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第七卷 商馬第案件|2

  六 散普麗斯嬤嬤受考驗

  可是這時,芳汀卻正在歡樂中。

  她那一夜原來過得很不舒服。劇烈地咳嗽,體溫更高,她做了一夜的夢。醫生早晨來檢查時,她還正說著胡話。醫生的臉色有些緊張,吩咐大家說,等到馬德蘭先生回來了,便立刻去通知他。

  在那整個早晨,她精神委靡,不多說話,兩隻手把那被單捏出一條條小褶紋,嘴裡低聲唸著一些數字,彷彿是在計算里程。她的眼睛已經深陷而且不能轉動了,眼神也幾乎沒有了。但有時又忽然充滿光彩,耀如明星。彷彿在某種慘痛的時刻臨近時,上天的光特來照臨那些被塵世的光所離棄了的人們一樣。

  每當散普麗斯嬤嬤問她覺得怎樣時,她總照例回答:

  「還好。我想看看馬德蘭先生。」

  幾個月前,在芳汀剛剛失去她最後的貞操、最後的羞恥、最後的歡樂時,她還算得上是自己的影子,現在她只是自己的幽靈了。生理上的疾病加深了精神上的創傷。這個二十五歲的人兒已皺紋滿額,兩頰浮腫,牙齒鬆弛,面色鐵青,頸骨畢露,肩胛高聳,四肢枯槁,膚色灰白,新生的金髮絲也雜有白毛了。可憐!病苦催人老!

  到中午,醫生又來了,他開了藥方,問馬德蘭先生來過療養室沒有,並連連搖頭。

  馬德蘭先生照例總在三點鐘來看這病人的。因為守時是一種仁愛,他總是守時的。

  將近兩點半鐘,芳汀焦急起來了。二十分鐘之內,她向那信女連問了十次:

  「我的嬤嬤,什麼時候了?」

  三點鐘敲了。敲到第三下,平時幾乎不能在床上轉動的芳汀竟坐起來了。她焦灼萬分,緊緊捏著自己的那雙又瘦又黃的手。信女還聽見她發了一聲長嘆,彷彿吐出了滿腔的積鬱。芳汀轉過頭去,望著門。

  沒有人進來,門外毫無動靜。

  她這樣待了一刻鐘,眼睛盯在門上,不動,好像也不呼吸。那嬤嬤不敢和她說話。禮拜堂報著三點一刻。芳汀又倒在枕頭上了。

  她沒有說一句話,仍舊折她的被單。

  半個鐘頭過去了,接著一個鐘頭又過去了。沒有人來。每次鐘響,芳汀便坐起來,望著門,繼又倒下去。

  我們明白她的心情,但是她絕不曾提起任何一個人的名字,不怨天,不尤人。不過她咳得慘不忍聞。我們可以說已有一種陰氣在向她進襲。她面色灰黑,嘴唇發青。但她不時還在微笑。

  五點敲過了,那嬤嬤聽見她低聲慢氣說道:

  「既然我明天要走了,他今天便不應該不來呵!」

  連散普麗斯嬤嬤也因馬德蘭先生的遲到而感到驚奇。

  這時,芳汀望著她的帳頂,她的神氣像是在追憶一件往事。忽然,她唱了起來,歌聲微弱,就像噓氣一樣。信女在一旁靜聽。下面便是芳汀唱的歌:

   

   我們順著城郊去遊戲,

   要買好些最美麗的東西。

   矢車菊,朵朵藍,玫瑰花兒紅又香,

   矢車菊,朵朵藍,我愛我的小心肝。

   

   童貞聖母馬利亞,

   昨天穿著繡花衣,來到爐邊向我提:

   「從前有一天,你曾向我要個小弟弟,

   小弟弟,如今就在我的面紗裡。」

   「快去城裡買細布,

   買了針線還要買針箍。」

   

   我們順著城郊去遊戲,

   要買好些最美麗的東西。

   

   「童貞聖母你慈悲,

   瞧這爐邊的搖籃上,各色絲帶全齊備;

   即使上帝賜我星星最最美,

   我也只愛你給我的小寶貝。」

   「大姐,要這細布做什麼?」

   「替我新生的寶寶做衣被。」

   

   矢車菊,朵朵藍,玫瑰花兒紅又香,

   矢車菊,朵朵藍,我愛我的小心肝。

   

   「請把這塊細布洗乾淨。」

   「哪裡洗?」「河裡洗。」

   「還有他的布兜兜,不要弄髒不要弄破。」

   「我要做條漂亮裙,我要滿滿繡花朵。」

   「孩子不在了,大姐,怎麼辦?」

   「替我做塊裹屍布。」

   

   我們順著城郊去遊戲,

   要買好些最美麗的東西。

   矢車菊,朵朵藍,玫瑰花兒紅又香,

   矢車菊,朵朵藍,我愛我的小心肝。

   

  這歌是一首舊時的搖籃曲,從前她用來催她的小珂賽特入睡的,她五年不見那孩子了,便也沒有再想。現在她用那樣幽怨的聲音,唱著那樣柔和的歌曲,真令人心酸,連信女也幾乎要哭出來。那個一貫嚴肅的嬤嬤也覺得要流淚了。

  鐘敲了六點。芳汀好像沒有聽見。對四周的事物她彷彿已不注意了。

  散普麗斯嬤嬤派了一個侍女去找那看守廠門的婦人,問她馬德蘭先生回來了沒有,會不會立即到療養室來。幾分鐘過後,那侍女回來了。

  芳汀始終不動,似乎在細想她的心事。

  那侍女聲音很低地向散普麗斯嬤嬤說,市長先生不顧那樣冷的天氣,竟在清早六點鐘以前,乘著一輛白馬拉的小車,獨自一人走了,連車夫也沒有,大家都不知道他是朝哪個方向走的,有些人看見他轉向去阿拉斯的那條路,有些人又說在去巴黎的路上確實碰見他。他動身時,和平時一樣,非常和藹,只和那看門的婦人說過今晚不必等他。

  正當那兩個婦人背朝著芳汀的床、正在一問一猜互相耳語時,芳汀爬了起來,跪在床上,兩隻手握緊了拳頭,撐在長枕上,把頭伸在帳縫裡聽,她忽然產生了一種病態的急躁,興奮起來,於是完全像個健康的人一樣,一點也看不出她因重病而危在旦夕。她忽然叫道:

  「你們在那兒談馬德蘭先生!你們說話為什麼那樣低?他在幹什麼?他為什麼不來?」

  她的聲音是那樣突兀、那樣粗暴,以致那兩個婦人以為聽見了什麼男子說話的聲音,她們轉過身來,大為驚訝。

  「回答嘛!」芳汀喊著說。

  那侍女吞吞吐吐地說:

  「那看門的大媽說他今天不能來。」

  「我的孩子。」那嬤嬤說,「放安靜些,睡下去吧。」

  芳汀不改變姿勢,用一種又急躁又慘痛的口氣高聲說:「他不能來?為什麼?你們知道原因。你們兩人私下談著。我也要知道。」

  那侍女連忙在女信徒的耳邊說道:「回答她說,他正在開市政會議。」

  散普麗斯嬤嬤的面孔微微地紅了一下,那侍女教她的是種謊話。另一方面,她又好像很明白,如果向病人說真話,一定會給她一種強烈的刺激,處在芳汀的那種狀況下,那是受不了的。她臉紅,立刻又平復了。那嬤嬤抬起她那雙鎮靜而愁鬱的眼睛,望著芳汀說:

  「馬德蘭先生走了。」

  芳汀豎起身子,坐在自己的腳跟上,眼睛炯炯發光。從她那愁容裡放射出一陣從來不曾有過的喜色。

  「走了!」她喊著說,「他去找珂賽特去了。」

  於是她舉起雙手,指向天空,她的面容完全是無可形容的。她的嘴唇頻頻啟合,她在低聲祈禱。

  當她祈禱完時:

  「嬤嬤,」她說,「我很願意睡下去,無論你們說什麼,我全聽從;剛才我太粗暴了,我求您原諒我那樣大聲說話,大聲說話是非常不好的,我很明白;但是,我的嬤嬤,您看吧,我是非常開心的。慈悲的上帝是慈悲的,馬德蘭先生也是慈悲的,您想想吧,他到孟費郿去找我的珂賽特去了。」

  她又躺了下去,幫著那嬤嬤整理枕頭,吻著自己頸上散普麗斯嬤嬤給她的那支小銀十字架。

  「我的孩子,」嬤嬤說,「現在稍稍休息一下吧,別再說話了。」

  芳汀把那嬤嬤的手握在自己潮潤的手裡,嬤嬤觸到了汗液,深感不快。

  「他今天早晨動身去巴黎了。其實他用不著經過巴黎。孟費郿稍許靠近到這兒來的路的左邊。我昨天和他談到珂賽特時,他向我說:『快來了,快來了。』您還記得他是怎樣對我說的嗎?他要乘我不備,讓我驚喜一場呢。您知道嗎?他寫了一封信,為了到德納第家去帶她回來,又叫我簽了字。他們沒有什麼話可說的了,不是嗎?他們會把珂賽特交來。他們的賬已經清了。清了賬還扣留孩子,法律不允許吧。我的嬤嬤,別做手勢禁止我說話。我是快樂到極點了,我非常舒服,我完全沒有病了,我將再和珂賽特會面,我還覺得餓極了。快五年了,我沒有看見她。您,您想不到,那些孩子們,多麼使您惦念呵!而且她是多麼可愛,您就會看見!您哪裡知道,她的小指頭是那樣鮮紅漂亮的!首先,她的手是非常美麗的。在一歲時她的手醜得可笑。情況就是這樣!現在她應當長大了。她已經七歲了,已經是個小姐了。我叫她做珂賽特,其實她的名字是歐福拉吉。聽吧,今天早晨,我望著壁爐上的灰塵,我就有了一種想法,不久我就可以和珂賽特會面了。我的上帝!一年一年地不看見自己的孩子,這多不應該呵!人們應當好好想想,生命不是永久的!呀!市長先生走了,他的心腸多麼好!真的,天氣很冷嗎?他總穿了斗篷吧?他明天就會到這裡。不是嗎?明天是喜慶日。明天早晨,我的嬤嬤,請您提醒我戴那頂有花邊的小帽子。孟費郿,那是個大地方。從前我是從那條路一路走來的。對我來說真夠遠的。但是公共馬車走得很快。他明天就會和珂賽特一同在這裡了。從這裡到孟費郿有多少里路?」

  嬤嬤對於里程完全外行,她回答說:

  「呵!我想他明天總能到這裡吧。」

  「明天!明天!」芳汀說,「我明天可以和珂賽特見面了!您看,慈悲上帝的慈悲嬤嬤,我已經沒有病了。我發瘋了。假使你們允許的話,我可以跳舞呢。」

  在一刻鐘以前看見過她的人一定會莫名其妙。她現在臉色紅潤,說話的聲音伶俐自如,滿面只是笑容了。有時,她一面笑,一面又低聲自言自語。慈母的歡樂幾乎是和孩子的歡樂一樣的。

  「那麼,」那信女又說,「您現在快樂了,聽我的話,不要再說話了。」

  芳汀把頭放在枕頭上,輕輕對自己說:「是的,你睡吧,乖乖的,你就會得到你的孩子了。散普麗斯嬤嬤說得有理。這兒的人個個都有理。」

  於是她不動彈,不搖頭,只用她一雙睜大了的眼睛向四處望,神情愉快,不再說話了。

  那嬤嬤把她的床帷重行放下,希望她可以稍稍睡一會兒。

  七點多鐘,醫生來了。屋子裡寂靜無聲,他以為芳汀睡著了,他輕輕走進來,踮著腳尖走近床邊。他把床帷掀開一點,在植物油燈的微光中,他看見芳汀一雙寧靜的大眼睛正望著他。她向他說:「先生,不是嗎?你們可以允許我,讓她睡在我旁邊的一張小床上。」

  那醫生以為她說胡話。她又說:

  「您瞧,這裡恰好有一個空地方。」

  醫生把散普麗斯嬤嬤引到一邊,她才把那經過說清楚:馬德蘭先生在一兩天之內不能來,病人以為市長先生去孟費郿了,大家既然還不明白真相,便認為不應當道破她的錯覺,況且她也可能猜對了。那醫生也以為然。

  他再走近芳汀的床,她又說:

  「就是,您知道,當那可憐的娃娃早晨醒來時,我可以向她說早安,夜裡,我不睡,我可以看她睡。她那種溫和柔弱的呼吸使我聽了心裡多舒服。」

  「把您的手伸給我。」醫生說。

  她伸出她的胳膊,又大聲笑著說:

  「呀!對了!的確,真的,您還不知道!我的病已經好了。珂賽特明天就會來到。」

  那醫生大為驚訝。她確是好了一些。鬱悶減輕了。脈也強了。一種突如其來的生命使這垂死的可憐人忽然興奮起來。

  「醫生先生,」她又說,「這位嬤嬤告訴過您市長先生已去領小寶寶了嗎?」

  醫生囑咐要安靜,並且要避免一切傷心的刺激。他開了藥方,沖服純奎寧,萬一夜裡體溫增高,便服一種鎮靜劑。他臨走時向嬤嬤說:「好一些了。假使託天之福,市長先生果真明天和那孩子一同到了,誰知道呢?病勢的變化是那樣不可測,我們見過多次極大的歡樂可以一下把病止住。我明明知道這是一種內臟的病,而且已很深了,但是這些事是那樣不可解!也許我們可以把她救回來。」

  ※※※

  七 到了的旅人準備回程

  我們在前面曾經談到一輛車子和乘車人在路上的情形。當這車子走進阿拉斯郵政旅館時,已快到晚上八點鐘了。乘車人從車上下來,他漫不經心地回答旅館中人的殷勤招呼,打發走了那匹新補充的馬,又親自把那匹小白馬牽到馬棚裡去;隨後他推開樓下彈子房的門,坐在屋子裡,兩肘支在桌子上。這段路程,他原想在六小時以內完成的,竟費去了十四小時。他捫心自問,這不是他的過錯;然而究其實,他並沒有因此而感到焦急。

  旅館的老板娘走進來。

  「先生在這裡過夜嗎?先生用晚餐嗎?」

  他搖搖頭。

  「馬夫來說先生的馬很累了!」

  這時他才開口說話。

  「難道這匹馬明天不能走嗎?」

  「呵!先生!牠至少也得有兩天的休息才能走。」

  他又問道:

  「這裡不是郵局嗎?」

  「是的,先生。」

  老板娘把他引到郵局去,他拿出他的身分證,問當天晚上可有方法乘郵箱車回濱海蒙特勒伊,郵差旁邊的位子恰空著,他便定了這位子,並付了旅費。

  「先生,」那局裡的人說,「請準時在早晨一點鐘到這裡來乘車出發。」

  事情辦妥以後,他便出了旅館,向城裡走去。

  他從前沒有到過阿拉斯,街上一片漆黑,他信步走去。同時他彷彿打定主意,不向過路人問路。他走過了那條克蘭松小河,在一條小街的窄巷裡迷失了方向。恰巧有個紳士提著大燈籠走過。他遲疑了一會,決計去問這紳士,在問之先,還向前後張望,好像怕人聽見他將發出的問題。

  「先生,」他說,「勞您駕,法院在什麼地方?」

  「您不是本地人嗎,先生?」那個年紀相當老的紳士回答,「那麼,跟我來吧。我正要到法院那邊去,就是說,往省公署那邊去。法院正在修理,因此暫時改在省公署裡開審。」

  「刑事案件也在那邊開審嗎?」他問。

  「一定是的,先生。您知道今天的省公署便是革命以前的主教院。八二年的主教德.貢吉埃先生在那裡面蓋了一間大廳。就在那廳裡開庭。」

  紳士邊走邊向他說:

  「假使先生您要看審案,時間少許遲了點。平常他們總是在六點鐘退庭的。」

  但是,當他們走到大廣場,紳士把一幢黑魆魆的大廈指給他看時,正面的四扇長窗裡卻還有燈光。

  「真的,先生。您正趕上,您運氣好。您看見這四扇窗子嗎?這便是刑庭。裡面有燈光。這說明事情還沒有辦完。案子一定拖遲了,因此正開著晚庭。您關心這件案子嗎?是一樁刑事案嗎?您要出庭作證嗎?」

  他回答:

  「我並不是為了什麼案子來的,不過我有句話要和一個律師談談。」

  「這當然有所不同。您看,先生,這邊便是大門。有衛兵的那地方。您沿著大樓梯上去就是了。」

  他按照紳士的指點做去,幾分鐘以後,便走進了一間大廳,廳裡有許多人,有些人三五成群,圍著穿長袍的律師們在低聲談話。

  看見這些成群的黑衣人立在公堂門前低聲耳語,那總是件令人寒心的事。從這些人的嘴裡說出來的話,是很少有善意和惻隱之心的,他們口中吐出的多半是早已擬好的判決詞。一堆堆的人,使這心神不定的觀察者聯想到許多蜂窠,窠裡全是些嗡嗡作響的妖魔,正在共同營造著各式各樣的黑暗的樓閣。

  在這間廣闊的廳堂裡,只點著一盞燈,這廳,從前是主教院的外客廳,現在作為法庭的前廳。一扇雙合門正關著,門裡便是刑庭所在的大廳。

  前廳異常陰暗,因此他放膽隨便找了個律師,便問:

  「先生,」他說,「案子進行到什麼程度了?」

  「已經審完了。」律師說。

  「審完了!」

  他這句話說得非常重,律師聽了,轉身過來。

  「對不起,先生,您也許是家屬吧?」

  「不是的。我在這裡沒有熟人。判了罪嗎?」

  「當然。非這樣不可。」

  「判了強迫勞役嗎?」

  「終身強迫勞役。」

  他又用一種旁人幾乎聽不見的微弱聲音說:

  「那麼,已經證實了罪人的正身嗎?」

  「什麼正身?並沒有正身問題需要證實。這案子很簡單,這婦人害死了自己的孩子,殺害嬰孩罪被證明了,陪審團沒有追查是否蓄意謀害,判了她無期徒刑。」

  「那麼是個婦人嗎?」他說。

  「當然是個婦人。莉莫贊姑娘。那麼,您和我談的是什麼案子?」

  「沒有什麼。但是既然完結了,大廳裡怎樣還是亮的呢?」

  「這是為了另外一件案子,開審已經快兩個鐘頭了。」

  「另外一件什麼案子?」

  「呵!這一件也簡單明瞭。一個無賴,一個累犯,一個苦役犯,又犯了盜竊案。我已記不大清楚他的名字了。他那面孔,真像土匪。僅僅那副面孔已夠使我把他送進監獄了。」

  「先生,」他問道,「有方法到大廳裡去嗎?」

  「我想實在沒有法子了。聽眾非常擁擠。現在正是休息,有些人出來了。等到繼續開審時,您可以去試一試。」

  「從什麼地方進去?」

  「從這扇大門。」

  律師離開了他。他一時煩亂達於極點,萬千思緒,幾乎一齊湧上心頭。這個不相干的人所說的話像冰針火舌似的輪番刺進他的心裡。當他見到事情還沒有結束就吐了一口氣,但是他不明白,他感受到的是滿足還是悲哀。

  他走近幾處人群,聽他們談話。由於這一時期案件非常多,庭長便在這一天裡排了兩件簡短的案子。起初是那件殺害嬰孩案,現在則正在審訊這個苦役犯,這個累犯,這「回頭馬」。這個人偷了些蘋果,但是沒有確實證據,被證實了的,只是他曾在土倫坐過牢。這便使他的案情嚴重了。此外,對他本人的訊問和證人們的陳述都已完畢,但律師還沒有進行辯護,檢察官也還沒有提起公訴。這些事總得到後半夜才能完結。這個人很可能被判刑,檢察官很行,他控告的人,從無「倖免」,他還是個尋詩覓句的才子。

  有個執達吏立在進入刑庭的門旁。他問那執達吏:

  「先生,快開門了嗎?」

  「不會開門。」執達吏說。

  「怎麼!繼續開審時不開門嗎?現在不是休息嗎?」

  「現在已繼續開審了一些時候了,」執達吏回答,「但是門不會開。」

  「為什麼?」

  「因為已經坐滿了。」

  「怎麼!一個位子也沒有了嗎?」

  「一個也沒有了。門已經關上。不再讓人進去了。」

  執達吏停了一會又說:

  「在庭長先生的背後還有兩三個位子,但是庭長先生只允許公家的官員進去坐。」

  執達吏說了這句話,便轉過背去了。

  他低著頭退回去,穿過前廳,慢慢走下樓梯,好像步步遲疑。也許他在獨自思量吧。前一天夜裡在他心裡發動的那場激烈鬥爭還沒有結束,還隨時要起一些新變化。他走到樓梯轉角,依著欄杆,叉起兩臂。忽然,他解開衣襟,取出皮夾,抽出一支鉛筆,撕了一張紙,在迴光燈的微光下急忙寫了這樣一行字:「濱海蒙特勒伊市長馬德蘭先生」。他又邁著大步跨上樓梯,擠過人堆,直向那執達吏走去,把那張紙交給他,慎重地向他說:「請把這送給庭長先生。」

  執達吏接了那張紙,瞟了一眼,便遵命照辦了。

  ※※※

  八 優待旁聽

  濱海蒙特勒伊市長素有聲望,那是他自己不曾想到的。七年來,他的名聲早已傳遍了下布洛涅,後來更超越了這小小地區,傳到鄰近的兩三個省去。他除了在城內起了振興燒料細工工業的重大作用外,在濱海蒙特勒伊縣的一百八十一個鎮中,沒有一鎮不曾受過他的照顧。在必要時,他還能幫助和發展其他縣的工業。他以他的信用貸款和基金在情況需要時隨時支援過布洛涅的珍珠羅廠、弗雷旺的鐵機麻紗廠和匍白的水力織布廠。無論什麼地方,提到馬德蘭先生這個名字,大家總是肅然起敬的。阿拉斯和杜埃都羨慕濱海蒙特勒伊有這樣一位市長,說這是個幸運的小城。

  這次在阿拉斯任刑庭主席的是杜埃的御前參贊,他和旁人一樣,也知道這個無處不尊、無人不敬的名字。執達吏輕輕開了從會議室通到公堂的門,在庭長的圍椅後面彎著腰,遞上我們剛才唸過的那張紙說「這位先生要求旁聽」,庭長肅然動容,拿起一支筆,在那張紙的下端寫了幾個字,交給執達吏,向他說:

  「請進。」

  我們講著他的歷史的這個傷心人立在大廳門旁,他立的地位和態度,一直和那執達吏先頭離開他時一樣。他在夢魂縈繞中聽到一個人向他說:「先生肯賞光讓我帶路嗎?」這正是剛才把背向著他的那個執達吏,現在向他鞠躬直達地面了。執達吏又同時把那張紙遞給他。他把它展開,當時他恰立在燈旁,他讀道:

  「刑庭庭長謹向馬德蘭先生致敬。」

  他揉搓著這張紙,彷彿這幾個字給了他一股苦澀的餘味。

  他跟著執達吏走去。

  幾分鐘後,他走進一間會議室,獨自立在裡面,四壁裝飾輝煌,氣象森嚴,一張綠呢檯子上燃著兩支燭。執達吏在最後離開他時所說的那些話還一直留在他的耳邊:「先生,您現在是在會議室裡,您只須轉動這門上的銅鈕,您就到了公堂裡,庭長先生的圍椅後面。」這些話和他剛才穿過的那些狹窄迴廊以及黑暗扶梯所留下的回憶,在他的思想裡都混在一起了。

  執達吏把他獨自留下。緊急關頭到了。他想集中精神想想,但是做不到。尤其是在我們急於想把思想裡的線索和痛心的現實生活聯繫起來時,它們偏會在我們的腦子裡斷裂。他恰巧到了這些審判官平時商議和下判決書的地方。他靜靜地呆望著這間寂靜駭人的屋子,想到多少生命是在這裡斷送的,他自己的名字不久也將從這裡轟傳開去,他這會兒也要在這裡過關,他望望牆壁,又望望自己,感到驚奇,居然會有這間屋子,又會有他這個人。

  他不吃東西,已超過了二十四個鐘頭,車子的顛簸已使他疲憊不堪,不過他並不覺得,好像他什麼事都已感覺不到。

  他走近掛在牆上的一個黑鏡框,鏡框的玻璃後面有一封陳舊的信,是巴黎市長兼部長讓.尼古拉.帕希親筆寫的,信上的日期是二年【註:共和二年,即一七九四年。】六月九日,這日期一定是寫錯了的,在這封信裡,帕希把他們拘禁的部長和議員的名單通告了這一鎮。假使有人能在這時看見並注意馬德蘭,一定會認為這封信使馬德蘭特別感興趣,因為他的眼睛沒有離開它,並且唸了兩三遍。他自己沒有注意到也沒有覺得他是在唸這封信。他當時想到的卻是芳汀和珂賽特。

  他一面沉思一面轉過身子,他的視線觸到了門上的銅鈕,門那邊便是刑庭了。他起先幾乎忘記了這扇門。他的目光,起初平靜地落到門上,隨後便盯住那銅鈕,他感到驚愕,靜靜地望著,漸漸起了恐怖。一滴滴汗珠從他頭髮裡流出來,直流到鬢邊。

  有那麼一會兒,他用一種嚴肅而又含有頑抗意味的神情作出一種無法形容的姿勢,意思就是說(並且說得那樣正確):「見鬼!誰逼著我不成?」他隨即一下轉過身去,看見他先前進來的那扇門正在他面前,他走去開了門,一步就跨出去了。他已不在屋子裡了,他到了外面,在一道迴廊裡;這是一道長而狹的迴廊,許多臺階,幾個小窗口,彎彎曲曲,一路上點著幾盞類似病房裡通宵點著的迴光燈,這正是他來時經過的那條迴廊。他吐了一口氣,又仔細聽了一陣,他背後沒有動靜,他前面也沒有動靜,他開始溜走,像有人追他似的。

  他溜過了長廊的幾處彎角,又停下來聽。在他四周,仍和剛才那樣寂靜,那樣昏暗。他呼吸急促,站立不穩,連忙靠在牆上。石塊是冷的,他額上的汗也像冰似的,他把身子站直,一面卻打著寒戰。

  他獨自一人立在那裡,站在黑暗中,感到格外地冷,也許還因別的事而渾身戰慄,他又尋思起來。

  他已想了一整夜,他已想了一整天,他僅聽見一個聲音在他心裡說:「唉!」

  這樣過了一刻鐘。結果,他低下頭,悲傷地嘆著氣,垂著兩隻手,又走回來。他慢慢地走著,不勝負荷似的。好像有人在他潛逃的時候追上了他,硬把他拖回來一樣。

  他又走進那間會議室。他看見的第一件東西便是門鈕。門鈕形狀,銅質光滑,在他眼前閃閃發光,好像一顆駭人的星。他望著它,如同羔羊見了猛虎的眼睛。

  他的眼睛無法離開它。

  他一步一停,向著門走去。

  假使他聽,他會聽見隔壁廳裡的聲音,像一種嘈雜的低語聲。但是他沒有聽,也聽不見。

  忽然,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怎樣到了門邊。他緊張萬分地握住那門鈕,門開了。

  他已到了公堂裡面。

  ※※※

  九 一個拼湊罪狀的地方

  他走上一步,機械地反手把門拉上,立著估量他目前的情況。

  這是一間圓廳,燈光慘暗,容積頗大,時而喧囂四起,時而寂靜無聲,一整套處理刑事案件的機器,正帶著庸俗、愁慘的隆重氣派,在群眾中間活動。

  在廳的一端,他所在的這一端,一些神情疏懶、穿著破袍的陪審官正啃著手指甲或閉著眼皮;另一端,一些衣服襤褸的群眾,一些姿態各異的律師,一些面容誠實而凶狠的士兵;汙漬的舊板壁,骯髒的天花板,幾張鋪著嗶嘰的桌子,這嗶嘰,與其說是綠的,還不如說是黃的;幾扇門上都有黑色的手漬。幾張咖啡館常用的那種光少煙多的植物油燈掛在壁板上的釘子上,桌上的銅燭臺裡插了幾支蠟燭,這裡是陰暗、醜陋、沉悶的;從這一切中產生了一種威儀嚴肅的印象,因為就在這裡,大家感受到那種人間的威力和上蒼的威力,也就是所謂的法律和正義。

  在這群人裡,誰也不曾注意他。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唯一的一點上,那就是在庭長左方、沿牆靠著一扇小門的那條木凳上。那條凳被幾支燭照著,在兩個法警間坐著一個人。

  這人,便是那個人了。

  馬德蘭並不曾尋找他,卻又一下就看見了他。他的眼睛不期然而然地望到了那裡,彷彿他事先早知道了那人所在的地方。

  他以為看見了自己,不過較老一些,面貌當然不是絕對相似,但是神情和外表卻完全一模一樣,一頭亂豎著的頭髮,一雙橫蠻惶惑的眸子,一件布衫,正像他進迪涅城那天的模樣,滿面恨容,好像要把他費了十九年時間在牢內鋪路石上攢起來的怨毒全悶在心中一樣。

  他打了個寒噤,向自己說:

  「我的上帝!難道我又要變成這個樣子嗎?」

  這人看去至少有六十歲光景。他有一種說不出的粗魯、執拗和驚惶的樣子。

  門一響,大家都靠緊,為他讓出一條路,庭長把頭轉過去,望見剛進來的人物正是濱海蒙特勒伊的市長先生,便向他行了個禮。檢察官從前因公到濱海蒙特勒伊去過多次,早已認識馬德蘭先生,也同樣向他行了個禮。他呢,不大注意,他頭昏目眩,只呆呆地望著。

  幾個審判官,一個記錄員,一些法警,一群幸災樂禍趕熱鬧的面孔,凡此種種,他在二十七年前都曾見過一次。這些魔鬼,現在他又遇見了,它們正在躦動,他們確實存在。這已不是他回憶中的景象,不是他思想上的幻影,而是一些真正的法警,真正的審判官,真正的聽眾,一些有血有肉的人。事情已經發展到這一地步,他見到往日的那些觸目驚心的景象以及實際事物所能引起的一切恐怖,又在他的四周再次出現,再次活動。

  這一切東西都在他面前張牙舞爪。

  他心膽俱裂,閉上了眼睛,從他心靈的最深處喊道:「絕不!」

  造物弄人,演成悲局,使他神魂震悚,煩亂欲狂,並且坐在那裡的那個人,又恰是他自己的化身!那個受審判的人,大家都叫他做冉阿讓!

  他的影子在他眼前扮演他生命中最可怕的一頁,這種情景,真是聞所未聞。

  一切都在這裡出現了,同樣的佈置,同樣的燈光,審判官、法警和觀眾的面目也大致相同。不過在庭長的上方,有一個耶穌受難像,這是在他從前受判決的時代公堂上缺少的東西。足見他當年受審判時上帝並不在場。

  他背後有一張椅子,他頹然落下,如坐針氈,唯恐別人看見他。坐下以後,他利用審判官公案上的一堆卷宗,遮著自己的臉,使全廳的人都看不見他。現在他可以看別人,而別人看不見他了。他漸漸安定下來,他已經完全回到現實的感受中來,心情的鎮定已使他達到能聽的程度。

  巴馬達波先生是陪審員之一。

  他在找沙威,但是沒看到他。證人席被記錄員的桌子遮著了。並且,我們剛才說過,廳裡的燈光是暗淡的。

  他進門時,被告的律師正說完他的辯詞。全場空氣已到了最緊張的程度,這件案子開審已有三個鐘頭了。在這三個鐘前頭,大家眼望著一個人,一個陌生人,一個窮極無聊、極其糊塗或極其狡猾的東西,在一種駭人聽聞的真情實況的重壓下一步步折伏下去。這個人,我們已經知道,是個流浪漢,被別人發現在田野中,拿著一根有熟蘋果的樹枝,這樹枝是從附近一個叫別紅園的圍牆裡的蘋果樹上折下來的。這個人究竟是誰?已經作了一番調查,證人們剛才也都發了言,眾口一詞,討論中真相大白。控詞裡說:「我們逮捕的不僅是個偷水果的小偷,不僅是個賊,我們手裡抓獲的是一個匪徒,一個違反原判、擅離指定住址的累犯,一個舊苦役犯,一個最危險的暴徒,一個久已通緝在案名叫冉阿讓的奸賊,八年前,從土倫牢獄裡出來時,又曾手持凶器,在大路上搶劫過一個叫小瑞爾威的通煙囪的孩子,罪關刑律第三百八十三條,一俟該犯經過正式證明,確系冉阿讓,當即根據上述條文另行追究。他最近又重行犯罪。這是一次再犯。請先處罰他的新罪,容後提審舊案。」被告在這種控詞前,在證人們的一致的意見前,瞠目結舌,不知所措。他搖頭頓腳表示否認,或是兩眼朝天。他口吃,答話困難,但是他整個人,從頭到腳,都表示不服。在這一排排擺開陣式、向他搦戰的聰明人面前,他簡直是個傻子,簡直是個陷入了重圍的野人。可是目前正是威脅他未來生活的緊急關頭,他的嫌疑越到後來越大,全體觀眾望著這種極盡誣陷、逐漸向他緊逼的判決詞,比起他自己來還更擔憂些。還有一層可慮的事,假使他被證實確是冉阿讓,小瑞爾威的事將來也得判罪,那麼,除監禁以外,還有處死的可能。這究竟是個什麼人呢?他那副冥頑不靈的表情是什麼性質的呢?是愚蠢還是狡獪?是懂得很清楚還是完全不懂?對這些問題聽眾各執一辭,陪審團的意見彷彿也不一致。這件疑案,既驚人也捉弄人,不但曖昧不明,而且茫無頭緒。

  那個辯護士談得相當好,他那種外省的語句,從前無論在巴黎也好,在羅莫朗坦或蒙勃里松也好,凡是律師都習慣採用,早已成為律師們的詞藻,但今天這種語句已成古典的了,它那種持重的聲調、莊嚴的氣派,正適合公堂上的那些公家發言人,所以現在只有他們還偶然用用;譬如稱丈夫為「良人」,妻子為「內助」,巴黎為「藝術和文化的中心」,國王為「元首」,主教先生為「元聖」,檢察官為「辯才無礙的鋤奸大士」,律師的辯詞稱「剛才洗耳恭聽過的高論」,路易十四的世紀為「大世紀」,劇場為「墨爾波墨涅殿」,在朝的王室為「我先王的聖血」,音樂會為「雍和大典」,統轄一省的將軍為「馳名的壯士某」,教士培養所裡的小徒弟為「嬌僧」,責令某報該負責的錯誤為「在刊物篇幅中散布毒素的花言巧語」等等。這律師一開始,便從偷蘋果這件事上表示意見,要說得文雅,那確是個難題;不過貝尼涅.博須埃在一篇祭文裡,也曾談到過一隻母雞,而他竟能說得洋洋灑灑,不為所困。這律師認定偷蘋果的事沒有具體的事實證明。他以辯護人的資格,堅稱他的主顧為商馬第,他說並沒有人看見他親自跳牆或攀折樹枝。別人抓住他時,他手裡拿著那根樹枝(這律師比較喜歡稱樹枝為樹椏),但是他說他看見它在地上,才拾起來的。反證在哪兒呢?這樹枝顯然被人偷折,那小偷爬到牆外後,又因心虛便把它丟在地上。賊顯然有一個。但是誰能證明這作賊的便是商馬第呢?只有一件事,他從前當過苦役犯。律師並不否認這件看來很不幸已被證實的事,被告在法維洛勒住過,被告在那裡做過修樹枝工人,商馬第這個名字源出讓.馬第是很可能的,這一切都是確實的,並且有四個證人,他們都一眼就認出了商馬第便是苦役犯冉阿讓。律師對這些線索、這些作證,只能拿他主顧的否認、一種有目的的否認來搪塞;但是即使認定他確是苦役犯冉阿讓,這樣就能證明他是偷蘋果的賊嗎?充其量這也只是種猜測而不是證據。被告確實用了「一種拙劣的自衛方法」,他的辯護人「本著良心」也應當承認這一點。他堅決否認一切,否認行竊,也否認當過苦役犯。他如果肯承認第二點,毫無疑問,一定會妥當些,他也許還可以贏得各陪審官的寬恕;律師也曾向他提出過這種意見,但是被告堅拒不從,他以為概不承認便可挽救一切。這是一種錯誤,不過,難道我們不應當去考慮他智力薄弱的一點?這人顯然是個痴子。獄中長期的苦楚,出獄後長期的窮困,已使他變成神經呆笨的人了,律師說著說著,說他不善於為自己辯護,這能成為判罪的理由嗎?至於小瑞爾威的事,律師不用討論,這毫不屬於本案範圍。最後,律師請求陪審團和法庭,假使他們確認這人是冉阿讓,也只能按警章處罰他擅離指定住址,不能按鎮壓累犯的苦役犯的嚴刑加以處理。

  檢察官反駁了辯護律師。他和平時其他的檢察官一樣,說得慷慨激昂,才華橫逸。

  他對辯護律師的「忠誠」表示祝賀,並且巧妙地利用了他的忠誠。他從這律師讓步的幾點上向被告攻擊。律師彷彿已經同意被告便是冉阿讓。他把這句話記錄下來。那麼,這個人確是冉阿讓了。在控詞裡,這已被肯定下來不容否認的了。做到這一點,檢察長便用一種指桑罵槐的巧妙手法追尋這種罪惡的根源和緣由,怒氣沖天地痛斥浪漫派的不道德,當時浪漫派正在新興時期,《王旗報》和《每日新聞》的批評家們都稱它為「撒旦派」!檢察官把商馬第(說冉阿讓還更妥當些)的犯法行為歸咎於這種文學流派的影響,說得也頗像煞有介事。淋漓盡致地發揮以後,他轉到冉阿讓本人身上。冉阿讓是什麼東西呢?他刻畫冉阿讓是個狗彘不如的怪物,等等。這種描寫的範例在德拉門【註:公元前五世紀雅典暴君。】的語錄裡可以看到,對悲劇沒有用處,但它每天使法庭上的舌戰確實生色不少。聽眾和陪審團都「為之股慄」。檢察官刻畫完畢以後,為了獲得明天《省府公報》的高度表揚,又指手畫腳地說下去:「並且他是這樣一種人,等等,等等,等等,流氓,光棍,沒有生活能力,等等,等等,生平慣於為非作歹,坐了牢獄也不曾大改,搶劫小瑞爾威這件事便足以證明,等等,等等,他是這樣一個人,行了竊,被人在公路上當場拿獲,離開一堵爬過的牆只幾步,手裡還拿著贓物,人贓俱獲,還要抵賴,行竊爬牆,一概抵賴,甚至連自己的姓名也抵賴,自己的身分來歷也抵賴!我們有說不盡的證據,這也都不必再提了,除這以外,還有四個證人認識他,沙威,偵察員沙威和他從前的三個賊朋友,苦役犯布萊衛、舍尼傑和戈什巴依。他們一致出來作證,他用什麼來對付這種雷霆萬鈞之力呢?抵賴。多麼頑固!請諸位陪審員先生主持正義,等等,等等。」檢察官發言時,被告張著口聽,驚訝之中不無欽佩之意。他看見一個人竟這樣能說會道,當然要大吃一驚。在控訴發揮得最起勁時,這人辯才橫溢,不能自已,惡言蜚語,層出不窮,如同把被告圍困在疾風暴雨之中一樣,這個犯人不時慢慢地搖著頭,由右到左,又由左到右,這便是他在辯論進行中所表示的一種忍氣吞聲的抗議。離他最近的那幾個旁聽人聽見他低聲說了兩三次「這都是因為事先沒有問巴陸先生!」檢察官請陪審團注意他的這種戇態,這明明是假裝的,這並不表示他愚蠢,而是表示他巧黠、奸詐和蒙蔽法官的一貫作法,這就把這個人的「劣根性」揭露無遺了。最後他聲明保留小瑞爾威的問題,要求嚴厲判處。

  這就是說,我們記得,暫時處以終身苦役。

  被告律師起來,首先祝賀了「檢察官先生」的「高論」,接著又盡力辯駁,但是他洩了氣。他腳跟顯然站不穩了。

  ※※※

  十 否認的方式

  宣告辯論終結的時候到了。庭長叫被告立起來,向他提出這照例有的問題:「您還有什麼替自己辯護的話要補充嗎?」

  這個人,立著,拿著一頂破爛不堪的小帽子在手裡轉動,好像沒有聽見。

  庭長把這問題重說了一遍。

  這一次,這人聽見了。他彷彿聽懂了,如夢初醒似的動了一下,睜開眼睛向四面望,望著聽眾、法警、他的律師、陪審員、公堂,把他那個巨大的拳頭放在他凳前的木欄杆上,再望了一望。忽然,他兩眼緊盯著檢察官,開始說話了,這彷彿是一種爆裂。他那些拉雜、急迫、突然、紊亂的話破口而出,好像每一句都忙著想同時一齊擠出來似的。他說:

  「我有這些話要說:我在巴黎做過造車工人,並且是在巴陸先生家中。那是種辛苦的手藝。做車的人做起工來,總是在露天下,院子裡,只有在好東家的家裡才在棚子裡;但是從不會在有門窗的車間裡,因為地方要大些,你們懂吧。冬天,大家冷得捶自己的胳膊,為了使自己暖一點;但是東家總不許,他們說,那樣會耽誤時間。地上凍冰時,手裡還拿著鐵,夠慘的了。好好的人也得垮掉。做那種手藝,小夥子也都成了小老頭兒。到四十歲便完了。我呢,我那時已經五十三歲,受盡了罪。還有那老夥伴,一個個全是狠巴巴的!一個好好的人,年紀大了,他們便叫你做老冬瓜,老畜生!每天我已只能賺三十個蘇了,那些東家卻還在我的年紀上用心思,盡量減少我的工錢。此外,我從前還有一個女兒,她在河裡洗衣服,在這方面她也賺點錢。我們兩個人,日子還過得去。她也是夠受罪的了。不管下雨下雪,風刮你的臉,她也得從早到晚,把半個身子浸在洗衣桶裡;結冰時也一樣,非洗不成;有些人沒有多一點的換洗衣服,送來洗,便等著換;她不洗吧,就沒有工作做了,洗衣板上又全是縫,四處漏水,濺你一身。她的裙子裡裡外外全是溼的。水朝裡面浸。她在紅娃娃洗衣廠裡工作過,在那廠裡,水是從龍頭前流出來的。洗衣的人不用水桶,只對著面前的龍頭洗,再送到背後的槽裡去漂淨。因為是在屋子裡,身上也就不怎麼冷了。可是那裡面的水蒸汽可嚇壞人,它會把你的眼睛也弄瞎。她晚上七點鐘回來。很快就去睡了,她睏得厲害。她的丈夫老愛打她。現在她已死了。我們沒有過過快活日子。那是一個好姑娘,不上舞會,性子也安靜。我記得在一個狂歡節的晚上,她八點鐘便去睡了。就這樣。我說的全是真話。你們去問就是了。呀,是呀,問。我多麼笨!巴黎是個無底洞。誰還認識商馬第伯伯呢?可是我把巴陸先生告訴你們。你們到巴陸先生家去問吧。除此以外,我不知道你們還要我做什麼。」

  這個人不開口了,照舊立著。他大聲疾呼地說完了那段話,聲音粗野、強硬、嘶啞,態度急躁、魯莽而天真。一次,他停了嘴,向聽眾中的一個人打招呼。他對著大眾信口亂扯,說到態度認真起來時,他的聲音就像打噎,而且還加上個樵夫劈柴的手勢。他說完以後,聽眾哄堂大笑。他望著大家,看見人家笑,他莫名其妙,也大笑起來。

  這是一種悲慘的場面。

  庭長是個細心周到的人,他大聲發言了。

  他重行提醒「各位陪審員先生」,說「被告說他從前在巴陸車匠師父家裡工作過,這些話都用不著提了。巴陸君早已虧了本走了,下落不明。」隨後他轉向被告,要他注意聽他說話,並補充說:

  「您現在的處境非慎重考慮不可了,您有極其重大的嫌疑,可能引起極嚴重的後果。被告,為了您的利益,我最後一次關照您,請您爽爽快快說明兩件事:第一,您是不是爬過別紅園的牆,折過樹枝,偷過蘋果,就是說,犯過越牆行竊的罪?第二,您是不是那個釋放了的苦役犯冉阿讓?」

  被告用一種自信的神氣搖著頭,好像一個懂得很透澈也知道怎樣回答的人。他張開口,轉過去對著庭長說:

  「首先……」

  隨後他望著自己的帽子,又望著天花板,可是不開口。

  「被告,」檢察官用一種嚴厲的聲音說,「您得注意,人家問您的話,您全不回答。您這樣慌張,就等於不打自招。您明明不是商馬第,首先您明明是利用母親的名字作掩護,改叫讓.馬第的那個苦役犯冉阿讓,您到過奧弗涅,您生在法維洛勒,您在那裡做過修樹枝工人。您明明爬過別紅園的牆,偷過熟蘋果。各位陪審員先生,請斟酌。」

  被告本已坐下去了,檢察官說完以後,他忽然立起來,大聲喊道:

  「您真黑心,您!這就是我剛才要說的話。先頭我沒有想出來。我一點東西都沒有偷。我不是每天有飯吃的人。那天我從埃里走來,落了一陣大雨,我經過一個地方,那裡被雨水沖刷,成了一片黃泥漿,窪地裡的水四處亂流,路邊的沙子裡也只露出些小草片,我在地上尋得一根斷了的樹枝,上面有些蘋果,我便拾起了那樹枝,並沒有想到會替我惹起麻煩。我在牢裡已待了三個月,又被人家這兒那兒帶來帶去。除了這些,我沒有什麼好說的;你們和我過不去,你們對我說:『快回答!』這位兵士是個好人,他搖著我的胳膊,細聲細氣向我說:『回答吧。』我不知道怎樣解釋,我,我沒有讀書,我是個窮人。你們真不該不把事情弄清楚。我沒有偷。我拾的東西是原來就在地上的。你們說什麼冉阿讓,讓.馬第!這些人我全不認識。他們是鄉下人。我在醫院路巴陸先生家裡工作過。我叫商馬第。你們說得出我是在什麼地方生的,算你們有本領。我自己都不知道。世上並不是每個人從娘胎裡出來就是有房子的。那樣太方便了。我想我的父親和我的母親都是些四處找事做的人。並且我也不知道。當我還是個孩子時,人家叫我小把戲,現在,大家叫我老頭兒。這些就是我的洗禮名。隨便你們怎樣叫吧。我到過奧弗涅,我到過法維洛勒,當然!怎麼呢?難道一個人沒有進過監牢就不能到奧弗涅,不能到法維洛勒去嗎?我告訴你們,我沒有偷過東西,我是商馬第伯伯。我在巴陸先生家裡工作過,並且在他家裡住過。聽了你們這些胡說,我真不耐煩!為什麼世上的人全像怨鬼一樣來逼我呢!」

  檢察官仍立著,他向庭長說:

  「庭長先生,這被告想裝痴狡賴,但是我們預先警告他,他逃不了,根據他這種閃爍狡猾已極的抵賴,我們請求庭長和法庭再次傳訊犯人布萊衛、戈什巴依、舍尼傑和偵察員沙威,作最後一次的訊問,要他們證明這被告是否為冉阿讓。」

  「我請檢察官先生注意,」庭長說,「偵察員沙威因為在鄰縣的縣城有公務,在作證以後便立刻離開了公堂,並且離開了本城。我們允許他走了。檢察官先生和被告律師都表示同意的。」

  「這是對的,庭長先生,」檢察官接著說,「沙威君既不在這裡,我想應把他剛才在此地所說的話,向各位陪審員先生重述一遍。沙威是一個大家尊敬的人,為人剛毅、謹嚴、廉潔,擔任這種下層的重要任務非常稱職,這便是他在作證時留下的話:『我用不著什麼精神上的猜度或物質上的證據來揭破被告的偽供。我千真萬確地認識他。這個人不叫商馬第,他是從前一個非常狠毒、非常凶猛的名叫冉阿讓的苦役犯。他服刑期滿被釋,我們認為是極端失當的。他因犯了大竊案受過十九年的苦刑。他企圖越獄,達五、六次之多。除小瑞爾威竊案和別紅園竊案外,我還懷疑他在已故的迪涅主教大人家裡犯過盜竊行為。當我在土倫當副監獄官時,我常看見他。我再說一遍,我千真萬確地認識他。』」

  這種精確無比的宣言,在聽眾和陪審團裡,看來已產生一種深刻的印象。檢察官唸完以後,又堅請(沙威雖已不在)再次認真傳訊布萊衛、舍尼傑和戈什巴依三個證人。

  庭長把傳票交給一個執達吏,過一會,證人室的門開了。在一個警衛的保護下,執達吏把犯人布萊衛帶來了。聽眾半疑半信,心全跳著,好像大家僅共有一個靈魂。

  老犯人布萊衛穿件中央監獄的灰黑色褂子。布萊衛是個六十左右的人,面目像個企業主,神氣像流氓,有時是會有那種巧合的。他不斷幹壞事,以致身陷獄中,變成看守一類的東西,那些頭目都說:「這人想找機會討好。」到獄中布道的神甫們也證明他在宗教方面的一些好習慣。我們不該忘記這是復辟時代的事。

  「布萊衛,」庭長說,「您受過一種不名譽的刑罰,您不應當宣誓……」

  布萊衛把眼睛低下去。

  「可是,」庭長接著說,「神恩允許的時候,即使是一個受過法律貶黜的人,他心裡也還可以留下一點愛名譽、愛平等的情感。在這緊急的時刻,我所期望的也就是這種情感。假使您心裡還有這樣的情感,我想是有的,那麼,在回答我以前,您先仔細想想,您的一句話,一方面可以斷送這個人,一方面也可以使法律發出光輝。這個時刻是莊嚴的,假使您認為先前說錯了,您還來得及收回您的話。被告,立起來。布萊衛,好好地望著這被告,回想您從前的事情,再憑您的靈魂和良心告訴我們,您是否確實認為這個人就是您從前監獄裡的朋友冉阿讓。」

  布萊衛望了望被告,又轉向法庭說:

  「是的,庭長先生。我第一個說他是冉阿讓,我現在還是這麼說。這個人是冉阿讓。一七九六年進土倫,一八一五年出來。我是後一年出來的。他現在的樣子像傻子,那麼,也許是年紀把他變傻了,在獄裡時他早已是那麼陰陽怪氣的。我的的確確認識他。」

  「您去坐下,」庭長說,「被告,站著不要動。」

  舍尼傑也被帶進來了,紅衣綠帽,一望便知是個終身苦役犯。他原在土倫監獄裡服刑。是為了這件案子才從獄中提出來的。他是個五十左右的人,矮小、敏捷、皺皮滿面,黃瘦、厚顏、暴躁,在他的四肢和整個身軀裡有種孱弱的病態,但目光裡卻有一種非常的力量。他獄裡的夥伴給了他一個綽號叫「日尼傑」【註:有「我否認上帝」的意思。】。

  庭長向他說的話和他剛才向布萊衛說過的那些話,大致相同。他說他做過不名譽的事,已經喪失了宣誓的資格,舍尼傑在這時卻照舊抬起頭來,正正地望著觀眾。庭長教他集中思想,像先頭問布萊衛一樣,問他是否還認識被告。

  舍尼傑放聲大笑。

  「當然!我認識不認識他!我們吊在一根鏈子上有五年。你賭氣嗎,老朋友?」

  「您去坐下。」庭長說。

  執達吏領著戈什巴依來了。這個受著終身監禁的囚犯,和舍尼傑一樣,也是從獄中提出來的,也穿一件紅衣,他是盧爾德地方的鄉下人,庇里牛斯山裡幾乎近於野人的人。他在山裡看守過牛羊,從牧人變成了強盜。和這被告相比,戈什巴依的蠻勁並不在他之下,而愚痴卻在他之上。世間有些不幸的人,先由自然環境造成野獸,再由人類社會造成囚犯,直到老死,戈什巴依便是這裡面的一個。

  庭長先說了些莊嚴動人的話,想感動他,又用先頭問那兩個人的話問他,是不是能毫無疑問地、毫不含糊地堅決認為自己認識這個立在他面前的人。

  「這是冉阿讓,」戈什巴依說,「我們還叫他做千斤頂,因為他力氣大。」

  這三個人的肯定,明明是誠懇的,憑良心說的,在聽眾中引起了一陣陣亂哄哄的耳語聲,每多一個人作出了肯定的回答,那種耳語聲也就越強,越延長,這是一種不祥的預兆。至於被告,他聽他們說著,面上露出驚訝的樣子,照控訴詞上說,這是他主要的自衛方法。第一個證人說完話時,他旁邊的法警聽見他咬緊牙齒低聲抱怨道:「好呀!有了一個了。」第二個說完時他又說,聲音稍微大了一點,幾乎帶著得意的神氣:

  「好!」第三個說完時他喊了出來:「真棒!」

  庭長問他:

  「被告,您聽見了。您還有什麼可說的?」

  他回答:

  「我說『真棒!』」

  聽眾中起了一片嘈雜的聲音,陪審團也幾乎受到影響。這人明明是斷送了。

  「執達吏,」庭長說,「教大家靜下來,我立刻要宣告辯論終結。」

  這時,庭長的左右有人動起來。大家聽到一個人的聲音喊道:

  「布萊衛,舍尼傑,戈什巴依!看這邊。」

  聽見這聲音的人,寒毛全豎起來了,這聲音太淒慘駭人了。大家的眼睛全轉向那一方。一個坐在法官背後,優待席裡的旁聽者剛立起來,推開了法官席和律師席中間的那扇矮欄門,立到大廳的中間來了。庭長、檢察官、巴馬達波先生,其他二十個人,都認識他,齊聲喊道:

  「馬德蘭先生!」

  ※※※

  十一 商馬第更加莫名其妙了

  的確就是他。記錄員的燈光正照著他的臉。他手裡拿著帽子,他的服裝沒有一點不整齊的地方,他的禮服是扣得規規矩矩的。他的臉,異常慘白,身體微微發抖。他的頭髮在剛到阿拉斯時還是斑白的,現在全白了。他在這兒過了一個鐘頭,頭髮全變白了。

  大家的頭全豎起來。那種緊張心情是無可形容的,聽眾一時全愣住了。這個人的聲音那樣淒厲,而他自己卻又那樣鎮靜,以致起初,大家都不知道是怎樣一回事。大家心裡都在問是誰喊了這麼一聲。大家都不能想像發出這種駭人的叫聲的便是這個神色泰然自若的人。

  這種驚疑只延續了幾秒鐘。庭長和檢察官還不曾來得及說一句話,法警和執達吏也還不曾來得及做一個動作,這個人,大家在這時還稱為馬德蘭先生的這個人,已走到證人布萊衛、戈什巴依和舍尼傑的面前了。

  「你們不認識我了嗎?」他說。

  他們三個人都不知所措,搖著頭,表示一點也不認識他。

  馬德蘭先生轉身向著那些陪審員和法庭人員,委婉地說:「諸位陪審員先生,請釋放被告。庭長先生,請拘禁我。你們要逮捕的人不是他,是我。我是冉阿讓。」

  大家都屏息無聲。最初的驚動過後,繼以墳墓般的寂靜。當時在場的人都被一種帶宗教意味的敬畏心情所懾服了,這種心情,每逢非常人作出非常舉動時是會發生的。

  這時,庭長的臉上顯出了同情和愁苦的神氣。他和檢察官丟了個眼色,又和那些陪審顧問低聲說了幾句話。他向著聽眾,用一種大家都了解的口吻問道:

  「這裡有醫生嗎?」

  檢察官發言:

  「諸位陪審員先生,這種意外、突兀、驚擾大眾的事,使我產生一種不必說明的感想,諸位想必也有同感。諸位全都認識這位可敬的濱海蒙特勒伊市長,馬德蘭先生,至少也聽說過他的大名。假使聽眾中有位醫生,我們同意庭長先生的建議,請他出來照顧馬德蘭先生,並且伴送他回去。」

  馬德蘭先生絲毫不讓檢察官說完。他用一種十分溫良而又十分剛強的口吻打斷了他的話。下面便是他的發言,這是當日在場的一個旁聽者在退堂後立刻記下來的,一字一句都不曾改動;聽到這些話的人,至今快四十年了,現在還覺得餘音在耳呢。

  「我謝謝您,檢察官先生,我神經並沒有錯亂。您會知道的。您幾乎要犯極大的錯誤。快快釋放這個人吧,我盡我的本分,我是這個不幸的罪人。我在這裡是唯一了解真實情況的人,我說的也是真話。我現在做的事,這上面的上帝看得很清楚,這樣也就夠了。您可以逮捕我,我既然已經到了這裡。我曾經努力為善,我隱藏在一個名字的後面,我發了財,我做到了市長;我原想回到善良的人的隊伍裡。看來是行不通了。總而言之,有許多事我現在還不能說,我並不想把我一生的事全告訴你們,有一天大家總會知道的。我偷過那位主教先生的東西,這是真的;我搶過小瑞爾威,這也是真的。別人告訴您說冉阿讓是個非常凶的壞人,這話說得有理。過錯也許不完全是他一個人的。請聽我說,各位審判官先生,像我這樣一個賤人,原不應當對上帝有所指責,也不應當對社會作何忠告。但是,請你們注意,我從前想洗雪的那種羞辱,確是一種有害的東西。牢獄製造囚犯。假使你們願意,請你們在這上面多多思考。在入獄以前,我是鄉下一個很不聰明的窮人,一個很笨的人,牢獄改變了我。我從前笨,後來凶;我從前是塊木頭,後來成了引火的乾柴。再到後來,寬容和仁愛救了我,正如從前嚴酷斷送了我一樣。但是請原諒,你們是聽不懂我說的這些話的。在我家裡壁爐的灰裡,你們可以找到一個值四十個蘇的銀幣,那是七年前我搶了小瑞爾威的。我再沒有什麼旁的話要說。押起我來吧。我的上帝!檢察官先生,您搖著頭說:『馬德蘭先生瘋了。』您不相信我!這真苦了我。無論如何,您總不至於判這個人的罪吧!什麼!這些人全不認我!沙威可惜不在這裡,他會認出我來的,他……」

  沒有什麼話可以把他那種悲切仁厚的酸楚口吻表達出來。

  他轉過去對著那三個囚犯:

  「好吧,我認識你們,我!布萊衛!您記得嗎?……」

  他停下來,遲疑了一會,又說道:

  「你還記得你從前在獄裡用的那條編織的方格子花背帶嗎?」

  布萊衛駭然大吃一驚,把他從頭一直打量到腳。他繼續說:「舍尼傑,你替你自己起了個諢名叫日尼傑。你的右肩上全是很深的火傷疤,因為有一天你把你的肩膀靠在一大盆紅炭上,想消滅TFP三個字母,但是沒有燒去。回答,是不是有過這回事?」

  「有過。」舍尼傑說。

  他又向戈什巴依說:

  「戈什巴依,在你左肘彎的旁邊有個日期,字是藍的,是用燒粉刺成的。這日期便是皇上從戛納登陸的日子,一八一五年三月一日。把你的袖子捲上去。」

  戈什巴依捲起他的衣袖,他前後左右的人都伸長了頸子盯在他的光胳膊上。有一個法警拿了一盞燈來,那上面確有這個日期。

  這不幸的人轉過來朝著聽眾,又轉過去朝著審判官,他那笑容叫當日在場目擊的人至今回想起來還會覺得難受。那是勝利時刻的笑容,也是絕望時刻的笑容。

  「你們現在明白了,」他說,「我就是冉阿讓。」

  在這圓廳裡,已經無所謂審判官,無所謂原告,無所謂法警,只有發呆的眼睛和悲痛的心。大家都想不起自己要做的事,檢察官已忘了他原在那裡檢舉控訴,庭長也忘了自己原在那裡主持審判,被告辯護人也忘了自己原在那裡辯護。感人最深的是沒有任何人提出任何問題,也沒有任何人執行任務。最卓絕的景象能攝取所有的人的心靈,使全體證人變為觀眾。這時,也許沒有一個人能確切了解自己的感受,當然也沒有一個人想到他當時看到的是一種強烈的光輝的照耀,可是大家都感到自己的心腑已被照亮了。

  立在眾人眼前的是冉阿讓,這已很明顯了。這簡直是光的輻射。這個人的出現已足使方才還那樣迷離的案情大白。以後也用不著任何說明,這群人全都好像受到閃電般迅速的啟示,並且立即懂得,也一眼看清楚了這個捨身昭雪冤情的人的簡單壯麗的歷史。他曾經歷過的種種小事、種種遲疑、可能有過的小小抗拒心情,全在這種光明磊落的浩氣中消逝了。

  這種印象固然一下就過去了,但是在那一剎那間是銳不可當的。

  「我不願意再擾亂公堂,」冉阿讓接著說,「你們既然不逮捕我,我就走了。我還有好幾件事要辦。檢察官先生知道我是誰,他知道我要去什麼地方,他隨時都可以派人逮捕我。」

  他向著出口走去。誰也沒有開口,誰也沒有伸出胳膊來阻攔他。大家都向兩旁分立。他在當時有一種說不出的神威,使群眾往後退,並且排著隊讓他過去,他緩緩地一步一步穿過人群。永遠沒有人知道誰推開了門,但是他走到門前,門確是開了。他到了門邊,回轉身來說:

  「檢察官先生,我靜候您的處理。」

  隨後他又向聽眾說:

  「你們在這裡的每個人,你們覺得我可憐,不是嗎?我的上帝!當我想到我剛才正是在做這件事時,我覺得自己是值得羨慕的。但是我更希望最好是這些事都不曾發生過。」

  他出去了,門又自動關上,如同剛才它自動開開一樣,作風正大的人總可以在群眾中找到為他服務的人。

  不到一個鐘頭,陪審團的決議撤消了對商馬第的全部控告,立即被釋放的商馬第驚奇到莫名其妙地走了,以為在場的人全是瘋子,他一點也不了解他所見到的是怎麼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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