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第四卷 戈爾博老屋

  一 戈爾博師爺

  四十年前,有個行人在婦女救濟院附近的荒僻地段獨自徘徊,繼又穿過林蔭大道,走上義大利便門,到達了……我們可以說,巴黎開始消失的地方。那地方並不絕對荒涼,也還有些行人來往,也還不是田野,多少還有幾棟房屋和幾條街道;既不是城市,因為在這些街道上,正和在大路上一樣,也有車輪的轍跡;也不是鄉村,因為房屋過於高大。那是個什麼地方呢?那是一個沒有人住的住宅區,無人而又間或有人的僻靜處,是這個大都市的一條大路,巴黎的一條街,它在黑夜比森林還蒼涼,在白天比墳場更淒慘。

  那是馬市所在的古老地區。

  那行人,假使他闖過馬市那四堵老牆,假使他再穿過小銀行家街,走過他右邊高牆裡的一所莊屋,便會看見一片草場,場上豎著一堆堆櫟樹皮,好像一些龐大的水獺巢;走過以後,又會看見一道圍牆,牆裡是一片空地,地上堆滿了木料、樹根、木屑、刨花,有隻狗立在一個堆上狂吠;再往前走,便有一道又長又矮的牆,已經殘破不全了,牆上長滿了苔蘚,春季還開花,並且有一扇黑門,好像穿上了喪服似的;更遠一點,便會在最荒涼的地方,看見一所破爛房屋,牆上寫了幾個大字:禁止招貼;那位漫無目標的行人於是就走到了聖馬塞爾葡萄園街的轉角上,那是個不大有人知道的地方。當時在那地方,在一家工廠附近和兩道圍牆間有所破屋,乍看起來好像小茅屋,而實際上卻有天主堂那麼大。它側面的山尖對著公路,因而顯得狹小。幾乎整個房屋全被遮住了。只有那扇大門和一扇窗子露在外面。

  那所破屋只有一層樓。

  我們仔細看去,最先引人注目的便是那扇只配裝在破窯上的大門,至於那窗子,假使它不是裝在碎石塊上而是裝在一條石牆上,看起來就會像闊人家的窗子了。

  大門是用幾塊到處有蟲蛀的木板和幾根不曾好好加工的木條胡亂拼湊起來的。緊靠在大門裡面的是一道直挺挺的樓梯,梯級高,滿是汙泥、石膏、塵土,和大門一樣寬,我們可以從街上看見它,像梯子一樣直立在兩堵牆的中間,上端消失在黑影裡。在那不成形的門框上端,有一塊狹窄的薄木板,板的中間,鋸了一個三角洞,那便是在門關了之後的透光洞和通風洞。在門的背面,有一個用毛筆蘸上墨水胡亂塗寫的數字:52,橫條上面,同一支毛筆卻又塗上了另一數字:50,因而使人沒法肯定。這究竟是幾號?門的上頭說五十號,門的背面卻反駁說不對,是五十二號。三角通風洞的上面掛著幾塊說不上是什麼的灰溜溜的破布,當作簾子。

  窗子很寬,也相當高,裝有百葉窗和大玻璃窗框,不過那些大塊玻璃都有各種不同的破損,被許多紙條巧妙地遮掩著,同時也顯得更加觸目,至於那兩扇脫了榫和離了框的百葉窗,與其說它能保護窗內的主人,還不如說它只能引起窗外行人的戒懼。遮光的橫板條已經散落,有人隨意釘上幾塊垂直的木板,使原來的百葉窗成了板窗。

  大門的形象是非常惡劣的,窗子雖破損但還樸實,它們一同出現在同一所房屋的上面,看去就好像是兩個萍水相逢的乞丐,共同乞討,相依為命,都穿著同樣的破衣爛衫,卻各有不同的面貌,一個生來就窮苦,一個出身於望族。

  走上樓梯,便可以看出那原是一棟極大的房屋,彷彿是由一個倉庫改建的。樓上中間,有一條長過道,作為房子裡的交通要道;過道的左右兩旁有著或大或小的房間,必要時也未嘗不可作為住屋,但與其說這是些小屋子,還不如說是些鴿子籠。那些房間從周圍的曠野取光,每一間都是昏暗淒涼,令人感到悵惘憂鬱,陰森得如同墳墓一樣;房門和屋頂處處有裂縫,因縫隙所在處不同而受到寒光或冷風的透入,這種住屋還有一種饒有情趣的特點,那便是蜘蛛體格的龐大。

  在那臨街的大門外的左邊,有個被堵塞了的小四方窗口,離地面約有一人高,裡面積滿了過路的孩子所丟的石塊。

  這房子最近已被拆去一部分。保留到今天的這一部分還可使人想見當年的全貌。整棟房子的年齡不過才一百年多一點。一百歲,對禮拜堂來說這是青年時期,對一般房屋來說卻是衰朽時期了。人住的房屋好像會因人而短壽,上帝住的房屋也會因上帝而永存似的。

  郵差們管這所房子叫五○─五二號,但是在那附近一帶的人都稱它為戈爾博老屋。

  談談這個名稱是怎麼來的。

  一般愛搜集珍聞軼事把一些易忘的日期用別針別在大腦上的人們,都知道在前一個世紀,在一七七○年前後,沙特雷法院有兩個檢察官,一個叫柯爾博,一個叫勒納。這兩個名字都是拉封丹【註:柯爾博(烏鴉),勒納(狐狸),都是拉封丹寓言中的人物。】預見了的。這一巧合太妙了,為使刑名師爺們不要去耍貧嘴。不久,法院的長廊裡便傳開了這樣一首歪詩:

   柯爾博老爺高踞案卷上,

   嘴裡銜著一張緝捕狀,

   勒納老爺逐臭來,

   大致向他這樣講:

   喂,你好!……【註】

  【註】這是把拉封丹的寓言詩《烏鴉和狐狸》改動幾個字而成的。

  那兩位自重的行家受不了這種戲謔,他們經常聽到在他們背後爆發出來的狂笑聲,頭也聽大了,於是他們決定要改姓,並向國王提出申請。申請送到路易十五手裡時,正是教皇的使臣和拉洛許.艾蒙紅衣主教雙雙跪在地上等待杜巴麗夫人赤著腳從床上下來,以便當著國王的面,每人捧著一隻拖鞋替她套在腳上的那一天。國王原就在說笑,他仍在談笑,把話題從那兩位主教轉到這兩位檢察官,並要為這兩位法官老爺賜姓,或者就算是賜姓。國王恩准柯爾博老爺在原姓的第一字母上加一條尾巴,改稱戈爾博;勒納的運氣比較差,他所得到的只是在他原姓的第一字母R前面加上P,改稱卜勒納【註:含有小偷的意思。】,因為這個新改的姓並不見得比他原來的姓和他本人有什麼不像的地方【註:指他為人不正派,說他像狐狸或小偷。】。

  根據當地歷來的傳說,這位戈爾博老爺曾是醫院路五○─五二號房屋的產業主。他並且還是那扇雄偉的窗子的創造者。

  這便是戈爾博老屋這一名稱的由來。

  在路旁的樹木間,有棵死了四分之三的大榆樹正對著這五○─五二號,哥白蘭便門街的街口也幾乎正在對面,當時在這條街上還沒有房屋,街心也還沒有鋪石塊,街旁栽著一些怪不順眼的樹,有時發綠,有時沾滿了汙泥,隨著季節而不同,那條街一直通到巴黎的城牆邊。陣陣硫酸化合物的氣味從附近一家工廠的房頂上冒出來。

  便門便在那附近。一八二三年時城牆還存在。

  這道便門會使我們想起一些陰慘的情景。那是通往比塞特【註:巴黎附近的村子,有個救濟院收容年老的男瘋子。】的道路。帝國時期和王朝復辟時期的死囚在就刑的那天回到巴黎城裡來時,都得經過這個地方。一八二九年的那次神祕的凶殺案,所謂「楓丹白露便門凶殺案」,也就是在這地方發生的,司法機關至今還沒有找出凶犯,這仍是一件真相不明的慘案,一個未經揭破的駭人的啞謎。你再向前走幾步,便到了那條不祥的落鬚街,在那街上,于爾巴克,曾像演劇似的,趁著雷聲,一刀子刺殺了伊夫里的一個牧羊女。再走幾步,你就到了聖雅克便門的那幾棵醜惡不堪、斷了頭的榆樹跟前,那幾棵樹是些慈悲心腸的人用來遮掩斷頭臺的東西,那地方是店鋪老板和士紳集團所建的一個卑賤可恥的格雷沃廣場【註:巴黎的刑場,一八○六年改稱市政廳廣場。】,他們在死刑面前退縮,既沒有廢止它的氣量,也沒有保持它的魄力。

  三十七年前,如果我們把那個素來陰慘、必然陰慘的聖雅克廣場置於一邊不談,那麼,五○─五二號這所破屋所在的地方,就整個這條死氣沉沉的大路來說,也許是最死氣沉沉的地段了,這一帶直到今天也還是缺少吸引力的。

  有錢人家的房屋直到二十五年前才開始在這裡出現。這地方在當時是滿目淒涼的。婦女救濟院的圓屋頂隱約可辨,通往比塞特的便門也近在咫尺,當你在這裡感到悲傷壓抑的時候,你會感到自己處在婦女救濟院和比塞特之間,就是說,處在婦女的瘋病和男子的瘋病【註:婦女救濟院同時也收容神經錯亂和神經衰弱的婦女。】之間。我們極目四望,看見的只是些屠宰場、城牆和少數幾個類似兵營或修道院的工廠的門牆,四處都是破屋頹垣、黑的就像屍布一樣的舊壁、白的就像殮巾一樣的新牆,四處都是平行排列著的樹木、連成直線的房屋、平凡的建築物、單調的長線條以及那種令人感到無限淒涼的直角。地勢毫無起伏,建築毫無匠心,毫無丘壑。這是一個冷酷、死板、醜不可耐的整體。再沒有比對稱的格局更令人感到難受的了,因為對稱的形象能使人愁悶,愁悶是悲傷的根源,失望的人總打著呵欠,這倒楣的對稱格局,沒有比它令人更感到不舒服的了。人們如果能在苦難的地獄以外還找得到更可怕的東西,那一定是使人愁悶的地獄了。假使這種地獄確實存在的話,醫院路的這一小段地方可以當作通往這種地獄的門。

  夜色下沉殘輝消逝時,尤其是在冬天,當初起的晚風從成行的榆樹上吹落了那最後幾片黃葉時,在地黑天昏不見星斗或在風吹雲破月影乍明時,這條大路便會陡然顯得陰森駭人。那些直線條全會融入消失在黑影中,猶如茫茫宇宙間的寸寸絲縷。路上的行人不能不想到歷年來發生在這一帶的數不盡的命案,這種流過那麼多次血的荒僻地方確會使人不寒而慄。人們認為已感到黑暗中有無數陷阱,各種無可名狀的黑影好像也都是可疑的,樹與樹間的那些望不透的方洞好像是一個個墓穴。這地方,在白天是醜陋的,傍晚是悲涼的,夜間是陰慘的。

  夏季,將近黃昏時,這裡那裡,有些老婆子,帶著被雨水浸到發黴的凳子,坐在榆樹下向人乞討。

  此外,這個區域的外貌,與其說是古老,不如說是過時,在當時就已有改變面貌的趨勢了。從那時起,要看看它的人非趕快不可。這整體每天都在失去它的一小部分。二十年來,直到今天,奧爾良鐵路的起點站便建在這老郊區的旁邊,對它產生影響。一條鐵路的起點站,無論我們把它設在一個都城邊緣的任何一處,都等於是一個郊區的死亡和一個城市的興起。好像在各族人民熙來攘往的這些大中心的四周,在那些強大機車的奔馳中,在吞炭吐火的文明怪馬的喘息中,這個活力充沛的大地會震動,吞沒人們的舊居並讓新的產生出來。舊屋倒下,新屋上升。

  自從奧爾良鐵路車站侵入到婦女救濟院的地段以後,聖維克多溝和植物園附近一帶的古老的小街都動搖了,絡繹不絕的長途公共馬車、出租馬車、市區公共馬車,每天要在這些小街上猛烈奔馳三、四次,並且到了一定時期就把房屋擠向左右兩旁。有些奇特而又極其正確的現象是值得一提的,我們常說,大城市裡的太陽使房屋的門朝南,這話是實在的,同樣,車輛交馳的頻繁也一定會擴展街道。新生命的徵兆是明顯的,在這村氣十足的舊城區裡,在這些最荒野的角落裡,石塊路面出現了,即使是在還沒有人走的地方,人行道也開始蜿蜒伸展了。在一個早晨,一個值得紀念的早晨,一八四五年七月,人們在這裡忽然看到燒瀝青的黑鍋冒煙;這一天,可以說是文明已來到了魯爾辛街,巴黎和聖馬爾索郊區銜接起來了。

  ※※※

  二 老人和孩子的家

  冉阿讓便是在那戈爾博老屋門前停下來的。和野鳥一樣,他選擇了這個最荒僻的地方來做巢。

  他從坎肩口袋裡摸出一把萬能鑰匙,開門進去以後,又仔細把門關好,走上樓梯,一直背著珂賽特。

  到了樓梯頂上,他又從衣袋裡取出另外一把鑰匙,用來開另一扇門。他一進門便又把門關上。那是一間相當寬敞的破屋子,地上鋪著一條褥子,還有一張桌子和幾把椅子。屋角裡有個火爐,燒得正旺。路旁的一盞迴光燈微微照著這裡的貧苦相。底裡,有一小間,擺著一張帆布床。冉阿讓把孩子抱去放在床上,仍讓她睡著。

  他擦火石,點燃了一支蠟燭,這一切都是已準備好了擺在桌上的。正和昨晚一樣,他呆呆地望著珂賽特,眼裡充滿了感嘆的神態,一片仁慈憐愛的表情幾乎達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至於小姑娘那種無憂無慮的信心,是只有最強的人和極弱的人才會有的,她並不知道自己是和誰在一道,卻已安然睡去,現在也不用知道自己到了什麼地方,仍舊睡著。

  冉阿讓彎下腰去,吻了吻孩子的手。

  他在九個月前吻過她母親的手,當時她母親也正剛剛入睡。

  同樣一種苦痛、虔敬、辛酸的情感充滿了他的心。

  他跪在珂賽特的床旁邊。

  天已經大亮了,孩子卻還睡著。

  歲末的一線慘白的陽光從窗口射到這破屋子的天花板上,拖著一長條一長條的光線和陰影。一輛滿載著石塊的重車忽然走過街心,像迅雷暴雨似的把房子震得上下搖晃。「是啦,太太!」珂賽特驚醒時連聲喊道,「來了!來了!」

  她連忙跳下床,眼睛在睡眠的重壓下還半閉著,便伸著手摸向牆角。

  「啊!我的天主!我的掃帚!」她說。

  她完全睜開眼以後才看見冉阿讓滿面笑容。

  「啊!對,是真的!」孩子說,「早安,先生。」

  孩子們接受歡樂和幸福最為迅速,也最親切,因為他們生來便是幸福和歡樂。

  珂賽特看見卡特琳躺在床腳邊,連忙抱住它,她一面玩,一面對著冉阿讓嘮嘮叨叨問個沒完。「她是在什麼地方?巴黎是不是個大地方?德納第太太是不是離得很遠?她會不會再來?……」她忽然大聲喊道:「這地方多漂亮!」

  這是個醜陋不堪的破窯,但她感到自己自由了。

  「我不用掃地嗎?」她終於問出來。

  「你玩吧。」冉阿讓說。

  這一天便是那樣度過的。珂賽特,沒有想到去了解什麼,只在這娃娃和老人間,感到說不出的愉快。

  ※※※

  三 相倚相扶

  第二天破曉,冉阿讓還立在珂賽特的床邊。他呆呆地望著她,等她醒來。

  他心裡有一種新的感受。

  冉阿讓從不曾愛過什麼。二十五年來在這世上,他一向孑然一身。父親,情人,丈夫,朋友,這些他全沒有當過。在苦役牢裡時,他是凶惡、陰沉、寡欲、無知、粗野的。這個老苦役犯的心裡充滿了處子的純真。他姐姐和姐姐的孩子們只給他留下一種遙遠模糊的印象,到後來也幾乎完全消逝了。他曾竭力尋找他們,沒有找著,也就把他們忘了。人的天性原是那樣的。青年時期那些兒女情,如果他也有過的話,也都在歲月的深淵中泯滅了。

  當他看見了珂賽特,當他得到了她,領到了她,救了她的時候,他感到滿腔血液全沸騰起來了。他胸中的全部熱情和慈愛都蘇醒過來,灌注在這孩子的身上。他走到她睡著的床邊,樂地渾身發抖,他好像做了母親似的,因而感到十分慌亂,但又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因為心在開始愛的時候,它那種極偉大奇特的騷動是頗難理解而又相當甘美的。

  可憐一顆全新的老人心!

  可是,他已經五十五歲,而珂賽特才八歲,他畢生的愛已經全部化為一點無可言喻的星光。

  這是的第二次見到光明的啟示。主教曾在他心中喚醒了為善的意義,珂賽特又在他心中喚醒了愛的意義。

  最初的一些日子便是在這種陶然自得的心境中度過的。

  至於珂賽特,在她這方面,她也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那是她沒有意識到的,可憐的小人兒!當她母親離開她時,她還那麼小,她已經不記得了。孩子好像都是葡萄藤的幼苗,遇到什麼,便攀附什麼,她和所有的孩子一樣,也曾想愛她左右的人。但是她沒能做到。所有的人,德納第夫婦、他們的孩子、其他的孩子,都把她推在一邊。她曾愛過一條狗,可是那條狗死了。在這以後便不曾有過什麼東西或什麼人要過她。說起來這是多麼慘,我們也曾指出過,她八歲上便冷了心。這不是她的過錯,她並不缺乏愛的天性,她缺少的只是愛的可能。因此,從第一天起,她整個的心,即使是在夢寐中,便已開始愛這老人了。她有一種從來不曾有過的感覺,心花怒放的感覺。

  這老人,在她的心目中,好像已成了一個既不老也不窮的人。她覺得冉阿讓美,正如她覺得這間破屋子漂亮一樣。這是朝氣、童年、青春、歡樂的效果。大地上和生活中的新鮮事在這方面也都產生影響。住室雖陋,如果能有幸福的彩光的照耀,那也就是無比美好的環境了。在過去的經驗中我們每個人都有過海市蜃樓。

  年齡相差五十歲,這在冉阿讓和珂賽特之間是一道天生的鴻溝,可是命運把這鴻溝填起來了。命運以它那無可抗拒的力量使這兩個無家可歸年齡迥異而苦難相同的人驟然相遇相依。他們彼此確也能相輔相成。珂賽特出自本能正在尋找一個父親,冉阿讓也出自本能正在尋找一個孩子。萍水相逢,卻是如魚得水,他們的兩隻手在這神祕的剎那間一經接觸,便緊緊握在一起了。兩人相互了解後,彼此都意識到相互的需求,於是緊密地團結在一起。

  從某些詞的最明顯和最絕對的意義來解釋,我們可以說冉阿讓是個鰥夫,正如同珂賽特是個孤女一樣,因為他們都是被墳墓的牆在世上隔離的人。在這種情況下,冉阿讓天生就是珂賽特的父親了。

  而且,從前在謝爾的樹林深處,冉阿讓曾牽著珂賽特的手從黑暗中走出來,珂賽特當時得到的那種神祕印象並不是幻覺,而是現實。這個人在這孩子的命運中出現,確也就是上帝的降臨。

  此外,冉阿讓選了一個合適的住處,他在這地方,似乎十分安全。

  他和珂賽特所住的這間帶一個小間的屋子,便是窗口對著大路的那間。整所房子只有這一扇窗子是臨街的,因此無論從側面或是從對面,都不必擔心鄰居的窺視。

  五○─五二號房屋的樓下,是間破舊的敞棚,是蔬菜工人停放車輛的地方,和樓上是完全隔絕的。樓上樓下相隔一層木板,彷彿是這房子的橫隔膜,既沒有暗梯,也沒有明梯。至於樓上,我們已經說過,有幾間住房和幾間儲藏室,其中只有一間是由一個替冉阿讓料理家務的老奶奶住著。其餘的屋子全沒有人住。

  老奶奶的頭銜是「二房東」,而實際任務是照管門戶,在聖誕節那天,便是這老奶奶把這間住房租給他的。他曾向她作了自我介紹,說自己原先是個靠收利息過日子的人,西班牙軍事公債把他的家產弄光了,他要帶著孫女兒來住在這裡。他預付了六個月的租金,並且委託老奶奶把大小兩間屋子裡的家具佈置好,佈置情形是我們見到過的。在他們搬進來的那天晚上燒好爐子準備一切的也就是這老奶奶。

  好幾個星期過去了。一老一小在這簡陋不堪的破屋子裡過著幸福的日子。

  一到天亮,珂賽特便又說又笑,唱個不停。孩子們都有他們在早晨唱的曲調,正和小鳥一樣。

  有時,冉阿讓捏著她的一隻凍到發紅發裂的小手,送到嘴邊親一親。那可憐的孩子,挨慣了揍,全不懂得這是什麼意思,覺得怪難為情地溜走了。

  有時,她又一本正經地細看自己身上的黑衣服。珂賽特現在所穿的已不是破衣,而是孝服。她已脫離了苦難,走進了人生。

  冉阿讓開始教她識字。有時,他一面教這孩子練習拼寫,心裡卻想著他當初在苦役牢裡學習原是為了要作惡。最初的動機轉變了,現在他要一心教孩子讀書。這時,老苦役犯的臉上顯出了一種不勝感慨的笑容,宛如天使的莊嚴妙相。

  他感到這裡有著上蒼的安排,一種凌駕人力之上的天意,他接著又浸沉在遐想中了。善的思想和惡的思想一樣,也是深不可測的。

  教珂賽特讀書,讓她玩耍,這幾乎是冉阿讓的全部生活。

  除此以外,他還和她談到她的母親,要她祈禱。

  她稱他做「爹」,不知道用旁的稱呼。

  他經常一連幾個鐘頭看她替她那娃娃穿衣脫衣,聽著她嘰嘰喳喳地說東說西。他彷彿覺得,從今以後,人生是充滿意義的,世上的人也是善良公正的,他思想裡不需要再責備什麼人,現在這孩子既然愛他,他便找不出任何理由不要求活到極老。他感到珂賽特像盞明燈似的,已把他未來的日子照亮了。最善良的人也免不了會有替自己打算的想法。他有時帶著愉快的心情想到她將來的相貌一定醜。

  這只是一點個人的看法,但是為了說明我們的全部思想,我們必須說,冉阿讓在開始愛珂賽特的情況下,並沒有什麼可以證明他不需要這股新的力量來支持他繼續站在為善的一面,不久以前,他又在不同的情況下看到人的殘酷和社會的卑鄙(這固然是局部的情形,只能表現真相的一部分),也看到以芳汀為代表的這類婦女的下場以及沙威所體現的法權,他那次因做了好事而又回到苦役牢裡,他又飽嘗了新的苦味,他又受到厭惡和頹喪心情的控制,甚至那主教的形象也難免有暗淡的時候,雖然過後仍是光明燦爛歡欣鼓舞的,可是後來他那形象終於越來越模糊了。誰能說冉阿讓不再有失望和墮落的危險呢?他有所愛,他才能再度堅強起來。唉!他並不見得比珂賽特站得穩些。他保護她,她使他堅強起來。有了他,她才能進入人生,有了她,他才能繼續為善。他是這孩子的支柱,孩子又是他的動力。兩人的命運必須互相憑倚,才得平衡,這種妙用,天意使然,高深莫測!

  ※※※

  四 二房東的發現

  冉阿讓很謹慎,他白天從不出門。每天下午,到了黃昏時候,他才出去一兩個鐘頭,有時是獨自一人,也常帶著珂賽特一道,總是找大路旁那些最僻靜的小胡同走,或是在天快黑時跨進禮拜堂。他經常去聖美達教堂,那是離家最近的禮拜堂。當他不帶珂賽特出門時,珂賽特便待在老奶奶身邊,但是這孩子最喜歡陪著老人出去玩。她感到即使是和卡特琳作伴也還不如和他待上個把鐘頭來得有趣。他牽著她的手,一面走一面和她談些開心的事。

  珂賽特有時玩得興高采烈。

  老奶奶料理家務,做飯菜,買東西。

  他們過著節儉的生活,爐子裡經常有一點火,但是總活得像個手頭拮据的人家。第一天用的那些家具冉阿讓從來不曾掉換過,不過珂賽特住的那個小間的玻璃門卻換上了一扇木板門。

  他的穿戴一直是那件黃大衣、黑短褲和舊帽子。街坊也都把他當作一個窮漢。有時,他會遇見一些軟心腸的婦人轉過身來給他一個蘇。冉阿讓收下這個蘇,總深深地一鞠躬。有時,他也會遇見一些討錢的化子,這時,他便回頭望望是否有人看他,再偷偷地步向那窮人,拿個錢放在他手裡,並且常常是個銀幣,又連忙走開。這種舉動有它不妥的地方。附近一帶的人開始稱他為「給錢的化子」。

  那年老的「二房東」是個心眼狹窄的人,逢人便想占些小便宜,對冉阿讓她非常注意,而冉阿讓卻沒有提防。她耳朵有點聾,因而愛多話。她一輩子只留下兩顆牙,一顆在上,一顆在下,她老愛讓這兩個牙捉對兒相叩。她向珂賽特問過好多話,珂賽特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答不上,她只說了她是從孟費郿來的。有一天早晨,這個蓄意窺探的老婆子看見冉阿讓走進這座破屋的一間沒有人住的房裡去了,覺得他的神氣有些特別。她便像隻老貓似的,踮著腳,跟上去,向虛掩著的門縫裡張望,她能望見他卻不會被他看見。冉阿讓,一定也留了意,把背朝著門。老奶奶望見他從衣袋裡摸出一隻小針盒、一把剪子和一綹棉線,接著他把自己身上那件大衣一角的裡子拆開一個小口,從裡面抽出一張發黃的紙幣,打開來看。老奶奶大吃一驚,是張一千法郎的鈔票。這是她有生以來看見的第二張或是第三張。她嚇得瞠目結舌,趕緊逃了。

  一會兒過後,冉阿讓走來找她,請她去替他換開那一千法郎的鈔票,並說這是他昨天取來的這一季度的利息。「從哪兒取來的?」老奶奶心裡想,「他是下午六點出去的,那時,國家銀行不見得還開著門。」老奶奶走去換鈔票,同時也在說長論短。這張一千法郎的鈔票經過大家議論誇大以後,在聖馬塞爾葡萄園街一帶的三姑六婆中就引起一大堆駭人聽聞的怪話。

  幾天過後,冉阿讓偶然穿著短褂在過道裡鋸木頭。老奶奶正在打掃他的屋子。她獨自一人在裡面,珂賽特看著鋸著的木頭正看得出神,老奶奶一眼看見大衣掛在釘子上,便走去偷看,大衣裡子是重新縫好了的。老婆子細心捏了一陣,覺得在大衣的角上和腋下部分,裡面都鋪了一層層的紙。那一定全是一千法郎一張的鈔票了!

  此外,她還注意到衣袋裡也裝著各式各種的東西,不僅有針、線、剪子,這些東西都是她已見過的,並且還有一個大皮夾、一把很長的刀,還有一種可疑的東西:幾頂顏色不同的假髮套。大衣的每個口袋都裝著一套應付各種不同意外事件的物品。

  住在這棟破屋裡的居民就這樣過到了冬末。

  ※※※

  五 可怕的身形

  在聖美達禮拜堂附近,有一個窮人時常蹲在一口填塞了的公井的井欄上,冉阿讓老愛給他錢。他從那人面前走過,總免不了要給他幾個蘇。他有時還和他談話。忌妒那乞丐的人都說他是警察的眼線。那是一個七十五歲在禮拜堂裡當過雜務的老頭兒,他嘴裡的祈禱文是從來不斷的。

  有一天傍晚,冉阿讓打那地方走過,他這回沒有帶珂賽特,路旁的迴光燈剛點上,他望見那乞丐蹲在燈光下面,在他的老地方。那人,和平時一樣,好像是在祈禱,腰彎得很低。冉阿讓走到他面前,把布施照常送到他手裡。乞丐突然抬起了眼睛,狠狠地盯了冉阿讓一眼,隨即又低下了頭。這一動作快到和閃光一樣,冉阿讓為之一驚。他彷彿覺得剛才在路燈的微光下見到的不是那老雜務的平靜愚戇的臉,而是一副見過的嚇人的面孔。給他的印象好像是在黑暗中撞見了猛虎。他嚇得倒退一步,不敢呼吸,不敢說話,不敢停留,也不敢逃走,呆呆地望著那個低著頭、頭上蓋塊破布、彷彿早已忘了他還站在面前的乞丐。在這種奇特的時刻,有一種本能,也許就是神祕的自衛的本能使冉阿讓說不出話來。那乞丐的身材,那身破爛衣服,他的外貌,都和平時一樣。「活見鬼!……」冉阿讓說,「我瘋了!我做夢!不可能!」他心裡亂作一團,回到家裡去了。

  他幾乎不敢對自己說他以為看見的那張面孔是沙威的。

  晚上他獨自揣測時,後悔不該不問那人一句話,迫使他再抬起頭來。

  第二天夜晚時,他又去到那裡。那乞丐又在原處。「您好,老頭兒。」冉阿讓大著膽說,同時給了他一個蘇。乞丐抬起頭來,帶著悲傷的聲音說:「謝謝,我的好先生。」這確是那個老雜務。

  冉阿讓感到自己的心完全安定下來了。他笑了出來。「活見鬼!我幾時看見了沙威?」他心裡想,「真笑話,難道我現在已老糊塗了?」他不再去想那件事了。

  幾天過後,大致是在晚上八點鐘,他正在自己的屋子裡高聲教珂賽特拼字時,忽然聽見有人推開破屋的大門,繼又關上。他覺得奇怪。和他同屋住的那個孤獨的老奶奶,為了不耗費蠟燭,素來是天黑便上床的。冉阿讓立即向珂賽特示意,要她不要作聲。他聽見有人上樓梯。充其量,也許只是老奶奶害著病,到藥房裡去一起回來了。冉阿讓仔細聽。腳步很沉,聽起來像是一個男人的腳步聲,不過老奶奶一向穿的是大鞋,再沒有比老婦人的腳步更像男人腳步的了。可是冉阿讓吹滅了燭。

  他打發珂賽特去睡,低聲向她說「輕輕地去睡吧」,正當他吻著她額頭時,腳步聲停下了。冉阿讓不吭聲,也不動,背朝著門,仍舊照原樣坐在他的椅子上,在黑暗中控制住呼吸。過了一段相當長的時間,他聽到沒聲了,才悄悄地轉過身子,朝著房門望去,看見鎖眼裡有光。那一點光,出現在黑暗的牆壁和房門上,正像一顆災星。顯然有人拿著蠟燭在外面偷聽。

  幾分鐘過後,燭光遠去,不過他沒有再聽見腳步聲,這也許可以說明來到房門口竊聽的人已脫去了鞋子。

  冉阿讓和衣倒在床上,整夜合不上眼。

  天快亮時,他正因疲憊而朦朧睡去,忽然又被叫門的聲音驚醒過來,這聲音是從過道底裡的一間破屋子裡傳來的,接著他又聽見有人走路的聲音,正和昨夜上樓的那人的腳步聲一樣。腳步聲越走越近。他連忙跳下床,把眼睛湊在鎖眼上,鎖眼相當大,他希望能趁那人走過時,看看昨夜上樓來到他門口偷聽的人究竟是誰。從冉阿讓房門口走過的確是個男人,他一徑走過沒有停。當時過道裡的光線還太暗,看不清他的臉。但當這人走近樓梯口時,從外面射進來的一道陽光把他的身體,像個剪影似的突現出來了,冉阿讓看見了他的整個背影。這人身材高大,穿一件長大衣,胳膊底下夾著一條短棍。那正是沙威的那副嚇壞人的形象。

  冉阿讓原可設法到臨街的窗口去再看他一眼。不過非先開窗不可,他不敢。

  很明顯,那人是帶著一把鑰匙進來的,正像回到自己家裡一樣。不過,鑰匙是誰給他的呢?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早晨七點,老奶奶進來打掃屋子,冉阿讓睜著一雙刺人的眼睛望著她,但是沒有問她話。老奶奶的神氣還是和平日一樣。

  她一面掃地,一面對他說:

  「昨天晚上先生也許聽見有人進來吧?」

  在那種年頭,在那條路上,晚上八點,已是夜深人靜的時候了。

  「對,聽到的,」他用最自然的聲音回答說,「是誰?」

  「是個新來的房客,」老奶奶說,「我們這裡又多一個人了。」

  「叫什麼名字?」

  「我鬧不大清楚。都孟或是多孟先生,像是這樣一個名字。」

  「幹什麼事的,這位都孟先生?」

  老奶奶睜著一雙鼠眼,盯著他,回答說:

  「吃息錢的,和您一樣。」

  她也許並沒有言外之意,冉阿讓聽了卻不免多心。

  老奶奶走開以後,他把放在壁櫥裡的百來個法郎捲成一捲,收在衣袋裡。他做這事時非常小心,恐怕人家聽見銀錢響,但是,他儘管小心,仍舊有一枚值五法郎的銀幣脫了手,在方磚地上滾得一片響。

  太陽落山時,他跑下樓,到大路上向四周仔細看了一遍。沒有人。路上好像是絕對的清靜。也很可能有人躲在樹後面。

  他又回到樓上。

  「來。」他向珂賽特說。

  他牽著她的手,兩個人一道出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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