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第一卷 關於滑鐵盧|1

  一 從尼維爾到烏古蒙

  去年(一八六一),在五月間一個晴朗的早晨,有一個行人,本故事的敘述者,到了尼維爾【註:比利時城市,在布魯塞爾和滑鐵盧的西南面,距布魯塞爾三十多公里。】,並向拉羽泊走去。他步行。他沿著山岡上兩行樹木中間的一條鋪了路面的大道前進。那大道隨著連綿不斷的山岡,一起一伏,猶如巨浪。他已經走過了里洛和伊薩克林。向西望去,他可以辨出布蘭拉勒【註:在滑鐵盧和尼維爾之間。】的那座形如覆盆的青石鐘樓。他剛剛走過一處高地上的樹林,看見有一根蛀孔累累的木柱,立在一條橫路的轉角處,那柱子上面寫著「第四柵欄舊址」;旁邊,有一家飲料店,店面牆上的招牌寫著「艾波四風特第咖啡館」。

  從那咖啡館再往前走八分之一法里,他便到了一個小山谷的谷底了,谷底有一條溪流,流過路下的涵洞。疏朗翠綠的樹叢,散布在路旁山谷裡,在路的另一面,樹叢錯落有致地向布蘭拉勒延伸。

  路的右邊,有一家小客店,門前擺著一輛四輪小車、一大捆蛇麻草和一個鐵犁,青樹籬邊,有一堆乾草,在一個方坑裡,石灰正冒著氣,一張梯子臥倒在一個用麥稈作隔牆的破棚子的牆邊。田裡有個大姑娘在鋤草,一大張黃色廣告,也許是什麼雜技團巡迴演出的海報,在田邊迎風飄動。在那客店的牆角外面,有一群鴨子在淺沼裡游行,一條路面鋪得很壞的小道沿著那淺沼伸入叢莽。那行人向叢莽中走去。

  他走上百來步,到了一道十五世紀的牆腳邊,牆上有用花磚砌的山字形尖頂,沿牆過去,便看見一扇拱形石庫大門,一字門楣,配上兩個圓形浮雕,具有路易十四時代的渾厚風格。大門的上方便是那房屋的正面,氣象莊嚴,一道和房屋正面垂直的牆緊靠在大門旁邊,構成一個生硬的直角。門前草地上,倒著三把釘耙,五月的野花在耙齒間隨意開著。大門是關著的。雙合門扇已經破爛,一個舊門錘也生了鏽。

  日光和煦宜人,樹枝在作五月間那種輕柔的顫動,彷彿來自枝上的鳥巢,而不是由於風力。一隻可愛的小鳥,也許是懷春吧,在一株大樹上盡情啼唱。

  過客彎下腰去細察門左右腳上的一個圓渦,圓渦頗大,好像是個圓球體的模子。正在這時,那雙合門扇開了,走出來一個村姑。

  她望著過路客人,看見了他正在細看的東西。

  「這是一顆法國炮彈打的。」她向他說。

  隨後她又接著說:

  「稍高一點,在這大門的上面,那顆釘子旁邊,您看見的是一個大銃打的窟窿。銃子並沒有把木板打穿。」

  「這叫什麼地方?」過客問道。

  「烏古蒙。」村姑說。

  過客抬起頭來。他走了幾步,從籬笆上面望去。他從樹枝中望見天邊有一個小丘,丘上有一個東西,遠遠望去,頗像一隻獅子【註:那是滑鐵盧戰場上的紀念墩,墩上有個銅獅子,是英普聯軍在擊潰拿破崙後建立的。】。

  ※※※

  二 烏古蒙的戰爭遺跡

  烏古蒙是一個傷心慘目的地方,是障礙的開始,是那名叫拿破崙的歐洲大樵夫在滑鐵盧遇到的初次阻力,是巨斧痛劈聲中最初碰到的盤根錯節。

  它原是一個古堡,現在只是一個農家的莊屋了。從古義上講,烏古蒙應該叫雨果蒙。那宅子是貴人索墨雷.雨果,供奉維萊修道院第六祭壇的那位雨果起造的。

  過客推開了大門,從停在門洞裡的一輛舊軟兜車旁邊走過,便到了庭院。

  在庭院裡。第一件使過客注目的東西。便是一扇十六世紀的圓頂門,門旁的一切已經全坍了。宏偉的氣象仍從遺跡中顯示出來。在離圓頂門不遠的牆上,另闢了一道門,門上有亨利四世時代的拱心石,從門洞裡可以望見果園中的樹林。門旁有個肥料坑、幾把十字鎬和尖嘴鍬,還有幾輛小車,一口井口有石板鋪地和鐵轆轤的古井,一匹小馬正在蹦跳,一隻火雞正在開屏,還有一座有小鐘樓的禮拜堂,一株桃樹,附在禮拜堂的牆上,正開著花。這便是拿破崙當年企圖攻破的那個院子的情形。這一隅之地,假使他攻破了,全世界也許就是屬於他的。一群母雞正把地上的灰塵啄得四散。他聽見一陣狺吠聲,是一頭張牙露齒、代替英國人的大惡狗。

  當年英國人在這地方是值得欽佩的。庫克的四連近衛軍,在一軍人馬猛攻之下,堅持了七個鐘頭。

  烏古蒙,包括房屋和園子在內,在地圖上,作為一個幾何圖形去看,是一個缺了一隻角的不規則長方形。南門便在那角上,有道圍牆作它最近的屏障。烏古蒙有兩道門:南門和北門,也就是古堡的門和莊屋的門。拿破崙派了他的兄弟熱羅姆去攻烏古蒙;吉埃米諾、富瓦和巴許呂各師全向那裡進撲,雷耶的部隊幾乎全部用在那方面,仍歸失敗,克勒曼的炮彈也都消耗在那堵英雄牆上。博丹旅部從北面增援烏古蒙並非多餘,索亞旅部在南面只能打個缺口,而不能加以占領。

  莊屋在院子的南面。北門被法軍打破的一塊門板至今還掛在牆上。那是釘在兩條橫木上面的四塊木板,攻打的傷痕還看得出。

  這道北門,當時曾被法軍攻破過,後來換上了一塊門板,用以替代現在掛在牆上的那塊;那道門正在院底半掩著,它是開在牆上的一個方洞裡的,堵在院子的北面,牆的下段是石塊,上段是磚。那是一道在每個莊主人家都有的那種簡單的小車門,兩扇門板都是粗木板做成的,更遠一點,便是草地。當時兩軍爭奪這一關口非常猛烈。門框上滿是殷紅的血手印,歷久不褪,博丹便在此地陣亡。

  鏖戰的風濤還存在這院裡,當時的慘狀歷歷在目,伏屍喋血的情形宛然如在眼前;生死存亡,有如昨日;牆垣呻吟,磚石紛飛,裂口呼叫,彈孔瀝血,樹枝傾斜戰慄,好像力圖逃遁。

  這院子已不像一八一五年那樣完整了,許多起伏曲折、犬牙交錯的工事都已拆毀。

  英軍在這裡設過防線,法軍突破過,但是守不住。古堡的側翼仍屹立在那小禮拜堂的旁邊。但是已經坍塌,可以說是徒存四壁,空無所有了,這是烏古蒙宅子僅存的殘跡。當時以古堡為碉樓,禮拜堂為營寨,兩軍便在那裡互相殲滅。法軍四處受到火槍的射擊,從牆後面、頂閣上、地窖底裡,從每個窗口、每個通風洞、每個石頭縫裡都受到射擊,他們便搬一捆捆樹枝去燒那一帶的牆和人,射擊得到了火攻的回答。

  那一側翼已經毀了,人們從窗口的鐵欄縫裡還可以看見那些牆磚塌了的房間,當時英軍埋伏在那些房間裡,一道旋梯,從底到頂全破裂了,好像是個破海螺的內臟。那樓梯分兩層,英軍當時在樓梯上受到攻擊,便聚集在上層的梯級上,並且拆毀下層。大塊大塊的青石板在蕁麻叢裡堆得像座小山,卻還有十來級附在牆上,在那第一級上搠了一個三齒叉的跡印。那些高不可攀的石級,正如牙床上的牙一樣,仍舊牢固地嵌在牆壁裡。其餘部分就好像是一塊掉了牙的顎骨。那裡還有兩株古樹:一株已經死了,一株根上受了傷,年年四月仍發青。從一八一五以來,它的枝葉漸漸穿過了樓梯。

  當年在那禮拜堂裡也有過一番屠殺。現在卻靜得出奇。自從那次流血以後,不再有人來做彌撒了。但是祭臺依然存在,那是一座靠著粗石壁的粗木祭臺。四堵用灰漿刷過的牆,一道對著祭臺的門,兩扇圓頂小窗,門上有一個高大的木十字架,十字架上面有個被一束乾草堵塞了的方形通風眼,在一個牆角的地上,有一個舊玻璃窗框的殘骸,這便是那禮拜堂的現狀。祭臺旁邊,釘了一個十五世紀的聖女安娜的木刻像;童年時代的耶穌的頭,它不幸也和基督一樣受難,竟被一顆銃子打掉了。法軍在這禮拜堂裡曾一度做過主人,繼又被擊退,便放了一把火。這破屋裡當時滿是烈焰,像個火爐,門著過火,地板也著過火,基督的木雕像卻不曾著火。火舌灼過他的腳,隨即熄滅了,留下兩段烏焦的殘肢。當地的人都說這是奇蹟。兒時的耶穌丟了腦袋,足見他的運氣不如基督。

  牆上滿是遊人的字跡。在那基督的腳旁寫著:安吉內。還有旁的題名:略瑪約伯爵、哈巴納阿爾馬格羅侯爵及侯爵夫人。還有一些法國人的名字,帶著驚歎號,那是憤怒的表示。那道牆在一八四九年曾經重加粉刷,因為各國的人在那上面互相辱罵。

  一個手裡捏著一把板斧的屍首便是在這禮拜堂的門口找到的,那是勒格羅上尉的遺骸。

  從禮拜堂出來,朝左,我們可以看見一口井。這院子裡原有兩口井。我們問:「為什麼那口井沒有吊桶和滑車了呢?」因為已經沒有人到那裡取水了。為什麼沒有人到那裡取水呢?因為井裡填滿枯骨。

  到那井裡取水的最後一個人叫威廉.范.吉耳遜。他是個農民,當時在烏古蒙當園丁。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他的家眷曾逃到樹林裡去躲藏。

  那些不幸的流離失所的人在維萊修道院附近的樹林裡躲了好幾晝夜。今天還留下當年的一些痕跡,例如一些燒焦了的古樹幹,便標誌著那些驚慌戰慄的難民在樹林裡露宿的地點。

  威廉.范.吉耳遜留在烏古蒙「看守古堡」,他捲伏在一個地窖裡。英國人發現了他。他們把這嚇破了膽的人從他的藏身窟裡拖出來,用刀背砍他,強迫他伏侍那些戰士。他們渴,威廉便供給他們喝。他的水便是從那井裡取來的。許多人都在那裡喝了他們最後的一口水。這口被許多死人喝過水的井也該同歸於盡。

  戰後大家忙著掩埋屍體。死神有一種獨特的擾亂勝利的方法,它在光榮之後繼以瘟疫。傷寒往往是戰爭的一種副產品。那口井相當深,成了萬人塚。那裡面丟進了三百具屍體。也許丟得太急。他們果真全是死了的人嗎?據傳說是未必盡然的。好像在拋屍的那天晚上,還有人聽見微弱的叫喊聲從井底傳出來。

  那口井孤零零地在院子中間。三堵半石半磚的牆,折得和屏風的隔扇一樣,像個小方塔,三面圍著它。第四面是空著的。那便是取水的地方。中間那堵牆有個怪形牛眼洞,也許是個炸彈窟窿。那小塔原有一層頂板,現在只剩木架了。右邊護牆的鐵件作十字形。我們低著頭往下望去,只看見黑漆漆地一道磚砌的圓洞,深不見底。井旁的牆腳都埋在蕁麻叢裡。

  在比利時,每口井的周圍地上都鋪有大塊的青石板,而那口井卻沒有。代替青石板的,只是一條橫木,上面架著五、六段奇形怪狀、多節、僵硬、類似長條枯骨的木頭。它已沒有吊桶,也沒有鐵鏈和滑車了;但盛水的石槽卻還存在。雨水聚在裡面,常有一隻小鳥從鄰近的樹林中飛來啄飲,繼又飛去。

  在那廢墟裡只有一所房子,那便是莊屋,還有人住著。莊屋的門開向院子。門上有一塊精緻的哥德式的鎖面,旁邊,斜伸著一個苜蓿形的鐵門鈕。當日漢諾威的維爾達中尉正握著那門鈕,想躲進莊屋去,一個法國敢死隊員一斧子便砍下了他的手。

  住這房子的那一家人的祖父叫范.吉耳遜,他便是當年的那個園丁,早已死了。一個頭髮灰白的婦人向您說:「當時我也住在這裡。我才三歲。我的姐姐比較大,嚇得直哭。他們便把我們帶到樹林裡去了。我躲在母親懷裡。大家都把耳朵貼在地上聽,我呢,我學大炮的聲音,喊著『嘣,嘣。』。」

  院子左邊的那道門,我們已經說過,開向果園。

  果園的情形慘極了。

  它分三部分,我們幾乎可以說三幕。第一部分是花園,第二部分是果園,第三部分是樹林。這三個部分有一道總圍牆,在門的這邊有古堡和莊屋,左邊有一道籬,右邊有一道牆,後面也有一道牆。右邊的牆是磚砌的,後面的牆是石砌的。我們先進花園。花園比房子低,種了些覆盆子,生滿了野草,盡頭處有一座高大的方石平臺,欄杆的石柱全作葫蘆形。那是一種貴人的花園,它那格局是最早的法國式,比勒諾特爾式還早,現在已經荒廢,荊棘叢生。石柱頂端是渾圓的,類似石球。現在還有四十三根石欄杆立在它們的底座上,其餘的都倒在草叢裡了。幾乎每根都有槍彈的傷痕。一條斷了的石欄杆豎在平臺的前端,如同一條斷腿。

  花園比果園低,第一輕裝隊的六個士兵曾經攻進這花園,陷在裡面,好像熊落陷阱,出不去,他們受到兩連漢諾威兵的攻擊,其中一連還配備了火槍。漢諾威兵憑著石欄杆,向下射擊。輕裝隊士兵從低處回射,六個人對付兩百,奮不顧身,唯一的屏障只是草叢,他們堅持了一刻鐘,六個人同歸於盡。

  我們踏上幾步石級,便從花園進入真正的果園。在一塊幾平方脫阿斯大小的地方,一千五百人在不到一個鐘頭的時間裡全倒下去了。那道牆現在似乎還有餘勇可鼓的神氣。英國兵打在牆上的那三十八個高低不一的槍孔現在還存在。在第十六個槍孔前面,有兩座花崗石的英國墳。只有南面的牆上有槍孔,總攻擊當時是從這面來的。一道高的青藤籬遮掩著牆的外面,法國兵到了,以為那只是一道籬笆,越過後卻發現了那道設了埋伏阻止他們前進的牆。英國近衛軍躲在牆後,三十八個槍孔一齊開火,暴雨似的槍彈迎面掃來。索亞的一旅人在那裡覆沒了。滑鐵盧戰爭便是這樣開始的。

  果園終於被奪過來了。法國兵沒有梯子,便用指甲抓著往上爬。兩軍在樹下肉搏。草上全染滿了血。納索的一營兵,七百人,在那裡遭到了殲滅。克勒曼的兩隊炮兵排在牆外,那牆的外面滿是開花彈的傷痕。

  這果園,和其他的果園一樣,易受五月風光的感染。它有它的金鈕花和小白菊,野草暢茂,耕馬在啃草,一些曬衣服的毛繩繫在樹間,遊人得低下頭去,我們走過那荒地,腳常陷在田鼠的洞裡。亂草叢中,我們看見一株連根拔起的樹幹,倒在地上發綠。那便是參謀布萊克曼在臨死時靠過的那棵樹。德國的狄勃拉將軍死在鄰近的一株大樹下面,他原屬法國籍,在南特敕令【註:一五九八年,法王亨利四世頒布南特敕令,允許新教存在。一六八五年,經路易十四廢止,迫使無數新教徒遷徒國外。】廢止時才全家遷徒到德國去的。近處,斜生著一株得病的蘋果樹,上面纏著麥秸,塗上粘泥,幾乎所有的蘋果樹全因年老而枯萎了。沒有一株不曾受過槍彈和銃火。園裡充滿了死樹的枯枝。群鴉在枝頭亂飛,稍遠一點,有一片開滿紫羅蘭的樹林。

  博丹死了,富瓦受了傷,烈火,伏屍,流血,英、德,法三國人的血奮激狂暴地匯成一條溪流,一口填滿了屍首的井,納索的部隊和布倫瑞克的部隊被殲滅了,狄勃拉被殺,布萊克曼被殺,英國近衛軍受了重創,法國雷耶部下的四十營中有廿營被殲滅,在這所烏古蒙宅子裡,三千人裡有些被刀砍了,有些身首異處,有些被扼殺,有些被射死,有些被燒死;凡此種種,只為了今日的一個農民向遊人說:「先生,給我三個法郎,要是您樂意,我把滑鐵盧的那回事說給您聽聽。」

  ※※※

  三 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

  追本溯源是講故事人的一種特權,假設我們是在一八一五年,並且比本書前篇一部分所說的那些進攻還稍早一些的時候。

  假使在一八一五年六月十七日到十八日的那一晚不曾下雨,歐洲的局面早已改變了。多了幾滴雨或少了幾滴雨,對拿破崙就成了勝敗存亡的關鍵。上天只須借幾滴雨水,便可使滑鐵盧成為奧斯特里茨的末日,一片薄雲違反了時令的風向穿過天空,便足使一個世界崩潰。

  滑鐵盧戰爭只有在十一點半開始,布呂歇爾才能從容趕到。為什麼?因為地面溼了。炮隊只有等到地面乾一點,否則不能活動。

  拿破崙擅長用炮,他自己也這樣覺得。他在向督政府報告阿布基爾戰況的文件裡說過:「我們的炮彈便這樣打死了六個人。」這句話可以說明那位天才將領的特點。他的一切戰爭計劃全建立在炮彈上。集中大炮火力於某一點,那便是他勝利的祕訣。他把敵軍將領的戰略,看成一個堡壘,加以迎頭痛擊。他用開花彈攻打敵人的弱點,挑戰,解圍,也全賴炮力。他的天才最善於使用炮彈。攻陷方陣,粉碎聯隊,突破陣線,消滅和驅散密集隊伍,那一切便是他的手法,打,打,不停地打,而他把那種打的工作交給炮彈。那種銳不可當的方法,加上他的天才,便使戰場上的這位沉鬱的揮拳好漢在十五年中所向披靡。

  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正因為炮位占優勢,他更寄希望於發揮炮的威力。威靈頓只有一百五十九尊火器,而拿破崙有二百四十尊。

  假使地是乾的,炮隊易於行動,早晨六點便已開火了。戰事在兩點鐘,比普魯士軍隊的突然出現還早三個鐘頭就告結束,已經獲得勝利了。

  在那次戰爭的失敗裡拿破崙方面的錯誤占多少成分呢?

  中流失事便應歸咎於舵工嗎?

  拿破崙體力上明顯的變弱,那時難道已引起他精力的衰退?二十年的戰爭,難道像磨損劍鞘那樣,也磨損了劍刃,像消耗體力那樣,也消耗了精神嗎?這位將領難道也已感到年齡的困累嗎?簡單地說,這位天才,確如許多優秀的史學家所公認的那樣,已經衰弱了嗎?他是不是為了要掩飾自己的衰弱,才輕舉妄動呢?他是不是在一場風險的困惑中,開始把握不住了呢?難道他犯了為將者的大忌,變成了不了解危險的人嗎?在那些可以稱作大活動家的鋼筋鐵骨的人傑裡,果真存在著天才退化的時期嗎?對精神活動方面的天才,老年是不起影響的,像但丁和米開朗基羅這類人物,年歲越高,才氣越盛;對漢尼拔【註:傑出的迦太基統帥。】和波拿巴這類人物,才氣難道會隨著歲月消逝嗎?難道拿破崙對勝利已失去了他那種銳利的眼光嗎?他竟到了認不清危險,猜不出陷阱、分辨不出坑谷邊上的懸崖那種地步嗎?對災難他已失去嗅覺了嗎?他從前素來洞悉一切走向成功的道路,手握雷電,命令指示,難道現在竟昏憒到自投絕地,把手下的千軍萬馬推入深淵嗎?四十六歲,他便害了無可救藥的狂病嗎?那位掌握命運的怪傑難道已只是一條大莽漢了嗎?

  我們絕不那麼想。

  他的作戰計劃,眾所周知是件傑作。直赴聯軍陣線中心,洞穿敵陣,把它截為兩半,把不列顛的一半驅逐到阿爾,普魯士的一半驅逐到潼格爾,使威靈頓和布呂歇爾不能首尾相應,奪取聖約翰山,占領布魯塞爾,把德國人拋入萊茵河,英國人投入海中。那一切,在拿破崙看來,都是能在那次戰爭中實現的。至於以後的事,以後再看。

  在此地我們當然沒有寫滑鐵盧史的奢望,我們現在要談的故事的伏線和那次戰爭有關,但是那段歷史並不是我們的主題,況且那段歷史是已經編好了的,洋洋灑灑地編好了的,一方面,有拿破崙的自述,另一方面,有史界七賢【註:法文原注列舉瓦爾特.斯高特、拉馬丁、沃拉貝爾等六人。】的著作。至於我們,盡可以讓那些史學家去群聚去品頭論足,我們只是一個事後的見證人,原野中的一個過客,一個在那血肉狼藉的地方俯首搜索的人,也許是一個把表面現象看作實際情況的人;對一般錯綜複雜、神妙莫測的事物,從科學觀點考慮問題,我們沒有發言權,我們沒有軍事上的經驗和戰略上的才幹,不能成為一家之言;在我們看來,在滑鐵盧,那兩個將領被一連串偶然事故所支配。至於命運,這神祕的被告,我們和人民(這天真率直的評判者)一樣,對它作出我們的判決。

  ※※※

  四 「A」字

  希望清楚地了解滑鐵盧戰爭的人,只須在想像中把一個大寫的A字寫在地上。A字的左邊一劃是尼維爾公路,右邊一劃是熱納普公路,A字中間的橫線是從奧安到布蘭拉勒的一條凹路。A字的頂是聖約翰山,威靈頓所在的地方;左下端是烏古蒙,雷耶和熱羅姆.波拿巴【註:拿破崙的八弟。】所在的地方;右下端是佳盟,拿破崙所在的地方。比右腿和橫線的交點稍低一點的地方是聖拉埃,橫線的中心點正是戰爭完畢說出最後那個字【註:指康布羅納將軍在拒絕投降時對英軍說的那個「屎」字。──有極端輕視對方的意思。】的地方。無意中把羽林軍的至高英勇表現出來的那隻獅子便豎立在這一點上。

  從A字的尖頂到橫線和左右兩劃中間的那個三角地帶是聖約翰山高地。爭奪那片高地是那次戰爭的全部過程。

  兩軍的側翼在熱納普路和尼維爾路上向左右兩側展開;戴爾隆和皮克頓對峙,雷耶和希爾對峙。

  在A字的尖頂和聖約翰山高地後面的,是索瓦寧森林。

  至於那平原本身,我們可以把它想像為一片遼闊、起伏如波浪的曠地;波浪越起越高,齊向聖約翰山蕩去,直到那森林。

  戰場上兩軍交戰,正如兩人角力,彼此互相摟抱。彼此都要使對方摔倒。我們對任何一點東西都不肯放鬆;一叢小樹可以作為據點,一個牆角可以成為支柱,背後缺少一點依靠,可以使整隊人馬立不住足;平原上的窪地,地形的變化,一條適當的捷徑,一片樹林,一條山溝,都可以撐住大軍的腳眼,使它不後退。誰退出戰場,誰就失敗。因此,負責的主帥必須細緻深入地察遍每一叢小樹和每一處有輕微起伏的地形。

  兩軍的將領都曾仔細研究過聖約翰山平原──今日已改稱滑鐵盧平原。一年以前,威靈頓便早有先見,已經考察過這地方,作了進行大戰的準備。在那次決戰中,六月十八日,威靈頓在那片地上占了優勢,拿破崙處於劣勢。英軍居高,法軍居下。

  在此地描繪拿破崙於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黎明,在羅松高地上騎著馬,手裡拿著望遠鏡的形象,那幾乎是多事。在寫出以前,大家早已全見過了。布里埃納【註:地名,拿破崙在該地軍校畢業。】軍校的小帽下那種鎮靜的側面像,那身綠色的軍服,遮著勳章的白翻領,遮著肩章的灰色外衣,坎肩下的一角紅絲帶,皮短褲,騎匹白馬,馬背上覆著紫絨,紫絨角上有幾個上冠皇冕的N和鷹,絲襪,長統馬靴,銀刺馬距,馬倫哥式劍,在每個人的想像中都有著這副最後一個凱撒的尊容,有些人見了歡欣鼓舞,有些人見了側目而視。

  那副尊容久已處於一片光明之中,即使英雄人物也多半要受到傳說的歪曲,致使真相或久或暫受到蒙蔽,但到今天,歷史和真象都已大白。

  那種真象──歷史──是冷酷無情的。歷史有這樣一種特點和妙用,儘管它是光明,並且正因為它是光明,便常在光輝所到之處塗上一層陰影;它把同一個人造成兩個不同的鬼物,互相攻訐,互相排斥。暴君的黑暗和統帥的榮光進行鬥爭。於是人民有了比較正確的定論。巴比倫被蹂躪,亞歷山大的聲譽有損;羅馬被奴役,凱撒因而無光;耶路撒冷被屠戮,梯特為之減色。暴政隨暴君而起。一個人身後曳著和他本人相似的暗影,對他而言那是一種不幸。

  ※※※

  五 戰爭的奧妙

  大家知道那次戰爭最初階段的局面對雙方的軍隊都是緊張、混亂、棘手、危急的,但是英軍比法軍還更危殆。落了一整夜的雨;暴雨之後,一片泥濘;原野上,處處是水坑,水在坑裡,如在盆中;在某些地方,輜重車的輪子淹沒了一半,馬的肚帶上滴著泥漿;假使沒有那群蜂擁前進的車輛所壓倒的大麥和稞麥把車轍填起來替車輪墊底,一切行動,尤其是在帕佩洛特一帶的山谷裡,都會是不可能的。

  戰爭開始得遲,拿破崙,我們已經說過,慣於把全部炮隊握在手裡,如同握管手槍,時而指向戰爭的某一點,時而又指向另一點;所以他要等待,好讓駕好了的炮隊能馳驟自如;要做到這一步,非得太陽出來曬乾地面不可。但是太陽遲遲不現,這回它卻不像奧斯特里茨那次那樣守約了。第一炮發出時,英國的科維爾將軍看了一下錶,當時正是十一點卅五分。

  戰事開始時法軍左翼猛撲烏古蒙,那種猛烈程度,也許比皇上所預期的還更猛些。同時拿破崙進攻中部,命吉奧的旅部衝擊聖拉埃,內伊【註:拿破崙的主要元帥。】也命令法軍的右翼向盤據在帕佩洛特的英軍左翼挺進。

  烏古蒙方面的攻勢有些誘敵作用。原想把威靈頓引到那裡去,使他偏重左方,計劃是那樣定的。假使那四連英國近衛軍和佩爾蓬謝部下的那一師忠勇的比利時兵不曾固守防地,那計劃也許會成功,但是威靈頓並沒有向烏古蒙集中,只加派了四連近衛軍和布倫瑞克的營部赴援。

  法軍右翼向帕佩洛特的攻勢已經完成,計劃是要擊潰英軍左翼,截斷通向布魯塞爾的道路,切斷那可能到達的普魯士軍隊的來路,進逼聖約翰山,想把威靈頓先攆到烏古蒙,再攆到布蘭拉勒,再攆到阿爾,那是顯而易見的。假使沒有發生意外,那一路進擊,一定會成功。帕佩洛特奪過來了,聖拉埃也占住了。

  附帶說一句。在英軍的步兵中,尤其是在蘭伯特的旅部裡,有不少新兵。那些青年戰士,在我們勇猛的步兵前面是頑強的,他們缺乏經驗,卻能奮勇作戰,他們尤其作了出色的散兵戰鬥,散兵只須稍稍振奮,便可成為自己的將軍,那些新兵頗有法國軍人的那種獨立作戰和奮不顧身的勁頭。那些乳臭未乾的小兵都相當衝動,威靈頓為之不樂。

  在奪取了聖拉埃以後,戰事形成了相持不下的局面。

  那天,從中午到四點,中間有一段混亂過程;戰況差不多是不明的,成了一種混戰狀態。黃昏將近,千軍萬馬在暮靄中往復飄蕩,那是一種驚心動魄的奇觀,當時的軍容今日已經不可復見了,紅纓帽,飄蕩的佩劍,交叉的革帶,榴彈包,輕騎兵的盤絛軍服,千褶紅靴,纓絡累累的羽毛冠,一色朱紅,肩上有代替肩章的白色大圓環的英國步兵和幾乎純黑的布倫瑞克步兵交相輝映,還有頭戴銅箍、紅纓、橢圓形皮帽的漢諾威輕騎兵,露著膝頭、披著方格衣服的蘇格蘭兵,我國羽林軍的白色長綁腿,這是一幅幅圖畫,而不是一行行陣線,為薩爾瓦多.羅扎【註:義大利畫家,作畫尚色彩富麗。】所需,不為格里德瓦爾【註:法國十八世紀的一個將軍。】所需。

  每次戰爭總有風雲的變幻,「天意莫測。」每個史學家都隨心所欲把那些混亂情形描寫幾筆。為將者無論怎樣籌劃,一到交鋒,總免不了千變萬化,時進時退;在戰事進行中,兩軍將領所定的計劃必然互有出入,互相牽制。戰場的某一點所吞沒的戰士會比另一點多些,彷彿那些地方的海綿吸水性強弱不同,因而吸收水量的快慢也不一樣。為將者無可奈何,只得在某些地方多填一些士兵下去。那是一種意外的消耗。戰線如長蛇,蜿蜒動蕩,鮮血如溪水,狂妄地流著,兩軍的前鋒洶湧如波濤,軍隊或進或退,交錯如地角海灣,那一切礁石也都面面相對,浮動不停;炮隊迎步兵,馬隊追炮隊,隊伍如煙雲。那裡明明有一點東西,細看卻又不見了,稀疏的地方遷移不定,濃密的煙塵進退無常,有種陰風把那些血肉橫飛的人堆推上前去,繼又攆回來,掃集到一處,繼又把他們驅散四方。混戰是什麼呢?是種周旋進退的動作。精密的計劃是死東西,只適合於一分鐘,對一整天不適合。描繪戰爭,非得有才氣縱橫、筆勢雄渾的畫家不可;林布蘭【註:十七世紀荷蘭畫家。】就比范.德.米倫【註:十七世紀佛蘭德畫家。】高明些。范.德.米倫正確地畫出了中午的情形,卻不是三點鐘的真相。幾何學不足為憑,只有颶風是真實的。因此福拉爾【註:十八世紀法國兵法家。】有駁斥波利比烏斯【註:公元前二世紀希臘歷史學家。】的理由。我們應當補充一句,在某個時刻,戰爭常轉成肉搏,人人各自為戰,分散為無數的細枝末節。拿破崙說過:「那些情節屬於各聯隊的生活史,而不屬於大軍的歷史。」在那種情況下,史學家顯然只能敘述一個梗概。他只能掌握戰爭的主要輪廓,無論怎樣力求忠實,也絕不能把戰雲的形態刻畫出來。

  這對任何一次大會戰都是正確的,尤其是對滑鐵盧。

  可是,到了下午,在某個時刻,戰爭的局勢漸漸分明了。

  ※※※

  六 下午四點

  將近四點,英軍形勢危急。奧倫治親王將中軍,希爾右翼,皮克頓左翼。驍勇而戰酣了的奧倫治親王向著荷比聯軍叫道:「納索,布倫瑞克,永不後退!」希爾力不能支,來投靠威靈頓,皮克頓已經死了。正當英軍把法國第一○五聯隊軍旗奪去時,法軍卻一粒子彈穿腦袋,斃了英國的皮克頓將軍。威靈頓有兩個據點:烏古蒙和聖拉埃,烏古蒙雖然頑抗,卻著了火,聖拉埃早已失守。防守聖拉埃的德軍只剩下四十二個人,所有的軍官都已戰死或當了俘虜,倖免的只有五個人,三千戰士在那麥倉裡送了命。英國衛隊中的一個中士,是英國首屈一指的拳術家,他的同道們稱他為無懈可擊的好漢,卻被法國一個小小鼓卒宰了在那裡。貝林已經丟了防地,阿爾頓已經死在刀下。

  好幾面軍旗被奪,其中有阿爾頓師部的旗和握在雙橋族一個親王手裡的呂內堡營部的旗。蘇格蘭灰衣部隊已不存在,龐森比的彪形騎兵已被刀斧手砍絕。那批驍勇的馬隊已經屈服在布羅的長矛隊和特拉維爾的鐵甲軍下面,一千二百匹馬留下六百,三個大佐有兩個倒在地上,漢密爾頓受了傷,馬特爾送了命。

  龐森比落馬,身上被搠了七個窟窿,戈登死了,馬爾奇死了。第五和第六兩師都被殲滅了。

  烏古蒙被困,聖拉埃失守,只有中間的一個結了。那個結始終解不開,威靈頓不斷增援。他把希爾從梅泊.布朗調來,又把夏塞從布蘭拉勒調來。

  英軍的中軍,陣式略凹,兵力非常密集,地勢也占得好。它占著聖約翰山高地,背後有村莊,前面有斜坡,那斜坡在當時是相當陡的,那所堅固的石屋是當時尼維爾的公產,是道路交叉點的標誌,一所十六世紀高大的建築物,堅固到炮彈打上去也會彈回來,它不受任何損害,英國的中軍便以那所石屋為依據。高地四周英兵隨處設了藩籬,山楂林裡設了炮兵陣地,樹椏中伸出炮口,以樹叢為掩護。他們的炮隊全隱在荊棘叢中。兵不厭詐,那種鬼蜮伎倆當然是戰爭所允許的,它完成得非常巧妙,致使皇上在早晨九點派出去偵察敵軍炮位的亞克索一點也沒有發現,他向拿破崙匯報:「除了防守尼維爾路和熱納普路的兩處工事以外,沒有其他障礙。」當時正是麥子長得很高的季節,在那高地的邊緣上,蘭伯特旅部的第九十五營兵士都拿著火槍,伏在麥田裡。

  英荷聯軍的中部有了那些掩護和憑藉,地位自然優越了。

  那種地勢的不利處在於索瓦寧森林,當時那森林連接戰場,中間橫亙著格昂達爾和博茨夫沼澤地帶。軍隊萬一退到那裡,必然滅頂,軍心也必然渙散。炮隊會陷入泥沼。許多行家的意見都認為當日英荷聯軍在那地方可能一敗塗地,不贊同這種意見的人當然也有。

  威靈頓從右翼調來了夏塞的一旅,又從左翼調了溫克的一旅,再加上克林東的師部,用來加強中部的兵力。他派了布倫瑞克的步兵、納索的部下、基爾曼瑞奇的漢諾威軍和昂普蒂達的德軍去支援他的英國部隊霍爾基特聯隊、米契爾旅部、梅特蘭衛隊。因此他手下有二十六營人。按夏拉所說:「右翼曾折回到中軍的後面。」在今日所謂「滑鐵盧陳列館」的那地方,當日有過一大隊炮兵隱蔽在沙袋後面。此外,威靈頓還有薩墨塞特的龍騎衛隊,一千四百人馬待在窪地裡。那是那些名不虛傳的英國騎兵的一半。龐森比部已被殲滅,卻還剩下薩墨塞特。

  那隊炮兵的工事如果完成,就可能成為大害。炮位設在一道極矮的園牆後面,百忙中加上了一層沙袋和一道寬土堤。這工事只是還不曾完畢,還沒來得及裝置柵欄。

  威靈頓騎在馬上,心旌搖搖,而神色自若,他在聖約翰山一株榆樹下立了一整天,始終沒有改變他的姿勢,那株榆樹原在今日還存在的那座風車前面不遠的地方,後來被一個熱心摧殘古蹟的英國人花了兩百法郎買去,鋸斷,運走了。威靈頓立在那裡,冷峻而英勇。炮彈雨點似的落下來。副官戈登剛死在他身旁。貴人希爾指著一顆正在爆炸的炮彈向他說:「大人,萬一您遭不測,您有什麼指示給我們呢?」「像我那樣去做。」威靈頓回答。對著克林東,他簡短地說:「守在此地,直到最後一個人。」那天形勢明顯變壞。威靈頓對塔拉韋臘、維多利亞、薩拉曼卡諸城【註:均為西班牙城市。】的那些老朋友喊道:「孩子們!難道有人想開小差不成?替古老的英格蘭想想吧!」

  將近四點時英軍的最後防線動搖了。在高地的防線裡只見炮隊和散兵,其餘的一下子全都不見了。那些聯隊受到法軍開花彈和炮彈的壓逼,都折回到聖約翰山莊屋便道那一帶去了,那便道今天還在。退卻的形勢出現了,英軍前鋒向後倒,威靈頓退了。「開始後退了!」拿破崙大聲說。

  ※※※

  七 拿破崙心情愉快

  皇上騎在馬上,他雖然有病,雖因一點局部的毛病而感到不便,卻從不曾有過那天那樣愉快的心情。從早晨起,他那深沉莫測的神色中便含有笑意。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他那隱在冷臉下面的深邃的靈魂,盲目地發射著光輝。在奧斯特里茨心情沉悶的那個人,在滑鐵盧卻是愉快的。大凡受上蒼庇護的奇人常有那種無可理解的表現。我們的歡樂常蘊藏著憂患。最後一笑是屬於上帝的。

  「凱撒笑,龐培【註:紀元前一世紀羅馬大帝凱撒的政敵,後卒為凱撒所敗。】哭。」福爾彌納特利克斯的部下說過。這一次,龐培該不至於哭,而凱撒卻確實笑了。

  自從前一夜的一點鐘起,他就騎著馬,在狂風疾雨中和貝特朗一道巡視著羅松附近一帶的山地,望見英軍的火光從弗里謝蒙一直延展到布蘭拉勒,照映在地平線上,他心中感到滿意,好像覺得他所指定應在某日來到滑鐵盧戰場的幸運果然應時到了;他勒住了他的馬,望著閃電,聽著雷聲,呆呆地停留了一會,有人聽見那宿命論者在黑夜中說了這樣一句神祕的話:「我們是同心協力的。」他搞錯了,他們已不同心協力了。

  他一分鐘也不曾睡,那一整夜,每時每刻對他都是歡樂。他走遍了前哨陣地,隨時隨地停下來和那些斥候騎兵談話。兩點半鐘,他在烏古蒙樹林附近聽見一個縱隊行進的聲音,他心裡一動,以為是威靈頓退陣,他向貝特朗說:「這是英國後防軍準備退卻的行動。我要把剛到奧斯坦德的那六千英國兵俘虜過來。」他語氣豪放,回想起三月一日在茹安海灣登陸時看見的一個驚喜若狂的農民,他把那農民指給大元帥看,喊道:「看,貝特朗,生力軍已經來了!」現在他又有了那種豪邁氣概。六月十七到十八的那一晚上,他不時取笑威靈頓。「這英國小鬼得受點教訓。」拿破崙說。雨更加大了,在皇上說話時雷聲大作。

  到早晨三點半鐘,他那幻想已經消失,派去偵察敵情的軍官們回來報告他,說敵軍毫無行動。一切安定,營火全沒有熄。英國軍隊正睡著,地上絕無動靜,聲音全在天上。四點鐘,有幾個巡邏兵帶來了一個農民,那農民當過嚮導,曾替一旅預備到極左方奧安村去駐防的英國騎兵引路,那也許是維維安旅。五點鐘,兩個比利時叛兵向他報告,說他們剛離開隊伍,並且說英軍在等待戰鬥。

  「好極了!」拿破崙喊著說,「我不但要打退他們,而且要打翻他們。」

  到了早晨,他在普朗尚努瓦路轉角的高堤上下了馬,立在爛泥中,叫人從羅松莊屋搬來一張廚房用的桌子和一張農民用的椅子,他坐下來,用一捆麥秸做地毯,把那戰場的地圖攤在桌上,向蘇爾特說:「多好看的棋盤!」

  由於夜裡下了雨,糧秣運輸隊都阻滯在路上的泥坑裡,不能一早到達;兵士們不曾睡,身上溼了,並且沒有東西吃;但是拿破崙仍興高采烈地向內伊叫著說:「我們有百分之九十的機會。」八點,皇上的早餐來了。他邀了幾個將軍同餐。一面吃著,有人談到前天晚上威靈頓在布魯塞爾里士滿公爵夫人家裡參加舞會的事,蘇爾特是個面如大主教的魯莽戰士,他說:「舞會,今天才有舞會。」內伊也說:「威靈頓不至於簡單到候陛下的聖駕吧。」皇上也取笑了一番。他性情原是那樣的。弗勒里.德.夏布隆【註:拿破崙手下官員。】說他「樂於嘲訕」。古爾戈【註:拿破崙手下將軍。】說他「本性好詼諧,善戲謔」。班加曼.貢斯當【註:法國政論家和作家。】說他「能開多種多樣的玩笑,不過突梯的時候多,巧妙的時候少」。那種怪傑的妙語是值得我們大書特書的。稱他的羽林軍為「囉嗦鬼」的就是他自己,他經常擰他們的耳朵,扯他們的鬍子。「皇上喜好捉弄我們。」這是他們中的某個人說的。二月二十七日,在從厄爾巴島回法國的那次神祕歸程中,法國帆船「和風號」在海上遇見了偷載拿破崙的「無常號」,便向「無常號」探聽拿破崙的消息,皇上當時戴的帽子上,還有他在厄爾巴島採用的那種帶幾隻蜜蜂的紅白兩色圓帽花,他一面笑,一面拿起傳聲筒,親自回答說:「皇上平安。」見怪不怪的人才能開這類玩笑。拿破崙在滑鐵盧早餐時,這種玩笑便開了好幾次。早餐後,他靜默了一刻鐘,隨後兩個將軍坐在那捆麥秸上,手裡一支筆,膝上一張紙,記錄皇上口授的攻擊令。

  九點鐘,法國軍隊排起隊伍,分作五行出動,展開陣式,各師分列兩行,炮隊在旅部中間,音樂在前面,吹奏進軍曲,鼓聲滾動,號角齊鳴,雄壯,廣闊,歡樂,海一般的頭盔,馬刀和槍刺,浩浩蕩蕩,直抵天邊,這時皇上大為感動,連喊了兩聲:

  「壯觀!壯觀!」

  從九點到十點半,全部軍隊,真是難於置信,都已進入陣地,列成六行,照皇上的說法,便是排成了「六個V形」。陣式列好後幾分鐘,在混戰以前,正如在風雨將至的那種肅靜中,皇上看見他從戴爾隆、雷耶和羅博各軍中抽調出來的那三隊十二利弗炮【註:發射重十二利弗(重一市斤)的炮彈的炮。】在列隊前進,那是準備在開始攻擊時用來攻打尼維爾和熱納普路交叉處的聖約翰山的。皇上拍著亞克索的肩膀向他說:「將軍,快看那二十四個美女。」

  第一軍的先鋒連奉了他的命令,在攻下聖約翰山時去防守那村子,當那先鋒連在他面前走過時,他滿懷信心,向他們微笑,鼓舞他們。在那肅靜的氣氛中,他只說了一句自負而又悲憫的話,他看見在他左邊,就是今日有一巨塚的地方,那些衣服華麗、騎著高頭駿馬的蘇格蘭灰衣隊伍正走向那裡集合,他說了聲「可惜」。

  然後他跨上馬,從羅松向前跑,選了從熱納普到布魯塞爾那條路右邊的一個長著青草的土埂做觀戰臺,這是他在那次戰爭中第二次停留的地點。他第三次,在傍晚七點鐘停留的地點,是在佳盟和聖拉埃之間,那是個危險地帶;那個頗高的土丘今日還在,當時羽林軍士全集在丘後平地上的一個斜坡下面。在那土丘的四周,炮彈紛紛射在石塊路面上,直向拿破崙身旁飛來。如同在布里埃納一樣,炮彈和槍彈在他頭上嘶嘶飛過。後來有人在他馬蹄立過的那一帶,拾得一些朽爛的炮彈、殘破的指揮刀和變了形的槍彈,全是鏽了的「糞土朽木」。幾年前,還有人在那地方掘出一枚六十斤重的炸彈,炸藥還在,信管斷在彈殼外面。

  就在這最後停留的地點皇上向他的嚮導拉科斯特說話,這是個有敵對情緒的農民,很驚慌,被拴在一個騎兵的馬鞍上,每次炮彈爆炸都要轉過身去,還想躲在他的後面。皇上對他說:「蠢材!不要臉,人家會從你背後宰了你的。」寫這幾行字的人也親自在那土丘的鬆土裡,在挖進泥沙時,找到一個被四十六年的鐵鏽侵蝕的炸彈頭和一些藿香梗似的一捏便碎的爛鐵。

  拿破崙和威靈頓交鋒的那片起伏如波浪、傾斜程度不一致的平原,人人知道,現在已不是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的情形了。在建滑鐵盧紀念墩時,那悲慘的戰場上的高土已被人削平了,歷史失了依據,現在已無從認識它的真面目。為了要它光彩,反而毀了它原來的面貌。戰後兩年,威靈頓重見滑鐵盧時曾喊道:「你們把我的戰場改變了。」在今日頂著一隻獅子的大方尖塔的地方,當時有條山脊,並且,它緩緩地向尼維爾路方面傾斜下來,這一帶還不怎麼難走,可是在向熱納普路那一面,卻幾乎是一種峭壁。那峭壁的高度在今日還可憑藉那兩個並立在由熱納普到布魯塞爾那條路兩旁的大土墳的高度估量出來,路左是英軍的墳場,路右是德軍的墳場。法軍沒有墳場。對法國來說,那整個平原全是墓地。聖約翰山高地由於取走了千萬車泥土去築那高一百五十尺、方圓半英哩的土墩,現在它那斜坡已經比較和緩易行了,打仗的那天,尤其在聖拉埃一帶,地勢非常陡峭。坡度峻急到使英軍的炮口不能瞄準在他們下面山谷中那所作為戰爭中心的莊屋。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雨水更在那陡坡上沖出無數溝坑,水潦遍地,上坡更加困難,他們不但難於攀登,簡直是在泥中匍匐。高地上,沿著那山脊,原有一條深溝。那是立在遠處的人意想不到的。

  那條深溝是什麼?我們得說明一下。布蘭拉勒和奧安都是比利時的村子。兩個村子都隱在低窪的地方,兩村之間有一條長約一法里半的路,路通過那高低不平的曠地,常常陷入丘底,像一條壕塹,因此那條路在某些地方簡直是一條坑道。那條路在一八一五年,和現在一樣,延伸在熱納普路和尼維爾路之間,橫截著聖約翰山高地的那條山脊,不過現在它是和地面一樣平了,當時卻是一條凹路,兩旁斜壁被人取去築紀念墩了。那條路的絕大部分從前就是,現在也還是一種壕溝,溝有的深達十二尺,並且兩壁太陡,四處崩塌,尤其是在冬季大雨滂沱的時候,曾發生過一些禍害。那條路在進入布蘭拉勒處特別狹窄,以致有一個過路人被輾死在一輛車子下面,墳場旁邊有個石十字架可以證明,那十字架上有死者的姓名,「貝爾納.德.勃里先生,布魯塞爾的商人」,肇事的日期是一六三七年二月,碑文如下:

  上帝鑒臨,布魯塞爾商人貝爾納.德.勃里先生,不幸在此死於車下。

    一六三七年二月X(碑文不明)日

  在聖約翰山高地的那一段,那條凹路深到把一個叫馬第.尼開茲的農民壓死在路旁的崩土下面,那是在一七八三年,另外一個石十字架足資證明。那十字架在聖拉埃和聖約翰山莊屋之間的路左,它的上段已沒在田中,但是那翻倒了的石座,今天仍露在草坡外面,可以看到。

  在戰爭的那天,那條沿著聖約翰山高地山脊的不露形跡的凹路,那條陡坡頂上的坑道,隱在土裡的壕塹,是望不見的,也就是說,危機四伏的。

  ※※※

  八 皇上向嚮導問了一個問題

  這足見拿破崙在滑鐵盧的那個早晨是高興的。

  他有理由高興,他擘畫出來的那個作戰計劃,我們已經肯定,真令人歎服。

  交鋒以後,戰爭的非常複雜驚險的變化,烏古蒙的阻力,聖拉埃的頑抗,博丹的陣亡,富瓦戰鬥能力的喪失,使索亞旅部受到創傷的那道意外的牆,無彈無藥的吉埃米諾的那種見死不退的頑強,炮隊的陷入泥淖,被阿克斯布里吉擊潰在一條凹路裡的那十五尊無人護衛的炮,炸彈落入英軍防線效果不大,土被雨水浸透了,炸彈陷入,只能噴出一些泥土,以致開花彈全變成了爛泥泡,比雷在布蘭拉勒出擊無功,十五營騎兵幾乎全部覆沒,英軍右翼應戰的鎮靜,左翼防守的周密,內伊不把第一軍的四師人散開,反把他們聚攏的那種奇怪的誤會,每排二百人,前後連接二十七排,許多那樣的隊形齊頭並進去和開花彈對抗,炮彈對那些密集隊伍的駭人的射擊,失去連絡的先鋒隊,從側面進攻的炮隊突然受到攔腰的襲擊,布爾熱瓦、東澤洛和迪呂特被圍困,吉奧被擊退,來自綜合工科學校的大力士維安中尉,冒著英軍防守熱納普到布魯塞爾那條路轉角處的炮火,在掄起板斧去砍聖拉埃大門時受了傷,馬科涅師被困在步兵和騎兵的夾擊中,在麥田裡受到了貝司特和派克的劈面射擊和龐森比的砍斫,他炮隊的七尊炮的火眼全被塞上了,戴爾隆伯爵奪不下薩克森,魏瑪親王防守的弗里謝蒙和斯莫安,第一○五聯隊的軍旗被奪,第四十五聯隊的軍旗被奪,那個普魯士黑輕騎軍士被三百名在瓦弗和普朗尚努瓦一帶策應的狙擊隊所獲,那俘虜所說的種種悚聽的危言,格魯希的遲遲不來,一下便倒在聖拉埃周圍的那一千八百人,比在烏古蒙果園中不到一個鐘頭便被殺盡的那一千五百人死得更快,凡此種種迅雷疾風似的意外,有如陣陣戰雲,在拿破崙的眼前掠過,幾乎不曾擾亂他的視線,他那副極度自信的龍顏,絕不因這些變幻而稍露憂色。他習慣於正視戰爭,他從不斤斤計較那些痛心的細數,他從來不大注意那些數字,他要算的是總賬:最後的勝利。開始危殆,他毫不在意,他知道自己是最後的主人和占有者,他知道等待,認為自己不會有問題,他認為命運和他勢勻力敵。他彷彿在向命運說:「你不見得敢吧。」

  半屬光明,半屬黑暗,拿破崙常常覺得自己受著幸運的庇護和惡運的優容。他曾經受過,或者自以為受過多次事變的默許,甚至幾乎可以說,受過多次事變的包庇,使他成為一個類似古代那種金剛不壞之身的人物。

  可是經歷過別列津納【註:河名,在俄國,一八一二年拿破崙受創於此。】、萊比錫【註:城名,在德國,一八一三年拿破崙與俄普聯軍戰於此,失利。】和楓丹白露【註:宮名,在巴黎附近楓丹白露鎮,一八一四年拿破崙宣告遜位於此。】的人,對滑鐵盧似乎也應稍存戒心。空中早已顯露過橫眉蹙額的神氣了。

  威靈頓後退,拿破崙見了大吃一驚。他望見聖約翰山高地突然空虛,英軍的前鋒不見了。英軍前鋒正在整理隊伍,然而卻在逃走。皇上半立在他的踏鐙上。眼睛裡閃起了勝利的電光。

  把威靈頓壓縮到索瓦寧森林,再加以殲滅,英格蘭便永遠被法蘭西壓倒了,克雷西【註:一三四六年,法軍被英軍擊潰於此。】、普瓦蒂埃【註:一三五六年,法軍被英軍擊潰於此。】、馬爾普拉凱【註:一七○九年,法軍被英軍擊潰於此。】和拉米伊【註:一七○六年,法軍被英軍擊潰於此。】的仇也都報了。馬倫哥【註:一八○○年,拿破崙敗奧軍於此。】的英雄正準備雪阿贊庫爾【註:一四一五年,法軍被英軍擊潰於此。】之恥。

  皇上當時一面思量那駭人的變局,一面拿起望遠鏡,向戰場的每一點作最後一次的眺望。圍在他後面的衛隊,武器立在地上,帶著一種敬畏神明的態度從下面仰望著他。他正在想,正在視察山坡,打量斜地、樹叢、稞麥田、小道,他彷彿正在計算每叢小樹。他凝神注視著英軍在那兩條大路上兩大排樹幹後面所設的兩處防禦工事,一處在聖拉埃方面,熱納普大路上,附有兩尊炮,那便是英軍瞄著戰場盡頭的唯一炮隊;另一處在尼維爾大路上,閃著荷蘭軍隊夏塞旅部的槍刺。他還注意了在那一帶防禦工事附近,去布蘭拉勒那條岔路轉角處的那座粉白的聖尼古拉老教堂。他彎下腰去,向那嚮導拉科斯特低聲說了一句話。嚮導搖了搖頭,也許那就是他的奸計。

  皇上又挺起身子,聚精會神,想了一會。

  威靈頓已經退卻。只須再加以壓迫,他便整個潰滅了。

  拿破崙陡然轉過身來,派了一名馬弁去巴黎報捷。

  拿破崙是一種霹靂似的天才。

  他剛找到了大顯神威的機會。

  他命令米約的鐵甲騎兵去占領聖約翰山高地。

  ※※※

  九 不 測

  他們有三千五百人。前鋒排列到四分之一法里寬。那是些騎著高頭大馬的巨人。他們分為二十六隊,此外還有勒費弗爾.德努埃特師,一百六十名優秀憲兵,羽林軍的狙擊隊,一千一百九十七人,還有羽林軍的長矛隊,八百八十支長矛,全都跟在後面,隨時應援。他們頭戴無纓鐵盔,身穿鐵甲,槍橐裡帶著短槍和長劍。早晨全軍的人已經望著他們羨慕過一番了。那時是九點鐘,軍號響了,全軍的樂隊都奏出了「我們要衛護帝國」,他們排成密密層層的行列走來,一隊炮兵在他們旁邊,一隊炮兵在他們中間,分作兩行散布在從熱納普到弗里謝蒙的那條路上,他們的陣地是兵力雄厚的第二道防線,是由拿破崙英明擘畫出來的,極左一端有克勒曼的鐵甲騎兵,極右一端有米約的鐵甲騎兵,我們可以說,他們是第二道防線的左右兩鐵翼。

  副官貝爾納傳達了命令。內伊拔出了他的劍,一馬當先。

  大隊出動了。

  當時的聲勢真足以讓人心膽俱喪。

  那整隊騎兵,長刀高舉,旌旗和喇叭聲迎風飄蕩,每個師成一縱隊,行動一致,有如一人,準確得像那種無堅不摧的銅羊頭【註:古代攻堅的長木柱,柱端冠以銅羊頭,用以衝擊城門等。】,從佳盟坡上直衝下去,深入屍骸枕藉的險地,消失在煙霧中,繼又越過煙霧,出現在山谷的彼端,始終密集,相互靠攏,前後緊接,穿過那烏雲一般向他們撲來的開花彈,衝向聖約翰山高地邊緣上峻急泥濘的斜坡。他們由下上馳,嚴整,勇猛,沉著,在槍炮聲偶爾間斷的一剎那間,我們可以聽到那支大軍的踏地聲。他們既是兩個師,便列了兩個縱隊,瓦蒂埃師居右,德洛爾師居左。遠遠望去,好像兩條鋼筋鐵骨的巨蟒爬向那高地的山脊。有如神獸穿越戰雲。

  自從奪取莫斯科河炮臺以來,還不曾有過這種以大隊騎兵衝殺的戰爭,這次繆拉不在,但是內伊仍然參與了。那一大隊人馬彷彿變成了一個怪物,並且只有一條心。每個分隊都蜿蜒伸縮,有如腔腸動物的環節。我們可以隨時從濃煙的縫隙中發現他們。無數的鐵盔、吼聲、白刃,還有馬群在炮聲和鼓樂聲中的奔騰,聲勢猛烈而秩序井然,顯露在上層的便是龍鱗般的胸甲。

  這種敘述好像是屬於另一時代的。類此的景物確在古代的誌異詩篇中見過,那種馬人,半馬半人的人面馬身金剛,馳騁在奧林匹斯山頭,醜惡凶猛,堅強無敵,雄偉絕倫,是神也是獸。

  數字上的巧合也是稀有的,二十六營步兵迎戰二十六分隊騎士。在那高地的頂點背後,英國步兵在隱伏著的炮隊的掩護下,分成十三個方陣,每兩個營組成一個方陣,分列兩排,前七後六,槍托抵在肩上,瞄著迎面衝來的敵人,沉著,不言不動,一心靜候,他們看不見鐵甲騎兵,鐵甲騎兵也看不見他們。他們只聽見這邊的人浪潮似的湧來了。他們聽見那三千匹馬的聲音越來越大,聽見馬蹄奔走時發出的那種交替而整齊的踏地聲、鐵甲的磨擦聲、刀劍的撞擊聲和一片粗野強烈的喘息聲。一陣駭人的寂靜過後,忽然一長列舉起鋼刀的胳膊在那頂點上出現了,只見鐵盔、喇叭和旗幟,三千顆有灰色髭鬚的人頭齊聲喊道:「皇帝萬歲!」全部騎兵已經衝上了高地,並且出現了有如天崩地裂的局面。

  突然,慘不忍睹,在英軍的左端,我軍的右端,鐵騎縱隊前鋒的戰馬,在震撼山嶽的吶喊聲中全都直立起來了。一氣狂奔到那山脊最高處,正要衝去殲滅那些炮隊和方陣的鐵騎軍時,到此突然發現在他們和英軍之間有一條溝,一條深溝,那便是奧安的凹路。

  那一剎那是驚天動地的。那條裂谷在猝不及防時出現,張著大口,直懸在馬蹄下面,兩壁之間深達四公尺,第二排衝著第一排,第三排衝著第二排,那些馬全都立了起來,向後倒,坐在臀上,四腳朝天往下滑,騎士們全被擠了下來,壘成人堆,絕對無法後退,整個縱隊就像一顆炮彈,用以摧毀英國人的那種衝力卻用在法國人身上了,那條無可飛渡的溝谷不到填滿不甘休,騎兵和馬匹縱橫顛倒,一個壓著一個,全滾了下去,成了那深淵中的一整團血肉,等到那條溝被活人填滿以後,餘下的人馬才從他們身上踏過去。杜布瓦旅幾乎喪失了三分之一在那條天塹裡。

  從此戰爭開始失利了。

  當地有一種傳說,當然言過其實,說在奧安的那條凹路裡坑了二千匹馬和一千五百人。如果把在戰爭次日拋下去的屍體總計在內,這數字也許和事實相去不遠。

  順便補充一句,在一個鐘頭以前,孤軍深入,奪取呂內堡營軍旗的,正是這慘遭不測的杜布瓦旅。

  拿破崙在命令米約鐵騎軍衝擊之先,曾經估量過地形,不過沒有看出那條在高地上連一點痕跡也不露的凹路。可是那所白色小禮拜堂顯示出那條凹路和尼維爾路的差度,提醒過他,使他有了警惕,因此他向嚮導拉科斯特提了個問題,也許是問前面有無障礙。嚮導回答沒有。我們幾乎可以這樣說,拿破崙的崩潰是由那個農民搖頭造成的。

  此外也還有其他非敗不可的原因。

  拿破崙這次要獲勝,可能嗎?我們說不可能。為什麼?由於威靈頓的緣故嗎?由於布呂歇爾的緣故嗎?都不是。天意使然。

  如果拿破崙在滑鐵盧勝利,那就違反了十九世紀的規律。一系列的事變早已在醞釀中,迫使拿破崙不能再有立足之地。

  形勢不利,由來已久。

  那巨人敗亡的時候早已到了。

  那個人的過分的重量攪亂了人類命運的平衡。他單獨一人較之全人類還更為重大。全人類的充沛精力要是都集中在一個人的頭顱裡,全世界要是都萃集於一個人的腦子裡,那種狀況,如果延續下去,就會是文明的末日。實現至高無上、至當不移的公理的時刻已經來到了。決定精神方面和物質方面必然趨勢的各種原則和因素都已感到不平。熱氣騰騰的血、公墓中人滿之患、痛哭流涕的慈母,這些都是有力的控訴。人世間既已苦於不勝負荷,冥冥之中,便會有一種神祕的呻吟上達天聽。

  拿破崙已在天庭受到控告,他的傾覆是註定了的。

  他使上帝不快。

  滑鐵盧絕不是一場戰鬥,而是宇宙面貌的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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