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祕密房子
在上一世紀的中葉,巴黎法院的一位乳缽【註:古代法國高級官員所戴的一種禮帽的名稱,上寬下窄,圓筒無邊,形如倒立的乳缽。】院長私下養著一個情婦,因為當時大貴族們顯示他們的情婦,而資產級卻要把她們藏起來。他在聖日耳曼郊區,荒僻的卜洛梅街──就是今天的卜呂梅街──所謂「鬥獸場」的地方,起建了一所「小房子」。
這房子是一座上下兩層的樓房,下面兩間大廳,上面兩間正房,另外,下面有間廚房,上面有間起居室,屋頂下面有間閣樓,整棟房子面對一個花園,臨街一道鐵欄門。那園子大約占地一公頃,這便是過路的人所能望見的一切了。可是在樓房後面,還有一個小院子,院子底裡,又有兩間帶地窖的平房,這是個在必要時可以藏一個孩子和一個乳母的地方。平房後面有扇偽裝了的暗門,通向一條長而窄的小巷:下面鋪了石板,上面露天,彎彎曲曲,夾在兩道高牆的中間;這小巷經過極巧妙的設計,順著牆外兩旁一些園子和菜地的藩籬,轉彎抹角,向前延伸,一路都有掩蔽,從外面看去,絕無痕跡可尋,就這樣直通半個四分之一法里以外的另一扇暗門,開門出去,便是巴比倫街上行人絕少的一端,那已幾乎屬於另一市區了。
院長先生便經常打這道門進去,即使有人察覺他每天都鬼鬼祟祟地去到一個什麼地方,要跟蹤偵察,也決想不到去巴比倫街便是去卜洛梅街。這個才智過人的官員,通過巧妙的土地收購,便能無拘無束地在私有的土地上修造起這條通道。過後,他又把巷子兩旁的土地,分段分塊,零零碎碎地賣了出去,而買了這些地的業主們,分在巷子兩旁,總以為豎在他們眼前的是一道公用的單牆,決想不到還存在那麼一長條石板路蜿蜒伸展在他們的菜畦和果園中的夾牆裡。只有飛鳥才能望見這一奇景。上一世紀的黃鳥和蘭花雀一定嘰嘰喳喳談了不少關於這位院長先生的事。
那棟樓房是照芒薩爾【註:十七─十八世紀,法國建築師。】的格調用條石砌成的,並按照華托的格調嵌鑲了壁飾,陳設了家具,裡面是自然景色,外面是古老形式,總的一共植了三道花籬,顯得既雅緻,又俏麗,又莊嚴,這對發洩男女私情和達官貴族一時的興致來說,都是恰當的。
這房子和小巷,今天都已不在了,十五年前卻還存在。九三年,有個鍋爐廠的廠主買了這所房子,準備拆毀,但因付不出房價,國家便宣告他破產。因此,反而是房子拆毀了廠主。從這以後,那房子便空著沒人住,也就和所有一切得不到人間溫暖的住宅一樣,逐漸頹廢了。它仍舊陳設著那一套老家具,隨時準備出賣或出租,每年在卜呂梅街走過的那十個或十二個人,自從一八一○年以來,都看見一塊字跡模糊的黃廣告牌掛在花園外面的鐵欄門上。
到了王朝復辟的末年,從前的那幾個過路人忽然發現廣告牌不見了,甚至樓上的板窗也開了。那房子確已有人住進去。窗子上都掛了小窗簾,說明那裡有個女人。
一八二九年十月,有個年歲相當大的男人出面把那房子原封不動地,當然包括後院的平房和通向巴比倫街的小巷在內,全部租了下來。他又雇人把那巷子兩頭的兩扇暗門修理好。陳設在房子裡的,我們剛才已經說過,大致仍是那院長的一些舊家具,這位新房客稍加修葺了一下,各處添補了一些缺少的東西,院子裡鋪了石板,屋子裡鋪了方磚,修理了樓梯上的踏級、地板上的木條、窗上的玻璃,這才帶著一個年輕姑娘和一個老女僕悄悄地搬來住下,好像是溜著進去的,說不上遷入新居。鄰居們也絕沒有議論什麼,原因是那地方沒有鄰居。
這個無聲無息的房客便是冉阿讓,年輕姑娘便是珂賽特。那女僕是個老姑娘,名叫杜桑,是冉阿讓從醫院和窮苦中救出來的,她年老,外省人,口吃,有這三個優點,冉阿讓才決定把她帶在身邊。他以割風先生之名,固定年息領取者的身分,把這房子租下來的。有了以上種種敘述,關於冉阿讓,讀者想必知道得比德納第要更早一點。
冉阿讓為什麼要離開小比克布斯修道院呢?出了什麼事?
什麼事也沒有出。
我們記得,冉阿讓在修道院裡是幸福的,甚至幸福到了心裡不安的程度。他能每天和珂賽特見面,他感到自己的心裡產生了父愛,並且日益發展,他以整個靈魂護衛著這孩子,他常對自己說:「她是屬於他的,任何東西都不能從他那裡把她奪去,生活將這樣無盡期地過下去,在這裡她處在日常的啟示下,一定會成為修女,因此這修道院從今以後就是他和她的宇宙了,他將在這地方衰老,她將在這地方成長,她將在這地方衰老,他將在這地方死去,總之,美妙的希望,任何分離都是不可能的。」他在細想這些事時,感到自己墜在困惑中了。他反躬自問。他問自己這幸福是否完全是他的,這裡面是否也攙有被他這樣一個老人所侵占誘帶得來的這個孩子的幸福,這究竟是不是一種盜竊行為?他常對自己說:「這孩子在放棄人生以前,有認識人生的權利,如果在取得她的同意以前,便藉口要為她擋開一切不幸而斷絕她的一切歡樂,利用她的蒙昧無知和無親無故而人為地強要她發出一種遁世的誓願,那將是違反自然,戕賊人心,也是向上帝撒謊。」並且誰能斷言,將來有朝一日,珂賽特懂得了這一切,悔當修女,她不會轉過來恨他嗎?最後這一念,幾乎是自私的,不如其他思想那樣光明磊落,但這一念使他不能忍受。他便決計離開那修道院。
他決定這樣做,他苦悶地意識到他非這樣做不可。至於阻力,卻沒有。他在那四堵牆裡,銷聲匿跡,住了五年,這已夠清除或驅散那些可慮的因素了。他已能安安穩穩地回到人群中去。他也老了,全都變了。現在誰還能認出他來呢?何況,即使從最壞的情況設想,有危險的也只可能是他本人,總不能因自己曾被判處坐苦役牢,便可用這作理由,認為有權利判處珂賽特去進修道院。並且,危險在責任面前又算得了什麼?總之,並沒有什麼妨礙他謹慎行事,處處小心。
至於珂賽特的教育,它已經告一段落,大致完成。
決心下了以後,他便等待機會。機會不久便出現了。老割風死了。
冉阿讓請求院長接見,對她說由於哥哥去世,他得到一筆小小的遺產,從今以後,他不工作也能過活了,他打算辭掉修道院裡的職務,並把他的女兒帶走,但是珂賽特受到教養照顧,卻一直沒有發願,如果不償付費用,那是不合理的。他小心翼翼地請求院長允許他向修道院捐獻五千法郎,作為珂賽特五年留院的費用。
冉阿讓便這樣離開了那永敬會修道院。
他離開修道院的時候,親自把那小提箱夾在腋下,不讓任何辦事人替他代拿,鑰匙他也是一直揣在身上的。這提箱老發出一股香料味,常使珂賽特困惑不解。
我們現在便說清楚,這隻箱子,從此以後,不會再離開他了。他總是把它放在自己的屋子裡。在他每次搬家時,也總是他要攜帶的第一件東西,有時並且是唯一的東西。珂賽特常為這事笑話他,稱這箱子為「難分難捨的朋友」,又說:「我要吃醋啦。」
冉阿讓回到了自由的空氣裡,其實他心裡仍懷著深重的憂慮。
他發現卜呂梅街的那所房子,便捲伏在那裡。從此他成了于爾迪姆.割風這名字的占有人。
他在巴黎還同時租了另外兩個住處,免得別人注意他老待在一個市區裡,在感到危險初露苗頭時,他也可以有個遷移的地方,不至再像上次險遭沙威毒手的那個晚上,自己走投無路。那兩個住處是兩套相當簡陋、外貌寒磣的公寓房子,分在兩個相隔很遠的市區,一處在西街,另一處在武人街。
他常帶著珂賽特,時而在武人街,時而在西街,住上一個月或六個星期,讓杜桑留在家裡。住公寓時,他讓門房替他料理雜務,只說自己是郊區的一個有固定年息的人,在城裡要有個歇腳點。這年高德劭的人在巴黎有三處寓所,為的是躲避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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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冉阿讓參加了國民自衛隊
其實,嚴格說來,他是住在卜呂梅街的,他把他的生活作了如下的安排:
珂賽特帶著女僕住樓房,她有那間牆壁刷過漆的大臥房,那間裝了金漆直線浮雕的起居室,當年院長用的那間有地毯、壁衣和大圈椅的客廳,她還有那個花園。冉阿讓在珂賽特的臥房裡放了一張帶一頂古式三色花緞帳幔的床和一條從聖保羅無花果樹街戈什媽媽鋪子裡買來的古老而華麗的波斯地毯,並且,為了沖淡這些精美的古老陳設所引起的嚴肅氣氛,在那些古物之外,他又配置了一整套適合少女的靈巧雅緻的小用具:多寶桶、書櫃和金邊書籍、文具、吸墨紙、嵌螺鈿的工作檯、銀質鍍金的針線盒、日本瓷梳妝用具。樓上窗子上,掛的是和帳幔一致的三色深紅花緞長窗簾,底層屋子裡是毛織窗簾。整個冬季,珂賽特的房子裡從上到下都是生了火的。他呢,住在後院的那種下房裡,帆布榻上放一條草褥、一張白木桌、兩張麥秸椅、一個陶瓷水罐,一塊木板上放著幾本舊書,他那寶貝提箱放在屋角裡,從來不生火。他和珂賽特同桌進餐,桌上有一塊為他準備的舊麵包。杜桑進家時他對她說:「我們家裡的主人是小姐。」杜桑感到有些詫異,她反問道:「那麼,您呢,先──生?」「我嘛,我比主人高多了,我是父親。」
珂賽特在修道院裡學會了管理家務,現在的家用,為數不多,全歸她調度。冉阿讓每天都挽著珂賽特的臂膀,帶她去散步。他領她到盧森堡公園裡那條遊人最少的小路上去走走,每星期日去做彌撒,老是在聖雅克.德.奧.巴教堂,因為那地方相當遠。這是個很窮的地段,他在那裡常常布施,在教堂裡,他的四周總圍滿了窮人,因此德納第在信裡稱他為「聖雅克.德.奧.巴教堂的行善的先生」。他喜歡帶珂賽特去訪貧問苦。卜呂梅街的那所房子從沒有陌生人進去過。杜桑採購食物,冉阿讓親自到門外附近大路邊的一個水龍頭上去取水。木柴和酒,放在巴比倫街那扇門內附近的一個不怎麼深的地窖子裡,地窖子的壁上,鋪了一層鵝卵石和貝殼之類的東西,是當年院長先生當作石窟用的,因為在外室和小房子盛行一時的那些年代裡,沒有石窟是不能想像愛情的。
在巴比倫街的那獨扇的大門上,有個撲滿式的箱子,是用來放信件和報刊的,不過住在卜呂梅街樓房裡的這三位房客,從沒有收到過報紙,也沒有收到過信,這個曾為人傳達風情並聽取過脂粉貴人傾訴衷腸的箱子,到現在,它的唯一作用已只限於收受稅吏的收款單和自衛軍的通知了。因為,割風先生,固定年息領取者,參加了國民自衛軍;他沒能漏過一八三一年那次人口調查的密網。當時市府的調查一直追溯到小比克布斯修道院,在那裡遇到了無法穿透的神聖雲霧,冉阿讓既是從那面出來的,並經區政府證明為人正派,當然也就夠得上參加兵役。
冉阿讓每年總有三次或四次,穿上軍服去站崗,而且他很樂意,因為,對他來說,這是一種正當的障眼法,既能和大家混在一起,又能單獨值勤。冉阿讓剛滿六十歲,合法的免役年齡,但是他那模樣還只像個五十以下的人,他完全沒有意思要逃避他的連長,也不想去和羅博伯爵抬槓,他沒有公民地位,他隱瞞自己的姓名,他隱瞞自己的身分,他隱瞞自己的年齡,他隱瞞一切,但是,我們剛才已經說過,這是個意志堅定的國民自衛軍。能和所有的人一樣交付他的稅款,這便是他的整個人生志趣。這個理想人物,在內心,是天使,在外表,是個資產者。
然而有個細節我們得留意一下。冉阿讓帶著珂賽特一道出門時,他的衣著,正如我們所看到的,很像一個退役軍官。當他獨自出門時,並且那總是在天黑以後,便經常穿一身工人的短上衣和長褲,戴一頂鴨舌帽,把臉遮起來。這是出於謹慎還是出於謙卑呢?兩樣都是。珂賽特已習慣於自己的離奇費解的命運,幾乎沒有注意她父親的獨特之處。至於杜桑,她對冉阿讓是極其敬服的,覺得他的一舉一動都無可非議。一天,那個經常賣肉給她的屠夫望見了冉阿讓,對她說:「這是個古怪的傢伙。」她回答說:「這是個聖人。」
冉阿讓、珂賽特和杜桑從來都只從巴比倫街上的那扇門進出。如果不是他們偶然也在花園鐵欄門內露露面,別人便難於猜想他們住在卜呂梅街。那道鐵欄門是從來不開的。冉阿讓也不修整那園子,免得惹人注意。
在這一點上他也許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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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茂葉繁枝
這個被棄置了半個世紀無人過問的園子是別具一番氣象,令人神往的。四十年前,從這街上走過的人常會久久佇立瞻望,卻誰也沒有意識到隱藏在那深密蔥翠的枝葉後面的祕密。一道加了扣鎖的彎曲晃動的古式鐵欄門,豎在兩根綠黴侵漬的柱子中間,頂上有一道盤繞著離奇不可解的阿拉伯式花飾的橫楣,當年不止一個好作遐想的人曾讓自己的目光和思想從那些欄杆縫裡穿過去。
在一個角落裡有一條石凳,兩個或三個生了青苔的雕像,幾處貼牆的葡萄架,釘子已被時間拔落,在牆上腐爛;此外,既無路徑可尋,也沒有淺草地,處處是茅草。園藝已成過去,大自然又回來了。雜草叢生,在一角荒地上爭榮鬥勝。桂竹香的盛會在這裡是美不勝收的。這園子裡,絕沒有什麼阻擾著萬物奔向生命的神聖意願,萬物在此欣欣向榮,如在家園。樹梢低向青藤,青藤攀援樹梢,藤蔓往上援,枝條向下垂,在地上爬的找到了那些在空中開放的,迎風招展的屈就那些在苔蘚中匍匐的,主幹,旁枝,葉片,纖維,花簇,捲鬚,嫩梢,棘刺,全都攙和、交繞、糾纏、錯雜在一起了。這兒,在造物主的滿意的目光下,在這三百尺見方的園地裡,緊密深摯擁抱著的植物已在慶賀並完成了它們的神祕的友愛──人類友愛的象徵。這花園已不是花園,而是一片廣大的榛莽地,就是說,一種像森林那樣幽深,像城市那樣熱鬧,像鳥巢那樣顫動,像天主堂那樣陰暗,像花束那樣芬芳,像墳墓那樣孤寂,像人群那樣活躍的地方。
到了花開的季節,這一大片樹叢草莽,在那鐵欄門後四道牆中隨意遊玩,暗自進行著普遍的繁殖,並且,幾乎像一頭從曙光中嗅到了漫山遍野求偶氣息的野獸,感到暮春三月的熱流在血管裡急走沸騰,猛然驚起,迎風抖動頭上披紛茂密的綠髮,向著濕潤的地面、剝蝕的雕像、樓前的破落臺階直到荒涼的街心石,遍撒著繁星似的花朵、珍珠似的露水、豐盛、美麗、生命、歡樂、芬芳。在中午,千百隻白蝴蝶躲在那裡,一團團有生命的六月雪在萬綠叢中輕飛亂舞,望去真是一片只應天上有的景色。在那裡,在那些爽心悅目、綠葉淺陰的地方,有無數天真的聲音在輕輕敘訴衷腸,嚶嚶鳥語漏掉了的,嗡嗡蟲聲在補充。傍晚時從園裡升起一層夢幻似的霧氣,把它籠罩起來,把它覆蓋在一條煙靄織成的殮巾、一種縹緲安靜的傷感下,金銀花和牽牛花那使人欲醉的香味,像一種醇美沁人心脾的毒氣,從園裡的每一個角落裡散發出來,你能聽到鷦鷯和鶺鴒在枝葉下沉沉入睡前發出的最後呼喚,你能感到鳥雀和樹木之間的堅貞友情,白天,鳥翅取悅樹葉,黑夜,樹葉護衛鳥翅。
入冬以後,叢莽成了黑的,潮的,枯枝散亂,臨風抖動,那棟房子便也隱約可見。人們所望見的已不是枝上的花朵和花上的露水,而是在那冷而厚的地毯似的層層黃葉上留下的宛延曲折的銀絲帶,但是,無論如何,從各個方面看,在每個季節,不論春冬夏秋,這個小小的園林,總有著一種惆悵、怨慕、幽獨、悠閒、人蹤絕而上帝存的味兒,那道鏽了的老鐵欄門彷彿是在說:「這園子是我的。」
白白的巴黎鋪石路在那一帶圍繞,與華倫街上的那些典雅富麗的府第相隔才兩步路,殘廢軍人院的圓頂近在咫尺,眾議院也不遠,勃艮第街上和聖多米尼克街上的那些軟兜轎車在那一帶炫耀豪華,駛來駛去,黃色的、褐色的、白色的、紅色的公共馬車也都在那附近的十字路口競相奔馳,卜呂梅街卻但是冷清清的;舊時財主們的死亡,一次已成過去的革命,古代豪門望族的崩潰、遷徒、遺忘,四十年的拋棄和寡居,已足使這個享受過特權的地段重新生滿了羊齒、錦葵、霸王鞭、蓍草、長茅草,還有那種葉子寬大、顏色灰綠、斑駁的高大植物,蜥蜴、蜣螂、種種倉皇急竄的昆蟲,使那種無可言喻的蠻荒粗野的壯觀從土壤深處滋長起來,再次展現在那四道圍牆裡,使自然界──阻擾著人類渺小心機的、隨時隨地在螞蟻身上或雄鷹身上都肆意孳息的自然界,在巴黎的一個陋劣的小小園子裡,如同在新大陸的處女林中那樣,既獷悍又莊嚴地炫耀著自己。
確也沒有什麼是小的,任何一個能向自然界深入觀察的人都知道這一點。雖然哲學在確定原因和指明後果兩個方面都同樣不能得到絕對圓滿的解答,但窮究事理的人總不免因自然界裡種種力量都由分化復歸於一的現象而陷入無止境的冥想中。一切都在為一個整體進行工作。
代數可運用於雲層,玫瑰接受日光的恩惠,任何思想家都不敢說山楂的香氣與星群無涉。誰又能計算一個分子的歷程呢?我們又怎能知道星球不是由砂粒的隕墜所形成的呢?誰又能認識無限大和無限小的相互交錯、原始事物在實際事物深淵中的轟鳴和宇宙形成中的坍塌現象呢?一條蛆也不容忽視,小就是大,大就是小,在需求中,一切都處於平衡狀態,想像中的駭人幻象。物與物之間,存在著無從估計的連繫,在這個取之不竭的整體中,從太陽到蚜蟲,誰也不能藐視誰,彼此都互相依存,光不會無緣無故把地上的香氣帶上晴空,黑夜把天體的精華散給睡眠中的花兒。任何飛鳥的爪子都被無極的絲縷所牽。萬物的化育是複雜的,有風雲雷電諸天像,有破殼而出的乳燕,一條蚯蚓的出生和蘇格拉底的來臨同屬於化育之列。在望遠鏡無能為力的地方顯微鏡開始起作用。究竟哪一種鏡子的視野更為廣闊呢?你去選擇吧。一粒黴菌是一簇美不勝收的花朵,一撮星雲是無數天體的蟻聚。思想領域和物質範疇中的種種事物也同樣是錯綜複雜的,並且實有過之而無不及。種種元素和始因彼此互相混合、攙和、交匯、增益,以使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達到同樣的光輝。現象永遠隱藏著自身的真相。在宇宙廣袤無邊的運動中,無量數的空間活動交相往來,把一切都捲進那神祕無形的散漫中,並也利用一切,即使是任何一次睡眠中的任何一場夢也不放棄,在這兒播下一個微生物,在那裡撒上一個星球,搖擺,蛇行,把一點光化為力量,把一念變成元素,散布八方而渾然一體,分解一切,而我,幾何學上的這一點,獨成例外;把一切都引回到原子──靈魂,使一切都在上帝的心中放出異彩;把一切活動,從最高的到最低的,交織在一種驚心動魄的機械的黑暗中,把一隻昆蟲的飛行繫在地球的運轉上,把彗星在天空的移動附屬於──誰知道?哪怕只是由於規律的同一性──纖毛蟲在一滴水中的環行。精神構成的機體。一套無比巨大的連動齒輪,小蠅作它最初的動力,黃道則是它最末的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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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換了鐵欄門
這園子,當初曾被用來掩蓋邪惡的祕密,後來似乎已變得適合於庇護純潔的祕密了。那裡已沒有了搖籃、淺草地、花棚、石窟,而只是一片鬱鬱蔥蔥、了無修飾、處處籠罩在綠蔭中的勝地了。帕福斯【註:賽普勒斯島上一城市,以城裡的維納斯女神廟著名。】已恢復了伊甸園的原來面目。不知道是一種什麼悔恨心情聖化了這塊清靜土。這個獻花女現在只向靈魂獻出她的花朵了。這個俏麗的園子,從前曾嚴重地被玷汙,如今又回到優嫻貞靜的處女狀態。一個主席在一個園丁的幫助下,一個自以為是拉莫瓦尼翁【註:十七世紀,巴黎法院第一任院長之子,布瓦洛曾稱讚過他的別墅。】的後繼者的某甲和一個自以為是勒諾特爾【註:十七世紀,法國園林設計家。】的後繼者的某乙,把它拿來扭,剪,柔,修飾,打扮,以圖博取美人的歡心,大自然卻把它收回,使它變得蔥蘢幽靜,適合於正常的愛。
在這荒園裡,也有了一顆早已準備好了的心。愛隨時都可以出現,它在這裡已有了一座由青林、綠草、苔蘚、鳥雀的嘆息、柔和的陰影、搖曳的樹枝所構成的寺廟和一個由柔情、信念、誠意、希望、志願和幻想所構成的靈魂。
珂賽特離開修道院時,幾乎還是個孩子,她才十四歲零一點,並且是在那種「不討好」的年紀裡,我們說過,她除了一雙眼睛以外,不但不標緻,而且還有點醜,不過也沒有什麼不順眼的地方,只顯得有些笨拙、瘦弱、既不大方,同時又莽撞,總之,是個大孩子的模樣。
她的教育已經結束,就是說,她上宗教課,甚至,尤其是,也學會了祈禱,還有「歷史」,也就是修道院中人這樣稱呼的那種東西:地理、語法、分詞、法國的歷代國王、一點音樂、畫一個鼻子,等等,此外什麼也不懂,這是種惹人愛的地方,但也是一種危險。一個小姑娘的心靈不能讓它蒙昧無知,否則日後她心靈裡會出現過分突然、過分強烈的影像,正如照相機的暗室那樣。它應當慢慢地、適度地逐漸接觸光明,應當先接觸實際事物的反映,而不是那種直接、生硬的光線。半明的光,嚴肅而溫和的光,對解除幼稚的畏懼心情和防止墮落是有好處的。只有慈母的本能,含有童貞時期的回憶和婚後婦女的經驗的那種令人信服的直覺,才知道怎樣並用什麼來產生這種半明的光。任何東西都不能替代這種本能。在培養一個少女的心靈方面,世界上所有的修女也比不上一個母親。
珂賽特不曾有過母親,只有過許許多多的嬤嬤。
至於冉阿讓,他心裡有得是種種慈愛和種種關懷,但他究竟只是個啥也不懂的老人。
而在這種教育裡,在這種為一個女性迎接人生作好準備的嚴肅事業裡,得用多少真知灼見來向這個被稱作天真的極其愚昧的狀態進行搏鬥!
最能使少女具備發生狂熱感情的條件的莫過於修道院。修道院把人的思想轉向未知的世界。被壓抑了的心,它無法擴展,便向內挖掘,無法開放,便鑽向深處。因而產生種種幻象,種種迷信,種種猜測,種種空中樓閣,種種嚮往中的奇遇,種種怪誕的構思,種種全部建造在心靈黑暗處的海市蜃樓,種種狂情熱愛一旦闖進鐵欄門便立即定居下來的那些隱蔽和祕密的處所。修道院為了駕馭人心,便對人心加以終生的鉗制。
對於初離修道院的珂賽特來說,再沒有比卜呂梅街這所房子更美好,也更危險的了。這是狐寂的繼續,也是自由的開始;一個關閉了的園子,卻又有濃郁、暢茂、傷情、芳美的自然景物;心裡仍懷著修道院中那些夢想,卻又能偶然瞥見一些少年男子的身影;有一道鐵欄門,卻又臨街。
不過,我們重複一下,當她來到這裡時,她還只是個孩子。冉阿讓把荒園交付給她,說道:「你想在這裡做啥就做啥。」珂賽特大為高興,她翻動所有的草叢和石塊,找「蟲子」,她在那裡玩耍,還沒到觸景生情的時候,她愛這園子,是因為她能在草中腳下找到昆蟲,而不是為能從樹枝中抬頭望見星光。此外,她愛她的父親,就是說,冉阿讓,她以她的整個靈魂愛著他,以兒女孝親的天真熱情待這老人,把他作為自己一心依戀的伴侶。我們記得,馬德蘭先生讀過不少書,冉阿讓仍不斷閱讀,他因而獲得談話的能力。他知識豐富,有一個謙虛、真誠、有修養的人從自我教育中得來的口才。他還保留了一點點剛夠調節他的厚道的粗糙性子,這是個舉動粗魯而心地善良的人。在盧森堡公園裡,當他倆並坐交談時,他常從書本知識和親身磨難中汲取資料,對一切問題作出詳盡的解釋。珂賽特一面細聽,一面仰頭凝思。
這個淳樸的人能使珂賽特的思想感到滿足,正如這個荒園在遊戲方面使她滿意一樣。當她追夠了蝴蝶,喘吁吁地跑到他身邊說:「啊!我再也跑不動了!」他便在她額頭上親一個吻。
珂賽特極愛這老人。她隨時跟在他後面。冉阿讓待在哪兒,哪兒便有幸福。冉阿讓既不住樓房,也不住在園子裡,她便感到那長滿花草的園子不如後面的那個石板院子好,那間張掛壁衣、靠牆擺著軟墊圍椅的大客廳也不如那間只有兩張麥秸椅的小屋好。有時,冉阿讓因被她糾纏而高興,便帶笑說:「還不到你自己的屋子裡去!讓我一個人好好歇一會兒吧!」
這時,她便向他提出那種不顧父女尊卑、嬌憨動人、極有風趣的責問:
「爹,我在您屋子裡凍得要死了!您為什麼不在這兒鋪塊地毯放個火爐呀?」
「親愛的孩子,多少人比我強多了,可他們頭上連塊瓦片也沒有呢。」
「那麼,我屋子裡為什麼生著火,啥也不缺呢?」
「因為你是個女人,並且是個孩子。」
「不對!難道男人便應當挨凍受餓嗎?」
「某些男人。」
「好吧,那麼我以後要時時刻刻待在這兒,讓您非生火不可。」
她還對他這樣說:
「爹,您為什麼老吃這種壞麵包?」
「不為什麼,我的女兒。」
「好吧,您要吃這種,我也就吃這種。」
於是,為了不讓珂賽特吃黑麵包,冉阿讓只好改吃白麵包。
對童年珂賽特只是模模糊糊地記得一些。她回憶早上和晚上為她所不認識的母親祈禱。德納第夫婦在她的記憶中好像是夢裡見過的兩張鬼臉。她還記得「某天晚上」她曾到一個樹林裡去取過水。她認為那是離巴黎很遠的地方。她彷彿覺得她從前生活在一個黑洞裡,是冉阿讓把她從那洞裡救出來的。在她的印象中,她的童年是一個在她的前後左右只有蜈蚣、蜘蛛和蛇的時期。她不大明白她怎麼會是冉阿讓的女兒,他又怎麼會是她的父親,她在夜晚入睡前想到這些事時,她便認為她母親的靈魂已附在這老人的身體裡,來和她住在一起了。
在他坐著的時候,她常把自己的臉靠在他的白髮上,悄悄掉下一滴眼淚,心裡想道:「他也許就是我的母親吧,這人!」
還有一點,說來很奇怪:珂賽特是個由修道院培養出來的姑娘,知識非常貧乏,母性,更是她在童貞時期絕對無法理解的,因而她最後想到她只是盡可能少的有過母親。這位母親,她連名字也不知道。每次她向冉阿讓問起她母親的名字,冉阿讓總是默不作聲。要是她再問,他便以笑容作答。有一次,她一定要問個清楚,他那笑容便成了一眶眼淚。
冉阿讓守口如瓶,芳汀這名字便也湮滅了。
這是出於謹慎小心嗎?出於敬意嗎?是害怕萬一傳到別人耳朵裡也會引起一些回憶嗎?
在珂賽特還小的時候,冉阿讓老愛和她談到她的母親,當她成了大姑娘,就不能這樣了。他感到他不敢談。這是因為珂賽特呢,還是因為芳汀?他感到有種敬畏鬼神的心情使他不能讓這靈魂進入珂賽特的思想,不能讓一個死去的人在他們的命運中占一個第三者的地位。在他心中,那幽靈越是神聖,便越是可怕。他每次想到芳汀,便感到一種壓力,使他無法開口。他彷彿看見黑暗中有個什麼東西像一隻按在嘴唇上的手指。芳汀原是個識羞恥的人,但在她生前,羞恥已粗暴地從她心中被迫出走了,這羞恥心是否在她死後又回到她的身上,悲憤填膺地護衛著死者的安寧,橫眉怒目地在她墳墓裡保護著她呢?冉阿讓是不是已在不知不覺中感到這種壓力呢?我們這些信鬼魂的人是不會拒絕這種神祕的解釋的。因此,即使在珂賽特面前,也不可能提到芳汀這名字了。
一天,珂賽特對他說:
「爹,昨晚我在夢裡看見了我的母親。她有兩個大翅膀。我母親在她活著的時候,應當已到聖女的地位吧。」
「通過苦難。」冉阿讓回答說。
然而,冉阿讓是快樂的。
珂賽特和他一道出門時,她總緊靠在他的臂膀上,心裡充滿了自豪和幸福。冉阿讓知道這種美滿的溫情是專屬於他一個人的,感到自己心也醉了。這可憐的漢子沉浸在齊天的福分裡,樂到渾身抖顫,他暗自慶幸的將能這樣度此一生,他心裡想他所受的苦難確還不夠,不配享受這樣美好的幸福,他並從靈魂的深處感謝上蒼,讓他這樣一個毫無價值的人受到這個天真孩子如此真誠的愛戴。
※※※
五 玫瑰發現自己是戰鬥的武器
一天,珂賽特偶然拿起一面鏡子來照她自己,獨自說了一聲:「怪!」她幾乎感到自己是漂亮的。這使她心裡產生了一種說不出的煩惱。她直到現在,還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臉蛋兒的模樣。她常照鏡子,但從來不望自己。況且她常聽到別人說她生得醜,只有冉阿讓一人細聲說過:「一點也不!一點也不!」不管怎樣,珂賽特一向認為自己醜,並且從小就帶著這種思想長大,孩子們對這些原是滿不在乎的。而現在,她的那面鏡子,正和冉阿讓一樣,突然對她說:「一點也不!」她那一夜便沒有睡好。「我漂亮又怎樣呢?」她心裡想,「真滑稽,我也會漂亮!」同時,她回憶起在她的同學中有過一些長得美的,在那修道院裡怎樣引起大家的羨慕,於是她心裡想道:「怎麼!難道我也會像某某小姐那樣!」
第二天,她又去照顧自己,這已不是偶然的舉動,可她又懷疑:「我的眼力到哪裡去了?」她說,「不,我生得醜。」很簡單,她沒有睡好,眼皮垂下來了,臉也是蒼白的。前一天,她還以為自己漂亮,當時並沒有感到非常快樂,現在她不那麼想了,反而感到傷心。她不再去照鏡子了,一連兩個多星期,她老是試著背對鏡子梳頭。
晚飯過後,天黑了,她多半是在客廳裡編織,或做一點從修道院學來的其他手工,冉阿讓在她旁邊看書。一次,她在埋頭工作時,偶然抬起眼睛,看見她父親正望著她,露出憂慮的神氣,她不禁大吃一驚。
另一次,她在街上走,彷彿聽到有個人──她沒有看見──在她後面說:「一個漂亮女人!可惜穿得不好。」她心裡想:「管他的!他說的不是我。我穿得好,生得醜。」當時她戴的是一頂棉絨帽,穿的是一件粗毛呢裙袍。
還有一天,她在園子裡,聽見可憐的杜桑老媽媽這樣說:「先生,您注意到小姐現在長得多漂亮了嗎?」珂賽特沒有聽清她父親的回答。杜桑的那句話已在她心裡引起一陣驚慌。她立即離開園子,逃到樓上自己的臥房裡,跑到鏡子前面──她已三個月不照鏡子了──叫了一聲。這一下,她把自己的眼睛也看花了。
她是既漂亮又秀麗,她不能不對杜桑和鏡子的意見表示同意。她的身軀長成了,皮膚白淨了,頭髮潤澤了,藍眼睛的瞳孔裡燃起了一種不曾見過的光彩。她對自己的美,一轉瞬間,正如突然遇到耀眼的陽光,已完全深信無疑,況且別人早已注意到,杜桑說過,街上那個人指的也明明是她了,已沒有什麼可懷疑的。她又下樓來,走到園子裡,自以為當了王后,聽著鳥兒歌唱,雖是在冬天,望著金黃色的天空、樹枝間的陽光、草叢裡的花朵,她瘋了似的暈頭轉向,心裡是說不出的歡暢。
在另一方面,冉阿讓卻感到心情無比沉重,一顆心好像被什麼揪住了似的。
那是因為,許久以來,他確是一直懷著恐懼的心情,注視那美麗的容光在珂賽特的小臉蛋上一天比一天更光輝奪目。對所有的人來說這是清新可喜的曉色,而對他,卻是陰沉暗淡的。
在珂賽特覺察到自己的美以前,她早已是美麗的了。可是這種逐漸上升的、一步步把這年輕姑娘渾身纏繞著的陽光,從第一天起,便刺傷了冉阿讓憂鬱的眼睛。他感到這是他幸福生活中的一種變化,他的生活過得那麼幸福,以至使他一動也不敢動,唯恐打亂了他生活中的什麼。這個人,經歷過一切災難,一生受到的創傷都還在不斷流血,從前幾乎是惡棍,現在幾乎是聖人,在拖過苦役牢裡的鐵鏈以後,現在仍拖著一種無形而有分量的鐵鏈──受著說不出的罪名的責罰,對這個人,法律並沒有鬆手,隨時可以把他抓回去,從美德的黑暗中丟到光天化日下的公開羞辱裡。這個人,能接受一切,原諒一切,饒恕一切,為一切祝福,願一切都好,向天,向人,向法律,向社會,向大自然,向世界,但也只有一個要求:讓珂賽特愛他!
讓珂賽特繼續愛他!願上帝不禁止這孩子的心向著他,永遠向著他!得到珂賽特的愛,他便覺得傷口癒合了,身心舒坦了,平靜了,圓滿了,得到酬報了,戴上王冕了。得到珂賽特的愛,他便心滿意足!除此以外,他毫無所求。即使有人問他:「你還有什麼奢望沒有?」他一定會回答:「沒有。」即使上帝問他:「你要不要天?」他也會回答:「那也比不上我所擁有的。」
凡是可以觸及這種現狀的,哪怕只觸及表皮,都會使他膽戰心驚,以為這是另一種東西的開始。他從來不太知道什麼是女性的美,但是,通過本能,他也懂得這是一種極可怕的東西。這種青春煥發的美,在他身旁,眼前,在這孩子天真開朗、使人心驚的臉蛋上,從他的醜,他的老,他的窘困、抵觸、苦惱的土壤中開放出來,日益輝煌光豔,使他瞪眼望著,心慌意亂。
他對自己說:「她多麼美!我將怎麼辦呢,我?」
這正是他的愛和母愛之間的不同處。使他見了便痛苦的,也正是一個母親見了便快樂的東西。
初期症狀很快就出現了。
從她對自己說「毫無疑問,我美!」的那一日的第二天起,珂賽特便留意她的服飾。她想起了她在街上聽到的那句話:「漂亮,可惜穿得不好。」這話好像是從她身邊吹過的一陣神風,雖然一去無蹤影,卻已把那兩粒將要在日後支配女性生活方式的種子中的一粒──愛俏癖──播在她心裡了。另一粒是愛情的種子。
對她自己的美貌有了信心以後,女性的靈魂便在她心中整個兒開了花。她見了粗毛呢便厭惡,見了棉絨也感到羞人。她父親對她素來是有求必應的。她一下子便掌握了關於帽子、裙袍、短外套、緞靴、袖口花邊、時式衣料、流行顏色這方面的一整套學問,也就是把巴黎女人搞得那麼動人、那麼深奧、那麼危險的那套學問,「勾魂女人」這個詞兒便是為巴黎婦女創造的。
不到一個月,珂賽特在巴比倫街附近的荒涼地段裡,已不只是巴黎最漂亮的女人之一,這樣就已經很了不起了,而且還是「穿得最好的」女人之一,做到這點就更了不起了。她希望能遇見從前在街上遇到的那個人,看他還有什麼可說的,並「教訓教訓他」。事實是:她在任何方面都是楚楚動人的,並且能萬無一失地分辨出哪頂帽子是熱拉爾鋪子的產品,哪頂帽子是埃爾博鋪子的產品。
冉阿讓看著她胡鬧,乾著急。他覺得他自己只能是個在地上爬的人,至多也只能在地上走,現在卻看見珂賽特要生翅膀。
其實,只要對珂賽特的衣著隨便看一眼,一個女人便能看出她是沒有母親的。某些細微的習俗,某些特殊的風尚,珂賽特都沒有注意到。比方說,她如果有母親,她母親便會對她說年輕姑娘是不穿花緞衣服的。
珂賽特第一次穿上她的黑花緞短披風,戴著白縐紗帽出門的那天,她靠近冉阿讓,挽著他的臂膀,愉快,歡樂,紅潤,大方,光豔奪目。她問道:「爹,您覺得我這個樣子怎麼樣?」冉阿讓帶著一種自嘆不如的愁苦聲音回答說:「真漂亮!」他和平時一樣閒逛了一陣子。回到家裡時,他問珂賽特:
「你不打算再穿你那件裙袍,戴你那頂帽子了嗎?你知道我指的是……」
這話是在珂賽特的臥房裡問的,珂賽特轉身對著掛在衣櫃裡的那身寄讀生服裝。
「這種怪服裝!」她說,「爹,您要我拿它怎麼辦?呵!簡直笑話,不,我不再穿這些怪難看的東西了。把那玩意兒頂在頭上,我成了個瘋狗太太。」
冉阿讓長嘆一聲。
從這時候起,他發現珂賽特已不像往日那樣老愛待在家裡,說著「爹,我和您一道在這兒玩玩還開心些」,她現在總想到外面去走走。確實,假使不到人前去露露面,又何必生一張漂亮的臉,穿一身入時出眾的衣服呢?
他還發現珂賽特對那個後院已不怎麼感興趣了。她現在比較喜歡待在花園裡,並不厭煩常到鐵欄門邊去走走。冉阿讓一肚子悶氣,不再涉足花園。他待在他那後院裡,像條老狗。
珂賽特在知道自己美的同時,失去了那種不自以為美的神態──美不可言的神態,因為由天真稚氣烘托著的美是無法形容的,沒有什麼能像那種容光煥發、信步向前、手裡握著天堂的鑰匙而不知的天真少女一樣可愛。但是,她雖然失去了憨稚無知的神態,卻贏回了端莊凝重的魅力。她整個被青春的歡樂、天真和美貌所滲透,散發著一種光輝燦爛的淡淡的哀愁。
正是在這時候,馬呂斯過了六個月以後,又在盧森堡公園裡遇見了她。
※※※
六 戰爭開始
珂賽特和馬呂斯都還在各自的掩蔽體裡,而燎原之火,一觸即發。命運正以它那不可抗拒的神祕耐力慢慢推著他們兩個去相互接近,這兩個人,蓄足了愛情之電,隨時都可引起一場狂風驟雨般的殊死戰,兩個充滿了愛情的靈魂,正如兩朵滿載著霹雷的烏雲,只待眼睛一望,或電光一閃,便將對面迎上去,進行一場混戰。
人們在愛情小說裡把眼睛的一望寫得太濫了,以至於到後來大家對這問題都不大重視。我們現在幾乎不怎麼敢說兩個人相愛是因為他們彼此望了一眼。可是人們相愛確是那樣的,也只能是那樣的。其餘的一切只是其餘的一切,並且那還是後來的事。再沒有什麼比兩個靈魂在交換這一星星之火時給予對方的強烈震動更真實的了。
在珂賽特無意中向馬呂斯一望使他心神不定的那一時刻,馬呂斯同樣沒料到他也有這樣一望使珂賽特心神不定。
他害她苦惱,也使她感到快樂。
從許久以前起,她便在看他,研究他,和其他的姑娘一樣,她儘管在看在研究,眼睛卻望著別處。在馬呂斯還覺得珂賽特醜的時候,珂賽特已覺得馬呂斯美了。但是,由於他一點也不注意她,這青年人在她眼裡也就是無所謂的了。
但是她不能阻止自己對自己說,他的頭髮美,眼睛美,牙齒美,當她聽到他和他的同學們談話時,她也覺得他說話的聲音動人,他走路的姿態不好看,如果一定要這麼說的話,但是他有他的風度,他那模樣一點也不傻,他整個人是高尚、溫存、樸素、自負的,樣子窮,但是好樣兒的。
到了那天,他們的視線交會在一起了,終於突然互相傳送了那種隱諱不宣、語言不能表達而顧盼可以細談的一些最初的東西,起初,珂賽特並沒有懂。她若有所思地回到了西街的那所房子裡,當時冉阿讓正按照他的習慣在過他那六個星期。她第二天醒來時,想起了這個不認識的青年,他素來是冷冰冰、漠不關心的,現在似乎在注意她了,這種注意她卻全不稱心。她對這個架子十足的美少年,心裡有點生氣。一種備戰的意圖在她的心裡起伏。她彷彿覺得,並且感到一種具有強烈孩子氣的快樂,她總得報復一下子。
知道了自己美,她便十分自信──雖然看不大清楚──她有了一件武器。婦女們玩弄她們的美,正如孩子們玩弄他們的刀。她們是自討苦吃。
我們還記得馬呂斯的遲疑,他的衝動,他的恐懼。他老待在他的長凳上,不近前來。這使珂賽特又氣又惱。一天,她對冉阿讓說:「我們到那邊去走走吧,爹。」看見馬呂斯絕不到她這邊來,她便到他那邊去。在這方面,每個女人都是和穆罕默德一樣的【註:據說穆罕默德說過:「山不過來,我就到山那邊去。」】。並且,說也奇怪,真正愛情的最初症狀,在青年男子方面是膽怯,在青年女子方面卻是膽大。這似乎不可解,其實很簡單。這是兩性試圖彼此接近而相互採納對方性格的結果。
那天,珂賽特的一望使馬呂斯發瘋,而馬呂斯的一望使珂賽特發抖。馬呂斯滿懷信心地走了,珂賽特的心卻是七上八下的。自那一天起,他們相愛了。
珂賽特的最初感受是一種慌亂而沉重的愁苦。她覺得她的靈魂一天比一天變得更黑了。她已不再認識它了。姑娘們的靈魂的白潔是由冷靜和輕鬆愉快構成的,像雪,它遇到愛情便融化,愛情是它的太陽。
珂賽特還不知道愛情是什麼。她從來沒有聽過別人從塵世的意義用這個詞。在修道院採用的世俗音樂教材裡,amour(愛情)是用tambour(鼓)或pandour(強盜)代替的。這就成了鍛鍊那些大姑娘想像力的悶葫蘆,例如:「啊!鼓多美喲!」或者:「憐憫心並不是強盜!」但是,珂賽特離開修道院時,年紀還太小,不曾為「鼓」煩心。因此她不知道對她目前的感受應給以什麼名稱。難道人不知道一種病的名稱便不害那種病?
她越不知道愛是什麼,越是愛得深。她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是有益的還是有害的,是必要的還是送命的,是長遠的還是暫時的,是允許的還是禁止的,她只是在愛。她一定會莫名其妙,假使有人對她這樣說:「您睡不好嗎?不准這樣!您吃不下東西嗎?太不像話!您感到吐不出氣心跳嗎?不應當這樣!您看見一個黑衣人出現在某條小路盡頭的綠蔭裡,您的臉便會紅一陣,白一陣?這真是卑鄙!」她一定聽不懂,她也許會回答說:「對某件事我既無能為力也一點不知道,那又怎麼會有我的過錯呢?」
她所遇到的愛又恰是一種最能適合她當時心情的愛。那是一種遠距離的崇拜,一種無言的仰慕,一個陌生人的神化。那是青春對青春的啟示,已成好事而又止於夢境的夢境,嚮往已久、終於實現並有了血肉的幽靈,但還沒有名稱,也沒有罪過,沒有缺點,沒有要求,沒有錯誤,一句話,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及、停留在理想境界中的情人,一種有了形象的幻想。在這發軔時期,珂賽特還半浸在修道院那種縈迴著的煙霧裡,任何更實際、更密切的接觸都會使她感到唐突。她有著孩子的種種顧慮和修女的種種顧慮。她在修道院裡待了五年,她腦子裡的修道院精神仍在慢慢地從她體內散發出來,使她感到自己周圍的一切都是岌岌可危的。在這種情況下,她所要的不是一個情人,甚至也還不是一個密友,而是一種幻影。她開始把馬呂斯當作一種動人的、光明燦爛的、不可能的東西來崇拜。
天真的極端和愛俏的極端是相連的,她向他微笑,毫無意圖。
她每天焦急地等待著散步的鐘點,她遇見馬呂斯,感到說不出的快樂,當她對冉阿讓這樣說時,自以為確實表達了自己的全部思想:「這盧森堡公園真是個美妙的地方!」
馬呂斯和珂賽特之間彼此還是一片漆黑。他們彼此還沒交談,不打招呼,不相識,他們彼此能看得見,正如天空中相隔十萬八千里的星星那樣,靠著彼此對看來生存。
珂賽特就這樣漸漸成長為婦人的,貌美,多情,知道自己美而不知道多情是怎麼回事。她特別愛俏,因為她的天真幼稚。
※※※
七 愁,更愁
人在任何情況下都有預感。高壽和永生的母親──大自然──把馬呂斯的活動暗示給了冉阿讓。冉阿讓在他思想最深處發抖。冉阿讓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不知道,但卻正以固執的注意力在探索他身邊的祕密,彷彿他一方面已覺察到有些什麼東西在形成,另一方面又有些什麼在崩潰。馬呂斯也得到了這同一個大自然母親的暗示──這是慈悲上帝的深奧法則,他竭盡全力要避開「父親」的注意。但是有時候,冉阿讓仍識破了他。馬呂斯的舉動極不自然。他有一些鬼頭鬼腦的謹慎態度,也有一些笨頭笨腦的大膽行為。他不再像從前那樣走近他們身邊,他老坐在遠處發怔,他老捧著一本書,假裝閱讀,他在為誰裝假呢?從前,他穿著舊衣服出來,現在他天天穿上新衣,不清楚他是否燙過頭髮,他那雙眼睛的神氣也確是古怪,他戴手套,總而言之,冉阿讓真的從心裡討厭這個年輕人。
珂賽特絲毫不動聲色。她雖然不能正確認識自己的心事,但感到這是件大事,應當把它隱瞞起來。
在珂賽特方面,出現了愛打扮的癖好,在這陌生人方面,有了穿新衣的習慣,冉阿讓對這兩者之間的平行關係感到很不痛快。這也許……想必……肯定是一種偶然的巧合,但是一種帶威脅性的巧合。
他從不開口和珂賽特談那個陌生人。可是,有一天,他耐不住了,苦惱萬分,放不下心,想立即試探一下這倒楣的事究竟發展到了什麼程度,他對她說:「你看那個青年的那股書呆子味兒!」
在一年以前,當珂賽特還是個漠不關心的小姑娘時,她也許會回答:「不,他很討人喜歡。」十年以後,心裡懷著對馬呂斯的愛,她也許會回答:「書呆子氣,真叫人受不了!您說得對!」可是在當時的生活和感情的支配下,她只若無其事地回答了一句:
「那個年輕人!」
好像她還是生平第一次看到他。
「我真傻!」冉阿讓想道,「她並沒有注意他。倒是我先把他指給她看了。」
呵,老人的天真!孩子的老成!
初嘗戀愛苦惱的年輕人在設法排除最初困難的激烈戰鬥中,這是一條規律:女子絕不上當,男子有當必上。冉阿讓已開始對馬呂斯進行暗鬥,而馬呂斯,受著那種狂熱感情的支配和年齡的影響,傻透了,一點也見不到。冉阿讓為他設下一連串圈套,他改時間,換坐位,掉手帕,獨自來逛盧森堡公園,馬呂斯卻低著腦袋鑽進了每一個圈套,冉阿讓在他的路上安插許多問號,他都天真爛漫地一一回答說:「是的。」同時,珂賽特卻深深隱藏在那種事不關己、泰然自若的外表下面,使冉阿讓從中得出這樣的結論:那傻小子把珂賽特愛到發瘋,珂賽特卻不知道有這回事,也不知道有這個人。
他並不因此就能減輕他心中痛苦的震顫。珂賽特愛的時刻隨時都可以到來。開始時不也總是漠不關心的嗎?
只有一次,珂賽特失誤了,使他大吃一驚。在那板凳上待了三個鐘頭以後他立起來要走,她說:「怎麼,就要走?」
冉阿讓仍在公園裡繼續散步,不願顯得異樣,尤其怕讓珂賽特覺察出來,珂賽特朝著心花怒放的馬呂斯不時微笑,馬呂斯除此以外什麼也瞧不見了,他現在在這世上所能見到的,只有一張容光煥發、他所傾倒的臉,兩個情人正感到此時此刻無比美好,冉阿讓卻狠狠地橫著一雙火星直冒的眼睛釘在馬呂斯的臉上。他自以為不至於再懷惡念了,但有時看見馬呂斯,卻不禁感到自己又有了那種野蠻粗暴的心情,在他當年充滿仇恨的靈魂的深淵裡,舊時的怒火又在重新崩裂的缺口裡燃燒起來。他幾乎覺得在他心裡,一些不曾有過的火山口正在形成。
怎麼!會有這麼一個人,在這兒!他來幹什麼?他來轉、嗅、研究、試探!他來說:「哼!有什麼不可以!」他到他冉阿讓生命的周圍來打賊主意!到他幸福的周圍來打賊主意!他想奪取它,據為己有!
冉阿讓還說:「對,沒錯!他來找什麼?找野食!他要什麼?要個小娘們兒!那麼,我呢!怎麼!起先我是人中最倒楣的,隨後又是一個最苦惱的。為生活,我用膝頭爬了六十年,我受盡了人能受的一切痛苦,我不曾有過青春便已老了,我一輩子沒有家,沒有父母,沒有朋友,沒有女人,沒有孩子,我把我的血灑在所有的石頭上,所有的荊棘上,所有的路碑上,所有的牆邊,我向對我刻薄的人低聲下氣,向虐待我的人討好,我不顧一切,還是去改邪歸正,我為自己所作的惡懺悔,也原諒別人對我所作的惡,而正當我快要得到好報,正當那一切都已結束,正當我快達到目的,正當我快要實現我的心願時,好,好得很,我付出了代價,我收到了果實,但一切又要完蛋,一切又要落空,我還要丟掉珂賽特,丟掉我的生命、我的歡樂、我的靈魂,因為這使一個到盧森堡公園來遊蕩的大傻子感到有樂趣!」
這時,他的眼裡充滿了異常陰沉的煞氣。那已不是一個看著人的人,那已不是個看著仇人的人,而是一條看著一個賊的看家狗。
其餘的經過,我們都知道。馬呂斯一直是沒頭沒腦的。一次,他跟著珂賽特到了西街。另一次,他找門房談過話,那門房又把這話告訴了冉阿讓,並且問他說:「那個找您的愛管閒事的後生是個什麼人?」第二天,冉阿讓對馬呂斯盯了那麼一眼,那是馬呂斯感到了的。一星期過後,冉阿讓搬走了。他發誓不再去盧森堡公園,也不再去西街。他回到了卜呂梅街。
珂賽特沒有表示異議,她沒有吭一聲氣,沒有問一句話,沒設法去探聽為的什麼,她當時已到那種怕人猜破、走露消息的階段。冉阿讓對這些傷腦筋的事一點經驗也沒有,這恰巧是最動人的事,而他又恰巧一竅不通,因此他完全不能識破珂賽特悶聲不響的嚴重意義。可是他已察覺到她變得抑鬱了,而他,變陰沉了。雙方都沒有經驗,構成了相持的僵局。
一天,他進行一次試探。他問珂賽特:
「你想去盧森堡公園走走嗎?」
珂賽特蒼白的臉上頓時喜氣洋洋。
「想。」她說。
他們去了。那是過了三個月以後的事。馬呂斯已經不去那裡了。馬呂斯不在。
第二天,冉阿讓又問珂賽特:
「你想去盧森堡公園走走嗎?」
「不想。」
冉阿讓見她發愁就有氣,見她柔順就懊惱。
這小腦袋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年紀這麼小,便已這樣猜不透?那裡正在策劃著什麼?珂賽特的靈魂出了什麼事?有時,冉阿讓不睡,常常整夜坐在破床邊,雙手捧著腦袋想:「珂賽特的思想裡有些什麼事?」他想到了一些她可能想到的東西。
呵!在這種時刻,他多少次睜著悲痛的眼睛,回頭去望那修道院,那個潔白的山峰,那個天使們的園地,那個高不可攀的美德的冰山!他懷著失望的愛慕心情瞻望修道院,那生滿了不足為外人道的花卉,關滿了與世隔絕的處女,所有的香氣和所有的靈魂都能一齊直上天國!他多麼崇拜他當初一時迷了心竅自願脫離的伊甸園,如今誤入歧路,大門永不會再為他開放了!他多麼悔恨自己當日竟那麼克己,那麼糊塗,要把珂賽特帶回塵世。他這個為人犧牲的可憐的英雄,由於自己一片忠忱,竟至作繭自縛,自投苦海!正如他對他自己所說的:「我是怎麼搞的?」
儘管如此,這一切他都不流露出來讓珂賽特知道。既沒有急躁的表現,也從不粗聲大氣,而總是那副寧靜溫和的面貌。冉阿讓的態度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像慈父,更加仁愛。如果有什麼東西可以使人察覺他不及從前那麼快樂的話,那就是他更加和顏悅色了。
在珂賽特那一面,她終日鬱鬱不樂。她為馬呂斯不在身旁而愁苦,正如當日因他常在眼前而喜悅,她萬般苦悶,卻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當冉阿讓不再像往常那樣帶她去散步時,一種女性的本能便從她心底對她隱隱暗示:她不應現出老想念盧森堡公園的樣子,如果她裝得無所謂,她父親便會再帶她去的。但是,多少天、多少星期、多少個月接連過去了,冉阿讓一聲不響地接受了珂賽特一聲不響的同意。她後悔起來了。已經太遲了。她回到盧森堡公園去的那天,馬呂斯不在。馬呂斯丟了,全完了,怎麼辦?她還能指望和他重相見嗎?她感到自己的心揪作一團,無法排解,並且一天比一天更甚,她已不知是冬是夏,是睛是雨,鳥雀是否歌唱,是大麗花的季節還是菊花的時節,盧森堡公園是否比杜伊勒里宮更可愛,洗衣婦送回的衣服是否漿得太厚,杜桑買的東西是否合適,她整天垂頭喪氣,發呆出神,心裡只有一個念頭,眼睛朝前看而一無所見,正如夜裡看著鬼魂剛剛隱沒的黑暗深處。
此外,除了她那憔悴面容外她也不讓冉阿讓發現什麼。她對他仍是親親熱熱的。
她的憔悴太使冉阿讓痛心了。他有時問她:
「你怎麼了?」
她回答說:
「我不怎麼呀。」
沉寂了一會兒,她覺得他也同樣悶悶不樂,便問道:
「您呢,爹,您有什麼事嗎?」
「我?沒有什麼。」他回答。
這兩個人,多年以來,彼此都極親愛,相依為命,誠篤感人,現在卻面對面地各自隱忍,都為對方苦惱。大家避而不談心裡的話,也沒有抱怨的心,而且還總是微笑著。
※※※
八 長 鏈
在他們兩人中,最苦惱的還是冉阿讓。年輕人,即使不如意,總還有開朗的一面。
某些時刻,冉阿讓竟苦悶到產生一些幼稚的想法。這原是痛苦的特點,苦極往往使人兒時的稚氣重現出來。他無可奈何地感到珂賽特正從他的懷抱裡溜開。他想掙扎,留住她,用身外的某些顯眼的東西來鼓舞她。這種想法,我們剛才說過,是幼稚的,同時也是昏憒糊塗的,而他竟作如此想,有點像那種金絲錦緞在小姑娘們想像中產生的影響,都帶著孩子氣。一次,他看見一個將軍,古達爾伯爵,巴黎的衛戍司令,穿著全副軍裝,騎著馬打街上走過。他對這個金光閃閃的人起了羨慕之心。他想:「這種服裝,該沒有什麼可說的了,要是能穿上這麼一套,該多幸福,珂賽特見了他這身打扮,一定會看得眉飛色舞,他讓珂賽特挽著他的手臂一同走過杜伊勒里宮的鐵欄門前,那時,衛兵會向他舉槍致敬,珂賽特也就滿意了,不至於再想去看那些青年男子了。」
一陣意外的震顫來和這愁慘的思想攙和在一起。
在他們所過的那種孤寂生活裡,自從他們搬來住在卜呂梅街以後,他們養成了一種習慣。他們常去觀賞日出,藉以消遣,這種恬淡的樂趣,對剛剛進入人生和行將脫離人生的人來說都是適合的。
一大早起來散步,對孤僻的人來說,等於夜間散步,另外還可以享受大自然的朝氣。街上沒有幾個人,鳥雀在歌唱,珂賽特,本來就是一隻小鳥,老早便高高興興地醒來了。這種晨遊常常是在前一天便準備好了。他建議,她同意,好像是當作一種密謀來安排的,天沒亮,他們便出門了,珂賽特尤其高興。
這種無害的超常規的行為最能投合年輕人的趣味。
冉阿讓的傾向,我們知道,是去那些人不常去的地方,僻靜的山坳地角,荒涼處所。當時在巴黎城外一帶,有些貧瘠的田野,幾乎和市區相連,在那些地方,夏季長著一種乾癟的麥子,秋季收獲過後,那地方不像是割光的,而像是拔光的。冉阿讓最欣賞那一帶。珂賽特在那裡也一點不感到厭煩。對他來說這是幽靜,對她來說則是自由。到了那裡,她又成了個小女孩,她可以隨便跑,幾乎可以隨便玩,她脫掉帽子,把它放在冉阿讓的膝頭上,四處去採集野花。她望著花上的蝴蝶,但不捉牠們,仁慈惻隱的心是和愛情並生的,姑娘們心中有了個顫悠悠、弱不禁風的理想,便要憐惜蝴蝶的翅膀。她把虞美人串成一個花環戴在頭上,陽光射來照著它,像火一樣紅得發紫,成了她那緋紅光豔的臉上的一頂熾紅的頭冠。
即使在他們的心境暗淡以後,這種晨遊的習慣仍保持不斷。
因此,在十月間的一天早晨,他們受到一八三一年秋季那種高爽寧靜天氣的鼓舞,又出去玩了,他們絕早便到了梅恩便門。還不到日出的時候,天剛有點朦朦亮,那是一種美妙蒼茫的時刻。深窈微白的天空裡還散布著幾顆星星,地上漆黑,天上全白,野草在微微顫動,四處都籠罩在神祕的薄明中。一隻雲雀,彷彿和星星會合在一起,在絕高的天際歌唱,寥廓的穹蒼好像也在屏息靜聽這小生命為無邊宇宙唱出的頌歌。在東方,軍醫學院被天邊明亮的青鋼色襯托著,顯示出它的黑影,耀眼的太白星正懸在這山崗的頂上,好像是一顆從這座黑暗建築裡飛出來的靈魂。
絕無動靜也絕無聲息。大路上還沒有人,路旁的小路上,偶爾有幾個工人在朦朦朧朧的曉色中趕著去上工。
冉阿讓在大路旁工棚門前一堆屋架上坐下來。他臉對大路,背對曙光,他已忘了即將升起的太陽,他沉浸在一種深潛的冥想中,集中了全部精力,連視線好像也被四堵牆遮斷了似的。有些冥想可以說是垂直的,思想升到頂端以後要再回到地面上來,便需要一定的時間。冉阿讓當時正陷在這樣的一種神遊中。他在想著珂賽特,想著他倆之間如果不發生意外便可能享到的幸福,想到那種充塞在他生命中的光明,他的靈魂賴以呼吸的光明。他在這樣的夢幻中幾乎感到快樂。珂賽特,站在他身邊,望著雲彩轉紅。
珂賽特突然喊道:「爹,那邊好像來了些什麼人。」冉阿讓抬起了眼睛。
我們知道,通向從前梅恩便門的那條大路,便是賽伏爾街,它和內馬路以直角相交。在大路和那馬路的轉角上,也就是在那分岔的地方,他們聽到一種在那種時刻很難理解的聲音,並且還出現了一群黑壓壓的模糊影像。不知道是種什麼不成形的東西正從那馬路轉進大路。
那東西漸漸顯得大起來了,好像是在有秩序地向前移動,但是渾身帶刺,並在微微顫動,那好像是一輛車,但看不清車上裝的是什麼。傳來了馬匹、軲轆和人聲,還有鞭子的噼啪聲。漸漸地,那東西的輪廓明顯起來了,雖然還不清晰。那果然是一輛車,它剛從馬路轉上了大路,朝著冉阿讓所在地附近的便門駛來,第二輛同樣的車跟在後面,隨即又是第三輛,第四輛,七輛車一輛一輛過來了,馬頭銜接車尾。一些人影在車上攢動,微明中露出點點閃光,彷彿是些出了鞘的大刀,又彷彿聽到鐵鏈撞擊的聲音,那隊形正朝前走,人聲也漸漸大起來了。
那真是一種觸目驚心的東西,好像是從夢魘裡出來的。
那東西越走越近,形狀也漸清楚,慘綠如鬼影,陸續從樹身後面走出來,那堆東西發白了,漸漸升起的太陽以蒼白的微光照在這群似人非人、似鬼非鬼、蠕蠕蠢動的東西上,那影子上的頭變成了死屍的面孔,這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七輛車在大路上一輛跟著一輛往前走。頭六輛的結構相當奇特。它們像那種運酒桶的狹長車子,是置在兩個車輪上的一道長梯子,梯杆的前端也是車輪。每輛車,說得更正確些,每道長梯,由四匹前後排成一線的馬牽引著。梯上拖著一串串怪人。在微弱的陽光中,還看不真切那究竟是不是人,只是這樣猜想而已。每輛車上二十四個,每邊十二個,背靠背,臉對著路旁,腿懸在空中。這些人就是這樣往前進的,他們背後有東西噹啷作響,那是一條鏈子,頸上也有東西在閃閃發光,那是一面鐵枷。枷是人各一面,鏈子是大家共有的,因而這二十四個人,遇到要下車走路時,便無可寬容地非一致行動不可,這時他們便像一條大蜈蚣,以鏈子為脊骨,在地上曲折前進。在每輛車的頭上和尾上,立著兩個背步槍的人,每人踏著那鏈子的一端。枷全是四方的。那第七輛,是一輛欄杆車,但沒有頂篷,有四個輪子和六匹馬,載著一大堆顛得一片響的鐵鍋、生鐵罐、鐵爐和鐵鏈,在這些東西裡,也夾著幾個用繩子捆住的人,直直地躺著,大致是些病人。這輛車四面洞開,欄杆已破損不堪,足見它是囚車裡資格最老的一輛。
車隊走在大路的中間。兩旁有兩行奇形怪狀的衛隊,頭上頂著疲軟的三角帽,彷彿督政府時期的士兵,帽子上滿是汙跡和破洞,邋遢極了,身上穿著老兵的制服和埋葬工人的長褲,半灰半藍,幾乎已爛成絲縷,他們戴著紅肩章,斜挎著黃背帶,拿著砍刀、步槍和木棍──一隊叫化子兵。這些刑警隊彷彿是由乞丐的醜陋和劊子手的威風組成的。那個貌似隊長的人,手裡握著一根長馬鞭。這些細部,在朦朧的曉色中原是模糊不清的,隨著逐漸明亮的陽光才逐漸清晰起來。一些騎馬的憲兵,擺著指揮刀,陰沉沉地走在車隊的前面和後面。
這個隊伍拉得那麼長,第一輛車已到便門時,最後一輛幾乎還正從馬路轉上大路。
一大群人,不知道是從什麼地方來的,一下子便聚攏來,擠在大路兩旁看,這在巴黎原是常有的事。附近的小街小巷裡,也響起了一片互相呼喚和跑來看熱鬧的菜農的木鞋橐橐聲。
那些堆在車上的人一聲不響地任憑車子顛簸。他們在清晨的寒氣裡發抖,臉色青灰。全穿著粗布褲,赤著兩隻腳,套一雙木鞋。其他的人的服裝更是可憐,有啥穿啥。他們的裝束真是醜到光怪陸離,再沒有什麼比這種一塊塊破布疊補起來的衣服更令人心酸的了。凹癟的寬邊氈帽,油汙的遮陽帽,醜陋的毛線瓜皮帽,並且,肘彎有洞的黑禮服和短布衫擠在一起,有幾個人還戴著女人的帽子,也有一些人頂個柳條筐,人們可以望見毛茸茸的胸脯,從衣服裂縫裡露出的刺花紋的身體──愛神廟、帶火焰的心、愛神等。還能望見一些膿痂和惡瘡。有兩三個人把草繩拴在車底的橫杆上,像個馬鐙似的懸在身體的下面,托著他們的腳。他們裡面有個人捏著一塊黑石頭似的東西送到嘴裡去啃,那便是他們所吃的麵包。他們的眼睛全是枯澀的、呆滯的或殺氣騰騰的。那押送的隊伍一路叫罵不停,囚犯們卻不吭氣,人們不時聽到棍棒打在背上或頭上的聲音,在那些人裡,有幾個在張著嘴打呵欠,衣服破爛到駭人,腳懸在空中,肩頭不停搖擺,腦袋互相撞擊,鐵器叮噹作響,眼裡怒火直冒,拳頭捏得緊緊或像死人的手那樣張著不動,在整個隊伍後面,一群孩子跟著起鬨大笑。
這個隊形,不管怎樣,是陰慘的。顯然,在明天,在一小時以內,就可能下一場暴雨,接著又來一場,又來一場,這些破爛衣服便會濕透,一次濕了,這些人便不會再乾,一旦凍了,這些人便不會再暖,他們的粗布褲子會被雨水粘在他們的骨頭上,水會在他們的木鞋裡積滿,鞭子的抽打不會制止牙床的戰抖,鐵鏈還要繼續拴住他們的頸脖,他們的腳還要繼續懸在空中。看見這些血肉之軀被當作木頭石塊來拴住,處在寒冷的秋雲下面一無表示,聽憑雨打風吹、狂飆襲擊,是不可能不心寒的。
即使是那些被繩子捆住扔在第七輛車子裡、像一個個破麻袋似的一動不動的病人,也免不了挨棍子。
突然,太陽出現了,東方的巨大光輪上升了,彷彿把火送給這些蠻悍的人頭。一個個的舌頭全靈活了,一陣笑謔、咒罵、歌唱的大火延燒起來了。那一大片平射的晨光把整個隊伍截成兩半,頭和身軀在光裡,腳和車輪在黑暗中。各人臉上也出現了思想活動,這個時刻是駭人的,一些真相畢露的魔鬼,一些精赤可怕的生靈。這一大夥人,儘管在陽光照射下,也還是陰慘慘的。有幾個興致好的,嘴裡含一根翎管,把一條條蛆吹向人群,特別瞄準一些婦女。初升的日光把那些怪臉上的陰影顯得特別陰暗,在這群人中,沒有一個不是被苦難變得奇形怪狀的,他們是如此醜惡,人們不禁要說:「他們把日光變成了閃電的微光。」領頭的那一車人唱起了一首當時著名的歌,德佐吉埃的《女灶神的貞女》,並用一種鄙俗的輕浮態度來怪喊怪叫。樹木慘然瑟縮,路旁小道上,一張張中產階級的蠢臉對鬼怪們所唱的爛汙調正聽得津津有味。
在這混亂的車隊裡,所有的慘狀全齊備了,那裡有各種野獸的面角:老人、少年、光頭、灰白鬍子、橫蠻的怪樣、消極的頑抗、齜牙咧嘴的凶相、瘋癲的姿態、戴遮陽帽的豬拱嘴、兩鬢拖著一條條螺旋鑽的女兒臉、孩子面孔(因此也特別可怕)、還剩一口氣的骷髏頭。在第一輛車上,有個黑人,他也許當過奴隸,能和鏈條相比。這些人蒙受了無以復加的恥辱;受到這種程度的屈辱,他們全都深深地起了極大的變化,並且已變傻的愚昧的人是和變得悲觀絕望的聰明人處於同等地位的。這一夥看來好像是渣滓中提煉出來的人彼此不可能再分高下。這一汙濁行列的那個不相干的領隊官對他們顯然沒有加以區別。他們是亂七八糟拴成一對一對的,也許只是按字母的先後次序加以排列,胡亂裝上了車子。但是一些醜惡的東西聚集在一起,結果總會合成一種力量,許多苦難中人加在一起便有個總和,從每條鏈子上出現了一個共同的靈魂,每一車人有他們共同的面貌。有一車人老愛唱,另一車人老愛嚷,第三車人向人乞討,還有一車人咬牙切齒,另一車人威脅觀眾,另一車人咒罵上帝,最後的一車人寂靜如墳墓。但丁見了,也會認為這些是行進中的七層地獄。
這是從判刑走向服刑的行列,慘不忍睹,他們坐的不是《啟示錄》裡所說的那種電光閃耀駭人的戰車,而是用來公開示眾的囚車,因而形相更慘。
在那些衛隊中有一個拿著一根尖端帶鉤的棍棒,不時齜牙咧嘴,嚇唬那堆人類的殘渣。人群中有個老婦把他們指給一個五歲的男孩看,並對他說:「壞蛋,看你還要不要學這些榜樣!」
歌唱和咒罵聲越來越大了,那個模樣像押送隊隊長的人,噼啪一聲,揮出了他的長鞭,這一信號發出以後,一陣驚心動魄的棍棒,像冰雹似的,不問青紅皂白,噼哩啪啦,一齊打在那七車人的身上;許多人狂喊怒罵,跑來看熱鬧的孩子像群逐臭的蒼蠅,見了更加興高采烈。
冉阿讓的眼睛變得駭人可怕。那已不是眼睛,而是一種深杳的玻璃體,彷彿對現實無動於衷,並反射出面臨大難、恐懼欲絕的光芒,一種憂患中人常有的那種眼神。他看到的已不是事物的實體,而是一種幻象。他想站起來,避開,逃走,但是一步也動不了。有時我們看見的東西是會把我們制住,拖著不放的。他像被釘住了,變成了石頭,呆呆地待著,心裡是說不出的煩亂和痛苦,搞不清楚這種非人的迫害是為了什麼,他的心怎麼會紊亂到如此程度。他忽然抬起一隻手按在額上,猛然想起這地方正是必經之路,照例要走這一段彎路,以免在楓丹白露大道上驚動國王,而且三十五年前,他正是打這便門經過的。
珂賽特,雖然感受有所不同,但也一樣膽戰心驚。她不懂這是什麼,她吐不出氣,感到她所見到的景象是不可能存在的,她終於大聲問道:
「爹!這些車子裡裝的是什麼?」
冉阿讓回答說:
「苦役犯。」
「他們去什麼地方?」
「去上大橈船。」
這時,那一百多根棍棒正打得起勁,還夾著刀背也在砍,真是一陣鞭抽棍打的風暴,罪犯們全低下了頭,重刑下面出現了醜惡的服從,所有的人一齊靜下來了,一個個像被捆住了的狼似的覷著人。珂賽特渾身戰抖,她又問道:
「爹,這些還算是人嗎?」
「有時候。」那傷心人說。
那是一批犯人,天亮以前,便從比塞特出發了,當時國王正在楓丹白露,他們要繞道而行,便改走勒芒大路。這一改道便使那可怕的旅程延長三至四天,但是,為了不讓萬民之上的君王看見酷刑的慘狀,多走幾天路便也算不了什麼。
冉阿讓垂頭喪氣地回到家裡。這種遭遇是打擊,留下的印象也幾乎是震撼。
冉阿讓帶著珂賽特一路走回家,沒有留意她對剛才遇見的那些事再提出什麼問題,也許他過於沉痛了,在不能自拔的時候,已聽不到她說的話,也無心回答她了。不過到了晚上,當珂賽特離開他去睡覺時,他聽到她輕輕地,彷彿自言自語地說:「我感到,要是我在我的一生中遇上一個那樣的人,我的天主啊,只要我走近去看一眼,我便會送命的!」
幸好,在那次慘遇的第二天,現在已想不起是國家的什麼盛典,巴黎要舉行慶祝活動,馬爾斯廣場閱兵,塞納河上比武,愛麗舍宮演戲,明星廣場放焰火,處處懸燈結彩。冉阿讓,橫著一條心,打破了他的習慣,領著珂賽特去趕熱鬧,也好藉此沖淡一下對前一天的回憶,要讓她遇見的那種醜惡景象消失在巴黎傾城歡笑的場面裡。點綴那次節日的閱兵式自然要使戎裝盛服在街頭穿梭往來,冉阿讓穿上了他的國民自衛軍制服,心裡隱藏著一個避難人的感受。總之,這次遊逛的目的似乎達到了。珂賽特一向是以助她父親的興作為行動準則的,並且對她來說,任何場面都是新鮮的,她便以青年人平易輕鬆的興致接受了這次散心,因而對所謂公眾慶祝的那種乏味的歡樂,也沒太輕蔑地撇一下嘴。因此冉阿讓認為遊玩是成功的,那種奇醜絕惡的幻象已不再存在了。
過了幾天,在一個晴朗的早晨,他們兩人全到了園裡的臺階上,這對冉阿讓自定的生活規則和珂賽特因煩悶而不出臥房的習慣來說,都是又一次破例的表現。珂賽特披一件起床時穿的浴衣,那種像朝霞蔽日那樣把少女們裹得楚楚動人的便服,立在臺階上,睡了一個好覺而顯得緋紅的臉對著陽光,老人以疼愛的心情輕輕地望著她,她手裡正拿著一朵雛菊,在一瓣一瓣地摘花瓣。珂賽特並不知道那種可愛的口訣「我愛你,愛一點點,愛到發狂,」等等,誰會教給她這些呢?她本能地、天真地在玩著那朵花,一點沒有意識到:摘一朵雛菊的花瓣便是披露一個人的心。如果有第四位美惠女神,名叫多愁仙子而且是微笑著的,那她就有點像這仙子了。冉阿讓痴痴地望著那花朵上的幾個小手指,望到眼花心醉,在那孩子的光輝裡把一切都忘了。一隻知更鳥在旁邊的樹叢裡低聲啼唱。片片白雲輕盈迅捷地飄過天空,好像剛從什麼地方釋放出來似的。珂賽特仍在一心一意地摘她的花瓣,她彷彿在想著什麼,想必一定是件怪有意思的事,忽然,她以天鵝那種舒徐的優美姿態,從肩上轉過頭來向冉阿讓說:「爹,大橈船是什麼東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