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燒料細工廠【註】發展的歷史
【註】這是一種以玻璃原料製造假玉、假鑽石、假珍珠及其他女用飾品的工廠。
成什麼樣了?她在什麼地方?幹什麼事呢?
把她的小珂賽特交給德納第夫婦以後,她繼續趕路,到了濱海蒙特勒伊。
我們記得,那是一八一八年。
芳汀離開她的故鄉已有十年光景。濱海蒙特勒伊的情形早已變了。正當芳汀從一次苦難陷入另一次苦難時,她的故鄉卻興盛起來了。
兩年以來,一種輕工業在那裡發展起來了,那是小地方的大事情。
這些細節關係很大,我們認為值得把它敘述出來。我們幾乎要說,把它當作重點敘述出來。
從一個不可考的時代起,濱海蒙特勒伊就有一種仿造英國黑玉和德國燒料的特別工業。那種工業素來不發達,因為原料貴,影響到工資。正當芳汀回到濱海蒙特勒伊時,那種「燒料細工品」的生產已經進行了一種空前的改革。一八一五年年底有一個人,一個大家不認識的人,來住在這城裡,他想到在製造中用漆膠代替松膠,特別在手鐲方面,他在做底圈時,採用只把兩頭靠攏的方法代替那種兩頭連接焊死的方法。這一點極小的改革就起了很大的作用。
那一點極小的改革確實大大降低了原料的成本,因此,首先工資可以增高,一鄉都得到了實惠;第二,製造有了改進,消費者得了好處;第三,售價可以降低,利潤加了三倍,廠主也得到利潤。
因此,從一個辦法得出三種結果。
不到三年功夫,發明這方法的人成了大富翁,那當然很好,更大的好處是他四周的人也發了財。他不是本省的人。關於他的籍貫,大眾全不知道,他的往事,知道的人也不多。
據說他來到這城裡時只有很少的錢,至多不過幾百法郎。
他利用這一點微薄的資本來實現他精心研究出來的那種巧妙方法,他自己獲得了實惠,全鄉也獲得了實惠。
他初到濱海蒙特勒伊時,他的服裝、舉動和談吐都像一個工人。
好像在一個十二月的黃昏,他背上背一個口袋,手裡拿根帶刺的棍,摸進這濱海蒙特勒伊小城時,正遇到區公所失火。他曾跳到火裡,不顧生命危險,救出兩個小孩,那兩個小孩恰是警察隊長的兒子,因此大家都沒有想到驗他的護照。從那一天起,大家都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叫馬德蘭伯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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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馬德蘭先生
他是個五十左右的人,神色憂慮而性情和好。我們能說的只是這一點。
由於那種工業經過他的巧妙改造,獲得了迅速的發展,濱海蒙特勒伊便成了一個重要的企業中心。銷售大量燒料細工品的西班牙每年都到這裡來訂購大宗產品。濱海蒙特勒伊在這種貿易上幾乎和倫敦、柏林處於競爭地位。馬德蘭伯伯獲得了大宗利潤,因而能在第二年建造一幢高大的廠房,廠裡分兩個大車間,一個男車間,一個女車間。任何一個無衣食的人都可以到那裡去報名,一定會有工作和麵包。馬德蘭伯伯要求男工應有毅力,女工應有好作風,無論男女都應當貞潔。他把男女工人分在兩個車間,目的是要讓姑娘們和婦女們都能安心工作。在這一點上他的態度是一點也不動搖的。這是他唯一無可通融的地方。正因為濱海蒙特勒伊是一個駐紮軍隊的城市,腐化墮落的機會多,他有足夠的理由提出這種要求。況且他的來到是件好事,他的出現也是種天意。在馬德蘭伯伯來到這裡以前,地方上的各種事業都是蕭條的,現在呢,大家都靠健康的勞動生活。欣欣向榮的氣象廣被一鄉,滲透一切。失業和苦難都已消滅。在這一鄉已沒有一個空到一文錢也沒有的衣袋,也沒有一個苦到一點歡樂也沒有的人家。
馬德蘭伯伯雇用所有的人,他只堅持一點:做誠實的男子!做誠實的姑娘!
我們已經說過,馬德蘭伯伯是這種活動的動力和中樞,他在這一活動中獲得他的財富,但是,這彷彿不是他的主要目的,一個簡單的商人能這樣,是件相當奇特的事。彷彿他為別人想的地方多,為自己想的地方少。一八二○年,大家知道他有一筆六十三萬法郎的款子用他個人名義存放在拉菲特【註:法國大銀行家和政治活動家。】銀行裡;但是在他為自己留下這六十三萬法郎以前,他已為這座城市和窮人用去了一百多萬。
醫院的經費原是不充裕的,他在那裡設了十個床位。濱海蒙特勒伊分上下兩城,他住的下城只有一個小學校,校舍已經破敗,他起造了兩幢,一幢為男孩,一幢為女孩。他拿出自己的錢,津貼兩個教員,這項津貼竟比他們微薄的薪金多出兩倍;一天,他對一個對這件事表示驚訝的人說:「政府最重要的兩種公務員,便是乳母和小學教師。」他又用自己的錢創設了一所貧兒院,這種措施當時在法國還幾乎是創舉,他又為年老和殘廢的工人創辦了救濟金。他的工廠成了一個中心,在廠址附近原有許多一貧如洗的人家,到後來,在那一帶卻出現了一個嶄新的區域。他在那裡開設了一所免費藥房。
最初,他開始那樣做時,有些頭腦單純的人都說:「這是個財迷。」過後,別人看見他在替自己找錢以前卻先繁榮地方,那幾個頭腦單純的人又說:「這是個野心家。」那種看法好像很對,因為他信宗教,並且在一定程度上還遵守教規,這在當時是很受人尊敬的。每逢禮拜日,他必按時去參加一次普通彌撒。當地的那位議員,平日一向隨時隨地留意是否有人和他競爭,因而他立刻對那種宗教信仰起了戒心。那議員在帝國時代當過立法院的成員,他的宗教思想,和一個叫富歇的經堂神甫(奧特朗托公爵)的思想是一樣的。他是那神甫提拔的人,也是他的朋友。他常在人後偷偷嘲笑上帝。但是當他看見這位有錢的工廠主馬德蘭去做七點鐘的普通彌撒時,就彷彿見了一個可能做議員候選人的人,便下定決心要賽過他,於是他供奉一個耶穌會教士做他的懺悔教士,還去做大彌撒和晚禱。野心在當時完全是一種鐘樓賽跑【註:一種以鐘樓為目標的越野賽跑。】。窮人和慈悲的上帝都受到他們那種恐慌的實惠,因為那位光榮的議員也設了兩個床位,一共成了十二個。
但是在一八一九年的一天早晨,城裡忽然有人說馬德蘭伯伯由於省長先生的保薦和他在地方上所起的積極作用,不久就會由國王任命為濱海蒙特勒伊市長了。從前說過這新來的人是「野心家」的那些人聽到這個符合大家願望的消息時,也抓住機會,得意洋洋地喊道:「是吧!我們曾說過什麼的吧?」整個濱海蒙特勒伊都轟動了。這消息原來是真的。幾天過後,委任令在《通報》上刊出來了。第二天,馬德蘭伯伯推辭不受。
還是在這一八一九年,用馬德蘭發明的方法製造出來的產品在工業展覽會裡陳列出來了,通過評獎委員的報告,國王以榮譽勳章授予這位發明家。在那小城裡又有過一番新的轟動,「呵!他要的原來是十字勳章!」馬德蘭伯伯又推辭了十字勳章。
這人真是個謎。頭腦單純的人,無可奈何,只得說:「總而言之,這是個想往上爬的傢伙。」
我們把這人看清楚了,地方受到他許多好處,窮人更是完全依靠他;他是一個那樣有用的人,結果大家非尊敬他不可;他又是一個那樣和藹可親的人,結果大家非愛他不可;尤其是他的那些工人特別愛他,他卻用一種鬱鬱寡歡的莊重態度接受那種敬愛。當他被證實是富翁時,一般「社會賢達」都向他致敬,在城裡,大家還稱他為馬德蘭先生,他的那些工人和一般孩子卻仍叫他馬德蘭伯伯,那是一件使他最高興的事。他的地位越來越高,請帖也就雨一般地落在他的頭上了,「社會」要他。濱海蒙特勒伊的那些裝腔作勢的小客廳的門,當初在他還是個手藝工人時,當然是對他關著的,現在對這位百萬富翁,卻大開特開了。他們千方百計地籠絡他。但他卻不為所動。
但這樣仍堵不住那些頭腦單純的人的嘴,「那是個無知識的人,一個沒受過高尚教育的人。大家都還不知道他是從什麼地方鑽出來的呢。他不知道在交際場中應當怎麼辦。他究竟識字不識字,也還沒有證明。」
當初別人看見他賺了錢,就說他是「商人」;看見他施捨他的錢,又說他是「野心家」;看見他推謝光榮,說他是個「投機的傢伙」;現在,他謝絕社交,大家說:「那是個莽漢。」
一八二○年,是他到濱海蒙特勒伊的第五年,他在那地方所起的積極作用是那樣顯著,當地人民的期望是那樣一致,以致國王又派他做那地方的市長。他仍舊推辭,但是省長不許他推辭,所有的重要人物也都來勸駕,人民群集街頭向他請願,敦促的情況太熱烈了,他只好接受。有人注意到當時使他作出決定的最大力量,是人民中一個老婦人所說的一句氣憤話。她當時立在他門口,幾乎怒不可遏,對他喊道:「一個好市長,就是一個有用的人。在能辦好事時難道可以退卻嗎?」
這是他上升的第三階段。馬德蘭伯伯早已變成馬德蘭先生。馬德蘭先生現在又成為市長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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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拉菲特銀行中的存款
可是,他的生活還是和當初一樣樸素。他有灰白頭髮,嚴肅的目光,面色焦黑,像個工人,精神沉鬱,像個哲學家。他經常戴一頂寬邊帽,穿一身粗呢長禮服,一直扣到頷下。他執行他的市長職務,下班以後便閉門深居。他經常只和少數幾個人談話,他逃避寒暄,遇見人,從側面行個禮便連忙趨避;他用微笑來避免交談,用布施來避免微笑。婦人們都說他是「一隻多麼乖的熊【註:法國人說「熊」,是指性情孤僻的人。】!」他的消遣方法便是到田野裡去散步。
他老是一個人吃飯,面前攤開一本書,從事閱讀。他有一個精緻的小書櫃。他愛書籍,書籍是一種冷靜可靠的朋友。他有了錢,閒空時間也隨著增加了,他好像是利用這些時間來提高自己的修養。自從他來到濱海蒙特勒伊以後,大家覺得他的談吐一年比一年來得更謙恭、更考究、更文雅了。
他散步時喜歡帶一枝長槍,但不常用。偶開一槍,卻從無虛發,使人驚歎。他從不打死一隻無害的野獸,他從不射擊一隻小鳥。
他雖已上了年紀,不過據說體力仍是不可思議。他常在必要時予人一臂之助,扶起一匹馬,推動一個陷在泥坑裡的車輪,握著兩隻角去攔阻一頭逃跑的牡牛。出門時,他的衣袋中總是裝滿了錢,到回來,又都空了。他從一個村莊經過時,那些衣服破爛的孩子們都歡天喜地跑到他身邊,就像一群小飛蟲似的圍著他。
大家猜想他從前大約過過田野生活,因為他有各種有用的祕訣教給那些農民。他告訴他們用普通鹽水噴灑倉屋並沖洗地板縫,就可以消滅蛀麥子的飛娥,在牆上、屋頂上、合壁裡、屋子裡,處處掛上開著花的奧維奧草,就可以驅除米蛀蟲。他有許多方法剔除所有一切寄生在田裡傷害麥子的草,如野鳩豆草、黑穗草、鳩豆草、山澗草、狐尾草等。他在兔子窩裡放一隻巴巴利【註:非洲北部一帶的統稱。】小豬,它的臭味就可使耗子不敢來傷害兔子。
一天,他看見村裡有許多人正忙著拔除蕁麻。他望著一堆已經拔出並且枯萎了的蕁麻說道:「死了。假使我們知道利用它,這卻是一種好東西。蕁麻在嫩時,葉子是一種非常好吃的蔬菜。老蕁麻也有一種和亞麻或苧麻一樣的纖維和經絡。蕁麻布並不比苧麻布差些。蕁麻斬碎了可以餵雞鴨。磨爛了也可以餵牛羊。蕁麻子拌在芻秣裡能使動物的毛光潤,根拌在鹽裡可製成一種悅目的黃色顏料。不管怎樣,這總是一種可以收割兩次的草料。並且蕁麻需要什麼呢?一點點土,不需要照顧,不需要培養。不過它的籽,一面熟,一面落,不容易收獲罷了。我們只須費一點點力,蕁麻就成了有用的東西,我們不去管它,它就成了有害的東西了。於是我們鏟除它。世上有多少人就和蕁麻大同小異。」他沉默了一會,又接下去說:「我的朋友們,記牢這一點,世界上沒有壞草,也沒有壞人,只有壞的莊稼人。」
孩子們愛他,也還因為他知道用麥秸和椰子殼做成各種有趣的小玩意兒。
他一看見天主堂門口佈置成黑色,總走進去。他探訪喪禮,正如別人探訪洗禮。由於他的性格非常溫和,別人喪偶和其他不幸的事都是他所關心的。他常和居喪的朋友、守制的家庭、在柩旁嘆息的神甫們混在一處。他彷彿樂於把自己的思想沉浸在那種滿含樂土景色的誄歌裡。眼睛仰望天空,彷彿在對無極中那些神祕發出心願,他靜聽在死亡的深淵邊唱出的那種酸楚的歌聲。
他祕密地做了許多善事,正如別人祕密地幹著壞事一樣。晚上,他常乘人不備,走到別人家裡,偷偷摸摸地爬上樓梯。一個窮鬼回到他破屋子裡,發現他的房門已被人趁他不在時開過了,有時甚至是撬開的。那窮人連聲喊道:「有個小偷來過了!」他走進去,他發現的第一件東西,便是丟在家具上的一枚金幣。來過的那個「小偷」正是馬德蘭伯伯。
他為人和藹而憂鬱。一般平民常說:「這才是一個有錢而不驕傲的人,這才是一個幸福而不自滿的人。」
有些人還認為他是一個神祕的人,他們硬說別人從來沒有進過他的房間,因為他那房間是一間真正的隱修士的密室,裡面放著一個有翅膀的沙漏,還裝飾著兩根交叉放著的死人的股骨和幾個骷髏頭。這種話傳得很廣,因而有一天,濱海蒙特勒伊的幾個調皮的時髦青年女子來到他家裡,向他提出要求:「市長先生,請您把您的房間給我們看看。人家說它是個石洞。」他微微笑了一下,立刻引她們到「石洞」去。她們大失所望。那僅僅是一間陳設著相當難看的桃花心木家具的房間,那種家具總是難看的,牆上裱著值十二個蘇一張的紙。除開壁爐上兩個舊燭臺外,其餘的東西都是不值她們一看的,那兩個燭臺好像是銀的,「因為上面有官廳的戳記。」這是種小城市風味十足的見識。
往後,大家仍舊照樣傳說從沒有人到過他那屋子,說那是一個隱士居住的岩穴,一種夢遊的地方,一個土洞,一座墳。
大家還嘰嘰喳喳地說他有「大宗」款子存在拉菲特銀行,並且還有這樣一個特點,就是他隨時都可以立刻提取那些存款,他們還補充說,馬德蘭先生可能會在一個早晨跑到拉菲特銀行,簽上一張收據,十分鐘之內提走他的兩三百萬法郎。而實際上,我們已經說過,那「兩三百萬」已經漸漸減到六十三四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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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馬德蘭先生穿喪服
一八二一年初,各地報紙都刊出了迪涅主教,「別號卞福汝大人」,米里哀先生逝世的消息。他是在八十二歲的高齡入聖的。
我們在此地補充各地報紙略去的一點。迪涅主教在去世以前幾年雙目已經失明,但是他以失明為樂,因為他有妹子在他身旁。
讓我們順便說一句,雙目失明,並且為人所愛,在這一事事都不圓滿的世界上,那可算是一種甘美得出奇的人生幸福。在你的身旁,經常有個和你相依為命的婦人、姑娘、姊妹、可愛的人兒,知道自己對她是絕不可少的,而她對自己也是非有不可的,能經常在她和你相處時間的長短上去推測她的感情,並且能向自己說:「她既然把她的全部時間用在我身上,就足以說明我占有了她整個的心」;不能看見她的面目,但能了解她的思想;在與世隔絕的生活中,體會到一個人兒的忠實;感到衣裙的搖曳,如同小鳥振翅的聲音;聽她來往、進出、說話、歌唱,並且想到自己是這種足音、這些話、這支歌的中心;不時表示自己的愉快,覺得自己越殘缺,便越強大;在那種黑暗中,並正因為那種黑暗,自己成了這安琪兒歸宿的星球;人生的樂事很少能與此相比。人生至高的幸福,便是感到自己有人愛;有人為你是這個樣子而愛你,更進一步說,有人不問你是什麼樣子而仍舊一心愛你,那種感覺,盲人才有。在那種痛苦中,有人服侍,便是有人撫愛。他還缺少什麼呢?不缺少什麼。有了愛便說不上失明。並且這是何等的愛!完全是高尚品質構成的愛。有平安的地方便沒有瞽瞢。一顆心摸索著在尋求另一顆心,並且得到了它。況且那顆得到了也證實了的心還是一個婦人的心。一隻手扶著你,那是她的手;一隻嘴拂著你的額頭,那是她的嘴;在緊靠著你身旁的地方,你聽到一種呼吸的聲音,那聲音也是她。得到她的一切,從她的信仰直到她的同情,從不和她分離,得到那種柔弱力量的援助,倚仗那根不屈不撓的蘆草,親手觸到神明,並且可以把神明抱在懷裡,有血有肉的上帝,那是何等的幸福!這顆心,這朵奧妙的仙花,那麼神祕地開放了。即令以重見光明作代價,我們也不肯犧牲這朵花的影子。那天使的靈魂便在身旁,時時在身旁;假使她走開,也是為了再轉來而走開的;她和夢一樣地消失,又和實際一樣地重行出現;我們覺得一陣暖氣逼近身旁,這就是她來了。我們有說不盡的謐靜、愉快和歎賞,我們自己便是黑暗中的光輝。還有萬千種無微不至的照顧,許多小事在空虛中便具有重大意義。那種不可磨滅的女性的語聲既可以催你入睡,又可以為你代替那失去了的宇宙。你受到了靈魂的愛撫。你什麼也瞧不見,但是你感到了她的愛護。這是黑暗中的天堂。
卞福汝主教便是從這個天堂渡到那個天堂去的。
他的噩耗被濱海蒙特勒伊的地方報紙轉載出來了。第二天,馬德蘭先生穿了一身全黑的衣服,帽子上戴了黑紗。
城裡的人都注意到他的喪服,議論紛紛。這彷彿多少可以暗示出一點關於馬德蘭先生的來歷。大家得出結論,認為他和這位年高德劭的主教有些瓜葛。那些客廳裡的人都說「他為迪涅的主教穿孝」,這就大大提高了馬德蘭先生的身分,他一舉而立即獲得濱海蒙特勒伊高貴社會的某種器重。那地方的一個小型的聖日耳曼郊區【註:巴黎附近的聖日耳曼郊區是貴族居住的地方。】想取消從前對馬德蘭先生的歧視,因為他很可能是那主教的親戚。從此年老的婦人都對他行更多的屈膝大禮,年少的女子也對他露出更多的笑容,馬德蘭先生也看出了自己在這些方面的優越地位。一天晚上,那個小小的大交際社會中的一個老婦人,自以為資格老,就有管閒事的權利,不揣冒昧就上前問他:「市長先生,那位不久前辭世的迪涅主教與您是表親吧?」
他說:「不是的,夫人。」
「但是您不是為他穿喪服嗎?」那老寡婦又說。
他回答說:「那是因為我幼年時曾在他家裡當過僕人。」
還有一件大家知道的事。每次有通煙囪的流浪少年打那城裡經過時,市長先生總要派人叫他來,問他姓名,給他錢。這一情況在那些通煙囪的孩子們裡一經傳開以後,許多通煙囪的孩子便都要走過那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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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閃電,在天邊隱現
漸漸地,各種敵意都和歲月一同消逝了。起初有一種勢力和馬德蘭先生對抗,那種勢力,凡是地位日益增高的人都會遇到的,那便是人心的險狠和謠言的中傷;過後,就只有一些惡意了;再過後,又不過是一些戲弄了;到後來,全都消滅;恭敬的心才轉為完整、一致和真摯了;有一個時期,一八二一年前後,濱海蒙特勒伊人民口中的「市長先生」這幾個字幾乎和一八一五年迪涅人民口中的「主教先生」那幾個字同一聲調了。周圍十法里以內的人都來向馬德蘭先生求教。他排解糾紛,阻止訴訟,和解敵對雙方,每個人都認他為自己正當權利的仲裁人。彷彿他在靈魂方面有一部自然的法典。那好像是一種傳染性的尊崇,經過六、七年的時間,已經遍及全鄉了。
在那個城和那個縣裡,只有一個人絕對不受傳染,無論馬德蘭伯伯做什麼,他總是桀驁不馴的,彷彿有一種無可軟化、無可撼動的本能使他警惕,使他不安似的。在某些人心裡,好像確有一種和其他本能同樣純潔堅貞的真正的獸性本能,具有這種本能的人會製造同情和厭惡,會離間人與人的關係,使他們永難復合;他不遲疑,不慌亂,有言必發,永不認過;他糊塗卻又賣弄聰明,他堅定、果敢,他對智慧的一切箴言和理智的一切批判無不頑強抗拒,並且無論命運怎樣安排,他的那種獸性本能發作時,總要向狗密告貓的來到,向狐狸密告獅子的來到。
常常,馬德蘭先生恬靜和藹地在街上走過,在受到大家讚歎時,就有一個身材高大,穿一件鐵灰色禮服,拿條粗棍,戴頂平邊帽的人迎面走來,到了他背後,又忽然轉回頭,用眼睛盯著他,直到望不見為止;這人還交叉著兩條胳膊,緩緩地搖著頭,用下嘴唇把上嘴唇直送到鼻端,做出一種別有用意的醜態,意思就是說:「這個人究竟是什麼東西呢?……我一定在什麼地方見過他。……總而言之,我還沒有上他的當。」
這個神色嚴厲到幾乎令人恐怖的人物,便是那一種使人一見心悸的人物。
他叫沙威,是個公安部門的人員。
他在濱海蒙特勒伊擔任那些困難而有用的偵察職務。他不認識馬德蘭的開始階段的情形。沙威取得這個職位是夏布耶先生保薦的,夏布耶先生是昂格勒斯伯爵任內閣大臣期間的祕書,當時任巴黎警署署長。沙威來到濱海蒙特勒伊是在那位大廠主發財之後,馬德蘭伯伯已經變成馬德蘭先生之後。
某些警官有一種與眾不同的面目,一種由卑鄙的神情和權威的神情組合起來的面目,沙威便有那樣一副面孔,但是沒有那種卑鄙的神情。
在我們的信念裡,假使認為靈魂是肉眼可以看見的東西,那麼,我們便可以清晰地看見一種怪現象,那就是人類中的每個人,都和禽獸中的某一種相類似;我們還很容易發現那種不曾被思想家完全弄清楚的真理,那就是從牡蠣到鷹隼,從豬到虎,一切禽獸的性格也在人的性格裡都具備,並且每個人都具有某種動物的性格。有時一個人還可以具有幾種動物的性格。
禽獸並非旁的東西,只不過是我們的好品質和壞品質的形象化而已,牠們在我們眼前遊蕩,有如我們靈魂所顯出的鬼影。上帝把牠們指出來給我們看,要我們自己反省。不過,既然禽獸只是一種暗示,上帝就沒有要改造牠們的意思;再說,改造禽獸又有什麼用呢?我們的靈魂,恰恰相反,那是實際,並且每個靈魂都有它自己的目的,因此上帝才賦予智慧,這就是說,賦予可教育性。社會的良好教育可以從任何類型的靈魂中發展它固有的優點。
這當然只是從狹義的角度、只是就我們這塵世間的現象來談的,不應當牽涉到那些前生和來生的靈性問題。那些深奧問題不屬於人的範疇。有形的我絕不允許思想家否認無形的我。保留了這一點,我們再來談旁的。
現在,假使大家都和我們一樣,暫時承認在任何人身上都有一種禽或獸的本性,我們就易於說明那個保安人員沙威究竟是什麼東西了。
阿斯圖里亞斯【註:西班牙古行省。】地方的農民都深信在每一胎小狼裡必定有一隻狗,可是那隻狗一定被母狼害死,否則牠長大以後會吃掉其餘的小狼。
你把一副人臉加在那狼生的狗頭上,那便是沙威。
沙威是在監獄裡出世的,他的母親是一個抽紙牌算命的人,他的父親是個苦役犯。他成長以後,認為自己是社會以外的人,永遠沒有進入社會的希望。他看見社會毫不留情地把兩種人擺在社會之外:攻擊社會的人和保衛社會的人。他只能在這兩種人中選擇一種,同時他覺得自己有一種不可解的剛毅、規矩、嚴謹的本質,面對他自身所屬的遊民階層,卻雜有一種說不出的仇恨。他便當了警察。
他一帆風順,四十歲上當上了偵察員。
在他青年時代,他在南方的監獄裡服務過。
在談下去之前,讓我們先弄清楚剛才我們加在沙威身上的「人臉」這個詞。
沙威的人臉上有一個塌鼻子、兩個深鼻孔,兩大片絡腮鬍子一直生到鼻孔邊,初次看見那兩片森林和那兩個深窟的人都會感到不愉快。沙威不常笑,但笑時的形狀是猙獰可怕的,兩片薄嘴唇張開,不但露出他的牙,還露出他的牙床肉,在他鼻子四周也會起一種像猛獸的嘴一樣的扁圓粗野的皺紋。鄭重時的沙威是獵犬,笑時的沙威是老虎。此外他的頭蓋骨小,牙床大,頭髮遮著前額,垂到眉邊,兩眼間有一條固定的中央皺痕,好像一顆怒星,目光深沉,嘴唇緊合,令人生畏,總之,一副凶惡的凌人氣概。
這個人是由兩種感情構成的:尊敬官府,仇視反叛。這兩種感情本來很簡單,也可以說還相當的好,但是他執行過度便難免作惡。在他看來,偷盜、殺人,一切罪行都是反叛的不同形式。凡是在政府有一官半職的人,上自內閣大臣,下至鄉村民警,對這些人他都有一種盲目的深厚信仰。對曾經一度觸犯法律的人,他一概加以鄙視、疾恨和厭惡。他是走極端的,不承認有例外,一方面他常說:「公務人員不會錯,官員永遠不會有過失。」另一方面他又說:「這些人都是不可救藥的。他們絕做不出什麼好事來。」有些人思想過激,他們認為人的法律有權隨意指定某人為罪犯,在必要時也有權坐實某人的罪狀,並且不容社會下層的人申辯,沙威完全同意這種見解。他是堅決、嚴肅、鐵面無私的,他是沉鬱的夢想者,他能屈能伸,有如盲從的信徒。他的目光是一把鋼錐,寒光刺人心脾。他一生只在「警惕」「偵察」方面下功夫。他用直線式的眼光去理解人世間最曲折的事物;他深信自己的作用,熱愛自己的職務;他做暗探,如同別人做神甫一樣。落在他手中的人必無倖免!自己的父親越獄,他也會逮捕;自己的母親潛逃,他也會告發。他那樣做了,還會自鳴得意,如同行了善事一般。同時,他一生刻苦、獨居、克己、制欲,從來不曾娛樂過。他對職務是絕對公而忘私的,他理解警察,正如斯巴達人理解斯巴達一樣;他是一個無情的偵察者,一個凶頑的誠實人,一個鐵石心腸的包探,一個具有布魯圖【註:公元前六世紀羅馬帝國執政官,是個公而忘私的典型人物。】性格的維多克【註:當時法國的一個著名偵探。】。
沙威的全部氣質說明他是一個藏頭露尾、賊眼覷人的人。當時以高深的宇宙演化論點綴各種所謂極端派報刊的梅斯特爾玄學派,一定會說沙威是一個象徵性的人物。別人看不見他那埋在帽子下的額頭,別人看不見他那壓在眉毛下的眼睛,別人看不見他那沉在領帶裡的下巴,別人看不見他那縮在衣袖裡的手,別人看不見他那藏在禮服裡的拐杖。但在時機到了的時候,他那筋骨暴露的扁額,陰氣撲人的眼睛,駭人的下巴,粗大的手,怪模怪樣的短棍,都突然從黑影裡像伏兵那樣全部出現了。
他儘管厭惡書籍,但在偶然得到一點閒空時也常讀書,因此他並不完全不通文墨,這是可以從他談話中喜歡咬文嚼字這一點上看出來。
他一點也沒有不良的嗜好,我們已經說過。得意的時候他只聞一點鼻煙。在這一點上,他還帶點人性。
有一個階級,在司法部的統計年表上是被稱為「遊民」的,我們不難理解為什麼沙威是那個階級的閻王。一提沙威的名字可使他們退避三舍,沙威一露面,可使他們驚愕失色。
以上就是這個惡魔的形象。
沙威好像是一隻永遠盯在馬德蘭先生身上的眼睛,一隻充滿疑惑和猜忌的眼睛。到後來,馬德蘭先生也看出來了,不過對他來說,這彷彿是件無足輕重的事。他一句話也沒有問過沙威,他既不找他,也不避他,他泰然自若地承受那種惱人的、幾乎是逼人的目光。他對待沙威,正如對待旁人一樣輕鬆和藹。
從沙威的口氣,我們可以猜出他已暗中調查過馬德蘭伯伯從前可能在別處留下的一些蹤跡。那種好奇心原是他那種族的特性,一半由於本能,一半由於自願。他彷彿已經知道底蘊,有時他還遮遮掩掩地說,已有人在某地調查過某個消失了的人家的某些情況。一次,他在和自己說話時說過一句這樣的話:「我相信,我已經抓著他的把柄了。」那次以後,他一連想了三天,不曾說一句話。好像他以為自己握著的那根線索又中斷了。
並且,下面的這點修正也是必要的,因為某些詞句的含義往往顯得過於絕對,其實人類的想像,也不能真的一無差錯,並且本能的特性也正在於它有時也會被外界所擾亂、困惑和擊退。否則本能將比智慧優越,禽獸也比人類聰明了。
沙威明明有點被馬德蘭先生的那種恬靜、安閒、行若無事的態度窘困了。
可是,有一天,他那種奇特的行為好像刺激了馬德蘭先生。這件事的經過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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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割風伯伯
有一天早晨,馬德蘭先生經過濱海蒙特勒伊的一條沒有鋪石塊的小街。他聽見一陣嘈雜的聲音,還遠遠望見一堆人。他趕到那裡。一個叫割風伯伯的老年人剛摔在他的車子下面,因為那拉車的馬滑了一交。
這位割風伯伯是當時一貫歧視馬德蘭先生的那少數幾個冤家之一。割風從前當過鄉吏,是一個粗通文墨的農民,馬德蘭初到那裡時,他的生意正開始走上逆運。割風眼見這個普通工人日益富裕,而他自己,一個大老板卻漸漸衰敗下來,他滿腔嫉妒,一遇機會,便竭力暗算馬德蘭。後來他破了產,年紀老了,又只有一輛小車和一匹馬,並無家室兒女,為了生活,只好駕車。
那匹馬的兩條後腿跌傷了,爬不起來,老頭子陷在車輪中間。那一交摔得很不巧,整個車子的重量都壓在他的胸口上。車上的東西相當重。割風伯伯急得慘叫。別人試著拖他出來,但是沒有用。如果亂來,幫助得不得法,一陣搖動還可能送他的命。除非把車子從下面撐起來,就別無他法能把他救出來。
沙威在出事時趕來了,他派了人去找一個千斤頂。
馬德蘭先生也來了。大家都恭恭敬敬地讓出一條路。
「救命呀!」割風老頭喊著說,「誰是好孩子?救救老人吧。」
馬德蘭先生轉身向著觀眾說:
「你們有千斤頂嗎?」
「已經有人去找了。」一個農民回答說。
「要多少時候才找得來?」
「是到最近的地方去找的,到福拉肖,那裡有個釘馬蹄鐵的工人,但是無論如何,總得整整一刻鐘。」
「一刻鐘!」馬德蘭大聲說。
前一晚,下了雨,地浸溼了,那車子正在往地下陷,把那老車夫的胸口越壓越緊了。不到五分鐘他的肋骨一定會折斷。
「等一刻鐘,那不行!」馬德蘭向在場的那些農民說。
「只有等!」
「不過肯定來不及了!你們沒看見那車子正在往下陷嗎?」
「聖母!」
「聽我講,」馬德蘭又說,「那車子下面還有地方,可以讓一個人爬進去,用背把車子頂起來。只要半分鐘就可以把這個可憐的人救出來。這兒有一個有腰勁和良心的人嗎?有五個金路易【註:金幣名,每枚合二十法郎。】好賺!」
在那堆人裡誰都沒有動。
「十個路易。」馬德蘭說。
在場的人都把眼睛低了下去,其中有一個低聲說:
「那非得是有神力的人不行。並且弄得不好,連自己也會壓死。」
「來吧!」馬德蘭又說,「二十路易!」
仍舊沒有動靜。
「他們並不是沒有心肝。」一個人的聲音說。
馬德蘭先生轉過身,認出了沙威。他來時沒有看見他。
沙威繼續說:
「他們缺少的是力氣。把這樣一輛車扛在背上,非有一個特別厲害的人不行。」
隨後,他眼睛盯住馬德蘭先生,一字一字著重地說下去:
「馬德蘭先生,我從來只認得一個人有能力照您的話去做。」
馬德蘭吃了一驚。
沙威用一副不在意的神氣接著說下去,但是眼睛不離開馬德蘭。
「那個人從前是個苦役犯。」
「呀!」馬德蘭說。
「土倫監牢裡的苦役犯。」
馬德蘭面無人色。
那時,那輛車慢慢地繼續往下陷。割風伯伯喘著氣,吼著說:
「我吐不出氣!我的肋骨要斷了!來個千斤頂!或者旁的東西!哎喲!」
馬德蘭往四面看。
「竟沒有一個人要賺那二十路易,來救這可憐的老人一命嗎?」
在場沒有一個人動。沙威又說:
「我從來只認得一個能替代千斤頂的人,就是那個苦役犯。」
「呀!我被壓死了!」那老人喊著說。
馬德蘭抬起頭來,正遇到沙威那雙鷹眼始終盯在他的臉上,馬德蘭望著那些不動的農民,苦笑了一下。隨後,他一言不發,雙膝跪下,觀眾還沒來得及叫,他已到了車子下面了。
有過一陣驚心動魄的靜候辰光。
大家看見馬德蘭幾乎平伏在那一堆駭人的東西下面,兩次想使肘彎接近膝頭,都沒有成功。大家向他喊著說:「馬德蘭伯伯快出來!」那年老的割風本人也對他說:「馬德蘭先生!請快走開!我命裡該死呢,您瞧!讓我去吧!您也會壓死在這裡!」
馬德蘭不回答。
觀眾驚惶氣塞。車輪又陷下去了一些,馬德蘭已經沒有多大機會從車底出來了。
忽然,大家看見那一大堆東西動搖起來了,車子慢慢上升了,輪子已從泥坑裡起來了一半。一種幾乎氣絕的聲音叫道:「趕快!幫忙!」叫的正是馬德蘭,他剛使盡了他最後一點力氣。
大家湧上去。一個人的努力帶動了所有的人的力氣和勇敢。那輛車子竟被二十條胳膊抬了起來。割風老頭得免於難。
馬德蘭站起來,儘管滿頭大汗,臉色卻是青的。他的衣服撕破了,滿身汙泥。大家都哭了。那個老頭子吻著他的膝頭,稱他為慈悲的上帝。至於他,他臉上顯出了一種說不出的至高至上、快樂無比的慘痛,他把恬靜自如的目光注射在沙威的面上,沙威也始終望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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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割風在巴黎當園丁
割風的膝蓋骨跌脫了。馬德蘭伯伯叫人把他抬進療養室,這療養室是他為他的工人準備的,就在他的工廠的大樓裡,有兩個修女在裡面服務。第二天早晨,那老頭子在床頭小桌上發現一張一千法郎的票據和馬德蘭伯伯親筆寫的一句話:「我買您的車和馬。」車子早已碎了,馬也早已死了。割風的傷醫好以後,膝頭卻是僵直的。馬德蘭先生通過那些修女和本堂神甫的介紹,把那老頭安插在巴黎聖安東尼區的一個女修道院裡做園丁。
過些日子,馬德蘭先生被任命為市長。沙威第一次看見馬德蘭先生披上那條表示掌握全城大權的綬帶時,不禁感到渾身哆嗦,正如一隻狗在它主人衣服底下嗅到了狼味。從那天起,他盡量躲避他。如果公務迫切需要非和市長見面不可,他便恭恭敬敬地和他談話。
馬德蘭伯伯在濱海蒙特勒伊所造成的那種繁榮,除了我們已指出的那些明擺著的事實以外,還有另外一種影響,那種影響,表面上雖然看不出,也還是同等重要的。這是一點也不會錯的,當人民窘困、工作缺乏、商業凋敝時,納稅人由於手頭拮据,一定會拖欠稅款,超過限期,政府也一定得耗費許多催繳追收的費用的。在工作很多、地方富裕、人民歡樂時,稅收也就會順利,政府也就會節省開支了。我們可以說收稅費用的大小,是衡量人民貧富的一種百無一失的溫度計。七年來,濱海蒙特勒伊一縣的收稅費用已經減了四分之三,因而當時的財政總長維萊爾【註:伯爵,極端保王派,曾任首相。】先生曾多次提到那一縣的情形來和其他縣份比較。
芳汀回鄉時,那地方的情形便是這樣。家鄉已沒有人記得她了。幸而馬德蘭先生工廠的大門還像個朋友的面孔。她到那裡去找工作,被安插在女車間,那種技術對芳汀來說完全是陌生的,她不可能做得很熟練,因此她從一天工作中得來的東西很有限,僅夠她的生活費,但問題總算解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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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維克杜尼昂夫人為世道人心花了三十五法郎
芳汀看到自己能夠生活,也就有了暫時的快樂。能夠老老實實地自食其力,那真是天幸!她確實又有了愛好勞動的心情。她買了一面鏡子,欣賞自己的青春、美麗的頭髮和美麗的牙齒,忘了許多事情,只惦念她的珂賽特和可能有的前途,她幾乎成了快樂的人了。她租了一間小屋子,又以將來的工資作擔保,買了些家具,這是她那種輕浮習氣的殘餘。
她不能對人說她結過婚,因此她避免談到她的小女兒,這是我們已經約略提到過的。
起初,我們已經看見,她總按時付款給德納第家。因為她只知道簽名,就不得不找一個代寫書信的人寫信給他們。
她時常寄信。這就引起旁人的注意。在女車間裡,大家開始嘰嘰喳喳談論起來了,說芳汀「天天寄信」,說她有一些「怪舉動」。
天地間的怪事莫過於偵察別人的一些和自己絕不相干的事了,「為什麼那位先生老去找那個棕髮姑娘呢?」「為什麼某先生到了星期四總不把他的鑰匙掛在釘子上呢?」「他為什麼總走小街呢?」「為什麼那位太太總在到家以前就下馬車呢?」「她的信箋匣盛滿了信箋,為什麼還要派人去買一札呢?」諸如此類的話。世間有許多人為了揭開謎底,儘管和他們絕不相干,卻肯花費比做十樁善事還要多的金錢、時光和心血。並且,做那種事,不取報酬,只圖一時快意,為好奇而好奇。他們可以從早到晚,一連幾天地尾隨這個男人或那個女人,在街角上、胡同裡的門洞下面,在黑夜裡冒著寒氣冒著雨,窺伺幾個鐘頭,買通眼線,灌醉馬車夫和僕役,收買女僕,串通看門人。究竟是為了什麼目的?毫無目的,純粹是一種要看見、要知道、要洞悉隱情的欲望,純粹是由於要賣弄一下自己那顆消息靈通的心。一旦隱情識破,祕密公開,疑團揭穿,跟著就發生許多禍害、決鬥、破產、傾家、生路斷絕,而其實這些事對他們來說毫無利害關係,純粹出自本能,他們只為「發覺了一切」而感到極大的快樂。這是多麼痛心的事。
某些人僅僅為了饒舌的需要就不惜刻薄待人。他們的會話,客廳裡的促膝談心,候見室裡的說長道短都好像是那種費柴的壁爐,需要許多燃料,那燃料,便是他們四鄰的人。
大家對芳汀注意起來了。
此外,許多婦女還嫉妒她的金髮和玉牙。
確實有人看見她在車間裡和大家一道時常常轉過頭去揩眼淚。那正是她惦念她孩子的時刻,也許又同時想起了她愛過的那個人。
擺脫舊恨的縈繞確是一種痛苦的過程。
確實有人發現她每月至少要寫兩封信,並且老是一個地址,寫了還要貼郵票,有人把那地址找來了:「孟費郿客店主人德納第先生」。那個替她寫字的先生是一個不吐盡心中祕密便不能把紅酒灌滿肚子的老頭兒,他們把他邀到酒店裡來閒談。簡單地說,他們知道芳汀有個孩子,「她一定是那種女人了。」恰巧有個長舌婦到孟費郿去走了一趟,和德納第夫婦談了話,回來時她說:「花了我三十五法郎,我心裡暢快了。我看見了那孩子。」
做這件事的長舌婦是個叫維克杜尼昂夫人的母夜叉,她是所有一切人的貞操的守衛和司閽。維克杜尼昂夫人有五十六歲,不但老,而且醜。嗓子顫抖,心思詭戾。那老婆子卻有過青春,這真是怪事。在她的妙齡時期,正當九三年,她嫁給一個從隱修院裡逃出來的修士,這修士戴上紅帽子,從聖伯爾納的信徒一變而為雅各賓派。他給她受過不少折磨,她守寡以來,雖然想念亡夫,為人卻是無情、粗野、潑辣、鋒利、多刺而且幾乎有毒。她是一棵受過僧衣挨蹭的蕁麻。到復辟時代,她變得很虔誠,由於她信仰上帝的心非常熱烈,神甫們也就不再追究她那修士而原諒了她。她有一份小小的財產,已經大吹大擂地捐給一個宗教團體了。她在阿拉斯主教教區裡很受人尊敬。這位維克杜尼昂夫人到孟費郿去了一趟,回來時說:「我看見了那孩子。」
這一切經過很費了些時日。芳汀在那廠裡已經一年多了。
一天早晨,車間女管理員交給她五十法郎,說是市長先生交來的,還向她說,她已不是那車間裡的人了,並且奉市長先生之命,要她離開孟費郿。
恰巧這又是德納第媽媽在要求她從六法郎加到十二法郎以後,又強迫她從十二法郎加到十五法郎的那個月。
芳汀窘極了。她不能離開那地方,她還欠了房租和家具費。五十法郎不夠了清債務。她吞吞吐吐說了一些求情的話。那女管理員卻叫她立刻離開車間。芳汀究竟還只是一個手藝平凡的工人。她受不了那種侮辱,失業還在其次,她只得離開車間,回到自己的住處。她的過失,到現在已是眾所周知的了。
她覺得自己連說一個字的勇氣都沒有。有人勸她去見市長先生,她不敢。市長先生給了她五十法郎,是因為他為人厚道,攆她走是因為他正直。她在這項決定下屈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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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維克杜尼昂夫人大功告成
看來那修士的未亡人是起了積極作用的。
可是馬德蘭先生完全不知道這件事的經過。這不過是充滿人間的那種瞞上欺下的手法而已。按照馬德蘭先生的習慣,他幾乎從來不去女車間。他委託一個老姑娘全面照顧車間,那老姑娘是由本堂神甫介紹給他的,他對那女管理員完全信任,她為人也確實可敬,穩重、公平、廉潔、滿腔慈悲,但是她的慈悲只限於施捨方面,至於了解人和容忍人的慈悲就比較差了。馬德蘭先生把一切事都委託給她。世間最善良的人也常有不得不把自己的權力託付給別人的時候。那女管理員便用了那種全權委託和她自以為是的見解,提出了那件案子,加以判斷,作出決定,定了芳汀的罪。
至於那五十法郎,她是從馬德蘭先生託她在救助工人時不必報銷的一筆款子裡挪用的。
芳汀便在那地方挨家挨戶找人雇她當僕人。沒有人要她。她也不能離開那座城。向她收家具(什麼家具!)費的那個舊貨販子向她說:「假使您走,我就叫人把您當作賊逮捕。」向她要房租的房主人向她說:「您又年輕又好看。您總應當有法子付錢。」她把那五十法郎分給房主人和舊貨販子,把她家具的四分之三退還給那商人,只留下非要不可的一部分,無工作,無地位,除臥榻之外一無所有,還欠著一百法郎左右的債。
她去替兵營裡的士兵們縫粗布襯衫,每天可以賺十二個蘇。她在這十二個蘇中,得替她女兒花十個。從那時起,她才沒有按時如數付錢給德納第夫婦。
這時,有個老婦人,那個平時在芳汀夜晚回家時替她點上蠟燭的老婦人,把過苦日子的藝術教給她,在貧苦的生活後面,還有一種一無所有的生活。那好像是兩間屋子,第一間是暗的,第二間是黑的。
芳汀學會了怎樣在冬天完全不烤火,怎樣不理睬一隻每兩天來吃一文錢粟米的小鳥,怎樣拿裙子做被,拿被做裙,怎樣在從對面窗子射來的光線裡吃飯,以圖節省蠟燭。我們不能一一知道某些終身潦倒的弱者,一貧如洗而又誠實自愛,怎樣從一個蘇裡想辦法。久而久之,那種方法便成為一種技能。芳汀得了那種高妙的技能,膽子便也壯了一點。
當時,她對一個鄰婦說:「怕什麼!我常對自己說,只睡五個鐘頭,其餘的時間我全拿來做縫紉,我總可以馬馬虎虎吃一口飯。而且人在發愁時吃得也少些。再說,有痛苦,有憂愁,一方面有點麵包,一方面有些煩惱,這一切已足夠養活我了。」
如果能在這樣的苦況裡得到她的小女兒,那自然是一種莫大的幸福。她想把她弄來。但是怎麼辦!害她同吃苦嗎?況且她還欠了德納第夫婦的錢!怎麼還清呢?還有旅費!怎麼付呢?
把這種可以稱為安貧方法的課程教給她的那個老婦人是一個叫做瑪格麗特的聖女,她矢志為善,貧而待貧人以善,甚至待富人也一樣,在寫字方面,她勉強能簽「瑪格麗特」,並且信仰上帝,她的知識,也就只有信仰上帝。
世間有許多那樣的善人,他們一時居人之下,有一天他們將居人之上。這種人是有前程的。
起初,芳汀慚愧到不敢出門。
當她走在街上時,她猜想得到,別人一定在她背後用手指指著她;大家都瞧著她,卻沒有一個人招呼她;路上那些人的那種冷酷的侮蔑態度,像一陣寒風似的,直刺入她的靈和肉。
在小城裡,一個不幸的婦人,處在眾人的嘲笑和好奇心下,就彷彿是赤裸裸無遮避似的。在巴黎,至少,沒有人認識你,彼此不相識,倒好像有了件蔽體的衣服。唉!她多麼想去巴黎!不可能了。
她已經受慣貧苦的滋味,她還得受慣遭人輕視的滋味。她漸漸打定了主意。兩三個月過後,她克服了羞恥心理,若無其事地出門上街了,「這和我一點不相干。」她說。她昂著頭,帶點苦笑,在街上往來,她感到自己已變成不懂羞恥的人了。
維克杜尼昂夫人有時看見她從她窗子下面走過,看出了「那傢伙」的苦難,又想到幸而有她,「那傢伙」才回到「她應有的地位」,她心裡一陣高興。黑心人自有黑幸福。
過度的操勞使芳汀疲乏了,她原有的那種乾咳病開始惡化。她有時對她的鄰居瑪格麗特說:「您摸摸看,我的手多麼熱。」
但在早晨,每當她拿著一把斷了的舊梳子去梳她那一頭光澤點人,細軟如絲的頭髮的那片刻,她還能得到一種顧影自憐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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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大功告成的後果
她是在冬季將完時被攆走的。夏季過了,冬季又來。日子短,工作也少些。冬季完全沒有熱,完全沒有光,完全沒有中午,緊接著早晨的是夜晚、迷霧、黃昏,窗櫺冥黯,什物不辨。天好像是暗室中的透光眼,整日如坐地窖中。太陽也好像是個窮人。愁慘的季節!冬季把天上的水和人的心都變成了冰。她的債主們緊緊催逼她。
芳汀所賺的錢太少了。她的債越背越重。德納第夫婦沒有按時收著錢,便時常寫信給她,信的內容使她悲哀,信的要求使她破產。有一天,他們寫了一封信給她,說她的小珂賽特在那樣冷的天氣,還沒有一點衣服,她需要一條羊毛裙,母親應當寄去十個法郎,才能買到。她收到那封信,捏在手裡搓了一整天。到了晚上,她走到街角上的一個理髮店,取下她的梳子。她那一頭令人歎賞的金絲髮一直垂到她的腰際。
「好漂亮的頭髮!」那理髮師喊著說。
「您肯出多少錢呢?」她說。
「十法郎。」
「剪吧。」
她買一條絨線編織的裙,寄給了德納第。
那條裙子把德納第夫婦弄到怒氣沖天。他們要的原是錢。
他們便把裙子給愛潘妮穿。可憐的百靈鳥仍舊臨風戰慄。
芳汀想道:「我的孩子不會再冷了,我已拿我的頭髮做她的衣裳。」她自己戴一頂小扁帽,遮住她的光頭,她仍舊是美麗的。
芳汀的心裡起了一種黯淡的心思。當她看見自己已不能再梳頭時,她開始怨恨她四周的一切。她素來是和旁人一樣,尊敬馬德蘭伯伯的,但是,屢次想到攆她走的是他,使她受盡痛苦的也是他,她便連他也恨起來了。並且特別恨他。當工人們立在工廠門口她從那兒經過時,便故意嬉皮笑臉地唱起來。有個年老的女工,一次,看見她那樣邊唱邊笑,說道:「這姑娘不會有好結果的。」
她姘識了一個漢子,一個不相干、她不愛的人,那完全是出自心中的憤懣和存心要胡作非為。那人是一個窮漢,一個流浪音樂師,一個好吃懶做的無賴,他打她,春宵既度,便起了厭惡的心,把她丟了。
她一心鍾愛她的孩子。
她越墮落,她四周的一切便越黑暗,那甜美的安琪兒在她心靈深處也就越顯得可愛。她常說:「等我發了財,我就可以有我的珂賽特在我身邊了。」接著又一陣笑。咳嗽病沒有離開她,並且她還盜汗。
一天,她接到德納第夫婦寫來的一封信,信裡說:「珂賽特害了一種地方病,叫做猩紅熱。非有價貴的藥不行。這場病把我們的錢都花光了,我們再沒有能力付藥費了。假使您不在這八天內寄四十法郎來,孩子可完了。」
她放聲大笑,向著她的老鄰婦說:
「哈!他們真是好人!四十法郎!只要四十法郎!就是兩個拿破崙!他們要我到什麼地方去找呢?這些鄉下人多麼蠢!」
但當她走到樓梯上時又拿出那封信,湊近天窗,又唸了一遍。
隨後,她從樓梯上走下來,向大門外跑,一面跑,一面跳,笑個不停。
有個人碰見她,問她說:
「您有什麼事快樂到這種樣子?」
她回答說:
「兩個鄉下佬剛寫了一封信給我,和我開玩笑,他們問我要四十法郎。這些鄉下佬真行!」
她走過廣場,看見許多人圍著一輛怪車,車頂上立著一個穿紅衣服的人,張牙舞爪,正對著觀眾們演說。那人是一個兜賣整套牙齒、牙膏、牙粉和藥酒的走江湖的牙科醫生。
芳汀鑽到那堆人裡去聽演講,也跟著其餘的人笑,他說的話裡有江湖話,是說給那些流氓聽的,也有俗話,是說給正經人聽的。那拔牙的走方郎中見了這個美麗的姑娘張著嘴笑,突然叫起來:
「喂,那位笑嘻嘻的姑娘,您的牙齒真漂亮呀!假使您肯把您的瓷牌賣給我,我每一個出價一個金拿破崙。」
「我的瓷牌?瓷牌是什麼?」芳汀問。
「瓷牌,」那位牙科醫生回答說,「就是門牙,上排的兩個門牙。」
「好嚇人!」芳汀大聲說。
「兩個拿破崙!」旁邊的一個沒有牙齒的老婆子癟著嘴說:
「這娘子多大的福氣呀!」
芳汀逃走了,捫著自己的耳朵,免得聽見那個人的啞嗓子。但是那人仍喊道:「您想想吧,美人!兩個拿破崙大有用處呢。假使您願意,今天晚上,你到銀甲板客棧裡來,您可以在那裡找著我。」
芳汀回到家裡,怒不可遏,把經過說給她那好鄰居瑪格麗特聽:「您懂得這種道理嗎?那不是個糟糕透頂的人嗎?怎麼可以讓那種人四處走呢?拔掉我的兩個門牙!我將變成什麼怪樣子!頭髮可以生出來,但是牙齒,呀,那個人妖!我寧可從六層樓上倒栽蔥跳下去!他告訴我說今天晚上,他在銀甲板客棧。」
「他出什麼價?」瑪格麗特問。
「兩個拿破崙。」
「就是四十法郎呵。」
「是呀,」芳汀說,「就是四十法郎。」
她出了一會神,跑去工作去了。一刻鐘過後,她丟下她的工作,跑到樓梯上又去讀德納第夫婦的那封信。
她轉來,向那在她身旁工作的瑪格麗特說:
「猩紅熱是什麼東西?您知道嗎?」
「我知道,」那個老姑娘回答說,「那是一種病。」
「難道那種病需要很多藥嗎?」
「呵!需要許多古怪的藥。」
「怎麼會害那種病的?」
「就這樣害的,那種病。」
「孩子也會害那種病嗎?」
「孩子最容易害。」
「害了這種病會死嗎?」
「很容易。」瑪格麗特說。
芳汀走出去,又回到樓梯上,把那封信重念了一遍。
到晚上,她下樓,有人看見她朝著巴黎街走去,那正是有許多客棧的地方。
第二天早晨,天還沒亮,瑪格麗特走進芳汀的房間(她們每天都這樣一同工作,兩個人共點一支燭),她看見芳汀坐在床上,面色慘白,凍僵了似的。她還沒有睡。她的小圓帽落在膝頭上。那支燭點了一整夜,幾乎點完了。
瑪格麗特停在門邊。她見了那種亂七八糟的樣子,大驚失色,喊道:
「救主!這支燭點完了!一定出了大事情!」
隨後她看見芳汀把她的光頭轉過來向著她。
芳汀一夜工夫老了十歲。
「耶穌!」瑪格麗特說,「您出了什麼事,芳汀?」
「沒有什麼,」芳汀回答說,「這樣正好。我的孩子不會死了,那種病,嚇壞我了,現在她有救了。我也放了心。」
她一面說,一面指著桌子,把那兩個發亮的拿破崙指給那老姑娘看。
「呀,耶穌上帝!」瑪格麗特說,「這是一筆橫財呵!您從什麼地方找到這些金路易的?」
「我弄到手了。」芳汀回答。
同時她微笑著。那支燭正照著她的面孔。那是一種血跡模糊的笑容。一條紅口涎掛在她的嘴角上,嘴裡一個黑窟窿。
那兩顆牙被拔掉了。
她把那四十法郎寄到孟費郿去了。
那卻是德納第夫婦謀財的騙局,珂賽特並沒有害病。
芳汀把她的鏡子丟到窗子外面。她早已放棄了二樓上的那間小屋子,搬到房頂下的一間用木閂拴著的破樓裡去了;有許多房頂下的屋子,頂和地板相交成斜角,並且時時會撞你的頭,她的房間便是那樣的一間。貧苦人要走到他屋子的盡頭,正如他要走到生命的盡頭,都非逐漸彎腰不可。她沒有床了,只留下一塊破布,那便是她的被,地上一條草蓆,一把破麥秸椅。她從前養的那棵小玫瑰花,已在屋角裡枯萎了,沒有人再想到它。在另一屋角裡,有個用來盛水的奶油缽,冬天水結了冰,層層冰圈標誌著高低的水面,放在那裡已經很久了。她早已不怕人恥笑,現在連修飾的心思也沒有了。最後的表現,是她常戴著骯髒的小帽上街。也許是沒有時間,也許是不經意,她不再縫補她的衣衫了。襪跟破了便拉到鞋子裡去,越破便越拉。這可以從那些垂直的折皺上看出來。她用許多一觸即裂的零碎竹布拼在她那件破舊的汗衫上。她的債主們和她吵鬧不休,使她沒有片刻的休息。她在街上時常碰見他們,在她的樓梯上又會時常碰見他們。她常常整夜哭,整夜地想,她的眼睛亮得出奇。並且覺得在左肩胛骨上方的肩膀時常作痛。她時時咳嗽。她恨透了馬德蘭伯伯,但是不出怨言。她每天縫十七個鐘頭,但是一個以賤值包攬女囚工作的包工,忽然壓低了工資,於是工作不固定女工的每日工資也減到了九個蘇。十七個鐘頭的工作每天九個蘇!她的債主們的狠心更是變本加厲。那個幾乎把全部家具拿走了的舊貨商人不停地向她說:「幾時付我錢,賤貨?」人家究竟要她怎麼樣,慈悲的上帝?她覺得自己已無路可走,於是在她心裡便起了一種困獸的心情。正當這時,德納第又有信給她,說他等了許久,已是仁至義盡了,他立刻要一百法郎,否則他就把那小珂賽特攆出去,她大病以後,剛剛復原,他們管不了天有多冷,路有多遠,也只好讓她去,假使她願意,死在路邊就是了,「一百法郎!」芳汀想道,「但是哪裡有每天賺五個法郎的機會呢?」
「管他媽的!」她說,「全賣了吧。」
那苦命人作了公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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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上帝拯救我們
芳汀的故事說明什麼呢?說明社會收買了一個奴隸。
向誰收買?向貧苦收買。
向饑寒、孤獨、遺棄、貧困收買。令人痛心的買賣。一個人的靈魂交換一塊麵包。貧苦賣出,社會買進。
耶穌基督的神聖法則統治著我們的文明,但是沒有滲透到文明裡去。一般人認為在歐洲的文明裡已沒有奴隸制度。這是一種誤解。奴隸制度始終存在,不過只壓迫婦女罷了,那便是娼妓制度。
它壓迫婦女,就是說壓迫柔情,壓迫弱質,壓迫美貌,壓迫母性。這在男子方面絕不是什麼微不足道的恥辱。
當這慘劇發展到了現階段,芳汀已完全不是從前那個人了。她在變成汙泥的同時,變成了木石。接觸到她的人都感覺得到一股冷氣。她以身事人,任你擺佈,不問你是什麼人,她滿臉屈辱和怨憤。生活和社會秩序對她已經下了結論。她已經受到她要受到的一切。她已經感受了一切,容忍了一切,體會了一切,放棄了一切,失去了一切,痛哭過一切。她忍讓,她那種忍讓之類似冷漠,正如死亡之類似睡眠。她不再逃避什麼,也不再怕什麼。即使滿天的雨水都落在她頭上,整個海洋都傾瀉在她身上,對她也沒有什麼關係!她已是一塊浸滿了水的海綿。
至少她是那麼想的,但是如果自以為已經受盡命中的折磨,自以為已經走到什麼東西的盡頭,那可就想錯了。
唉!那種凌亂雜遝、橫遭蹂躪的生靈算什麼呢?他們的歸宿在哪裡?為什麼會那樣?
能夠回答這些問題的,他就會看透人間的黑暗。
他是唯一的。他叫做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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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巴馬達波先生的無聊
在所有的小城裡,尤其是在濱海蒙特勒伊,有一種青年人,在外省每年蠶食一千五百利弗的年金,正和他們的同類在巴黎每年鯨吞二十萬法郎同一情形。他們全是那一大堆無用人群的組成部分;不事生產,食人之力,一無所長,有一點地產,一點戇氣,一點小聰明,在客廳裡是鄉愚,到了茶樓酒館又以貴人自居,他們的常用語是「我的草場,我的樹林,我的佃戶」,在劇場裡喝女演員們的倒彩,以圖證明自己是有修養的人,和兵營中的官長爭辯,以圖顯示自己深通韜略,打獵,吸菸,打呵欠,酗酒,聞鼻煙,打彈子,看旅客們下公共馬車,坐咖啡館,上飯店,有一隻在桌子下面啃骨頭的狗和一個在桌子上面張羅的情婦,一毛不拔,奇裝異服,幸災樂禍,侮蔑婦女,使自己的舊靴子更破,在巴黎模仿倫敦的時裝,又在木松橋模仿巴黎的時裝,冥頑到老,遊手好閒,毫無用處,但也不礙大事。
斐利克斯.多羅米埃先生,如果他一直住在外省,不曾見過巴黎的話,便也是這樣一個人。
假使他們更有錢一些,人家會說「這些都是佳公子」;假使他們更窮一些,人家就會說「這些都是二流子」。這種人純粹就是些遊民。在這些遊民中,有惱人的,也有被人惱的,有神志昏沉的,也有醜態百出的。
在那時代,一個佳公子的組成部分是一條高領、一個大領結、一隻珠飾累累的錶、一疊三件藍紅在裡的顏色不同的背心、一件橄欖色的短燕尾服、兩行密密相連一直排列到肩頭的銀鈕扣、一條淺橄欖色褲子,在兩旁的線縫上,裝飾著或多或少的絲曾超過的限度。此外還有一雙後跟上裝了小鐵片的短統鞋,一頂高頂窄邊帽、蓬鬆的頭髮、一根粗手杖,談吐之中,雜以博基埃式的隱語。最出色的,是鞋跟上的刺馬距和嘴皮上的髭鬚。在那時代,髭鬚代表有產階級,刺馬距代表無車階級。
外省佳公子的刺馬距比較長,髭鬚也比較粗野。
那正是南美洲的一些共和國和西班牙國王鬥爭的時期,也就是玻利瓦爾【註:領導南美洲人民擺脫西班牙王朝統治的軍事政治家。】和莫里耳奧【註:西班牙將軍,一八一五年至一八二○年為鎮壓南美西班牙殖民地民族解放運動的西班牙總司令。】鬥爭的時期,窄邊帽是保王黨的標誌,那種帽子就叫做莫里耳奧,自由黨人戴的闊邊帽子就叫做玻利瓦爾。
在上面幾頁談過的那些事發生後又過了八個月或十個月,在一八二三年一月的上旬,一次雪後的晚上,一個那樣的佳公子,一個那種遊民,一個「很有思想的人」,因為他戴了一頂莫里耳奧,此外還暖暖地加上一件當時用來補充時髦服裝的大氅,正在調戲一個穿著跳舞服、敞著胸肩、頭上戴著花、在軍官咖啡館的玻璃窗前來往徘徊著的人兒。那個佳公子還吸著菸,因為那肯定是時髦的風尚。
那婦人每次從他面前走過,他總吸上一口雪茄,把煙噴她,並向她說些自以為詼諧有趣的怪話,如「你多麼醜!」「還不躲起來!」「你沒有牙齒!」這類的話。那位先生叫做巴馬達波先生。那個愁眉苦臉、打扮成妖精似的婦人,並不回嘴,連望也不望他一眼,她照舊一聲不響,拖著那種均勻沉重的步伐,在雪地上踱來踱去,她每隔五分鐘來受一次辱罵,正如一個受處分的士兵按時來受鞭子一樣。她那種反應一定刺激了這位吃閒飯的人,他乘她轉過背去時,躡著足,跟在她後面,忍住笑,彎下腰,在地上捏了一把雪,一下塞到她的背裡,兩個赤裸裸的肩膀中間。那妓女狂叫一聲,回轉身來,豹子似的跳上去,一把揪住那個人,把指甲掐進他的面皮,罵了一些不堪入耳的話。那種惡罵從中了酒毒的啞嗓子裡喊出來,確是很醜,那張嘴確也缺少兩顆門牙。她便是芳汀。
軍官們聽了那種聲音,全從咖啡館裡湧出來了,過路的人也聚攏來,圍成一個大圈子,有笑的,叫的,鼓掌的,那兩個人在人圈子中扭打到團團轉,旁人幾乎看不清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男人竭力抵禦,帽子落在地上,女人拳打腳踢,帽子也丟了,亂嚷著,她既無牙齒,又無頭髮,怒得面孔發青,好不嚇人。
忽然,一個身材魁梧的人從人堆裡衝出來,抓住婦人的泥汙狼藉的緞衫,對她說:「跟我來。」
婦人抬頭一望,她那咆哮如雷的嗓子突然沉寂下去了。她目光頹喪,面色由青轉成死灰,渾身嚇得發抖。她認出那人是沙威。
佳公子乘機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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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市警署裡一些問題的解決
沙威分開觀眾,突出人牆,拖著他後面的那個苦命人,大踏步走向廣場那邊的警署。她機械地任人處置。他和她都沒說一句話。一大群觀眾,樂到發狂,嘴裡胡言亂語,都跟著走。
最大的不幸,是她聽到了一大堆骯髒的話。
警署的辦公室是一間矮廳,裡面有一爐火,有個崗警在看守,還有一扇臨街的鐵欄玻璃門,沙威走到那裡,開了門,和芳汀一道走進去,隨後把門關上,使那些好奇的人們大失所望,他們仍舊擁在警署門口那塊因保安警察擋著而看不清的玻璃前面,翹足引頸,想看個究竟。好奇是一種食欲。看,便是吞吃。
芳汀進門以後,走去坐在牆角裡,不動也不說話,縮成一團,好像一條害怕的母狗。
那警署裡的中士拿來一支燃著的燭放在桌上。沙威坐下,從衣袋裡抽出一張公文紙,開始寫起來。
這樣的婦女已由我們的法律交給警察全權處理了。警察對於這類婦女可以任意處罰,為所欲為,並且可以隨意褫奪她們所謂的職業和自由那兩件不幸的東西。沙威是鐵面無情的,他嚴厲的面容,絕不露一點慌張的顏色。他只是在深沉地運用心思。這正是他獨當一面、執行他那種駭人的專斷大權的時候,他總是用那種硬心腸的苛刻態度來處理一切。這時他覺得,他的那張警察專用的小凳就是公堂,他斟酌又斟酌,然後下判語。他盡其所能,圍繞著他所辦的那件大事,搜索他腦子裡所有的全部思想。他越考慮那個妓女所作的事就越覺得自己怒不可遏。他剛才看見的明明是樁大罪。他剛才看見,那兒,在街上,一個有財產和選舉權的公民所代表的社會,被一個什麼也不容的畜生所侮辱、所沖犯了。一個娼妓竟敢冒犯一個紳士。他,沙威,他目擊了那樣一件事,他一聲不響,只管寫。
他寫完時簽上了名,把那張紙折起來,交給那中士,向他說:「帶三個人,把這婊子押到牢裡去。」隨又轉向芳汀說:「判你六個月的監禁。」
那苦惱的婦人大吃一驚。
「六個月!六個月的監牢!」她號著說,「六個月,每天賺七個蘇!那,珂賽特將怎麼辦?我的娃娃!我的娃娃!並且我還欠德納第家一百多法郎,偵察員先生,您知道這個嗎?」
她跪在石板上,在眾人的靴子所留下的泥漿中,合攏雙手,用膝頭大步往前拖。
「沙威先生!」她說,「我求您開恩。我擔保,我確實沒有錯處。假使您一開頭就看見這件事,您就明白了。我在慈悲的上帝面前發誓,我沒有犯錯誤。是那位老板先生,我又不認識他,他把雪塞在我的背上。難道我們那樣好好地走著,一點也沒有惹人家,人家倒有把雪塞在我們背上的道理嗎?我嚇了一跳。我原有一點病,您知道嗎?並且他向我囉嗦了好些時候。『你醜!』『你沒有牙齒!』我早知道我沒有牙齒。我並沒有做什麼。我心裡想:『這位先生尋開心。』我對他規規矩矩,我沒有和他說話。他在那樣一剎那間把雪塞在我的背上。沙威先生,我的好偵察員先生!難道這兒就沒有一個人看見過當時的經過來向您說這是真話嗎?我生了氣,那也許不應當。您知道在開始做這種生意時是不容易控制自己的。我太冒失了。並且,一把那樣冷的東西,乘你不備,塞在你的背上!我不應當弄壞那位先生的帽子。他為什麼走了呢?他如果在這裡,我會求他饒恕的。唉!我的上帝,求他饒恕,我毫不在乎。今天這一次請您開了恩吧,沙威先生。呵,您不知道這個,在監牢裡,每天只能賺七個蘇,那不是政府的錯處,但是每天只有七個蘇,並且請您想想,我有一百法郎要付,不付的話,人家就會把我的小女兒送回來。唉!我的上帝,我不能帶她在身邊,我做的事多麼可恥呵!我的珂賽特,呵,我的慈悲聖母的小天使,她怎麼辦呢?可憐的小寶貝!我要和您說,德納第那種開客店的,那種鄉下人,是沒有道理可講的。他們非要錢不行。請不要把我關在牢裡!請您想想,那是一個小娃娃,他們會在這種最冷的冬天把她丟在大路上,讓她去;我的好沙威先生,您對這種事應當可憐可憐呀。假使她大一點,她也可以謀生,可是在她那種年紀,她做不到。老實說,我並不是個壞女人,並不是好吃懶做使我到了這種地步。我喝了酒,那是因為我心裡難受。我並不貪喝,但是酒會把人弄糊塗的。從前當我比較快樂時,別人只消看看我的衣櫃,一眼就會明白我並不是個汙七八糟愛俏的女人。我從前有過換洗衣裳,許多換洗衣裳。可憐可憐我吧,沙威先生!」
她那樣彎著身子述說苦情,淚眼昏花,敞著胸,絞著手,乾促地咳嗽,低聲下氣,形同垂死的人。深沉的痛苦是轉變窮苦人容貌的一種威猛的神光。當時芳汀忽然變美了。有那麼一會兒,她停下來,輕輕地吻著那探子禮服的下襬。一顆石心也會被她說軟的,但一顆木頭的心是軟化不了的。
「好!」沙威說,「你說的我已經聽見了。你說完了沒有?走吧,現在。你有你的六個月,永生的天父親自到來也沒有辦法。」
聽見了那種威嚴的句子「永生的天父親自到來也沒有辦法」時,她知道這次的判決是無可挽回的了。她垂頭喪氣、聲嘶喉哽地說:
「開恩呀!」
沙威把背對著她。
兵士們捉住了她的胳膊。
幾分鐘以前,已有一個人在眾人不知不覺之間進來了,他關好門,靠在門上,聽到了芳汀的哀求。
正當兵士們把手放在那不肯起立的倒楣婦人身上,他上前一步,從黑影裡鑽出來說:「請你們等一會!」
沙威抬起眼睛,看見了馬德蘭先生。他脫下帽子,帶著一種不自在的怒容向他致敬:
「失禮了,市長先生……」
市長先生這幾個字給了芳汀一種奇特的感覺。她好像從地裡跳起的僵屍一樣,猛地一下直立起來,張開兩臂,把那些士兵推向兩旁,他們還沒來得及阻擋她,她已直向馬德蘭先生走去,瘋人似的,盯住他喊道:
「哈!市長先生,原來就是你這小子!」
隨著,她放聲大笑,一口唾沫吐在他臉上。
馬德蘭先生揩揩臉,說道:
「偵察員沙威,釋放這個婦人。」
沙威這時覺得自己要瘋了。他在這一剎那間,接二連三,並且幾乎是連成一氣地感受到他生平從未有過的強烈衝動。看見一個公娼唾市長的面,這種事在他的想像中確是已經荒謬到了無法想像的地步,即使只偶起一念,認為那是可能發生的事,那已可算是犯了大不敬的罪。另一方面,在他思想深處,他已把那婦人的身分和那市長的人格連繫起來,起了一種可怕的胡思亂想,因而那種怪誕的罪行的根源,在他看來,又是十分簡單的,他想到此地,無比憎恨。同時他看見那位市長,那位長官,平心靜氣地揩著臉,還說「釋放這個婦人」,他簡直嚇得有點頭昏眼花;他腦子不能再想,嘴也不能再動了,那種驚駭已超出他可能接受的限度,他一言不發地立著。
芳汀聽了那句話也同樣驚駭。她舉起她赤裸的胳膊,握緊了那火爐的鈕門,好像一個要昏倒的人。同時,她四面望望,又低聲地好像自言自語地說起話來。
「釋放!讓我走!我不去坐六個月的牢!這是誰說出來的?說出這樣的話是不可能的。我聽錯了。一定不會是那鬼市長說的!是您吧,我的好沙威先生,是您要把我放走吧?呵!您瞧!讓我告訴您,您就會讓我走的。這個鬼市長,這個老流氓市長是一切的禍根。您想想吧,沙威先生,他聽了那廠裡一些胡說八道的娼婦的話,把我攆了出來。那還不算混蛋!把一個做工做得好好的窮女人攆出去!從那以後,我賺的錢就不夠了,一切苦惱也都來了。警署裡的先生們本有一件理應改良的事,就是應當禁止監牢裡的那些包工來害窮人吃苦。我來向您把這件事說清楚,您聽吧。您本來做襯衫,每天賺十二個蘇,忽然減到了九個,再也沒有辦法活下去了。我們總得找出路,我,我有我的小珂賽特,我是被逼得太厲害了才當娼妓的。您現在懂得害人的就是那個害人的忘八市長。我還要說,我在軍官咖啡館的前面踏壞了那位先生的帽子。不過他呢,他拿著雪把我一身衣服全弄壞了。我們這種人,只有一件綢子衣服,特為晚上穿的。您瞧,我從沒有故意害過人,確是這樣,沙威先生,並且我處處都看見許多女人,她們都比我壞,又都比我快樂。呵,沙威先生,是您說了把我放出去,不是嗎?您去查吧,您去問我的房東吧,現在我已按期付房租了,他們自然會告訴您我是老實人。呀!我的上帝。請您原諒,我不留心碰了火爐的鈕門,弄到冒煙了。」
馬德蘭先生全神貫注地聽著她的話,正當她說時,他搜了一回背心,掏出他的錢袋,打開來看。它是空的,他又把它插進衣袋,向芳汀說:
「您說您欠人多少錢呀?」
芳汀原只望著沙威,她回轉頭向著他:
「我是在和你說話嗎?」
隨後,她又向那些警察說:
「喂,你們這些人看見我怎樣把口水吐在他臉上嗎?嘿!老奸賊市長,你到此地來嚇我,但是我不怕你。我只怕沙威先生。我只怕我的好沙威先生!」
這樣說著,她又轉過去朝著那位偵察員。
「既是這樣,您瞧,偵察員先生,就應當公平,我知道您是公平的,偵察員先生。老實說,事情是極簡單的,一個人鬧著玩兒,把一點點雪放到一個女人的背上,這樣可以逗那些軍官們笑笑,人總應當尋點東西開開心,我們這些東西本來就是給人開心的,有什麼稀奇!隨後,您,您來了,您自然應當維持秩序,您把那個犯錯誤的婦人帶走,但是,仔細想來,您多麼好,您說釋放我,那一定是為了那小女孩,因為六個月的監牢,我就不能養活我的孩子了。不過,不好再鬧事了呀,賤婆!呵!我不會再鬧事了,沙威先生!從今以後,人家可以隨便作弄我,我總不會亂動了。只是今天,您知道,我叫了一聲,因為那東西使我太受不了,我一點沒有防備那位先生的雪,並且,我已向您說過,我的身體不大好,我咳嗽,我的胃裡好像有塊滾燙的東西,醫生吩咐過『好好保養。』瞧,您摸摸,把您的手伸出來,不用害怕,就是這兒。」
她已不哭了,她的聲音是娓娓動聽的,她把沙威那隻大而粗的手壓在她那白嫩的胸脯上,笑眯眯地望著他。
忽然,她急忙整理她身上零亂的衣服,把弄皺了的地方扯平,因為那衣服,當她在地上跪著走時,幾乎被拉到膝頭上來了。她朝著大門走去,向那些士兵和顏悅色地點著頭,柔聲說道:
「孩子們,偵察員說過了,放我走,我走了。」
她把手放在門閂上。再走一步,她便到了街上。
沙威一直立著沒有動,眼睛望著地,他在這一場合處於一種極不適合的地位,好像一座曾被人移動、正待安置的塑像。
門閂的聲音驚醒了他。他抬起頭,露出一副儼然不可侵犯的表情,那種表情越是出自職位卑下的人就越加顯得可怕,在猛獸的臉上顯得凶惡,在下流人的臉上就顯得殘暴,「中士,」他吼道,「你沒看見那騷貨要走!誰吩咐了你讓她走?」
「我。」馬德蘭說。
芳汀聽了沙威的聲音,抖起來了,連忙丟了門閂,好像一個被擒的小偷丟下贓物似的。聽了馬德蘭的聲音,她轉過來,從這時起,她一字不吐,連呼吸也不敢放肆,目光輪流地從馬德蘭望到沙威,又從沙威望到馬德蘭,誰說話,她便望著誰。當然,沙威必須是像我們常說的那樣,到了「怒氣沖天」才敢在市長有了釋放芳汀的指示後還像剛才那樣沖撞那中士。難道他竟忘了市長在場嗎?難道他在思考之後認為一個「領導」不可能作出那樣一種指示嗎?難道他認為市長先生之所以支持那個女人,是一種言不由衷的表現嗎?或者在這兩個小時中他親自見到的這樁大事面前,他認為必須抱定最後決心,使小人物變成大人物,使士兵變成官長,使警察變成法官,並在這種非常急迫的場合裡,所有秩序、法律、道德、政權、整個社會,都必須由他沙威一個人來體現嗎?
總而言之,當馬德蘭先生說了剛才大家聽到的那個「我」字以後,偵察員沙威便轉身向著市長先生,面色發青,嘴唇發紫,面容冷峻,目光凶頑,渾身有著一種不可察覺的戰慄,並且說也奇怪,他眼睛朝下,但是語氣堅決:
「市長先生,那不行。」
「怎樣?」馬德蘭先生說。
「這是個背時的女人,她侮辱了一位紳士。」
「偵察員沙威,」馬德蘭先生用一種委婉平和的口音回答說,「聽我說。您是個誠實人,不難向您解釋清楚。實際情形是這樣的。剛才您把這婦人帶走時,我正走過那廣場,當時也還有成群的人在場,我進行了調查,我全知道了,錯的是那位紳士,應當拿他,才合警察公正的精神。」
沙威回答說:
「這賤人剛才侮辱了市長先生。」
「那是我的事,」馬德蘭先生說,「我想我受的侮辱應當是屬於我的,我可以照自己的意見處理。」
「我請市長先生原諒。他受的侮辱並不是屬於他的,而是屬於法律的。」
「偵察員沙威,」馬德蘭先生回答說,「最高的法律是良心。我聽了這婦人的談話。我明白我做的事。」
「但是我,市長先生,我不明白我見到的事。」
「那麼,您服從就是。」
「我服從我的職責。我的職責要求這個婦人坐六個月的監。」
馬德蘭先生和顏悅色地回答說:
「請聽清楚這一點。她一天也不會坐。」
沙威聽了那句堅決的話,竟敢定睛注視市長,並且和他辯,但是他說話的聲音始終是極其恭敬的:
「我和市長先生拌嘴,衷心感到痛苦,這是我生平第一次,但是我請求他准許我提出這一點意見:我是在我的職守範圍以內。市長先生既是願意,我再來談那位紳士的事。當時我在場,是這個婊子先跳上去打巴馬達波先生的,巴馬達波先生是選民,並且是公園角上那座石條砌的有陽臺的三層漂亮公館的主人。在這世界上,有些事終究是該注意的!總而言之,市長先生,這件事和我有關,牽涉到一個街道警察的職務問題,我決定要收押芳汀這個婦人。」
馬德蘭先生叉起兩條胳膊,用一種嚴厲的、在這城裡還沒有人聽見過的聲音說道:
「您提的這個問題是個市政警察問題。根據刑法第九、第十一、第十五和第六十六條,我是這個問題的審判人。我命令釋放這個婦人。」
沙威還要作最後的努力:
「但是,市長先生……」
「我請您注意一七九九年十二月十三日的法律,關於擅行拘捕問題的第八十一條。」
「市長先生,請允許我……」
「一個字也不必再說。」
「可是……」
「出去!」馬德蘭先生說。
沙威正面直立,好像一個俄羅斯士兵,接受了這個硬釘子。他向市長先生深深鞠躬,一直彎到地面,出去了。
芳汀趕忙讓路,望著他從她面前走過,嚇得魂不附體。
同時她也被一種奇怪的撩亂了的心情控制住了。她剛才見到她自己成了兩種對立力量的爭奪對象。她見到兩個掌握她的自由、生命、靈魂、孩子的人在她眼前鬥爭,那兩個人中的一個把她拖向黑暗,一個把她拖向光明,在這場鬥爭裡,她從擴大了的恐怖中看去,彷彿覺得他們是兩個巨人,一個說話,好像是她的惡魔,一個說話,好像是她的吉祥天使。天使戰勝了惡魔。不過使她從頭到腳戰慄的也就是那個天使,那個救星,卻又恰巧是她所深惡痛絕、素來認為是她一切痛苦的罪魁的那個市長,那個馬德蘭!正當她狠狠侮辱了他一番之後,他卻援救了她!難道她弄錯了?難道她該完全改變她的想法?……她莫名其妙,她發抖,她望著,聽著,頭昏目眩,馬德蘭先生每說一句話,她都覺得當初的那種仇恨的幢幢黑影在她心裡融化,坍塌,代之以融融的不可言喻的歡樂、信心和愛。
沙威出去以後,馬德蘭先生轉身朝著她,好像一個吞聲忍淚的長者,向她慢慢說:
「我聽到了您的話,您所說的我以前完全不知道。我相信那是真的,我也覺得那是真的。連您離開我車間的事我也不知道。您當初為什麼不來找我呢?現在這樣吧:我代您還債,我把您的孩子接來,或者您去找她。您以後住在此地,或是巴黎,都聽您的便。您的孩子和您都歸我負責。您可以不必再工作,假使您願意。您需要多少錢,我都照給。將來您生活愉快,同時也做個誠實的人。並且,聽清楚,我現在就向您說,假使您剛才說的話全是真的(我也並不懷疑),您的一生,在上帝面前,也始終是善良貞潔的。呵!可憐的婦人!」
這已不是那可憐的芳汀能消受得了的。得到珂賽特!脫離這種下賤的生活!自由自在地、富裕快樂誠實地和珂賽特一道過活!她在接連的困苦中忽然看到這種現實的天堂生活顯現在她眼前,她將信將疑地望著那個和她談話的人,她只能在痛哭中發出了兩三次「呵!呵!呵!」的聲音,她的膝頭往下沉,跪在馬德蘭先生跟前,他還沒有來得及提防,已經覺得她拿住了他的手,並且把嘴唇壓上去了。
她隨即暈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