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八一七年
一八一七是路易十八用那種目空一切的君王氣魄稱為他登極第二十二年【註:路易十八在一八一五年拿破崙遜位才回國登王位的,但是他不承認王室的統治有中斷過,認為他的王權應從一七九五年算起。】的那一年。也是布呂吉爾.德.沙松先生揚名的那一年。所有假髮店老板一心希望撲粉和御鳥再出現,都刷上了天藍色灰漿並畫上了百合花【註:百合花是法國波旁王朝的標誌;貴族都戴假髮,並以粉撲髮為美;「御鳥」是一種髻的名稱。】。這是藍舒伯爵穿上法蘭西世卿服裝,佩著紅綬帶,挺著長鼻子,有著轟動一時的人物所具有的那種奇特側影的威儀,以理事員身分每禮拜日坐在聖日耳曼.代.勃雷教堂的公凳上的承平時期。藍舒伯爵的功績是這樣的:他在任波爾多【註:法國西南部濱大西洋的商業城市。】市長期內,一八一四年三月十二日那天,把城池獻給了昂古萊姆公爵【註:路易十八的侄兒,隨著英國軍隊進入波爾多。】,憑這項轟轟烈烈的功勳,他就得了世卿的祿位。
在一八一七年,四歲到六歲的男孩都戴一種極大的染色羊皮帽,成了風行一時的時裝,帽子兩旁有耳遮,頗像愛斯基摩人的高統帽。法國軍隊,仿奧地利式樣,穿上了白軍服,聯隊改稱為駐防部隊,不用番號,而冠以行省的名稱。拿破崙還在聖赫勒拿島,他不得已──由於英國人不肯供應藍呢布──便再穿舊衣服。在一八一七年,佩勒格利尼【註:那不勒斯歌手。】正歌唱,比戈第尼姑娘正跳舞,博基埃【註:當時的喜劇演員。】正紅及一時,奧德利【註:喜劇演員。】還沒有出世。沙基夫人繼福利奧佐【註:兩人都是第一帝國時期著名的雜技演員,走繩索者。】而起。在法國還有普魯士人【註:占領軍在一八一八年才撤離法國。】。德拉洛先生【註:極端保王派。】成了著名的人物。正統江山在斬了普勒尼埃、加爾波諾和托勒龍的手、又斬了他們的頭【註:祕密會社社員,因贊成處死路易十六被處死。斬手又斬首是法國對弒王者的刑罰。】以後地位才宣告穩固。大臣塔列朗【註:原是拿破崙的外交大臣,一八一四年三月俄普聯軍攻入巴黎,塔列朗組織臨時內閣,迎接路易十八回國。】王爺和欽命財政總長路易教士,好像兩個巫師一樣,相顧而笑【註:共同作弊,彼此心裡明白,所以相顧而笑。】,他們兩個都參加過一七九○年七月十四日在馬爾斯廣場舉行的聯邦彌撒,塔列朗以主教資格主祭,路易助祭。
在一八一七年,就在那馬爾斯廣場旁邊的小路上,發現了幾根藍漆大木柱倒在雨水和亂草裡腐爛,柱上的金鷹和金蜂都褪了色,只剩下一點痕跡。那些柱子是兩年前開五月會議【註:拿破崙於一八一五年召集的一種人民代表會議。】時搭建御用禮臺用的。駐紮在大石頭附近的奧地利軍隊的露營部隊已把它們燒得遍體焦痕了。其中的兩三根已被那些露營部隊當作柴火燒掉了,並還烘過日耳曼皇軍的巨掌。五月會議有這樣一個特點,那就是五月會議是六月間在馬爾斯廣場上舉行的。在一八一七年裡,有兩件事是人人知道的:伏爾泰─都格事件和鼻煙壺上刻的憲章問題。巴黎最新的駭人消息是杜丹的罪案,杜丹曾把他兄弟的腦袋丟在花市的水池裡。海軍部開始調查海船美杜莎號事件,這使肖馬勒蒙羞,熱利果光彩。塞爾夫上校赴埃及去做沙里蒙總督。豎琴街的浴宮做了一個修桶匠的店面。當時在克呂尼宅子的八角塔的平臺上,還可以看見一間小木板房子,那是梅西埃的天文臺──就是做過路易十六的海軍天文官的梅西埃。杜拉公爵夫人在她那間陳設了天藍緞交叉式家具的客廳裡對著三、四個朋友朗誦她作的那篇未經發表的《舞力卡》。羅浮宮裡的N【註:拿破崙的徽誌。】正被刮去。奧斯特里茨橋退位了,改名為御花園橋,那種雙關的隱語把奧斯特里茨橋和植物園都同時隱沒了。路易十八拿起《賀拉斯》【註:高乃依根據羅馬歷史故事所作的悲劇。】,用指甲尖劃著讀,特別注意那些做皇帝的英雄和做王子的木鞋匠,因為他有雙重顧慮:拿破崙和馬蒂蘭.布呂諾【註:當時名人之一,木鞋匠出身。】。法蘭西學院的徵文題目是《讀書樂》。伯拉先生經官府承認確有辯才。在他的培養下,未來的檢察長德勃洛艾已初露頭角,立志學習保爾.路易.古利埃的尖刻。那年有個冒充里昂【註:夏多布里昂,法國作家,消極浪漫主義文學的創始人。】的馬尚吉,隨後又有個冒充馬尚吉的達蘭谷。《克勒爾.達爾伯》和《馬勒克.亞岱爾》被稱為兩部傑作。歌丹夫人被推為當時的第一作家。法蘭西學院任人把院士拿破崙.波拿巴從它的名冊上除名。國王命令在昂古萊姆【註:城名,在內地,不在海濱。】設立海軍學校,因為昂古萊姆公爵是個偉大的海軍大臣,昂古萊姆城就必然具有海港的一切優越條件,否則君主制就失了體統了。法蘭柯尼【註:一個養馬官。】在他的布告上加上一些有關騎術的插圖,吸引了街上的野孩子,內閣會議曾經熱烈討論應否容許他那樣做。巴埃先生,《亞尼絲阿》的作者,頰上生了一顆肉痣的方臉好人,常在主教城街沙塞南侯爵夫人家裡佈置小型家庭音樂會。所有的年輕姑娘都唱愛德蒙.熱羅作詞的《聖阿衛爾的隱者》。《黃矮子報》改成了《鏡報》。朗布蘭咖啡館抬出皇帝來對抗那家擁護波旁王室的瓦洛亞咖啡館。人家剛把西西里的一個公主嫁給那位已被盧韋爾【註:個製造馬鞍的工人,他刺殺了貝里公爵,想絕王族之後。】暗中注意的貝里公爵。
斯達爾夫人【註:浪漫主義作家。】去世已一年。近衛軍老喝馬爾斯【註:喜劇演員。】小姐的倒彩。各種大報都只一點點大,篇幅縮小,但是自由還是大的。《立憲主義者報》是擁護憲政的。《密涅瓦報》有意將夏多布里昂的名字中的「d」改成「t」。他們以此大大的嘲笑這位大作家。一八一七年,在一些被收買了的報紙裡,有些妓女式的新聞記者辱罵那些在一八一五年被清洗的人們,大衛【註:油畫家,曾任國民公會代表。】已經沒有才藝了,亞爾諾【註:詩人和寓言家。】已經沒有文思了,卡諾【註:數學家,國民公會代表,一七九四年參加熱月九日反革命政變。】已經沒有羞恥了,蘇爾特【註:拿破崙部下的元帥,奧斯特里茨一役居首功。】從來沒有打過勝仗,拿破崙確也沒有天才。大家都知道,通過郵局寄給一個被放逐的人的信件是很少寄到的,警察把截留那些信件作為他們的神聖任務。那種事由來已久,被放逐的笛卡兒【註:法國二元論哲學家。】便訴過苦。大衛為了收不到他的信件在比利時的一家報紙上發了幾句牢騷,引起了保王黨報章的興趣,藉此機會,把那位被放逐者譏諷了一番。說「弒君犯」或「投票人」【註:指投票贊成斬決路易十六的代表。】,說「敵人」或「盟友」【註:指幫助波旁王室復辟的奧、英、俄、普等同盟國。】,說「拿破崙」或「布宛納巴」【註】,一字之差,可以在兩人中造成一道鴻溝。
【註】拿破崙是帝號。拿破崙姓BonapaRte(波拿巴),是由他原來的義大利姓BuonapaRte(讀如「布宛納巴」),經過法國化後變成的。仇視他的人按照義大利語音叫他的姓,帶有表示他不是法國土著的意思。
一切頭腦清楚的人都認為這革命的世紀已被國王路易十八永遠封閉了,他被稱為「憲章的不朽的創作者」。在新橋的橋畔平地,準備建立亨利四世【註:波旁王朝第一代國王。】銅像的石座上已經刻上「更生」兩字。比艾先生在戴萊絲街四號籌備他的祕密會議,以圖鞏固君主制度。右派的領袖在嚴重關頭,老是說:「我們應當寫信給巴柯。」加奴埃、奧馬阿尼、德.沙伯德蘭諸人正策劃日後所謂的「水濱陰謀」,他們多少徵得了御弟【註:指路易十八之弟阿圖瓦伯爵,即後來繼承路易十八王位的查理十世。】的同意,「黑別針」在另一方面也有所策動。德拉衛德里和特洛果夫正進行談判。多少具有一些自由思想的德卡茲【註:路易十八的警務大臣。】先生正掌握實權。夏多布里昂每天早晨立在聖多米尼克街二十七號的窗子前面,穿著長褲和拖鞋,一條馬德拉斯綢巾裹著他的灰白頭髮,眼睛望著一面鏡子,全套牙科手術工具箱開在面前,修著他的美麗的牙齒,一面向他的書記畢洛瑞先生口述《君主與憲章》的詮言。權威批評家稱讚拉封而不稱讚塔爾馬【註:兩人是當時的悲劇演員。】。德.菲勒茨【註:擁護古典主義反對浪漫主義的批評家。】先生簽名A,霍夫曼【註:戲劇作家和批評家。】先生簽Z。查理.諾締埃【註:法國作家。】正創作《泰萊斯.阿貝爾》。離婚被禁止了。中學校改稱中學堂。衣領上裝一朵金質百合花的中學生因羅馬王【註:拿破崙和瑪麗亞.路易莎所生之子。】問題互相鬥毆。宮庭偵探向夫人殿下【註:指路易十八的弟婦,阿圖瓦伯爵夫人,貝里公爵的母親。】遞報告,說奧爾良公爵【註:指一八三○年繼查理十世為王的路易.菲力浦。】的像四處懸掛,並說他穿輕騎將軍制服的相貌比穿龍騎將軍制服的貝里公爵還好看是件非常不妥的事。巴黎自籌經費把殘廢軍人院的屋頂重行裝了金。正派人彼此猜問:德.特蘭克拉格先生在某種和某種情形下會怎樣處理?克洛塞爾.德.蒙達爾先生和克洛塞爾.德.古塞格先生在許多方面意見分歧,德.沙拉伯利先生不得意。喜劇家比加爾,戲劇學院(喜劇家莫里哀也不曾當選的那個戲劇學院)的院士,在奧德翁戲院公演《兩個菲力浦》,在那戲院的大門頭上,揭去了的字還明顯地露著「皇后戲院」的字跡。有些人對古涅.德.蒙達洛的態度不一致。法布維埃是暴動分子,巴武是革命黨人。貝里西埃書店印行了一部伏爾泰文集,題名為《法蘭西學院院士伏爾泰文集》。那位天真的發行人說:「這樣做可以招引買主」。一般輿論認為查理.羅叢先生是本世紀的天才,他已開始受人羨慕,那是光榮的預兆,並且有人為他寫了一句這樣的詩:
鵝雛【註】縱能飛,無以匿其蹼。
【註】鵝雛和羅叢同音,鵝雛是小笨蛋的意思。
紅衣主教費什既不肯辭職,只得由亞馬齊總主教德班先生管轄里昂教區。瑞士和法蘭西兩國關於達泊河流域的爭執因杜福爾統領的一篇密呈而展開了,從此他升為將軍。不聞名的聖西門【註:空想社會主義者。】正計劃他的好夢。科學院有過一個聞名於世的傅立葉【註:幾何學家。】,後世已把他忘了,我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裡又鑽出了另一個無名的傅立葉【註:空想社會主義者。】,後世卻將永誌勿忘。貴人拜倫初露頭角;米爾瓦把他介紹給法蘭西,在一篇詩的注解中有這樣的詞句:「有某貴人拜倫者……」大衛.德.昂熱【註:法國雕塑家。】正試製大理石粉。
加龍教士在斐揚死巷向一小群青年教士稱讚一個無名的神甫,這人叫費里西德.羅貝爾,他便是日後的拉梅耐【註:法國神甫,政論家。】。一隻煤煙騰漫、撲撲作聲的東西,在杜伊勒里宮的窗子下面、王家橋和路易十五橋間的塞納河上來回走動,聲如泅水的狗,那是一件沒有多大好處的機器,一種玩具,異想天開的發明家的一種幻夢,一種烏托邦──一隻汽船。巴黎人對那廢物漠然視之。德.沃布蘭先生用強力改組了科學院,組織、人選,一手包辦,轟轟烈烈地安插了好幾個院士,自己卻落了一場空。聖日耳曼郊區和馬桑營都期望德納福先生做警署署長,因為他虔信天主。杜彼唐【註:法國外科醫生。】和雷加密【註:法國內科醫生。】為了耶穌基督的神性問題在醫科學校的圓講堂裡爭論起來,弄到揮拳相對。居維葉【註:法國自然科學家。】一隻眼睛望著《創世記》,另一隻眼睛望著自然界,為了取媚於迷信的反動勢力,於是用化石證實經文,用猛獁頌揚摩西。佛朗沙.德.諾夫沙多先生,帕芒蒂埃【註:第一個在法國種植馬鈴薯的人。】的一個可敬的繼起者,千方百計要使馬鈴薯讀成「帕芒蒂埃」,但毫無結果。格列高利神甫,前主教,前國民公會代表,前元老院元老,在保王黨的宣傳手冊裡竟成了「無恥的格列高利」。我們剛才所用的這一詞組「竟成了……」是被羅葉─柯拉爾認作新詞的。在耶拿橋的第三橋洞下,人們還可以從顏色的潔白上認出那塊用來填塞布呂歇爾【註:參加滑鐵盧戰爭的普魯士軍將領。】在兩年前,為了炸橋而鑿的火藥眼的新石頭。有一個人看見阿圖瓦伯爵走進聖母院,那個人大聲說:「見他媽的鬼!我真留戀我從前看見波拿巴和塔爾馬手挽手同赴蠻舞會的那個時代。」法庭傳訊了他,認為那是叛徒的口吻,判了六個月監禁。一些賣國賊明目張膽地露面了,有些在某次戰爭前夕投敵的人完全不隱藏他們所得的贓款,並在光天化日之下,不顧羞恥,賣弄他們的可恥的富貴。里尼和四臂村【註:兩地都在比利時境內。】的一些叛徒,毫不掩飾他們愛國的醜行,還表示他們為國王盡忠的熱忱,竟忘了英國公共廁所內牆上所寫的「出去以前,請先整理衣服。」這些都是在一八一七年(現在已沒有人記得的一年)發生過的一些事。拉拉雜雜,信手拈來。這些特點歷史幾乎全部忽略了,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因為實在記不勝記。可是這些小事(我們原不應當稱之為小)都是有用的;人類沒有小事,猶如植物沒有小葉,世紀的面貌是歲月的動態集成的。
在一八一七那年裡,四個巴黎青年開了一個「妙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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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四位青年
上述的那些巴黎青年中,有一個是圖盧茲人,一個是利摩日人,第三個是卡奧爾人,第四個是蒙托邦人,不過他們都是學生,凡是學生,都是巴黎人,在巴黎求學,便算生在巴黎。
他們都是一些無足稱道的青年,誰都見過這一類的人,四種庸俗人的標本,既不善,也不惡,既無學問,又非無知,既非天才,亦非笨伯,年方二十,美如嫵媚的陽春。這是四個毫不出奇的奧斯卡爾【註:瑞典和挪威國王,一七九九年生於巴黎。】,因為在那時代,阿瑟【註:美國第二十一屆總統,生於一八三○年。】還沒有出世。當時的歌謠說:「為了他,點上龍涎香,奧斯卡爾走上前來,奧斯卡爾,我要去看他!」大家已放下了《歐辛集》【註:一部古詩集的名稱,一說該詩集係麥克弗森仿古的創作,曾傳誦一時。】。姿態的俊美崇尚的是斯堪地納維亞式和蘇格蘭式。純粹英國式要到以後才風行,並且阿瑟派的頭號人物威靈頓得逞於滑鐵盧戰役還沒有多少時候。
那些奧斯卡爾中間有一個叫斐利克斯.多羅米埃,圖盧茲人;一個叫李士多里,卡奧爾人;還有一個叫法梅依,利摩日人;最後一個是勃拉什維爾,蒙托邦人。自然每個人都有他的情婦。勃拉什維爾愛寵兒,她取了那樣一個名字,是因為她到英國去過一趟;李士多里鍾情於用花名作別名的大麗;法梅依奉瑟芬如天人,瑟芬是約瑟芬的簡稱;多羅米埃有芳汀,別號金髮美人,因為她生得一頭日光色的美髮。
寵兒、大麗、瑟芬和芳汀是四個春風滿面、香氣襲人的美女,但仍帶有一點女工的本色,因為她們並沒有完全不理針線,雖然談情說愛,她們臉上總還多少保存一點勞動人民的莊重氣味,在她們的心靈深處仍有誠實這種美德──它並沒有因當了情婦而消逝。四個人裡,有一個叫做小妹,因為她的年齡最輕,還有一個叫做大姐的。大姐有二十三歲。不瞞大家說,起頭的三個人,都比金髮美人芳汀有經驗些,放得開些,在人生的塵囂中閱歷多些,芳汀卻還沉浸在初戀的興奮之中。
大麗、瑟芬,尤其是寵兒,都消卻了曾經有過的那種痴情。她們的情史,雖然剛開始,卻已有過多次的波折,第一章裡的情人叫阿多爾夫,第二章裡的卻變了阿爾封斯,到第三章又是古士達夫了。貧寒和愛俏是兩種逼死人的動力,一個埋怨,一個逢迎。平民中的一般美貌姑娘都兼而有之,每一個都附在一邊耳朵上細語不停。防範不嚴的心靈便俯首聽命了。自己落井的原因在此,別人下石的原因也在此。而人們卻總要拿那一切瑩潔無瑕、高不可攀的貞操來對她們求全責備。唉!假使少婦不勝飢寒之苦呢?
寵兒到英國去過一趟,因此瑟芬和大麗都羨慕她。她很早就有個家。她的父親是個性情粗暴、愛吹牛的老數學教師,從沒正式結過婚,雖然上了年紀,卻還靠替人補課度日。這位教師在年輕時,有一天,看見女僕的一件衣裳掛在爐遮上,便為了那件偶然的事,動了春心。結果,有了寵兒。她有時碰見父親,她父親總向她行禮。有一天早晨,一個離奇古怪的老婆子走到她家裡來,對她說:「小姐,您不認識我嗎?」「不認識。」「我是你的媽。」那老婆子隨即打開了菜櫥,吃喝以後,又把她一床褥子搬來,住下了。那位嘰哩咕嚕、篤信上帝的母親從不和寵兒說話,幾個鐘頭裡能不說一個字,早餐、中餐、晚餐,她一個人吃的抵得上四個人,還要到門房裡去串門子,說她女兒的壞話。
大麗委身於李士多里,也許還結識過旁人,她之所以遊手好閒,是她那十隻過分美麗的桃紅指甲在作怪。怎能忍心讓那樣的指甲去做工呢?凡是願意保全自己清白的人都不應憐惜自己的手。至於瑟芬,她之所以能征服法梅依,是因為她能用一種嬌裡帶妖的神態對他說:「是呀,先生。」
那些青年是同學,那群姑娘是朋友。那種愛情總是有那種友誼陪襯著的。
自愛和自知是兩回事。這兒有個證明,我們暫且把他們那種不正規的結合放下不談,我們可以說寵兒、瑟芬和大麗是有自知之明的姑娘,芳汀卻是自愛的姑娘。
我們可以說她自愛嗎?那麼,多羅米埃又怎麼說呢?所羅門也許會回答說愛也是自愛之一道。我們只說芳汀的愛是初次的愛,專一的愛,真誠的愛。
她在那四人當中是唯一只許一個人對她稱「你」的。
芳汀是那樣一個從平民的底層(不妨這樣說)孕育出來的孩子。她雖然是從黑暗社會的那種不可測的深淵中生出來的,她的風度卻使人摸不著她的出處和身世。她生在濱海蒙特勒伊【註:法國北部加來海峽省的一縣。】。出自怎樣的父母?誰知道?誰也沒有見過她的父母。她叫芳汀。為什麼叫芳汀呢?因為人家從來不知道她有旁的名字。她出世時,督政府【註:一七九五年─一七九九年間。】還存在。她沒有姓,因為她沒有家;她沒有教名,因為當時教堂已不過問這些事了。她在極小時赤著腳在街上走,一個過路人這樣叫了她,她就得了這個名字。她接受了這個名字,正如她在下雨時額頭從天上接受了一點雨水一樣。大家都叫她做小芳汀。除此以外,誰也不知道關於她的其他事。她便是這樣來到人間的。十歲上,芳汀出城到附近的莊稼人家裡去作工。十五歲上,她到巴黎來「碰運氣」。芳汀生得美,她保持她的童貞直到最後一刻。她是一個牙齒潔白、頭髮淺黃的漂亮姑娘。她有黃金和珍珠做奩資,不過她的黃金在她的頭上,珍珠在她的口中。
她為生活而工作,到後來,她愛上了人,這也還是為了生活,因為心也有它的飢餓。
她愛上了多羅米埃。
對他來說,這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對她,卻是一片真情。充塞著青年學生和青年姑娘的拉丁區曾目擊那場情夢的滋長。在先賢祠的高坡一帶,見過多少悲歡離合的那些長街曲巷裡,芳汀逃避多羅米埃何止一次,但是躲避他卻正是為了遇見他。世間有那麼一種躲避,恰好像是追求。簡單地說,情史開場了。
勃拉什維爾、李士多里和法梅依彼此形影不離,並以多羅米埃為首領。他有辦法。
多羅米埃是往日那種老資格的學生,他有錢,他有四千法郎的年息,四千法郎的年息,在聖熱納微埃夫山【註:指拉丁區,巴黎大學所在地區。】上,可以為所欲為了。多羅米埃已有三十歲了,一向尋歡作樂,不愛惜身體。他臉上已經起了皺紋,牙齒也不齊全,頭也禿了頂;他自己毫不在乎,他常說:「三十歲的頭頂禿,四十歲的膝頭僵。」他的消化力平常,有一隻眼睛常淌淚。但是他的青春去得越遠,他的興致卻越高。他把諧謔代替他的牙,歡樂代替他的髮,譏諷代替他的健康,那隻淚汪汪的眼睛也總是笑眯眯的。他已經疲勞過度,卻仍舊勇氣百倍。儘管年事不高,青春先萎,他卻能且戰且退,整軍以還,笑聲脆勁,在別人看來,火力還是很足的。他寫過一篇戲劇,被滑稽劇院退了回來。他隨時隨地寫一些不相干的詩。並且,他自命不凡,懷疑一切事物,在膽怯的人的眼裡他成了一條好漢。因此,儘管禿頭,愛諷刺,他倒做了領袖。Iron是一個作「鐵」解釋的英國字。難道作「諷刺」解釋的Ironie是從這英文字來的嗎?
有一天,多羅米埃把那三個人拉到一邊,指手畫腳地向他們說:
「芳汀,大麗,瑟芬和寵兒要求我們送她們一件古怪玩意兒已快一年了。我們也曾大模大樣地答應了她們。她們直到現在還常常對我們談到這件事,尤其是對著我。正好像那不勒斯【註:義大利西岸港口。】的那些老太婆常對聖詹納羅【註:是那不勒斯的保護神。】喊著說『黃面皮,快顯靈!』一樣,我們的美人也經常向我們說:『多羅米埃,你那怪玩意兒幾時拿出來?』同時我們的父母又常有信給我們。兩面夾攻。我認為時間已經到了。我們來商量一下。」
說到此地,多羅米埃的聲音放低了,並且鬼鬼祟祟地講了些話,有趣到使那四張口同時發出一陣奔放、興奮的笑聲,勃拉什維爾還喊道:
「這真是妙不可言!」
他們走到一個煙霧騰騰的咖啡館門前,鑽了進去,他們會議的尾聲便消失在黑暗中了。
這次密談的結果帶來了下星期日舉行的那場別出心裁的郊遊,四位青年邀請了那四位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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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四對四
四十五年前的學生們和姑娘們到郊外遊玩的情形,到今天【註:指一八六二年。】已是難以想像的了。巴黎的近郊已不是當年那模樣,半個世紀以來,我們可以稱為巴黎郊區生活的那種情況已完全改變了,從前有子規的地方,今天有了火車;從前有遊艇的地方,今天有了汽船;從前的人談聖克魯【註:巴黎西郊的一個名勝區。】,正如今天的人談費康【註:英法海峽邊上的一個港口。】一樣。一八六二年的巴黎已是一個以全法國作為近郊的城市了。
當時在鄉間所能得到的狂歡,那四對情人都一一盡情享受了。他們開始度暑假,這是個和暖爽朗的夏日。寵兒是唯一知道寫字的人,她在前一日用四個人的名義寫了這樣一句話給多羅米埃:「青早出門很塊樂。」【註:表示寵兒識字不多。】因此他們早晨五點就起身了。隨後,他們坐上公共馬車,去聖克魯,看了一回乾瀑布,大家喊著說:「有水的時候,一定很好看!」在加斯丹還沒有到過的那個黑頭飯店裡用了午餐,在大池邊的五株林裡玩了一局七連環,登上了第歐根尼的燈籠【註:當地的一遊覽場所。】,到過塞夫勒橋,拿著杏仁餅去押了輪盤賭,在普托採了許多花,在訥伊買了些蘆管笛,沿途吃著蘋果餃,快樂無比。
這幾個姑娘好像一群逃出籠子的小鳥,喧噪談笑,鬧個不休。這是一種狂歡。她們不時和這些青年們打打鬧鬧。一生中少年時代的陶醉!可愛的歲月!蜻蜓的翅膀顫著!呀!無論你是誰,你總忘不了吧!你曾否穿越樹叢,為跟在你後面走來的姣好的頭分開枝葉呢?在雨後笑著從溼潤的斜坡上滑下去,一個心愛的密友牽著你的手,口裡喊著:「呀!我嶄新的鞋子!弄成什麼樣子了!」你曾否有過這樣經歷呢?
讓我們立刻說出來那件有趣的意外,那陣驟雨,對那一群興高采烈的伴侶,多少有些掃興,雖然寵兒在出發時曾用長官和慈母式的口吻說過:「孩子們,蝸牛在小路上爬,這是下雨的兆頭。」
這四位姑娘都是美到令人心花怒放的。有位名震一時的古典派老詩人,自己也據有個美人兒的男子,拉布依斯騎士先生,那天也正在聖克魯的栗樹林裡徘徊,他看見她們在早晨十點左右打那兒經過,叫道「可惜多了一個」,他心裡想到了三位美惠女神【註:指希臘神話。】。勃拉什維爾的情人寵兒,二十三歲的那位大姐,在蒼翠的虯枝下帶頭奔跑,跳過泥溝,放恣地跨過荊棘,興致勃發,儼如田野間的幼年女神。至於瑟芬和大麗,在這場合下她們便互相接近,互相襯托,以表示她們的得意,她們寸步不離,互相倚偎,仿效英國人的姿態;我們與其說那是出於友誼,倒不如說她倆是天生愛俏。最初的幾本《婦女時裝手冊》當時才出版不久,她們就急於模仿,正如日後的男子們模仿拜倫一樣,女性的頭髮已開始披散了,瑟芬和大麗的頭髮是轉筒式的。李士多里和法梅依正談論他們的教師,向芳汀述說戴爾文古先生和勃隆多先生的不同點。
勃拉什維爾彷彿生來是專門替寵兒在星期日挽她那件德爾諾式的絨線披肩的。
多羅米埃跟在後面走,做那一夥的殿後。他也是有說有笑的,不過大家總覺得他是家長。他的嬉笑總含有專制君王的意味,他的主要服裝是一條象腿式的南京布長褲,用一條銅絲帶把褲腳紮在腳底,手裡拿一條值兩百法郎的粗藤手杖,他一向為所欲為,嘴裡也就銜了一支叫做雪茄的那種怪東西。他真是目空一切,竟敢吸菸。
「這個多羅米埃真是特別,」大家都肅然起敬地那樣說,「他竟穿那樣的褲子!他真有個性!」
至於芳汀,她就是歡樂。她那一嘴光彩奪目的牙齒明明從上帝那裡奉了一道使命──笑的使命。一頂垂著白色長飄帶的精緻小草帽,她拿在手裡的時候多,戴在頭上的時候少。一頭蓬鬆的黃髮,偏偏喜歡飄舞,容易披散,不時需要整理,彷彿是為使垂楊下的仙女遮羞而生的。她的櫻唇,喋喋不休,令人聽了心醉。她嘴的兩角含情脈脈地向上翹著,正如愛里柯尼的古代塑像,帶著一種鼓勵人放肆的神氣;但是她那雙遲疑的睫毛藹然低垂在冶豔的面容上,又彷彿是在說著「行不得也哥哥哥」一樣。她周身的裝飾具有一種說不出的和諧和奪目的光彩。她穿了件玫瑰紫的毛織薄呢袍,一雙閃爍的玲瓏古式鞋,鞋帶交叉結在兩旁挑花的細質白襪上,還穿一件輕羅短衫,那種短衫,是馬賽人新創的式樣,名叫「加納佐」,這個字是「八月十五」的變音,在加納皮爾大街上是那樣讀的,它的含義是「晴暖的南國」。其餘那三個,我們已說過,比較放縱,都乾脆露著胸部,那種裝束,一到夏天,在花枝招展的帽子下顯得格外妖嬈惱人,但是在那種大膽的裝飾之外,還有金髮美人芳汀的那件薄如蟬翼的「八月十五」,若隱若現,亦蓋亦彰,彷彿是一種獨出心裁、惹人尋味的豔服。海綠眼睛的塞特子爵夫人所主持的那個有名的情宮,也許會把服裝獎頒給這件追求嫻靜趣味的「八月十五」。最天真的人有時是最高明的。這是常有的事。光豔的臉兒,秀麗的側影,眼睛深藍,眼皮如凝脂,腳秀而翹,腕、踝都肥瘦適度,美妙天成,白皙的皮膚四處露著蔚藍的脈絡,兩頰鮮潤得和童女一樣,頸脖肥碩如埃伊納島【註:希臘的一個島。一八一一年掘出大批塑像。】的朱諾【註:眾神之后。】,後頸窩顯得既健壯又柔和,兩肩彷彿是庫斯圖【註:法國十八世紀的著名雕塑家。】塑造的,中間有一個動人的圓渦從輕羅下透出來,多愁工媚,冷若冰霜,狀如石刻,色態如蟬娟,這樣便是芳汀。在那樸素的衣服下面,我們可以想見一座塑像,塑像的心中有個靈魂。
芳汀很美,但她自己不大知道。偶然有些深思的人默默地用十全十美的標準來衡量一切事物,他們在芳汀的巴黎式的丰采中,也許會想見古代聖樂的和諧吧。這位出自幽谷的姑娘有根基,她在兩個方面,風韻和容止方面都是美麗的。風韻是理想中的形象,容止是理想中的動靜。
我們已經說過,芳汀就是歡樂,芳汀也就是貞操。一個旁觀者,如果仔細研究她,就會知道,她在那種年齡、那種季節、那種愛慕的陶醉中表露出來的,只是一種謙虛謹慎、毫不苟且的神情。芳汀自己也有一些感到驚奇。這種純潔的驚奇,也就是普賽克【註:希臘神話中的一個美女,愛神的情人。】和維納斯【註:美神。】之間的最細微的不同處。芳汀的手指,長而白,宛如拿著金針撥聖火灰的貞女。雖然她對多羅米埃的一切要求都不拒絕(關於這一點,我們以後還可以看得更清楚),但她的面貌,在靜止時卻仍是端莊如處子的,有時,她會突然表現出一種冷峻到近乎嚴肅的懍然不可犯的神情;我們看到她的歡樂忽然消失了,不需要經過一個中間階段而立即繼以沉思,世間再沒有比這更奇特動人的情景了。這種突如其來的莊重,有時甚至顯得嚴厲,正像女神的鄙夷神情。她的額、鼻和下頦具有線條上的平衡(絕不是比例上的平衡),因而構成了她面部的勻稱,在從鼻底到上唇的那一段非常特別的地方,她有一種隱約難辨的美妙窩痕,那正是貞靜的神祕標誌,從前紅鬍子【註:十六世紀有兩個紅鬍子,兄弟倆,一個是海盜,一個是土耳其的艦隊司令。】之所以愛上在搜尋聖像時發現的一幅狄安娜【註:希臘神話中的獵神。】,也正是為了這樣一種貞靜之美。
好吧,愛是一種過失。芳汀卻是飄浮在過失上的貞女。
※※※
四 多羅米埃樂到唱起西班牙歌來
那天從早到晚都充滿了一股朝氣。整個自然界彷彿在過節日,在嬉笑。聖克魯的花壇吐著陣陣香氣,塞納河裡的微風拂著翠葉,枝頭迎風舞弄,蜂群侵占茉莉花,一群群流浪的蝴蝶在蓍草、苜蓿和野麥中間翩翩狂舞,法蘭西國王的森嚴園囿裡有成堆的流浪小鳥。
四對喜洋洋的情侶,嬉遊在日光、田野、花叢、樹林中,顯得光豔照人。
這群來自天上的神仙談著,唱著,互相追逐,舞蹈,撲著蝴蝶,採著牽牛,在深草中漬溼他們的粉紅挑花襪;她們是鮮豔的,瘋狂的,對人毫無惡念,每個姑娘都隨時隨地接受各個男子的吻,唯有芳汀,固守在她那種多愁易怒、半迎半拒的抵抗裡,她的心有所專愛。「你,」寵兒對她說,「你老是這樣。」
這就是歡樂。這一對對情侶的活動是對人生和自然發出的一種強烈的呼聲,使天地萬物都放出了愛和光。從前有一個仙女特地為痴情男女創造了草地和樹林。從此有情人便永遠逃學野遊,朝朝暮暮,了無盡期,只要一天有原野和學生,這樣的事便一天不會停止。因此思想家無不懷念春光。王孫公子、磨刀匠、公卿、縉紳、朝廷中人和城市中人(從前有這種說法)都成了那仙女的順民。大家歡笑,相互追求,空中也有著一種喜悅的光彩,愛真是普天同慶!月下老人便是上帝。嬌喘的叫聲,草叢中的追逐,順手摟住的細腰,音樂般的俏罵,用一個音節表現出的熱愛,從這張嘴裡奪到那張嘴裡的櫻桃,凡此種種,都烈火似的燃燒著,火焰直薄雲霄。美麗的姑娘們甘於犧牲色相,那大概是永無盡期的了。哲學家、詩人和畫家望著那種痴情,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們早已眼花繚亂了。華托【註:法國畫家。】號召到愛鄉去。平民畫家朗克雷凝視著他那些飛入天空的仕女,狄德羅【註:十八世紀法國哲學家,百科全書創編人。】讚頌愛情,杜爾菲【註:法國小說家。】甚至說古代的祭司們也不免觸景生情。
午餐過後,那四對情侶到了所謂王家方城,在那裡看了那株新從印度運來的植物(我一時忘了它的名稱,它曾經轟動一時,把巴黎的人全吸引到了聖克魯),它是一株新奇、悅目、枝長的小樹,無數的細如線縷的旁枝蓬鬆披散,沒有葉子,開著盈千累萬的小小白團花,像一叢插滿花朵的頭髮。成群結隊的人不斷地去讚賞它。
看完了樹,多羅米埃大聲說:「我請你們騎毛驢!」和趕驢人講好價錢以後,他們便從凡沃爾和伊西轉回來。到了伊西,又有一件意外的收獲,當時由軍需官布爾甘占用的那個國有公園園門恰巧大開。他們穿過鐵欄門,到岩洞裡望了那個木頭人似的隱修僧,在那著名的明鏡廳裡他們又嘗試了那些神祕的小玩意,那是一種陷阱,如果是一個成為巨富的登徒子或變作普利阿普斯【註:園藝、畜牧、生育之神。】的杜卡萊【註:喜劇中的主人公,原是僕人,經過欺詐鑽營,成了巨富。】,這玩意倒十分相稱。在伯爾尼神甫祭過的那兩株栗樹間,繫著一個大秋千網,他們使勁盪了一回。那些美人一個個輪流盪著,裙邊飛揚,皆大歡喜,戈洛治【註:法國畫家。】如在場,大約又找到他的題材了;正在那時,那位圖盧茲人多羅米埃(他和西班牙人的性格有些淵源,圖盧茲和托洛薩是妹妹城)用一種情致纏綿的曲調,唱了一首舊時的西班牙歌曲,大致是因為看見一個美麗的姑娘在樹間的繩索上盪來盪去而有所感吧:
我來自巴達霍斯,
受了情魔的驅使,
我全部的靈魂
都在我的眼裡。
為什麼
要露出你的大腿。
只有芳汀一個人不肯盪秋千。
「我不喜歡有人裝這種腔。」寵兒氣憤憤地說。丟了毛驢,又有了新的歡樂,他們坐上船,渡過塞納河,從巴喜走到明星區便門。我們記得,他們是在早晨五點起身的,但是,沒有關係!「星期日沒有什麼叫做疲倦,」寵兒說,「疲倦到星期日也去休息了。」三點左右,這四對樂不可支的朋友,跑上了俄羅斯山【註:一種供人遊戲的蜿蜒起伏的架空鐵道。】,那是當時在波戎高地上的一種新奇建築物,我們從愛麗舍廣場的樹梢上望過去,便可以望見它那蜿蜒曲折的線路。
寵兒不時喊道:
「還有那新鮮玩意呢?我要那新鮮玩意兒。」
「不用急。」多羅米埃回答。
※※※
五 蓬巴達酒家
俄羅斯山溜完以後,他們想到了晚餐,到底有些疲倦了,興高采烈的玩伴在蓬巴達酒家歇下來了,那酒家是有名的飯店老板蓬巴達在愛麗舍廣場設下的分店,當時人們可以從里沃利街,德樂麥通道旁邊看見它的招牌。
一間房間,寬敞而醜陋,裡面有壁廂,廂底有床(由於星期日酒樓人滿,只得忍受那樣的地方);兩扇窗子,憑窗可以眺望榆樹外面的河水和河岸,一股八月的明媚陽光正射在窗口;兩張桌子,一張上面有著堆積如山的鮮花以及男人和女人的帽子,另一張,則由這四對朋友占了,他們團團坐在一堆喜氣洋洋的杯盤瓶碟的周圍,啤酒罐和葡萄酒瓶雜陳,桌上不大有秩序,桌下更是有點亂。
「他們用腳在桌子下面搞得乒乒乓乓一團糟。」莫里哀說過。
這就是從早晨五點開始的那次郊遊到了下午四點半鐘時的情形。太陽西沉了,意興也闌珊了。
充滿了日光和人群的愛麗舍廣場只見陽光和灰塵,那是構成光輝的兩種東西。馬爾利雕刻的一群石馬,在金粉似的煙塵中立在後蹄上,引頸長鳴。華麗的馬車川流不息。一隊富麗堂皇的近衛騎兵,隨著喇叭,從訥伊林蔭大道走下來,一面白旗【註:波旁王朝的旗幟。】在斜陽返照中帶著淡紅顏色,在杜伊勒里宮的圓頂上飄蕩。協和廣場(當時已經恢復舊名,叫路易十五廣場)上人山人海,個個喜氣洋洋。許多人的衣紐上還佩著一朵吊在一條白閃緞帶上的銀百合花,那種東西,到一八一七年還沒有完全絕跡。這兒那兒,成群的小女孩,在過路閒人圍觀鼓掌聲中跳著團圓舞,迎風唱著一種波旁舞曲,那種舞曲,本是用來打倒百日帝政的,直到當時還流行,其中的疊句是:
送還我們根特【註】的伯伯,
送還我們的伯伯。
【註】比利時城市,百日帝政期間,路易十八逃亡在那裡。
一群群近郊居民,穿著節日的漂亮衣服,有些還模仿紳士,也佩上一朵百合花,四散在大方場和馬里尼方場上,玩著七連環遊戲或是騎著木馬兜圓圈,其餘一些人喝著酒;印刷廠裡的幾個學徒,戴著紙帽,又說又笑。處處都光輝燦爛。無可否認,那確是國泰民安,君權鞏固的時代。警署署長昂格勒斯曾向國王遞過一本私人密奏,談到巴黎四郊的情形,他最後的幾句話是這樣的:「陛下,根據各方面的縝密觀察,這些人民不足為畏。他們都和貓兒一樣,懶惰馴良。外省的小民好騷動,巴黎的人民卻不然。這全是些小民,陛下,要兩個這樣的小民疊起來,才抵得上一個近衛軍士。在首都的民眾方面,完全沒有可慮的地方。五十年來,人民的身材又縮小了,這是值得注意的,巴黎四郊的人民,比革命前更矮小了。他們不足為害。總而言之,這都是些賤民,馴良的賤民。」
警署署長們是絕不相信貓能變成獅子的,然而事實上卻是可能的,而且那正是巴黎人民的奇蹟。就拿貓來說吧,昂格勒斯那樣瞧不起貓,貓卻受到古代共和國的尊重,他們認為貓是自由的化身,在科林斯【註:古希臘城市。】城的公共廣場上,就有一隻極大的紫銅貓,彷彿是和比雷埃夫斯【註:希臘港口。】的那尊無翅膀的密涅瓦塑像作對稱似的。復辟時代的警察太天真,把巴黎的人民看得太「易與」了。恰恰相反,他們絕不是「馴良的賤民」,巴黎人之於法蘭西人,正如雅典人之於希臘人,他比任何人都睡得好些,他比任何人都著實要來得輕佻懶惰些,沒有人比他更顯得健忘,但是切不可以為他們是可靠的,他盡可以百般疏懶,但是一旦光榮在望,他便會奮不顧身,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給他一支矛吧,他可以做出八月十日【註:一七九二年八月十日,巴黎人民攻入王宮,逮捕國王,推翻了君主政體。】的事,給他一支槍吧,他可以再有一次奧斯特里茨。他是拿破崙的支柱,丹東【註:雅各賓派的右翼領袖。】的後盾。國家發生了問題?他捐軀行伍;自由發生了問題?他喋血街頭;留神!他的怒髮令人難忘;他的布衫可以和希臘的寬袍媲美,他會像在格爾內塔街那樣,迫使強敵投降。當心!時機一到,這個郊區的居民就會長大起來的。這小子會站起來,怒目向人,他吐出的氣將變成颶風,從他孱弱的胸中,會呼出足夠的風,來改變阿爾卑斯山的丘壑。革命之所以能夠成功,全賴軍隊裡巴黎郊區的居民。他歌唱,那是他的歡樂。你讓他的歌適合他的性格,你看著吧!如果他唱來唱去只有《卡瑪尼奧拉》【註:法國大革命時期歌曲之一。】一首歌,他當然只能推倒路易十六;但你如果叫他唱《馬賽曲》,他便能拯救全世界。
我們在昂格勒斯奏本的邊上寫了這段評語以後,再回頭來說我們的那四對情人。我們說過,晚餐已經用完了。
※※※
六 相愛篇
餐桌上的談話和情侶們的談話同樣是不可捉摸的,情侶們的談話是雲霞,餐桌上的談話是煙霧。
法梅依和大麗哼著歌兒,多羅米埃喝著酒,瑟芬笑著,芳汀微笑著。李士多里吹著在聖克魯買來的木喇叭。寵兒脈脈含情地望著勃拉什維爾說道:
「勃拉什維爾。我愛你。」
這話引起了勃拉什維爾的一個問題。
「寵兒,假使我不愛你了,你將怎樣呢?」
「我嗎?」寵兒喊著說,「唉!不要說這種話,哪怕是開玩笑,也不要說這種話!假使你不愛我了,我就跳到你後面,抓你的皮,扯你的頭髮,把水淋到你的身上,叫你吃官司。」
勃拉什維爾自詡多情地微笑了一下,正如一個自尊心獲得極端滿足而感到舒服的人一樣。寵兒又說:
「是呀!我會叫警察!哼!你以為我有什麼事做不出的!壞種!」
勃拉什維爾,受寵若驚,仰在椅上,沾沾自喜地閉上了眼睛。
大麗吃個不停,從喧雜的語聲中對寵兒說:
「看來,你對你的勃拉什維爾不是很痴心嗎?」
「我,我厭惡他,」寵兒用了同樣的語調回答,重又拿起她的叉子,「他捨不得花錢。我愛著在我對面住的那個小夥子。那小子長得漂亮得很,你認得他嗎?他很有做戲子的派頭。我喜歡戲子。他一回家,他娘就說:『呀!我的上帝!我又不得安靜了。他要叫起來了。唉,我的朋友,你要叫破我的腦袋嗎?』因為他一到家裡,便到那些住耗子的閣樓上,那些黑洞裡,越高越好,他在那裡又唱又朗誦,誰知道他搞些什麼?下面的人都聽得見。他在一個律師家裡寫訟詞,每天已能賺二十個蘇了。他父親是聖雅克教堂裡的唱詩人。呀!他生得非常好。他已經愛我到這種地步,有一天,他看見我在調灰麵做薄餅,他對我說:『小姐,您拿您的手套做些餅,我全會吃下去。』世界上只有藝術家才會說這樣的話。聽!他生得非常好。我已要為那小白臉發瘋了。這不打緊,我對勃拉什維爾還是說我愛他。我多麼會撒謊!你說是嗎?我多麼會撒謊!」
寵兒喘了口氣,又繼續說:
「大麗,你知道嗎?我心裡煩得很。落了一夏季的雨,這風真叫我受不了,風又熄不了我心頭的火,勃拉什維爾是個小氣鬼,菜場裡又不大有豌豆賣,他只知道吃,正好像英國人說的,我害『憂鬱病』了,奶油又那麼貴!並且,你瞧,真是笑話,我們竟會在有床鋪的房間裡吃飯,我還不如死了的好。」
※※※
七 多羅米埃的高見
這時,有幾個人唱著歌,其餘的人都談著話,稀哩嘩啦,也不分個先後,到處只有一片亂嘈嘈的聲音。多羅米埃開口了:「我們不應當胡說八道,也不應當說得太快,」他大聲說,「讓我們想想,我們是不是想要賣弄自己的口才。過分地信口開河只能浪費精力,再傻也沒有了。流著的啤酒堆不起泡沫。先生們,不可性急。我們吃喝,也得有吃喝的氣派。讓我們細心地吃,慢慢地喝。我們不必趕快。你們看春天吧,如果它來得太快,它就燒起來了,就是說,一切植物都不能發芽了。過分的熱可以損害桃花和杏花。過分的熱也可以消滅盛宴的雅興和歡樂。先生們,心不可熱!拉雷尼埃爾【註:巴黎的烹調專家。】和塔列朗的意見都是這樣。」
一陣震耳欲聾的反抗聲從那堆人裡發出來。
「多羅米埃,不要鬧!」勃拉什維爾說。
「打倒專制魔王!」法梅依說。
「蓬巴達【註:酒家。】!蓬彭斯【註:盛筵。】!彭博什【註:荷蘭畫家。】!」
「星期日還沒完呢。」法梅依又說。
「我們並沒有亂來。」李士多里說。
「多羅米埃,」勃拉什維爾說,「請注意我的安靜態度。」
「在這方面,你算得是侯爺。」
這句小小的隱語竟好像是一塊丟在池塘裡的石頭。安靜山侯爵是當時一個大名鼎鼎的保王黨。蛙群全沒聲息了。
「朋友們,」多羅米埃以一個重獲首領地位的人的口吻大聲說,「安靜下來。見了這種天上落下來的玩笑也不必太慌張。凡是這樣落下來的東西,不一定是值得興奮和敬佩的。隱語是飛著的精靈所遺的糞。笑話四處都有,精靈在說笑一通之後,又飛上天去了。神鷹遺了一堆白色的穢物在岩石上,仍舊翱翔自如。我毫不褻瀆隱語。我僅就它價值的高下,寄以相當的敬意罷了。人類中,也許是人類以外,最尊嚴、最卓越和最可親的人都說過隱語。耶穌基督說過一句有關聖彼得的隱語。摩西在談到以撒、埃斯庫羅斯、波呂尼刻斯時,克麗奧佩脫拉在談到屋大維時也都使用過隱語。還要請你們注意,克麗奧佩脫拉的隱語是在亞克興【註:公元前三一年羅馬艦隊在屋大維率領下,擊敗叛將安敦尼於此,埃及王后克麗奧佩脫拉死之。】戰爭以前說的,如果沒有它,也就不會有人記得多臨城,多臨在希臘語中只是一個勺而已。這件事交代以後,我再回頭來說我的勸告辭。我的弟兄們,我再說一遍,即使是在說俏皮話、詼諧、笑謔和隱語時,也不可過於熱心,不可囂張,不可過分。諸位聽我講,我有安菲阿拉俄斯【註:攻打底比斯的七英雄之一,是著名的先知。】的謹慎和凱撒的禿頂。即使是猜謎語,也應當有限度。這就是拉丁話所說的『即使是飲食,也應當有節制。』。
「女士們,你們喜歡蘋果餃,可不要吃得太多了。就是吃餃,也應當有限度和有藝術手法。貪多嚼不爛,好比蛇吞象。胃病總是由於貪吃。疳積病是上帝派來教育胃的。並且你們應當記住這一點:我們的每一種欲念,甚至包括愛情在內,也都有胃口,不可太飽。在任何事情上,都應當在適當的時候寫上『終』字;在緊急的時候,我們應當自行約束,推上食量的門閂,囚禁自己的妄念,並且自請處罰。知道在適當的時候自動管制自己的人就是聰明人。對於我,你們不妨多少有點信心,因為我學過一點法律,我的考試成績可以證明,因為我知道存案和懸案間的差別,因為我用拉丁文做過一篇論文,論《繆納修斯.德門任弒君者的度支官時期的羅馬刑法》,因為我快做博士了,照說,從此以後,我就一定不會是個蠢才了。我勸告你們,應當節欲。我說的是好話,真實可靠到和我叫斐利克斯.多羅米埃一樣。時機一到,就下定決心,像西拉【註:公元前一世紀羅馬的獨裁者。】或奧利金【註:基督教神學家。】那樣,毅然引退,那樣才真是快樂的人。」
寵兒聚精會神地聽著。
「斐利克斯!」她說,「這是個多麼漂亮的名字!我愛這個名字。這是拉丁文,作『興盛』解釋。」
多羅米埃接下去說:
「公民們,先生們,少爺們,朋友們!你們要摒絕床笫之事,放棄兒女之情而毫不衝動嗎?再簡單也沒有。這就是藥方:檸檬水,過度的體操,強迫勞動,疲勞,拖重東西,不睡覺,守夜,多飲含硝質的飲料和白荷花湯,嘗罌粟油和馬鞭草油,厲行節食,餓肚子,繼之以冷水浴,使用草索束身,佩帶鉛塊,用醋酸鉛擦身,再用醋湯作熱敷。」
「我寧願請教女人。」李士多里說。
「女人!」多羅米埃說,「你們得小心。楊花水性的女人,信賴她們,那真是自討苦吃。女人都是不能信任的。她們恨蛇,那只是出於同業的妒嫉心。蛇和女人是對門住的。」
「多羅米埃!」勃拉什維爾喊著說,「你喝醉了!」
「可不是!」多羅米埃說。
「那麼,你樂一樂吧。」勃拉什維爾又說。
「我同意。」多羅米埃回答。
於是,一面斟滿酒,一面立起來:
「光榮屬於美酒!現在,酒神,請喝!對不起,諸位小姐,這是西班牙文。證據呢,女士們,就是這樣。怎樣的民族就有怎樣的酒桶。卡斯蒂利亞【註:在西班牙中部。】的亞洛伯,盛十六公升,阿利坎特的康達羅十二公升,加那利群島的亞爾繆德二十五公升,巴利阿里群島【註:在地中海西端,屬西班牙。】的苦亞丹二十六公升,沙皇彼得的普特三十公升。偉大的彼得萬歲,他那更偉大的普特萬萬歲。諸位女士們,請讓我以朋友資格奉勸一句話:你們應當隨心所欲,廣結良緣。愛情的本質就是亂撞。愛神不需要像一個膝蓋上擦起疙瘩的英國女僕那樣死死蹲在一個地方。那位溫柔的愛神生來並不是這樣的,祂嘻嘻哈哈四處亂撞,別人說過,撞錯總也還是人情;我說,撞錯總也還是愛情。諸位女士,我崇拜你們中的每一位。呵瑟芬,呵,約瑟芬,俏皮娘兒,假使你不那樣撅著嘴,你就更迷人了。你那神氣好像是被誰在你臉上無意中坐了一下子似的。至於寵兒,呵,山林中的仙女和繆斯!勃拉什維爾一天走過格雷─巴梭街的小溪邊,看見一個美貌姑娘,露著腿,穿著一雙白襪,拉得緊緊的。這個樣子合了他的意,於是勃拉什維爾著迷了。他愛的那個人兒便是寵兒。呵,寵兒!你有愛奧尼亞人的嘴唇。從前有個希臘畫家叫歐風里翁,別人給了他個別號,叫嘴唇畫家。只有那個希臘人才配畫你的嘴唇。聽我說!在你以前,沒有一個人是夠得上他一畫的。你和美神一樣是為得蘋果而生的,或者說,和夏娃一樣,是為吃蘋果而生的。美是由你開始的。我剛才提到了夏娃,夏娃是你創造出來的。你有資格獲得『發明美女』的證書。呵,寵兒,我不再稱您為你了。因為我要由詩歌轉入散文了。剛才您談到我的名字,您打動了我的心弦,但是無論我們是什麼人,對於名字,總不宜輕信。名不一定副實。我叫做斐利克斯,但是我並不快樂。字是騙人的。我們不要盲目接受它的含義。寫信到列日【註:比利時城名,和「軟木」同音。】去買軟木塞,到波城【註:法國城名,和「皮」同音。】去買皮手套,那才荒唐呢。密斯【註:英語,意為「小姐」。】大麗,我如果是您的話,我就要叫做玫瑰,花應當有香味,女子應當有智慧。至於芳汀,我不打算說什麼,她是一個多幻象、多夢想、多思慮、多感觸的人,一個具有仙女的體態和信女的貞潔的小精靈;她失足在風流女郎的隊伍裡,又要在幻想中藏身,她唱歌,卻又祈禱又望著天空,但又不大知道她所望的是什麼,也不大知道她所作的究竟是什麼,她望著天空,自以為生活在大花園裡,以為到處是花和鳥,而實際上花和鳥並不多。呵,芳汀,您應當知道這一點:我,多羅米埃,我只是一種幻象,但是這位心思縹渺的黃髮女郎,她並沒有聽見我說話!然而她有的全是光豔、趣味、青春、柔美的晨曦。呵,芳汀,您是一個值得稱為白菊或明珠的姑娘,您是一個滿身珠光寶氣的婦女。諸位女士,還有第二個忠告:你們絕不要嫁人,結婚猶如接木,效果好壞,不一定,你們不必自尋苦吃。但是,哎呀!我在這裡胡說些什麼?我失言了。姑娘們在配偶問題上是不可救藥的。我們這些明眼人所能說的一切絕不足以防止那些做背心、做鞋子的姑娘們去夢想那些金玉滿堂的良人。不管它,就是這樣吧,但是,美人們,請記牢這一點:你們的糖,吃得太多了。呵,婦女們,你們只有一個錯誤:就是好嚼糖。呵,齧齒類的女性,你的皓齒多愛糖呵。那麼,好好地聽我講、糖是一種鹽。一切鹽都吸收水分。糖在各種鹽裡有著最富於吸收水分的能力。它通過血管,把血液裡的水分提出來,於是血液凝結,由凝結而凝固,而得肺結核,而死亡。因此,糖尿病常和癆病並發。因此,你們不要嚼糖就長壽了!現在我轉到男子方面來。先生們,多多霸占婦女。在你們彼此之間不妨毫無顧忌地互相霸占愛人。獵豔,亂交,情場中無所謂朋友。凡是有一個漂亮女子的地方,爭奪總是公開的;無分區域,大家殺個你死我活!一個漂亮女子便是一場戰爭的原因,一個漂亮女子便是一場明目張膽的盜竊。歷來一切的劫掠都是在褻衣上發動的。羅慕洛【註:西羅馬帝國的最後一個皇帝。】擄過薩賓【註:義大利古國名。】婦人,威廉擄過薩克森婦人,凱撒擄過羅馬婦人。沒有女子愛著的男子,總好像餓鷹那樣,在別人的情婦頭上翱翔。至於我,我向一切沒有家室的可憐蟲介紹波拿巴的《告義大利大軍書》:『兵士們,你們什麼也沒有。敵人卻有。』」
多羅米埃的話中斷了。
「喘口氣吧,多羅米埃。」勃拉什維爾說。
同時,勃拉什維爾開始唱一支悲傷的歌,李士多里和法梅依隨聲和著,那種歌是用從車間裡信手拈來的歌詞編的,音韻似乎很豐富,其實完全沒有音韻;意義空虛,有如風聲樹影,是從菸斗的霧氣中產生出來的,因此也就和霧氣一同飄散消失。
下面便是那群人答覆多羅米埃的演說詞的一節:
幾個荒唐老頭子,
拿些銀子交給狗腿子,
要教克雷蒙.東納【註】先生,
聖約翰節坐上教皇的位子,
克雷蒙.東納先生不能當教皇,
原來他不是教士,
狗腿子氣沖沖,
送還他們的銀子。
【註】克雷蒙.東納:法國多菲內地區一大家族,其中最著名者一是紅衣主教,一是伯爵。
那種歌並不能平息多羅米埃的隨機應變的口才。他乾了杯,再斟上一杯,又說起話來。
「打倒聖人!我說的話,你們全不必放在心上。我們不要清規戒律,不要束手束腳,不要謹小慎微。我要為歡樂浮一大白,讓我們狂歡吧!讓我們拿放蕩和酒肉來補足我們的法律課。吃喝,消化。讓查士丁尼【註:拜占庭皇帝,編有《法家言類纂》書名與「消化」音近似。】作雄的,讓酒囊飯袋作雌的。喜氣彌漫穹蒼呵!造物主!祝你長生!地球是一顆大金剛鑽!我快樂。雀鳥真夠勁,遍地都是盛會!黃鶯兒是一個任人欣賞的艾勒維奧【註:當時法國的一個著名歌唱家。】。夏日,我向你致敬。呵,盧森堡,呵,夫人街和天文臺路的竹枝詞!呵,神魂顛倒的丘八!呵,那些看守孩子又拿孩子尋開心的漂亮女用人。如果我沒有奧德翁【註:戲院名。】的長廊,我也許會喜歡美洲的草原吧。我的靈魂飛向森林中的處女地和廣漠的平原。一切都是美的。青蠅在日光中營營飛舞。太陽打噴嚏打出了蜂雀。吻我吧,芳汀。」
他弄錯了,吻了寵兒。
※※※
八 一匹馬的死
「愛同飯店比蓬巴達酒家好。」瑟芬叫著說。
「我喜歡蓬巴達勝過愛同,」勃拉什維爾說,「這裡來得闊綽些,有些亞洲味兒。你們看下面的那間大廳,四面牆上都有鏡子。」
「我只注意盤子裡的東西。」寵兒說。
勃拉什維爾一再堅持說:
「你們瞧這些刀子。在蓬巴達酒家裡刀柄是銀的,在愛同店裡是骨頭的。銀子當然比骨頭貴重些。」
「對那些裝了銀下巴的人來說,這話卻不對。」多羅米埃說。
這時他從蓬巴達的窗口望著殘廢軍人院的圓屋頂。
大家寂靜下來。
「多羅米埃,」法梅依叫道,「剛才李士多里和我辯論了一番。」
「辯論固然好,相罵更加妙。」多羅米埃回答。
「我們辯論哲學問題。」
「哼。」
「你喜歡笛卡兒還是斯賓諾莎【註:十八世紀荷蘭哲學家。】?」
「我喜歡德佐吉埃【註:當時歌手。】。」多羅米埃說。
下了那判詞以後,他又喝酒,接著說:
「活在世上,我是同意的。世界上並不是一切都完蛋了的,既然我們還可以胡思亂想。因此我感謝永生的眾神。我們說謊,但我們會發笑,我們一面肯定,但我們一面也懷疑。三段論裡常出岔子。有趣。這世上究竟還有一些人能洋洋得意地從那些與眾不同的見解中拿出一些特別玩意兒。諸位女士,你們安安靜靜喝著的那些東西是從馬德拉【註:在大西洋,葡萄牙殖民地。】來的酒,你們應當知道,是古拉爾.達.弗萊拉斯地方的產品,那裡超出海面三百十七個脫阿斯【註:約等於二公尺。】!喝酒時你們應當注意這三百十七個脫阿斯!而那位漂亮的飯店老板蓬巴達憑著這三百十七個脫阿斯,卻只賣你們四法郎五十生丁【註:法國輔幣名,等於百分之一法郎】!」
法梅依重行把話打斷了:
「多羅米埃,你的意見等於法律。哪一個作家是你所最欣賞的?」
「貝爾……。」
「貝爾坎【註:法國文學家。】!」
「不對,貝爾舒【註:十九世紀法國一個食譜作者。】。」
多羅米埃又接下去說:
「光榮屬於蓬巴達!假使他能為我招來一個埃及舞女,他就可以和艾勒芳達的繆諾菲斯媲美;假使他能為我送來一個希臘名妓,他就可以和喀洛內的迪瑞琳媲美了!因為,呵,女士們,希臘和埃及,也有過蓬巴達呢。那是阿普列烏斯【註:羅馬作家,哲學家。】告訴我們的。可惜世界永遠是老一套,絕沒有什麼新東西。在造物主的創作裡,再也沒有什麼未發表的東西,所羅門說過:『在太陽下面沒有新奇的事物。』維吉爾【註:傑出的羅馬詩人。】說過:『各人的愛全是一樣的。』今天的男學生和女學生走上聖克魯的篷船,正和從前亞斯巴昔和伯利克里【註:雅典政治家,亞斯巴昔是他的妻子。薩摩斯是他征服的一個島。】乘艦隊去薩摩斯一樣。最後一句話。諸位女士,你們知道亞斯巴昔是什麼人嗎?她雖然生在女子還沒有靈魂的時代,她卻是一個靈魂,是一個紫紅色的比火更燦爛、比朝暾更鮮豔的靈魂。亞斯巴昔是個兼有女性兩個極端性的人兒,她是一個神妓,是蘇格拉底【註:古希臘哲學家。】和曼儂.列斯戈【註:十八世紀法國作家普萊服所作小說中的女主角。】的混合體。亞斯巴昔是為了普羅米修斯【註:希臘神話中竊火給人類的神。】需要一個尤物的原故而生的。」
假使當時沒有一匹馬倒在河沿上,高談闊論的多羅米埃是難於住嘴的。由於那一衝擊,那輛車子和這位高談闊論者都一齊停下來了。一匹又老又瘦只配送給屠夫的博斯母馬,拉著一輛很重的車子。那頭精疲力竭的牲口走到蓬巴達的門前,不肯再走了。這件意外的事引來不少觀眾。一面咒罵、一面生氣的車夫舉起鞭子,對準目標,狠狠一鞭下去,同時嘴裡罵著「賤畜牲」時,那匹老馬已倒在地上永不再起了。在行人轟動聲中多羅米埃的那些愉快的聽眾全掉轉頭去看了,多羅米埃趁這機會唸了這樣一節憂傷的詩來結束他的演講:
在這世界上,
小車和大車,
命運都一樣;
牠是匹劣馬,
活得像老狗,
所以和其他劣馬一樣。
「怪可憐的馬。」芳汀嘆著說。
於是大麗叫起來了:
「你們瞧芳汀,她為那些馬也叫屈了!有這樣蠢的人!」
這時寵兒交叉起兩條胳膊,仰著頭,定睛望著多羅米埃說:
「夠了夠了!還有那古怪玩意兒呢?」
「正是呵。時候已經到了,」多羅米埃回答說,「諸位先生,送各位女士一件古怪玩意兒的時候已經到了。諸位女士,請等一會兒。」
「先親一個嘴。」勃拉什維爾說。
「親額。」多羅米埃加上一句。
每個人在他情婦的額上鄭重地吻了一下,四個男人魚貫而出,都把一個手指放在嘴上。
寵兒鼓著掌,送他們出去。
「已經很有意思了。」她說。
「不要去得太久了,」芳汀低聲說,「我們等著你們呢。」
※※※
九 一場歡樂的歡樂結局
那幾位姑娘獨自留下,兩個兩個地伏在窗子邊上閒談,伸著頭,隔窗對語。
她們看見那些年輕人挽著手走出蓬巴達酒家。他們回轉頭來,笑嘻嘻對著她們揮了揮手,便消失在愛麗舍廣場每週都有的那種星期日的塵囂中去了。
「不要去得太久了!」芳汀喊著說。
「他們預備帶什麼玩意兒回來給我們呢?」瑟芬說。
「那一定是些好看的東西。」大麗說。
「我呢,」寵兒說,「我希望帶回來的東西是金的。」
她們從那些大樹的枝椏間望著水邊的活動,覺得也很有趣,不久就忘記那回事了。那正是郵車和公共馬車起程的時刻。當時到南部和西部去的客貨,幾乎全要走過愛麗舍廣場,大部分順著河沿,經過巴喜便門出去。每隔一分鐘,就會有一輛刷了黃漆和黑漆的大車,載著沉重的東西,馬蹄聲、鐵鏈聲響成一片,箱、篋、提包堆到不成樣子,車子裡人頭攢動,一眨眼全都走了,碾踏著街心,瘋狂地穿過人堆,路面上的石塊盡成了燧石,塵灰滾滾,就好像是從煉鐵爐裡冒出的火星和濃煙。幾位姑娘見了那種熱鬧大為興奮,寵兒喊著說:
「多麼熱鬧!就像一堆堆鐵鏈在飛著。」
一次,她們彷彿看見有輛車子(由於榆樹的枝葉過於濃密,她們看不大清楚)停了一下,隨即又飛跑去了。這事驚動了芳汀。
「這真奇怪!」她說,「我還以為公共客車從不停的呢。」
寵兒聳了聳肩。
「這個芳汀真特別,我剛才故意望著她。最簡單的事她也要大驚小怪。假如我是個旅客,我關照公共客車說:『我要到前面去一下,您經過河沿時讓我上車。客車來了看見我,停下來,讓我上去。』這是每天都有的事。你脫離現實生活了,我親愛的。」
那樣過了一些時候,寵兒忽然一動,彷彿一個初醒的人。
「喂,」她說,「他們要送我們的古怪玩意兒呢?」「是呀,正是這話,」大麗接著說,「那鬧了半天的古怪玩意兒呢?」
「他們耽擱得太久了!」芳汀說。
芳汀正嘆完這口氣,伺候晚餐的那個堂倌走進來了,他手裡捏著一件東西,好像是一封信。
「這是什麼?」寵兒問。
堂倌回答說:
「這是那幾位先生留給太太們的一張條子。
「為什麼沒有馬上送來?」
「因為那些先生們吩咐過的,」堂倌接著說,「要過了一個鐘頭才交給這幾位太太。」
寵兒從那堂倌手裡把那張紙奪過來。那確是一封信。
「奇怪,」她說,「沒有收信人的姓名,但有這幾個字寫在上面:
這就是古怪玩意兒。
她急忙把信拆開,打開來唸(她識字):
呵,我們的情婦!
你們應當知道,我們是有雙親的人。雙親,這是你們不大知道的。在幼稚而誠實的民法裡,那叫做父親和母親。那些親人,長者,慈祥的老公公,慈祥的老婆婆,他們老叫苦,老想看看我們,叫我們做浪子,盼望我們回去,並且要為我們宰牛宰羊。我們現在服從他們。因為我們是有品德的人。你們唸這時信時,五匹怒馬已把我們送還給我們的爸爸媽媽了。正如博須埃所說,我們拆臺了。我們走了,我們已經走了。我們在拉菲特的懷中,在加亞爾【註:兩人均為當時負責客車事務的官員。】的翅膀上逃了。去圖盧茲的公共客車已把我們從陷阱中拔了出來。陷阱,就是你們,呵,我們美麗的小姑娘!我們回到社會、天職、秩序中去了,馬蹄得得,每小時要走三法里,祖國需要我們,和旁人一樣,去做長官,做家長,做鄉吏,做政府顧問。要尊敬我們。我們正在作一種犧牲。快快為我們哭一場。快快為我們找替身吧。假使這封信撕碎了你們的心,你們就照樣向它報復,把它撕碎。永別了。
近兩年來我們曾使你們幸福,千萬不要埋怨我們。
勃拉什維爾 法梅依
李士多里 多羅米埃(簽字)
附告:餐費已付。
那四位姑娘面面相覷。
寵兒第一個打破沉寂。
「好呀,」她喊著說,「這玩笑確是開得不壞。」
「很有趣。」瑟芬說。
「這一定是勃拉什維爾出的主意,」寵兒又說,「這倒使我愛他了。人不在,心頭愛,人總是這樣的。」
「不對,」大麗說,「這是多羅米埃的主意。一望便知。」
「既是這樣,」寵兒又說,「勃拉什維爾該死,多羅米埃萬歲!」
「多羅米埃萬歲!」大麗和瑟芬都喊起來。
接著,她們放聲大笑。
芳汀也隨著大家笑。
一個鐘頭過後,她回到了自己的屋子裡,她哭出來了。我們已經說過,這是她第一次的愛。她早已如同委身於自己的丈夫一樣委身於多羅米埃了,並且這可憐的姑娘已生有一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