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第七卷 商馬第案件|1

  一 散普麗斯嬤嬤

  我們將要讀到的那些事,在濱海蒙特勒伊並沒有全部被人知道,但是已經流傳開了的那一點,在那城裡卻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假使我們不詳詳細細地記述下來,就會成為本書的一大漏洞。

  在那些細微的情節裡,讀者將遇見兩三處似乎不可能真有其事的經過,但是我們為了尊重事實,仍舊保存下來。

  在沙威走訪的那個下午,馬德蘭先生仍照常去看芳汀。

  他在進入芳汀的病房以前,已找人去請散普麗斯嬤嬤了。

  在療養室服務的兩個修女叫佩爾佩迪嬤嬤和散普麗斯嬤嬤,她們和所有其他做慈善事業的嬤嬤們一樣,都是遣使會的修女。

  佩爾佩迪嬤嬤是個極普通的農村姑娘,為慈善服務,頗形粗俗,皈依上帝,也不過等於就業。她做教徒,正如別人當廚娘一樣。那種人絕不稀罕。各種教會的修道院都樂於收容那種粗笨的鄉間土貨,一舉手而變成嘉布遣會修士或聖於爾絮勒會修女。那樣的鄉村氣質可以替宗教做些粗重的工作。從一個牧童變成一個聖衣會修士,毫無不合適的地方;從這一個變成那一個,不會有多大困難,鄉村和寺院同是蒙昧無知的,它們的共同基礎是早已存在的,因此鄉民一下就可以和寺僧平起平坐。罩衫放寬一點,便成了僧衣。那佩爾佩迪嬤嬤是個體粗力壯的修女,生在蓬圖瓦茲附近的馬靈城,一口土音,喜歡多話,呶呶不休,依照病人信神或假冒為善的程度來斟酌湯藥中的白糖分量,時常唐突病人,和臨終的人鬧閒氣,幾乎把上帝摔在他們的臉上,氣沖沖地對著垂死的人亂唸祈禱文,魯莽、誠實,有張朱砂臉。

  散普麗斯嬤嬤卻和白蠟一樣白。她在佩爾佩迪嬤嬤身旁,就好像牛脂燭旁的細蠟燭。味增爵在下面這幾句名言裡已經神妙地把一些作慈善事業的嬤嬤的面目刻畫出來了,並且把她們的自由和勞役融成了一片:「她們的修道院只是病院,靜修室只是一間租來的屋子,聖殿只是她們那教區的禮拜堂,迴廊只是城裡的街道和醫院裡的病房,圍牆只是服從,鐵柵欄只是對上帝的畏懼,面幕只是和顏悅色。」散普麗斯嬤嬤完全體現了那種理想。誰也看不出散普麗斯嬤嬤的年紀,她從不曾有過青春,似乎也永遠不會老。那是個安靜、嚴肅、友好、冷淡,從來不曾說過謊的人,我們不敢說她是個婦人。她和藹到近於脆弱,堅強到好比花崗石。她用她那纖細白暫的手指接觸病人。在她的言語中,我們可以說,有寂靜,她只說必要的話,並且她嗓子的聲音可以建起一個懺悔座,又同時可以美化一個客廳。那種細膩和她的粗呢裙袍有相得益彰的妙用,它給人的粗野的感覺,倒使人時時想到天國和上帝。還有件小事應當著重指出。她從不曾說謊,從不曾為任何目的、或無目的地說過一句不實在的、不是真正實在的話,這一點便是散普麗斯嬤嬤突出的性格,也是她美德中的特點。她因那種無可動搖的誠信,在教會裡幾乎是有口皆碑的。西伽爾教士在給聾啞的馬西歐的一封信裡談到過散普麗斯嬤嬤。無論我們是怎樣誠摯、忠實、純潔,在我們的良心上,大家總有一些小小的、不足為害的謊話的裂痕。而她呢,絲毫沒有。小小的謊話,不足為害的謊話,那種事存在嗎?說謊是絕對的惡。說一點點謊都是不行的;說一句謊話等於說全部謊話;說謊是魔鬼的真面目;撒旦有兩個名字,他叫撒旦,又叫謊話。這就是她所想的。並且她怎樣想,就怎樣做。因此她有我們說過的那種白色,那白色的光輝把她的嘴唇和眼睛全籠罩起來了。她的笑容是白的,她的目光是白的。在那顆良心的水晶體上沒有一點灰塵、一絲蜘蛛網。她在皈依味增爵時,便特地選了散普麗斯做名字。我們知道西西里的散普麗斯是個聖女,她是生在錫臘庫扎的,假使她肯說謊,說她是生在塞吉斯特的,就可以救自己一命,但是她寧可讓人除去她的雙乳,也不肯說謊。這位聖女正和散普麗斯嬤嬤的心靈完全一樣。

  散普麗斯嬤嬤在加入教會時,原有兩個弱點,現在她已逐漸克服了;她從前愛吃甜食,喜歡別人寄信給她。她素來只讀一本拉丁文的大字祈禱書。她不懂拉丁文,但是懂那本書。

  那位虔誠的貞女和芳汀情意相投了,她也許感到了那種內心的美德,因此她幾乎是竭誠照顧芳汀。

  馬德蘭先生把散普麗斯嬤嬤引到一邊,用一種奇特的聲音囑咐她照顧芳汀,那位嬤嬤直到後來才回憶起那種聲音的奇特。

  他離開了那位嬤嬤,又走到芳汀的身邊。

  芳汀每天等待馬德蘭先生的出現,好像等待一種溫暖和歡樂的光。她常向那些嬤嬤說:

  「市長先生不來,我真活不成。」

  那一天,她的體溫很高。她剛看見馬德蘭先生,便問他:

  「珂賽特呢?」

  他帶著笑容回答:

  「快來了。」

  馬德蘭先生對芳汀還是和平日一樣。不過平日他只待半個鐘頭,這一天,卻待了一個鐘頭,芳汀大為高興。他再三囑咐大家,不要讓病人缺少任何東西。大家注意到他的神色在某一時刻顯得非常沉鬱。後來大家知道那醫生曾附在他耳邊說過「她的體力大減」,也就明白他神色沉鬱的原因了。

  隨後,他回到市政府,辦公室的侍者看見他正細心研究掛在他辦公室裡的一張法國公路圖。他還用鉛筆在一張紙上寫了幾個數字。

  ※※※

  二 斯戈弗萊爾師父的精明

  從市政府出來,他走到城盡頭一個佛蘭德人的家裡。那人叫斯戈弗拉愛,變成法文便是斯戈弗萊爾,他有馬匹出租。車子也可以隨意租用。

  去那斯戈弗萊爾家,最近的路,是走一條行人稀少的街,馬德蘭先生住的那一區的本堂神甫的住宅便在那條街上。據說,那神甫為人正直可敬,善於決疑。正當馬德蘭先生走到那神甫住宅門前時,街上只有一個行人,那行人看見了這樣一件事:市長先生走過那神甫的住宅以後,停住腳,立了一會,又轉回頭,直走到神甫住宅的那扇不大不小、有個鐵錘的門口。他連忙提起鐵錘,繼又提著不動,突然停頓下來,彷彿在想什麼,幾秒鐘過後,他又把那鐵錘輕輕放下,不讓它發出聲音,再循原路走去,形狀急促,那是他以前不曾有過的情形。

  馬德蘭先生找著了斯戈弗萊爾師父,他正在家修補用具。

  「斯戈弗萊爾師父,」他問道,「您有匹好馬嗎?」

  「市長先生,」那個佛蘭德人說,「我的馬全是好的。您所謂好馬是怎樣的好馬呢?」

  「我的意思是說一匹每天能走二十法里的馬。」

  「見鬼!」那個佛蘭德人說,「二十法里!」

  「是的。」

  「要套上車嗎?」

  「要的。」

  「走過以後,牠有多少時間休息?」

  「牠總應當能夠第二天又走,如果必要的話。」

  「走原來的那段路程嗎?」

  「是的。」

  「見鬼!活見鬼!是二十法里嗎?」

  馬德蘭先生從衣袋裡把他用鉛筆塗了些數字的那張紙拿出來。他把它遞給那佛蘭德人看。那幾個數字是五,五,八又二分之一。

  「您看,」他說,「總共是十九又二分之一,那就等於二十。」

  「市長先生,」佛蘭德人又說,「您的事,我可以辦到。我的那匹小白馬,有時您應當看見牠走過的。那是一匹下布洛涅種的小牲口。火氣正旺。起初,有人想把牠當成一匹坐騎。呀!牠發烈性,牠把所有的人都摔在地上。大家都把牠當個壞種,不知道怎麼辦。我把牠買了來。叫牠拉車。先生,那才是牠願意幹的呢,牠簡直和娘兒們一樣溫存,走得像風一樣快。呀!真的,不應當騎在牠的背上。牠不願意當坐騎。各有各的志願。拉車,可以,騎,不行;我們應當相信牠對自己曾說過那樣的話。」

  「牠能跑這段路嗎?」

  「您那二十法里,一路小跑,不到八個鐘頭便到了。但是我有幾個條件。」

  「請說。」

  「第一,您一定要讓牠在半路上吐一個鐘頭的氣;牠得吃東西,牠吃東西時,還得有人在旁邊看守,免得客棧裡的佣人偷牠的蕎麥;因為我留心過,客棧裡那些傭人吞沒了的蕎麥比馬吃下去的還多。」

  「一定有人看守。」

  「第二……車子是給市長先生本人坐嗎?」

  「是的。」

  「市長先生能駕車嗎?」

  「能。」

  「那麼,市長先生不可以帶人同走,也不可以帶行李,免得馬受累。」

  「同意。」

  「但是市長先生既不帶人,那就非自己看守蕎麥不可啊。」

  「說到做到。」

  「我每天要三十法郎。停著不走的日子也一樣算。少一文都不行,並且牲口的食料也歸市長先生出。」

  馬德蘭先生從他的錢包裡拿出三個拿破崙放在桌子上。

  「這兒先付兩天。」

  「第四,走這樣的路程,篷車太重了,馬吃不消。市長先生必須同意,用我的那輛小車上路。」

  「我同意。」

  「輕是輕的,但是敞篷的呢。」

  「我不在乎。」

  「市長先生考慮過沒有?我們是在冬季裡呀。」

  馬德蘭先生不作聲。那佛蘭德人接著又說:

  「市長先生想到過天氣很冷嗎?」

  馬德蘭先生仍不開口。斯戈弗萊爾接著說:

  「又想到過天可能下雨嗎?」

  馬德蘭先生抬起頭來說:

  「這小車和馬在明天早晨四點半鐘一定要在我的門口等。」

  「聽見了,市長先生,」斯戈弗萊爾回答,一面又用他大拇指的指甲刮著桌面上的一個印跡,一面用佛蘭德人最善於混在他們狡猾裡的那種漠不關心的神氣說:「我現在才想到一件事。市長先生沒有告訴我要到什麼地方去。市長先生到什麼地方去呢?」

  從交談一開始,他就沒有想到過旁的事,但是他不知道他以前為什麼不敢問。

  「您的馬的前腿靈便嗎?」馬德蘭先生說。

  「靈便,市長先生。在下坡時,您稍微勒住牠一下。您去的地方有許多坡嗎?」

  「不要忘記明天早晨準四點半鐘在我的門口等。」馬德蘭先生回答說。

  於是他出去了。

  那佛蘭德人,正像他自己在過了些時候說的,「傻得和畜生似的」楞住了。

  市長先生走後兩三分鐘,那扇門又開了,進來的仍是市長先生。

  他仍舊有那種心情繚亂而力持鎮靜的神氣。

  「斯戈弗萊爾師父,」他說,「您租給我的那匹馬和那輛車子,您估計值多少錢呢,車子帶馬的話?」

  「馬帶車子,市長先生。」那佛蘭德人呵呵大笑地說。

  「好吧。值多少錢呢?」

  「難道市長先生想買我的車和馬嗎?」

  「不買。但是我要讓您有種擔保,以備萬一有危險。我回來時,您把錢還我就是了。依您估價車和馬值多少錢呢?」

  「五百法郎,市長先生。」

  「這就是。」

  馬德蘭先生放了一張鈔票在桌子上,走了,這次卻沒有再回頭。

  斯戈弗萊爾深悔沒有說一千法郎。實際上,那匹馬和那輛車子總共只值三百法郎。

  佛蘭德人把他的妻喚來,又把經過告訴了她。市長先生可能到什麼鬼地方去呢?他們討論起來,「他要去巴黎。」那婦人說。「我想不是的。」丈夫說。馬德蘭先生把寫了數字的那張紙忘在壁爐上了。那佛蘭德人把那張紙拿來研究,「五,六,八又二分之一?這應當是記各站的里程的。」他轉身向著他的妻。

  「我找出來了。」「怎樣呢?」「從此地到愛司丹五法里,從愛司丹到聖波爾六法里,從聖波爾到阿拉斯八法里半。他去阿拉斯。」

  這時,馬德蘭先生已經到了家。

  他從斯戈弗萊爾師父家回去時,走了一條最長的路,彷彿那神甫住宅的大門對他是一種誘惑,因而要避開它似的。他上樓到了自己屋子裡,關上房門,那是件最簡單不過的事,因為他平日素來樂於早睡。馬德蘭先生唯一的女僕便是這工廠的門房,當晚,她看見他的燈在八點半鐘便熄了,出納員回廠,她把這情形告訴他說:

  「難道市長先生害了病嗎?我覺得他的神色有點不正常。」

  那出納員恰恰住在馬德蘭先生下面的房間裡。他絲毫沒有注意那門房說的話,他睡他的,並且睡著了。

  快到半夜時,他忽然醒過來;他在睡夢中聽見在他頭上有響聲。他注意聽。好像有人在他上面屋子裡走路,是來回走動的步履聲。他再仔細聽,便聽出了那是馬德蘭先生的腳步。他感到詫異,平日在起身以前,馬德蘭先生的房間裡素來是沒有聲音的。過了一會,那出納員又聽見一種開櫥關櫥的聲音。隨後,有人搬動了一件家具,一陣寂靜之後,那腳步聲又開始了。出納員坐了起來,完全醒了,張開眼睛望,他通過自己的玻璃窗看見對面牆上有從另一扇窗子裡射出的紅光。從那光線的方向,可以看出那只能是馬德蘭先生的臥室的窗子。牆上的反光還不時顫動,好像是一種火焰的反射,而不是光的反射。窗格的影子沒有顯出來,這說明那扇窗子是完全敞開的。當時天氣正冷,窗子卻開著,真是怪事。出納員又睡去了。一兩個鐘頭過後,他又醒過來。同樣緩而勻的步履聲始終在他的頭上來來去去。

  反光始終映在牆上,不過現在比較黯淡平穩,好像是一盞燈或一支燭的反射了。窗子卻仍舊開著。

  下面便是當晚在馬德蘭先生房間裡發生的事。

  ※※※

  三 腦海中的風暴

  讀者一定已經猜到馬德蘭先生便是冉阿讓。

  我們已向那顆良心的深處探望過,現在是再探望的時刻了。我們這樣做,不能不受感動,也不能沒有恐懼,因為這種探望比任何事情都更加觸目驚心。精神的眼睛,除了在人的心裡,再沒有旁的地方可以見到更多的異彩、更多的黑暗;再沒有比那更可怕、更複雜、更神祕、更變化無窮的東西。世間有一種比海洋更大的景象,那便是天空;還有一種比天空更大的景象,那便是內心活動。

  讚美人心,縱使只涉及一個人,只涉及人群中最微賤的一個,也得熔冶一切歌頌英雄的詩文於一爐,賦成一首優越成熟的英雄頌。人心是妄念、貪欲和陰謀的汙池,夢想的舞臺,醜惡意念的淵藪,詭詐的都會,欲望的戰場。在某些時候你不妨從一個運用心思的人的陰沉面容深入到他的皮裡去,探索他的心情,窮究他的思緒。在那種外表的寂靜下就有荷馬史詩中那種巨靈的搏鬥,密爾頓【註:英國著名詩人。】詩中那種龍蛇的混戰,但丁詩中那種幻象的縈繞。人心是廣漠寥廓的天地,人在面對良心、省察胸中抱負和日常行動時往往黯然神傷!

  但丁有一天曾經談到過一扇險惡的門,他在那門前猶豫過。現在在我們的面前也有那麼一扇門,我們也在它門口遲延不進。我們還是進去吧。

  讀者已經知道冉阿讓從小瑞爾威那次事件發生後的情形,除此以外,我們要補述的事已經不多。從那時起,我們知道,他已是另外一個人了。那位主教所期望於他的,他都已躬行實踐了。那不僅是種轉變,而是再生。

  他居然做到銷聲匿跡,他變賣了主教的銀器,只留了那兩個燭臺作為紀念,從這城溜到那城,穿過法蘭西,來到濱海蒙特勒伊,發明了我們說過的那種新方法,造就了我們談過的那種事業,做到自己使人無可捉摸,無可接近,卜居在濱海蒙特勒伊,一面追念那些傷懷的往事,一面慶幸自己難得的餘生,可以彌補前半生的缺憾;他生活安逸,有保障,有希望,他只有兩種心願:埋名,立德;遠避人世,皈依上帝。

  這兩種心願在他的精神上已緊密結合成為一種心願了。兩種心願不相上下,全是他念念不忘、行之唯恐不力的;他一切行動,無論大小,都受這兩種心願的支配。平時,在指導他日常行動時,這兩種心願是並行不悖的;使他深藏不露,使他樂於為善,質樸無華;這兩種心願所起的作用完全一致。可是有時也不免發生矛盾。在不能兩全時,我們記得,整個濱海蒙特勒伊稱為馬德蘭先生的那個人,絕不為後者犧牲前者,絕不為自己的安全犧牲品德,他在取捨之間毫不猶豫。因此,他能不顧危險,毅然決然保存了主教的燭臺,並且為他服喪,把所有過路的通煙囪孩子喚來詢問,調查法維洛勒的家庭情況,並且甘心忍受沙威的那種難堪的隱語,救了割風老頭的生命。我們已注意到,他的思想,彷彿取法於一切聖賢忠恕之士,認為自己首要的天職並不在於為己。

  可是,必須指出,類似的情形還從來沒有發生。這個不幸的人的種種痛苦,我們雖然談了一些,但是支配著他的那兩種心願,還從來不曾有過這樣嚴重的矛盾。沙威走進他的辦公室,剛說了最初那幾句話,他已模糊然而深切地認識了這一事件的嚴重性。當他那深埋密隱的名字被人那樣突然提到時,他大為驚駭,好像被他那離奇的惡運沖昏了似的;並且在驚駭的過程中,起了一陣大震動前的小顫抖;他如同暴風雨中的一株櫟樹;又低著頭,曲著頸,像是衝鋒之前的一個士兵。他感到他頭上來了滿天烏雲,雷電即將交作。聽著沙威說話,他最初的意念便是要去,要跑去,去自首,把那商馬第從牢獄裡救出來,而自受監禁;那樣想是和椎心刺骨一樣苦楚創痛的;隨後,那種念頭過去了,他對自己說:「想想吧!想想吧!」他抑制了最初的那種慷慨心情,在英雄主義面前退縮了。

  他久已奉行那主教的聖言,經過了多年的懺悔和忍辱,他修身自贖,也有了值得樂觀的開端,到現在,他在面臨那咄咄逼人的逆境時,如果仍能立即下定決心,直赴天國所在的深淵,毫不反顧,那又是多麼豪放的一件事;那樣做,固然豪放,但他並沒有那樣做。我們必須認清楚他心中的種種活動,我們能說的也只是那裡的實際情況。最初支配他的是自衛的本能;他連忙把自己的多種思想集中起來,抑制衝動,注意眼前的大禍害沙威,恐怖的心情使他決定暫時不作任何決定,胡亂地想著他應當採取的辦法,力持鎮定,好像一個武士拾起他的盾一樣。

  那一天餘下的時間,他便是這種樣子,內心思潮起伏,外表恬靜自如;他只採取一種所謂的「自全方法」。一切還是混亂的,並且在他的腦子裡互相衝突,心情的騷亂使他看不清任何思想的形態;對自己他什麼也說不上來,只知道剛剛受到了猛烈的打擊。他照常到芳汀的病榻旁邊去,延長了晤談的時間,那也只是出自為善的本性,覺得應當如此而已。他又把她好好託付給嬤嬤們,以防萬一。他胡亂猜想,也許非到阿拉斯去走一趟不可了,其實他對那種遠行,還完全沒有決定,他心想他絕沒有遭到別人懷疑的危險,倒不妨親自去看看那件事的經過,因此他訂下了斯戈弗萊爾的車子,以備不時之需。

  他用了晚餐,胃口還很好。

  他回到自己房裡,開始考慮。

  他研究當時的處境,覺得真是離奇,聞所未聞。離奇到使他在心思紊亂之中起了一種幾乎不可言喻的急躁情緒,他從椅子上跳起來,去把房門閂上。他恐怕還會有什麼東西進來。

  他嚴陣以待可能發生的事。

  過了一會,他吹熄了燭。燭光使他煩懣。

  他彷彿覺得有人看見他。

  有人,誰呢?

  咳!他想要摒諸門外的東西終於進來了,他要使它看不見,它卻偏望著他。這就是他的良心。

  他的良心,就是上帝。

  可是,起初,他還欺騙自己;他自以為身邊沒有旁人,不會發生意外;既然已經閂上門,便不會有人能動他;熄了燭,便不會有人能看見他。那麼他是屬於自己的了;他把雙肘放在桌子上,頭靠在手裡,在黑暗裡思索起來。

  「我怎麼啦?」「我不是在作夢吧?」「他對我說了些什麼?」「難道我真看見了那沙威,他真向我說了那樣一番話嗎?」「那個商馬第究竟是什麼人呢?」「他真像我嗎?」「那是可能的嗎?」「昨天我還那樣安靜,也絕沒有想到有什麼事要發生!」「昨天這個時候我在幹些什麼?」「這件事裡有些什麼問題?」「將怎樣解決呢?」「怎麼辦?」

  他的心因有著那樣的煩惱而感到困惑。他的腦子也已失去了記憶的能力,他的思想,波濤似的,起伏翻騰。他雙手捧著頭,想使思潮停留下來。

  那種紛亂使他的意志和理智都不得安寧,他想從中理出一種明確的見解和一定的辦法,但是他獲得的,除苦惱外一無所有。

  他的頭熱極了。他走到窗前,把窗子整個推開。天上沒有星。他又回來坐在桌子旁邊。

  第一個鐘頭便這樣過去了。

  漸漸地,這時一些模糊的線索在他的沉思中開始形成固定下來了,他還不能看清整個問題的全貌,但已能望見一些局部的情況,並且,如同觀察實際事物似的,相當清晰了。

  他開始認清了這樣一點,儘管當時情況是那樣離奇緊急,他自己還完全能居於主動地位。

  他的驚恐越來越大了。

  直到目前為止,他所作所為僅僅是在掘一個窟窿,以便掩藏他的名字,這和他行動所嚮往的嚴正虔誠的標準並不相干。當他捫心自問時,當他黑夜思量時,他發現他向來最怕的,便是有一天聽見別人提到那個名字;他時常想到,那樣就是他一切的終結;那個名字一旦重行出現,他的新生命就在他的四周毀滅,並且,誰知道?也許他的新靈魂也在他的心裡毀滅。每當他想到那樣的事是完全可能發生時,他就會顫抖起來。假使當時有人向他說將來有一天,那個名字會在他耳邊轟鳴,冉阿讓那幾個醜惡不堪的字會忽然從黑暗中跳出來,直立在他前面;那種揭穿他祕密的強烈的光會突然在他頭上閃耀;不過那人同時又說,這個名字不會威脅他,那種光還可能使他的隱情更加深密,那條撕開了的面紗也可能增加此中的神祕,那種地震可能鞏固他的屋宇,那種非常的變故得出的結果,假使他本人覺得那樣不壞的話,便會使他的生存更加光明,同時也更難被人識破,並且這位仁厚高尚的士紳馬德蘭先生,由於那個偽冉阿讓的出現,相形之下,反會比以前任何時候顯得更加崇高,更加平靜,也更加受人尊敬……假使當時有人向他說了這一類的話,他一定搖頭,認為是無稽之談。可是!這一切剛才恰巧發生了,這一大堆不可能的事竟成為事實了,上帝已允許把那些等於痴人說夢的事變成了真正的事!

  他的夢想繼續明朗起來。他對自己的地位越看越清楚了。

  他彷彿覺得他剛從一場莫名其妙的夢裡醒過來,又看見自己正在黑夜之中,從一個斜坡滑向一道絕壁的最邊上;他站著發抖,處於一種進退兩難的地位。他清清楚楚地看見一個不相識的人,一個陌生人的黑影,命運把那人當作他自己,要把他推下那深坑。為了填塞那深坑,就必須有一個人落下去,他自己也許就是那個人。

  他只好聽其自然。

  事情已經完全明白了,他這樣認識:他在監牢裡的位子還是空著的,躲也無用,那位子始終在那裡等著他,搶小瑞爾威的事又要把他送到那裡去,那個空位子一直在等著他,拖他,直到他進去的那一天,這是無法避免、命中註定的。隨後,他又向自己說,這時他已有了個替身,那個叫商馬第的活該倒楣,至於他,從今以後,可以讓那商馬第的身體去坐監,自己則冒馬德蘭先生的名生存於社會,只要他不阻止別人把那個和墓石一樣、一落永不再起的罪犯的烙印印在那商馬第的頭上,他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害怕的事了。

  這一切都是那樣強烈,那樣奇特,致使他心中忽然起了一種不可言喻的衝動,那種衝動,是沒有一個人能在一生中感到兩三次以上的,那是良心的一種激發,把心中的曖昧全部激發起來,其中含有譏刺、歡樂和失望,我們可以稱之為內心的一種狂笑。

  他又連忙點起了他的蠟燭。

  「什麼!」他向自己說道,「我怕什麼?我何必那樣去想呢?我已經得救了。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原來只剩下一扇半開的門,從那門裡,我的過去隨時可以混到我的生命裡來,現在那扇門已經堵塞了!永遠堵塞了!沙威那個生來可怕的東西,那頭凶惡的獵狗,多少年來,時時使我心慌,他好像已識破了我,確實識破了我,天呵!並且無處不尾隨著我,隨時都窺伺著我,現在卻被擊退了,到別處忙去了,絕對走入歧途了!他從此心滿意足,讓我逍遙自在了,他逮住了他的冉阿讓!誰知道,也許他還要離開這座城市呢!況且這一經過與我無關!我絲毫不曾過問!呀,不過這裡有些什麼不妥的呢!等會兒看見我的人,說老實話,還以為我碰到了什麼倒楣事呢!總而言之,假使有人遭殃,那完全不是我的過錯。主持一切的是上天。顯然是天意如此!我有什麼權利擾亂上天的安排呢?我現在還要求什麼?我還要管什麼閒事?那和我不相干。怎麼!我不滿意!我究竟需要什麼?多年來我要達到的目的,我在黑夜裡的夢想,我向上天禱祝的願望──安全──我已經得到了。要這樣辦的是上帝。我絕不應當反抗上帝的意旨。並且上天為什麼要這樣呢?為了要使我能繼續我已開始了的工作,使我能夠行善,使我將來成為一個能起鼓舞作用的偉大模範,使我能說我那種茹苦含辛、改邪歸正的美德到底得了一點善果!我實在不懂,我剛才為什麼不敢到那個誠實的神甫家裡去,認他做一個聽懺悔的教士,把一切情形都告訴他,請求他的意見,他說的當然會是同樣的一些話。決定了,聽其自然!接受慈悲上帝的安排!」

  他在他心靈深處那樣自言自語,我們可以說他在俯視他自己的深淵。他從椅子上立起身來,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不必再想了,」他說,「決計這麼辦!」但是他絲毫不感到快樂,他反而感到不安。

  人不能阻止自己回頭再想自己的見解,正如不能阻止海水流回海岸。對海員說,那叫做潮流;對罪人說,那叫做侮恨。

  上帝使人心神不定,正如起伏的海洋。

  過了一會,他白費了勁,又回到那種沉悶的對答裡去自說自聽,說他所不願說,聽他所不願聽的話,屈服在一種神祕的力量下面,這一神祕力量向他說「想!」正如兩千年前向另一個就刑的人說「走!」一樣。

  我們暫時不必談得太遠,為了全面了解,我們得先進行一種必要的觀察。

  人向自己說話,那是確有其事,有思想活動的人都有過這種經驗。並且我們可以說,語言在人的心裡,從思想到良心,又從良心回到思想是一種燦爛無比的神祕。在這一章裡,時常提到「他說,他喊道」這樣的字眼,我們只應從上面所說的那種意義去理解它們。人向自己述說,向自己講解,向自己叫喊,身外的寂靜卻依然如故。有一種大聲的喧嘩,除口以外一切都在我們的心裡說話。心靈的存在並不因其完全無形無體而減少其真實性。

  於是他問自己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從那「既定辦法」上進行問答。他向自己供認,剛才他在心裡作出的那種計劃是荒謬的,「聽其自然,接受慈悲上帝的安排」,純粹是醜惡可恥的。讓那天定的和人為的乖謬進行到底,而不加以阻止,噤口不言,毫無表示,那樣正是積極參與了一切乖謬的活動,那是最卑鄙、喪失人格的偽善行為!是卑汙、怯懦、陰險、無恥、醜惡的罪行!

  八年來,那個不幸的人初次嘗到一種壞思想和壞行為的苦味。

  他心中感到噁心,啐了一口。

  他繼續反躬自問。他嚴厲地責問自己,所謂「我的目的已經達到!」那究竟是什麼意思。他承認自己生在人間,確有一種目的。但是什麼目的呢?隱藏自己的名字嗎?蒙蔽警察嗎?難道他所做的一切事業,僅僅是為了那一點點小事嗎?難道他沒有另外一個遠大的、真正的目的嗎?救他的靈魂,而不是救他的軀體。重做誠實仁善的人,做一個有天良的人!難道那不是對他一生的抱負和主教對他的期望的唯一重要的事情嗎?斬斷已往的歷史?但是他並不是在斬斷,偉大的上帝,而是在做一件醜事並把它延續下去!他又在作賊了,並且是最醜惡的賊!他偷盜另一個人的生活、性命、安寧和在陽光下的位子!他正在做殺人的勾當!他殺人,從精神方面殺害一個可憐的人!他害他受那種慘酷的活死刑,大家叫做苦牢的那種過露天生活的死刑。從反面著想,去自首,救出那個蒙不白之冤的人,恢復自己的真面目,盡自己的責任,重做苦役犯冉阿讓,那才真正是洗心革面、永遠關上自己所由出的那扇地獄之門!外表是重入地獄,實際上卻是出地獄!他必須那樣做!他如果不那樣做,便是什麼也沒有做!他活著也是枉然,他的懺悔也全是白費,他以後只能說:「活著有什麼意義?」他覺得那主教和他在一道,主教死了,但卻更在眼前,主教的眼睛盯著他不動,從今以後,那個德高望重的馬德蘭市長在他的眼裡將成為一個面目可憎的人,而那個苦役犯冉阿讓卻成了純潔可親的人。人們只看見他的外表,主教卻看見他的真面目。人們只看見他的生活,主教卻看見他的良心,因此他必須去阿拉斯,救出那個假冉阿讓,揭發這個真冉阿讓!多麼悲慘的命運!這是最偉大的犧牲,最慘痛的勝利,最後的難關;但是非這樣不可。悲慘的身世!在世人眼中他只有重蒙羞辱,才能夠達到上帝眼中的聖潔!

  「那麼,」他說,「走這條路吧,盡我的天職!救出那個人!」

  他大聲地說了那些話,自己並不覺得。

  他拿起他的那些書,檢查以後,又把它們擺整齊。他把一些告急的小商人寫給他的債券,整札的一齊丟在火裡。他寫了一封信,蓋了章,假使當時有人在他房裡,便可以看見信封上寫的是「巴黎阿圖瓦街銀行經理拉菲特先生」。

  他從一張書桌裡取出一個皮夾,裡面有幾張鈔票和他那年參加選舉用的身分證。

  看見他這樣一面沉痛地思考一面完成那些雜事的人,一定可以想見他心裡的打算。不過有時他的嘴唇頻頻開合,另外一些時候他抬頭望著牆上隨便哪一點,好像恰巧在那一點上他有需要了解或詢問的東西。

  他寫完了給拉菲特先生的那封信以後,便把信和那皮夾一同插在衣袋裡,又開始走起來。

  他的思想一點沒有轉變方向。他清清楚楚地看見他應做的事已用幾個有光的字寫出來了,這些字在他眼前發出火焰,持久不滅,並且隨著他的視線移動:「去!說出你的姓名!自首!」

  同時他又看見自己一向認為處世原則的那兩種心願「埋名」「立德」,好像有了顯著的形狀,在他眼前飄動。他生平第一次感到那兩種願望是絕不相容的,同時他看出了劃分它們的界線。他認識到那兩種願望中的一種是好的,另外一種卻可以成為壞事;前者濟世,後者謀己;一個說「為人」,一個說「為我」;一個來自光明,一個來自黑暗。

  它們互相鬥爭,他看著它們鬥爭。他一面想,它們也一面在他智慧的眼前擴大起來;現在它們有了巨大的身材;他彷彿看見在他自己心裡,在我們先前提到的那種廣漠遼闊的天地裡,在黑暗和微光中,有一個女神和一個女魔,正在酣戰。

  他異常恐懼,但是他覺得善的思想勝利了。

  他覺得他接近了自己良心和命運的另一次具有決定性的時刻;主教標誌他新生命的第一階段,商馬第標誌它的第二階段。嚴重的危機之後,又繼以嚴重的考驗。

  到這時,他胸中平息了一會的煩懣又漸漸起來了。萬千思緒穿過他的腦海,但是更加鞏固了他的決心。

  他一時曾對自己說過:「他對這件事也許應付得太草率了,究其實,商馬第也並不在乎他這樣作的,總而言之,他曾偷過東西。」

  他回答自己說:「假使那個人果真偷過幾個蘋果,那也不過是一個月的監禁問題。這和苦役大不相同。並且誰知道他偷了沒有?證實了沒有?冉阿讓這個名字壓在他頭上,好像就可以不需要證據了。欽命檢察官豈不常常那樣做嗎?大家以為他是盜賊,只是因為知道他做過苦役犯。」

  在另一剎那,他又想到,在他自首以後,人家也許會重視他在這一行動中表現的英勇,考慮到他七年來的誠實生活和他在地方上起過的作用因而赦免他。

  但是那種假想很快就消失了,他一面苦笑,一面想到他既搶過小瑞爾威的四十個蘇,人家就可以加他以累犯的罪名,那件案子一定會發作,並且依據法律明白規定的條文,可以使他服終身苦役。

  他丟開一切幻想,逐漸放棄了他對這個世界的留戀,想到別處去找安慰和力量。他向自己說他應當盡他的天職;他在盡了天職以後,也許並不見得會比逃避天職更痛苦些;假使他「聽其自然」,假使他待在濱海蒙特勒伊不動,他的尊榮、他的好名譽、他的善政、他受到的敬重尊崇、他的慈善事業、他的財富、他的名望、他的德行都會被一種罪惡所汙染;那一切聖潔的東西和那種醜惡的東西攙雜在一起,還有什麼意義!反之,假使他完成自我犧牲,入獄,受木柱上的捶楚,背枷,戴綠帽,做沒有休息的苦工,受無情的羞辱,倒還可以有高潔的意境!

  最後,他向自己說,這樣做是必要的,他的命運是這樣註定了的,他沒有權力變更上天的旨意,歸根到底,他得選擇,或者外君子而內小人,或是聖潔其中而羞辱其外。

  那麼多愁慘的想法在心裡起伏,他的勇氣並不減少,但是他的腦子疲乏了。他開始不自主地想到一些旁的事,一些毫無關係的事。

  他鬢邊的動脈強烈地搏動。他不停地走來走去。夜半的鐘聲,起初在禮拜堂、繼又在市政廳都報過時了。他數著那兩口鐘的十二響,又比較它們的聲音。這時,他想到前幾天,在一個收買破銅爛鐵的商人家裡,看見有口古鐘出賣,鐘上有這樣一個名字:羅曼維爾的安東尼.阿爾班。

  他覺得冷。生了一點火。他沒有想到關上窗子。

  這時,他又墮入恐怖中了。他竟回憶不起自己在午夜以前思考過的事,他作了極大的努力,後來總算想起來了。

  「呀!對了,」他向自己說,「我已經決定自首。」

  過後,他忽然一下想到了芳汀。

  「啊呀,」他說,「還有那個可憐的婦人!」

  想到這裡,一個新的難關出現了。

  突然出現在他思想中的芳汀,好像是一道意外的光。他彷彿覺得他四周的一切全變了樣子,他喊道:

  「哎喲,可了不得!直到現在,我還只是在替自己著想!我還只注意到我自己的利害問題。我可以一聲不響也可以公然自首,可以隱藏我的名字或是挽救我的靈魂,做一個人格掃地而受人恭維的官吏,或是一個不名譽而可敬的囚徒,那是我的事,始終是我的事,僅僅是我的事!但是我的上帝,那完全是自私自利!那是自私自利的不同形式,但是總還是自私自利!假使我稍稍替旁人著想呢?最高的聖德便是為旁人著想。想想,研究研究。我被拋棄了,我被消滅了,我被遺忘了,結果會發生什麼事呢?假使我自首呢?他們捉住我,釋放那商馬第,把我再關在牢裡,好的。往後呢?這裡將成什麼局面呢?呀!這裡有地,有城,有工廠,有工業,有工人,有男人,有女人,有老公公,有小孩子,有窮人!我創造了這一切,我維持著這一切人的生活;凡是有一個冒煙的煙囪的地方,都是由我把柴送到火裡,把肉送到鍋裡的;我使人們生活安樂,金融周轉,我舉辦信用貸款;在我以前,一無所有;我扶植,振興,鼓舞,豐富,推動,繁榮了整個地方;失去了我,便是失去了靈魂。我退避,一切都同歸於盡。還有那婦人,那個飽嘗痛苦、捨身成仁、由於我的失察而孤苦無告的婦人!還有那孩子,我原打算把她帶來,帶到她母親身邊,並且我已有話在先!那婦人的苦難既然是我造成的,難道我就沒有一點補償的義務嗎?假使我走了,將會發生什麼事呢?母親喪命,孩子流離失所。那將是我自首的結果。假使我不自首呢?想想,假使我不自首呢?」

  在向自己提出那個問題之後,他愣住了。他彷彿經過了一陣遲疑和戰慄,但是那一會兒並不長,他鎮靜地回答自己說:「那麼,那個人去坐苦役牢,那是真的,不過,真見鬼,他自己作了賊!我說他沒有作賊,也是徒然,他作了賊!我呢?我留在這裡,繼續我的活動。十年以後,我可以賺一千萬,我把這些錢散在地方上,自己一文不留,那有什麼要緊?我做的事並不是為了自己!大家日益富裕,工業發展,興旺,製造廠和機器廠越來越多,家庭,千百個家庭都快樂,地方人口增加,在只有幾戶農家的地方,出現鄉鎮,在沒有人煙的地方,出現農村,窮困不存,隨著窮困的消滅,所有荒淫、娼妓、盜竊、殺人,一切醜行,一切罪惡,全都絕跡!那個可憐的母親也可以撫養她的孩子!整個地方的人都富裕,誠實!啊呀!我剛才瘋了,發昏了,我說什麼自首來著?真是,我應當小心,凡事不可躁進。也難怪!因為我也許喜歡做一個偉大慷慨的人,說來說去,還是一套欺世盜名的把戲,因為我也許只想到自己,只想到我個人,如是而已!為了救一個人,其實他罪有應得,我把他的苦處想得太過火了,誰也不知道那究竟是個什麼人,一個賊,一個壞蛋,那是肯定的,為了救那麼一個人而使整個地方受害!讓那個可憐的婦人死在醫院裡!那個可憐的小女孩死在路旁!和狗一樣!呀!那多麼慘!那母親和她的孩子連再見一面也不可能!那孩子連母親也幾乎還不認識!況且這一切全是為了一個自作自受、偷蘋果的老畜生,他去服他的終身苦役,如果不是為了偷蘋果,也一定還做了別的事!我多麼虛心,多麼高尚,為了救一個犯罪的人,竟不惜犧牲許多無罪的人。那老流氓即使要活,也活不了幾年了,並且他坐牢並不見得會比住在他那破頂樓裡更苦,為了救那樣一個老流氓,竟不惜犧牲全體人民,母親們、妻子們、孩子們!那可憐的小珂賽特,她在世上只有我這樣一個依靠,現在她一定在那德納第家的破洞裡凍到發青了!那兩個傢伙也都不是好東西!我對那一切可憐的人將不能盡責了!我去自首!我去做那種糊塗透頂的傻事!讓我從最壞的方面著想。對我來說,假設在這件事裡的行為是壞的,總有一天我會受到自己良心的譴責,可是,為了別人的利益去接受那種只牽涉到我個人的譴責,我不顧自己靈魂的墮落,而仍去完成那種壞行動,那樣才真是忠誠,那樣才真是美德。」

  他起立,又走起來。這一次他彷彿覺得還滿意。

  在泥土下黑暗的地方才能發現金剛鑽,在深入縝密的思想中才能發現真理。他彷彿覺得在最黑暗的地方深入摸索了一陣以後,他終於獲得了那麼一顆金剛鑽,那麼一點真理;他握在手裡望著,他望得眼睛都花了。

  「是的,」他想,「就是這樣。我找到了真理。我有了辦法。我到底掌握了一點東西。我已經下了決心。由它去!不必再猶豫,不必再退縮。這是為了大眾的利益,不是為我。我是馬德蘭,我仍舊做馬德蘭。讓那個叫冉阿讓的人去受苦!冉阿讓已不是我了。我不認識那個人,我已不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假使在這時有個人做了冉阿讓,讓他自己去想辦法!那和我不相干。那個名字是一個在黑夜裡飄蕩的鬼魂,假使它停下來,落在誰的頭上,便該誰倒楣!」

  他對著壁爐上的一面小鏡子望了望自己,說道:

  「真奇怪!有了辦法,我心裡立刻舒服了!我現在完全是兩回事了。」

  他又走了幾步,隨後又忽然站住:

  「幹吧!」他說,「不應當在既定辦法的任何後果上面遲疑。現在我和冉阿讓仍舊是藕斷絲連的。應當斬斷那些絲!這裡,就在這房間裡,有些東西可以暴露我的過去,一些不能說話而可以作證的東西,說定了,應當把它們完全消滅。」

  他搜著自己的衣袋,從裡面抽出他的錢包,打開來,拿出一把鑰匙。

  他把這把鑰匙插在一個鎖眼裡,那鎖眼隱藏在裱壁紙上花紋顏色最深的地方,幾乎是看不見的。一層夾壁開開了,那是一種裝在牆角和壁爐臺間的暗櫥。在那夾壁裡只有幾件破衣,一件藍粗布罩衫,一條舊罩褲,一隻舊布袋,一根兩端鑲了鐵的粗刺棍。看見過冉阿讓在一八一五年十月間穿過迪涅城的那些人,都能一眼認出那種襤褸服裝的全套行頭。

  他保存了那些東西,正如他保存那兩個銀燭臺一樣,為的是使自己永遠不忘自己的出身。不過他把來自監獄的那些東西藏了起來,把來自主教的兩個燭臺陳設給人家看。

  他向房門偷看了一眼,那扇門雖然上了閂,好像他仍舊害怕它會開開似的;隨後他用一種敏捷急促的動作把所有的東西,破衣、棍子、口袋,一手抱起,全丟在火裡,對自己那樣小心謹慎、冒著危物、收藏了那麼多年的東西,他連看也沒有看一眼。

  他又把那暗櫥關上,它既是空的,此後也用不著了,但為了加緊提防,他仍然推上一件大家具,堵住櫥門。

  幾秒鐘過後,那屋子裡和對面牆上都映上了一片強烈的、顫巍巍的紅光。一切都燒了。那根刺棍燒得噼啪作聲,火星直爆到屋子中間。

  那個布袋,在和它裡面的那些襤褸不堪的破布一同焚化時,露出了一件東西,落在灰裡,閃閃發光。假使有人彎著腰,就不難看出那是一枚銀幣。那一定是從那通煙囪的小瑞爾威搶來的那枚值四十個蘇的錢了。

  他呢,並不望火,只管來回走,步伐始終如一。

  他的視線忽然落到壁爐上被火光映得隱隱發亮的那兩個銀燭臺上。

  「得!」他想道,「整個冉阿讓都還在這裡面。這玩意兒也得毀掉。」

  他拿起那兩個燭臺。

  火力還夠大,很容易使它們失去原來的形狀,燒成不能辨認的銀塊。

  他在爐前彎下腰去,烘了一回火,他確實舒服了一陣。

  「好火!」他說。

  他拿著兩個燭臺中的一個去撥火。

  一分鐘後,兩個全在火裡了。

  這時,他彷彿聽見有個聲音在他心裡喊:

  「冉阿讓!冉阿讓!」

  他頭髮豎起來了,好像成了一個聽到恐怖消息的人。

  「對!沒有錯,幹到底!」那聲音說,「做完你現在做的事!毀了那兩個燭臺!消滅那種紀念品!忘掉那主教!忘掉一切!害死那商馬第!幹吧,這樣好。稱讚你自己!這樣,說定了,下過決心了,一言為定,那邊有個人,一個老頭,他不知道人家打算怎樣對付他,他也許什麼事也沒做過,是一個無罪的人,他的苦難全是由你那名字惹起的,他被你那名字壓在頭上,就好像有了罪,他將因你而被囚,受懲罰,他將在唾罵和悚懼當中結束他的生命。那好。你呢?做一個誠實的人。仍舊做市長先生,可尊可敬的,確也受到尊敬,你繁榮城市,接濟窮人,教養孤兒,過快樂日子,儼然是個君子,受人敬佩,與此同時,當你留在這裡,留在歡樂和光明中時,那邊將有一個人穿上你的紅褂子,頂著你的名字,受盡羞辱,還得在牢裡拖著你的鐵鏈!是呀,這種辦法,是正當的!呀!無賴!」

  汗從他額頭上流出來。他望著那兩個燭臺,茫然不知所措。這時,在他心裡說話的那聲音還沒有說完。它繼續說:「冉阿讓!在你的前後左右將有許多歡騰、高呼、讚揚你的聲音,只有一種聲音,一種誰也聽不見的聲音,要在黑暗中詛咒你。那麼!聽吧,無恥的東西!那一片頌揚的聲音在達到天上以前,全會落下,只有那種詛咒才能直達上帝!」

  那說話的聲音,起初很弱,並且是從他心中最幽暗的地方發出來的,一步一步,越來越宏亮越驚人,現在他聽見已在他耳邊了。他彷彿覺得它起先是從他身體裡發出來的,現在卻在他的外面說話了。最後的那幾句話,他聽得特別清楚,他毛骨悚然,向房裡四處看了一遍。

  「這裡有人嗎?」他惝恍迷離地高聲問著。

  隨後他笑出來了,彷彿是痴子的那種笑聲,他接著說:

  「我多麼糊塗!這裡不可能有人。」

  那裡有人,但是在那裡的不是肉眼可以看見的人。

  他又把那兩個燭臺放在壁爐上。

  於是他又用那種單調、沉鬱的步伐走來走去,把睡在他下面的那個人從夢中驚到跳了起來。

  那樣走動,使他舒適了一些,同時也使他興奮。有時,人在無可奈何的關頭總喜歡走動,彷彿不斷遷移地方,便會碰見什麼東西,可以向它徵詢意見。過了一會兒,他又摸不著頭腦了。

  現在他對自己先後輪流作出決定的那兩種辦法,同樣感到畏縮不前。湧上他心頭的那兩種意見,對他好像都是絕路。何等的惡運!拿了商馬第當他,何等的遭遇!當初上帝彷彿要用來鍛鍊他的那種方法,現在正使他陷於絕境了!

  對未來,他思考了一下。自首,偉大的上帝!自投羅網!他面對他所應當拋棄和應當再拿起的那一切東西,心情頹喪到無以復加。那麼,他應當向那麼好、那麼乾淨、那麼快樂的生活,向大眾的尊崇、榮譽和自由告別了!他不能再到田野裡去散步了,他也再聽不到陽春時節的鳥叫了,再不能給小孩子們布施了!他不能再感受那種表示感激敬愛而向他注視的和藹目光了!他將離開這所他親手造的房子,這間屋子,這間小小的屋子!所有一切,這時對他都是嫵媚可愛的。他不能再讀這些書了,不能再在這小小的白木桌上寫字了!他那唯一的女僕,那看門的老婦人,不會再在早晨把咖啡送上來給他了。偉大的上帝!代替這些的是苦役隊,是枷,是紅衣,是腳鐐,是疲勞,是黑屋,是帆布床和大家熟悉的那一切駭人聽聞的事。在他那種年紀,在做過他那樣的人以後!假使他還年輕!但是,他老了,任何人都將以「你」稱呼他,受獄吏的搜查,挨獄警的棍子!赤著腳穿鐵鞋!早晚把腿伸出去受檢驗鏈鎖人的錘子!忍受外國人的好奇心,會有人向他們說:「這一個便是做過濱海蒙特勒伊市長的那個著名的冉阿讓!」到了晚上,流著汗,疲憊不堪,綠帽子遮在眼睛上,兩個兩個地在警察的鞭子下,由軟梯爬上戰船的牢房裡去!呵!何等的痛苦!難道天意也能像聰明人一樣殘酷,也能變得和人心一樣暴戾嗎!

  無論他怎樣做,他總是回到他沉思中的那句痛心的、左右為難的話上:留在天堂做魔鬼,或是回到地獄做天使。

  怎樣辦,偉大的上帝!怎樣辦?

  他費了無窮的力才消釋了的那種煩惱又重新湧上了心頭。他的思想又開始紊亂起來。人到了絕望時思想便會麻痹,不受控制。羅曼維爾那個名字不時回到他的腦海中來,同時又聯想到他從前聽過的兩句歌詞上。他想起羅曼維爾是巴黎附近的一處小樹林,每逢四月,青年情侶總到那裡去採丁香。

  他的心身都搖曳不定,他好像一個沒人扶的小孩,跌跌撞撞地走著。

  有時他勉強提起精神,克服疲倦。他竭力想作最後一次努力,想把那個使他疲憊欲倒的問題正式提出來,應當自首?還是應當緘默?結果他什麼都分辨不出。他在夢想中憑自己的理智,就各種情況初步描摹出來的大致輪廓,都一一煙消雲散了。不過他覺得,無論他怎樣決定,他總得死去一半,那是必然的,無可倖免的;無論向右或向左,他總得進入墳墓;他已到了垂死的時候,他的幸福的死或是他的人格的死。

  可憐!他又完全回到了游移不定的狀態。他並不比開始時有什麼進展。

  這個不幸的人老是在苦惱下掙扎。在這苦命人之前一千八百年,那個匯集了人類一切聖德和一切痛苦於一身的神人,正當橄欖樹在來自太空的疾風中顫動時,也曾把那杯在星光下顯得陰森慘暗的苦酒推到一邊,久久徘徊不決呢。

  ※※※

  四 痛苦在睡眠中的形狀

  早晨三點剛剛敲過,他那樣幾乎不停地走來走去,已有五個鐘頭了。後來,他倒在椅子上。

  他在那上面睡著了,還做了一個夢。

  那夢,和大多數的夢一樣,只是和一些慘痛莫名的情況有關聯,但是他仍然受了感動。那場惡夢狠狠地打擊了他,使他後來把它記了下來。這是他親筆寫好留下來的一張紙。我們認為應在此把這一內容依照原文錄下。

  無論那個夢是什麼,假使我們略過不提,那一夜的經過便不完全。那是一個害著心病的人的一段辛酸的故事。

  下面便是。在那信封上有這樣一行字:「我在那晚作的夢。」

   

  我到了田野間。那是一片荒涼遼闊、寸草不生的田野。我既不覺得那是白天,也不覺得是黑夜。

  我和我的哥哥,我童年時的哥哥,一同散步;這個哥哥,我應當說,是我從來沒有想起,而且幾乎忘了的。

  我們在閒談,又碰見許多人走過。我們談到從前的一個女鄰居,這個女鄰居,自從她住在那條街上,便時常開著窗子工作。我們談著談著,竟因那扇開著的窗子而覺得冷起來了。

  田野間沒有樹。

  我們看見一個人在我們身邊走過。那人赤身露體,渾身灰色,騎著一匹土色的馬。那人沒有頭髮;我們看見他的禿頂和頂上的血管。他手裡拿著一條鞭子,像葡萄藤那樣軟,又像鐵那麼重。那騎士走了過去,一句話也沒有和我們說。

  我哥哥向我說:「我們從那條凹下去的路走吧。」那裡有一條凹下去的路,路上沒有一根荊棘,也沒有一絲青苔。一切全是土色的,連天也一樣。走了幾步以後,我說話,卻沒有人應我,我發現我的哥哥已沒和我在一起了。

  我望見一個村子,便走進去。我想那也許是羅曼維爾。(為什麼是羅曼維爾呢?)【註:括弧是冉阿讓加的──原注。】

  我走進的第一條街,沒有人,我又走進第二條街。在轉角的地方,有個人靠牆立著。我向那人說:「這是什麼地方?我到了哪裡?」

  那人不回答。我看見一扇開著的牆門,我便走進去。第一間屋子是空的。我走進第二間。在那扇門的後面,有個人靠牆立著。我問那人:「這房子是誰的?我是在什麼地方?」那人不回答。那房子裡有一個園子。

  我走出房子,走進園子。園子是荒涼的。在第一株樹的後面,我看見一個人立著。我向那人說:「這是什麼園子?我在什麼地方?」那人不回答。

  我信步在那村子裡走著,我發現那是個城。所有的街道都是荒涼的,所有的門都是開著的。沒有一個人在街上經過,也沒有人在房裡走或是在園裡散步。但在每一個牆角上、每扇門後面、每株樹的背後,都立著一個不開口的人。每次總只有一個,那些人都望著我走過去。

  我出了城,在田裡走。

  過了一會,我回轉頭,看見一大群人跟在我後面走來。我認出了那些人,全是我在那城裡看見過的。他們的相貌是奇形怪狀的。他們好像並不急於趕路,但他們都比我走得快。他們走的時候,一點聲音也沒有。一下子,那群人追上了我,把我圍了起來。那些人的面色都是土色的。

  於是,我在進城時最初見到並向他問過話的那個人向我說:

  「您往哪兒去?難道您不知道您早就死了嗎?」

  我張開嘴,正要答話,但是我發現四下無人。

   

  他醒過來,凍僵了。一陣和晨風一樣冷的風把窗板吹得在開著的窗門臼裡直轉。火已經滅了。蠟燭也快點完了。仍舊是黑夜。

  他立起來,向著窗子走去,天上始終沒有星。

  從他的窗口,可以望見那所房子的天井和街道。地上忽然發出一種乾脆而結實的響聲,他便朝下望。

  他看見在他下面有兩顆紅星,它們的光在黑影裡忽展忽縮,形狀奇怪。

  由於他的思想仍半沉在夢境裡,他在想:「奇怪!天上沒有星,它們現在到地上來了。」

  這時,他才從夢中漸漸清醒過來,一聲和第一次相同的響聲把他完全驚醒了,他注意看,這才看出那兩顆星原來是一輛車子上的掛燈。從那兩盞掛燈射出的光裡,他可以看出那輛車子的形狀。那是一輛小車,駕著一匹白馬。他先頭聽見的便是馬蹄踏地的響聲。

  「這是什麼車子?」他向自己說,「誰這樣一清早就來了?」

  這時,有個人在他房門上輕輕敲了一下。

  他從頭到腳打了一個寒噤,怪聲叫道:

  「誰呀?」

  有個人回答:

  「是我,市長先生。」

  他聽出那老婦人──他的門房的嗓子。

  「什麼事?」他又問。

  「市長先生,快早晨五點了。」

  「這告訴我幹什麼?」

  「市長先生,車子來了。」

  「什麼車子?」

  「小車。」

  「什麼小車?」

  「難道市長先生沒有要過一輛小車嗎?」

  「沒有。」他說。

  「那車夫說他是來找市長先生的。」

  「哪個車夫?」

  「斯戈弗萊爾先生的車夫。」

  「斯戈弗萊爾先生?」

  那個名字使他大吃一驚,好像有道電光在他的面前閃過。

  「呀!對了!」他回答說,「斯戈弗萊爾先生。」

  當時那老婦人如果看見了他,她一定會被他嚇壞的。

  他一聲不響,停了好一陣。他呆呆地望著那支蠟燭的火焰,又從燭心旁邊取出一點火熱的蠟,在指間摶著。那老婦人等了一陣,才壯起膽子,高聲問道:

  「市長先生,我應當怎樣回覆呢?」

  「您說好的,我就下來。」

  ※※※

  五 車輪裡的棍

  當時,從阿拉斯到濱海蒙特勒伊的郵政仍使用著帝國時代的那種小箱車。那箱車是種兩輪小車,內壁裝了橙黃色的革,車身懸在螺旋式的彈簧上,只有兩個位子,一個是給郵差坐的,一個是給乘客坐的。車輪上面裝有那種妨害人的長轂,使旁的車子和它必須保持一定的距離,今日在德國的道路上還可以看見那種車子。郵件箱是一個長方形的大匣子,裝在車子的後部,和車身連成一體。箱子是黑漆的,車身則是黃漆。

  那種車子有一種說不出的佝僂醜態,在今日已沒有什麼東西和它相似的了;我們遠遠望見那種車子走過,或見它在地平線上沿路匍匐前進,它們正像,我想是,大家稱作白蟻的那種有白色細腰、拖著龐大臀部的昆蟲。但是它們走得相當快。那種箱車在每天晚上一點,在來自巴黎的郵車到了以後,便從阿拉斯出發,快到早晨五點時,便到了濱海蒙特勒伊。

  那天晚上,經愛司丹去濱海蒙特勒伊的箱車,在正進城時,在一條街的轉角處,撞上了一輛從對面來的小車,那小車是由一匹白馬拉的,裡面只有一個圍著斗篷的人。小車的車輪受了一下頗猛的撞擊,郵差叫那人停下來,但是那駕車的人不聽,照舊快步繼續他的行程。

  「這真是個鬼一樣性急的人!」那郵差說。

  那個匆忙到那種程度的人,便是我們剛才看見在狠命掙扎、確實值得憐憫的那個人。

  他去什麼地方?他不能說。他為什麼匆忙?他不知道。他毫無目的地向前走。什麼方向呢?想必是阿拉斯,但是他也許還要到別處去。有時,他覺得他會那樣作,他不禁戰慄起來。他沉沒在那種黑夜裡,如同沉沒在深淵中一樣。有樣東西在推他,有樣東西在拖他。他心裡的事,這時大概沒有人能說出來,但將來大家全會了解的。在一生中誰一次也不曾進入那種渺茫的幽窟呢?

  況且他完全沒有拿定主意,完全沒有下定決心,完全沒有選定,一點沒有準備。他內心的一切活動全不是確定的。他完完全全是起初的那個樣子。

  他為什麼去阿拉斯?

  他心裡一再重複著他在向斯戈弗萊爾定車子時曾向自己說過的那些話:「不論結果是什麼,不妨親眼去看一下,親自去判斷那些事。」;「為謹慎起見,也應當了解一下經過情形」;「沒有觀察研究,就作不出任何決定」;「離得遠了,總不免遇事誇張,一旦看見了商馬第這個無賴,自己的良心也許會大大地輕鬆下來,也就可以讓他去代替自己受苦刑」;「沙威當然會在那裡,還有那些老苦役犯布萊衛、舍尼傑、戈什巴依,從前雖然認識他,但現在絕不會認出他」;「啐!胡想!」;「沙威還完全矇在鼓裡呢」;「一切猜想和一切懷疑,都集中在商馬第身上,並且猜想和懷疑都是最頑固的東西」;「因此絕沒有危險」。

  那當然還是不幸的時刻,但是他不會受牽累;總之,無論他的命運會怎樣險惡,他總還把它捏在自己的手中;他是他命運的主人。他堅持那種想法。

  實際上,說句真話,他更喜歡能不去阿拉斯。

  可是他去了。

  他一面思前想後,一面鞭馬,那馬穩步踏實,向前趲進,每小時要走二法里半。

  車子越前進,他的心卻越後退。

  破曉時,他已到了平坦的鄉間,濱海蒙特勒伊城已經遠遠落在他的後面。他望著天邊在發白;他望著,卻不看見,冬季天明時分的各種寒冷景象,一一在他眼前掠過。早晨和黃昏一樣,有它的各種幻影。他並沒有看見它們,但是那些樹木和山丘的黑影,像穿過他的身體似的,在他不知不覺之中,使他那緊張的心情更增添一種無可言喻的淒涼。

  他每經過一所孤零零的有時靠近路旁的房子,便向自己說:「那裡肯定還有人睡在床上!」

  馬蹄、銅鈴、車輪,一路上合成了柔和單調的聲音。那些東西,在快樂的人聽來非常悅耳,但傷心人卻感到無限蒼涼。

  他到愛司丹時天已經大亮了。他在一家客棧門前停下來,讓馬喘口氣,又叫人給他拿來蕎麥。

  那匹馬,斯戈弗萊爾已經說過,是布洛涅種的小馬,頭部和腹部都太大,頸太短,但是胸部開展,臀寬腿細,腳勁堅實,貌不揚而體格強健;那頭出色的牲口,在兩個鐘頭之內,走了五法里,並且臀上沒有一滴汗珠。

  他沒有下車。那送蕎麥來餵馬的馬夫忽然蹲下去,檢查那左邊的輪子。

  「您打算這樣走遠路嗎?」那人說。

  他的思緒似乎還在夢中徘徊,回答說:

  「怎麼了?」

  「您是從遠處來的嗎?」那小夥計又問。

  「離此地五法里。」

  「哎呀!」

  「您為什麼說『哎呀』?」

  那小夥計又彎下腰去,停了一會不響,仔細看那輪子,隨後,立起來說道:

  「就是因為這輪子剛才走了五法里路,也許沒有錯,但是現在它絕走不了一法里的四分之一了。」

  他從車上跳下來。

  「您說什麼,我的朋友?」

  「我說您走了五法里路,而您卻沒有連人帶馬滾到大路邊上的溝裡去,那真是上帝顯靈。您自己瞧吧。」

  那輪子確實受了重傷。那輛郵政箱車撞斷了兩根輪輻,並且把那輪轂也撞破了一塊,螺旋眼看就支撐不住了。

  「我的朋友,」他向那馬房夥計說,「這裡有車匠嗎?」

  「當然有的,先生。」

  「請您幫我個忙,去找他來。」

  「他就在那面,才兩步路。喂!布加雅師父!」

  車匠布加雅師父正在他門口,他走來檢查了那車輪,面露難色,正像個研究一條斷腿的外科醫師。

  「您能立刻把這輪子修好嗎?」

  「行,先生。」

  「我在什麼時候可以再上路呢?」

  「明天。」

  「明天!」

  「這裡有足足一整天的工作呢。先生有急事嗎?」

  「非常急。我最晚也非在一個鐘頭以內上路不可。」

  「不可能,先生。」

  「您要多少錢,我都照給。」

  「不可能。」

  「那麼,兩個鐘頭以內。」

  「今天是不行的了。我必須重新做兩根輪輻和一個輪轂。先生在明天以前是走不成的了。」

  「我的事不能等到明天。要是不修那輪子,您另換一個,可以嗎?」

  「怎麼換?」

  「您是車匠師父嗎?」

  「當然,先生。」

  「難道您沒有一個輪子賣給我嗎?我立刻就可以走了。」

  「一個備用的輪子嗎?」

  「是呀。」

  「我沒有替您這輛車準備好輪子。輪子總是一對對配好的。兩個輪子不是偶然碰上就能成雙成對的。」

  「既是這樣,賣一對輪子給我。」

  「先生,輪子不是和任何車輛都能配合的。」

  「不妨試試。」

  「不中用,先生。我只有小牛車輪子出賣,我們這裡是個小地方。」

  「您有沒有一輛坐車租給我呢?」

  那位車匠師父一眼就看出他那輛小車是租來的。他聳了聳肩。

  「人家把車子租給您,您可真照顧得好!我有也不租給您。」

  「那麼,賣給我呢?」

  「我沒有賣。」

  「什麼!一輛破車也沒有嗎?您看得出,我不是難說話的人。」

  「我們是個小地方。在那邊車棚裡,」那車匠接著說,「我有一輛舊的軟兜車,是城裡的一位紳士交給我保管的,他要到每個月的三十六號才用一次【註:等於說「從來不用」。】。我完全可以把它租給您,那和我有什麼相干?但是切不可讓那位紳士看見它走過;而且,那是一輛軟兜車,非有兩匹馬不行。」

  「我可以用郵局的馬。」

  「先生去什麼地方?」

  「去阿拉斯。」

  「而且先生今天就要到嗎?」

  「是呀。」

  「用郵局的馬?」

  「為什麼不呢?」

  「假使先生在今天夜裡的四點鐘到,可以不可以呢?」

  「絕不可以。」

  「就是,您知道,有件事要說,用郵局的馬的話……先生有護照嗎?」

  「有。」

  「那麼,用郵局的馬的話,先生也不能在明天以前到達阿拉斯。我們是在一條支路上。換馬站的工作做得很壞,馬都在田裡。犁田的季節已經開始了。大家都需要壯馬,郵局和旁的地方都一樣在四處找馬。先生在每個換馬站都至少得等上三、四個鐘頭。並且只能慢慢地走。有許多斜坡要爬。」

  「唉,我騎著馬去吧。請您把車子解下來。在這地方我總買得到一套鞍子吧。」

  「當然買得到。但是這匹馬肯受鞍子嗎?」

  「真的,您提醒了我。這馬不肯受鞍子。」

  「那麼……」

  「在這村子裡,我總可以找得到一匹出租的馬吧。」

  「一匹一口氣走到阿拉斯的馬嗎?」

  「對了。」

  「您非得有一匹在我們這地方找不著的那種馬才行。首先,您得買,因為我們不認識您。但是既沒有賣的,也沒有租的,五百法郎,一千法郎,都不中用。您找不到一匹那樣的馬。」

  「怎麼辦?」

  「最好是這樣,老實人說老實話,我來修您的輪子,您等到明天再走。」

  「明天太遲了。」

  「聖母!」

  「此地沒有去阿拉斯的郵車嗎?它在什麼時候走過?」

  「今晚。那兩輛箱車,一上一下,都走夜路。」

  「怎麼!您非得有一天工夫才能修好那輪子嗎?」

  「一天,並且是整整的一天!」

  「用兩個工人呢?」

  「用十個也不成!」

  「如果我們用繩子把那兩條輪輻綁起來呢?」

  「綁輪輻,可以,綁輪轂,不行。並且輪箍也壞了。」

  「城裡有出租車子的人嗎?」

  「沒有。」

  「另外還有車匠嗎?」

  那馬夫和車匠師父同時搖著頭答道:

  「沒有。」

  他感到一種極大的快樂。

  上天從中佈置,那是顯然的了。折斷車輪,使他中途停頓,那正是天意。他對這初次的昭示,還不折服,他剛才已竭盡全力想找出繼續前進的可能性,他已忠誠地、細心地想盡了一切方法,他在時令、勞頓、費用面前都沒有退縮,他沒有絲毫可譴責自己的地方。假使他不再走遠,那已不關他的事。那已不是他的過失,不是他的良心問題,而是天意。

  他吐了一口氣。自從沙威訪問以後,他第一次舒暢地、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他彷彿覺得,二十個鐘頭以來緊握著他的心的那隻鐵手剛才已經鬆下來了。

  他彷彿覺得現在上帝是袒護他的了,並且表明了旨意。

  他向自己說他已盡了他的全力,現在只好心安理得地轉身回去。

  假使他和那車匠的談話是在客棧中的一間屋子裡進行而沒有旁人在場,沒有旁人聽到他們的談話,事情也許會就此停頓下來,我們將要讀到的那些波折也就無從談起了,但是那次談話是在街上進行的。街上的交接總免不了要引來一些圍著看熱鬧的觀眾,隨時隨地都有那種專門愛看熱鬧的人。當他在問那車匠時,有些來往過路的人便在他們周圍停了下來。其中有個年輕孩子,當時也沒人注意他,他聽了幾分鐘以後離開那群人跑了。

  這位趕路人在經過了我們剛才所說的那些思想活動以後,正打算原路踅回頭,那孩子回來了。還有一個老婦人跟著他。

  「先生,」老婦人說,「我的孩子告訴我,說您想租一輛車子。」

  出自那孩子帶來的老婦人口中的這句簡單的話,立刻使他汗流浹背。他彷彿看見那隻已經放了他的手又出現在他背後的黑影裡,準備再抓住他。

  他回答:

  「是的,好媽媽,我要找一輛出租的車子。」

  他又連忙加上一句:

  「不過這地方沒有車子。」

  「有。」那婦人說。

  「哪兒會有?」車匠問。

  「在我家裡。」老婦人回答。

  他吃了一驚。那隻討命的手又抓住他了。

  老婦人在一個車棚下確有一輛柳條車。車匠和那客棧裡的佣人,看見自己的買賣做不成,大不高興,岔著說些諸如此類的話:

  「那是輛嚇壞人的破車」,「它是直接安在軸上的」,「那些坐板的確是用些皮帶子掛在車子裡面的」,「裡面漏水」,「輪子都鏽了,並且都因潮溼鏽壞了」,「它不見得能比這輛小車走得更遠」,「一輛真正的破車!」,「這位先生如果去坐那種車子,才上當呢」。

  那些話全是事實,但是那輛破車,那輛朽車,那東西,無論如何,總能在它的兩隻輪子上面滾動,並且能滾到阿拉斯。

  他付了她要的租金,把那輛小車留在車匠家裡,讓他去修,約定回頭再來取,把那匹白馬套在車上,上了車,又走上他已走了一早晨的那條路。

  當那車子開始起動時,他心裡承認,剛才他想到他不用再到他要去的那地方,那一刻工夫是多麼的輕鬆愉快。他氣憤憤地檢查那種愉快心情,覺得有些荒謬。向後退轉,為什麼要愉快呢?無論如何,他走不走都有自由。誰也沒有強迫他。

  況且他絕不會碰到他不想碰到的事。

  他正走出愛司丹,有個人的聲音在對他喊叫:「停!停!」他用一種敏捷的動作停了車,在那動作裡似乎又有一種急躁緊張、類似希望的意味。

  是那老婦人的孩子。

  「先生,」他說,「是我替您找來這輛車子的。」

  「那又怎麼樣呢?」

  「您什麼也還沒有給我。」

  無處不施捨。並且那樣樂於施捨的他,這時卻覺得那種奢望是逾分的,並且是醜惡的。

  「呀!是嗎,小妖怪?」他說,「你什麼也得不著!」

  他鞭著馬,一溜煙走了。

  他在愛司丹耽誤太久了,他想追上時間。那匹小馬真能幹,拉起車來一匹可以當兩匹,不過當時正是二月天氣,下了雨,路也壞。並且,那已經不是那輛小車,這輛車實在難拉,而且又很重。還得上許多坡。

  他幾乎費了四個鐘頭,才從愛司丹走到聖波爾。四個鐘頭五法里。

  進了聖波爾,他在最先見到的客棧裡解下了馬,叫人把牠帶到馬房。在馬吃糧時,他照他答應斯戈弗萊爾的去做,立在槽邊。他想到一些傷心而漫無頭緒的事。

  那客棧的老板娘來到馬房裡。

  「先生不吃午飯嗎?」

  「哈,真是,」他說,「我很想吃。」

  他跟著那個面貌鮮潤的快樂婦人走。她把他帶進一間矮廳,廳裡有些桌子,桌上鋪著漆布檯巾。

  「請快一點,」他又說,「我還要趕路。我有急事。」

  一個佛蘭德胖侍女連忙擺上餐具。他望著那姑娘,有了點舒暢的感受。

  「我原來為這件事不好受,」他想,「我沒有吃早飯。」

  吃的東西拿來了。他急忙拿起一塊麵包,咬了一大口,隨後又慢慢地把它放在桌子上,不再動它了。

  有個車夫在另外一張桌上吃東西。他向那個人說:

  「他們這兒的麵包為什麼會這樣苦巴巴的?」

  那車夫是個德國人,沒有聽懂他的話。

  他又回到馬棚裡,立在馬的旁邊。

  一個鐘頭過後,他離開了聖波爾,向丹克進發,丹克離阿拉斯還有五法里。

  在那一程路上,他做了些什麼呢?想到些什麼呢?像早晨一樣,他望著樹木、房屋的草頂、犁好的田一一在他的眼前顯現,每轉一個彎,原來的景物忽又渺無蹤影。那種欣賞有時是能使心神快慰的,也幾乎能使人忘懷一切。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他望著萬千景色,再沒有什麼比這更黯然銷魂的了!旅行就是隨時生又隨時死。也許他正處在他精神上最朦朧的狀態中,他在拿那些變幻無常的景致來比擬人生。人生的萬事萬物都在我們眼前隨時消失,黑暗光明,交錯相替;光輝燦爛之後,忽又天地晦冥;人們望著,忙著,伸出手抓住那些掠過的東西;每件事都是道路的轉角;倏忽之間,人已衰老。我們驀然覺得一切都黑了,我們看見一扇幽暗的門,當年供我們馳騁的那匹暗色的生命之馬停下來了,我們看見一個面目模糊、素不相識的人在黑暗中卸下了它的轡頭。

  將近黃昏時,一些放學的孩子望見那位旅人進了丹克。真的,那正是一年中日短夜長的季節。他在丹克沒有停留。當他馳出那鄉鎮,一個在路上鋪石子的路工抬起頭來說:

  「這馬真夠累了。」

  那可憐的牲口確也只能慢慢地走了。

  「您去阿拉斯嗎?」那個路工又說。

  「是的。」

  「像您這樣子走去,恐怕您不會到得太早吧。」

  他勒住馬,問那路工:

  「從此地到阿拉斯還有多少路?」

  「差不多整整還有七法里。」

  「哪裡的話?郵政手冊上只標了五法里又四分之一。」

  「呀!」那路工接著說,「您不知道我們正在修路嗎?您從此地起走一刻鐘,就會看見路斷了。沒有法子再走過去。」

  「真的嗎?」

  「您可以向左轉,走那條到加蘭西去的路,過河,等您到了康白朗,再向右轉,便是從聖愛洛山到阿拉斯的那條路。」

  「可是天快黑了,我會走錯路。」

  「您不是本地人嗎?」

  「不是。」

  「您又不熟悉,又全是岔路。這樣吧,先生,」那路工接著說,「您要我替您出個主意嗎?您的馬累了,您回到丹克去。那裡有家好客棧。在那裡過了夜,明天再去阿拉斯。」

  「我必須今晚到達阿拉斯。」

  「那是另一回事了。那麼,您仍到那客棧走一趟,加上一匹馬。馬夫還可以引您走小路。」

  他接受了那路工的建議,退轉回去,半個鐘頭以後,他再走過那地方,但是加了一匹壯馬,快步跑過去了。一個馬夫坐在車轅上領路。

  可是他覺得時間已給耽誤了。

  天已經完全黑了。

  他們走進岔路。路壞極了。車子從這條轍裡落到那條轍裡。他向那嚮導說:

  「再照先頭那樣快步跑,酒資加倍。」

  車子落在一個坑裡,把車前用來拴挽帶的那條橫木震斷了。

  「先生,」那嚮導說,「橫木斷了。我不知怎樣套我的馬,這條路在晚上太難走了,假使您願回到丹克去睡,明天清早我們可以到阿拉斯。」

  他回答說:

  「你有根繩子和一把刀嗎?」

  「有,先生。」

  他砍了一根樹枝,做了一根拴挽帶的橫杆。

  那樣又耽誤了二十分鐘,但是他們跑著出發了。

  平原是黑漆漆的。低垂的濃霧,像煙一樣在山崗上交繞匍匐。浮雲中映出微白的餘暉。陣陣的狂風從海上吹來,在地平線上的每個角落發出了一片彷彿有人在拖動家具的聲音。凡是隱隱可見的一切都顯出恐怖的景象。多少東西在那夜氣的廣被中惴惴戰慄!

  他受到了寒氣的侵襲。從昨夜起,他還一直沒有吃東西。他隱約回憶起從前在迪涅城外曠野上夜行的情景。那已是八年前的事了,想來卻好像是在昨天。

  他聽到遠處的鐘聲,問那年輕人說:

  「什麼時候了?」

  「七點了,先生。八點鐘我們可以到達阿拉斯。我們只有三法里了。」

  這時,他才第一次這樣想,他覺得很奇怪,為什麼他以前不曾這樣想:他費了這麼大的勁,也許只是徒勞往返,他連開庭的時間也還不知道;至少他應當先打聽一下,只這樣往前走而不知道究竟有無好處,確實有些孟浪。隨後他心裡又這樣計算:平時法庭開審,常在早晨九點;這件案子不會需要多長時間的;偷蘋果的事,很快就可以結束的;餘下的只是怎樣證明他是誰的問題了;陳述過四、五件證據後律師們也就沒有多少話可說;等到他到場,已經全部結案了。

  那嚮導鞭著馬。他們過了河,聖愛洛山落在他們後面了。

  夜色越來越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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