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第九卷 黑暗與崇高

  一 同情不幸者,寬宥幸福人

  幸福的人們不免心狠!自己是多麼滿足!此外就一無所需了!當他們得到了幸福這個人生的假目的之後,竟把天職這個真目的忘掉了!

  然而,說到這事,如果去責怪馬呂斯那是不公正的。

  馬呂斯,我們已經解釋過,在結婚前沒有盤問過割風先生,此後,他又怕去盤問冉阿讓。他對他被動地答應下的諾言感到後悔。他多次感到對失望者的讓步是錯誤的。他只能慢慢地使冉阿讓離開他的家,並盡力使珂賽特忘記他。他設法常使自己處於珂賽特和冉阿讓之間,這樣她肯定不會再看到冉阿讓,也不會再去想他。這比忘卻更進一步,這等於是消失了。

  馬呂斯做他認為必須要做的和公正的事,他覺得他有充分理由採取不生硬和堅決的措施擺脫冉阿讓,有些理由很重要,這我們已經知道,還有其他的以後我們還將知道。他偶然在他辯護的一件訟事中遇到一個拉菲特銀行過去的職員,他沒有去尋找就得到了一些保密的資料,這些資料確實是他無法深究的,因為他要遵守他不洩密的諾言,又要顧到冉阿讓的危險處境。他認為,此刻他有一件重要的任務要完成,這就是把這六十萬法郎歸還他在盡量審慎地尋找的原主。目前他不動用此款。

  至於珂賽特,她對這些祕密一無所知;要責備她,也未免太苛刻了。

  在馬呂斯和她之間有一種最強的磁力,能使她出自本能或幾乎機械地照馬呂斯的願望行事。她感到對「讓先生」,馬呂斯有一定的主意;她就順從。她的丈夫不用向她說什麼,她感到了他那雖沒說出但很明顯的意圖的壓力而盲從他。她的服從主要在於不去回憶馬呂斯已忘卻的事。她毫不費力地做到了。她自己也不知為什麼,對此也無可譴責,她的心已變得和丈夫的毫無區別,因此馬呂斯思想裡被陰影遮蔽的東西,在她思想裡也變得暗淡了。

  然而我們也不必過多地去追究、對冉阿讓,這種忘懷和刪除只是表面的。她主要是由於疏忽而不是忘記。其實,她很愛這個很久以來就被她稱作父親的人。但她更愛她的丈夫。因此在她內心的天平上有點向一邊傾斜的現象。

  有時珂賽特談起了冉阿讓而感到詫異,於是馬呂斯安慰她說:「我想他不在家,他不是說要去旅行嗎?」「不錯,」珂賽特暗想,「他是經常這樣離開的。但不會這麼久。」她曾打發妮珂萊特到武人街去過兩三次,問問讓先生旅行回來了沒有。冉阿讓關照回答說沒有。

  珂賽特不再多問,她在世上唯一所需的人是馬呂斯。

  我們還要談到,馬呂斯和珂賽特他們也曾離開過家,他們到過維爾農。馬呂斯帶珂賽特去上他父親的墳。

  馬呂斯慢慢地使珂賽特擺脫了冉阿讓,珂賽特聽從他的擺佈。

  此外,人們在某些情況下說孩子們忘恩負義,也是過於嚴厲的,其實這並不像人所想的那樣有罪。這種忘懷是屬於自然現象。自然,我們在別處提到過,這就是「向前觀望」。自然把眾生分為到達的和離去的兩種。離去的面向陰暗,到達的則向著光明。從這裡產生的距離對老人是不利的,而在青年方面則是屬於無意識。這種距離,在初期還感覺不到,慢慢地擴展下去就好比樹的分枝,細枝雖不脫離樹幹,但已逐漸遠離。這不是他們的過錯。青年趨向歡樂、節日、炫目的光彩和愛情,而老人則趨向盡頭。雖然互相見面,但已失去緊密的連繫。生活使年輕人的感情淡漠,而墳墓則沖淡老年人的感情。不要錯怪這些無辜的孩子們。

  ※※※

  二 油枯燈盡

  有一天,冉阿讓下樓,在街上走了兩三步後,在一塊界石上坐了下來。六月五日至六日的那天晚上,伽弗洛什就是看到他坐在這塊石塊上沉思的;他在這兒待了幾分鐘,又上樓去了。這是鐘擺最後的搖動。第二天他沒出房門。第三天,他沒下床。

  他的門房,替他做簡單的飯菜,一點蔬菜或幾個馬鈴薯加點豬油,她看看棕色的陶土盤叫道:

  「怎麼您昨天沒有吃東西,可憐的好人!」

  「吃了。」冉阿讓回答。

  「碟子是滿的。」

  「您看那水罐,它空了。」

  「這說明您只喝了水,這並不等於吃了飯。」

  冉阿讓說:「我要是只想喝水呢?」

  「這叫做口渴,如果不同時進餐,這就叫發燒。」

  「我明天吃。」

  「或者在聖三節吃。為什麼今天不吃呢?難道有這種說法:『我明天吃!』把我做的菜整盤都剩下!我燒的白菜味道好著呢!」

  冉阿讓握著老婦人的手:

  「我答應您吃掉它。」他用和善的語氣對她說。

  「我對您很不滿意。」看門的女人回答。

  冉阿讓除了這個婦人之外,很少見到其他人。巴黎有些無人走過的街道和無人進去的房屋。他住的就是這樣的街道和這樣的房屋。

  當他還能上街時,他從鍋匠那兒用幾個蘇買到一個小的銅十字架,掛在床前釘子上。望著這個絞刑架總是有益的。

  一個星期過去了,冉阿讓沒有在房裡走動一步。他老是躺著。看門的對她丈夫說:「上面的老人不起床了,也不吃東西,他活不多久了。他很難過。我非常相信他的女兒一定嫁得不好。」

  看門的男人用丈夫的權威口氣回答說:

  「要是他有錢,就該請醫生來看看。如果沒錢,他就沒有醫生。如果沒有醫生,他就得死去。」

  「如果他有一個呢?」

  「他也會死的。」看門的男人說。

  看門的女人用一把舊刀,把門前被她稱作是她的鋪路石石縫裡長出的青草除去,一邊除一邊嘟囔著:

  「可憐,一個這樣正直的老人!他清白得像小雞一樣。」

  她看見街尾一個本區的醫生走過,就自作主張請他上樓。

  「在三樓,」她向他說,「您進去好了。那老人睡在床上不能動了,鑰匙一直插在門上鎖眼裡。」

  醫生看了冉阿讓,並和他說了話。

  當他下樓後,看門的女人問他:

  「怎麼樣,醫生?」

  「您的病人病得厲害。」

  「是什麼病?」

  「什麼病都有,但又沒有病。看來這人失去了一個親人,這會送命的。」

  「他對您說些什麼?」

  「他說他身體很好。」

  「您還來嗎,醫生?」

  「來,」醫生回答,「但需要另一個人回來。」

  ※※※

  三 他已拿不起一支鋼筆

  有一天傍晚、冉阿讓很困難地用手臂把自己撐起來;他自己把脈,但已摸不到脈搏;他的呼吸已很短促,而且還不時停頓;他承認自己從來沒有這樣衰弱過。於是,大概某種特別重的心事使他拚命使勁,坐了起來,穿上衣服。他穿他的工人服,既不再出門,他就又恢復穿這種服裝,這是他比較喜歡的。他在穿衣時不得不停了幾次,僅僅為了穿短上衣的袖子,他額頭的汗珠就不停地往下流。

  自從他一個人生活以來,他已把床放在前廳裡了,為的是盡量少占這一套空蕩蕩的房間。

  他把手提箱打開,又把珂賽特的服裝拿出來。

  他把這些衣服攤開在床上。

  主教的蠟燭臺仍放在壁爐架上。他在一個抽屜裡取出兩支蠟燭插在燭臺上,於是,雖然天還亮著,當時是夏天,他把蠟燭點起來,在有死人的房裡有時大白天就這樣點著蠟燭的。

  每走一步,從一件家具走到另一件,都使他極度衰竭,他必須坐下來。這完全不是普通的疲乏,消耗了的體力可以再恢復,但這只是剩下的一丁點能動的餘力了;這是耗盡了的生命,正在一滴一滴地消失在最後的難以支持的努力中。

  他倒在鏡子前面的一把椅子上,這鏡子對他是種不幸,但對馬呂斯卻是一種天賜,在鏡中他見到了珂賽特吸墨紙上的反面字跡。他對著鏡子已不再認識自己。他已八十歲了;在馬呂斯婚前,人們覺得他還不到五十歲,這一年抵得上三十年。他的額頭上,已經不是年齡的皺紋,而是死亡神祕的痕跡。已經可以感到那無情指甲的掐印。他兩腮下垂,面如土色,嘴角朝下。好像從前刻在墓上的人臉裝飾;他帶著抱怨的神情望著空中;好像悲劇裡的一個主角正在埋怨某一個人。

  他停留在這種狀態,沮喪的最後階段,這時痛苦已不再發生變化,可以說它已經凝固了;就像靈魂上凝聚著失望一樣。

  夜已來臨,他很吃力地把一張桌子和一把舊扶手椅拖到壁爐邊,在桌上放下筆、墨水和紙張。

  做完這些,他昏過去了。神志恢復後,他感到口渴。他提不起水罐,他很困難地把它側過來靠近嘴,喝了一口水。

  後來他轉向床鋪,仍舊坐著,因為他已站不住,他望著這套黑色的小孝服和所有這些心愛的東西。

  這種沉思靜觀可以延續數小時,但好像只過了幾分鐘,忽然他一陣寒顫,感到寒冷已向他襲來,他撐在主教的燭臺光照耀著的桌上,拿起了筆。

  但筆和墨水因很久不用,筆尖彎了,墨水也乾了,他不得不站起來滴幾滴水在墨水中,這樣做又不得不停下來坐下兩三次,他只能用筆尖背面來寫字,而且還不時拭著額頭。

  他的手哆嗦著,慢慢寫下了以下幾行字:

  珂賽特!我祝福你,我要向你解釋。你的丈夫有理由向我表示我該離去;不過在他的猜想裡也有些誤會,不過他這樣猜測是有道理的。他是個好人。我死後你要永遠愛他。彭眉胥先生,您也要永遠愛我親愛的孩子。珂賽特,你會找到這張紙的,下面就是我要向你說的話,你將看到這些數字,如果我還能記得清的話,聽我說,這筆錢完全是屬於你的。一切情節如下:白玉是挪威的產品,黑玉是英國的產品,黑玻璃是德國的產品。玉石較輕,較珍貴,價值較高。在法國我們可以像德國那樣仿造這些飾物。只需一個兩英吋見方的鐵砧和一盞酒精燈來熔化蜂蠟。過去蜂蠟是用樹脂和黑煙灰製成的,要四法郎一市斤。我發明用樹上的蟲膠和松節油來製造,這就只需一個半法郎了,並且品質還高得多。扣子是用這種膠把紫色玻璃粘在黑鐵的底托上。鐵托的飾物用紫玻璃,金底的飾物用黑玻璃,西班牙買進很多這類飾物,那是個玉的國家……

  寫到這裡他停下了,筆從手中跌落,他又一次和過去有時發生過的那樣,從心底裡發出失望的嚎啕大哭,這可憐的人兩手捧著頭沉思著。

  「唉!」他內心在叫喊(可憐的哀嚎,只有上帝聽見),「這一下完了,我再也見不到她了。她是一個在我身旁經過的微笑。在我進入黑暗之前,不能再見她一面了。唉!一分鐘也罷,一剎那也罷!能聽到她的聲音,摸摸她的裙邊,看她一眼,她,就是天使!然後再死去!死是無所謂的,可怕的是,死而見不到她。她會對我微笑,她會向我說幾句話。難道這樣會有損於人嗎?不,完了,永遠完了。我形單影隻,我的上帝呀!我的上帝!我再也見不到她了。」

  正在這時,有人敲門了。

  ※※※

  四 墨水洗刷出的清白

  就在這一天,或者說得更清楚一些,就在這一晚,馬呂斯吃完晚飯到回到辦公室,因為有一份案卷要研究,這時巴斯克遞給他一封信並且說:「寫這信的人在候客室裡。」

  珂賽特挽著外祖父的手臂在花園裡散步。

  一封信,跟一個人一樣,也可以有一種不端正的外表。粗糙的紙張,笨拙的折疊法,有些信只要一看就使人不高興。巴斯克拿來的信就是屬於這一類的。

  馬呂斯接過來,信上有一股菸葉味。沒有再比一種氣味更能使人回憶起往事了。馬呂斯想起了這種菸味。他看信封上的地名:送給先生,彭眉胥男爵先生,他的公館。熟悉的菸味使他認出筆跡。我們可以說驚愕是會發出閃光的,馬呂斯好像被這樣的一閃照得清醒了。

  菸味,這神祕的備忘錄,使他想起了許多事。正就是這種紙張,這種折疊方式,淡淡的墨水,熟悉的筆跡,尤其是菸味,容德雷特的破屋在他的眼前出現了。

  如此奇特的巧遇!他曾再三尋找的兩種蹤跡之一,這是不久前他還全力以赴去尋找、後來認為永遠消失了的,不料竟自己送上門來了。

  他迫不及待地拆開信念著:

  男爵先生:

  如果上帝賜給我天才的話,我本可成為德納男爵、院士(可學完),但是我不是。我僅和他同名,如果這件事能使我獲得您的關照,我將感到榮幸。如蒙您恩賜,我將報答。我拈有一個關魚某人的祕密。這人又與您有關。我可以把這祕密告訴您,希望能榮幸地為您福務。我奉上一個最簡單的辦法,把這無權留在您尊貴的家庭裡的人區逐出去,男爵夫人出身是高貴的,道德的聖地不能再與罪惡童居而不有損於自身。

  我在候客實等呆男爵先生的命令。

   敬頌

   大安

  這封信的簽名是「德納」。

  簽的名不假,只是縮減了一點。

  此外文字不知所云和別字連篇充分暴露了真情。這個身分證已經完備,不容再懷疑了。

  馬呂斯的情緒十分激動,驚愕之後,他感到了幸運。但願現在再能找到他尋找的另一個人,那個救了他馬呂斯的人,那麼他就別無他求了。

  他把寫字檯的抽屜打開拿出幾張鈔票,放入口袋,關上抽屜就按鈴。巴斯克半開著門。

  「帶他進來。」馬呂斯說。

  巴斯克通報:

  「德納先生。」

  一個人走了進來。

  馬呂斯又感到驚訝。進來的人他完全不認識。

  這人年老,長著一個大鼻子,下巴隱藏在領結裡,戴著綠色眼鏡,加上雙層綠綢遮光帽簷。頭髮光滑直齊眉梢,好像英國上流社會馬車夫的假髮。他的頭髮花白。全身黑服,是一種磨損了的黑色,但還乾淨;一串裝飾品在背心口袋上吊著,使人猜想是錶鏈。他手裡拿著一頂舊帽子,駝著背走路,鞠躬的深度使得背更駝了。

  一見面就使人注意到這人的衣服太肥大,雖然仔細扣上紐子,仍不像是為他縫製的。

  這裡有必要加一點題外的話。

  當時在巴黎博特萊伊街,靠近兵工廠的地方,在一所不三不四的老房子裡住著一個精明的猶太人,他的職業是把一個壞蛋化裝成正派人。時間不用太久,不然,壞蛋會感到拘束。這種化裝立即奏效,可以維持一兩天,代價是三十個蘇一天,辦法是穿一套與一般正派人的穿著非常相似的服裝。這個服裝出租者的名字叫「更換商」,這是巴黎的扒手們送給他的綽號,不知道他的真姓名叫什麼。他的服裝室相當齊全。他用來打扮人的那些舊衣爛衫基本上還過得去。他劃分專業和類型;在他鋪子的每個釘子上都掛有社會上某種地位的人的磨損和起皺的服裝,這裡是行政官員的服裝,那裡是教士的服裝,那裡又是銀行家的服裝,在一個角落裡又有著退伍軍人的服裝,而在另一處則是文人的服裝,遠一點的地方還有著政界人士的服裝。這個人是詐騙犯在巴黎演出大型戲劇時的化裝人。他的陋室是盜賊和騙子進出的後臺。一個襤褸的壞蛋走進這個服裝室,放下三十個蘇,挑選適合他今天要演出的角色的服裝,當他走下階梯時,這個壞蛋就已變成一個人物了。第二天,衣服又很誠實地被送回來。這個「更換商」,他把一切都信託給小偷,也從未被盜竊過。這些服裝有一個缺點,「不合身」,因為不是為穿衣的人訂做的,對有些人太瘦,對有些人則太肥,沒有一個人穿了合身。任何一個比普通身材高大或矮小的壞蛋,穿了「更換商」的服裝都感到不自在。不能太胖或太瘦,「更換商」只考慮到一般的身材。他隨便找一個乞丐來量身裁衣,那個人不胖,不瘦,不高也不矮。因此要求都合身有時是困難的,只得由「更換商」的主顧自己遷就了事。特殊的身材活該倒楣!譬如政界人士的服裝,上下一身黑,因此是恰當的,但皮特穿了嫌太肥,加斯特爾西加拉又嫌太瘦。和政界人士相稱的服裝在「更換商」的服裝目錄裡標明如下,我們照抄在此:「黑呢上衣一件,黑色緊面薄呢褲一條,綢背心一件,長統靴和襯衣。」邊上還寫著「以前的大使」。另外還有注解,也抄錄如下:「在另一個盒子裡有燙好的整潔的假髮,一副綠色眼鏡,一串裝飾品,棉花裡裹著兩根大拇指長的小羽毛管。」這些都和政界人士,以前的大使官相一致。這套衣服,我們可以這樣說,已經相當舊了;縫線發白,胳膊肘的某一處有一個隱約可見的扣子大小的洞,此外,前胸缺少一顆扣子;這只是一點細節;政客的手應該隨時都插在衣服裡靠胸的地方,它的作用就是要遮住缺少的扣子。

  如果馬呂斯熟悉巴黎這種隱祕的機構的話,他立刻就會認出,巴斯克引進來的客人身上所穿的政客服裝就是從「更換商」那兒的鉤子上租來的。

  馬呂斯看見進來的人並非是他所等待的人,於是感到失望,他對新來的人表示不歡迎,他從頭到腳打量著他,當時這人正在深深地鞠躬,他不客氣地問他:

  「您有什麼事?」

  這人用一個親善的露齒笑容作了回答,這笑容有點像鱷魚的溫存微笑:

  「我覺得在社交界裡我不可能沒有榮幸見到過男爵先生。我想幾年前我在巴格拉西翁公主夫人家中見到過您,還在法國貴族院議員唐勃萊子爵大人的沙龍裡和您見過面。」

  這些是無賴常用的策略,裝出認識一個不相識的人。

  馬呂斯密切注意著這人的說話,琢磨著他的口音和動作,但他的失望增加了,這種帶鼻音的聲調,和他期待的尖銳生硬的聲音完全不同,他像墜入五里霧中。

  「我既不認識巴格拉西翁夫人,也不認識唐勃萊先生,」他說,「我從沒去過這兩家。」

  他帶著易怒的聲調回答著。這人仍親切地堅持說:

  「那我就是在夏多勃里昂家裡見到過先生!我和夏多勃里昂很熟悉,他很和氣。有時他對我說:『德納我的朋友……你不來和我乾一杯嗎?』」

  馬呂斯的神氣越來越嚴厲:

  「我從來沒有榮幸被夏多勃里昂接待過。簡單地直說吧,您來幹什麼?」

  這人聽了這嚴酷的語氣,更深深地鞠躬:

  「男爵先生,請聽我說,在美洲巴拿馬那邊一個地區,有一個村子叫若耶,這村子只有一所房子。一棟四層樓的由太陽曬乾的磚所砌成的四方的大房子,四方房子的每一邊有五百尺長,每層比下層退進十二尺,這樣在房屋四周的前面就有一個繞屋的平臺,當中是一個內院,那裡堆積著糧食和武器,沒有窗子,但有槍眼,沒有門,但有梯子,梯子從地上架到第二層平臺,再從第二層架到第三層,從三層架到第四層,再用梯子下到內院,房間沒有門,只有吊門,房間也沒有樓梯,只有梯子;夜間關上吊門拿走梯子,大口槍和馬槍都在槍眼裡瞄準著,無法走進去,這裡白天是一所房子,晚上是一座堡壘,有八百住戶,這村子就是這樣的。為什麼要如此小心呢?因為這是一個危險地區,有很多吃人的人,為什麼人們要去呢?因為這是個絕妙的地方;那裡找得到黃金。」

  「您究竟要幹什麼?」馬呂斯因失望而變得不耐煩,打斷了他的話。

  「我要說的是,男爵先生,我是一個疲憊的老外交家。舊文化使我厭倦,我想過過未開化的生活。」

  「還有呢?」

  「男爵先生,自私是世間的法律。無產的雇農看見公共馬車走過就回過頭去,有產的農民在自己的田裡勞動就不回頭。窮人的狗對著富人叫,富人的狗對著窮人叫。人人都為自己,錢財是人們追求的目的。金子是磁石。」

  「還有什麼話?快說完。」

  「我想到若耶去安家。我們一家三口,妻子和女兒,一個很漂亮的姑娘。旅途長而旅費貴,我需要一點錢。」

  「這和我有什麼關係?」馬呂斯問。

  這不相識的人把下巴伸出領結外,好像禿鷲的動作,並用雙重意味的微笑來回答。

  「難道男爵先生沒有讀過我的信嗎?」

  這話有點說對了。事實上是馬呂斯沒有十分注意信的內容。他看到筆跡,忽略了內容。他幾乎想不起來了。目前他又得到了一條新的線索。他注意到這個細節:我的妻子和女兒,他用深刻的目光盯住這個陌生人。一個審判官也不如他看得更仔細,他等於在窺伺,他只是回答:

  「說清楚點。」

  陌生人把兩手插在背心的口袋中,抬起頭但並不撐直脊背,他那通過眼鏡的綠目光也在細察著馬呂斯。

  「好吧,男爵先生,我說清楚點。我有一個祕密向您出售。」

  「一個祕密!」

  「一個祕密。」

  「和我有關?」

  「多少有點。」

  「什麼祕密?」

  馬呂斯一邊聽著,同時越來越仔細觀察這個人。

  「我開始時不提報酬,」陌生人說,「對我所講的您會感到很有意思。」

  「說下去!」

  「男爵先生,您家裡有一個盜賊和一個殺人犯。」

  馬呂斯一陣震顫。

  「在我家裡?不會。」他說。

  陌生人鎮定地、用衣袖肘刷刷帽子,繼續說:

  「殺人犯和盜賊。男爵先生請注意,我這裡說的並不是往事,不是過期的,失效的,不是法律的具體規定和神前懺悔可以取消的,我講的是最近的事,眼前的事,此刻尚未被法律發現的事。我說下去。這個人騙取了您的信任,幾乎鑽進了您的家庭,他用了一個假名。我告訴您他的真名,我不要分文來向您說。」

  「我聽著。」

  「他叫冉阿讓。」

  「我知道。」

  「我告訴您他是誰,但仍不要報酬。」

  「說吧!」

  「他是一個老苦役犯。」

  「我知道。」

  「您知道是因為我榮幸地向您說了。」

  「不是。我早已知道了。」

  馬呂斯冷冷的語氣,兩次「我知道」的回答,說話簡短,表示不願交談,引起了陌生人的一點暗火。他那發怒的目光偷偷瞥了馬呂斯一眼,但又立刻熄滅了。這目光雖然如此迅速,但人們只要見過一次,以後就會認出來的,而且也沒逃過馬呂斯的眼睛。某種火焰只能出自某些靈魂,它會燒著眼睛,這個思想的通風洞;眼鏡不能遮蔽任何東西,就像在地獄前面放上一塊玻璃一樣。

  陌生人微笑著又說:

  「我不敢反駁男爵先生。總而言之,您知道我是了解實情的。現在我要告訴您的事情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這與男爵夫人的財產有關。這是一個特殊的祕密,它可以出售,我先獻給您,價錢便宜,兩萬法郎。」

  「這祕密和其他的一樣,我也知道。」

  那人感到需要殺點價:

  「男爵先生,給一萬法郎吧,我就說。」

  「我再重複一遍,您沒有什麼可告訴我的。我已知道您要說些什麼了。」

  這人的眼中又閃出一道光,他大聲叫喊起來:

  「今天我總得要吃飯呀。我對您說,這是一個特殊的祕密。男爵先生,我要說了,我就說。給我二十法郎好了。」

  馬呂斯的眼睛盯住他:

  「我知道您的特殊祕密,就像我知道冉阿讓的名字,也像我知道您的名字一樣。」

  「我的名字?」

  「是的。」

  「這不難,男爵先生,我榮幸地寫給您了,並向您說了:德納。」

  「第。」

  「什麼?」

  「德納第。」

  「這是誰?」

  在危急之中,箭豬會豎起刺來,金龜子會裝死,老看守人員會擺出架勢,這人就大笑起來。

  於是他用手指撣去衣袖上的一點灰塵。

  馬呂斯繼續說:

  「您也是工人容德雷特,演員法邦杜,詩人尚弗洛,西班牙貴人堂.阿爾瓦內茨,又是婦人巴利查兒。」

  「什麼婦人?」

  「您在孟費郿開過小酒店。」

  「小酒店!從沒有過的事。」

  「我對您說,您是德納第。」

  「我否認。」

  「還有,您是一個壞蛋,拿著。」

  這時馬呂斯從口袋裡抽出一張鈔票,摔在他臉上。

  「謝謝!對不起!五百法郎!男爵先生!」

  這人驚惶失措,鞠躬,抓住鈔票,仔細瞧。

  「五百法郎!」他驚訝地又說一遍。他含含糊糊地輕聲說道:「值錢的鈔票!」

  於是突然又說:

  「好吧,」他大聲說,「讓我們舒服一下吧。」

  說過後他用猴子般靈敏的速度,把頭髮朝後一甩,抓下眼鏡,從鼻孔裡取出那兩根雞毛管並把它們藏起來,這是剛才已提到的東西,並且在這本書的另一頁上也已經見到過。他像脫帽那樣改變了他的臉譜。

  他的眼睛發亮了;一個凹凸不平、有的地方有著疙瘩的、皺得出奇的醜的額頭露出來了,鼻子又恢復鷹鉤形;這個詭譎凶狠的掠奪者的外形現在又出現了。

  「男爵先生完全正確,」他用清晰的失去鼻音的聲音說,「我是德納第。」

  他把駝背伸直了。

  德納第,確實是他,他非常吃驚,如果他能慌亂的話,他也會慌亂的。他是打算來使人大吃一驚的,結果是他自己吃了一驚。這種屈辱的代價是五百法郎,總之,他還是收下;但不免仍感到驚愕。

  儘管他化了裝,第一次來見這位彭眉胥男爵,這位彭眉胥男爵就認出了他,並且還徹底了解他。這男爵非但知道德納第的事,同時似乎也知道冉阿讓的事。這個基本上還沒長鬍子的青年是個什麼人?他如此冷酷然而又如此慷慨,他知道別人的名字,知道別人所有的名字,慷慨解囊,但叱責騙子又像法官,賞他們錢時又像個受騙的傻瓜。

  我們記得,德納第雖曾是馬呂斯的鄰居,但卻從沒見過他,這在巴黎是常有的事;他曾隱隱約約聽到他的女兒們提到過有個窮青年叫馬呂斯,住在那幢房子裡。他給他寫過我們知道的那封信,但並不認識他。在他思想裡還不可能把這個馬呂斯和彭眉胥男爵先生連繫起來。

  至於彭眉胥的名字,我們記得在滑鐵盧戰場上,德納第只聽到最後兩個音,他對這兩個音【註:「眉胥」,與法文中的「謝謝」發音相同。】一直是蔑視的,人們看不起簡單的一聲道謝,這是合情合理的。

  此外,他讓女兒阿茲瑪跟蹤二月十六日的新婚夫婦,依靠女兒,再靠自己的搜索,結果他得知很多情節,從他黑暗的深處,他抓住了不止一根祕密線索。他施展了不少伎倆後發現了,或至少在盡量歸納推理後,猜到他那天在大陰溝裡遇到的是什麼人。從這個人,很容易就得到了他的名字。他知道彭眉胥男爵夫人就是珂賽特。但關於這一點,他打算謹慎從事。珂賽特是誰?他自己也不很清楚。他模糊地預感到是個私生子,芳汀的歷史他一直覺得是有點不明不白的,談這些有什麼用呢?為保守祕密而得些報酬嗎?他有,或認為自己有比這更值錢的東西要出賣。還有,按照表面的情況看,沒有證據就來向彭眉胥男爵洩露「您的夫人是個私生兒」,這樣的結果會使告密者的腰部挨到丈夫的腳踹。

  在德納第看來,和馬呂斯的談話還沒有開始。他不得不先退卻,改變戰略,放棄陣地,上另一道前線,主要之事尚未達成協議,他已有五百法郎在口袋裡了。此外他還有一些有決定意義的東西要說,他覺得來對抗這個既無所不知又武裝得那麼好的彭眉胥男爵他仍是個強者。像德納第這種性格的人,所有的對話都是在搏鬥。在即將進行的這場搏鬥中,自己的情況究竟如何?他不知道他說話的對象是誰,但他知道要說的內容是什麼。他很快暗暗地檢閱了一下自己的力量,在說過了「我是德納第」之後,他等待著。

  馬呂斯在深思。他終於抓到了德納第。這個人,他多麼希望能找到他,現在就在身邊了。他可以實踐彭眉胥上校的叮囑了。這位英雄欠了這個賊的情,他父親從墓底開給他馬呂斯的匯票至今沒有兌現,他感到是種羞辱。面對德納第時他思想裡也有著複雜的想法,他感到應為上校不幸被這類壞蛋所救而復仇。但不管怎樣,他是滿意的。他終於要把上校的幽靈從這下流的債權人那裡救出來,他感到他將把父親身後的名譽從債務的牢獄中解救出來。

  除了這一責任外,還有另外一點他也要弄清楚,如果他能辦到的話,那就是珂賽特財產的來源問題。機會好像已在眼前,德納第可能知道一些情況。探探這個人的底細可能有用處。他就從這裡開始。

  德納第已把這「值錢的鈔票」藏進了背心的口袋裡,溫和到接近柔情的程度望著馬呂斯。

  馬呂斯打破了沉默:

  「德納第,我對您說出了您的名字。現在,您想告訴我的祕密,要不要我來向您說?我也有我的情報,我,您會覺察到我知道得比您更多。冉阿讓,您說他是殺人犯和盜賊。他是盜賊,因為他搶劫了一個富有的手工業廠主馬德蘭先生,並使他破了產。他是個殺人犯,因為他殺死了警察沙威。」

  「我不懂,男爵先生。」德納第說。

  「我把話說清楚,聽著,大約在一八二二年時,在加來海峽省的一個區,有一個過去和司法機關有過糾葛的人,名叫馬德蘭先生,他後來改過自新,恢復了名譽。這人成為一個不折不扣的正直的人。他創建一種行業製造黑玻璃珠子,使得全城發了財。至於他自己也發了財,那是次要的,可以說是偶然的。他是窮人的救濟者,他設立醫院,開辦學校,探望病人,給姑娘們錢作嫁妝,援助寡婦,撫育孤兒,他好像是地方上的一個保護人。他拒絕接受勳章,他被提名為市長。一個釋放了的苦役犯知道這人過去被判過刑的隱情,揭發了這人並使他被捕,這個苦役犯又利用這人被捕來到巴黎,從拉菲特銀行──我這個情報是出納員供給的──,用一個假簽名,領走了馬德蘭存款上五十萬以上的法郎。這個搶劫了馬德蘭先生的苦役犯就是冉阿讓,至於另一樁事,您也沒有什麼可告訴我的。冉阿讓殺死了沙威,他用手槍打死的,我當時正在場。」

  德納第神氣地向馬呂斯看了一眼,就像一個吃敗仗的人又抓住了勝利,並在一分鐘內收回了所有失地,但他立刻又恢復了微笑,下級在上級前的得勝應該顯得溫和,德納第只向馬呂斯說:

  「男爵先生,我們走岔道了。」

  他為了要強調這句話,故意把一串飾物掄了一轉。

  「怎麼!」馬呂斯說,「您能駁倒這些嗎?這是事實。」

  「這是幻想。我榮幸地得到男爵先生的信任,使我有義務向他這樣說,首先要注意事實和正義。我不願見到有人不公正地控告別人。男爵先生,冉阿讓並沒有搶劫馬德蘭,還有冉阿讓也沒有殺死沙威。」

  「這真叫人很難相信!為什麼?」

  「為了兩個原因。」

  「哪兩個?說。」

  「第一,他沒有搶劫馬德蘭先生,因為冉阿讓本人就是馬德蘭先生。」

  「您說什麼?」

  「而第二,他沒有殺死沙威,因為殺死沙威的人,就是沙威自己。」

  「您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沙威是自殺的。」

  「拿出證據來!拿出證明來!」馬呂斯怒不可遏地叫著。

  德納第一字一句地重新說了一遍,好像在唸十二音節的古詩。

  「警察──沙威──被發現──溺死在──交易所橋的──一條船下。」

  「拿出證據來。」

  德納第在旁邊的口袋裡取出一個灰色大信封,好像裝有一些折成大小不等的紙。

  「我有我的案卷。」他鎮靜地說。

  他又補充道:

  「男爵先生,為了您的利益,我曾深入了解我的冉阿讓。我說冉阿讓和馬德蘭就是一個人,我又說沙威除了沙威自己以外,沒有別人殺死他,我這樣說,我是有證據的。不是手寫的證據,手寫是可疑的,可以為獻殷勤而隨便亂寫,我的證據是印刷品。」

  德納第一邊說,一邊從信封裡取出兩張發黃、陳舊、有一大股菸味的報紙。其中一張,折疊的邊緣部分已破碎,成塊地掉下來,看來比另一張更陳舊。

  「兩件事情,兩種證據。」德納第說。於是他把兩張打開的報紙遞給馬呂斯。

  這兩張報紙讀者都知道,最舊的那張是一八二三年七月二十五日的《白旗報》,我們可以在本書的第三卷看到原文。證實了馬德蘭先生和冉阿讓確是一個人;另一張是一八三二年六月十五日的《通報》,證明沙威的自殺,附加說明這是引自沙威向警署署長的口頭匯報:當他被囚在麻廠街街壘時,一個寬宏大量的暴動者饒了他一命,那人持槍可以打死他,但卻沒有打他的腦袋而只向空中放了一槍。

  馬呂斯讀了,這是明顯的事,日期確切,證據無可懷疑,這兩張報紙不是為了證明德納第的話而故意印刷出來的,在《通報》上刊登的消息又是警署官方提供的。馬呂斯不能懷疑。那個出納員提供的情況是假的,自己也搞錯了。冉阿讓,忽然變偉大了,從雲霧中出來,馬呂斯禁不住歡快地叫道:

  「那麼,這不幸的人是一個可敬可佩的人!這筆財產真是他的!他就是馬德蘭,整整一個地區的護衛者!冉阿讓是沙威的救命人!這是個英雄!一個聖人!」

  「他不是一個聖人,也不是一個英雄,」德納第說,「他是個殺人犯和盜賊。」

  他加上了一句,用一種開始感到自己有了點權威的語氣說話:「我們得靜下心來。」

  盜賊,殺人犯,馬呂斯認為這些字眼已經消失了,可是它們又再次出現,他好像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

  「怎麼還是這些事!」他說。

  「總是這些事,」德納第說,「冉阿讓沒有搶劫馬德蘭,但他是個盜賊。他沒有殺死沙威,但他確是殺人犯。」

  馬呂斯問:「您是否指四十年前那樁可憐的偷竊案?根據您手邊的報紙,說明他已終身懺悔,克己利人,道義兼備,贖罪自新了。」

  「我說殺人和盜竊,男爵先生。我再重複一遍,我說的是最近的事。我要向您洩露的事別人是一無所知的,是沒人聽說過的,您可能在其中能找到冉阿讓手段高明地送給男爵夫人的財產的來源。我說手段高明,因為,通過這樣的贈款,鑽進一個高貴的家庭來分享清福,同時隱藏了自己的罪惡,享受著搶來的錢,隱瞞自己的名字,建立起一個家庭,這不是一個笨人所能做到的。」

  「我可以在這裡打斷您的話,」馬呂斯提醒他注意,「但您還是繼續說下去!」

  「男爵先生,我一切都向您直說,酬勞由您慷慨賞賜好了。這個祕密真值大量黃金呢。您會問我:『為什麼我不去找冉阿讓?』原因很簡單,我知道他放棄了這些錢,讓給了您,我覺得他謀劃得很巧妙;但他現在卻是一文不名了,要是去找他,他會讓我看他兩手空空。既然我到若耶去需要旅費,我樂意來找無所不有的您,而不願去找一無所有的他。我感到有些疲乏了,請允許我坐下吧!」

  馬呂斯坐下,也示意讓他坐下。

  德納第坐到一張有軟墊的椅子上,再拿起那兩張報紙塞進信封裡,小聲嘟囔,一邊用指甲敲著《白旗報》說:「這一張是我費盡心血才弄到的。」然後,他翹起二郎腿,靠著椅背,這種姿勢正是說話有把握的人所特有的,於是進入正題,嚴肅地說著下面這些有分量的話:

  「男爵先生,一八三二年六月六日,大概一年前,在暴動的那天,有一個人在巴黎大陰溝裡,在陰溝和塞納河的接頭處,殘廢軍人院橋和耶拿橋之間。」

  馬呂斯忽然把他的椅子靠近了德納第的椅子。德納第注意到了這個動作,慢慢地繼續他的敘述,就像一個演說家吸引住了和他對話的人,並感到對方聽了自己的敘述在激動起來,心驚膽戰。

  「這個人,不得不藏起來,其原因和政治無關,他把陰溝當作住家,並且還有一把鑰匙。我再說一遍,這天是六月六日,大概在晚上八時左右,這人聽見陰溝裡有聲音。他大為驚奇,就躲了起來,窺伺著。這是走路的腳步聲,在黑暗中有人在向他這邊走來。這真是怪事,除他之外還有另外一個人也在陰溝裡。陰溝的鐵柵欄出口離此不遠,從那兒射來的一點光使他能看見新來的人,並看見這人背上背著東西。他彎著腰前進。那彎著腰走路的人是一個過去的苦役犯,背的是一具死屍。如果有現行的殺人犯的話這就是一個。至於說到搶劫,那當然不成問題;沒有人會無故行凶的。這人正要把屍體丟進河去。有一點請注意,在到達鐵柵欄出口之前,這個苦役犯來自陰溝遠處,他一定會遇到一個可怕的窪地,他好像也可以把屍體丟進去,但第二天,通陰溝的工人在窪地工作時會發現被殺害的人,殺人犯不願這樣做。他寧願背著重負越過窪地,他一定花了驚人的力氣,他冒了最大的生命危險,我不懂他怎麼能夠活著出來。」

  馬呂斯的椅子又挨近了一點。這時德納第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繼續說下去:

  「男爵先生,一條陰溝不是『馬爾斯廣場』,那裡什麼都缺,也缺地方。兩人在裡面總得見面。這事也發生了。住戶和過路的人不得不打招呼,雖然雙方都不願意。過路的向住戶說:『您看,我背著這東西,我得走出去,你有鑰匙,給我吧。』這個苦役犯力大如牛,當然不能拒絕他。但有鑰匙的人和他談判,為了故意拖延時間。他察看了這個死人,但看不清什麼,只知他是個年輕人,穿著講究,像一個富家子弟,面部血跡模糊。他一邊談話,一邊設法撕下死者背後的一塊衣襟,而並沒有被殺人犯發覺。一種物證,您明白了吧,這是可以重新抓到線索的辦法,並可以向罪人證明他所犯的罪。他把物證放在口袋裡。這之後,他把鐵柵欄打開,放出這人和他背上的負擔,再關上門就逃跑了,他不願再牽連進去,尤其不願在凶手丟屍入河時自己還在旁邊。現在您明白了,背死屍的是冉阿讓,有鑰匙的人此刻正在和您說話,還有那塊衣襟……」

  德納第在說完這話的同時,從口袋裡抽出一塊撕碎了的沾滿深色斑點的黑呢碎片,他用兩個大拇指和兩個食指夾著,舉得和他的眼睛一般高。

  馬呂斯站起來,面色慘白,呼吸困難,眼睛盯著這塊黑呢一言不發,他目光不離這塊破布地退到牆邊,用右手向後伸去,在牆上摸索著尋找一把在壁爐旁邊的壁櫥鎖眼上的鑰匙。他找到這把鑰匙後,打開壁櫥門,伸進手臂,不用眼看,他驚愕的眼光不離開德納第展開的破布。

  這時德納第繼續說:

  「男爵先生,我有充分理由認為這個被殺的年輕人是一個被冉阿讓誘騙來的、身上有著大量錢財的外國闊佬。」

  「這青年就是我,衣服在這裡!」馬呂斯大聲叫著,把一件沾滿血跡的舊衣服丟在地板上。

  然後,他把德納第手上那塊碎片奪過來,蹲在衣服前,把撕下的這塊湊在缺去一塊的衣襬上,撕口完全吻合,破布正好補全了那件衣服。

  德納第目瞪口呆,他心想:「我完蛋了。」

  馬呂斯顫抖著站起來,既失望又喜不自禁。

  他搜索著衣袋,氣憤地走向德納第,把抓滿了五百和一千法郎的拳頭舉到他面前,幾乎碰著他的臉:

  「你這卑鄙的東西!你撒謊,誹謗,陰險惡毒。你來誣告這個人,你卻反而證明他無罪;你要陷害他,結果你反而使他變得更加榮耀。而盜賊就是你!你是殺人犯!我見過你,你這個容德雷特的德納第,住在醫院路的貧民窟裡。我知道的和你有關的情況足以送你去服苦役,甚至要去比服苦役更遠的地方,如果我願意的話。拿著,這裡是一千法郎,惡貫滿盈的無賴!」

  於是他扔了一張一千法郎的鈔票給德納第。

  「啊!容德雷特的德納第,下流騙子!這一下你該受到教訓了,販賣機密的舊貨商,出售祕密的掮客,在黑暗中搜索的傢伙,下賤的東西!拿去這五百法郎,滾出去,滑鐵盧保護了你。」

  「滑鐵盧!」德納第嘟囔著,把五百和一千法郎裝進了口袋。

  「不錯,殺人犯!你在那裡救了一位上校的命……」

  「一位將軍。」德納第昂起了頭說。

  「一位上校!」馬呂斯氣憤地回答,「為一位將軍我是不會給你一分錢的。而你來這裡是破壞別人的名譽的!我告訴你,你犯過一切罪行。滾!不要再露面了!只盼你能幸福,我只希望這一點。啊!魔鬼!這裡又是三千法郎,拿去。明天你就離開這裡,帶著女兒到美洲去。你的老婆早已死了,可惡的騙子!我要監視你動身,強盜,那時我再給你兩萬法郎,滾到別處去找死吧!」

  「男爵先生,」德納第深深鞠躬回答說,「感恩不盡。」

  於是,德納第出去了,他莫名其妙,在這種甜蜜的上千法郎的轟擊下,鈔票像雷擊那樣劈頭蓋臉而來,他感到驚喜交集。

  他確實是被雷擊了,但他也樂意,如果有一個避雷針的話,他反而感到遺憾了。

  我們立刻把這個人的事交代完。在我們此刻所敘述的事兩天之後,他在馬呂斯的安排下,用了一個假名,揣著匯到紐約去的兩萬法郎的匯票,帶著女兒阿茲瑪到美洲去了。德納第這個失敗的資產者的歹毒心腸是無可救藥的,他到美洲後依然和在歐洲時一樣。和一個壞人接觸有時常常就把好事變成了壞事。有了馬呂斯這筆款,德納第做了一個販賣黑奴的商人。

  德納第一出門,馬呂斯就跑到花園裡,珂賽特還在散步。

  「珂賽特,珂賽特!」他叫著,「來!快來,一起出去。巴斯克,一輛街車!珂賽特,來,啊!我的上帝!是他救了我的命!不要耽誤時間了!快圍上圍巾。」

  珂賽特以為他瘋了,但還是聽從了他的話。

  他喘不過氣來,用手壓住心跳,他大步地來回走著,他吻著珂賽特,「啊!珂賽特!我是一個可恥的人!」他說。

  馬呂斯心情狂亂,他開始模糊地看到冉阿讓那不知多麼崇高而慘淡的形象。一種絕無僅有的美德顯示在他眼前,至高無上而又溫和,偉大而又謙虛。這個苦役犯已經聖化,成為基督了。這奇蹟使馬呂斯眼花繚亂,他不知道究竟見到了什麼,只知道偉大無比。

  一會兒,街車來到了門前。

  馬呂斯讓珂賽特上車,自己也跳了上去。

  「車夫,」他說,「武人街七號。」

  馬車出發了。

  「啊!多麼幸福呀!」珂賽特說,「武人街,我都不敢向你提了,我們去看望讓先生!」

  「是你的父親,珂賽特,他比任何時候都更是你的父親。珂賽特,我猜著了。你說你從沒有收到我叫伽弗洛什送給你的信,這信肯定是落在他的手裡了。珂賽特,他到街壘去是為了把我救出來。他既發願要成為天使,他順便又救了別人,他救了沙威。他把我從這深淵裡拖出來帶給你。他背著我通過那可怕的陰溝,啊!我是一個駭人聽聞的忘恩負義的人。珂賽特,他做了你的保護人,又成了我的保護人。你想想,那裡有一個可怕的窪地可以使人沒頂千百次,人會埋在汙泥裡,珂賽特,他卻使我渡過去了。我當時處在昏迷狀態,我看不見,聽不見,對自己的遭遇一無所知。我們去把他接回來,和我們一起回來,不論他願意不願意,不讓他再離開我們了。但願他在家裡!但願我們能找到他!今後我將終生崇敬他。對了,一定是這樣,你明白嗎,珂賽特?伽弗洛什的信是送給他了,一切都弄清楚了,你懂了吧!」

  珂賽特一點也不懂。

  「你說得對。」她向他說。

  這時車輪正向前滾動。

  ※※※

  五 黑夜之後的光明

  冉阿讓聽見敲門聲,就轉過身去。

  「進來。」他用微弱的聲音說。

  門一開,珂賽特和馬呂斯出現了。

  珂賽特跑進房間。

  馬呂斯在門口站著,靠在門框上。

  「珂賽特!」冉阿讓說,他在椅子上豎起身來,張開顫抖的兩臂,神情驚恐,面色慘白,看起來很駭人,目光裡顯出無限愉快。

  珂賽特因激動而感到窒息,倒在冉阿讓的懷中。

  「父親!」她喊著。

  冉阿讓精神錯亂,結結巴巴地說:

  「珂賽特!她!是您!夫人!啊!我的上帝!」

  於是,在珂賽特的緊抱之中,他叫道:

  「是你呀!你在這兒!你原諒我了!」

  馬呂斯垂著眼簾不讓眼淚淌下,走近一步,嘴唇痙攣地緊縮著,忍住痛哭,輕輕地喊了一聲:

  「我的父親!」

  「您也是呀,您也原諒我了!」冉阿讓說。

  馬呂斯一句話也說不出,冉阿讓又說:「謝謝。」

  珂賽特把圍巾拉下來,把帽子扔在床上。

  「戴著不方便。」她說。

  她於是坐在老人的膝上,一邊用可愛的動作把他的白髮撂開,吻他的額頭。

  冉阿讓隨她擺佈,神情恍惚。

  珂賽特模糊地懂得了一點,她加倍親熱,好像要替馬呂斯贖罪。

  冉阿讓含糊地說:

  「我真傻!我以為見不到她了。您想想,彭眉胥先生,你們進來的時候,我正在想:『完了,她的小裙衫在這兒,我是一個悲慘的人,我見不到珂賽特了。』我這樣想時,你們正在上樓梯。我多愚蠢呀!蠢到如此地步!我們考慮問題沒有想到上帝。慈悲的上帝說:『你以為他們就這樣把你遺棄了,傻瓜!不會的,不會,絕不會這樣的。來吧,這裡有個可憐人需要一個天使。』天使就來了,我又見到了我的珂賽特,我又見到了我的小珂賽特!啊!我曾經萬分痛苦呀!」

  他有一陣子幾乎說不出話來,後來又繼續說下去:

  「我實在十分需要偶爾來看看珂賽特。一顆心,需要一點寄託。但我又感到我是個多餘的人。我自己說服自己:『他們不需要你了,待在你自己的角落裡吧,你無權永遠賴著不走。』啊!感謝上帝,我又見到她了!你知道嗎,珂賽特,你的丈夫很漂亮?啊!你有一個美麗的繡花領子,這樣好得很。我愛這種花樣。是你丈夫選擇的,對嗎?還有,你應當有幾條開司米圍巾,彭眉胥先生,讓我稱她『你』吧。這不會很久了。」

  珂賽特接著說:

  「您這樣把我們丟下多不近人情!您上哪兒去啦?為什麼離開這麼久?以前您多次的旅行最多三、四天。我差妮珂萊特來,老回答說:『他沒有回來。』您什麼時候回來的?為什麼不告訴我們?您變化很大,您知道嗎?啊!壞父親!他生了病,我們竟不知道!你瞧,馬呂斯,摸摸他的手,竟然冷成這個樣!」

  「這麼說您來了!彭眉胥先生,您原諒我了。」冉阿讓又說了一遍。

  聽了冉阿讓重複這句話,一切擁塞在馬呂斯心頭的東西找到了發洩的機會,爆發出來了:

  「珂賽特,你聽見嗎?他還這樣說!要我原諒他。你知道他怎樣對待我嗎,珂賽特?他救了我的命。他做的還不止這些,他把你給了我。在救了我之後,在把你給了我之後,珂賽特,他自己又怎麼樣呢?他犧牲了自己。他就是這樣一個人。而對我這忘恩負義的人,對我這個健忘的人,對我這個殘酷的人,對我這個罪人,他卻說:『謝謝!』珂賽特,我一輩子為他鞠躬盡瘁也不能報答他。這個街壘,這條陰溝,這個火坑,這些汙水溝,他都經歷過了,為了我,為了你,珂賽特!他背著我,使我避開一切死難,而他自己卻承受一切。一切勇敢,一切道義,一切英雄精神,一切神聖的品德,他都具備了!珂賽特,這個人真是一位天使!」

  「噓!噓!」冉阿讓輕聲說,「為什麼要說這些話?」

  「但是您!」馬呂斯生氣然而又尊敬地說,「為什麼您不說這些事?這也是您的過錯,您救了別人的命,還要瞞著別人!尤其是,藉口說您要暴露自己,您其實是在誹謗自己,這真可怕。」

  「我說的是真話。」冉阿讓回答。

  「沒有,」馬呂斯又說,「講真話,要講全部的真話,而您並沒有講。您是馬德蘭先生,為什麼沒有講?您救了沙威,為什麼不講?您救了我的命,為什麼不講?」

  「因為我想的和您一樣,我覺得您有道理。我應該走開。如果您知道了陰溝的事,您就要留我在你們身邊。因此我不應該說。如果我說出來,大家都會感到拘束了。」

  「拘束什麼!誰拘束呢!」馬呂斯回答,「難道您還想待在這兒嗎?我們要帶您走。啊!天哪!我想到我完全是偶然獲悉這些情況的!我們要把您接去,您和我們是分不開的。您是她的父親,也是我的。您不會再多留一天在這可怕的屋子裡了。您不要以為您明天還在這兒。」

  「明天,」冉阿讓說,「我不會在這兒,但也不會在您的家裡。」

  「您這是什麼意思?」馬呂斯問,「啊,現在我們不允許您再去旅行。您不要再離開我們,您是我們的人,我們不放您走了。」

  「這一次,說了是要算數的。」珂賽特加上一句,「我們有車子在下面,我們要把您帶走,如果有必要的話,我還要用武力呢!」

  於是她笑著做出用手臂抱起老人的姿勢。

  「家裡一直保留著您住的房間,」她繼續說,「您可知道現在花園可真美呀!杜鵑花開得很茂盛。小路都用河沙鋪過了,沙裡還有小的紫色貝殼。您將要吃到我的草莓,是我自己澆水種的。沒有什麼夫人,也沒有什麼讓先生了,我們都生活在共和國裡,大家都以『你』相稱。對嗎?馬呂斯?生活的法則也變了。您不知道,父親,我有一件傷心事,有一隻知更鳥在牆頭洞裡做了窩,一隻可惡的貓把牠吃掉了。我那可憐的美麗的小知更鳥把頭伸在牠的窗口望著我!我曾為牠哭泣,我真想殺了那隻貓!但現在沒有人哭了。大家都歡笑,大家都幸福。您和我們一起回去。外祖父會多麼高興呀!在花園裡您將要有您的一小塊地,您自己耕種,我們看看您的草莓是不是和我的長得一樣好。還有,我樣樣依順您,還有,您得好好地聽我的話。」

  冉阿讓在聽著,但又沒聽見,他聽著她那像音樂一樣的說話聲,而不是聽懂她話的意思;一大顆眼淚,靈魂裡幽暗的珍珠,慢慢地在眼裡出現,於是他輕聲說:

  「足以證明上帝是慈悲的,她在這兒了。」

  「父親!」珂賽特呼喚著。

  冉阿讓繼續說:

  「不錯,能在一起生活,這多好。樹上有很多鳥。我和珂賽特去散步,和活著的人一樣,互相問好,在花園裡相互呼喚,這多甜蜜。從清早就能相見。我們每人各種一塊地。她種的草莓給我吃,我讓她摘我的玫瑰花,這該多麼好呀。但是……」

  他停下來溫和地說:

  「可惜。」

  眼淚沒落下來,又收回去了,冉阿讓用一個微笑代替了它。

  珂賽特把老人的雙手握在她手中。

  「我的上帝!」她說,「您的手更冷了。您有病嗎?您不舒服嗎?」

  「我嗎,沒有病,」冉阿讓回答說,「我很舒服,可是……」

  他又停下不說了。

  「可是怎麼樣呢?」

  「我馬上就要死了。」

  珂賽特和馬呂斯聽了以後就打顫。

  「要死了!」馬呂斯叫道。

  「是呀,但這不算什麼。」冉阿讓說。

  他呼吸了一下,微笑著,又說了下去:

  「珂賽特,你剛才在和我說話,繼續下去,再說點,那麼說你的小知更鳥是死了,講吧,讓我聽聽你的聲音!」

  馬呂斯嚇呆了,他望著老人。

  珂賽特發出一聲淒厲的叫聲。

  「父親!我的父親!您要活下去,您會活的,我要您活下去,聽見了吧!」

  冉阿讓抬起頭來向著她,帶著一種熱愛的神色:「噢,是的,禁止我死吧。誰知道?我可能會聽從的。你們來時我正要死去,就這樣我就停了下來,我覺得我好像又活過來了。」

  「您是充滿了活力和生命的,」馬呂斯大聲說,「難道您認為一個人會這樣死去嗎?您曾痛苦過,以後再不會有了。是我在請求您的原諒,我還要跪著請求您的原諒!您會活著的,和我們一起活著,並且還會長壽。我們接您回去。我們兩人從今以後只有一個願望,那就是您的幸福!」

  「您看,」珂賽特滿面淚痕地說,「馬呂斯說您不會死的。」

  冉阿讓微笑著繼續說:

  「彭眉胥先生,您帶我回去,難道我就不會是現在的我了嗎?不行,上帝的想法和您我一樣,並且他不會改變主張,我最好還是離開。死是一種妥善的安排。上帝比我們更知道我們需要的是什麼。祝你們快樂,祝彭眉胥先生有著珂賽特,青春要和清晨作伴,我的孩子們,你們四周有丁香,又有黃鶯,你們的生命像朝陽下美麗的草坪,天上的喜悅充滿你們的心靈,現在我已一無用處,讓我死吧,肯定這一切都會好的。你們看,要懂道理,現在一切都已經不能挽救了,我覺得自己是絕對完了。一個鐘頭以前,我昏厥了一次。還有昨天晚上,我喝完了這一罐水。你的丈夫真好,珂賽特!你跟著他比跟著我好多了。」

  門上發出聲音。是醫生進來了。

  「早安和再見,醫生,」冉阿讓說,「這是我可憐的孩子們。」

  馬呂斯走近醫生,他只向他說了兩個字:「先生?……」但說時的神情等於完整地提了一個問題。

  醫生向他丟了一個富含表情的眼色作回答。

  「因為這種事使人感到不愉快,」冉阿讓說,「這不能成為自己對上帝不公正的一種藉口。」

  大家靜默無言,所有人的心都感到沉重。

  冉阿讓轉向珂賽特,向她凝視著,好像要把她的形象帶到永生裡去那樣。他雖已沉入黑暗深處,但望著珂賽特他還會出神。這個溫柔的容貌使他蒼白的臉發出光芒,墓窟因而也有著它的光彩。

  醫生為他診脈。

  「啊!原來他缺少的是你們。」他望著珂賽特和馬呂斯輕聲說。

  於是他湊近馬呂斯的耳邊輕聲加了一句:

  「太遲了。」

  冉阿讓幾乎不停地望著珂賽特,安靜地看看馬呂斯和醫生。我們聽見從他嘴裡含糊地說出這樣的一句話:

  「死不算一回事,可怕的是不能活了。」

  忽然他站起身來,這種體力的恢復有時就是臨終的掙扎。他穩穩地走向牆壁,把要扶他的馬呂斯和醫生推開,取下掛在牆上的銅十字架,回來坐下的動作好像完全健康時那樣自由自在,他把十字架放在桌上並且高聲說:

  「這就是偉大的殉道者。」

  然後他的胸部下陷,頭搖晃了一下,好像墓中的沉醉侵占了他,放在膝上的兩隻手開始用手指甲摳褲子的布。

  珂賽特扶著他的雙肩嗚咽著,想要和他說話又說不出來。她的聲音裡夾雜著淒惶,也摻進了淚水,她說:「父親,不要離開我們,怎麼能剛找到您就失去您呢?」

  我們可以說垂死的掙扎有如蛇行,它去了又來,走近墳墓而又回頭走向生命,在死亡的動作裡有著摸索的過程。

  冉阿讓在半昏迷狀態之後,又恢復了一點力氣,他搖晃了一下腦袋,像要甩掉黑暗,接著幾乎變得完全清醒了。他拿起珂賽特的一角袖子吻了一下。

  「他緩過來了!醫生,他緩過來了!」馬呂斯喊著。

  「你們兩個人都好,」冉阿讓說,「我告訴你們什麼事在使我痛苦。使我痛苦的是,彭眉胥先生,您不肯動用那筆款項。那筆款項確是您夫人的。我要向你們解釋,我的孩子們,也就是為了這個原因,我很高興見到你們。黑玉是英國的產品,白玉是挪威的產品。這一切都寫在這張紙上,你們以後看吧。關於手鐲,我發明了不用焊藥焊住金屬扣環,而是把金屬扣環搭緊,這樣比較美觀,而且價廉物美。你們明白這樣可以賺很多錢。因此珂賽特的財產確是屬於她的。我講這些詳情為了使你們安心。」

  看門的上樓來了,通過半開的門向裡面探望著,醫生叫她走開,但沒能制止這個熱心的婦人在走開之前向垂死的人大聲說:

  「您需要一個神父嗎?」

  「我已有了一個。」冉阿讓回答。

  這時他用手指好像指著他頭上方的某一處,他好像看見有個人。

  大概主教真的在這臨終的時刻來到了。

  珂賽特輕手輕腳地把一個枕頭塞在他的腰部。

  冉阿讓又說:

  「彭眉胥先生,不用擔心,我懇求您。那六十萬法郎是屬於珂賽特的。如果你們不願享受它,那我就白活了!我們很成功地做出了這些玻璃飾物。我們和被稱作柏林的首飾競爭,可是比不上德國的黑玻璃。一籮有一千二百粒打磨得整齊的珠子只要三個法郎。」

  當我們所愛的一個人要臨終時,我們的眼睛就盯住他,想把他留住。他們兩人痛苦得說不出話來,不知要向垂死的人說些什麼,他們失望地顫抖著站在他眼前,馬呂斯握著珂賽特的手。

  冉阿讓一點一點地衰竭下去,他不斷地在變弱,他已接近黑暗的天邊。他的呼吸已斷斷續續;喉中有種嘎嘎的響聲在間歇地截斷氣息,他的上臂已很難移動,足部也已經不能動,當四肢失靈,身體越來越衰竭時,莊嚴的靈魂在上升,並且已經顯示在他的額頭上。他的眼珠裡已經出現了未知世界的光明。

  他的臉逐漸失色,但仍帶著笑容,生命已經結束,這裡剩下的是別的東西。他的呼吸中斷,眼睛睜大,人們覺得這是一具長著翅膀的屍體。

  他做了一個手勢要珂賽特走近,又要馬呂斯走近;這肯定是最後一小時的最後一分鐘,他用微弱得好像來自遠方的聲音和他們說話,現在好像已有一堵牆把他和他們隔開了。

  「過來,你倆過來,我很愛你們,啊!這樣死去有多好!你也一樣,你愛我,我的珂賽特。我知道你對你這個老人一直是有感情的,你把這靠墊放在我腰部是多麼體貼我!你將會稍稍為我哭一下,對不對?可不要太過分。我不願你真的難過。你們應當多多享樂,我的孩子。我還忘了告訴你們,沒有扣針的扣環比所有的一切更賺錢。十二打的成本只合十個法郎,賣出去是六十法郎。這真是一個好買賣。所以您不要再為會有六十萬法郎而感到詫異了,彭眉胥先生。這是清白的錢,你們可以安享富貴。應該有一輛車,不時定一個包廂到戲院去看看戲,做些漂亮的舞會服裝,我的珂賽特,用盛宴招待你們的朋友,要生活得非常幸福。剛才我寫了封信給珂賽特。她會找到我的信的。我把壁爐上這對燭臺留給她。燭臺是銀的,但對我來說它是金的,是鑽石的,它能把插在上面的蠟燭變成神燭。我不知道把它贈給我的那一位在天上是否對我感到滿意,我已盡我所能了。孩子們,你們不要忘了我是一個窮苦人,你們把我埋在隨便哪一塊地上,用一塊石板蓋著做記號。這是我的遺願。石上不要刻名字。如果珂賽特有時能來看望我一下,我會感到愉快。還有您也來,彭眉胥先生。我要向您承認,我並非一直都對您有好感的,我為此向您道歉。現在您和她,對我來說是一個人了。我十分感激您,我感到您使珂賽特幸福。您可知道,彭眉胥先生,她那紅潤而美麗的雙頰就是我的愉快,當我看見她有點憔悴時,我便心裡發愁。在櫥櫃裡有一張五百法郎的票子。我還沒有動用。這是施捨給窮人的。珂賽特,你看見你的小裙衫在這張床上嗎?你還認得嗎?其實這還只是十年前的事。時間過得多麼快呀!我們曾經多麼幸福呀。現在完了。孩子們不要哭,我去不了多遠。我從那兒看得見你們。當天黑下來的時候,你們只要注意瞧,會望見我在微笑。珂賽特,你還記得在孟費郿,在樹林裡,你多麼害怕,你還記得當時我提起水桶手把嗎?那是第一次我接觸到你這可憐的小手,它是冰涼的!啊!當時你的手凍得通紅,小姐,現在你的手是雪白的了。還有你的大娃娃!你記得嗎?你叫她卡特琳。你後悔沒有把她帶進修女院!有時你真令我發笑,我可愛的天使!下雨的時候,你把草莖放在水溝裡看著它們漂去。有一天,我買了一個柳條拍子和一個黃藍綠三色的羽毛球給你。你忘了這些事了。你小時候多調皮!你玩著。你把櫻桃放在耳朵裡。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我和我的孩子經過的森林,我們一起在下面散步的樹木,我們一起藏身的修女院,種種遊戲,童年時代歡暢的嬉笑,都已經消失了。我一直認為這一切是屬於我的,我愚蠢之處就在於此。德納第家的人都很凶狠,原諒他們吧。珂賽特,現在我該把你母親的名字告訴你了。她叫芳汀。記住這個名字:芳汀。當你提到她的名字時,你應當跪下。她吃過很多苦。她非常愛你,她的痛苦正和你的幸福成對比。這是上帝的安排。祂在天上,祂看見我們大家,祂在祂的星宿中知道祂做的一切。我就要去了,孩子們,你們永遠相愛吧。世上除了相愛之外幾乎沒有別的了。你們有時想想死在這兒的可憐的老人。啊!我的珂賽特,這段時間我沒有見到你,這可不能怪我,那時我心都碎了;我一直走到你住的那條街的轉角上,見到我走過的人一定覺得我古怪,我好像瘋了一樣,有一次我沒有戴帽子就出去了。孩子們,我現在已看不大清楚了,我還有話要說,算了吧。你們稍稍地想一想我。你們是上帝保佑的人。我不知道我怎麼啦,我看見光亮。你們倆再挨近我些,我愉快地死去。把你們親愛的頭挨近我,我好把手放上去。」

  珂賽特和馬呂斯跪下,心慌意亂,悲淚哽咽,每人靠著冉阿讓的一隻手,這隻莊嚴的手已不再動彈了。

  他倒向後面,兩支燭光照著他;他那白色的臉望著上天,他讓珂賽特和馬呂斯拼命吻他的手,他死了。

  夜沒有星光,一片漆黑,在黑暗中,可能有一個站著的大天使展開著雙翅,在等待著這個靈魂。

  ※※※

  六 荒草隱蔽,雨露沖洗

  在拉雪茲神甫公墓裡,靠近普通墓穴的旁邊,遠離這墓園中優雅的地區,遠離那些稀奇古怪的在永恆面前還要展示死後流行式樣的醜墓,就在一個荒僻的角落裡,靠著一堵舊牆,在一棵爬著牽牛花的大水杉下面,在茅草和青苔之中,有一塊石板,這塊石板和別的石板一樣,日子一久也剝落得斑斑點點,生了黴斑,長著苔蘚,堆著鳥糞。雨水使它發綠,空氣使它變黑。它不在任何路旁,人們不喜歡到這邊來,因為野草太高,使腳立刻浸濕。當少許太陽露面時,壁虎會出現,四周還有野燕麥圍著沙沙作響,春天紅雀在樹上歡唱。

  這塊石板是光禿禿的,鑿石的人只想到這是築墓石所需,除了使它夠長夠寬能蓋住一個人之外,就沒有考慮過其他方面。

  上面沒有名字。

  但是多年前,有隻手用鉛筆在上面寫了四句詩,在雨露和塵土的洗刷下已慢慢地看不清楚了,而今天大概已經消失了:

   他安息了。儘管命運多舛,

   他依然苟活。失去了他的天使他就喪生,

   事情是自然而然地發生,

   就如同夜幕降臨,夕陽西下。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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