悲慘世界第八卷 公墓承接人們給它的任何東西|1

  一 進入修道院的門路

  按照割風的說法,冉阿讓「從天上掉下來」時,正是掉在那修道院裡。

  他在波隆梭街的轉角處翻過了園子的圍牆。他半夜聽到的那陣仙樂,是修女們做早彌撒的歌聲;他在黑暗中探望過的那個大廳,是小禮拜堂;他看見伏在地上的那個鬼影,是一個行補贖禮的修女;使他驚奇的那種鈴聲,是結在園丁割風爺膝彎上的銅鈴。

  珂賽特上床以後,我們知道,冉阿讓和割風倆便對著一爐好柴火進晚餐,喝了一盅葡萄酒,吃了一塊起司;過後,由於那破屋裡唯一的一張床已由珂賽特占用,他們便分頭躺在一堆麥秸上面。冉阿讓合眼以前說道:「從此以後,我得住在此地了。」那句話在割風的腦子裡翻騰了一整夜。

  其實,他們倆,誰也沒有睡著。

  冉阿讓感到自己已被人發覺,而且沙威緊跟在後面,他知道如果他回到巴黎城裡,他和珂賽特準定會完蛋。新起的那陣風既然已把他吹到這修道院裡來,冉阿讓唯一的想法便是在那裡待下去。對一個處在他那種情況下的苦命人來說,那修道院是個最危險也最安全的地方,說最危險,是因為那裡不許任何男人進去,萬一被人發現,就得給人當作現行犯,冉阿讓只要走一步路,便又從修道院跨進監牢;說最安全,是因為如果能得到許可,在那裡住下來,誰又會找到那裡去呢?住在一個不可能住下的地方,正是萬全之策。

  在割風方面,他心裡也正不停地算計。最先,他承認自己什麼也鬧不清楚。圍牆那麼高,馬德蘭先生怎麼進來的呢?修道院的圍牆是沒有人敢翻的。怎麼又會有個孩子呢?手裡抱個孩子,就翻不了那樣一道筆直的牆。那孩子究竟是誰?他們倆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割風自從來到這修道院後,他再也沒有聽人談到過濱海蒙特勒伊,也完全不知道外面發生過什麼事。馬德蘭爺爺那副神氣又使人不敢多開口,此外割風心裡在想:「在聖人面前不能瞎問。」馬德蘭先生在他的心中仍和往日一樣崇高。不過,從冉阿讓透露出來的幾句話裡,那園丁覺得可以作出這樣的推斷:由於時局艱難,馬德蘭先生也許虧了本,正受著債主們的追逼,或許他受到什麼政治問題的牽累,不得不隱藏起來。割風想到這一點,也沒有什麼不高興,因為,正和我們北部的許多農民一樣,他在思想深處是早已靠攏波拿巴的。馬德蘭先生既然要躲起來,並且已把這修道院當作他的避難所,那麼,他要在此地待下去,那也是極自然的事。但不可理解的是,割風在反覆思索,老捉摸不出的一點是:馬德蘭是怎樣進來的,他又怎麼會帶個小姑娘。割風看得見他們,摸得著他們,和他們談過話,卻無法信以為真。悶葫蘆剛剛掉進了割風的茅舍。割風像盲人摸路似的,胡亂猜想了一陣,越想越糊塗,但有一點卻搞清楚了:馬德蘭先生救過我的命。這唯一可以確定下來的一點已足使他下定決心了。他背著他想道:「現在輪到我來救他的命了。」他心裡還加上這麼一句:「當初需要人鑽到車子底下救我出來時,馬德蘭先生卻沒有像我這樣思前想後。」

  他決定搭救馬德蘭先生。

  可是他心裡仍七上八下,考慮到許多事情:「他從前待我那麼好,萬一他是匪徒,我該不該救他呢?還是應該救他。假使他是個殺人犯,我該不該救他呢?還是應該救他。他既然是個聖人,我救不救他呢?當然救他。」

  但是要讓他能留在這修道院裡那可是個難題!但割風在那種近乎荒唐的妄想前仍一點不動搖。那個來自庇卡底的可憐的農民決計要越過修道院的種種難關和聖伯努瓦的教規所設下的種種危崖峭壁,但是他除了赤忱的心、堅定的意志和為鄉下老頭子所常有而這次打算用來扶危濟困的那一點點小聰明外,便沒有其他的梯子。割風爺,這個老漢,生平為人一向自私,晚年腿也瘸了,身體也殘廢了,對人世已沒什麼可留戀了,這時他覺得感恩圖報是件饒有趣味的事,當看見有件善事可做時便連忙撲了上去,正如一個從來不曾嘗過好酒的人臨死時忽然發現手邊有著一杯美酒,便想取來痛飲一番一樣。我們還可以說,許多年來他在那修道院裡吸取的空氣已消滅了他原來的性格,最後使他感到他有做任何一件好事的必要。

  因此他下定決心,要替馬德蘭先生出力。

  我們剛才稱他為「來自庇卡底的可憐的農民」。那種稱呼是恰當的,不過不全面。在故事發展到現階段,把割風的面貌敘述一下還是有好處的。他原是一個農民,但是他當過公證人,因此他在原有的精明以外又添上了辯才,在原有的質樸以外又添上了剖析能力。由於多方面的原因,他的事業失敗了,後來便淪為車夫和手工工人。但是,儘管他經常說粗話揮鞭子──據說那樣做對牲口是必要的──在內心深處他卻仍是個公證人。他生來就有些小聰明,不犯常見之語病,他能攀談,那是鄉下少見的事,農民都說他談起話來儼然像個戴帽的老爺。割風正是前一世紀那種輕浮不得體的文詞所指的那種「半紳士半平民」的人,也就是達官貴人在對待貧寒人家時所用的那些形容平民的隱語所標注的「略似鄉民,略似市民,胡椒和鹽」。割風是那種衣服磨損到露出麻線底子的窮老漢,他雖然飽受命運的考驗和折磨,卻還是一個直腸人,很爽朗,那是一種使人從來不生惡念的寶貴品質。因為他有過的缺點和短處全是表面的,總之,他的面貌在觀察者的眼裡是成功的。老人的額上絕沒有那種暗示凶惡、愚蠢或惹人厭惡的皺紋。

  破曉時,割風從四面八方全想過了,他睜開眼睛看見馬德蘭先生坐在他的麥秸堆上,望著珂賽特睡覺。割風翻身坐起來說:

  「您現在既已來到此地,您打算怎樣來說你進來的事呢?」

  一句話概括了當時的處境,把冉阿讓從夢境狀態中喚醒了。

  兩個人開始商量。

  「首先,」割風說,「您應當注意的第一件事,便是小姑娘和您,不要到這間屋子外面去。跨進園子一步,我們便完了。」

  「對。」

  「馬德蘭先生,」割風又說,「您到這兒來,揀了一個極好的日子,我是要說,揀了一個極壞的日子,我們有個嬤嬤正害著重病,因此大家都不大注意我們這邊的事。聽說她快死了。她們正在做四十小時的祈禱。整個修道院都天翻地覆了。她們全在為那件事忙亂著。正準備上路的那位嬤嬤是位聖女。其實,我們這兒的人全是聖人。在她們和我之間,唯一不同的地方便是:她們說『我們的靜室,』而我說『我的巢。』馬上就要替斷氣的人做禱告了,接著又得替死人做禱告。今天一天,我們這裡不會有事,明天,我卻不敢擔保。」

  「可是,」冉阿讓指出說,「這所房子是在牆角裡,被那破房子遮住了,還有樹木,修道院那邊的人望不見。」

  「而且,我告訴您,修女們也從來不到這邊來的。」

  「那豈不更好?」冉阿讓說。

  強調「豈不更好」的疑問語氣是想說:「我認為可以偷偷在此地住下來。」割風針對這疑問回答說:

  「還有那些小姑娘呢。」

  「哪些小姑娘?」冉阿讓問。

  割風張著嘴正要解釋他剛說出的那句話時,有一口鐘響了一下。

  「那嬤嬤死了,」他說,「這是報喪的鐘。」

  同時他作出手勢要冉阿讓聽。

  鐘又敲了一下。

  「這是報喪鐘,馬德蘭先生。這鐘將要一分鐘一分鐘地敲下去,連續敲上二十四小時,直到那屍首離開禮拜堂為止。您瞧,又是一下。在課間遊戲時,只要有個皮球滾來了,她們全會追上來,什麼規矩也不管了,跑到這兒來亂找亂翻的。這些小天使全是些小鬼。」

  「誰?」冉阿讓問。

  「那些小姑娘們。您馬上會被她們發現的,您放心好了。她們會叫嚷說:『嘿!一個男人!』不過今天不會有危險。今天她們不會有遊戲的時間。整整一天全是禱告。您聽鐘聲。我早告訴過您了,一分鐘一下。這是報喪鐘。」

  「我懂了,割風爺。您說的是寄讀學校的孩子們。」

  冉阿讓心裡又獨自想道:

  「這樣,珂賽特的教養問題也全解決了。」

  割風嚷著說:

  「媽的!有得是小姑娘!她們會圍著您起鬨!她們會逃走!在這兒做個男人,就等於害了瘟病。您知道她們在我的蹄子上繫了一個鈴,把我當作野獸看待。」

  冉阿讓越想越深,「這修道院能救我們,」他嘟囔著,接著他提高嗓子說:

  「對。問題在於怎樣才能待下來。」

  「不對。問題在於怎樣才能出去。」

  冉阿讓覺得血全湧到心裡去了。

  「出去!」

  「是呀,馬德蘭先生。為了回來,您得先出去啊。」

  等到那鐘又敲了一下,割風才接著說:

  「她們不會就這樣讓您待在此地。您是從哪裡來的?對我來說,您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因為我認識您,可是那些修女們,她們只許人家走大門進來。」

  忽然,另一口鐘敲出了一陣相當複雜的聲音。

  「啊!」割風說,「這是召集參議嬤嬤們的。她們要開會。每次有人死了,總得開會。她是天亮時死的。人死多半是在天亮時。難道您就不能從您進來的那條路出去嗎?我們來談談,我不是有意來問您,您是從什麼地方進來的?」

  冉阿讓臉色發白了。只要想到再回到那條讓人嚇壞了的街上去,他便渾身顫慄。你從一處虎豹橫行的森林裡出來,已經到了外面,卻又有一個朋友要你回到那裡去,你想想那種味兒吧。冉阿讓一閉上眼就看見那批警務人員還全在附近一帶東尋西找,密探在偵察,四處都佈置了眼線,無數隻手伸向他的衣領,沙威也許就在那岔路口的角上。

  「不可能!」他說,「割風爺,您就認為我是從那上面掉下來的吧。」

  「那不成問題,我就是那麼想的,」割風接著說,「您不用再向我說那些話了。慈悲的天主也許曾把您捏在祂的手心裡,要把您看清楚隨即又把您放了。不過祂原是要把您放在一個男人的修道院裡,結果祂搞錯了。您聽,又是一陣鐘聲。這是敲給門房聽的,要他通知市政機關去通知那位驗屍的醫生到這兒來看看死人。所有這些,全是死了以後的麻煩事。那些好嬤嬤們,她們並不見得怎麼喜歡這種訪問。一個醫生,啥也不管。他揭開面罩。有時還要揭開旁的東西。她們這次通知醫生,會這麼快!這裡難道有些什麼名堂不成?您的小姑娘還睡著老不醒。她叫什麼名字?」

  「珂賽特。」

  「是您的閨女?看樣子,您是她的爺爺吧?」

  「對。」

  「對她來說,要從這裡出去,倒好辦。我有一扇通大門院子的便門。我敲門。門房開門。我背上背個背籮,小姑娘待在籮裡。我走出大門。割風爺背著背籮出大門,那再簡單沒有。您囑咐一聲,要小妞待在籮裡不吭氣就成。她上面蓋著塊油布。要不了多少時間,我把她寄託在綠徑街一個賣水果的老朋友家裡,要住多久就住多久,那是個聾子,她家裡有張小床。我會對著那賣水果的婆子的耳朵喊,說這是我的侄女,要她照顧一下,我明天就會來領的。這之後,小妞再和您一道回來。可是您,您怎樣才能出去呢?」

  冉阿讓點了點頭。

  「只要沒有人看見我。關鍵就在這兒,割風爺。您想個辦法讓我也和珂賽特一樣躲在背籮裡和油布下面,再把我送出去。」

  割風用左手的中指搔著耳垂,那是表示十分為難的樣子。

  第三陣鐘聲打斷了他們的思路。

  「驗屍醫生走了,」割風說,「他看過了,並且說:『她死了,好的。』醫生簽了去天國的護照以後,殯儀館便會送來一口棺材。如果是個老嬤嬤,就由老嬤嬤們入殮,如果是個小嬤嬤,就由小嬤嬤們入殮。殮過以後,我去釘釘子。這是我的園丁工作的一部分。園丁多多少少也得做埋葬工人這類的事。女屍停放在禮拜堂的一間臨街的矮廳裡,那裡除了驗屍的醫生外,其餘的男人全不許進去。我不算男人,殯儀館的執事們和我都不算男人。我到那廳裡去把棺材釘上,殯儀館的執事們把它抬走,車夫揚起馬鞭,人去天國就是這樣去的。送來的是個空匣子,抬走的卻是個裝了東西的,這就叫送葬。『入土為安』。」

  一線陽光橫照在珂賽特的臉上,她還沒有醒來,嘴微微張著,就像一個飲光的天使。冉阿讓早就呆望著她,不再聽割風嘮叨了。

  沒有人聽,那並不成為一種住嘴的理由,那個管園子的老好人仍囉囉嗦嗦說下去:

  「到伏吉拉爾公墓去挖一個坑。據說那伏吉拉爾公墓不久就要取消了。那是個舊時的公墓,不合章程,又沒有制服,也該淘汰了。真可惜,有這麼一個公墓多方便。在那裡。我有一個朋友,叫梅斯千爺爺,是個埋葬工人。這裡的修女有種特權,她們在天快黑時被送進那公墓。省公署特別為她們訂了這樣一條規則。可是,從昨天起,發生了多少事啊!受難嬤嬤死了,馬德蘭爺爺……」

  「完了。」冉阿讓一面苦笑一面說。

  割風把那個字彈了回去:

  「聖母!要是您要在這兒永遠待下去,那可真算是一種埋葬了。」

  第四陣鐘聲突起。割風連忙把那條繫鈴鐺的帶子從釘子上取下來,繫在自己的膝彎上。

  「這一次,是我。院長嬤嬤叫我。好傢伙,這皮帶上的扣針扎了我一下。馬德蘭先生,您不要動,等我回來。有新玩意兒呢。您要是餓,那兒有酒、麵包、起司。」

  接著,他往屋子外面走,嘴裡一面說:「來啦!來啦!」

  冉阿讓望著他急忙從園中穿過去,盡量邁開他的瘸腿,邊走邊望兩旁的瓜田。

  割風一路走去,鈴聲響個不停,把那些修女們全嚇跑了,不到十分鐘,他在一扇門上輕輕敲了一下,一個柔和的聲音回答說:「永遠如此。永遠如此。」那就是說:「請進。」

  那扇門是接待室的門,接待室是由於工作需要留下來接待園丁的。隔壁便是會議室。院長正坐在接待室裡唯一的一張椅子上等待著割風。

  ※※※

  二 割風面臨困難

  在緊急關頭露出緊張和沉鬱的神情,這對某些性格和某些職業的人,尤其是對神甫和教徒們來說,是特別的。院長純貞嬤嬤,原是那位有才有貌的德.勃勒麥爾小姐,她平日素來輕鬆活潑,可是當割風走進屋子時,她臉上卻露出那兩種顯示心神不定的神情。

  園丁小心翼翼地行了個禮,立在屋門口。院長正撥動著手裡的念珠,抬起眼睛說道:

  「啊,是您,割爺。」

  這個簡稱是在那修道院裡用慣了的。

  割風又行了個禮。

  「割爺,是我叫人把您找來的。」

  「我來了,崇高的嬤嬤。」

  「我有話要和您談。」

  「我也,在我這方面,也有件事想和極崇高的嬤嬤談談。」

  割風壯著膽子說,內心卻先在害怕。

  院長睜眼望著他。

  「啊!您有事要向我反映。」

  「要向您請求。」

  「那好,您說吧。」

  割風這老頭,以前當過公證人,是一個那種堅定有把握的鄉下人。某種圓滑而又顯得無知的表情是占便宜的,人往往在不提防的情況下已經被俘。割風在那修道院裡已住了兩年多,和大家也相處得很好。他終年過著孤獨的生活,除忙於園藝之外幾乎沒有旁的事可做,於是也滋長了好奇心。他從遠處望著那些頭上蒙著黑紗的婦女,在他眼前時來時往,起初他見到的幾乎只是些幢幢黑影,久之,由於不時注意和深入觀察,後來他也漸漸能恢復那些鬼影的肉身,那些死人在他看來也就成為活人了。他彷彿是個視覺漸明的啞巴,聽覺漸聰的瞎子。他細心分辨各種鐘聲所表示的意義,於是那座葫蘆似的不聞人聲的修道院沒有什麼事能瞞得過他的了,啞謎神早已把它的全部祕密在他的耳朵裡傾吐。割風知道一切,卻什麼也不說,那是他的乖巧處。全院的人都以為他是個白痴。這在教會裡是一大優點。參議嬤嬤們非常器重割風。他是個不可多得的啞人,他獲得了大家的信任。此外,他能守規矩。除了果園菜地上有非辦不可的事之外他從不出大門。這種謹慎的作風是為人重視的,他卻並不因此而不去找人聊天,他常找的兩個人,在修道院裡,是門房,他因而知道會客室裡的一些特別情形;在墳場裡,是埋葬工人,因而他知道墓地裡的一些獨特之處,正好像他有兩盞燈在替他照著那些修女們,一盞照著生的一面,一盞照著死的一面。但是他一點也不胡來。修道院裡的人都重視他。年老,腿瘸,眼花,也許耳朵還有點聾,數不盡的長處!誰也替代不了他。

  老頭子自己也知道已獲得人家的重視,因而在那崇高的院長面前,滿懷信心,誇誇其談地說了一通相當亂而又非常深刻的鄉下人的話。他大談特談自己的年紀、身體上的缺陷、往後年齡對他的威脅會越來越重、工作的要求也不斷增加、園地真夠大,有時還得在園裡過夜,例如昨晚,月亮上來了,就得到瓜田裡去鋪上草蓆,最後他轉到這一點上,他有個兄弟(院長動了一下),兄弟的年紀也不怎麼輕了(院長又動了一下,但這是表示安心的),假如院長允許,他這兄弟可以來和他住在一起,幫他工作,那是個出色的園藝工人,他會替修道院作出良好的貢獻,比他本人所作的還會更好些;要是,假如修道院不允許他兄弟來,那麼,他,做大哥的,覺得身體已經垮了,完成不了任務,就只好說句對不起人的話,請求退職了;他兄弟還有個小姑娘,他想把她帶來,求天主保佑,讓她在修道院裡成長起來,誰知道,也許她還會有出家修行的一天呢。

  他談完的時候,院長手指中間的念珠也停止轉動了,她對他說:

  「您能在今晚以前找到一根粗鐵杠嗎?」

  「幹什麼用?」

  「當撬棍用。」

  「行,崇高的嬤嬤。」割風回答。

  院長沒有再說別的話,她起身走到隔壁屋子裡去了,隔壁的那間屋子便是會議室,參議嬤嬤們也許正在那裡開會。割風獨自留下。

  ※※※

  三 純貞嬤嬤

  大致過了一刻鐘。院長走回來,去坐在椅子上。

  那兩個對話的人彷彿各有所思。我們把他們的談話盡量逐字逐句地記錄下來。

  「割爺?」

  「崇高的嬤嬤?」

  「您見過聖壇吧?」

  「做彌撒和日課時我在那裡有間小隔扇。」

  「您到唱詩臺裡去工作過吧?」

  「去過兩三次。」

  「現在我們要撬起一塊石頭。」

  「重嗎?」

  「祭臺旁邊那塊鋪地的石板。」

  「蓋地窖的那塊石板嗎?」

  「對。」

  「在這種情況下,最好是有兩個男人。」

  「登天嬤嬤會來幫助您,她和男人一樣結實。」

  「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從來不是對等的。」

  「我們只有一個女人來幫您忙。各盡所能。馬比容神甫根據聖伯爾納的遺教寫了四百十七篇論文,梅爾洛紐斯.奧爾斯修斯只寫了三百六十七篇,我絕不至於因此就輕視梅爾洛紐斯.奧爾斯修斯。」

  「我也不至於。」

  「可貴的是各盡自己的力量來工作。一座修道院並不是一個工場。」

  「一個女人也並不是一個男人。我那兄弟的力氣才大呢!」

  「您還得準備好一根撬棍。」

  「像那樣的門也只能用那樣的鑰匙。」

  「石板上有個鐵環。」

  「我把撬棍套進去。」

  「而且那石板是會轉動的。」

  「那就好了,崇高的嬤嬤。我一定能開那地窖。」

  「還會有四個唱詩嬤嬤來參加你們的工作。」

  「地窖開了以後呢?」

  「再蓋上。」

  「就這樣嗎?」

  「不。」

  「請您指示我得怎麼辦,崇高的嬤嬤。」

  「割爺,我們認為您是信得過的。」

  「我在這兒原該是有工作就做的。」

  「而且您什麼都不要說出去。」

  「是,崇高的嬤嬤。」

  「開了地窖以後……」

  「我再蓋上。」

  「可是在這以前……」

  「得怎樣呢,崇高的嬤嬤?」

  「得把件東西抬下去。」

  說到此,大家都沉寂下來了。院長好像在躊躇不決,她伸出下唇,噘了一下嘴之後就打破了沉默:

  「割爺?」

  「崇高的嬤嬤?」

  「您知道今天早晨有位嬤嬤死了。

  「我不知道。」

  「難道您沒有聽見敲鐘?」

  「在園子底裡什麼也聽不見。」

  「真的嗎?」

  「叫我的鐘,我也聽不大清楚。」

  「她是在天朦朦亮的時候死的。」

  「而且,今天早上的風不是向我那邊吹的。」

  「是那位受難嬤嬤。一個有福的人。」

  院長停住不說了,只見她的嘴唇頻頻啟閉,彷彿是在默念什麼經文,接著她又說:

  「三年前,有個冉森派【註:冉森派是十七世紀荷蘭天主教反正統派的一支。】的教徒,叫貝都納夫人的,她只因見到受難嬤嬤做禱告,便皈依了正教。」

  「可不是,我現在聽見報喪鐘了,崇高的嬤嬤。」

  「嬤嬤們已把她抬到禮拜堂裡的太平間裡了。」

  「我知道。」

  「除了您,任何男人都不許也不該進那間屋子的。您得好好留意照顧。那才會出笑話呢,假如在女人的太平間裡發現一個男人!」

  「出出進進!」

  「嗯?」

  「出出進進!」

  「您說什麼?」

  「我說出出進進。」

  「出出進進幹什麼?」

  「崇高的嬤嬤,我沒說出出進進幹什麼,我說的是出出進進。」

  「我聽不懂您的話。您為什麼要說出出進進呢?」

  「跟著您說的,崇高的嬤嬤。」

  「可是我並沒有說出出進進。」

  「您沒有說,可是我是跟著您說的。」

  正在這時,鐘報九點。

  「在早晨九點鐘和每點鐘,願祭臺上最崇高的聖體受到讚歎和崇拜。」院長說。

  「阿們。」割風說。

  那口鐘敲得正湊巧。它一下打斷了關於出出進進的爭執。

  如果沒有它,院長和割風就很可能一輩子也糾纏不清。

  割風擦了擦額頭。

  院長重新默念了一小段,也許是神聖的祈禱,繼又提高嗓子說:

  「受難嬤嬤生前勸化了許多人,她死後還要顯聖。」

  「她一定會顯聖的!」割風一面說,一面挪動他的腿,免得後來站不穩。

  「割爺,修道院通過受難嬤嬤,受到了神的恩寵。當然,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像貝律爾紅衣主教那樣,一面唸彌撒經,一面斷氣,在魂歸天主時口中還唸著『因此我作此貢獻。』不過,受難嬤嬤儘管沒有得到那樣大的幸福,她的死卻也是非常可貴的。直到最後一刻,她的神智還是清楚的。她和我們談話,隨後又和天使們談話。她把她最後的遺言留給了我們。要是您平日更心誠一些,要是您能待在她的靜室裡,她只消摸摸您的腿,您的病就好了。她臉上一直帶著笑容。大家感到她在天主的心裡復活了。隨著她的離去我們也跟著到了天國。」

  割風以為那是一段經文的結尾。

  「阿們。」他說。

  「割爺,我們應當滿足死者的願望。」

  院長已經撥動了幾粒念珠,割風卻不開口。她接著說:

  「為了這個問題,我請教過好幾位忠於我們救世主的教士,他們全在宗教人事部門擔任職務,而且還都是有輝煌成績的。」

  「崇高的嬤嬤,從這兒聽那報喪鐘比在園子裡清楚多了。」

  「而且,死者不是一個女人,這是位聖女。」

  「就和您一樣,崇高的嬤嬤。」

  「她在她的棺材裡睡了二十年,那是我們的聖父庇護七世特別恩准的。」

  「就是替皇……替波拿巴加冕的那位。」

  對像割風那樣一個精明的人來說,他這次的回憶是不合時宜的。幸而那位院長,一心想她的事,沒有聽見。她繼續說:

  「割爺?」

  「崇高的嬤嬤?」

  「聖迪奧多爾,卡巴多斯的大主教,曾經囑咐人家在他的墓上只刻這麼一個字:Acarws,意思是疥蟲,後來就是那麼辦的。這是真事嗎?」

  「是真的,崇高的嬤嬤。」

  「那位幸福的梅佐加納,亞基拉修道院院長,要人把他埋在絞刑架下面,後來也照辦了。」

  「確是那樣辦的。」

  「聖泰朗斯,臺伯河入海處港口的主教,要人家把插在弒君犯墳上的那種標誌,刻在他的墓石上,希望過路的人都對他的墳吐唾沫。那也是照辦了的,死者的遺命,必須遵守。」

  「但願如此。」

  「伯爾納.吉端尼出生在法國蜜蜂岩附近,在西班牙圖依當主教,可是他的遺體,儘管卡斯蒂利亞國王不許,但仍按他本人的遺命運回到里摩日【註:法國中部的一個城市。】的多明我教堂。我們能說這不對嗎?」

  「千萬不能,崇高的嬤嬤。」

  「這件事是由普朗達維.德.拉弗斯證實了的。」

  幾粒念珠又悄悄地滑了過去,院長接著又說:

  「割爺,我們要把受難嬤嬤裝殮在她已經睡了二十年的那口棺材裡。」

  「那是應當的。」

  「那是睡眠的繼續。」

  「那麼,我得把她釘在那棺材裡嗎?」

  「對。」

  「還有殯儀館的那口棺材,我們就把它放在一邊嗎?」

  「一點不錯。」

  「我總依照極崇高的修道院的命令行事。」

  「那四個唱詩嬤嬤會來幫您忙的。」

  「為了釘棺材嗎?用不著她們幫忙。」

  「不是。幫您把棺材抬下去。」

  「抬到哪兒?」

  「地窖裡。」

  「什麼地窖?」

  「祭臺下面。」

  割風跳了起來。

  「祭臺下面的地窖!」

  「祭臺下面的地窖。」

  「可是……」

  「您帶一根鐵杠來。」

  「行,可是……」

  「您用鐵杠套在那鐵環裡,把石板旋開來。」

  「可是……」

  「必須服從死者的意旨。葬在聖壇祭臺下的地窖裡,不沾俗人的泥土,死了還留在她生前祈禱的地方,這便是受難嬤嬤臨終時的宏願。她對我們提出了那樣的要求,就是說,發出了那樣的命令。」

  「這是被禁止的。」

  「人禁止,天主命令。」

  「萬一被人家知道了呢?」

  「我們信得過您。」

  「呵,我,我是您牆上的一塊石頭。」

  「院務會議已經召開過了。我剛才還和參議嬤嬤們商議過,她們還在開會,她們已經作了決議,依照受難嬤嬤的遺言,把她裝殮在她的棺材裡,埋在我們的祭臺下面。您想想,割爺,這裡會不會出現奇蹟!對這修道院來說,那是多麼大的神恩!奇蹟總是出現在墳墓裡的。」

  「可是,崇高的嬤嬤,萬一衛生委員會的人員……」

  「聖伯努瓦二世在喪葬問題上曾違抗君士坦丁.波戈納【註:七世紀東羅馬帝國的皇帝。】。」

  「可是那警署署長……」

  「肖諾德美爾,是在君士坦丁【註:三○六年至三三七年為羅馬帝國皇帝。】帝國時代進入高盧的七個日耳曼國王之一,他確認教士有按照宗教儀式舉行喪葬的權利,那就是說,可以葬在祭臺下面。」

  「可是那警署的偵察員……」

  「世界在十字架前算不得什麼。查爾特勒修道院第七任院長瑪爾丹曾替他的修會訂下這樣的箴言:『天翻地覆時十字架屹立。』」

  「阿們。」割風說。他每次聽見人家說拉丁語,總是一本正經地用這個方法來替自己解圍。

  嘴閉得太久了的人能從任何一種談話對象那裡得到滿足。雄辯大師吉姆納斯托拉斯出獄的那天,由於身上積壓了許多兩段論法和三段論法,便在他最先遇到的一棵大樹跟前停下來,對著它高談闊論,並且作了極大的努力,要說服它。這位院長,平日也是沉默得太久了,正如水庫裡的水受著堤壩的阻擋,不得暢洩,積蓄過滿;她立起身來,像座開放了的水閘,滔滔不絕地說個不停:

  「我,我右邊有伯努瓦,左邊有伯爾納。伯爾納是什麼?是明谷隱修院的第一任院長。勃艮第的楓丹能見他的出生,那是個有福的地方。他的父親叫德塞蘭,母親叫亞萊特。他創業於西多,定居在明谷,他是由紀堯姆.德.香浦,索恩河畔夏龍的主教任命為修道院院長的,他有過七百名初學生,創立了一百六十座修道院。一一四○年他在桑城的主教會議上壓倒了阿伯拉爾【註:中世紀法國經院哲學家、神學家。】、皮埃爾.德.勃呂依和他的弟子亨利,還有一些所謂使徒派的旁門左道。他曾把阿爾諾德.德.布雷西亞【註:羅馬人民起義領袖,阿伯拉爾的弟子。】駁到啞口無言,痛擊過屠殺猶太人民的拉烏爾和尚,主持過一一四八年在蘭斯城舉行的主教會議,曾要求判處普瓦蒂埃的主教吉爾貝.德.波雷,曾要求判處艾翁.德.愛特瓦勒,調解過親王間的糾紛,開導過青年路易王【註:即路易七世。】,輔助過教皇尤琴尼烏三世,整頓過聖殿騎士團,倡導過十字軍,他在一生中顯過二百五十次奇蹟,甚至在一天中顯過三十九次。伯努瓦又是什麼呢?是蒙特卡西諾的教父,是隱修院的二祖師,是西方的大巴西勒【註:古代基督教希臘教父。】。從他創立的修會裡產生過四十位教皇、二百位紅衣主教、五十位教父、一千六百位大主教、四千六百位主教、四個皇帝、十二個皇后、四十六個國王、四十一個王后、三千六百個受了敕封的聖者,這修會並且延綿了一千四百年。一邊是聖伯爾納,一邊是什麼衛生委員會的人員!一邊是聖伯努瓦,一邊又說有什麼清潔委員會的偵察員!國家、清潔委員會、殯儀館、規章、行政機關,我們用得著管那些東西嗎?任何人見過人家怎樣對待我們都會憤慨的。我們聯想把自己的塵土獻給耶穌基督的權利也沒有了!你那衛生委員會是革命黨發明出來的,天主得受警署署長的管轄,這時代真不成話。不用談了,割爺!」

  割風挨了這陣傾盆大雨,很不自在。院長接著又說:

  「誰也不應該懷疑修道院對處理喪葬問題的權力。只有狂熱派和懷疑派才否認這種權力。我們生活在一個思想混亂到了可怕程度的時代。應當知道的東西大家全不知道,不應當知道的,大家又全知道。卑汙,下流。一個是極其偉大的聖伯爾納,另外還有一個伯爾納【註:應指克昌尼的伯爾納,據考證此伯爾納約生於十二世紀上半葉。】,是十三世紀的一個相當善良的教士,所謂『窮苦天主教徒們的伯爾納』,而今天居然還有許多人對這兩個人分辨不清。還有些人,蓄意褻瀆,竟把路易十六的斷頭臺和耶穌基督的十字架拿來相提並論。路易十六只是個國王。留心留心天主吧!現在已無所謂公道和不公道了。伏爾泰這名字是大家知道的,大家卻全不知道凱撒.德.布斯【註:起初在軍隊和宮廷裡供職,不得志,三十歲上出家修行,創立兄弟會。】這名字。然而凱撒.德.布斯是幸福的,伏爾泰是不幸的。前任大主教,佩里戈爾紅衣主教,甚至不知道貝律爾的繼承者是查理.德.貢德朗,貢德朗的繼承者是弗朗索瓦.布爾戈安,布爾戈安的繼承者是弗朗索瓦.色諾,而讓.弗朗索瓦.色諾的繼承者是聖馬爾泰的父親。大家知道戈東【註:法王亨利四世和路易十三的懺悔神甫。】神甫這名字,並非因為他是爭取建立經堂【註:未出家的信徒們修行的寺院。】的三個倡議人之一,而是因為他的名字成了信奉新教的國王亨利四世罵人的字眼。聖方濟各.德.撒肋之所以受到富貴人家的愛戴,是因為他能隱惡揚善。而今天會有人攻擊宗教。為什麼?因為從前有過一些壞神甫,因為加普的主教薩吉泰爾是昂布倫的主教薩樂納的兄弟,而且他們倆全跟隨過摩末爾。那有什麼關係?能阻止瑪爾丹.德.圖爾不讓他成為聖者,不讓他把半件袍子送給一個窮人嗎?他們迫害聖者。他們對著真理閉上眼睛。黑暗是經常的。最凶殘的禽獸是瞎了眼的禽獸。誰也不肯好好地想想地獄。呵!沒良心的人!奉國王的命令,在今天的解釋是奉革命的命令。大家已經忘了自己對活人和死人所負的責任。清淨的死也是在禁止之列的。喪葬成了公家的事務。這真教人膽寒。聖萊翁二世曾寫過兩封信,一封給皮埃爾.諾泰爾,一封給西哥特人的國王,專就喪葬問題針對欽差總督的大權和皇帝的專斷進行了鬥爭和駁斥。夏龍的主教戈蒂埃在這個問題上,也曾和勃艮第公爵奧東對抗過。前朝的官府曾有過協議。我們從前在會議席上,即使涉及世俗的事務也有發言權,西多修道院的院長,這一修會的會長,是勃艮第法院的當然顧問。我們對自己的死人可以隨意處理。聖伯努瓦本人的遺體難道沒有送回法國,葬在弗勒利修道院,即所謂的盧瓦爾河畔聖伯努瓦修道院裡嗎?儘管他是在五四三年三月二十一日,一個禮拜六,死在義大利的蒙特卡西諾的。這一切全是無可否認的。我鄙視那些裝模作樣高唱聖詩的人,我痛恨那些低著腦袋做祈禱的人,我唾棄那些邪魔外道,但是我尤其厭惡那些意見和我相反的人。只要讀幾本阿爾努.維翁、加白利埃.布斯蘭、特里泰姆、摩洛利古斯和唐.呂克.達舍利的著作【註:都是本篤會體系的神學家。】就知道了。」

  院長吐了一口氣,繼又回轉頭來對著割風說:

  「割爺,說妥了吧?」

  「說妥了,崇高的嬤嬤。」

  「我們可以依靠您吧?」

  「我服從命令。」

  「這就好了。」

  「我是全心全意忠於修道院的。」

  「就這麼辦。您把棺材釘好。嬤嬤們把它抬進聖壇。大家舉行超亡祭。接著大家回到靜室。夜晚十一點以後十二點以前,您帶著鐵杠來。一切都要進行得極其祕密。聖壇裡除了那四個唱詩嬤嬤、登天嬤嬤和您外,再沒有旁人。」

  「還有那柱子跟前的嬤嬤呢。」

  「她不會轉過頭來的。」

  「可是她會聽見。」

  「她不會注意,而且修道院知道的事,外面不會知道。」

  談話又中斷了一會兒。院長繼續說:

  「您把您的鈴鐺取下。柱子跟前的那個嬤嬤不用知道您也在場。」

  「崇高的嬤嬤?」

  「什麼事,割爺?」

  「驗屍的醫生來檢查過了嗎?」

  「他今天四點鐘來檢查。我們已經敲過鐘,叫人去找那驗屍醫生。難道您什麼鐘響也聽不見?」

  「我只注意叫我的鐘。」

  「那樣很好,割爺。」

  「崇高的嬤嬤,至少得有一根六尺長的鐵杠才行。」

  「您到哪裡去找呢?」

  「到有鐵柵欄的地方去找。有得是鐵杠。在我那園子底裡有一大堆廢鐵。」

  「在午夜前三刻鐘左右,不要忘了。」

  「崇高的嬤嬤?」

  「什麼事?」

  「假如您還有這一類的其他工作,我那兄弟的力氣可大呢。就像個蠻子!」

  「您得盡可能快地完成。」

  「我快不到哪裡去,我是個殘廢人,正因為這個原因,我得有個幫手。我的腿是瘸的。」

  「瘸腿並不算是缺點,也許還是福相。打倒偽教皇格列高利以及重立伯努瓦八世的那位亨利二世皇帝就有兩個外號:聖人和瘸子。」

  「那多麼好,有兩件外套。」割風嘟囔著,其實,他耳朵有點聾。

  「割爺,我想起來了,還是準備花整整一個鐘頭吧。這並不太多。您準十一點帶著鐵杠到大祭臺旁邊來。祭禮夜間十二點開始。應當在開始前一刻鐘把一切都完成。」

  「我總盡力用行動來表明我對修道院的忠忱。這些都是說定了的。我去釘棺材。十一點正,我到聖壇裡面。唱詩嬤嬤們會在那裡,登天嬤嬤會在那裡。有兩個男人,就可能會好些。算了,不用管那些!我帶著我的撬棍。我們打開地窖,把棺材抬下去,再蓋好地窖。在這以後,一點痕跡也沒有。政府不至於起疑心。崇高的嬤嬤,這麼辦該算妥當了吧?」

  「不。」

  「那麼還有什麼事呢?」

  「還有那空棺材。」

  這問題占去了一段時間。割風在想著,院長在想著。

  「割爺,他們把那棺材拿去,會怎麼辦?」

  「埋在土裡。」

  「空埋?」

  又是一陣沉寂。割風用左手做著那種驅散疑難的姿勢。

  「崇高的嬤嬤,是我到禮拜堂的那間矮屋子裡去釘那棺材,除了我,旁人都不能進去,我拿一塊蓋棺布把那棺材遮上就是了。」

  「可以,但是那些腳夫,在抬進靈車,送進墳坑時,一定會感到那裡沒有東西。」

  「啊!見了……!」割風叫了起來。

  院長開始畫十字,瞪眼望著那園丁,「鬼」字哽在他喉嚨裡了。

  他連忙信口胡謅了一個應急的辦法,來掩蓋剛才的失態。

  「崇高的嬤嬤,我在那棺材裡放些泥土,就像有個人在裡了。」

  「您說得有理。泥土和人,原是一樣的東西。您就這麼安排那個空棺材吧?」

  「我一定做到。」

  院長的臉一直是煩悶陰鬱的,現在卻平靜了。她做了上級要下級退去的那種表示,割風朝著屋門走去。他快要跨出門外時,院長又微微提高了嗓子說:

  「割爺,我對您很滿意,明天,出殯以後,把您的兄弟帶來,並且要他把他姑娘也帶來。」

  ※※※

  四 冒險計劃

  瘸子走路,就像獨眼人送秋波,都不能直截了當地達到目的地。況且割風又正在心情煩亂的時候。他幾乎花了一刻鐘才回到園裡的破屋裡。珂賽特已經醒了。冉阿讓讓她坐在火旁。割風進屋子時,冉阿讓正把那園丁掛在牆上的背籮指給她看並且說:

  「好好聽我說,我的小珂賽特。我們必須離開這個地方,但是我們要回來的,這樣我們就能很好地住在這裡了。這裡的那位老大爺會讓你待在那東西裡,把你帶走。你到一位太太家裡去等我。我會去找你的。最要緊的是,要是你不想讓德納第大娘又把你抓回去,你就得乖乖地聽我的話,什麼也不能說啊!」

  珂賽特鄭重地點了點頭。

  冉阿讓聽到割風推門的聲音,回轉頭去。

  「怎樣了?」

  「一切都安排好了,一點也沒有安排好,」割風說,「我得到允許,讓您進來,但是在帶您進來以前,得先帶您出去。傷腦筋的就是這一點。至於這小姑娘,倒好辦。」

  「您答應背她出去嗎?」

  「她答應不出聲嗎?」

  「我擔保。」

  「可是您呢,馬德蘭爺爺?」

  經過一陣焦急的沉寂以後,割風喊道:

  「從您進來的那條路出去,不就完了!」

  冉阿讓,和先頭一樣,只回答了一聲:「不可能。」

  割風嘴裡嘰哩咕嚕,卻並非在和冉阿讓談話,而是在和他自己談話:

  「還有一件事,使我心裡老嘀咕。我說過,放些泥土在裡面。可是我想,那裡裝上泥,不會像是裝個人,那樣不成,那玩意兒會跑,會動。別人會看出毛病來的。您懂嗎,馬德蘭爺爺,政府會察覺出來的。」

  冉阿讓直著雙眼,老望他,以為他在說胡話。

  割風接著又說:

  「難道您就出不了這……鬼門關?問題是:一切都得在明天辦妥!我得在明天領您進來。院長等著您。」

  這時,他向冉阿讓一一說明,這是由於他,割風,要替修道院辦件事而得來的報酬;辦理喪事也是他應做的事,他得把棺材釘好,還得到公墓去幫那埋葬工人。早晨死去的那個修女曾要求把她裝殮在她平日拿來當床用的棺材裡,並且要把她埋在聖壇祭臺下的地窖裡,這種做法是警務條例所不許可的,而死者卻又是那樣一個不容違拗的修女。院長和參議嬤嬤們都決定要了死者的願,政府不政府,不管它了;他,割風,要到那矮屋子裡去釘上棺材,到聖壇裡去旋開石板,還得把那死人送到地窖下面去。為了酬謝他,院長同意讓他的兄弟到修道院裡來當園丁,也讓他的侄女來寄讀,他的兄弟便是馬德蘭先生,侄女便是珂賽特。院長說過,要他在明天傍晚時,等到公墓裡的假掩埋辦妥後,把他的兄弟帶來。可是他不能把馬德蘭先生從外面帶進來,要是馬德蘭先生不先在外面的話。這是首先遇到的困難,還有一層困難,便是那口空棺材。

  「什麼空棺材?」冉阿讓問。

  割風回答說:

  「管理機關的棺材。」

  「什麼棺材?什麼管理機關。」

  「死了一個修女。市政府的醫生來了並且說:『有個修女死了。』政府便送來一口棺材。第二天,再派一輛喪車和幾個殯儀執事來把那棺材抬到公墓去。殯儀執事們來了,抬起那棺材,裡面卻沒有東西。」

  「放點東西在裡面。」

  「放個死人?我找不出。」

  「不是。」

  「那麼,什麼呢?」

  「放個活人。」

  「什麼活人?」

  「我。」冉阿讓說。

  割風,原是坐著的,他猛地站起,好像椅子下面響了一個爆竹。

  「您!」

  「為什麼不呢?」

  冉阿讓露出一種少見的笑容,正如冬季裡天空中的那種微光。

  「您知道,割風,您先頭說過:受難嬤嬤死了,我補上了一句說,馬德蘭先生埋了。事情就是這樣。」

  「啊,好,您是在開玩笑。您不是在說正經話。」

  「絕對正經。我不是得先從這裡出去嗎?」

  「當然。」

  「我早和您說過,要您替我找一個背籮和一塊油布。」

  「那又怎樣呢?」

  「來個杉木背籮和一塊黑布就可以了。」

  「首先,只有白布。葬修女,全用白的。」

  「白布也成。」

  「您這個人,不和旁人一樣,馬德蘭爺爺。」

  這種幻想也只不過是苦役牢裡的一種橫蠻大膽的發明,割風是一向被圈在平靜的事物中的,他平日見到的,按照他的說法,「只是修道院裡的一些磨磨蹭蹭的事兒」,現在忽然有這種奇想出現在他那寧靜的環境裡,而且要和修道院牽涉在一起,他當時的驚駭竟可和一個看見一隻海鷗在聖德尼街邊溪流裡捕魚的行人的神情相比。

  冉阿讓接著說:

  「問題是要從這裡偷跑出去。現在這就是個辦法。但是您得先把一切情形告訴我。事情怎樣進行?棺材在哪裡?」

  「空的那口嗎?」

  「對。」

  「在下面,所謂的太平間裡。放在兩個木架上,上面蓋了一塊蓋棺布。」

  「那棺材有多長?」

  「六尺。」

  「太平間是怎樣的?」

  「那是底層的一間屋子,有一扇窗對著園子,窗口有鐵條,窗板從外面開關,還有兩扇門:一扇通修道院,一扇通禮拜堂。」

  「什麼禮拜堂?」

  「街上的禮拜堂,大眾的禮拜堂。」

  「您有那兩扇門的鑰匙嗎?」

  「沒有。我只有通修道院那扇門的鑰匙,通禮拜堂那扇門的鑰匙在門房手裡。」

  「什麼時候門房才開那扇門呢?」

  「只是在殯儀執事要進去抬棺材的時候,他才開那扇門。棺材出去了,門又得關上。」

  「誰釘棺材?」

  「我釘。」

  「誰蓋那塊布?」

  「我蓋。」

  「就您一個人嗎?」

  「除了警署的醫生以外,任何男人都不許進太平間。那是寫好在牆上的。」

  「今天晚上,等到修道院裡大家全睡了,您能不能把我蒙在那屋子裡?」

  「不成。但是我可以把您藏在一間通太平間的小黑屋子裡,那是我放埋葬工具的地方,歸我管,鑰匙也在我這裡。」

  「靈車在明天幾點鐘來取棺材?」

  「下午三點左右。在伏吉拉爾公墓下葬,在天快黑的時候,那地方不很近。」

  「我就在您放工具的小屋子裡躲一整夜和整個半天。可是吃的東西呢?我會餓的。」

  「吃的,我送來給您。」

  「到兩點鐘時,您來把我釘在棺材裡。」

  割風朝後退了一步,把兩隻手上的骨節捏得嘎嘎響。

  「這,我做不到。」

  「這算得了什麼!拿一個鐵錘,把幾個釘子釘到木板裡面去!」

  在割風看來好像是荒唐的事,我們再說一遍,在冉阿讓的眼裡,卻是平凡的。冉阿讓已走過比這更險的險路。凡是當過囚犯的人都有一套藝術,知道怎樣按照逃生的路的口徑來縮小自己的身體。囚犯要逃命,正如病人去求醫,是生是死,在所不顧。逃命也就是醫病。為了醫好病,有什麼不能接受的呢?讓別人把自己釘在一個匣子裡,當作一個包裹運出去,在盒子裡慢慢地爭取生命,在沒有空氣的地方找空氣,在連續幾個鐘頭裡節約自己的呼吸,知道閉氣而不死,這是冉阿讓多種慘痛的才能之一。

  其實,棺材裡藏活人,苦役犯所採用的這種救急辦法,也是帝王所採用的。假使奧斯丹.加斯迪萊約的記載可靠的話,查理五世【註:十六世紀德意志皇帝,遜位後出家修道。】在遜位以後,想和卜隆白作最後一次會晤時,便用這種方法把她抬進聖茹斯特修道院,繼又把她抬出去的。

  割風,稍稍鎮靜以後,大聲問道:

  「可是您怎麼能呼吸呢?」

  「我會呼吸的。」

  「在那盒子裡!我,只要想想,已經吐不出氣來了。」

  「您一定有一個螺絲錐,您在靠近我的嘴巴的地方,隨便錐幾個小孔,上面的木板,也不要釘得太緊。」

  「好!萬一您要咳嗽或打噴嚏呢?」

  「逃命的人從來不咳嗽,也不打噴嚏。」

  冉阿讓又加了一句:

  「割風爺,得拿定主意了:或是在這裡等人家來捉,或是接受由靈車帶出去的辦法。」

  大家都見過,貓兒有一種癖性,它愛在半掩著的門邊徘徊不前。誰也對貓兒說:「進來!」有些人在半開著的機會面前也一樣會有停滯在兩種決策中左思右想的表現,冒著讓自己被壓在陡然截斷生路的命運下面。那些過於謹慎的人,渾身是貓性,並且正因為他們是貓,他們遇到的危險有時反而比大膽的人更多更大。割風正是那種具有顧前思後性格的人。可是冉阿讓的冷靜態度,使他不由自主地被爭取過來了。他嘟嘟囔囔地說:

  「總之,除此以外,沒有旁的辦法。」

  冉阿讓接著說:

  「唯一使我擔心的事,便是不知道到了公墓怎麼辦。」

  「這倒正是我放心的地方,」割風大聲說,「要是您有把握,讓自己能出棺材,那我也有把握讓您能出墳坑。那個埋葬工人是個酒鬼,是我的朋友。梅斯千爺爺。一個愛喝酒的老頭兒。埋葬工人把死人放在墳坑裡,而我,我可以把埋葬工人放在我的口袋裡。到了公墓怎麼辦,讓我先來告訴您。我們到了那裡,天還沒有黑,離墳場關鐵柵欄的時候還有三刻鐘。靈車要一直開到墳坑邊。我在後面跟著,那是我的任務。我衣袋裡帶著一個鐵錘、一把鑿子、一個起釘鉗。靈車停下來,殯儀執事們兜著您的棺材結上一根繩子,把您吊下去。神甫走來唸些經,畫一個十字,灑上聖水,溜了。我一個人和梅斯千爺爺留下來。那是我的朋友,我告訴您。總是兩件事,要不是他喝醉了,要不就是他沒有喝醉。要是他沒有喝醉,我就對他說:『我們來喝一盅,趁這時好木瓜酒館還開著。』我帶他去,我把他灌醉,梅斯千爺爺用不著幾下子便會醉倒,他是老帶著幾分醉意的,我為你讓他直躺在桌子下面,拿了他那張進公墓的工作證,把他甩下,我自個兒回來。您就只有我一個人要對付了。要是他已經醉了,我就對他說:『去你的,讓我來做你的工作。』他走了,我把您從洞裡拖上來。」

  冉阿讓向他伸出一隻手,割風跳上前,一把握住,鄉下人的那股熱情的確很動人。

  「我同意,割風爺。一切順利。」

  「只要不發生意外,」割風心裡想,「這是多麼大的一場風險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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