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第四卷 寄託與斷送有時是等同的

  一 一個母親遇見另一個母親

  本世紀的最初二十五年中,在巴黎附近的孟費郿地方有一家大致像飯店那樣的客店,現在已經不在了。這客店是名叫德納第的夫婦倆開的。開在麵包師巷。店門頭上有塊木板,平釘在牆上。板上畫了些東西,彷彿是個人,那人背上背著另一個帶有將軍級的金色大肩章、章上還有幾顆大銀星的人;畫上還有一些紅斑紋,代表血;其餘部分全是煙塵,大致是要描繪戰場上的情景。木板的下端有這樣幾個字:滑鐵盧中士客寓。

  一個客店門前停輛大車或小車原是件最平常的事。但在一八一八年春季的一天傍晚,在那滑鐵盧中士客寓門前停著的那輛阻塞街道的大車(不如說一輛車子的殘骸),卻足以吸引過路畫家的注意。

  那是一輛在森林地區用來裝運厚木板和樹身的重型貨車的前半部。它的組成部分是一條裝在兩個巨輪上的粗笨鐵軸和一條嵌在軸上的粗笨轅木。整體是龐大、笨重、奇形怪狀的,就像一架大炮的座子。車輪、輪邊、輪心、輪軸和轅木上面都被沿路的泥坑塗上了一層黃汙泥漿,頗像一般人喜歡用來修飾天主堂的那種灰漿。木質隱在泥漿裡,鐵質隱在鐵鏽裡,車軸下面,橫掛著一條適合苦役犯歌利亞【註:《聖經》中所載為大衛王所殺之非利士巨人。】的粗鏈。那條鏈子不會使人想到它所捆載的巨材,卻使人想到它所能駕馭的乳齒象和猛獁:它那模樣,好像是從監獄(巨魔和超人的監獄)裡出來的,也好像是從一個奴怪身上解下來的。荷馬一定會用它來縛住波呂菲摩斯,莎士比亞用來縛住凱列班。

  為什麼那輛重型貨車的前部會停在那街心呢?首先,為了阻塞道路;其次,為了讓它鏽完。在舊社會組織中,就有許許多多這類機構,也同樣明目張膽地堵在路上,並沒有其他存在的理由。

  那段垂下的鏈條,中段離地頗近,黃昏時有兩個小女孩,一個大致兩歲半,一個十八個月,並排坐在那鏈條的彎處,如同坐在秋千索上,小的那個躺在大的懷中,親親熱熱地相互擁抱著。一條手帕巧妙地繫住她們,免得她們摔下。有個母親最初看見那條醜鏈條時,她說:「嘿!這傢伙可以做我孩子們的玩具。」

  那兩個歡歡喜喜的孩子,確也打扮得惹人愛,是有人細心照顧的,就像廢鐵中的兩朵薔薇;她們的眼睛,神氣十足,鮮潤的臉蛋兒笑嘻嘻的。一個的頭髮是栗色,另一個是棕色。她們天真的面龐露著又驚又喜的神氣。附近有一叢野花對著行人頻送香味,人家總以為那香味是從她們那裡來的。十八個月的那個,天真爛漫,露出她那赤裸裸、怪可愛的小肚皮。在這兩個幸福無邊、嬌豔奪目的小寶貝的頂上,立著那個高闊的車架,黑鏽滿身,形象醜陋,滿是縱橫交錯、張牙舞爪的曲線和稜角,好比野人洞口的門拱。幾步以外,有一個面目並不可愛但此刻卻很令人感動的大娘,那就是她們的母親;她正蹲在那客店門口,用一根長繩拉盪著那兩個孩子,眼睛緊緊盯著她們,唯恐發生意外。她那神氣,既像猛獸又像天神,除了母親,別人不會那樣。那些怪難看的鏈環,每盪一次,都像發脾氣似的發出一種銳利的叫聲。那兩個小女孩樂得出神,斜陽也正從旁助興。天意的詭譎使一條巨魔的鐵鏈成了小天使們的秋千,世間沒有比這更有趣的事了。

  母親,一面盪著她的兩個孩子,一面用一種不準確的音調哼著一首當時流行的情歌:

   必須如此,一個戰士……

  她的歌聲和她對那兩個女兒的注意,使她聽不見、也看不見街上發生的事。

  正當她開始唱那首情歌的第一節,就已有人走近她身邊,她忽然聽見有人在她耳邊說:

  「大嫂,您的兩個小寶寶真可愛。」

   對美麗溫柔的伊默琴說吧,

  那母親唱著情歌來表示回答,隨又轉過頭來。

  原來是個婦人站在她面前,隔開她只幾步遠。那婦人也有個孩子抱在懷裡。

  此外,她還挽著一個好像很重的隨身大包袱。

  那婦人的孩子是個小仙女似的孩子。是一個兩三歲的女孩。她衣服裝飾的豔麗很可以和那兩個孩子媲美。她戴一頂細綢小帽,帽上有瓦朗斯【註:法國城市,以產花邊著名。】花邊,披一件有飄帶的斗篷。掀起裙子就看見她那雪白、肥嫩、堅實的大腿。她面色紅潤,身體健康,著實可愛。兩頰鮮豔得像蘋果,教人見了恨不得咬它一口。她的眼睛一定是很大的,一定還有非常秀麗的睫毛,我們不能再說什麼,因為她正睡著。

  她睡得多甜呀!只有在她那種小小年紀才能那樣絕無顧慮地睡著。慈母的胳膊是慈愛構成的,孩子們睡在裡面怎能不甜?

  至於那母親卻是種貧苦憂鬱的模樣,她的裝束像個女工,卻又露出一些想要重做農婦的跡象,她還年輕。她美嗎?也許,但由於那種裝束,她並不顯得美。她頭髮裡的一綹金髮露了出來,顯出她頭髮的豐厚,但是她用一條醜而窄的巫婆用的頭巾緊緊結在頦下,把頭髮全遮住了。人可以在笑時露出美麗的牙齒,但是她一點也不笑。她的眼睛彷彿還沒有乾多久。她臉上沒有血色,顯得非常疲乏,像有病似的。她瞧著睡在她懷裡的女兒的那種神情只有親自哺乳的母親才會有。一條對角折的粗藍布大手巾,就是傷兵們用來擤鼻涕的那種大手巾,遮去了她的腰。她的手,枯而黑,生滿了斑點,食指上的粗皮滿是針痕,肩上披一件藍色的粗羊毛氅,布裙袍,大鞋。她就是芳汀。

  她就是芳汀。已經很難認了。但是仔細看去,她的美不減當年。一條含愁的皺痕橫在她的右臉上,彷彿含著一種輕蔑的冷笑。至於裝束,她從前那種鑲綴絲帶、散發丁香味兒、狂態十足的輕羅華服,好像是愉快、狂歡和音樂構成的裝飾,早已像日光下和金剛鑽一樣耀眼的樹上霜花那樣消失殆盡了,霜花融化以後,留下的只是深黑的樹枝。

  那次的「妙玩笑」開過以後,已經過了十個月了。

  在這十個月中發生了什麼事呢?那是可以想見的。

  遺棄之後,便是艱苦。芳汀完全見不著寵兒、瑟芬和大麗了;從男子方面斷絕了的關係,在女子方面也拆散了;假使有人在十五天過後說她們從前是朋友,她們一定會感到奇怪,現在已沒有再做朋友的理由了。芳汀只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她孩子的父親走了,真慘!這種絕交是無可挽回的,她孑然一身,無親無故,加以勞動的習慣減少了,娛樂的嗜好加多了,自從和多羅米埃發生關係以後,她便輕視她從前學得的那些小手藝,她忽視了自己的出路,現在已是無路可通了。毫無救星。芳汀稍稍認識幾個字,但不會寫,在她年幼時,人家只教過她簽自己的名字。她曾請一個擺寫字攤的先生寫了一封信給多羅米埃,隨後又寫了第二封,隨後又寫了第三封。多羅米埃一封也沒有回覆。一天,芳汀聽見一些貧嘴薄舌的女人望著她的孩子說:「誰會認這種孩子?對這種孩子,大家聳聳肩就完了!」於是她想到多羅米埃一定也對她的孩子聳肩,不會認這無辜的小人兒的,想到那男人,她心灰了。但是作什麼打算呢?她已不知道應當向誰求教。她犯了錯誤,但是我們記得,她的本質是貞潔賢淑的。她隱隱地感到,她不久就會墮入苦難,沉溺在更加不堪的境地裡。她非得有毅力不行;她有毅力,於是她站穩腳跟。她忽然想到要回到她家鄉濱海蒙特勒伊去,在那裡也許會有人認識她,給她工作。這打算不錯,不過得先隱瞞她的錯誤。於是她隱隱看出,可能又要面臨生離的苦痛了,而這次的生離的苦痛是會比上一次更甚的。她的心扭作一團,但是她下定決心。芳汀,我們將來可以知道,是敢於大膽正視人生的。

  她已毅然決然擯棄了修飾,自己穿著布衣,把她所有的絲織品、碎料子、飄帶、花邊,都用在她女兒身上,這女兒是她僅有的虛榮。她變賣了所有的東西,得到二百法郎,還清各處的零星債務後她只有八十來個法郎了。在二十二歲的芳齡,一個晴朗的春天的早晨,她背著她的孩子,離開了巴黎。如果有人看見她們母女倆走過,誰也會心酸。那婦人在世上只有這個孩子,那孩子在世上也只有這個婦人。芳汀餵過她女兒的奶,她的胸脯虧累了,因而有點咳嗽。

  我們以後不會再有機會談到斐利克斯.多羅米埃先生了。我們只說,二十年後,在路易.菲力浦王朝時代【註:即一八三○年至一八四八年。】,他是外省一個滿臉橫肉、有錢有勢的公家律師,一個乖巧的選民,一個很嚴厲的審判官,一個一貫尋芳獵豔的登徒子。

  芳汀坐上當時稱為巴黎郊區小車的那種車子,花上每法里三、四個蘇的車費,白天就到了孟費郿的麵包師巷。

  她從德納第客店門前走過,看見那兩個小女孩在那怪形秋千架上玩得怪起勁的,不禁心花怒放,只望著那幅歡樂的景象出神。

  誘惑人的魑魅是有的。那兩個女孩對這個做母親的來說,便是這種魑魅。

  她望著她們,大為感動。看見天使便如身歷天堂,她彷彿看見在那客店上面有「上帝在此」的神祕字樣。那兩個女孩明明是那樣快活!她望著她們,羨慕她們,異常感動,以至當那母親在她兩句歌詞間換氣時,她不能不對她說出我們剛才讀到的那句話:

  「大嫂,您的兩個小寶寶真可愛。」

  最凶猛的禽獸,見人家撫摸牠的幼雛也會馴服起來的。母親抬起頭,道了謝,又請這位過路的女客坐在門邊條凳上,她自己仍蹲在門檻上。兩個婦人便攀談起來了。

  「我叫德納第媽媽,」兩個女孩的母親說,「這客店是我們開的。」

  隨後,又回到她的情歌,合著牙哼起來:

   必須這樣,我是騎士,

   我正要到巴勒斯坦去。

  這位德納第媽媽是個赤髮、多肉、呼吸滯塞的婦人,是個典型的裝妖作怪的母老虎。並且說也奇怪,她老像有滿腔心事似的,那是由於她多讀了幾回香豔小說。她是那麼一個扭扭捏捏、男不男女不女的傢伙,那些已經破爛的舊小說,對一個客店老板娘的想像力來說,往往會產生這樣的影響。她還年輕,不到三十歲。假使這個蹲著的婦人當時直立起來,她那魁梧奇偉、遊藝場中活菩薩似的身材也許會立刻嚇退那位女客,擾亂她的信心,而我們要敘述的事也就不會發生了。一個人的一起一坐竟會牽涉到許多人的命運。

  遠來的女客開始談她的身世,不過談得稍微與實際情況有些出入。

  她說她是一個女工,丈夫死了,巴黎缺少工作,她要到別處去找工作,她要回到她的家鄉去。當天早晨,她徒步離開了巴黎,因為她帶著孩子,覺得疲倦了,恰巧遇著到蒙白耳城去的車子,她便坐了上去;從蒙白耳城到孟費郿,她是走來的;小的也走了一點路,但是不多,她太幼小,只得抱著她,她的寶貝睡著了。

  說到此地,她熱烈地吻了一下她的女兒,把她弄醒了。那個孩子睜開她的眼睛,大的藍眼睛,和她母親的一樣,望著,望什麼呢?什麼也不望,什麼也在望,用孩子們那副一本正經並且有時嚴肅的神氣望著,那種神氣正是他們光明的天真面對我們日益衰敗的道德的一種神祕的表示。彷彿他們覺得自己是天使,又知道我們是凡人。隨後那個孩子笑起來了,母親雖然抱住她,但她用小生命躍躍欲試的那種無可約束的毅力滑到地上去了,忽然她看見了秋千上面的那兩個孩子,立刻停止不動,伸出舌頭,表示羨慕。

  德納第媽媽把她兩個女兒解下了,叫她們從秋千上下來,說道:

  「你們三個人一道玩吧。」

  在那種年紀,大家很快就玩熟了,一分鐘過後,那兩個小德納第姑娘便和這個新來的伴侶一道在地上掘洞了,其樂無窮。

  這個新來的伴侶是很活潑有趣的,母親的好心腸已在這個娃娃的快樂裡表現出來了,她拿了一小塊木片做鏟子,用力掘了一個能容一隻蒼蠅的洞。掘墓穴工人的工作出自一個孩子的手,便有趣了。

  兩個婦人繼續談話。

  「您的寶寶叫什麼?」

  「珂賽特。」

  珂賽特應當是歐福拉吉。那孩子本來叫歐福拉吉。但是她母親把歐福拉吉改成了珂賽特,這是母親和平民常有的一種嫻雅的本能,比方說,約瑟華往往變成貝比達,佛朗索瓦斯往往變成西萊特。這種字的轉借法,絕不是字源學家的學問所能解釋的。我們認得一個人的祖母,她居然把泰奧多爾變成了格農。

  「她幾歲了?」

  「快三歲了。」

  「正和我的大孩子一樣。」

  那時,那三個女孩聚在一堆,神氣顯得極其快樂,但又顯得非常焦急,因為那時發生了一件大事:一條肥大的蚯蚓剛從地裡鑽出來,他們正看得出神。

  她們的喜氣洋洋的額頭一個挨著一個,彷彿三個頭同在一圈圓光裡一樣。

  「這些孩子們,」德納第媽媽大聲說,「一下子就混熟了!別人一定認為她們是三個親妹妹呢!」

  那句話大致就是這個母親所等待的火星吧。她握住德納第媽媽的手,眼睛盯著她,向她說:

  「您肯替我照顧我的孩子嗎?」

  德納第媽媽一驚,那是一種既不表示同意,也不表示拒絕的動作。

  珂賽特的母親緊接著說:

  「您明白嗎,我不能把我的孩子領到家鄉去。工作不允許那樣做。帶著孩子不會有安身的地方。在那地方,他們本是那樣古怪的。慈悲的上帝教我從您客店門前走過,當我看見您的孩子那樣好看、那樣乾淨、那樣高興時,我的心早被打動了。我說過:『這才真是個好母親呵。』喲,她們真會成三個親姊妹。並且,我不久就要回來的。您肯替我照顧我的孩子嗎?」

  「我得先想想。」德納第媽媽說。

  「我可以每月付六個法郎。」

  說到這裡,一個男子的聲音從那客店裡叫出來:

  「非得七個法郎不成。並且要先付六個月。」

  「六七四十二。」德納第媽媽說。

  「我照付就是。」那母親說。

  「並且另外要十五法郎,做剛接過手時的一切費用。」男子的聲音又說。

  「總共五十七法郎。」德納第媽媽說。

  提到這些數目時,她又很隨便地哼起來:

   必須這樣,一個戰士說。

  「我照付就是,」那母親說,「我有八十法郎。剩下的錢,盡夠我的盤纏,如果走去的話。到了那裡,我就賺得到錢,等我有點錢的時候,我就回頭來找我的心肝。」

  男子的聲音又說:

  「那孩子有包袱嗎?」

  「那是我的丈夫。」德納第媽媽說。

  「當然她有一個包袱,這個可憐的寶貝。我早知道他是您的丈夫。並且還是一個裝得滿滿的包袱!不過有點滿得不近人情。裡面的東西全是成打的,還有一些和貴婦人衣料一樣的綢緞衣服。它就在我的隨身包袱裡。」

  「您得把它交出來。」男子的聲音又說。

  「我當然要把它交出來!」母親說,「我讓我的女兒赤身露體,那才笑話呢!」

  德納第把主人的面孔擺出來了。

  「很好。」他說。

  這件買賣成交了。母親在那客店裡住了一夜,交出了她的錢,留下了她的孩子,重新結上她那隻由於取出了孩子衣服而縮小、從此永遠輕便的隨身衣包,在第二天早晨走了,一心打算早早回來。人們對骨肉的離合總愛打如意算盤,但是往往落一場空。

  德納第夫婦的一個女鄰居碰到了這位離去的母親,她回來說:

  「我剛才看見一個婦人在街上哭得好慘!」

  珂賽特的母親走了以後,那漢子對他婆娘說:

  「這樣我可以付我那張明天到期的一百一十法郎的期票了。先頭我還缺五十法郎。你可知道?法院的執達吏快要把人家告發我的拒絕付款狀給我送來了。這一下,你靠了你的兩個孩子做了個財神娘娘。」

  「我沒有想到。」那婆娘說

  ※※※

  二 兩副醜惡嘴臉的速寫

  那隻被逮住的老鼠是瘦的,但是貓兒,即使得了一隻瘦老鼠,也要快樂一場。

  那德納第夫婦是什麼東西呢?

  我們現在簡單地談談。將來再補充描繪他們的輪廓。

  這些人屬於那種爬上去了的粗鄙人和失敗了的聰明人所組成的混雜階級,這種混雜階級處於所謂中等階級和所謂下層階級之間,下層階級的某些弱點和中等階級的絕大部分惡習它都兼而有之,既沒有工人的那種大公無私的熱情,也沒有資產者的那種誠實的信條。

  這些小人,一旦受到惡毒的煽動就很容易變成凶惡的力量。那婦人就具有做惡婆的本質,那男子也是個無賴的材料。他們倆都有那種向罪惡方面猛烈發展的極大可能性。世上有一種人就像蝦似的不斷退向黑暗,他們一生中只後退,不前進,並且利用經驗,增加他們的醜惡,不停地日益敗壞下去,心地也日益狠毒起來。這一對男女,便是那種東西。

  尤其是那德納第漢子,他可以使觀察他的人感到侷促不安。我們對某些人只須望一眼便起戒懼之心,我們覺得他們在兩方面都是陰森森的,在人後,他們惶惶終日,在人前,他們聲勢凶狠。他們的心,從不告人。我們無從知道他們曾幹過什麼,也無從知道他們將幹些什麼。他們目光中的那種遮遮掩掩的神情才會把他們揭露出來。我們只須觀察他們的一言一行便可想見他們過去生活中一些見不得人的隱事和未來生活中一些陰謀詭計。

  這個德納第,如果我們相信他自己說的話,是當過兵的;據他自己說,他當過中士;他大致參加過一八一五年的那次戰役【註:指滑鐵盧戰役。】,據說還表現得相當勇敢。將來我們就會知道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在他酒店的招牌上描繪了他在作戰中的一次親身經歷。那是他自己畫的,因為他什麼都會做一點,但都做不好。

  當時的古典主義舊小說,在《克雷荔》以後就只有《洛多伊斯卡》,那些書都還高尚,但越往後越庸俗,從斯居德黎小姐降至布隆.麻拉姆夫人,從拉法葉夫人降至巴德勒米.哈陀夫人,那一類小說都把巴黎那些看門女人的情火點燃了,甚至連累郊區。德納弟媽媽恰有足夠的聰明能讀那一類書籍。她寢饋其中,把自己微弱的腦力沉浸在那裡,因此,在她很年輕時,甚至在年齡稍大時,她在她丈夫身旁總顯得心事重重似的。她丈夫是一個深沉的滑頭,不務正業,略通文法,既粗鄙又精明,在言情小說方面他愛讀比戈.勒白朗的作品,「在性的問題上」(這是他的口頭禪),他卻是個正經的魯男子,從不亂來。他妻子的年齡比他小十二到十五歲。後來,當浪漫的墮馬髻漸成白髮,佳人轉為醜婦,德納第太太便成為一個肥胖、惡劣、嘗過一些下流小說滋味的婦人了。讀壞書的人總免不了壞影響。結果,她的大女兒叫作愛潘妮。至於小女兒,那可憐的孩子,幾乎叫做菊納爾,幸而狄克萊.狄彌尼爾的一部小說,倒莫名其妙的救了她,她只叫做阿茲瑪。

  此外,我們還順便提一下,我們現在談到的那個怪時代,在替孩子們取小名方面固然混亂,但也不見得事事都淺薄可笑。在我們剛才指出的那種浪漫因素以外,也還有一種社會影響。目前,平民的孩子叫做阿瑟、亞福萊或阿爾封斯,子爵(假使還有子爵的話)叫做托馬、皮埃爾或雅克,那都不是什麼稀罕的事,「高雅」的名字移到平民身上,村野的名字移到貴人身上,那樣的交流只能說是平等思想激盪的後果。新思潮深入一切,無可阻擋,孩子命名的情形,便是一例。在這種混亂現象的後面存在一種偉大深刻的東西,那就是法蘭西革命。

  ※※※

  三 百靈鳥

  一味狠毒,不能發達。那客店的光景並不好。

  幸而有那女客的五十七個法郎,德納第得免於官廳的追究,他出的期票也保持了信用。下一個月他仍舊缺錢,那婦人便把珂賽特的衣服飾物帶到巴黎,向當鋪押了六十法郎。那筆款子用完以後,德納第夫婦便立刻認為他們帶那孩子是在救濟別人,因此那孩子在他家裡經常受到被救濟者的待遇。她的衣服被典光以後,他們便叫她穿德納第家小姑娘的舊裙和舊衫,就是說,破裙和破衫。他們把大家吃剩的東西給她吃,她吃得比狗好一些,比貓又差一些,並且貓和狗還經常是她的同餐者;珂賽特用一隻木盆,和貓狗的木盆一樣,和貓狗一同在桌子底下吃。

  她的母親在濱海蒙特勒伊住下來了,我們以後還會談到的,她每月寫信,應當說,她每月請人寫信探問她孩子的消息。

  德納第夫婦千篇一律地回覆說:「珂賽特一切安好。」

  最初六個月滿了以後,她母親把第七個月的七個法郎寄去,並且月月都按期寄去,相當準時。一年還不到,德納第漢子便說:「她給了我們多大的面子!她要我們拿她這七個法郎幹什麼?」於是他寫信硬要十二法郎。他們向這位母親說她的孩子快樂平安,母親曲意遷就,照寄了十二法郎。

  某些人不能只愛一面而不恨其他一面。德納第婆子酷愛她自己的兩個女兒,因而也厭惡那外來的孩子。一個慈母的愛會有它醜惡的一面,想來真使人失望。珂賽特在她家裡儘管只占一點點地方,她仍覺得她奪了她家裡人的享受,彷彿那孩子把她兩個小女兒呼吸的空氣也減少了一樣。那婦人,和許多和她同一類型的婦人一樣,每天都有一定數量的撫愛和一定數量的打罵要發洩。假使她沒有珂賽特,她那兩個女兒,儘管百般寵愛,一定也還是要受盡她的打罵的。但是那個外來的女孩做了她們的替身,代受了打罵。她自己的兩個女兒卻只消受她的愛撫。珂賽特的一舉一動都會受到一陣冰雹似的毆打,凶橫無理之極。一個柔和、幼弱、還一點也不了解人生和上帝是什麼的孩子,卻無時不受懲罰、辱罵、虐待、毆打,還得瞧著那兩個和她一樣的女孩兒享受她們孩提時期的幸福!

  德納第婆子既狠心,愛潘妮和阿茲瑪便也狠心。孩子們,在那種小小年紀總是母親的再版。版本的大小有所不同而已。

  一年過了,又是一年。

  那村子裡的人說:

  「德納第一家子都是好人。他們並不寬裕,卻還撫養人家丟在他們家裡的一個窮孩子!」

  大家都認為珂賽特已被她的母親忘記了。

  同時,那德納第漢子不知從什麼密報中探聽到那孩子大致是私生的,母親不便承認,於是他硬敲每月十五法郎,說那「畜生」長大了,「要東西吃」,並且以送還孩子來要挾,「她敢不聽我的話!」他吼道,「我也不管她瞞人不瞞人,把孩子送還給她就是。非加我的錢不行。」那母親照寄十五法郎。

  年復一年,孩子長大了,她的苦難也增加了。

  珂賽特在極小時,一向是代那兩個孩子受罪的替身;當她的身體剛長大一點,就是說連五歲還沒有到的時候,她又成了這家人的僕人。

  五歲,也許有人說,那不見得確有其事吧。唉!確有其事。人類社會的痛苦的起始是不限年齡的。最近我們不是見過杜美拉的案子,一個孤兒,當了土匪,據官廳的文件說,他從五歲起,便獨自一人在世上「一邊給人家做工,一邊從事盜竊」嗎?

  他們叫珂賽特辦雜事,打掃房間、院子、街道,洗杯盤碗盞,甚至搬運重東西。她的母親一向住在濱海蒙特勒伊,德納第夫婦見到她近來寄錢沒有從前那樣準時了,便更加覺得有理由那樣對待孩子。有幾個月沒有寄錢來了。

  假使那母親在那第三年的年末來到孟費郿,她一定會不認識她的孩子了。珂賽特,當她到這一家的時候,是那樣美麗,那樣紅潤,現在是又黃又瘦。她的舉動,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那樣縮手縮腳。德納第夫婦老說她「鬼頭鬼腦」!

  待遇的不平使她變得暴躁了,生活的艱苦使她變醜了。她只還保有那雙秀麗的眼睛,使人見了格外難受,因為她的眼睛是那麼大,看去就彷彿那裡的愁苦也格外多。

  冬天,看見這個還不到六歲的可憐的孩子衣衫襤褸,在寒氣中戰慄,天還沒亮,便拿著一把大掃帚,用她的小紅手緊緊握著它打掃街道,一滴淚珠掛在她那雙大眼睛的邊上,好不叫人痛心。

  在那裡,大家叫她百靈鳥。那小妞兒原不比小鳥大多少,並且老是哆哆嗦嗦,凡事都使她驚慌、戰慄,每天早晨在那一家和那一村裡老是第一個醒來,不到天亮,便已到了街上或田裡,一般愛用比喻的人便替她取了這個名字。

  不過這隻百靈鳥從來不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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