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聖安東尼郊區的險礁和大廟郊區的漩渦
觀察社會疾苦的人可能會提到的那兩座最使人難忘的街壘,並不屬於本書所述故事發生的時期。這兩座街壘是在一八四八年那次無法避免的六月起義期間從地下冒出來的,那是一次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巷戰,從兩個不同的方面看,這兩座街壘都是那次驚險局勢的標誌。
有時,廣大的亂民,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是會從他們的苦惱中,從他們的頹喪中,從他們的貧困中,從他們的焦灼中,從他們的絕望中,從他們的怨氣中,從他們的愚昧中,從他們的黑暗中,起來反抗,甚至反對原則,甚至反對自由、平等、博愛,甚至反對普選,甚至反對由全民擁立為治理全民的政府,亂民有時會向人民發動戰爭。
窮棒子衝擊普通法,暴民起來反對平民。
那是一些陰慘的日子,因為即使是在那種暴亂中,總還有一定程度的法律,在那種決鬥中還有著自殺的性質;並且,不幸的是,從窮棒子、亂民、暴民、群氓這些帶謾罵意味的字眼中,人們體驗到的往往是統治階層的錯誤而不是受苦受難者的錯誤;是特權階層的錯誤,而不是一無所有者的錯誤。
至於我們,當我們說著這些字眼時,心裡總不能不感到痛苦,也不能不深懷敬意。因為,如果從哲學方面去觀察和這些字眼有關的種種事實,人們便常常能發現苦難中有不少偉大之處。雅典便是暴民政治,窮棒子建立了荷蘭,群氓曾不止一次拯救了羅馬,亂民跟隨著耶穌基督。
思想家有時也都會景仰下層社會的奇觀異彩。
當聖熱羅姆說「羅馬的惡習,世界的法律」這句神祕的話時,他心裡想到的大概就是那些亂民,所有那些窮人,那些流浪漢,那些不幸的人,使徒和殉道者就是從他們中間產生的。
那些吃苦流血的群眾的激怒,違反他們視作生命原則的蠻橫作風以及侵犯人權的暴行,這些都使民眾起來搞政變,是應當制止的。正直的人,苦心孤詣,正是為了愛護這些群眾,才和他們進行戰鬥。但在和他們對抗中,又覺得他們情有可原!在抵制他們時又覺得他們是多麼崇高可敬!這樣的時刻真是少有,人們在盡他們本分的同時也覺得有些為難,幾乎還受了某種力量的牽制,叫你不要再往前走;你堅持,那是理所當然的;但是得到了滿足的良心是鬱鬱不樂的,完成了職責,但內心卻又感到痛苦。
讓我們趕快說出來,一八四八年六月是一次獨特的事件,幾乎不可能把它列入歷史的哲學範疇中去。在涉及這次非常的暴動時,我們前面提到的那些字眼,應當一概撇開;在這次暴動中,我們感到了勞工要求權利的義憤。應當鎮壓,那是職責,因為它攻擊共和。但是,究其實,一八四八年六月到底是怎麼回事?是一次人民反對自己的暴亂。
只要不離開主題,話就不會說到題外去,因此,請允許我們讓讀者的注意力暫時先在我們前面提到的那兩座街壘上停留一會兒,這是兩座絕無僅有的街壘,是那次起義的特徵。
一座堵塞了聖安東尼郊區的入口處,另一座擋住了通往大廟郊區的通道;親眼見過這兩座為內戰而構築的駭人傑作聳立在六月晴朗的碧空下的人們,是永遠忘不了它們的。
聖安東尼街壘是個龐然大物,它有四層樓房高,七百尺寬。它擋住進入那一郊區的一大片岔路口,就是說,從這端到那端,它連續遮攔著三個街口,忽高忽低,若斷若續,或前或後,零亂交錯,在一個大缺口上築了成行的雉堞,緊接著又是一個又一個土堆,構成一群稜堡,向前伸出許多突角;背後,穩如磐石地靠著兩大排凸出的郊區房屋,像一道巨大的堤岸,出現在曾經目擊過七月十四日的廣場底上。十九個街壘層層排列在這母壘後面的幾條街道的縱深處。只要望見這母壘,人們便會感到在這郊區,遍及民間的疾苦已經到了絕望的程度,即將轉化為一場災難。這街壘是用什麼東西構成的?有人說是用故意拆毀的二座五層樓房的廢料築成的。另一些人說,這是所有的憤怒創造出來的奇蹟。它具有仇恨所創造的一切建築──也就是廢墟的那種令人痛心的形象。人們可以這麼說:「這是誰建造的?」也可以這麼說:「這是誰破壞的?」它是激情迸發的即興創作。喲!這板門!這鐵柵!這屋簷,這門框!這個破了的火爐!這隻裂了的鐵鍋!什麼都可以拿來!什麼也都可以丟上去!一切一切,推吧,滾吧,挖吧,拆毀吧,翻倒吧,崩塌吧!那是鋪路石、碎石塊、木柱、鐵條、破布、碎磚、爛椅子、白菜根、破衣爛衫和詛咒的協作。它偉大但也渺小。那是在地獄的舊址上翻修的混沌世界。原子旁邊的龐然大物;一堵孤立的牆和一隻破湯罐;一切殘渣廢物的觸目驚心的結合;西緒福斯【註:據希臘神話,西緒福斯原是科林斯王,為人殘忍苛刻,死後在地獄中被罰推一巨石上山,到了山頂,巨石滾回山腳,還要再推上山。】在那裡拋下了他的岩石,約伯也在那裡拋下了他的瓦碴。總而言之,很可怕。那是赤腳漢的神廟,一些翻倒了的小車突出在路旁的斜坡上;一輛巨大的運貨馬車,車軸朝天,橫亙在張牙舞爪的壘壁正面,像是那壘壁上的一道傷疤;一輛公共馬車,已經由許多胳膊興高采烈地拖上了土堆,放在它的頂上,轅木指向空中,好像在迎接什麼行空的天馬。壘砌這種原始堡壘的建築師們,似乎有意要在製造恐怖的同時,增添一點野孩子趣味。這一龐然大物,這種暴動的產物,使人想起歷次革命,猶如奧沙堆在貝利翁上【註:希臘的兩座山,神話中的巨人想上天,就把奧沙堆在貝利翁上面。】,九三堆在八九上,熱月九日堆在八月十日上,霧月十八日堆在一月二十一日上,萄月堆在牧月上【註:萄月十三日指一七九五年十月五日,保王黨暴動分子進攻國民公會,拿破崙指揮共和軍擊敗了保王黨人。牧月一日指一七九五年五月二十日,人民起義反對國民公會,要求肅清自熱月九日後一直存在的反動勢力。】,一八四八堆在一八三○上。這廣場無愧此舉,街壘當之無愧地出現在被摧毀的巴士底監獄原址上。如果海洋要建堤岸,它就會這般修建。狂怒的波濤在這畸形的雜物堆上留下了痕跡,什麼波濤?民眾。我們好像見到石化了的喧囂聲。猶如聽見一群激進而又隱蔽的大蜜蜂,在牠們這蜂窩似的街壘上嗡嗡低鳴。是一叢荊棘嗎?是酒神祭日的狂歡節嗎?是堡壘嗎?這建築物似乎振翅欲飛,令人頭昏目眩。這稜堡有醜陋的一面,而在雜亂無章之中也有威嚴之處。在這令人見了灰心失望的一堆混亂物中,有人字屋頂架、裱了花紙的閣樓天花板、帶玻璃窗的框架(插在磚瓦堆上等待著架炮)、拆開了的爐子煙囪、衣櫥、桌子、長凳以及橫七豎八亂成一團的連乞丐都不屑一顧的破爛貨,其中含有憤怒,同時又空無所有。就像是民眾的破爛、朽木、破銅爛鐵、殘磚碎石,都是聖安東尼郊區用一把巨大的掃帚掃出來的,用它的苦難築成的街壘。有些木塊像斷頭臺,斷鏈和有托座的木架像絞刑架,平放著的一些車輪在亂堆中露出來,這些都給這無政府的建築物增添了一種殘酷折磨人民的古老刑具的陰森形象。聖安東尼街壘利用一切作為武器,一切內戰中能夠用來射擊社會的都在那兒出現了,這不是一場戰鬥,而是極度憤恨的爆發。在防衛這座稜堡的短槍中,有些大口徑的槍發射出碎的陶器片、小骨頭、衣服紐扣、直至床頭櫃腳上的小輪盤,這真是危險的發射物,因為同屬銅質。狂暴的街壘,它向上空發出無法形容的叫囂,當它向軍隊挑戰時,街壘充滿了咆哮的人群,一夥頭腦憤激的人高據街壘,擁塞其中猶如蟻聚,它的頂部是由刀槍、棍棒、斧子、長矛和刺刀形成的尖峰,一面大紅旗在風中噼啪作響,到處聽得到指揮員發令的喊聲、出擊的戰歌、隆隆的戰鼓聲、婦女的哭聲以及餓漢們陰沉的狂笑。它龐大而又生動,好像一隻電獸從背部發出雷電火星。革命精神的戰雲籠罩著街壘頂部,在那裡群眾的呼聲像上帝的聲音那樣轟鳴著,一種奇異的威嚴從這巨人的亂石背簍裡流露出來。這是一堆垃圾,而這也是西奈【註:在埃及。《聖經》記載,上帝在西奈向摩西傳授十戒。】。
正如我們以前講到過,它以革命的名義進攻,向什麼進攻?向革命。它,這街壘,是冒險、紊亂和驚慌,是誤解和未知之物,它的對立面是制憲議會、人民的主權、普選權、國家、共和政體,這是《卡瑪尼奧拉》向《馬賽曲》的挑戰。
狂妄而又勇敢的挑戰,因為這老郊區是一個英雄。
郊區和稜堡是相互支援的,郊區支持稜堡,稜堡也憑藉郊區。這廣闊的稜堡像伸展在海邊的懸崖,攻打非洲的將軍們的策略在那兒碰了壁。它的岩穴,它的那些腫瘤,那些疣子,以及彎腰駝背的怪態,似乎在煙幕中擠眉弄眼,嘲弄冷笑。開花炮彈在這怪物中消失了,炮彈鑽進去,被吞沒了,沉入深坑;炮彈只能打個窟窿;炮轟這雜亂的一堆有什麼意義呢?那些聯隊,經歷過最凶險的戰爭場面,卻惶惑不安地望著這隻鬃毛豎得像野豬、巨大如山的猛獸堡壘而束手無策。
離此一公里,在通往林蔭大道、挨近水塔的大廟街轉角上,如果有人膽敢在達爾麻尼商店鋪面所形成的角上把頭伸出去,他準會遠遠看到在運河那一邊,在向上通往貝爾維爾坡道的街的頂端,一堵怪牆有房子正面的三層樓那麼高,好像是左右兩排樓房的連接線,就像這條街自動折疊起來成為一片高牆似的,突然堵塞了去路。這牆是鋪路石砌成的。它筆直、整齊、冷酷、垂直,是用角尺、拉線和鉛錘來達到這一平正和劃一的。牆上顯然缺乏水泥,但正像某些羅馬的牆壁,對建築物本身的堅固樸實卻絲毫無損。看了它的高度,我們可以猜到它的深度。它的簷部和牆基是嚴格平行的。在那灰色的牆面上,我們可以辨別出這兒那兒有一些幾乎看不出來的黑線條似的槍眼,以相等的距離相互間隔著。街上望到頭也不見一個人影,所有的門窗都緊閉著,在縱深處豎起的這塊擋路牌使街道變成了死胡同。牆壁肅立,靜止,不見人影,也聽不見任何聲音。沒有叫喊,沒有聲音,沒有呼吸,這是一座墳。
六月眩目的陽光籠罩著這怪物。
這就是大廟郊區的街壘。
當你到達現場見到了它,最勇敢的人,見到這神祕的東西出現在眼前,都免不了會沉思默想起來。這街壘經過修飾、榫合,呈疊瓦狀排列,筆直而對稱,但陰森可怕。這裡既有科學又有黑暗。我們感到這個街壘的首領是一個幾何學家或一個鬼怪。見到的人都竊竊私語。
有時候如果有人──士兵、軍官或民眾代表──冒險越過這靜悄悄的街心,我們就會聽見尖銳而低低的呼嘯聲,於是過路人倒下、受傷或死去,如果他倖免了,我們就看見一顆子彈射進關著的百葉窗、碎石縫或牆壁的沙灰裡去。有時是一個實心炮彈,因為街壘中的人把兩段生鐵煤氣管製成兩門小炮,一端用麻繩頭及耐火泥堵塞起來,絲毫不浪費火藥,幾乎百發百中。到處躺著一些死屍,鋪路石上有一攤一攤的鮮血。我記得有隻白粉蝶在街上飛來飛去,可見夏日依然君臨一切。
附近的大門道裡,擠滿了受傷的人。
在這兒,人感到被一個看不見的人所瞄準,並且知道整條街都被人瞄準著。
運河的拱橋在大廟郊區的入口處形成一個駝峰式的地勢,它後面密集著進攻的隊伍,士兵們嚴肅而聚精會神地觀察著這座靜止、陰沉、無動於衷的稜堡,而死亡將從中產生。有幾個匍匐前進直至拱橋的高處,小心翼翼地不露出軍帽的邊緣。
勇敢的蒙特那上校對這座街壘讚美不已,他向一個代表說:「建築得多麼好!沒有一塊突出的石頭,真太精緻了。」這時一顆子彈打碎了他胸前的十字勳章,他倒下了。
「膽小鬼!」有人說,「有本事就露面吧!讓人家看看他們!他們不敢!只能躲躲藏藏!」大廟郊區的街壘,八十個人防禦,經受了一萬人的攻打,它堅持了三天。第四天,採用了曾在扎阿恰和君士坦丁【註:扎阿恰,阿爾及利亞沙漠中的綠洲;君士坦丁,阿爾及利亞的城市,兩處都曾被法軍攻占。】的辦法,打穿了房屋,從屋頂上攻進去,才攻克了街壘。八十個膽小鬼沒有一個打算逃命,除了首領巴特爾米之外全被殺死了。關於巴特爾米的事,我們即將敘及。
聖安東尼的街壘暴跳如雷,大廟郊區的街壘鴉雀無聲。就可怕和陰森而言兩座稜堡各不相同,一個狂暴怒吼,另一個卻以假相欺人。
如把這次巨大而陰慘的六月起義作為憤怒和謎的結合,我們感到第一個街壘裡有條龍,而第二個背後是斯芬克司。
這兩座堡壘是由兩個人修建起來的,一個名叫庫爾奈,另一個叫巴特爾米。庫爾奈建造了聖安東尼的街壘,巴特爾米建造了大廟區的街壘。每個堡壘都具有修建者的形象。庫爾奈個子魁偉,兩肩寬闊,面色紅潤,拳頭結實,生性勇敢,為人忠實,目光誠懇而炯炯駭人。他膽大無畏,堅韌不拔,急躁易怒,狂暴激烈,對人誠摯,對敵手不心軟。戰爭、武鬥、衝突是他的家常便飯,使他心情愉快。他曾任海軍軍官,根據他的聲音和舉動,可以猜出他是來自海洋和風暴;在戰鬥中他堅持颶風式的戰鬥作風。除了天才這一點,庫爾奈有點像丹東,正如除了神性這一點,丹東略似海克力斯。
巴特爾米瘦弱而矮小,面色蒼白,沉默寡言,他像一個淒慘的流浪兒。他曾被一個警察打過一記耳光,於是他隨時窺伺,等待機會,終於把這個警察殺死,因此他十七歲就被關進監獄。出獄後建成了這座街壘。
後來巴特爾米和庫爾奈兩人都被放逐到倫敦,巴特爾米殺死了庫爾奈,這是命中註定的,是一場悲慘的決鬥。不久以後,他被牽連進一樁離奇的凶殺案裡去,其中不免涉及愛情。這種災禍根據法國的裁判有可能減罪,而英國的司法則認為該處死刑。巴特爾米上了絞架。陰暗的社會結構就是如此這般,由於物質的匱乏和道德的淪喪,致使這不幸的人──他有才智,肯定很堅強,也許不很偉大──在法國從監獄開始,在英國以絞刑結束。巴特爾米,在這樣情況下,只舉起了一面旗──黑旗。
※※※
二 在深淵中如果不談話,又幹什麼呢?
暴動,在地下進行了十六年的教育!到了一八四八年,比起一八三二年六月便精煉得多了。因此麻廠街的街壘和我們前面所描述的兩座巨大的街壘相比,僅是一張草圖,一個雛形,但在當時,它算是很可怕的了。
安灼拉親眼看著那些起義者,他們充分利用夜晚的時間,因為當時馬呂斯對一切都不聞不問。那街壘非但進行了修理,而且還擴大加高了兩尺。那些插在鋪路石塊縫裡的鐵釺,好像一排防護的長槍,從各處搬來的殘物堆積在上面,使這些混亂的外形更加複雜化。這稜堡的外表是亂七八糟的,可是朝裡的這一面卻很巧妙地變成了一堵牆。
他們修復了用鋪路石堆砌的臺階,藉以登上像城堡一樣的牆頂。
街壘的內部也整理了一番,出清了地下室,把廚房改成戰地病房,包紮了傷員,收集了散在地上和桌上的炸藥,熔化了彈頭,製造了子彈,理齊了包紮傷員的碎布,分配了倒在地上的武器,打掃了稜堡的內部,收拾了殘餘物品,搬走了屍體。
死屍被堆到還在控制範圍內的蒙德都巷子裡。那兒路面早已是血跡斑斑了。屍體中有四具是郊區國民自衛軍的士兵。
安灼拉吩咐把他們的制服收放在一邊。
安灼拉勸告大家睡兩小時。安灼拉的勸告就是命令,可是只有三四個人接受。弗以伊利用這兩個小時在面對酒店的牆上刻了下面的題銘:
人民萬歲!
這四個字是用釘子在石塊上鑿出來的,到一八四八年,在這堵牆上還能看得很清楚。
那三個女人趁著夜間的暫時停火乾脆溜走了,這使那些起義者鬆了一口氣。
她們設法躲到鄰近的一所屋子裡去。
大部分的傷員還能繼續作戰,這也是他們的意願。在那臨時成為戰地病房的廚房裡,用草蓆和草捆鋪的墊子上面躺著五個重傷員,其中兩個是保安警察。保安警察首先被敷藥包傷。
在地下室裡只剩下黑布蓋著的馬白夫和綁在柱子上的沙威。
安灼拉說:「這裡是停屍間。」
在這間屋子的內部,一支蠟燭的暗淡光線在搖曳著,那停屍臺放在柱子後面進深處,好像一根橫梁,因此站著的沙威和躺著的馬白夫,好像形成一個大十字架。
那輛長途馬車的轅木,雖已被炮火轟斷,但依然豎立在那兒,可以在上面懸掛一面旗幟。
安灼拉具有那種說到做到的首領的作風,他把已犧牲老人的一件被子彈打穿了的血衣掛了上去。
開飯已是不可能了。沒有麵包,也沒有肉。街壘中五十來個人,在十六個小時內,很快就把酒店裡有限的儲存物吃得一乾二淨。到一定時候,堅持著的街壘不免要成為美杜莎木排了。大家免不了要忍饑挨餓。六月六日,在這個斯巴達式的日子的凌晨,在聖美里街壘中,讓娜被那些叫嚷要麵包的起義者圍繞著,她對他們說:「還要吃?現在是三點鐘,到四點鐘我們都已經死了。」
正因為沒有吃的,安灼拉禁止大家喝酒,他不准大家喝葡萄酒,只定量配給些燒酒。
他們在酒窖中發現了封存完好的滿滿的十五瓶酒,安灼拉和公白飛檢查了這些瓶子。公白飛走上來的時候說:「這是于什魯大爺的存底,他以前是飲食雜貨店的老板。」博須埃提出看法:「這肯定是真正的好葡萄酒。幸好格朗泰爾睡著了,否則這些瓶子就很難保住。」安灼拉不理睬這些閒話,對這十五個瓶子他下了禁令,為了不讓任何人碰,為了使這些瓶子像聖品似的保留著,他吩咐放在躺著馬白夫公公的桌子底下。
清晨兩點鐘左右,他們點了一下人數,還有三十七個人。
東方開始發白。不久前他們剛熄滅了放置在石塊凹穴處的火把。在街壘內部,這個由街道圍進來的小院子被黑暗籠罩著,通過令人有些寒悚的暗淡曙光,看起來好像一艘殘損船隻的甲板。戰士們來來去去,猶如黑影在移動。在這可怕的黑窩上面,各層寂靜的樓房開始在青灰色的背景上顯出輪廓,不過高處的一些煙囪卻變成灰白色了。天空呈現出一種悅目的似白近藍的色調。鳥群一面飛一面愉快地啼鳴。街壘後面的那所高樓是向陽的,它的屋頂反映著粉紅色的霞光。在四樓的一個小窗口,晨風吹拂著一個死人的灰白頭髮。
古費拉克對弗以伊說:「滅了火把我很高興。在風中飄忽的火焰叫人煩悶,它好像懷著恐懼。那火把的光芒就像懦夫的智慧,它搖曳著,所以才照而不亮。」
曙光喚醒了鳥群和人的心靈,大家都在談天。
若李看見一隻貓在屋簷上徘徊,就作出了哲學的分析。
他高聲說:「貓是什麼?這是一劑校正的藥。上帝創造了老鼠,就說:『喲!我做錯了一件事。』於是他又創造了貓,貓是老鼠的勘誤表。老鼠和貓就是造物者重新閱讀他的原稿後的修正。」
公白飛被學生和工人圍著,在談論一些已死的人。談到讓.勃魯維爾、巴阿雷、馬白夫,談到勒.卡布克以及安灼拉深沉的悲痛。他說:
「阿爾莫迪烏斯和阿利斯托吉通、布魯圖【註:羅馬共和派領袖,此處指刺殺他的義父凱撒。】、謝列阿【註:羅馬法官,殺死暴君卡利古拉而被誅。】、史特方紐斯、克倫威爾【註:英國革命領袖,處死暴君查理七世。】、夏綠蒂.科爾黛【註:十八世紀,刺死馬拉者。】、桑得【註:德國大學生,因謀殺反動作家科采布而被誅。】,他們事後都曾有過苦悶的時刻。我們的心是如此不穩定而人的生命又是如此神祕,所以,即使為了公民利益或人的自由所進行的一次謀殺事件(如果存在這類謀殺的話),殺人後的悔恨心情仍超過造福人類而感到的欣慰。」
閒聊時話題經常改變,一分鐘後,公白飛從讓.勃魯維爾的詩轉到把翻譯《農事詩》【註:古羅馬詩人維吉爾的作品。】的羅和古南特相比,又把古南特和特利爾相比,還指出幾節馬爾非拉特的譯文,特別是關於因凱撒之死而出現的奇蹟。談到凱撒,話題又回到了布魯圖。
公白飛說:「凱撒的滅亡是公正的。西塞羅對凱撒是嚴厲的,他做得對。這種嚴厲不是謾罵。佐伊爾辱罵荷馬,梅維呂斯辱罵維吉爾,維塞辱罵莫里哀,蒲伯辱罵莎士比亞,弗萊隆辱罵伏爾泰,這是一條古老的規律──妒忌和憎恨在起作用;有才華的人難免招致誹謗,偉人多少要聽到狗吠。可是佐伊爾和西塞羅是兩回事,西塞羅用思想來裁判,布魯圖以利劍來裁判。至於我,我斥責後面這種裁判,可是古代卻允許這種方式。凱撒是破壞魯比肯協議的人,他把人民給他的高官顯職當作他自己給的,在元老院議員進來時也不起立,正如歐忒洛庇【註:公元前四世紀拉丁歷史學家。】所說:『所作所為如帝王,類似暴君,像暴君一樣執政。』他是一個偉人,很遺憾,或者是好極了,教訓是巨大的。我對他身受的二十三刀比向耶穌臉上吐唾沫更無動於衷。凱撒被元老院議員刺死,耶穌挨了奴僕的巴掌。受盡人間侮辱的莫過於上帝。」
博須埃站在一個石堆上,在眾人之上,他手中握著卡賓槍,向談論的人大聲說:
「啊,西達特倫,啊,密利呂斯,啊,勃羅巴蘭特,啊,美麗的安蒂德!使我像洛約姆或艾達普臺翁那兒的希臘人一樣,朗誦荷馬的詩吧!」
※※※
三 明朗化和憂鬱感
安灼拉出去偵察了一番,他從蒙德都巷子出去,轉彎抹角地沿著牆走。
看來這些起義者是充滿了希望的。他們晚間打退了敵人的進攻,這使他們幾乎在事先就蔑視凌晨的襲擊。他們微笑以待,對自己的事業既不發生懷疑,也不懷疑自己的勝利。再說,還有一支援軍肯定會來協助他們。他們對這支援軍寄託著希望。法蘭西戰士的部分力量來自這種輕易預料勝利的信心,他們把即將開始的一天分成明顯的三個階段:早晨六點,一個「他們做過工作的」聯隊將倒戈;午時,全巴黎起義;黃昏時刻,革命爆發。
從昨晚起,聖美里教堂的鐘聲從沒停止過,這證明那位讓娜的大街壘仍在堅持著。
所有這些希望,以愉快而又可怕的低語從一組傳到另一組,彷彿蜂窩中嗡嗡的作戰聲。
安灼拉又出現了。他在外面黑暗中作了一次老鷹式陰鬱的巡視。他雙臂交叉,一隻手按在嘴上,聽了聽這種愉快的談論。接著,在逐漸轉白的晨曦中,他面色紅潤、精神飽滿地說:
「整個巴黎的軍隊都出動了。三分之一的軍隊壓在你們所在的這個街壘上,還有國民自衛軍。我認出了正規軍第五營的軍帽和憲兵第六隊的軍旗。一個鐘頭以後你們就要遭到攻打。至於人民,昨天還很激奮,可是今晨卻沒有動靜了。不用期待,毫無希望。既沒有一個郊區能相互呼應,也沒有一支聯隊來接應。你們被遺棄了。」
這些話落在人們的嗡嗡聲中,像暴風雨的第一個雨點打在蜂群上。大家啞口無言。在一陣無法形容的沉默中,好像聽到死神在飛翔。
這只是短促的一剎那。
在最後面的人群裡,一個聲音向安灼拉喊道:
「就算情形是這樣,我們還是把街壘加到了二十尺高,我們堅持到底。公民們,讓我們提出用屍體來抗議。我們要表示,雖然人民拋棄共和黨人,共和黨人是不會背離人民的。」
這幾句話,從個人的憂心忡忡裡道出了大夥的想法,受到了熱情的歡呼。
大家始終不知道講這話的人叫什麼名字,這是一個身穿工作服的無名小卒,一個陌生人,一個被遺忘的人,一個過路英雄,在人類的危境和社會的開創中,經常會有這樣的無名偉人,他在一定的時刻,以至高無上的形式,說出決定性的言語,如同電光一閃,剎那間他代表了人民和上帝,此後就在黑暗中消失了。
這種不可動搖的堅定意志,散布在一八三二年六月六日的空氣裡,幾乎同時,在聖美里街壘中,起義者也發出了這一具有歷史意義並載入史冊的呼聲:「不管有沒有人來支援我們,我們就在這兒拼到底,直到最後一人。」
我們可以看到,這兩個街壘雖然分處兩地,但卻又互通聲氣。
※※※
四 少了五個,多了一個
在那個普通人宣布了「屍體的抗議」、代表了大夥的共同志願講了話之後,大家異口同聲發出了一聲奇特的既滿意而又可怕的呼聲,內容淒慘但語氣高亢,好像已得到勝利似的:
「死亡萬歲!咱們大夥都留在這兒!」
「為什麼都留下來?」安灼拉問。
「都留下!都留下!」
安灼拉又說:
「地勢優越,街壘堅固,三十個人足夠了。為什麼要犧牲四十個人呢?」
大家回答:
「因為沒有一個人想離開呀!」
「公民們,」安灼拉大聲說,他的聲音帶點激怒的顫動,「共和國在人員方面並不算多,要節約人力。虛榮就是浪費。對某些人來說,如果他們的任務是離開這裡,那麼這種任務也該像其他任務一樣,要去完成。」
安灼拉是一個堅持原則的人,在他的同道中他具有一種從絕對中產生出來的無上權威。他雖有這種無限的權力,但大家仍低聲議論紛紛。
安灼拉是個十足的領袖,他見人議論、就堅持他的看法,他用高傲的語氣繼續發問:「有誰擔心只留下三十個人,出來說說。」
嘟囔聲越來越大了。
人群中有個聲音提醒說:「離開這裡,說得倒容易,整個街壘都被包圍了。」
安灼拉說:「菜市場那邊沒有被包圍。蒙德都街無人看守,而且從布道修士街可以通到聖嬰市場去。」
人群中另一個聲音指出:「在那兒就會被抓起來。我們會遇到郊區的或正規的自衛軍,他們見到穿工人服戴便帽的人就會問:『你們從哪兒來?你不是街壘裡的人嗎?』他們會叫你伸出手來看,發現手上有火藥味,就槍斃。」
安灼拉並不回答,他用手碰了一下公白飛的肩膀,他們走到下面的廳堂裡去了。
一會兒他們又從那兒出來。安灼拉兩手托著四套他吩咐留下的制服,公白飛拿著皮帶和軍帽跟在後面。
安灼拉說:「穿上制服就很容易混進他們的隊伍脫身了。這裡至少已夠四個人的。」
他把這些制服扔在挖去了鋪路石的地上。
這些臨危泰然自若的聽眾沒有一個人動一動。公白飛接著發言。
「好啦,」他說,「大家應當有點惻隱心。你們知道現在的問題是什麼嗎?是婦女。請問婦女到底存在不存在?孩子到底存在不存在?有沒有身邊圍著一群孩子,用腳推著搖籃的母親?你們中間,誰沒有見過餵奶母親的請舉手。好啊!你們要犧牲自己,我對你們說,我也願意這樣,可是我不願女人的陰魂在我周圍悲泣。你們願意死,行,可是不能連累別人。這裡將要出現的自殺是高尚的,不過自殺也有限制,不該擴大;況且一旦你身邊的人受到自殺的影響,那就成為謀殺了。應當為那些金髮孩兒、還有那些白髮老人想想。聽我講,剛才安灼拉對我說,他看見在天鵝街轉角上,六樓的一個小窗口點著一支蠟燭,玻璃窗裡映出一個哆哆嗦嗦的老婆婆的頭影,她好像通宵未眠,在等待著。這可能是你們中間哪一位的母親。那麼,這個人應該趕快走,快回去向他母親說:『媽,我回來了!』他只管放心,我們這裡的工作照樣進行。當一個人要用勞動去撫養他的近親時,他就沒有權利犧牲。否則就是背離家庭。還有那些有女兒的和有姊妹的人,你們考慮過沒有?你們自己犧牲了,死了,倒不錯,可是明天怎麼辦呢?年輕的女孩子沒有麵包,這是可怕的。男人可以去乞食,女人就得去賣身。呵!這些可愛的人兒是這樣的優雅溫柔,她們戴著飾花軟帽,愛說愛唱,使家裡充滿著貞潔的氣氛,好像芳香四溢的鮮花,這些人間無瑕的童貞說明天上是有天使的,這個讓娜,這個莉絲,這個咪咪,這些可愛而又誠實的人是你們所祝福而且為之驕傲的,啊老天,她們要挨餓了!你們要我怎麼說呢?是有著一個人肉市場的,這可不是單憑你那雙在她們身旁發顫的幽靈的手就能阻止她們進入!想想那些街巷,想想那些擁擠的馬路,那些在商店櫥窗前面來來往往袒胸露臂墮入泥坑的女人吧。這些女人以前也是純潔的。有姊妹的人要替姊妹們考慮。窮困、賣淫、保安警察、聖辣匝祿監獄,這些嬌小美麗的女孩子因此而墮落,她們是脆弱的出色的人兒,靦腆、優雅、賢慧、清秀。比五月的丁香更鮮妍。啊,你們自己犧牲了!啊,你們已不在人間了!好吧,你們想把人民從王權下拯救出來,但卻把自己的女兒交給了保安警察。朋友們,注意,應當有同情心。女人,這些可憐的女人,大家經常習慣於為她們著想。我們對女子沒受到和男子同等的教育感到心安理得,不讓她們閱讀,不讓她們思考和關心政治,你們也禁止她們今晚到停屍所去辨認你們的屍體嗎?好啦!那些有家室的人要發發善心,乖乖地來和我們握手,然後離開這裡,讓我們安心工作。我知道,離開這兒是要有勇氣的,也是困難的,但越困難就越值得讚揚。有人說:『我有一支槍,我是屬於街壘的,活該,我不走。』活該,說得倒痛快。可是,朋友們,還有明天,明天你已不在世上了,你們的家庭可還在。有多少痛苦呀!你看,一個健壯可愛的孩子,面頰像蘋果,一邊笑一邊咿咿呀呀學講話,你吻他時感到他是多麼嬌嫩,你可知道他被遺棄後會怎麼樣?我見過一個,一點點大,只有這麼高,他的父親死了,幾個窮苦人發慈悲把他收留下來,可是他們自己也經常吃不飽。小孩老是餓著。這是在冬天。他一聲不哭。人們見他走到從沒生過火的火爐旁,那煙筒,你知道,是塗上了黃粘土的。那孩子用小手指剝下一些泥來就吃。他的呼吸聲沙啞,臉色蒼白,雙腿無力,肚子鼓脹。他什麼話也不說。人家問他,他不回答。他死了。臨死,人家把他送到納凱救濟院,我就是在那兒看到他的,當時我是救濟院的住院醫生。現在,如果你們中間有當父親的,星期天就去幸福地散步,用壯健的手握著自己孩子的小手。請每個父親想像一下,把這個孩子當作自己的孩子。這可憐的小娃娃,我還記得,好像就在眼前一樣,當他赤身露體躺在解剖桌上時,皮下肋骨突出,好像墓地草叢下的墳穴。在這孩子的胃中我找到了泥土一類的東西。在牙縫中有灰渣。好吧,我們捫心自問,讓良心指路吧!據統計,被遺棄的孩子的死亡率是百分之五十五。我再重複一遍,這是和妻子、女兒和孩子有關的問題。我不是說你們。大家都很清楚你們是什麼人,天呀,誰都知道你們是勇士。誰都明白你們在為偉大事業犧牲自己的生命,心裡感到快樂和光榮。誰都知道你們自己感到已被選定要去作有益而莊嚴的獻身,要為勝利盡自己的一份力量。這是再好不過的,但你們不是單身漢,要想到其他的人,不要自私。」
大家沉鬱地低下了頭。
在最壯烈的時刻,人的內心會產生多麼奇特的矛盾!公白飛這樣講,他自己也並不是孤兒。他想到別人的母親,而忘了自己的。他準備犧牲自己。他是「自私的人」。
馬呂斯忍著飢餓,心情狂熱,接二連三地被一切希望所拋棄,他受到痛苦的折磨,這是最淒慘的折磨,他充滿了激烈的感情,感到末日即將來臨,於是逐漸陷入痴呆的幻境中,這是一種自願犧牲者臨終前常出現的狀態。
一個生理學家可以在他身上去研究那種已為科學所了解、並也已歸類的漸漸加劇的狂熱呆痴症狀,此症起於極端的痛苦,這和極樂時的快樂相似,失望也會使人心醉神迷,馬呂斯是屬於這種情況的。他像局外人那樣看待一切,正如我們所說,他面前發生的事對他是如此遙遠,他能知道一些總的情況,但看不到細節。他在火焰中看到來來往往的人,他聽到的說話聲就好像來自深淵一樣。
可是這件事卻刺激了他。這一情景有點觸及了他的心靈,使他驚醒過來。他唯一的心願就是等死,他不願改變主張,但是在淒涼的夢遊狀態中他也曾想過,他死並不妨礙他去拯救別人。
他提高嗓子說:
「安灼拉和公白飛說得有理。不要作無謂的犧牲。我同意他們,要趕快。公白飛說了決定性的話。你們中間凡是有家屬的、有母親的、有姊妹的、有妻子的、有孩子的人就站出來。」
沒有一個人動一動。
馬呂斯又說:「已婚男子和有家庭負擔的人站出來!」
他的威望很高,安灼拉雖是街壘的指揮官,但馬呂斯是救命人。
安灼拉說:「我命令你們!」
馬呂斯說:「我請求你們。」
於是,這些被公白飛的話所激動,被安灼拉的命令所動搖,被馬呂斯的請求所感動的英雄,開始互相揭發。一個青年對一個中年人說:「是呀,你是一家之長,你走吧。」那個人回答:「是你,你有兩個姊妹要撫養。」一場前所未聞的爭辯展開了,就看誰不被人趕出墓門。
古費拉克說:「趕快,一刻鐘之後就來不及了。」
安灼拉接著說:「公民們,這裡是共和政體,實行普選制度。你們自己把應該離開的人推選出來吧。」
大家服從了,大約過了五分鐘,一致指定的五個人從隊裡站了出來。
馬呂斯叫道:「他們是五個人!」
一共只有四套制服。
五個人回答說:「好吧,得有一個人留下來。」
於是又開始了一場慷慨的爭論。問題是誰留下來,每個人都說別人沒有理由留下來。
「你,你有一個熱愛你的妻子。」「你,你有一個老母親。」「你,你父母雙亡,三個小兄弟怎麼辦?」「你,你是五個孩子的父親。」「你,你只有十七歲,太年輕了,應該活下去。」
這些偉大的革命街壘是英雄們的聚會之所,不可思議的事在這裡是極其普遍的,在他們之間甚至都不以為奇了。
古費拉克重複說:「快點!」
人群中有個人向馬呂斯喊道:
「由你指定吧,哪一個該留下。」
那五個人齊聲說:「對,由你選定,我們服從。」
馬呂斯不相信還有什麼事能更使他感情衝動,但想到要選一個人去送死,他全身的血液都湧上了心頭。他的面色本來已經煞白,不可能變得更蒼白了。
他走向對他微笑的五個人,每個人的眼睛都冒著烈火,一如古代堅守塞莫皮萊的英維的目光,都向馬呂斯喊道:
「我!我!我!」
馬呂斯呆呆地數了一下,確是五個人!然後他的視線移到下面四套制服上。
正在這時,第五套制服,好比從天而降,落在這四套上面。
那第五個人得救了。
馬呂斯抬頭認出是割風先生。
冉阿讓剛走進街壘。
可能他已探明情況,或由於他的本能,也許是碰巧,他從蒙德都巷子來。幸虧他那身國民自衛軍的制服,很順利地就通過了。
起義軍設在蒙德都街上的哨兵,不為一個國民自衛軍發出警報信號。這哨兵讓他進入街道時心裡想:「這可能是個援軍,大不了是個囚徒。」哨兵要是玩忽職守,這一時刻可是太嚴重了。
冉阿讓走進稜堡,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這時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這選出的五個人和四套制服上。冉阿讓也看到聽到了一切,他不聲不響地脫下自己的制服,把它扔在那堆制服上。
當時情緒的激動是無法描繪的。
博須埃開口問道:「他是什麼人?」
公白飛回答:「是一個拯救眾人的人。」
馬呂斯用深沉的語氣接著說:
「我認識他。」
這種保證使大家放了心。
安灼拉轉向冉阿讓說:
「公民,我們歡迎你。」
他又接著說:
「你知道我們都將去死。」
冉阿讓一言不發,幫助他救下的那個起義者穿上他的制服。
※※※
五 在街壘頂上見到的形勢
眾人的處境,在這致命的時刻和這嚴正無私的地方,是使安灼拉無比憂鬱的最大緣由。
安灼拉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革命者,但從絕對完善的角度來看,還是有缺點的,他太像聖鞠斯特,不太像阿那卡雪斯.克羅茨【註:法國大革命時革命者,推崇理性,後和雅各賓左派一起被處死。】;但他的思想在「ABC的朋友們」中受到公白飛思想的吸引;不久以來,他逐漸擺脫了他那狹隘的信條,走向擴大了的進步;他開始承認,最終的宏偉演進是把偉大的法蘭西共和國轉變為浩浩蕩蕩的全人類的共和國。
至於目前的辦法,一種凶暴的環境已經形成,他堅持用暴力;在這點上,他不改變;他對那可怕的史詩般的學派信守不渝,這學派用三個字概括:
「九三年」【註:即一七九三年,當時法國大革命,路易十六上斷頭臺。】。
安灼拉站在鋪路石堆成的臺階上,一隻臂肘靠著他的槍筒。陷入沉思;好像有一陣過堂風吹過,使他戰慄;在面臨死亡的場合,使人感到像坐上了三腳凳【註:指古希臘祭臺上的三腳凳,女祭司坐在上面宣述神諭。】一樣。他那洞察內心的瞳孔閃射出受到壓抑的光芒。突然他抬起頭來,把金黃的頭髮朝後一甩,就像披髮天神駕著一輛由星星組成的黑色四馬戰車,又像是一隻受驚的獅子把它的鬃毛散成光環。安灼拉於是大聲說:
「公民們,你們展望過未來的世界沒有?城市的街道上光明普照,門前樹木蒼翠,各族人民親如兄弟,人們大公無私,老人祝福兒童,以往讚美今朝,思想家自由自在,信仰絕對平等,上天就是宗教,上帝是直接的牧師,人們的良心是祭臺,沒有怨恨,工廠和學校友愛和睦,以名譽好壞代替賞罰,人人有工作,個個有權利,人人享受和平,不再流血,沒有戰爭,母親們歡天喜地。要掌握物質,這是第一步;實現理想,這是第二步。大家想想,現在的進步到了什麼程度。在原始時代,人類驚恐地看到七頭蛇興風作浪,火龍噴火,天上飛著鷹翼虎爪的怪物,人們處在猛獸威脅之下;可是人們設下陷阱,神聖的智慧陷阱,終於俘獲了這些怪物。
「我們馴服了七頭蛇,它就是輪船;我們馴服了火龍,這就是火車頭;我們即將馴服怪鳥,我們已抓住了它,這就是氣球。有朝一日,人類最終完成了普羅米修斯開創的事業,任意駕馭這三種古老的怪物,七頭蛇、火龍和怪鳥,人將成為水、火、空氣的主人,他在其他生物中的地位就如同過去古代的天神在他的心中地位。鼓起勇氣吧,前進!公民們,我們向何處前進?向科學,它將成為政府;向物質的力量,它將成為社會唯一的力量;向自然法則,它本身就具有賞與罰,它的頒布是事實的必然性決定的;向真理,它的顯現猶如旭日東升。我們走向各民族的大團結,我們要達到人的統一。沒有空想,不再有寄生蟲。由真理統治事實,這就是我們的目的。文化在歐洲的高峰上舉行會議,然後在各大陸的中心,舉行一個智慧的大議會。如同事情已經存在過一樣。古希臘的近鄰同盟會每年開兩次會,一次在德爾法,那是眾神之地,另一次在塞莫皮萊,那是英雄之地。歐洲將有它的近鄰同盟會議,全球將有它的同盟會議。法國孕育著這個崇高的未來,這就是十九世紀的懷胎期。古希臘粗具雛型的組織理應由法國來完成。弗以伊,聽我說,你是英勇的工人,平民的兒子,人民的兒子。我崇敬你,你確實清楚地見到了未來世界,不錯,你有道理。你已沒有父母親,弗以伊;但你把人類當作母親,把公理當作父親。你將在這兒死去,就是說在這兒勝利。公民們,不論今天將發生什麼事,通過我們的失敗或勝利,我們進行的將是一場革命。正好比火災照亮全城,革命照亮全人類一樣。我們進行的是什麼樣的革命?正如我剛才所說,是正義的革命。在政治上,只有一個原則:人對自己的主權。這種我對自己的主權就叫做自由。具有這種主權的兩個或兩個以上的人組織起來就出現了政府。但在這種組織中並不放棄任何東西。每人讓出一部分主權來組成公法。所有人讓出的部分都是等量的。每個人對全體的這種相等的讓步稱為平等。這種公法並不是別的,就是大家對各人權利的保護。這種集體對個人的保護稱為博愛。各種主權的集合點稱為社會。這個集合是一種結合,這個點就是一個樞紐,就是所謂社會聯繫,有人稱之為社會公約,這都是一回事,因為公約這個詞本來就有著聯繫的意思。我們要搞清楚平等的意義,因為如果自由是頂峰,那平等就是基礎。公民們,所謂平等並不是說所有的植物長得一般高,一些高大的青草和矮小的橡樹結為社會,鄰居之間的忌妒要相互制止;而在公民方面,各種技能都有同樣的出路;在政治方面,所投的票都有同樣的分量;在宗教方面,所有信仰都有同樣的權利;平等有一個工具:免費的義務教育。要從識字的權利這方面開始。要強迫接受初等教育,中學要向大家開放,這就是法律。同等的學歷產生社會的平等。是的,教育!這是光明!光明!一切由光明產生,又回到光明。公民們,十九世紀是偉大的,但二十世紀將是幸福的。那時就沒有與舊歷史相似的東西了,人們就不會像今天這樣害怕征服、侵略、篡奪,害怕國與國之間的武裝對抗,害怕由於國王之間的通婚而使文化中斷,害怕世襲暴君的誕生,害怕由一次會議而分裂民族,害怕因一個王朝的崩潰而造成國土被瓜分,害怕兩種宗教正面衝突發生了像兩隻黑暗中的公山羊在太空獨木橋上相遇的絕境;人們不用再害怕災荒、剝削,或因窮困而賣身,或因失業而遭難,不再有斷頭臺、殺戮和戰爭,以及無其數的事變中所遭到的意外情況。人們幾乎可以說:『不會再有事變了。』人民將很幸福。人類將同地球一樣完成自己的法則;心靈和天體之間又恢復了融洽。我們的精神圍繞著真理運轉,好像群星圍繞著太陽。朋友們,我和你們談話時所處的時刻是暗淡的,但這是為獲得未來所付的驚人代價。革命是付一次通行稅。啊!人類會被拯救,會站起來並得到安慰的!我們在這街壘中向人類作出保證。不在犧牲的高峰上我們還能在什麼地方發出博愛的呼聲呢?啊,弟兄們,這個地方是有思想的人和受苦難的人的集合點;這個街壘不是由石塊、梁柱和破銅爛鐵堆起來的,它是兩堆東西的結合,一堆思想和一堆痛苦。苦難在這兒遇到了理想,白晝在這兒擁抱了黑夜並向它說:『我和你一同死去,而你將和我一起復活。』在一切失望的擁抱裡迸發出信念;痛苦在此垂死掙扎,理想將會永生。這種掙扎和永生的融合使我們為之而死。弟兄們,誰在這兒死去就是死在未來的光明中。我們將進入一個充滿曙光的墳墓。」
安灼拉不是結束而好像是暫時停止了他的發言。他的嘴唇默默地顫動著,彷彿繼續在自言自語,因而使得那些人聚精會神地望著他,還想聽他講下去。沒有掌聲,但大家低聲議論了很久。這番話好比一陣微風,其中智慧在閃爍發光,一如樹葉在簌簌作響一樣。
※※※
六 馬呂斯驚恐不安,沙威言語簡練
我們來談談馬呂斯的思想活動。
大家可以回憶一下他的精神狀態。我們剛才已經提到,現在一切對他只是一種幻影。他的辨別力很弱。我們再重複一遍,馬呂斯是處在臨終者上方那巨大而幽暗的陰影之下,他自己感到已進入墳墓,已在圍牆之外,他現在是在用死人的目光望著活人的臉。
割風先生怎麼會在這兒呢?他為什麼要來?他來幹嘛?馬呂斯不去追究這些問題。再說,我們的失望有這樣一個特點,它包圍我們自己,也包圍著別人,所有的人都到這裡來死這件事他覺得好像還是合理的。
但是他的心情沉重,想念著珂賽特。
再說割風先生不和他說話,也不望他一眼,好像根本沒有聽見馬呂斯在高聲說:「我認識他。」
至於馬呂斯,割風先生的這種態度使他精神上沒有負擔,如果能用這樣一個詞來形容這種心情,我們可以說,他很喜歡這種態度。他一向覺得絕對不可能和這個既曖昧威嚴,又莫測高深的人交談。何況馬呂斯又很久沒有見到他了,馬呂斯的性格本來就靦腆審慎,這更使他不可能去和他交談了。
五個指定的人從蒙德都巷子走出了街壘,他們非常像國民自衛軍。其中的一個泣不成聲。離開以前,他們擁抱了所有留下的人。
當這五個又回到生路上去的人走了以後,安灼拉想起了該處死的那個人。他走進地下室,沙威仍被綁在柱子上,正在思考著什麼。
安灼拉問他:「你需要什麼嗎?」
沙威回答:
「你們什麼時候處死我?」
「等一等,目前我們還需要我們所有的子彈。」
沙威說:「那就給我一點水喝。」
安灼拉親自遞了一杯水給他,幫他喝下,因為沙威被捆綁著。
安灼拉又問:「不需要別的了?」
「我在這柱子上很不舒服,」沙威回答,「你們一點也不仁慈,就讓我這樣過夜。隨便你們怎樣捆綁,可是至少得讓我躺在桌上,像那一個一樣。」
他用頭朝馬白夫先生的屍體點了一下。
我們還記得,那間屋子的盡頭有一張大長桌,用來熔化彈頭和製造子彈的。子彈做好及炸藥用完之後,現在桌子是空著的。
根據安灼拉的命令,四個起義者把沙威從柱子上解下來。這時,第五個人用刺刀頂住他的胸膛。他們把他的手反綁在背後,把他的腳用一根當鞭子用的結實繩子捆起來,使他只能邁十五寸的步子,像上斷頭臺的犯人那樣,他們讓他走到屋子盡頭的桌旁,把他放在上面,攔腰緊緊捆牢。
為了萬無一失,又用一根繩子套在他脖子上,使他不可能逃跑,這種捆紮方法在獄中稱之為馬頷韁,從脖子捆起,在肚子上交叉分開,再穿過大腿又綁在手上。
捆綁沙威的時候,有一個人在門口特別注意地端詳他。這個人的投影使沙威回轉頭來,認出了是冉阿讓。他一點也不驚慌,傲慢地垂下眼皮,說了句:「這毫不足怪。」
※※※
七 情況嚴重
天很快就要亮了,但沒有一扇窗子打開來,沒有一扇門半開半掩,這是黎明,但還不是蘇醒。街壘對面麻廠街盡頭的部隊撤走了,正如我們前面提到過的,它似乎已經暢通並在不祥的沉寂中向行人開放。聖德尼街像底比斯城內的斯芬克司大道一樣鴉雀無聲。在陽光照亮了的十字路口沒有一個行人。沒有比這種晴朗日子的荒涼街道更淒涼的了。
人們什麼也看不到,可是聽得見。一個神祕的活動在遠處進行。可以肯定,重要關頭就要到來。正如昨晚哨兵撤退,現在已全部撤離完畢一樣。
這街壘比起第一次受攻打時更堅固了,當那五個人離開後,大夥又把它加高了一些。
根據偵察過菜市場區的放哨人的意見,安灼拉為防備後面受到突擊,作出了重要的決定。他堵住那條至今仍通行無阻的蒙德都巷子。為此又挖了幾間屋子長的鋪路石。這個街壘如今堵塞了三個街口:前面的麻廠街,左邊的天鵝街和小化子窩,右邊的蒙德都街,這確是不易攻破的了,不過大家也就被封死在裡面了。它三面臨敵而沒有一條出路。古費拉克笑著說:「這確是一座堡壘,但又像一隻捕鼠籠。」
安灼拉把三十多塊石頭堆在小酒店門口,博須埃說:「挖得太多了點。」
將發動進攻的那方無比沉寂,所以安灼拉命令各人回到各自的崗位上去。
每人分到一定量的燒酒。
沒有什麼比一個準備衝鋒的街壘更令人驚奇的了。每個人像觀劇那樣選擇好自己的位置,互相緊挨著,肘靠肘,肩靠肩。有些人把石塊堆成一個坐位。哪兒因牆角礙事就離開一些,找到一個可作防禦的突出部分就躲在裡面,慣用左手操作的人就更可貴了,他們到別人覺得不順手的地方去。許多人佈置好可以坐著戰鬥的位置。大家都願意自在地殺敵或舒舒服服地死去。在一八四八年六月那場激戰中,有一個起義者是一個凶猛的槍手,他擺了一張伏爾泰式的靠背椅,在一個屋頂的平臺上作戰,一顆機槍子彈就在那兒打中了他。
當首領發出了準備戰鬥的口令以後,一切雜亂的行動頓時終止了。相互間不再拉扯,不再說閒話,不再東一群西一堆地聚在一起,所有的人都精神集中,等待著進攻的人。一個街壘處在危急狀態之前是混亂的,而在危急時刻則紀律嚴明;危難產生了秩序。
當安灼拉一拿起他的雙響槍,待在他準備好的槍眼前,這時,大家都不說話了。接著一陣清脆的嗒嗒聲沿著石塊牆錯雜地響了起來,這是大家在給槍上膛。
此外,他們的作戰姿態更為勇猛,信心十足;高度的犧牲精神使他們非常堅定,他們已經沒有希望,但他們有得是失望。失望,這個最後的武器,有時會帶來勝利,維吉爾曾這樣說過。最大的決心會產生最高的智慧。坐上死亡的船可能會逃脫翻船的危險;棺材蓋可以成為一塊救命板。
和昨晚一樣,所有的注意力都轉向或者可以說都盯著那條街的盡頭,現在是照亮了,看得很清楚。
等待的時間並不長。騷動很明顯地在聖勒那方開始了,可是這次不像第一次進攻。鏈條的嗒拉聲,一個使人不安的巨大物體的顛簸聲,一種金屬在鋪路石上的跳動聲,一種巨大的隆隆聲,預報著一個可怕的鐵器在向前推進,震動了這些安靜的老街道的心臟,當初這些街道是為了思想和經濟利益的暢通而修建的,並不是為通過龐大的戰車的巨輪而建。
所有注視這街道盡頭的目光都變得凶狠異常。
一尊大炮出現了。
炮兵們推著炮車,炮已上了炮彈,在前面拖炮的車已分開,兩個人扶著炮架,四個人走在車輪旁,其餘的人都跟著子彈車。人們看到點燃了的導火線在冒煙。
「射擊!」安灼拉發出命令。
整個街壘開了火,在一陣可怕的爆炸聲裡傾瀉出大量濃煙,淹沒了炮和人,一會兒煙霧散去,又出現了炮和人;炮兵們緩慢地、不慌不忙地、準確地把大炮推到街壘對面。沒有一個人被擊中。炮長用力壓下炮的後部,抬高炮口,像天文學家調整望遠鏡那樣慎重地把炮口瞄準。
「幹得好啊,炮兵們!」博須埃喊道。
所有街壘中的人都鼓掌。
片刻後,大炮恰好安置在街中心,跨在街溝上,準備射擊。
一個令人生畏的炮口對準了街壘。
「好呀,來吧!」古費拉克說,「粗暴的傢伙來了,先彈彈手指,現在揮起拳頭來了。軍隊向我們伸出了它的大爪子。街壘會被狠狠地震動一下。火槍開路,大炮攻打。」
「這是新型的銅製八磅重彈搗炮,」公白飛接著說,「這一類炮,只要錫的分量超過銅的百分之十就會爆炸;錫的分量多了就太軟。有時就會使炮筒內有砂眼缺口。要避免這種危險,並增加炸藥的分量,也許要回到十四世紀時的辦法,就是加上箍,在炮筒外面從後膛直至炮耳加上一連串的無縫鋼環。目前,只有盡可能修補缺陷,有人用一種大炮檢查器在炮筒中尋找砂眼缺口,但是另有一個更好的方法,就是用格里博瓦爾的流動星去檢測。」
「在十六世紀炮筒中有來復線。」博須埃指出。
「是呀,」公白飛回答,「這樣會增加彈道的威力,可是減低了瞄準性。此外,在短射程中,彈道不能達到需要的陡峭的斜度,拋物線過大,彈道不夠直,不易打中途中的所有目標,而這是作戰中嚴格要求的;隨著敵人的迫近和快速發射,這一點越來越重要了。這種十六世紀有膛線的炮的炮彈張力不足是由於炸藥的力量小,對於這類炮,炸藥力量不足是受到了炮彈學的限制,例如要保持炮架的穩固。總之,大炮這暴君,它不能為所欲為,力量是一個很大的弱點。一顆炮彈每小時的速度是六百法里,可是光的速度每秒鐘是七萬法里。這說明耶穌要比拿破崙高明得多。」
「重上子彈!」安灼拉說。
街壘的牆將怎樣抵擋炮彈呢?會不會被打開一個缺口?這倒是一個問題。當起義者重上子彈時,炮兵們也在上炮彈。
在稜堡中人心焦慮。
開炮了,突然出現一聲轟響。
「到!」一個喜悅的聲音高呼道。
炮彈打中街壘的時候,伽弗洛什也跳了進來。
他是從天鵝街那邊進來的,他輕巧地跨過了正對小化子窩斜巷那邊側面的街壘。
伽弗洛什的進入,在街壘中起著比炮彈更大的影響。
炮彈在一堆雜亂的破磚瓦裡消失了,最多只打爛了那輛公共馬車的一個輪子,毀壞了安索那輛舊車子。看到這一切,街壘中人大笑起來。
「再來呀。」博須埃向炮兵們大聲叫道。
※※※
八 炮兵們認真起來了
大家圍住了伽弗洛什。
但他沒有時間講什麼話。馬呂斯顫抖著把他拉到了一邊。
「你來這兒幹什麼?」
「咦!」孩子回答說,「那您呢?」
他那勇敢而調皮的眼睛直盯著馬呂斯。他內心驕傲的光芒使他的眼睛大而有神。
馬呂斯用嚴肅的聲調繼續說:
「誰叫你回來的?你究竟有沒有把我的信送到那地點呢?」
對於這封信的傳遞情況,伽弗洛什不無遺憾。由於他急忙要回街壘,他沒有把信送到收信人手中,而匆匆脫了手。他心裡不得不承認自己把信隨便交給一個他連面孔都沒有看清的陌生人是輕率的。這人確實沒有戴帽子,但這一點不能說明問題。總之,他對這件事多少有些內疚,並且又怕馬呂斯責怪。為了擺脫窘境,他採取了最簡單的方法,撒了一個彌天大謊。
「公民,我把那封信交給了看門的。那位夫人還睡著,她醒來就會見到的。」
馬呂斯當初送信有兩個目的:向珂賽特訣別並且救出伽弗洛什。他的願望只滿足了一半。
送信和割風先生在街壘中出現,這兩件事在他頭腦裡連繫起來了。他指著割風先生問伽弗洛什:
「你認識這個人嗎?」
「不認識。」伽弗洛什回答。
確實,我們剛才提到過,伽弗洛什是在夜間見到冉阿讓的。
馬呂斯心中的混亂和病態的猜測消失了。他知道割風先生的政見嗎?割風先生可能是一個共和派,他來參加戰鬥就不足為奇了。
此時伽弗洛什已在街壘的那一頭嚷道:
「我的槍呢!」
古費拉克讓人把槍還給了他。
伽弗洛什警告「同志們」(這是他對大家的稱呼),街壘被包圍了。他是費了很大的勁才進來的。一營作戰的軍隊,槍架在小化子窩斜巷,把守住天鵝街那一邊。另一面是保安警察隊守著布道修士街,正面是主力軍。
講了這些情況之後,伽弗洛什接著說:
「我授權你們,向他們放一排狠毒的排槍。」
這時安灼拉一邊聽著,一邊仍在槍眼口仔細窺伺。
進攻的軍隊,肯定對那發炮彈不太滿意,沒有再放。
一連作戰的步兵來占領街的盡頭,在大炮的後面。步兵們挖起鋪路石,堆成一道類似胸牆的矮牆,大約有十八寸高,正對街壘。在胸牆左角,我們可以看到集合在聖德尼街上的一營郊區軍隊前面幾排的士兵。
正在瞭望的安灼拉,覺得聽到了一種從子彈箱中取出散裝子彈盒的特殊聲響。他還看到那個炮長,把炮轉向左邊一點,調整目標瞄準。接著炮兵開始裝炮彈。那炮長親自湊近炮筒點火。
「低下頭,集合到牆邊,」安灼拉喊道,「大家沿著街壘跪下!」
那些起義者,在伽弗洛什來到時,離開了各自的作戰崗位,分散在小酒店前面,這時都亂哄哄地衝向街壘;可是還沒有來得及執行安灼拉的命令,炮已打出,聲音很可怕,像連珠彈,這的確是一發連珠彈。
大炮瞄準稜堡的缺口,從那兒的牆上彈回來,彈跳回來的碎片打死了兩人,傷了三人。
如果這樣繼續下去,街壘就支持不住了,連珠彈會直接打進來。
出現了一陣驚慌雜亂的聲音。
「先防止第二炮。」安灼拉說。
於是他放低他的卡賓槍,瞄準那個正俯身在炮膛口校正方位的炮長。
這炮長是一個長得很英俊的炮兵中士,年輕,金黃色的頭髮,臉很溫和,帶著這種命定的可怕武器所要求的聰明樣子。這種武器在威懾方面得到不斷改進,結果必將消滅戰爭本身。
公白飛站在安灼拉旁邊注視著這個青年。
「多可惜!」公白飛說,「殺戮是何等醜惡的行為!算了,沒有帝王就不會再有戰爭。安灼拉,你瞄準這個中士,你都不看他一眼。你想像一下,他是一個可愛的青年,勇敢有為,看得出他會動腦筋,這些炮兵營的人都有學問。他有父親,母親,有一個家,可能還在談戀愛呢,他至多不過二十五歲,可以做你的兄弟!」
「他就是。」安灼拉說。
「是呀,」公白飛回答說,「他也是我的兄弟,算了,不要打死他吧。」
「不要管我。該做的還是要做。」
一滴眼淚慢慢流到安灼拉那雲石般的面頰上。
同時他扳動卡賓槍的扳機,噴出了一道閃光。那炮手身子轉了兩下,兩臂前伸,臉仰著,好像要吸點空氣,然後身子側倒在炮上不動了。大家可以看到從他的後背中心流出一股鮮血。
子彈穿透了他的胸膛。他死了。
要把他搬走,再換上一個人,這樣就爭取到了幾分鐘。
※※※
九 使用偷獵者的技巧和一種百發百中的曾影響一七九六年判決的槍法
街壘中議論紛紛。這門炮又要重新開始轟擊。在這樣的連珠炮彈轟擊下街壘在一刻鐘以後就要垮了,必須削弱它的轟擊力。
安灼拉發出了這道命令:
「在缺口處得放一塊床墊。」
「沒有床墊了,」公白飛說,「上面都躺著傷員。」
冉阿讓坐在較遠的一塊界石上,在小酒店的轉角處,雙腿夾著他的槍,直至目前為止,他一點也沒有過問所發生的這些事。他似乎沒有聽見周圍的戰士說:「這兒有支槍不起作用。」
聽到安灼拉發了命令,他站了起來。
人們記得當初來到麻廠街集合時,曾見到一個老太婆,她為了防禦流彈,把她的床墊放在窗前。這是一扇閣樓的窗戶,在緊靠街壘外面的一幢七層樓的屋頂上。這個床墊橫放著,下端擱在兩根曬衣服的杆子上,用兩根繩子──遠看好像兩根線──掛在閣樓窗框的兩根釘子上。繩子看得很清楚,彷彿兩根頭髮絲懸在空中。
「誰能借一支雙響的卡賓槍給我?」冉阿讓說道。
安灼拉把他那支剛上了子彈的槍遞給了他。
冉阿讓瞄準閣樓放了一槍。
兩根吊墊子的繩中的一根被打斷了。
現在床墊只吊在一根繩索上。
冉阿讓放第二槍。第二根繩子打了一下閣樓窗子的玻璃,床墊在兩根杆子中間滑了下來,落在街上。
全街壘鼓掌叫好。
大家大聲喊叫:
「有一個床墊了。」
「不錯,」公白飛說,「但是誰去把它拿進來?」
的確,這床墊是落在街壘外邊,在攻守兩方的中間。此時那個炮兵中士的死亡使部隊十分憤怒,士兵們都已臥倒在他們壘起的石砌的防線後面,大炮被迫沉默,需要重新安排,他們就向街壘放槍。起義者為了節省彈藥,對這種排槍置之不理。那排槍打在街壘上就爆炸了,於是街上子彈橫飛,非常危險。
冉阿讓從缺口出去,進入街心,冒著彈雨,奔向床墊,拿起來就背回街壘。
他親自把床墊擋住缺口,緊緊靠著牆,好讓炮兵們注意不到。
做完以後,大家等待著下一次轟擊。
等不多久。
大炮一聲吼,噴出了一叢霰彈,但沒有彈跳的情況。炮彈在床墊上流產了,產生了預期的效果,街壘保住了。
「公民,」安灼拉向冉阿讓說,「共和國感謝您。」
博須埃一邊笑一邊讚歎道:
「這很不像話,一個床墊有這麼大的威力。這是謙遜戰勝了暴力。無論如何,光榮應該屬於床墊,它使大炮失效了。」
※※※
十 曙 光
這時珂賽特醒來了。
她的房間是窄小的,整潔,幽靜,朝東有一扇長長的格子玻璃窗,開向房子的後院。
珂賽特對在巴黎發生的事一無所知。昨天黃昏她還不在這兒,當杜桑說「好像有吵鬧聲」時她已走進了寢室。
珂賽特只睡了很少的幾個鐘點,但睡得很好。她做了個甜蜜的夢,可能跟她睡的那張小床非常潔白有關。她夢見一個像馬呂斯的人站在光亮中。當她醒來時,陽光耀眼,使她感到夢境彷彿還在延續。
從夢中醒來的第一個感覺是喜悅。珂賽特感到十分放心,正如幾個小時以前的冉阿讓一樣,她的心由於絕不接受不幸,正產生一種反擊的力量。不知為什麼她懷著一種強烈的希望,但接著又一陣心酸,已經三天沒有見到馬呂斯了。但她想他也該收到她的信了,已經知道她在什麼地方,他那麼機智,肯定會有辦法找到她的。很可能就在今天,或許就在今天早晨。天已大亮,但由於陽光平射,她以為時間還很早,可是為了迎接馬呂斯,應當起床了。
她感到沒有馬呂斯就無法生活下去,因此不容置疑馬呂斯就會來的。任何相反的意見都不能接受,這一點是肯定無疑的。她愁悶了三天,十分難挨。馬呂斯離開了三天,這多麼可怕呀,慈祥的上帝!現在上天所賜的嘲弄這一考驗已屬過去,馬呂斯就會來到,並會帶來好消息。青年時代就是這樣。她迅速擦了擦眼睛,她認為用不著煩惱,也不想接受它。青春就是未來在向一個陌生人微笑,而這陌生人就是自己。她覺得幸福是件很自然的事,好像她的呼吸就是希望。
再說,珂賽特也回憶不起馬呂斯對這次不應超過一天的分別曾向她說過什麼,向她講的理由是什麼。大家都曾注意到,一個小錢落到地上後一滾就會不見,這多麼巧妙,使你找不到它。我們的思想有時也這樣在和我們開玩笑,它們躲在我們腦子的角落裡,從此完了,它們已無影無蹤,無法把它們回憶起來。珂賽特思索了一會兒,但沒有效果,所以感到有些煩惱。她自言自語地說,忘記馬呂斯對她說過的話是不應該的,這是她自己的過錯。
她下了床,做了身心方面雙重的洗禮:祈禱和梳洗。
我們至多只能向讀者介紹舉行婚禮時的新房,可是不能去談處女的寢室,詩句還勉強能描述一下,可散文就不行了。
這是一朵含苞未放的花的內部,是藏在暗中的潔白,是一朵沒有開放的百合花的內心,沒有被太陽愛撫之前,是不應讓凡人注目的。花蕾似的女性是神聖的。這純潔的床被慢慢掀開,對著這可讚歎的半裸連自己也感到羞怯,雪白的腳躲進了拖鞋,胸脯在鏡子前遮掩起來,好像鏡子是隻眼睛,聽到家具裂開的聲音或街車經過,她便迅速地把襯衣提起遮住肩膀。有些緞帶要打結,衣鉤要搭上,束腰要拉緊,這些微微的顫動,由於寒冷和羞怯引起的哆嗦,所有這些可愛的虛驚,在這完全不必害怕的地方,到處有著一種無以名之的顧慮。穿著打扮的千姿百態,一如曙光中的雲彩那樣迷人,這一切本來不宜敘述,提一提就已嫌說得太多。
人的目光在一個起床的少女面前應比對一顆初升的星星更虔誠。不慎觸及了可能觸及之物應倍增尊敬。桃子上的茸茸細毛,李子上的霜,白雪的閃光晶體,蝴蝶的粉翅,這些在這一不明白自己就是純潔的貞潔面前,只不過是些粗俗的東西罷了。一個少女只是一個夢的微光,尚未成為一個藝術的雕像。她的寢室是隱藏在理想的陰影中。輕率地觀望等於損毀了那若隱若現、明暗交錯的詩情畫意,而仔細的觀察那就是褻瀆了。
因此我們完全不去描繪珂賽特醒來時的一些柔和而又忙亂的小動作。
一個東方寓言說,神創造的玫瑰花本是白色的,可是亞當在它開放時望了一眼,它感到羞怯而變成玫瑰色。我們在少女和花朵前是應當止步的,要想到她們是可敬可頌的。
珂賽特很快穿好了衣服,梳妝完畢;當時的裝扮很簡單,婦女們已不再把頭髮捲成鼓鼓的環形,或把頭髮在正中分為兩股,再加墊子和捲子襯托,也不在頭髮裡放硬襯布。這之後她開了窗,目光向周圍一望,希望看到街中一段、一個牆角或一點路面,能在那兒瞥見馬呂斯。可是外面什麼也見不到。後院被相當高的牆圍著,空隙處只見到一些花園。珂賽特斷言這些花園很難看,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花兒不美麗,還不如去看看十字路口的一小段水溝呢。她決心朝天仰望,好像她以為馬呂斯會從天而降似的。
突然她哭得像個淚人兒似的。這並不是內心變化無常,而是沮喪的心情把希望打斷了,這就是她的處境。她模糊地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確實,一切都在天上飄忽而過。她感到什麼都沒有把握,意識到不能和他見面就等於失去了他;至於那個認為馬呂斯可能從天而降的想法,這並不是吉事而是一個凶兆。
然而,在這些烏雲暗影之後,她又平靜下來,恢復了希望和一種無意識的信賴上帝的微笑。
屋裡的人都還在睡覺,周圍是一片外省的寧靜氣氛。沒有一扇百葉窗打開著。門房還沒有開門。杜桑沒有起床。珂賽特很自然地這樣想父親還睡著。她一定受了很大的痛苦,所以現在還覺得很悲傷,因為她說父親對她不好,她把希望寄託在馬呂斯身上。這樣一種光明的消失是絕不可能的,她祈禱。她不時聽到遠處傳來沉重的震動聲。她暗想著:「真怪,這麼早就有人在開閉通車輛的大門了。」事實上那是攻打街壘的炮聲。
在珂賽特窗下幾尺的地方,牆上黑色的舊飛簷中有一個雨燕的巢,那燕子窩突出在屋簷的邊緣,因此從上面能看到這個小天堂的內部。母燕在裡面展開翅膀,像一把扇子那樣遮著雛燕,那公燕不斷地飛,飛去又飛來,用嘴帶來食物和接吻。升起的太陽把這個安樂窩照得金光閃閃,「傳種接代」的偉大規律在這兒微笑並顯示出它的莊嚴,一種溫存的奧祕展現在清晨的燦爛光輝裡。珂賽特,頭髮沐浴在陽光中,心靈墮入幻想,內心的熱戀和外界的晨曦照耀著她,使她機械地俯身向前;在注視這些燕子時,她幾乎不敢承認自己同時也想起了馬呂斯,這個小小的家庭,這隻公鳥和母鳥,這個母親和一群幼雛,一個鳥窩使一個處女的內心深深升起一股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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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槍無虛發,也沒傷人
攻打的軍隊繼續在開火。排槍和霰彈輪番發射,但實際上並沒有造成多大損傷。只有科林斯正面的上方遭了殃;二樓的格子窗和屋頂閣樓被大小子彈打得百孔千瘡,已慢慢地在變形。駐守在那兒的戰士得側身躲開。再說,這也是攻打街壘的一種策略,採用疲勞戰術射擊,目的是消耗起義者的彈藥,如果被圍的人回擊就中了計。一旦發現被圍者的火力弱下來,就說明沒有子彈和炸藥了,這就可以發動突擊。但安灼拉沒有中計;街壘毫不回擊。
軍隊每發一次排槍,伽弗洛什就用舌頭鼓起他的腮幫子,表示極大的蔑視。
「好吧,」他說,「把床墊撕爛。我們需要繃帶呀。」
古費拉克斥責霰彈不中用,他對大炮說:
「夥計,你太不集中了。」
在作戰時,好像在舞會上一樣,人們互施詭計。大概這稜堡的沉默開始使進攻的一方擔心了,生怕發生意外,他們感到需要摸清這堆石塊後面的情況,並了解這堵漠不關心、只挨打不還擊的牆內究竟在幹什麼。起義者們突然發覺鄰近的屋頂上有一頂消防隊的鋼盔在陽光中閃爍。一個消防隊員靠在高煙囪旁好像在那兒站崗。他的視線正好直直地落到街壘裡。
「那是一個礙事的監視。」安灼拉說。
冉阿讓已經把卡賓槍還給了安灼拉,但他還有自己的槍。
他一聲不響,瞄準那消防隊員,一秒鐘後,鋼盔被一顆子彈打中,很響亮地落在街心。受驚的士兵趕快逃開了。
另一個監視人接替了他的崗位。這是一個軍官。冉阿讓又裝好子彈,瞄準新來的人,把軍官的鋼盔打下去找士兵的鋼盔作伴去了。軍官不再堅持,很快也退了下去。他們明白了這個警告。從此沒有人再出現在屋頂上,他們放棄了對街壘的偵察。
「您為什麼不打死那個人?」博須埃問冉阿讓。
冉阿讓沒有答覆。
※※※
十二 無秩序支撐著秩序
博須埃在公白飛的耳邊低聲說: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這是一個槍下留情的人。」公白飛說。
那些對遙遠的事還有些記憶的人知道郊區國民自衛軍在鎮壓起義時也相當勇敢。尤其在一八三二年六月的日子裡他們頑強而無畏。龐坦、凡都斯和古內特這些小酒店的好老板,當暴動使「企業」停工時,看到舞廳沒有顧客,就都成了小獅子,他們犧牲自己的性命,為的是維持郊區小酒店所代表的治安。在這同時具有市儈氣息和英雄氣概的時期,各種思潮都有它的騎士,利潤也有它的俠客。平凡的動機並沒有減少它在運動中的膽量。看到白銀堆降低了,銀行家就唱起《馬賽曲》。為了錢櫃,人們熱情地流了自己的血;有人以斯巴達人的狂熱來護衛小店鋪──這個極其渺小的國家的縮影。
我們可以說,事實上這一切並沒有不嚴肅的地方,這是社會各成分間的衝突,將來有一天會達到平衡。
那個時期的另一特點是無政府主義混入了政府至上主義(這是正統派的怪名稱)之中。人們在維持秩序,但毫無紀律。在某一國民自衛軍上校的指揮下戰鼓突然莫名其妙地擂起了集合令;某個上尉一時激動就上了火線,某個自衛軍為了「主義」,為了自己去戰鬥。在某些危急關頭,在這些「日子」裡,大家不去徵求上級的指示而憑自己的本能行事。在治安部隊裡有真正的游擊隊員,有些人像法尼各那樣拿起武器,還有的像亨利.方弗來特那樣執筆撰文。
在這個時代,文明不幸是某些利益的集合而不是某些原則的代表,它是,或自以為是處於危急之中。它發出緊急呼籲。每個人以自己為中心,並根據自己的想法起來防衛它,支援它,保衛它;隨便一個什麼人都自認為要負責拯救社會。
有時這種熱忱發展到要處死人。國民自衛軍的某個分隊擅自組織了一個軍事法庭,在五分鐘內判決一個被俘的起義者死刑並立即執行。就是這樣一個臨時組織殺死了讓.勃魯維爾。殘酷的林奇裁判【註:美國的一種刑法,抓到罪犯後當場判決,立即執行。】,沒有任何一方有權去責怪對方,因為美國的共和體制就是這樣行事的,猶如歐洲的君主政體一樣。這種私刑加上誤會就更複雜了。在某一個暴動的日子裡,有一個叫保羅.埃美.加尼埃的年輕詩人在王宮廣場被人持著刺刀追逐,他只得躲進六號大門洞裡。有人大聲喊:「又是一個聖西門主義者!」他們要殺死他。當時他臂下夾著一本聖西門公爵【註:十八世紀,著有《回憶錄》,記述當時宮廷及顯貴瑣事。】的《回憶錄》。有一個國民自衛軍在封皮上一唸到「聖西門」這個名字就大叫起來:「把他殺死!」
一八三二年六月六日,有一連郊區國民自衛軍,由上尉法尼各指揮,這個人前面已提到過,他出於怪癖和一時的興致,在麻廠街造成了大量傷亡。這一事件,在一八三二年起義結束後進行的司法預審中有記載證實。法尼各上尉是一個性情急躁和冒險的小市民,在維護秩序的隊伍中他是一個類似雇傭兵那樣的角色,這種人我們已描繪過他們的特性,他是個狂熱而無法無天的政府至上主義者,他不能抑制衝動要提前開火,並有著由他帶領連隊單獨取下街壘的野心,他在接連看到紅旗後又見到把舊衣當作黑旗,這使他怒不可遏,於是破口大罵那些在開會的將軍和軍團長們,因為他們認為總攻的決定性時刻尚未到來,根據他們間的一句名言,那就是「讓反抗者在他們自己的肉汁中煮熟吧」。至於法尼各,他認為奪取街壘已經成熟,熟了的東西就該落地,所以他就去嘗試。
他指揮著一夥和他同樣堅決的人,當時的見證人稱之為「一群瘋子」。他那一連人,就是槍殺詩人讓.勃魯維爾的,是駐紮在那條街轉角上的營中的第一連。在一個誰也很少想到的時刻,這上尉派遣他的人向街壘進攻。這種只憑願望而無策略的行動,使法尼各這連人蒙受了巨大的傷亡。他們還沒有進入到這條街三分之二的地方,就遭到街壘中發出的一次全面射擊。跑在最前面的四個最膽大的士兵在離稜堡腳下很近的地方被擊斃。國民自衛軍這夥好漢是極為英勇的,但還缺乏軍人的頑強性,他們猶豫了一下就退下來了,在街心留下了十五具屍體。正當他們猶豫的時候,起義者又有時間去重新裝上子彈,第二次射擊殺傷力很強,打中了這一連裡還沒來得及回到街角掩體裡的人。有那麼一會兒,他們處在兩股霰彈火力的夾擊中,還受到大炮的轟擊,因為這門大炮沒有接到停火的命令。這位英勇而不謹慎的法尼各就是被霰彈擊中的人裡的一個。他被炮火擊斃,也就是說被接受命令派擊斃。
這次凶猛而不嚴肅的進攻激怒了安灼拉。「這群蠢材!」他說,「他們把自己人打死,還白白浪費了我們的彈藥。」
安灼拉是以暴動裡一個真正的將軍身分講了這番話的。起義者和鎮壓者在力量懸殊的情況下作戰,起義者很快就被消耗殆盡,他們只能放有限的幾槍,人員的損失也是一種限制。一個彈盒空了,一個人死了,就無法補充了。鎮壓者卻擁有整個軍隊,人員不成問題,擁有萬塞納兵工廠,也無須計算彈藥。鎮壓者有街壘中人員那麼多的聯隊,有街壘中彈盒那麼多的兵工廠,所以這是以百對一的戰爭,街壘最後一定要被摧毀,除非革命突然爆發,在天平上加上它那天神的火紅利劍。如果這種情況發生了,那時一切都會站起來,大街上開始沸騰,民眾的稜堡將急劇增多,如雨後春筍一般,巴黎將為此極度震動,一個神妙的東西出現了,一個八月十日又來到了,一個七月二十九日又來到了;出現了神奇的光輝,張著血盆大口的權威將會退卻,還有軍隊,這隻獅子,它將望著鎮定自若站在它面前的預言者──法蘭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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