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第八卷 暢快和失望

  一 春光好

  讀者已經懂了,愛潘妮在馬儂的授意下,曾去卜呂梅街認清了住在那鐵欄門裡的女子,並立即擋住了那夥匪徒,隨後,她把馬呂斯引到那裡。馬呂斯,如醉如痴地在那鐵欄門外張望了幾天以後,被那種把鐵屑引向磁石、把有情人引向意中人所住房屋門牆的力量所推動,終於仿照羅密歐與茱麗葉的故事,鑽進了珂賽特的園子,羅密歐當日還得翻過一道圍牆,馬呂斯卻只要稍微用點力,把鐵欄門上年久失修、像老年人的牙齒那樣、在鏽了的門框上搖晃的鐵條從臼裡移出一根,他那瘦長的身軀便很容易通過了。

  那條街上從沒有人走過,馬呂斯又只在天黑以後才進那園子,因此他沒有被人發現的危險。

  自從他倆在那幸福和神聖的時刻一吻訂終身以後,馬呂斯便沒有一天不去那裡。假使珂賽特在她生命的這一關頭遇到的是個不檢點的放蕩男子的愛,她也就完了,因為和善大方的人兒往往輕易順從,而珂賽特正屬於這種性格。女性寬宏大量的一種表現便是讓步。愛情,當它到了它的絕對高度時,常攙和著一種使人莫名其妙把貞操觀念拋向九霄雲外只一味盲從的感情。可是,高貴的人兒,你得闖過多少危險啊!常常,你捧出的是一片真心,別人取的卻是肉體。心還是你的心,你在暗地裡望著它發抖。愛情絕不走中間路線,它不護助人便陷害人。人的整個命運便是這兩端論。這個非禍即福的兩端論在人的命運中,沒有什麼比愛情奉行得更冷酷無情的了。愛就是生命,如果它不是死亡。是搖籃,也是棺木。同一種感情可以在人的心中作出兩種完全相反的決定。在上帝創造的萬物中,放出最大光明的是人心,不幸的是,製造最深黑暗的也是人心。

  上帝要珂賽特遇到的愛是那種護助人的愛。

  一八三二那年整個五月的每天夜晚,在那荒蕪的小小園子裡,在那些日益芬芳茂盛的繁枝雜草叢中,總有那兩人在黑暗中相互輝映,他們無比貞潔,無比天真,心中洋溢著齊天幸福,雖是人間情侶卻更似天仙,純潔,忠實,心醉神迷,容光煥發。珂賽特彷彿覺得馬呂斯戴著一頂王冠,馬呂斯也彷彿覺得珂賽特頂著一圈光輪。他們相偎相望,手握著手,一個挨緊一個,但他們間有一定距離是他們所不曾越過的。他們不是不敢越過,而是從不曾想過。馬呂斯感到一道柵欄:珂賽特的貞潔;珂賽特也感到有所依附:馬呂斯的忠誠。最初的一吻也就是最後的一吻。馬呂斯,從那次以後,也只限於用嘴唇輕輕接觸一下珂賽特的手,或是她的圍巾、她的一圈頭髮。對他來說,珂賽特是一種香氣,而不是一個女性。他呼吸著她。她無所拒,他也無所求。珂賽特感到快樂,馬呂斯感到滿足。他們生活在這種幸福無邊的狀態中──這種狀態也許可以稱為一個靈魂對一個靈魂的讚歎吧。那是兩顆童貞的心在理想境界中的無可名狀的初次燃燒。是兩隻天鵝在室女星座的相逢。

  在那相愛的時刻,欲念已在景仰親慕的巨大威力下絕對沉寂的時刻,馬呂斯,純潔如仙童的馬呂斯,也許能找一個妓女,但絕不會把珂賽特的裙袍邊掀起到她踝骨的高度的。一次,在月光下,珂賽特彎腰去拾地上的什麼東西,她的衣領開大了一點,開始露出她的頸窩,馬呂斯便把眼睛轉向別處。

  在這兩人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呢?什麼也沒有。他們互相愛慕罷了。

  到了夜晚,每當他們在一起時,那園子好像成了個生氣勃勃的聖地。所有的花都在他們的周圍開放,向他們獻出香氣,他們,也展開各自的靈魂,撒向花叢。四周的植物,正在精力旺盛、汁液飽滿的時節,面對著這兩個喁喁私語的天真人兒,也不免感到醉意撩人,春心蕩漾。

  他們談的是些什麼呢?只不過是些聲息。再沒有旁的。這些聲息已夠使整個自然界騷動興奮了。我們從書本中讀到這類談話,總會感到那是只能讓風吹散的枝葉下的煙霧,而裡面的巨大魔力卻是難於理解的。你從兩個情人的竊竊私語中,去掉那些有如豎琴的伴奏、發自靈魂深處的旋律,剩下的便只是一團黑影,你說,怎麼!就這麼點東西!可不是,只是一些孩子話,人人說了又說的話,毫無意義的開玩笑的話,毫無益處的廢話,傻話,但也是人間最卓絕最深刻的話!唯一值得一述也值得一聽的話!

  這些傻話,這些淺薄的語言。凡是從來沒有聽說過的人,從來沒有親自說過的人,都是蠢材和惡人。

  當時珂賽特對馬呂斯說:

  「你知道嗎?……」

  (他倆既然都懷著那種絕無濁念的童貞情感,在這一切的談話中,又怎能隨意以「你」相稱,這是他和她都說不清楚的。)

  「你知道嗎?我的名字是歐福拉吉。」

  「歐福拉吉?不會吧,你叫珂賽特。」

  「呵!珂賽特,這名字多難聽,是我小時人家隨便叫出來的。我的真名是歐福拉吉。你不喜歡這名字嗎,歐福拉吉?」

  「當然喜歡……但是珂賽特並不難聽。」

  「你覺得珂賽特比歐福拉吉好些嗎?」

  「呃……是的。」

  「那麼我也覺得珂賽特好些。沒有錯,珂賽特確是好聽。你就叫我珂賽特吧。」

  她臉上還漾起一陣笑容,使這些對話可以和天國林園中牧童牧女的語言媲美。

  另一次,她定定地望著他,喊道:

  「先生,您生得美,生得漂亮,您聰明,一點也不笨,您的知識比我淵博多了,但是我敢說,說到『我愛你』這三個字,您的體會卻比不上我!」

  馬呂斯,在這時候,神遊太空,彷彿聽到了星星唱出的一首戀歌。

  或者,她輕輕拍著他,因為他咳了一聲嗽,她對他說:

  「請不要咳嗽,先生。我不許人家在我家裡不先得到我的同意就咳嗽。咳嗽是很不對的,並且叫我擔憂。我要你身體健康,因為,首先,我,假使你身體不好,我就太痛苦了。你叫我怎麼辦呀!」

  這種話地地道道是只應天上才有的。

  一次,馬呂斯向珂賽特說:

  「你想想,有一段時間,我還以為你叫玉秀兒呢。」

  他們為這話笑了一整夜。

  在另一次談話中,他偶然想起,大聲說道:

  「呵!有一天,在盧森堡公園,我險些兒沒把一個老傷兵的骨頭砸碎。」

  但是他立即停了下來沒往下說。要不,他便得談到珂賽特的吊襪帶,那在他是不可能的。這裡有一道無形的堤岸,一涉及到肉體問題,自有一種神聖的畏懼心使這天真豪邁的情人向後退縮。在馬呂斯的想像中,他和珂賽特的生活,只應是這樣而不應有旁的:他每晚來到卜呂梅街,把那法院院長鐵欄門上的一根肯成人之美的老鐵條挪動一下,並肩坐在石凳上,仰望傍晚時分樹枝中間的閃閃星光,讓他褲腿膝頭上的褶紋和珂賽特的寬大的裙袍挨在一起,摸撫她的指甲,對她說「你」,輪番嗅一朵鮮花……天長地久,了無盡期。這時,朵朵白雲在他們的頭上浮過。微風吹走的人間夢幻常多於天上的白雲。

  難道在這種近乎樸拙的純愛中,絕對沒有承顏獻媚的表現嗎?不。向意中人「說奉承話」,這是溫存愛撫的最初形式,是試探性的半進攻。奉承,具有隔著面紗親吻的意味。在其中,狎昵的意念已遮遮掩掩地伸出了它溫柔的指尖。在狎昵念意的跟前,心,為了更好地愛,後退了。馬呂斯的甜言蜜語是充滿了遐想的,可以說,具有碧空的顏色。天上的鳥兒,當牠們和天使比翼雙飛時,應當聽到這些話的。但這裡也雜有生活、人情、馬呂斯大大的堅強的自信心。那是岩洞裡的語言,來日洞房情話的前奏,是真情的婉轉披露,歌與詩的合流,鷓鴣咕咕求偶聲的親切誇張,是表達崇拜心情的一切美如花團錦簇、吐放馥郁天香的綺文麗藻,是兩心交喚聲中無可名狀的嚶嚶啼唱。

  「呵!」馬呂斯低聲說,「你多麼美!我不敢看你。因此我只是嚮往你。你是一種美的形態。我不知道我是怎麼搞的。只要你的鞋子尖兒從你裙袍下伸出來,我便會心慌意亂。並且當你讓我猜著你的思想時,我便看見一種多麼耀眼的光!你說的話有驚人的說服力。有時我會覺得你只是幻境中的人。你說話吧,我聽你說,我敬佩你。呵珂賽特!這是多麼奇特,多麼迷人,我確實要瘋了。你是可敬愛的,小姐。我用顯微鏡研究你的腳,用望遠鏡研究你的靈魂。」

  珂賽特回答說:

  「從今早到現在,我一刻比一刻越來越愛你了。」在這種對話中,一問一答,漫無目標,隨心所欲,最後總像水乳交融,情投意合。

  珂賽特處處顯得天真、淳樸、赤誠、潔白、坦率、光明。我們可以說她是明亮的。她讓見到她的人彷彿感到如見春光,如見曉色。她眼睛裡有露水。珂賽特是曙光凝聚起來的婦女形體。馬呂斯既崇拜她,便欽佩她,這是極自然的。但事實是,這個新從修道院裡打磨出來的小寄讀生,談起話來,確有美妙的洞察力,有時也談得合情合理,體貼入微。她那孩子話未必盡是孩子氣。她什麼也不會搞錯,並且看得準。婦女是憑著她心中的溫柔的天性──那種不犯錯誤的本能──來領悟和交談的。誰也不會像婦女那樣把話說得既甜美又深刻。甜美和深刻,整個女性也就在這裡了,全部稟賦也就在這裡了。

  在這種美滿的時刻,他們隨時都會感到眼裡淚水汪汪。一個被踏死的金龜子,一片從鳥巢裡落下的羽毛,一根被折斷的山楂枝,都會使他們傷感,望著發怔,沉浸在輕微的惆悵中,恨不得哭它一場。愛的最主要症狀便是一種有時幾乎無法按捺的感傷情緒。

  與此同時──這些矛盾現象都是愛情的閃電遊戲──他們又常會放聲大笑,無拘無束。笑得怪有趣的,有時幾乎像是兩個男孩子。但是,儘管沉醉了的童心已無顧慮,天生的性別觀念總還是難忘的。它依然存在於他倆的心中,既能使人粗俗,也能使人高尚。無論他倆的靈魂如何皎潔無邪,在這種最貞潔的促膝密談中,仍能感到把一對情人和兩個朋友區別開來的那種可敬的和神祕的分寸。

  他們互敬互愛,如對神明。

  永恆不變的事物依然存在。他們相愛,相對微笑,撅起嘴來做小丑臉,相互交叉著手指,說話「你」來「你」去,這並不妨礙時間無盡期地推移。夜晚,兩個情人和鳥雀、玫瑰一同躲在昏暗隱祕處,把滿腔心事傾注在各自的眼睛裡,在黑暗中相互吸引注視,這時,太空中充滿著巨大天體的運行。

  ※※※

  二 美滿幸福的麻醉作用

  他們被幸福沖昏了頭腦,在稀裡糊塗地過日子。那個月裡,霍亂正在巴黎流行,死亡慘重,他們全不在意。他們互相傾訴衷情,盡量使對方了解自己,而這一切從來沒有遠離各自的身世。馬呂斯告訴珂賽特,說他是孤兒,他叫馬呂斯.彭眉胥,他是律師,靠替幾個書店編寫資料過活,他父親當初是個上校,是個英雄,而他,馬呂斯,卻和他那有錢的外祖父鬧翻了。他也多少談了一下他是男爵;但是這對珂賽特一點也沒發生影響。馬呂斯男爵?她沒有聽懂。她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馬呂斯就是馬呂斯。從她那方面,她向他說她是在小比克布斯修道院裡長大的,她的母親,和他的一樣,已經死了,她的父親叫割風先生,還說他為人非常好,他大量周濟窮人,而他自己並沒有錢,他節省自己的費用,卻要保證她什麼也不缺。

  說也奇怪,馬呂斯自從遇見了珂賽特以後,在他所過的那種交響音樂似的生活中,過去的事,甚至是過去不久的事,對他來說都已變得那樣模糊遙遠,以致珂賽特對他談的一切完全可以滿足他。他甚至沒有想到要把那天夜晚在德納第窮窟裡發生的事,他父親怎樣燒傷自己的胳膊,他那奇怪的態度,機靈的脫險等等經過說給她聽。馬呂斯一時把那些全忘了,他甚至一到天黑,便想不起自己在上午幹了些什麼,是在什麼地方吃的午飯,有誰和他說過話,他耳朵裡經常有歌聲,使他接觸不到任何其他思想,他只是在看見珂賽特時才活過來。因此,他既是生活在天堂裡,當然想不起塵世的事了。他倆昏昏沉沉地承受著這種非物質的快樂的無限重壓。這兩個所謂情人的夢遊病患者便是這樣過活的。

  唉!誰又沒有經受過這一切考驗?為什麼好事總會多磨?

  為什麼以後生命還要延續下去?

  愛幾乎取代思想:愛是健忘的,它使人忘掉一切。你去同狂熱的愛情談邏輯吧。人心中的絕對邏輯連繫並不多於宇宙機構中的規則幾何形。對珂賽特和馬呂斯來說,世上除了馬呂斯和珂賽特以外,便不再有旁的什麼了。他們周圍的宇宙已落到一個洞裡去了。他們生活在黃金的片刻裡。前面無所有,後面也無所有。馬呂斯幾乎沒有想過珂賽特有個父親。在他的腦子裡,只是一片耀眼的彩光,把什麼都遮沒了。這一對情人談了些什麼呢?我們已經知道,談花、燕子、落山的太陽、初升的月亮,所有這一類重要的東西。他們什麼都談到了,什麼也沒有談到。情人的一切,是一切皆空。那個父親、那些真人真事、那個窮窟,那些綁匪、那種驚險事,這有什麼可談的?那種惡夢似情景,是真有過的嗎?他們是兩個人,他們彼此相愛,這已是一切了。其他全是不存在的。也許是這樣:地獄在我們背後的陷落原是和進入天堂連在一起的。誰看見過魔鬼呀?真有魔鬼嗎?真有人發過抖嗎?確有人受過苦嗎?什麼全不知道了。在那上面,只有一朵玫瑰色的彩雲。

  那兩個人便是這樣過活的,高潔絕倫,世上少有,他們既不在天底點,也不在天頂點,是在人與高級天使之間,在汙泥之上,清霄之下,雲霧之中;幾乎沒有了骨和肉,從頭到腳全是靈魂和憧憬;著地已感固體太少,升空又嫌人味太重,彷彿是在原子將落未落的懸浮狀態中;看來已超越於生死之外,不知有昨日、今日、明日這樣乏味的輪轉,陶陶然,醺醺然,飄飄然,有時,輕盈得可以一舉升入太虛,幾乎能夠一去不復返。

  他們便這樣睜著眼睛沉睡在溫柔鄉中。呵,現實被幻想麻醉了的絕妙昏睡症!

  有時,儘管珂賽特是那樣美,馬呂斯卻在她跟前閉上了眼睛。閉眼是觀望靈魂的最好方法。

  馬呂斯和珂賽特都不曾想過這樣將把他們引向什麼地方,他們認為這便是他們最後歸宿了。想要愛情把人導向某處,那是人們的一種奇怪的奢望。

  ※※※

  三 陰影的初現

  冉阿讓什麼也沒有感覺到。

  珂賽特不像馬呂斯那樣神魂顛倒,她比較心情輕快,這樣已夠使冉阿讓快樂了。珂賽特雖有她的心事,她那甜滋滋的憂慮,腦子裡充滿了馬呂斯的形象,但她那無比純潔美好的面貌,和原先一樣,仍是天真爛熳,笑盈盈的。她正處在意貞聖女懷抱愛神、天使懷抱百合花的年齡。因此,冉阿讓是心境舒坦的。並且,當兩個情人一經商妥以後,事情總能進行得很順利,企圖干擾他們美夢的第三者往往被一些慣用的手法──每個有情人都照例採用的那些辦法──蒙蔽過去。因而珂賽特對冉阿讓百依百順。他要出去散步嗎?好,我的小爸爸。他要留在家裡嗎?好極了。他要和珂賽特一同度過這一晚嗎?她再高興沒有。由於他總在夜間十點鐘上床睡覺,這一天,馬呂斯便要到十點過後,從街上聽到珂賽特把臺階上的長窗門開了以後,他才跨進園子。不用說,馬呂斯白天是從不露面的。冉阿讓甚至早已不再想到還有馬呂斯這麼一個人了。只是有一次,一天早晨,他忽然對珂賽特說:「怎麼搞的,你背上一背的石灰!」馬呂斯在前一天晚上,一時激動,竟把珂賽特擠壓在牆上。

  那個老杜桑,睡得早,家務一做完,便只想睡覺,和冉阿讓一樣,是被蒙在鼓裡的。

  馬呂斯從來不進那屋子。當他和珂賽特一道時,他倆便藏在臺階附近的一個凹角裡,免得被街上的人看見或聽見,坐在那裡,說是談心嗎?往往只不過是彼此緊捏著手,每分鐘捏上二十次,呆呆地望著樹枝。在這種時刻,這一個的夢幻是那麼深渺,那麼深入到另一個的夢幻,即使天雷落在他們身邊三十步以內,也不會驚動他們的。

  通明透澈的純潔。共度的時辰,幾乎都一樣純淨。這種愛情是一種百合花瓣和白鴿羽毛的收藏。

  整個園子是在他們和街道之間。馬呂斯每次進出,總要把鐵欄門上被移動了的鐵條重新擺好,不讓它露出絲毫痕跡。

  他經常要到夜半十二點才離開,回到古費拉克家裡。古費拉克對巴阿雷說:

  「你信不信?馬呂斯現在要到凌晨一時才回家!」

  巴阿雷回答說:

  「你有什麼辦法?年輕人總是要鬧笑話的。」

  有時,古費拉克交叉著手臂,擺出一副嚴肅面孔,對馬呂斯說:

  「小夥子,你也未免太辛苦一點了吧!」

  古費拉克是個講實際的人,他不欣賞那種由無形的天堂映在馬呂斯身上的光輝,他不習慣那些未公開表現的熱情,他不耐煩了,不時對馬呂斯發出警告,想把他拉回到現實中來。

  一天早晨,他這樣數落了他一次:

  「我的親愛的,看你這副模樣,我覺得你現在是在月球、夢國、幻省、肥皂泡京城裡。談談吧,做個好孩子,她叫什麼名字?」

  但是馬呂斯怎麼也不肯走漏一點消息。他寧可讓人家拔掉他的指甲,也不會說出構成珂賽特這個不當洩露的神聖名字的那三個音節中的一個。愛情是和黎明一樣光耀,和墳墓一樣沉寂的。不過古費拉克從馬呂斯身上看出這樣一種改變:他雖不說話,卻是喜氣洋洋的。

  在這明媚的五月中,馬呂斯和珂賽特嘗到了這樣一些天大的幸福:

  爭吵並以「您」相稱,僅僅是為了過一會兒能更好地說「你」;沒完沒了、盡量仔細地談論一些和他們毫不相干的人,又一次證明:在愛情這種動人的歌劇裡,腳本幾乎是無用的;

  對馬呂斯來說,聽珂賽特談衣服;

  對珂賽特來說,聽馬呂斯談政治;

  膝頭碰著膝頭,聽巴比倫街上的馬車駛過;

  凝望天空的同一顆行星或草叢中的同一隻螢火蟲;

  靜靜地坐在一起默不作聲,比聊天有更大的樂趣;

  等等,等等。

  可是各種各樣麻煩事兒正在逼來。

  一天晚上,馬呂斯走過殘廢軍人院街去赴約會,他一貫是低著頭走路的,他正要拐進卜呂梅街,聽到有人在他身邊喊他:

  「晚上好,馬呂斯先生。」

  他抬起頭,認出了是愛潘妮。

  這給了他一種奇特的感受。自從那天,這姑娘把他引到卜呂梅街以後,他一次也沒有想到過她,也從來沒有再見過她,他已經完全把她忘了。他對她原只懷著感激的心情,他今天的幸福是從她那裡得來的,可是遇見她總不免有些尷尬。

  如果認為幸福和純潔的感情可以使人進入完善的境界,那是錯誤的。我們已經見到,專一的感情只能使人健忘。在這種情況下,人會忘記做壞事,但也會忘記做好事。感激的心情、責任感、不應疏忽的和討人厭的回憶都會消逝。在另外一種時刻,馬呂斯對愛潘妮的態度也許會完全兩樣。自從他被珂賽特吸引以後,他甚至沒有明確地意識到這個愛潘妮的全名是愛潘妮.德納第,而德納第這個姓是寫在他父親的遺囑裡的,幾個月以前,他對這個姓還是那麼強烈愛戴的。我們如實地寫出馬呂斯的心情。連他父親的形象,在他靈魂中也多少消失在他愛情的光輝中了。

  他帶點為難的樣子回答說:

  「啊!是您嗎,愛潘妮?」

  「您為什麼要對我說『您』?難道我在什麼地方得罪了您嗎?」

  「哪裡的話。」他回答說。

  當然,他對她絲毫沒有什麼不滿。遠不是那樣。不過,他現在已對珂賽特說「你」了,便只能對愛潘妮說「您」,再沒有別的辦法。

  她看見他不再說話,便嚷道:

  「喂,您……」

  她又停住了。這姑娘在從前原是那樣隨便,那樣大膽的,這時卻好像找不出話來說了。她想裝出笑臉,但是不成。她接著說:

  「那麼……」

  她又不說下去了,低著眼睛站在那裡。

  「晚安,馬呂斯先生。」她忽然急促地說,隨即轉身走了。

  ※※※

  四 在英語中滾翻,在黑話中叫喊的CAB

  【註】CAB在英語中是馬車,在巴黎的黑話中是狗。

  第二天是六月三日,一八三二年六月三日,這個日期是應當指出的,因為當時有些重大的事件,像雷雨雲那樣,壓在巴黎的天邊。這天,馬呂斯在傍晚時,正順著他昨晚走過的那條路往前走,心裡想著那些常想的開心事,忽然看見愛潘妮在樹林和大路之間向他走來。一連兩天。太過分了。他連忙轉身,離開大路,改變路線,穿過先生街去卜呂梅街。

  愛潘妮跟著他直到卜呂梅街,這是她在過去沒有做過的。在這以前,她一向滿足於望著他穿過大路,從不想到要去和他打個照面。只是昨天傍晚,她才第一次想找他談話。

  愛潘妮跟著他,他卻沒有覺察。她看見他挪開鐵欄門上的鐵條,鑽到園子裡去。

  「喲!」她說,「他到她家裡去了。」

  她走近鐵欄門,逐根地搖撼那些鐵條,很容易就找出了馬呂斯挪動過的那根。

  她帶著陰森森的語調低聲說:

  「那可不成,麗賽特!」

  她過去坐在鐵欄門的石基上,緊靠著那根鐵條,彷彿是在守護它。那正是在鐵欄門和鄰牆相接的地方,有一個黑暗的角落,愛潘妮躲在那裡面,誰也看不見。

  她這樣待在那裡,足有一個多鐘頭,不動也不出氣,完全被自己心裡的事控制住了。

  將近夜裡十點鐘的時候,有兩個或三個行人走過卜呂梅街,其中一個是耽誤了時間的老先生,匆匆忙忙走到這荒涼、名聲不好的地段,挨著那園子的鐵欄門,走到門和牆相接處的凹角跟前,忽然聽見一個人的沙嗄凶狠的聲音說道:

  「怪不得他每晚要來!」

  那過路人睜大眼睛四面望去,卻看不見一個人,又不敢看那黑角落,心裡好不害怕。他加快腳步走了。

  這過路人幸虧趕快走了,因為不一會兒,有六個人,或前或後,彼此相隔一定距離,挨著圍牆,看去好像是一隊喝醉了的巡邏兵,走進了卜呂梅街。

  第一個走到那園子的鐵欄門前,停了下來,等待其餘的幾個,過了一會兒,六個人會齊了。

  這些人開始低聲說話。

  「就這兒。」其中的一個說【註:以下這一段裡,有許多匪徒的黑話。】。

  「園子裡有狗嗎?」另一個問。

  「我不知道。不用管那些,我帶了一個團子給牠吃。」

  「你帶了砸玻璃窗用的油灰嗎?」

  「帶了。」

  「這是一道老鐵欄門。」第五個人說,那是個用肚子說話的人。

  「再好沒有,」先頭第二個說話的人說,「它不會在鋸子下面叫,也不會那麼難切斷。」

  一直還沒有開門的那第六個人,開始察看鐵欄門,就像愛潘妮先頭做過的那樣,把那些鐵條逐根抓住,仔細地一一搖撼。他搖到了馬呂斯已經弄脫了臼的那根。他正要去抓那鐵條,黑暗中突然伸過一隻手,打在他的手臂上,他覺得好像被人當胸猛推了一掌,同時聽到一個人的嘶啞聲音對他輕輕吼道:

  「有狗。」

  他看見一個面色蠟黃的姑娘站在他面前。

  那人猝不及防,大吃一驚,他立即擺開凶猛的架勢,猛獸吃驚時的模樣是最可怕的,牠那被嚇的樣子也是最嚇人的。他退後一步,嘴裡結結巴巴地說:

  「這是個什麼妖精?」

  「你的女兒。」

  那正是愛潘妮在對德納第說話。

  愛潘妮出現時,那五個人,就是說,鐵牙、海嘴、巴伯、巴納斯山和普呂戎,都無聲無息,不慌不忙,沒說一句話,帶著夜晚活動的人所專有的那種慢而陰狠的穩勁,一齊走攏來了。

  他們手裡都帶著奇形怪狀的凶器。海嘴拿著一把強人們叫做「包頭巾」的彎嘴鐵鉗。

  「媽的,你在這兒幹什麼?你要怎麼樣,瘋了嗎?」德納第盡量壓低聲音吼著說,「你幹嘛要來礙我們的事?」

  愛潘妮笑了出來,跳上去抱住他的頸子。

  「我在這兒,我的小爸爸,因為我在這兒。難道現在不許人家坐在石頭上了嗎?是你們不應當到這兒來。你們來這兒幹什麼?你們早知道是塊餅乾嘛。我也告訴過馬儂了。一點辦法也沒有,這兒。但是,親親我吧,我的好爸爸,小爸爸!多久我沒有看見您老人家了!您已經在外面了,看來……?」

  德納第試圖掰開愛潘妮的手臂,低聲埋怨說:

  「好了。你已經吻過我了。是的,我已經在外面了,我不在裡面。現在,你走開。」

  但是愛潘妮不鬆手,反而抱得更緊。

  「我的小爸爸,您是怎麼出來的?您費盡腦筋才逃了出來的吧。您說給我聽聽!還有我的媽呢?我媽在什麼地方?把我媽的消息告訴我。」

  德納第回答說:

  「她過得不壞。我不知道,不要纏我,去你的,聽見了嗎?」

  「我就是不願意走開,」愛潘妮裝頑皮孩子撒嬌的樣子說,「您放著我不管,已經四個月了,我見不著您,也親不著您。」

  她又抱緊她父親的頸子。

  「夠了,已經夠傻的了!」巴伯說。

  「快點!」海嘴說,「憲兵們要來了。」

  那個用肚子說話的人唸出了這兩句詩:

   我們不在過新年,

   吻爹吻娘改一天。

  愛潘妮轉過身來對著那五個匪徒說:

  「喲,普呂戎先生。您好,巴伯先生。您好,鐵牙先生。您不認識我嗎,海嘴先生?過得怎樣,巴納斯山?」

  「認識的,大家都認識你!」德納第說,「但是白天好,晚上好,靠邊兒站!不要搗亂了。」

  「這是狐狸活動的時候,不是母雞活動的時候。」巴納斯山說。

  「你明明知道我們在此地有事要做。」巴伯接著說。

  愛潘妮抓住巴納斯山的手。

  「小心,」他說,「小心割了你的手,我拿著一把沒有套上的刀子呢。」

  「我的小巴納斯山,」愛潘妮柔聲柔氣地回答說,「你們應當相信人。我是我父親的女兒,也許。巴伯先生,海嘴先生,當初人家要了解這樁買賣的情況,那任務是交給我的。」

  值得注意的是,愛潘妮不說黑話。自從她認識馬呂斯後,這種醜惡的語言已不是她說得出口的了。

  她用她那皮包骨頭、全無力氣的小手,緊捏著海嘴的粗壯的手指,繼續說:

  「您知道我不是傻子。大家平時都還信得過我。我也替你們辦過一些事。這次,我已經調查過了,你們會白白地暴露你們自己,懂嗎。我向您發誓,這宅子裡弄不出一點名堂。」

  「有幾個單身的女人。」海嘴說。

  「沒有。人家已經搬走了。」

  「那些蠟燭可沒有搬走,總而言之……」巴伯說。

  他還指給愛潘妮看,從樹尖的上面,看得見在那涼亭的頂樓屋子裡,有亮光在移動。那是杜桑夜裡在晾洗好的衣服。

  愛潘妮試作最後的努力。

  「好吧,」她說,「這是些很窮的人,是個沒有錢的破草棚。」

  「見你的鬼去!」德納第吼著說,「等我們把這房子翻轉過來了,等我們把地窖翻到了頂上,閣樓翻到了底下,我們再來告訴你那裡究竟有的是法郎,是蘇,還是小錢。」

  他把她推過一邊,要衝向前去。

  「我的好朋友巴納斯山先生,」愛潘妮說,「我求求您,您是好孩子,您不要進去!」

  「小心,要割破你了!」巴納斯山回答她說。

  德納第以他特有的那種堅決口吻接著說:

  「滾開,小妖精,讓我們男人幹自己的活。」

  愛潘妮放開巴納斯山的手,說道:

  「你們一定要進這宅子?」

  「有點兒想。」那個用肚子說話的人半開玩笑地說。

  她於是背靠著鐵欄門,面對著那六個武裝到牙齒、在黑影裡露著一張鬼臉的匪徒,堅決地低聲說:

  「可是,我,我不願意。」

  那些匪徒全愣住了。用肚子說話的那人咧了咧嘴。她又說:

  「朋友們!聽我說。廢話說夠了。我說正經的。首先,你們如果跨進這園子,你們如果碰一下這鐵欄門,我便喊出來,我便敲人家的大門,我把大家叫醒,我要他們把你們六個全抓起來,我叫警察。」

  「她會幹得出來的。」德納第對著普呂戎和那用肚子說話的人低聲說。

  她晃了一下腦袋,並說:

  「從我父親開始!」

  德納第走近她。

  「站遠點,老傢伙!」她說。

  他朝後退,牙縫裡嘰嘰咕咕埋怨說,「她究竟要什麼?」並加上一句:

  「母狗!」

  她開始笑起來,叫人聽了害怕。

  「隨便你們要什麼,你們反正進不去了。我不是狗的女兒,因為我是狼的女兒。你們是六個,那和我有什麼關係?你們全是男人。可我,是個女人。你們嚇唬不了我,你們放心。我告訴你們,你們進不了這宅子,因為我不高興讓你們進去。你們如果走近我,我便叫起來。我已經關照過你們了,狗,就是我。你們這些人,我壓根不把你們放在眼裡。你們給我趕快走開,我見了你們就生氣!你們去哪兒都行,就是不許到這兒來,我禁止你們來這兒!你們動刀子,我就用破鞋子揍你們,反正都一樣,你們敢來試試!」

  她向那夥匪徒跨上一步,氣勢好不嚇人,她笑了出來。

  「有鬼!我不怕。這個夏天,我要挨餓,冬天,我要挨凍。真是滑稽,這些男子漢以為他們嚇唬得了一個女人!怕!怕什麼!是呀,怕得很!就是因為你們有潑辣野婆娘,只要你們吼一聲,她們就會躲到床底下去,不就是這樣嗎!我,我啥也不怕!」

  她瞪著眼睛,定定地望著德納第,說道:

  「連你也不怕!」

  接著她睜大那雙血紅的眼睛,對那夥匪徒掃去,繼續說:

  「我爹拿起刀子把我戳個稀巴爛,明天早晨人家把我從卜呂梅街的鋪石路上揀起來,或者,一年過後,人家在聖克魯或天鵝洲的河裡,在用網子撈起腐爛了的瓶塞子和死狗堆時發現我的屍體,我都不在乎!」

  她不得不停下來,一陣乾咳堵住了她的嗓子,從她那狹小瘦弱的胸口裡傳出一串咯咯的喘氣聲。

  她接著又說:

  「我只要喊一聲,人家就會來,全完蛋。你們是六個人,我是所有的人。」

  德納第朝她那邊動了一下。

  「不許靠近我!」她大聲說。

  他立即停了下來,和顏悅色地對她說:

  「得,得。我不靠近你,但是說話小聲點。我的女兒,你不讓我們工作嗎?可我們總得找活路。你對你爹就一點交情也沒有嗎?」

  「你討厭。」愛潘妮說。

  「可我們總得活下去呀,總得有吃……」

  「餓死活該。」

  說過這話,她坐回鐵欄門的石基上,嘴裡低聲唱著:

   我的胳膊胖乎乎,

   我的大腿肥嘟嘟,

   日子過得可不如。

  她把肘彎支在膝頭上,掌心托著下巴,搖晃著一隻腳,神氣滿不在乎。從有洞的裙袍裡露出她的枯乾的肩胛骨。附近一盞路燈照著她的側影和神氣,再沒有比那顯得更堅決,更驚人的了。

  六個歹徒被這姑娘鎮住了,垂頭喪氣,不知道怎麼辦,一齊走到路燈的陰影裡去商量,又羞又惱,只聳肩膀。

  這時,她帶著平靜而粗野的神氣望著他們。

  「她這裡一定有玩意兒,」巴伯說,「有原因。難道她愛上了這裡的狗不成?白白跑這一趟,太不合算了。兩個女人,一個住在後院的老頭,窗上的窗簾確實不壞。那老頭一定是個猶太人。我認為這是一筆好買賣。」

  「那麼,進去就是,你們五個,」巴納斯山說,「做好買賣。我留在這兒,看好這閨女,要是她動一動……」

  他把藏在衣袖裡的刀子拿出來在路燈光下亮了一下。

  德納第沒吭聲,好像準備聽從大夥兒的意見。

  普呂戎,多少有點權威性,並且,我們知道,這「買賣是他介紹的」,還沒有開口。他好像是在深入思考。他一向是被認為不在任何困難面前退卻的。大家都知道,有一天,僅僅是為了逞能,他洗劫過一個城區的警察哨所。此外,他還寫詩和歌,這些都使他有相當高的威望。

  巴伯問他:

  「你不說話,普呂戎?」

  普呂戎仍沉默了一會兒,接著,他用多種不同的方式搖晃了幾次頭,才提高嗓子說:

  「是這樣:今早我看見兩隻麻雀打架,今晚我又碰上一個吵吵鬧鬧的女人。這一切都不是好事。我們還是走吧。」

  他們走了。

  巴納斯山,一面走,一面嘟囔:

  「沒關係,如果大家同意,我還是可以給她一腳尖。」

  巴伯回答他說:

  「我不同意。我從不打女人。」

  走到街角上,他們停下來,交換了這麼幾句費解的話:

  「今晚我們睡在哪兒?」

  「巴黎下面。」

  「你帶了鐵欄門的鑰匙吧,德納第?」

  「還用說。」

  愛潘妮的眼睛一直盯著他們,看見他們從先頭來的那條路走了。她站起來,一路順著圍牆和房屋,跟在他們後面爬。她這樣跟著他們一直到大路邊。到了那裡,他們便各自散了。她看見那六個人走進黑暗裡,彷彿和黑暗溶合在一起。

  ※※※

  五 夜間的東西

  匪徒們走了以後,卜呂梅街便恢復了它平靜的夜間景色。

  剛才在這條街上發生的事,如果發生在森林裡,森林絕不至於吃驚。那些大樹,那些叢林,那些灌木,那些相互糾結的樹枝,高深的草叢,形成一種幽晦的環境,荒野中蠕蠕攢動的生物在那裡瞥見無形者的突然出現,在人之下者在那裡透過一層迷霧,看見了在人之上者,我們生人所不知道的種種東西,夜間在那裡會集。鬣毛直豎的野獸,在某種超自然力逼近時,感到驚愕失措。黑暗中的各種力量彼此相識,並且在它們之間,有著神祕的平衡。喝血的獸性,號饑覓食的饕餮,有爪有牙專為飽肚子而生存的本能,驚驚惶惶地望著嗅著那個在殮屍布下披著顫抖的寬大殮衣徘徊或佇立著的無表情的鬼臉,這些鬼臉看來好像在過一種可怕的陰間生活似的。這些純物質的暴力似乎不敢和那種由廣大的黑暗所凝聚而成的未知的實體打交道。一張攔住去路的黑臉斷然制止那凶殘的野獸。從墳墓裡出來的使從洞窟裡出來的感到膽怯和張皇失措,凶猛的怕陰險的,狼群在遇到吃屍鬼時退縮了。

  ※※※

  六 馬呂斯老實地把他的住址告訴了珂賽特

  正當那生著人臉的母狗堅守鐵欄門,六個強人在一個姑娘眼前退卻時,馬呂斯恰在珂賽特的身旁。

  天上的星星從沒有那樣晶瑩動人,樹也從不那樣震顫,草也從沒那麼芬芳,枝頭入睡小鳥的啁啾從沒有那麼甜蜜。天空明靜,景物宜人,這與他倆當時心靈內部的音樂,不能唱答得更加和諧了。馬呂斯從來沒有那麼鍾情,那麼幸福,那麼興高采烈。但是他發現珂賽特悶悶不樂。珂賽特哭過。她的眼睛還是紅的。

  這是初次出現在這場可喜的美夢中的陰霾。

  馬呂斯的第一句話是:

  「你怎麼了?」

  她回答說:

  「不怎麼。」

  隨後,她坐在臺階旁邊的凳上,正當他哆哆嗦嗦過去坐在她身旁時,她繼續說:

  「今天早晨,我父親叫我作好準備,說他有要緊的事,我們也許要走了。」

  馬呂斯感到一陣寒噤,從頭顫到腳。

  人在生命結束時,死,叫做走;在開始時,走,卻等於死。六個星期以來,馬呂斯一點一點地、一步步、慢慢地、一天天地占有著珂賽特。完全是觀念上的占有,但是是深入的占有。正如我們已經說過的,人在愛的初期,取靈魂遠遠先於肉體;到後來,取肉體又遠遠先於靈魂,有時甚至全不取靈魂;福布拉斯【註:在法國出版的小說《德.福布拉斯騎士》一書之主角。】和普律多姆【註:漫畫中之人物,一般指性情浮誇的人。】之流更補充說:「因為靈魂是不存在的。」但是這種刻薄話幸而只是一種褻瀆。因而馬呂斯占有珂賽特,有如精神的占有,但是他用了他的全部靈魂裹繞著她,並以一種難於想像的信念,滿懷妒意地抓著她。他占有她的微笑、她的呼吸、她的香氣、她那雙藍眼睛的澄澈的光輝、她皮膚的柔潤(當他碰到她的手的時候)、她頸子上的那顆迷人的痣、她的全部思想。他們曾經約定:睡眠中必須彼此夢見,他們並且是說話算數的。因此他占有了珂賽特的每一場夢。他經常不停地望著她後頸窩裡的那幾根短頭髮,並用他的呼吸輕拂著它們,宣稱那些短頭髮沒有一根不是屬於他馬呂斯的。他景仰並崇拜她的穿著、她的緞帶結、她的手套、她的花邊袖口、她的短統靴,把這些都當作神聖的東西,而他是這些東西的主人。他常迷迷忽忽地想他自己是她頭髮裡那把精緻的玳瑁梳子的主權所有人,他甚至暗自思量(情欲初萌時的胡思亂想):她裙袍上的每根線、她襪子上的每個網眼、她內衣上的每條皺紋,沒有一樣不是屬於他的。他待在珂賽特的身旁,自以為是在他財產的旁邊,在他所有物的旁邊,在他的暴君和奴隸的旁邊。他們好像已把各自的靈魂攙和在一起了,如果要想收回,已無法分清,「這個靈魂是我的。」「不對,是我的。」「我向你保證,你弄錯了。肯定是我。」「你把它當作你,其實是我。」馬呂斯已是珂賽特的某一部分,珂賽特已是馬呂斯的某一部分。馬呂斯感到珂賽特生活在他的體內。有珂賽特,占有珂賽特,對他來說,是和呼吸一樣分不開的。正是在這種信念、這種迷戀、這種童貞和空前的絕對占有欲、這種主權觀念的縈繞中,他突然聽到「我們要走了」這幾個字,突然聽到現實的粗暴聲音對他喊道:「珂賽特不是你的!」

  馬呂斯驚醒過來了。我們已經說過,六個星期以來,馬呂斯是生活在生活之外的。走!這個字又狠狠地把他推進了現實。

  他一句話也說不出。珂賽特只覺得他的手是冰冷的。現在輪到她來說了:

  「你怎麼了?」

  他有氣無力地回答,珂賽特幾乎聽不清,他說:

  「我聽不懂你說了些什麼。」

  她接著說:

  「今天早晨我父親要我把我的日用物品收拾起來準備好,說他就要把他的換洗衣服交給我放在大箱子裡,他得出門去旅行一趟,我們不久就要走了,要我準備一個大箱子,替他準備一個小的,這一切都要在一個星期以內準備好,還說我們也許要去英國。」

  「可是,這太可怕了!」馬呂斯大聲說。

  毫無疑問,馬呂斯這時的思想,認為任何濫用權力的事件、任何暴行,最荒謬的暴君的任何罪惡,布西利斯【註:傳說中的古代埃及暴君。】、提比利烏斯或亨利八世的任何行為,都比不上這一舉動的殘酷性:割風先生要帶女兒去英國,因為他有事要處理。

  他聲音微弱地問道:

  「你什麼時候動身?」

  「他沒有說什麼時候。」

  「你什麼時候回來?」

  「他沒有說什麼時候。」

  馬呂斯立了起來,冷冰冰地問道:

  「珂賽特,您去不去呢?」

  珂賽特把她兩隻淒惶欲絕的秀眼轉過來望著他,不知所云地回答說:

  「去哪兒?」

  「英國,您去不去呢?」

  「你為什麼要對我說『您』?」

  「我問您,您去不去?」

  「你要我怎麼辦?」她扭著自己的兩隻手說。

  「那麼,您是要去的了?」

  「假使我父親要去呢?」

  「那麼,您是要去的了?」

  珂賽特抓住馬呂斯的一隻手,緊捏著它,沒有回答。

  「好吧,」馬呂斯說,「那麼,我就到別的地方去。」

  珂賽特沒有聽懂他的話,但已覺得這句話的分量。她臉色頓時大變,在黑暗中顯得慘白。她結結巴巴地說: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馬呂斯望著她,隨即慢慢地抬起眼睛,望著天空,回答說:

  「沒有什麼。」

  當他低下眼皮時,他看見珂賽特在對他微笑。女子對她愛人的微笑,在黑暗中有一種照人的光亮。

  「我們多傻!馬呂斯,我想出了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

  「我們走,你也走!回頭我再告訴你去什麼地方!你到我們要去的地方來找我!」

  馬呂斯現在是個完全清醒的人了。他又回到了現實。他對珂賽特大聲說:

  「和你們一道走!你瘋了嗎?得有錢呀,我沒有錢!去英國嗎?我現在還欠古費拉克,我不知道多少,至少十個路易。他是我的一個朋友,你不認識的。我有一頂舊帽子,值三個法郎,我有一件上衣,前面缺著幾個扣子,我的襯衫稀爛,衣服袖子全破了,我的靴子吸水。六個星期以來,我全沒想到這些,也沒向你談過。珂賽特!我是個窮小子。你只是在夜晚看見我,把你的愛給我了。要是你在白天看見我,你會給我一個蘇!到英國去!嗨嗨!我連出國護照費也付不起!」

  他一下衝過去立在旁邊的一棵樹跟前,手臂伸到頭頂上,前額抵著樹身,既不感到樹在戳他的皮肉,也不覺得熱血頻頻敲著他的太陽穴,他一動不動,只待倒下去,像個絕望的塑像。

  他這樣待了許久。也許永遠跳不出這個深淵了。最後,他轉過頭來。他聽到從他後面傳來一陣輕柔淒楚的抽噎聲。

  是珂賽特在痛哭。

  他向她走去,跪在她跟前,又慢慢伏下去,抓住她露在裙袍邊上的腳尖,吻著它。

  她任他這樣做,一聲不響。婦女有時是會像一個悲憫忍從的女神那樣,接受愛的禮拜的。

  「不要哭了。」他說。

  她低聲地說:

  「我也許就要離開此地了,你又不能跟來!」

  他接著說:

  「你愛我嗎?」

  她一面抽泣,一面回答,她回答的話,在含著眼淚說出來時,是格外驚心動魄的:

  「我崇拜你!」

  他用一種說不出有多溫柔委婉的語聲說:

  「不要哭了。你說,你願意嗎,為了我,你就不要再哭了?」

  「你愛我嗎,你?」

  他捏著她的手:

  「珂賽特,我從來沒有對誰發過誓,因為我怕發誓。我覺得我父親在我身邊。可是現在我可以向你發出最神聖的誓:如果你走,我就死。」

  他說這些話時的聲調有著一種莊嚴而平靜的憂傷氣息,使珂賽特聽了為之戰慄。她感到某種陰森而實在的東西經過時帶來的冷氣。由於恐懼,她停止了哭泣。

  「現在,你聽我說,」他說,「你明天不要等我。」

  「為什麼?」

  「後天再等我。」

  「呵!為什麼?」

  「你會知道的。」

  「一整天見不著你!那是不可能的。」

  「我們就犧牲一整天吧,也許能換來一輩子。」

  馬呂斯又低聲對自己說:

  「這人是從不改變他的習慣的,不到天黑從不會客。」

  「你說的是誰呀?」珂賽特問。

  「我嗎?我什麼也沒有說。」

  「那麼你希望的是什麼?」

  「等到後天再說吧。」

  「你一定要這樣?」

  「是的,珂賽特。」

  她用她的兩隻手捧著他的頭,踮起腳尖來達到他身體的高度,想從他的眼睛裡猜出他的所謂希望。

  馬呂斯接著說:

  「我想起來了,你應當知道我的住址,也許會發生什麼事,誰也不知道。我住在那個叫古費拉克的朋友家裡,玻璃廠街十六號。」

  他從衣袋裡摸出一把兩折的小刀,用刀尖在石灰牆上刻下了「玻璃廠街,十六號」。

  珂賽特這時又開始觀察他的眼睛。

  「把你的想法說給我聽。馬呂斯,你在想著一件什麼事。說給我聽。呵!說給我聽,讓我好好睡一夜!」

  「我的想法是這樣:上帝不可能把我們分開。後天你等我吧。」

  「後天,我怎樣挨到後天呀?」珂賽特說,「你,你在外面,去去來來。男人們多快樂呀!我,我一個人待在家裡。呵!好不愁人喲!明天晚上你要去幹什麼,你?」

  「有件事,我要去試試。」

  「那麼我就祈禱上帝,讓你成功,心裡想著你,等你來。我不再問你什麼了,你既然不要我問。你是我的主人。我明晚就待在家裡唱《歐利安特》,那是你愛聽的,是你有一天夜裡在我板窗外面聽過的。但是後天,你要早點來。我在夜裡等你,九點正,預先告訴你。我的上帝!多麼愁人,日子過得多麼慢呵!你聽明白了,準九點,我就在園子裡了。」

  「我也一樣。」

  他倆在不知不覺中,被同一個思想所推動,被那種不斷交馳於兩個情人之間的電流所牽引,被並存於痛苦之中的歡情所陶醉,不約而同地相互投入了對方的懷抱,他們的嘴唇也於無意中相遇了,神魂飛越,淚水盈眶,共同仰望著夜空繁星點點。

  馬呂斯走出園子時,街上一個人也沒有。愛潘妮這時正跟在那夥匪徒後面爬向大路。

  當馬呂斯把腦袋抵在那棵樹上冥思苦想時,一個念頭出現在他的腦子裡,一個念頭,是呀,只可惜在他本人看來,也是怪誕的和不可能的。他硬著頭皮決定去試試。

  ※※※

  七 年老的心和年輕的心坦誠相見

  吉諾曼公公這時早已有九十一歲了。他一直和吉諾曼姑娘住在受難修女街六號他自己的老房子裡。我們記得,他是一個那種筆挺地立著等死、年齡壓不倒、苦惱也折磨不了的老古董。

  可是不久前,她的女兒常說:「我父親癟下去了。」他已不再打女僕的嘴巴,當巴斯克替他開門開得太慢時,他提起手杖跺樓梯板,也沒有從前的那股狠勁了。七月革命的那六個月,沒怎麼惹他激怒。他幾乎是無動於衷地望著《通報》中這樣聯起來的字句:「安布洛.孔泰先生,法蘭西世卿。」其實這老人的苦惱大得很。無論從體質方面或精神方面說,他都能做到遇事不屈服,不讓步,但是他感到他的心力日漸衰竭了。四年來,他時時都在盼著馬呂斯,自以為萬無一失,正如人們常說的,深信這小壞蛋遲早總有一天要來拉他的門鈴的,但到後來,在心情頹喪的時刻,他常對自己說,要是馬呂斯再遲遲不來……他受不了的不是死的威脅,而是也許不會再和馬呂斯相見這個念頭。不再和馬呂斯相見,這在以前,是他腦子裡從來不曾想過的事;現在他卻經常被這一念頭侵擾,感到心寒。出自自然和真摯情感的離愁別恨,只能增加外公對那不知感恩、隨意離他而去的孩子的愛。在零下十度的十二月夜晚,人們最思念太陽。吉諾曼先生認為,他作為長輩,是無論如何不可能向外孫邁出一步的。「我寧願死去。」他說。他認為自己沒有錯,但是只要一想到馬呂斯,他心裡總會泛起一個行將入墓的老人所有的那種深厚的慈愛心腸和無可奈何的失望情緒。

  他的牙已開始脫落,這使他的心情更加沉重。

  吉諾曼先生一生從來沒有像他愛馬呂斯那樣愛過一個情婦,這卻是他不敢對自己承認的,因為他感到那樣會使自己狂怒,也會覺得慚愧。

  他叫人在他臥室的床頭,掛一幅畫像,使他醒來第一眼就能看見,那是他另一個女兒,死了的那個女兒,彭眉胥夫人十八歲時的舊畫像。他常對著這畫像看個不停。一天,他一面看,一面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我看,他很像她。」

  「像我妹妹嗎?」吉諾曼姑娘跟著說。

  「可不是。」老頭兒補上一句:

  「也像他。」

  一次,他正兩膝相靠坐著,眼睛半閉,一副洩氣樣子,他女兒壯著膽子對他說:

  「父親,您還在生他的氣嗎?……」

  她停住了,不敢說下去。

  「生誰的氣?」他問。

  「那可憐的馬呂斯?」

  他一下抬起他上了年紀的頭,把他那枯皺的拳頭放在桌子上,以極端暴躁洪亮的聲音吼道:

  「可憐的馬呂斯,您說!這位先生是個怪物,是個無賴,是個沒天良愛虛榮的小子,沒有良心,沒有靈魂,是個驕橫惡劣的傢伙!」

  同時他把頭轉了過去,免得女兒看見他眼睛裡的滿眶老淚。

  三天過後,一連四個小時沒說一句話,他突然對著他的女兒說:

  「我早已有過榮幸請求吉諾曼小姐永遠不要向我提到他。」

  吉諾曼姑娘放棄了一切意圖,並作出了這一深刻的診斷:「自從我妹子做了她那件蠢事後,我父親也就不怎麼愛她了。很明顯,他厭惡馬呂斯。」

  所謂「自從她做了她那件蠢事」的含義就是自從她和那上校結了婚。

  此外,正如人們所猜測的,吉諾曼姑娘曾試圖把她寵愛的那個長矛兵軍官拿來頂替馬呂斯,但是沒有成功。頂替人忒阿杜勒完全失敗了。吉諾曼先生不同意以偽亂真。心頭的空位子,不能讓阿貓阿狗隨便坐。在忒阿杜勒那方面,他儘管對那份遺產感興趣,卻又不喜歡曲意奉承。長矛兵見了老頭,感到膩味,老頭見了長矛兵,也看不順眼。忒阿杜勒中尉當然是個快活人,不過話也多,輕佻,而且庸俗,自奉頗豐,但是交友不慎,他有不少情婦,那不假,但是吹得太多,那也不假,並且吹得不高明。所有這些優點,都各有缺點。吉諾曼先生聽他大談他在巴比倫街兵營附近的種種豔遇,連腦袋也聽脹了。並且那位忒阿杜勒中尉有時還穿上軍裝,戴上三色帽徽來探望他。這簡直就使他無法容忍。吉諾曼公公不得不對他的女兒說:「這個忒阿杜勒已叫我受夠了,要是你樂意,還是你去接待他吧。我在和平時期,不大愛見打仗的人。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喜歡耍指揮刀的人還是喜歡拖指揮刀的人。戰場上刀劍的對劈聲總比較不那麼可憐,總而言之,總比指揮刀的套子在石板地上拖得一片響來得動聽一點。並且,把胸脯鼓得像個綠林好漢,卻又把腰身捆得像個小娘們兒,鐵甲下穿一件女人的緊身衣,這簡直是存心要鬧雙料笑話。當一個人是一個真正的人的時候,他就應當在大言不慚和矯柔造作之間保持相等的距離。既不誇誇其談,也不扭捏取寵。把你那忒阿杜勒留給你自己吧。」他女兒妄費心機,還去對他說:「可他總是您的侄孫呀。」看來這吉諾曼先生,雖然從頭到指甲尖都地地道道是個外祖父,卻一點也不像是個叔祖父。

  實際情況是,由於他有點才智,並善於比較,忒阿杜勒所起的作用,只使他更加想念馬呂斯。

  一天晚上,正是六月四日,這並不妨礙吉諾曼公公仍在他的壁爐裡燃起一爐極好的火,他已把他的女兒打發走了,她退到隔壁屋子裡去做針線活。他獨自待在他那間滿壁牧羊圖景的臥室裡,兩隻腳伸在爐邊的鐵欄上,被圍在一道展成半圓形的科羅曼德爾九折大屏風的中間,深深地坐在一把錦緞大圍椅裡,肘彎放在桌子上(桌上的綠色遮光罩下燃著兩支蠟燭),手裡拿著一本書,但不在閱讀。

  他身上,依照他的癖好,穿一身「荒唐少年」的服裝,活像加拉【註:路易十六的司法大臣,他是督政府時期時髦人物的代表。】老了時候的畫像。他如果這樣上街,一定會被許多人跟著起鬨,因此每次出門,他女兒總給他加上一件主教穿的那種寬大的外套,把他的服裝掩蓋起來。他在自己家裡,除了早晚起床和上床以外,從來不穿睡袍。「穿了顯老。」他說。

  吉諾曼公公懷著滿腔的慈愛和苦水,思念著馬呂斯,但經常是苦味占上風。他那被激怒了的怨慕心情,最後總是要沸騰並轉為憤慨的。他已到了準備固執到底,安心承受折磨的地步了。他這時正在對自己說,到現在,已沒有理由再指望馬呂斯回來,如果他要回來,早已回來了,還是死了這條心吧。他常勉強自己習慣於這個想法:一切已成泡影,此生此世不會再見「那位小爺」了。但是他的五臟六腑全造反,古老的骨肉之情也不能同意,「怎麼!」他說,這是他痛苦時的口頭禪,「他不回來了!」他的禿頭落在胸前,眼睛暈暈沉沉地望著爐膛裡的柴灰,神情憂傷而鬱忿。

  他正深深陷在這種夢想中時,他的老僕人巴斯克走進來問道:

  「先生,能接見馬呂斯先生嗎?」

  老人面色蒼白,像個受到電擊的死屍那樣,突然一下,坐得直挺挺的。全身的血都回到了心房,他結結巴巴地說:

  「是姓什麼的馬呂斯先生?」

  「我不知道,」被主人的神氣弄得心慌意亂的巴斯克說,「我沒有看見他。剛才是妮珂萊特告訴我的,她說:『那兒有個年輕人,您就說是馬呂斯先生好了。』」

  吉諾曼公公低聲嘟囔著:

  「讓他進來。」

  他照原樣坐著,腦袋微微顫抖,眼睛盯著房門。門又開了。

  一個青年走進來。正是馬呂斯。

  馬呂斯走到房門口,便停了下來,彷彿在等待人家叫他進去。

  他的衣服,幾乎破得不成樣子,幸而是在遮光罩的黑影裡,看不出來。人家只看見他的臉是安靜嚴肅的,但顯得異樣地憂鬱。

  吉諾曼公公又驚又喜,傻傻地望了半晌還只能看見一團光,正如人們遇見了鬼魂那樣。他幾乎暈了過去,只見馬呂斯周圍五顏六色的光彩。那確實是他,確實是馬呂斯!

  終於盼到了!盼了足足四年!他現在抓著他了,可以這樣說,一眨眼便把他整個兒抓住了。他覺得他美,高貴,出眾,長大了,成人了,體態不凡,翩翩風度。他原想張開手臂,喊他,向他衝去,他的心融化在歡天喜地中了,多少體己話在胸中洶湧澎湃,這滿腔的慈愛,卻如曇花一現,話已到了唇邊,但他的本性,與此格格不入,表現出來的只是冷峻無情。他粗聲大氣地問道:

  「您來此地幹什麼?」

  馬呂斯尷尬地回答說:

  「先生……」

  吉諾曼先生恨不得看見馬呂斯衝上來擁抱他。他恨馬呂斯,也恨他自己。他感到自己粗暴,也感到馬呂斯冷淡。這老人覺得自己內心是那麼和善,那麼愁苦,而外表卻又不得不板起面孔,確是一件使人難受也使人冒火的苦惱事。他又回到苦惱中。他不待馬呂斯把話說完,便以鬱悶的聲音問道:

  「那麼您為什麼要來?」

  這「那麼」兩個字的意思是「如果您不是要來擁抱我的話」。馬呂斯望著他的外祖父,只見他的臉蒼白得像一塊雲石。

  「先生……」

  老人仍是以嚴厲的聲音說:

  「您是來請求我原諒您的嗎?您已認識您的過錯了嗎?」

  他自以為這樣能把他的心願暗示給馬呂斯,能使這「孩子」向他屈服。馬呂斯渾身寒戰,人家指望他的是要他否定自己的父親,他低著眼睛回答說:

  「不是,先生。」

  「既然不是,您又來找我幹什麼?」老人聲色俱厲,悲痛極了。

  馬呂斯扭著自己的兩隻手,上前一步,以微弱顫抖的聲音說:

  「先生,可憐我。」

  這話感動了吉諾曼先生。如果早點說,這話也許能使他軟下來,但是說得太遲了。老公公立了起來,雙手支在手杖上,嘴唇蒼白,額頭顫動,但是他的高大身材高出於低著頭的馬呂斯。

  「可憐您,先生!年紀輕輕,要一個九十一歲的老頭可憐您!您剛進入人生,而我即將退出,您進戲院,赴舞會,進咖啡館,打彈子,您有才華,您能討女人喜歡,您是美少年,我嗎,在盛夏我對著爐火吐痰,您享盡了世上的清福,我受盡了老年的活罪,病痛,孤苦!您有您的三十二顆牙、好的腸胃、明亮的眼睛、力氣、胃口、健康、興致、一頭的黑髮,我,我連白髮也沒有了,我丟了我的牙,我失去了我的腿勁,我失去了我的記憶力,有三條街的名字我老搞不清:沙洛街、麥碴街和聖克洛德街,我已到了這種地步。您有陽光燦爛的前程在您前頭,我,我已開始什麼也看不清了,我已進入黑暗,您在追女人,那不用說,而我,全世界沒有一個人愛我了,您卻要我可憐您!老天爺,莫里哀也沒有想到過這一點。律師先生們,假使你們在法庭上是這樣開玩笑的,我真要向你們致以衷心的祝賀。您好滑稽。」

  接著,這九旬老人又以憤怒嚴峻的聲音說:

  「您究竟要我幹什麼?」

  「先生,」馬呂斯說,「我知道我來會使您不高興,但是我來只是為了向您要求一件事,說完馬上就走。」

  「您是個傻瓜!」老人說,「誰說要您走呀?」

  這話是他心坎上這樣一句體己話的另一說法:「請我原諒就是了!快來抱住我的頸子吧!」吉諾曼先生感到馬呂斯不一會兒就要離開他走了,是他的不友好的接待掃了他的興,是他的僵硬態度在攆他走,他心裡想到這一切,他的痛苦隨著增加起來,他的痛苦立即又轉為憤怒,他就更加硬邦邦的了。他要馬呂斯領會他的意思,而馬呂斯偏偏不能領會,這就使老人怒火直冒。他又說:

  「怎麼!您離開了我,我,您的外公,您離開了我的家,到誰知道是什麼地方去,您害您那姨媽好不牽掛,您在外面,可以想像得到,那樣方便多了,過單身漢的生活,吃、喝、玩、樂,要幾時回家就幾時回家,自己尋開心,死活都不告訴我一聲,欠了債,也不叫我還,您要做個調皮搗蛋、砸人家玻璃的頑童,過了四年,您來到我家裡,可又只有那麼兩句話跟我說!」

  這種促使外孫回心轉意的粗暴辦法只能使馬呂斯無從開口。吉諾曼先生叉起兩條胳膊,他的這一姿勢是特別威風凜凜的,他對馬呂斯毫不留情地吼道:

  「趕快結束。您來向我要求一件事,您是這樣說的吧?那麼,好,是什麼?什麼事?快說。」

  「先生,」馬呂斯說,他那眼神活像一個感到自己即將掉下懸崖絕壁的人,「我來請求您允許我結婚。」

  吉諾曼先生打鈴。巴斯克走來把房門推開了一條縫。

  「把我姑娘找來。」

  一秒鐘過後,門又開了,吉諾曼姑娘沒有進來,只是立在門口。馬呂斯站著,沒有說話,兩手下垂,一張罪犯的臉,吉諾曼先生在屋子裡來回走動。他轉身對著他的女兒,向她說:

  「沒什麼。這是馬呂斯先生。向他問好。他要結婚。就是這些。你走吧。」

  老人的話說得簡短急促,聲音嘶啞,說明他的激動達到了少見的劇烈程度。姨母神色慌張,向馬呂斯望了一眼,好像不大認識他似的,沒有做一個手勢,也沒有說一個音節,便在她父親的叱吒聲中溜走了,比狂飆吹走麥秸還快。

  這時,吉諾曼公公又回到壁爐邊,背靠著壁爐說道:

  「您要結婚!二十一歲結婚!這是您安排好的!您只要得到許可就可以了!一個手續問題。請坐下,先生。自從我沒這榮幸見到你以來,您進行了一場革命。雅各賓派占了上風。您應當感到滿意了。您不是已具有男爵頭銜成了共和黨人嗎?左右逢源,您有辦法。以共和為男爵爵位的調味品。您在七月革命中得了勳章吧?您在羅浮宮裡多少還吃得開吧,先生?在此地附近,兩步路的地方,對著諾南迪埃街的那條聖安東尼街上,在一所房子的三層樓的牆上,嵌著一個圓炮彈,題銘上寫著:一八三○年七月二十八日。您不妨去看看。效果很好。啊!他們幹了不少漂亮事,您的那些朋友!還有,原來立著貝里公爵先生塑像的那個廣場上,他們不是修了個噴泉嗎?您說您要結婚?同誰結婚啊?請問一聲同誰結婚,這不能算是冒昧吧?」

  他停住了。馬呂斯還沒有來得及回答,他又狠巴巴地說:

  「請問,您有職業了嗎?您有了財產嗎?在您那當律師的行業裡,您能賺多少錢?」

  「一文也沒有,」馬呂斯說,語氣乾脆堅定、幾乎是放肆的。

  「一文也沒有?您就靠我給您的那一千二百利弗過活嗎?」

  馬呂斯沒有回答。吉諾曼先生接著又說:

  「啊,我懂了,是因為那姑娘有錢嗎?」

  「她和我一樣。」

  「怎麼!沒有陪嫁的財產?」

  「沒有。」

  「有財產繼承權嗎?」

  「不見得有。」

  「光身一個!她父親是幹什麼的?」

  「我不清楚。」

  「她姓什麼?」

  「割風姑娘。」

  「割什麼?」

  「割風。」

  「呸!」老頭兒說。

  「先生!」馬呂斯大聲說。

  吉諾曼先生以自言自語的聲調打斷了他的話。

  「對,二十一歲,沒有職業,每年一千二百利弗,彭眉胥男爵夫人每天到蔬菜攤上去買兩個蘇的香菜。」

  「先生,」馬呂斯眼看最後的希望也將幻滅,驚慌失措地說,「我懇切地請求您!祈求您,祈求天上的神,合著手掌,先生,我跪在您跟前,請允許我娶她,結為夫婦。」

  老頭兒放聲狂笑,笑聲尖銳淒厲,邊笑邊咳地說:

  「哈!哈!哈!您一定對您自己說過:『見鬼,我去找那老祖宗,那個荒謬的老糊塗!可惜我還沒有滿二十五歲!不然的話,我只要好好地扔給他一份徵求意見書!我就可以不管他了!沒有關係,我會對他說,老呆子,我來看你,你太幸福了,我要結婚,我要娶不管是什麼小姐,不管是什麼人的女兒做老婆,我沒有鞋子,她沒有襯衣,不管,我決計把我的事業、我的前程、我的青春、我的一生全拋到水裡去,頸子上掛個女人,撲通跳進苦海,這是我的志願,你必須同意!』那個老頑固是會同意的。好嘛,我的孩子,就照你的意思辦吧,拴上你的石塊,去娶你那個什麼吹風,什麼砍風吧……不行,先生!不行!」

  「我的父親【註:因馬呂斯是吉諾曼先生撫養大的,故書中屢次稱吉諾曼先生為「父親」。】!」

  「不行!」

  聽到他說「不行」那兩個字的氣勢,馬呂斯知道一切希望全完了。他低著腦袋,躊躇不決,慢慢兒一步一步穿過房間,好像是要離開,但更像是要死去。吉諾曼先生的眼睛一直跟著他,正在房門已開,馬呂斯要出去時,他連忙以躁急任性的衰齡老人的矯健步伐向前跨上四步,一把抓住馬呂斯的衣領,使盡力氣,把他拖回房間,甩在一張圍椅裡,對他說:

  「把一切經過和我談談。」

  是馬呂斯脫口而出的「我的父親」這個詞使當時形勢發生了變化。

  馬呂斯呆呆地望著他。這時表現在吉諾曼先生那張變幻無常的臉上的,只是一種粗澀的淳厚神情。嚴峻的老祖宗變成慈祥的外祖父了。

  「來吧,讓我們看看,你說吧,把你的風流故事講給我聽聽,不用拘束,全抖出來!活見鬼!年輕人全不是好東西!」

  「我的父親。」馬呂斯又說。

  老人的臉頓時容光煥發,說不出地滿臉堆笑。

  「對,沒有錯兒!叫我你的父親,回頭你再瞧吧。」

  在當時的那種急躁氣氛中,現在出現了某些現象,是那麼好,那麼甜,那麼開朗,那麼慈祥,以致處在忽然從絕望轉為有望的急劇變化中的馬呂斯,感到有些迷惑不解,而又欣喜若狂。他正好坐在桌子旁邊,桌上的燭光,照著他那身破舊的衣服,吉諾曼先生見了,好不驚奇。

  「好吧,我的父親。」馬呂斯說。

  「啊呀,」吉諾曼先生打斷他的話說,「難道你真的沒有錢嗎?你穿得像個小偷。」

  他翻他的抽屜,掏出一個錢包,把它放在桌上:

  「瞧,這兒有一百路易,拿去買頂帽子。」

  「我的父親,」馬呂斯緊接著說,「我的好父親,您知道我多麼愛她就好了。您想不到,我第一次遇見她,是在盧森堡公園,她常去那地方,起初我並不怎麼注意,隨後不知怎麼搞的,我竟愛上她了。呵!使我十分苦惱!現在我每天和她見面,在她家裡,她父親不知道,您想,他們就要走了;我們是在那花園裡相見,天黑了以後。她父親要把她帶到英國去,這樣,我才想到:『我要去看我外公,把這事說給他聽。』我首先會變成瘋子,我會死,我會得一種病,我會跳水自殺。我絕對需要和她結婚,否則我會發瘋。整個真實情況就是這樣,我想我沒有忘記什麼。她住在一個花園裡,有一道鐵欄門,卜呂梅街。靠殘廢軍人院那面。」

  吉諾曼公公喜笑顏開地坐在馬呂斯旁邊。他一面聽他說,欣賞他說話的聲音,同時,深深地吸了一撮鼻煙。聽到卜呂梅街這幾個字的時候,他忽然停止吸氣,讓剩下的鼻煙屑落在膝頭上。

  「卜呂梅街!你不是說卜呂梅街嗎?讓我想想!靠那邊不是有個兵營嗎?是呀,不錯,你表哥忒阿杜勒和我說過的,那個長矛兵,那個軍官。一個小姑娘,我的好朋友,是個小姑娘。一點不錯,卜呂梅街。從前叫做卜洛梅街。現在我完全想起來了。卜呂梅街,一道鐵欄門裡的一個小姑娘,我聽說過的。在一個花園裡。一個小家碧玉。你的眼力不錯。聽說她生得乾乾淨淨的。說句私話,那個傻小子長矛兵多少還對她獻過殷勤呢。我不知道他進行到什麼程度了。那沒有多大關係。並且他的話不一定可靠。他愛吹,馬呂斯!我覺得這非常好,像你這樣一個青年會愛上一個姑娘。這是你這種年紀的人常有的事。我情願你愛上一個女人,總比去當一個雅各賓派強些。我情願你愛上一條短布裙,見他媽的鬼!哪怕二十條短布裙也好,卻不希望你愛上羅伯斯庇爾。在我這方面,我說句公道話,作為無套褲漢,我唯一的愛好,只是女人。漂亮姑娘總是漂亮姑娘,還有什麼可說的!不可能有反對意見。至於那個小姑娘,她瞞著她爸爸接待你。這是正當辦法。我也有過這類故事,我自己。不止一次。你知道怎麼辦嗎?做這種事,不能操之過急,不能一頭栽進悲劇裡去,不要談結婚問題,不要去找斜挎著佩帶的市長先生。只要傻頭傻腦地做個聰明孩子。我們是有常識的人。做人要滑,不要結婚。你來找外公,外公其實是個好好先生,經常有幾捲路易藏在一個老抽屜裡。你對他說:『外公,如此這般。』外公就說:『這很簡單。』青年人要過,老年人要破。我有過青年時期,你也將進入老年。好吧,我的孩子,你把這還給你的孫子就是。這裡是兩百皮斯托爾。尋開心去吧,好好幹!再好沒有了!事情是應當這樣應付的。不要結婚,那還不是一樣。你懂我的意思嗎?」

  馬呂斯像個石頭人,失去了說話的能力,連連搖頭表示反對。

  老頭放聲大笑,擠弄著一隻老眼,在他的膝頭上拍了一下,直直地望著他的眼睛,極輕微地聳著肩膀,對他說:

  「傻孩子!收她做你的情婦。」

  馬呂斯面無人色。外祖父剛才說的那一套,他全沒有聽懂。他囉囉嗦嗦說到的什麼卜洛梅街、小家碧玉、兵營、長矛兵,像一串幢幢黑影似的在馬呂斯的眼前掠過。在這一切中,沒有一件能和珂賽特扯得上,珂賽特是一朵百合花。那老頭是在胡說八道。而這些胡言亂語歸結到一句話,是馬呂斯聽懂了的,並且是對珂賽特的極盡惡毒的侮辱,「收她做你的情婦」這句話,像一把劍似的,插進了這嚴肅的青年人的心中。

  他站起來,從地上拾起他的帽子,以堅定穩重的步伐走向房門口。到了那裡,他轉身向著他的外祖父,對他深深一鞠躬,昂著頭,說道:

  「五年前,您侮辱了我的父親,今天,您侮辱了我的愛人。我什麼也不向您要求了,先生。從此永訣。」

  吉諾曼公公被嚇呆了,張著嘴,伸著手臂,想站起來,還沒有來得及開口,房門已經關上,馬呂斯也不見了。

  老頭兒好像被雷擊似的,半晌動彈不得,說不出話,也不能呼吸,像有個拳頭緊緊頂著他的喉嚨。後來,他才使出全力從圍椅裡立起來,以一個九十一歲老人所能有的速度,奔向房門,開了門,放聲吼道:

  「救人啊!救人啊!」

  他的女兒來了,跟著,僕人們也來了。他悲傷慘痛地嚎著:「快去追他!抓住他!我對他幹了什麼?他瘋了!他走了!啊!我的天主!啊!我的天主!這一下,他不會再回來了!」

  他跑向臨街的那扇窗子,用他兩隻哆哆嗦嗦的老手開了窗,大半個身體伸到窗口外面,巴斯克和妮珂萊特從後面拖住他,他喊道:

  「馬呂斯!馬呂斯!馬呂斯!馬呂斯!」

  但是馬呂斯已經聽不見了,他在這時正轉進聖路易街的轉角處。

  這個年過九十的老人兩次或三次把他的雙手舉向鬢邊,神情沮喪,蹣跚後退,癱在一張圍椅裡,脈搏沒有了,聲音沒有了,眼淚沒有了,腦袋搖著,嘴唇發抖,活像個呆子,在他的眼裡和心裡,只剩下了一些陰沉、幽遠、類似黑夜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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