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第一卷 戰爭在四座牆間|2

  十三 掠過一線希望

  在防衛街壘的道義感和激烈衝動的混雜心情中是應有盡有的,有勇敢的精神,有青年的朝氣,有榮譽的欲望,有激動的熱情,有理想,有堅定的信仰,有賭徒的頑強,特別還有斷斷續續的一線希望。

  在這時斷時續期間,突然一個模糊的希望顫動著,在意想不到的時候掠過麻廠街的街壘。

  「你們聽,」一直嚴加戒備的安灼拉突然叫起來,「巴黎似乎醒來了。」

  在六月六日清晨,這些起義者在一兩個小時裡確實勇氣倍增。聖美里持續不斷的警鐘使一些微弱的希望復活了。梨樹街和格拉維利埃街也築起了街壘。聖與爾丹門前有一個青年,獨自用卡賓槍射擊一個騎兵連。他毫不隱蔽地在林蔭大道上跪下一膝,以肩抵槍,瞄準並擊斃了騎兵中隊長,然後回轉頭來說:「又少了一個,他不會再給我們罪受了。」那青年被馬刀砍死了。聖德尼街有一個婦女在放下的百葉簾後面射擊保安警察。她每打一槍,就可以看到百葉簾在顫動。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在高松納利街被捕,他的口袋裡裝滿了子彈。好幾個崗哨受到了攻打。在貝爾坦.波瓦雷街口,由卡芬雅克.德.巴拉尼將軍【註:是一八四八年殘酷鎮壓巴黎工人六月起義的陸軍部長卡芬雅克的叔父。】帶領的裝甲聯隊意外地受到排槍的猛烈射擊;在卜朗什.米勃雷街,有人從屋頂向過路的軍隊扔下破罈爛罐和家用器皿,這是不祥之兆。當有人把這種情況向蘇爾特元帥報告時,這位拿破崙的老上尉不禁墮入沉思,他回憶起絮歇【註:十七─十八世紀,法國元帥,在西班牙作戰獲勝。】元帥在薩拉戈薩時講的一句話:「什麼時候老奶奶往我們頭上用尿壺倒尿,我們就完蛋了。」

  當人們以為暴動已被控制不再蔓延時,又出現了這種普遍的症狀,重又燃起的怒火,這些人們稱之為巴黎郊區柴堆上飛舞的火花,所有這一切都使軍事長官們惶恐不安。他們急於撲滅剛冒頭的火災。在未撲滅之前,推遲了對莫布埃街、麻廠街和聖美里這些街壘的進攻,目的是好集中兵力對付它們,一舉全殲。有些縱隊被派遣到有騷亂的街上去,肅清大街,進而追索左右的一些小街小巷,有時躡手躡腳,小心提防,有時則加快步伐。軍隊捅破那些放過冷槍的門,同時,騎兵驅散了在林蔭大道上集合的人群。這種鎮壓不免引起騷亂和軍民之間的衝突。安灼拉在炮轟和排槍之間所聽到的就是這些聲音。此外,他看見街那頭有人用擔架抬走受傷的人,他對古費拉克說:「受傷的不是我們這邊的人。」

  希望沒有延長多久,微光很快就消逝了。不到半小時,孕育中的暴動破滅了,猶如沒有雷聲的閃電瞬息即逝一般,起義者感到一塊鉛質的棺罩,被冷漠的民眾蓋在他們這些頑強不屈的被遺棄者的身上。

  當時的普遍行動似乎已略具規模,但卻流產了。陸軍大臣【註:指蘇爾特。】的注意力和將軍們的策略,現在能運用集中到這三、四個還屹立著的街壘上來了。

  旭日從地平線上升起。

  一個起義者質問安灼拉:

  「我們這兒大家都餓了。難道我們真的什麼都不吃就這樣死去嗎?」

  安灼拉始終把手肘支在胸牆上,注視著街的盡頭,點了一下頭。

  ※※※

  十四 這兒看到了安灼拉情人的名字

  古費拉克坐在安灼拉旁邊一塊鋪路石上,繼續辱罵那門大炮,每次隨著巨響迸射出被稱為霰彈的大量炮彈時,他就用一連串的諷刺話來數落它。

  「可憐的老畜生,你大叫大嚷,我替你難受,你吼不響了,這不像是放炮,而是在咳嗽呀。」

  他周圍的人哄然大笑起來。

  古費拉克和博須埃,他們的英雄氣概和舒暢心情隨著危機與時俱增,就像斯卡隆夫人【註:路易十四的情婦。】那樣,用開玩笑來代替飲食,因為沒有葡萄酒了,他們就向群眾灌注歡樂。

  【註】斯卡隆夫人(MAdAmeScARRON),

  博須埃說:「我佩服安灼拉,他那沉著的膽量使我驚歎。他過著孤獨的生活,這可能使他有些抑鬱。安灼拉因他的偉大事業使他束身鰥居而抱怨,我們這些人,多少有些情婦使我們狂熱,也就是說使我們勇敢。一個人能像老虎那樣戀愛,至少也會像獅子那樣去戰鬥。這也是對那些給我們顏色看的娘兒們的一種報復。羅蘭【註:指義大利詩人阿里歐斯托的長詩《瘋狂的羅蘭》中的主人公,他熱戀著安傑麗嘉。】讓人殺死自己,為的是使安傑麗嘉煩惱。我們的大無畏精神是從女人那兒來的。一個沒有女人的男人是一支沒有撞針的手槍;使男人奮發的正是女人。安灼拉沒有女人,他不談戀愛,可是他膽大無畏。一個人能冷若冰霜而又猛如烈火,這真是不可思議。」

  安灼拉似乎不在聽人講話,可是如果有誰在他身旁,就會聽到他在喃喃低語:「祖國。」博須埃還在談笑,古費拉克突然大叫:

  「來了個新玩意兒!」

  然後,模仿看門人的通報語調,又加上了一句:

  「八磅炮閣下。」

  確實,一個新腳色登上了舞臺。這是第二門火炮。

  炮兵們迅速而使勁地操作著,把這第二尊炮架好在第一尊旁邊,準備射擊。

  這樣就出現了收場的局面。

  過不多久,這兩門炮立刻進入戰鬥,對準街壘轟擊,作戰分隊和郊區分隊用排槍協助作戰。

  稍遠處,人們還聽到其他的炮火聲。在這兩門炮猛力轟擊麻廠街稜堡的同時,另外又有兩門炮,一門瞄準聖德尼街,另一門對著奧白利屠夫街,把聖美里街壘打得彈痕累累,有如篩孔。這四門炮相互間的回聲都淒厲哀怨。

  警犬陰鬱的吠聲也相互呼應。

  轟擊麻廠街街壘的兩門炮,一門使用霰彈,一門發射實心彈。

  那門發射實心彈的炮口瞄準得高些,算好要讓炮彈擊中街壘頂層,把它削平,把鋪路石打成碎片,像霰彈一樣去擊傷那些起義者。

  這樣轟擊的用意是想把稜堡頂上的戰士趕下去,迫使他們退進街壘,也就是說總攻已迫在眉睫了。

  當實心彈把戰士從街壘頂上轟下來、霰彈又把小酒店窗口的起義者驅散以後,這樣突擊中隊就可以衝進街道而不致遭到射擊,甚至不被發覺,就可以像昨晚那樣突然爬進稜堡,誰知道呢?也許可以用奇襲的辦法拿下街壘。

  「必須減輕這兩門炮的干擾,」安灼拉說,接著他大聲喊道,「向炮兵開火!」

  人人都準備好了。沉寂了那麼久的街壘又奮起開槍射擊了,他們猛烈而愉快地連續發射了七、八排槍彈,街上充滿了濃煙,教人睜不開眼睛。幾分鐘過後,透過這有著一道道火焰的煙霧,大家可以隱約看到三分之二的炮兵已經倒在炮輪之下了。依然站著的那幾個炮兵強作鎮靜,仍在使用那些火器,可是火力已經慢了下來。

  「好極了,」博須埃向安灼拉說,「很成功!」

  安灼拉搖搖頭,回答說:

  「這樣的成功。再過它一刻鐘,街壘裡便剩不下十顆子彈了。」

  伽弗洛什好像聽到了這句話。

  ※※※

  十五 伽弗洛什外出

  古費拉克忽然發現有個人在街壘的下面,外邊,街上,火線下。

  伽弗洛什從小酒店裡取了一個盛玻璃瓶的籃子,穿過缺口走出去,安閒自在地只顧把那些倒斃在街壘斜沿上的國民自衛軍裝滿子彈的彈藥包倒進籃子。

  「你在幹什麼?」古費拉克說。

  伽弗洛什翹起鼻子:

  「公民,我在裝籃子。」

  「難道你沒看見霰彈?」

  伽弗洛什回答說:

  「是啊,在下雨。又怎樣呢?」

  古費拉克吼了起來:

  「進來!」

  「回頭就來。」伽弗洛什說。

  於是,他一躍跳到街心。

  我們記得法尼各連在退卻時,留下了一大串屍體。

  整條街的路面上,這兒那兒,躺著將近二十具屍體。對伽弗洛什來說,這是二十來個彈藥包,對街壘來說,是大批的子彈。

  街上的煙就像迷霧一樣。凡是見過一朵雲落在峽谷中兩座峭壁之間的人都能想像這種被壓縮在──並且好像濃化了的──陰森森的兩列高房子中間的煙。它緩緩上升,還不斷得到補充,以致光線越來越模糊,甚至使白晝也變得陰暗起來。這條街,從一頭到另一頭,並不怎麼長,可是交戰的人,幾乎彼此望不見。

  這種模糊的狀態,也許是指揮攻打街壘的官長們所需要、所籌劃的,卻也給伽弗洛什帶來了方便。

  在這層煙幕的縈迴下,由於伽弗洛什個子小,便能在這條街上走得相當遠而不被人察覺。他倒空了最初七八個彈藥包,冒的危險還不算大。

  他緊貼地面往前爬,四肢快速行動著,用牙咬住籃子,身體扭著,溜著,波浪似的行動著,像蛇一樣爬行,從一個死屍到另一個死屍,把一個個的彈藥包或子彈盒都倒乾淨,就像一隻剝核桃的猴子。

  他離街壘還相當近,裡面的人可不敢叫他回來,恐怕引起對方的注意。

  在一具屍首──是個排長──的身上,他找到一個打獵用的火藥瓶。

  「以備不時之需。」他一面塞進口袋一面說。

  他不斷往前移動,終於到了煙霧稀薄的地方。

  於是埋伏在石堆後面的一排前線狙擊兵和聚集在街角上的郊區狙擊兵,忽然不約而同地相互指點煙霧裡有個東西在活動。

  正當伽弗洛什在解一個倒在界石附近的中士身上的彈藥包時,一顆子彈打中了那屍體。

  「好傢伙!」伽弗洛什說,「他們竟來殺我的這些死人了。」

  第二顆子彈打在他身邊,把路面上的石塊打得直冒火星。

  第三顆打翻了他的籃子。

  伽弗洛什打量了一下,看見這是從郊區方面射過來的。他筆直地立起來,站著,頭髮隨風飄揚,兩手叉在腰上,眼睛盯著那些開槍射擊的國民自衛軍,唱道:

   楠泰爾人醜八怪,

   這只能怨伏爾泰;

   帕萊索人大膿包,

   這也只能怨盧梭。

  隨後他拾起他的籃子,把翻了出來的子彈全撿回去,一顆不剩,然後繼續向開槍的地方前進,去解另一個彈藥包;到了那裡,第四顆子彈仍舊沒有射中他。伽弗洛什唱道:

   公證人我做不來,

   這只能怨伏爾泰;

   我只是隻小雀兒,

   這也只能怨盧梭。

  第五顆子彈打出了他的第三段歌詞:

   歡樂是我的本態,

   這只能怨伏爾泰;

   貧窮是我的格調,

   這也只能怨盧梭。

  這樣延續了一些時候。

  這景象真駭人,也真動人。伽弗洛什被別人射擊,他卻和射擊的人逗樂。他的神氣好像覺得很好玩。這是小麻雀在追啄獵人。他用一段唱詞回答一次射擊。人們不斷地瞄準他,卻始終打他不著。那些國民自衛軍和士兵一面對他瞄準一面笑。他伏下身去,又站起來,躲在一個門角裡,繼而又跳出來,藏起來不見了,隨即又出現,跑了又回來,對著槍彈做鬼臉,同時還撈子彈,掏彈藥包,充實他的籃子。那些起義者急得喘不過氣來,眼睛盯住他不放,街壘在發抖。而他,在歌唱。他不是個孩子,也不是個大人,而是個小精靈似的頑童。可以說,他是混戰中的一個無懈可擊的侏儒。槍彈緊跟著他,但他比槍彈更靈活。他跟死亡玩著駭人的捉迷藏遊戲。每一次當索命的鬼魂來到他跟前時,這頑皮的孩子總是「啪」的一下給它來個彈指。

  可是有一顆子彈,比其餘的都來得準些,或者說,比其餘的都更為奸詐,終於射中了這磷火似的孩子。大家看見伽弗洛什東倒西歪地走了幾步,便軟下去了,街壘裡的人發出一聲叫喊,但在這小孩的體內,有安泰的神力;孩子一觸及路面,就像那巨人接觸大地一樣。伽弗洛什倒下去,很快就又直起身子。他坐了起來,臉上流著一長條鮮血,舉起他的兩隻手臂,望著打槍的方向,又開始唱起來:

   我是倒了下來,

   這只能怨伏爾泰;

   鼻子栽進了小溪,

   這也只能怨……

  他沒有唱完。第二顆子彈,由原先的那個槍手射出的,一下使他停了下來。這一次,他臉朝地倒下去,不再動彈了。這個偉大的小靈魂飛逝了。

  ※※※

  十六 長兄如何成了父親

  正在此時,在盧森堡公園中──戲劇的目光應該無所不在──有兩個孩子手牽著手,一個約有七歲,另一個五歲。雨水把他們淋濕了,他們在向陽一邊的小徑上走著,大的領著小的,他們衣衫襤褸,面容蒼白,好像兩隻野雀。小的說:「我餓得很。」老大多少像個保護人了,左手牽著小弟弟,右手拿著一根小棍棒。

  只有他們兩人在花園裡,花園空無一人,鐵柵欄門在起義期間根據警方的命令關閉了。裡面宿營的部隊已離開迎戰去了。

  孩子們怎麼會在這裡的?這可能是從半掩著門的收容所裡逃出來的;也許是從附近,從唐斐便門,或天文臺的瞭望臺上,或從鄰近的十字路口,那兒有一個居高臨下的三角門楣的裝飾,上面寫著「今拾到一個布裹的嬰兒」,從那裡的賣藝的木棚裡逃出來的;也可能是頭天晚上關門時,他們躲過了看門人的目光,在閱報亭裡度過了一宵?事實是他們在流浪,然而又好像很自由。流浪而好像很自由就是無家可歸。這兩個可憐的孩子確實已沒有歸宿了。

  讀者應該還記得,這就是使伽弗洛什擔憂的兩個孩子,德納第的孩子,曾借給馬儂當作吉諾曼先生的孩子,如今已像無根的斷枝上掉下來的落葉,被風捲著遍地亂滾。

  他們的衣服,在馬儂家時是整潔的,那時對吉諾曼先生要交代得過去,現在已經破爛不堪了。

  這些孩子從此便列入「棄兒」統計表內,由警方查明,收容,走失,又在巴黎馬路上找到了。

  還得碰上今天這樣混亂的時期,可憐的孩子才能來到公園。如果看門人發現了他們,一定要攆走這些小化子。因為窮苦的孩子是不能進入公園的。其實人們應該想到,作為孩子,他們有權利欣賞鮮花。

  幸虧關了鐵門,他倆才能待在裡面。他們違犯了規章,溜進了公園,他們就在裡面待下來。鐵門雖關卻不允許檢查人員休息,檢查人員仍被認為在繼續進行檢查,但執行得懈怠而不嚴格;他們同樣受到民眾不安的影響,關心園外遠勝園內,他們不再檢查花園,因而沒有看見這兩個犯有輕罪的小孩。

  昨晚下了雨,今晨還飄了雨點。但六月的驟雨不算一回事。暴雨過後一小時,人們很難察覺這美麗的豔陽天曾經流過淚。夏天地面很快被曬乾,就像孩子的面頰一樣。

  在這夏至時節,白天的太陽可以說是火辣辣的,它控制了一切。它緊貼著伏在大地上,好像在吮吸似的。太陽好像渴了,驟雨等於一杯水,一陣雨立刻被喝盡。清晨處處溪流縱橫,中午卻已揚起了灰塵。

  沒有再比雨水打濕、陽光拭乾的芳草更宜人的了,這是夏日的清新氣息。花園和草地,根上有雨露,花上有陽光,同時成為散發出各種氤氳的香爐。一切在歡笑,歌唱,都在獻出各自的芬芳,這使人感到一種甜蜜的陶醉。春天是暫時的天堂,陽光使人變得堅韌有力。

  有些人不再苛求,他們只要有蔚藍的天空就說:「這樣足夠了!」他們沉湎在神奇的幻想中,對大自然的崇拜使他們在善與惡面前漠然處之,他們對宇宙沉思默想,而對人則出奇地心不在焉,他們不明白,當人可以在樹林中遐想自娛時,為什麼還要為這些飢餓的人,那些乾渴的人,要為冬天衣不蔽體的窮人,要為因淋巴而背脊彎曲的孩子,要為陋榻、閣樓、地牢以及在破衣爛衫中哆嗦的姑娘們操心;這些安謐和不近人情的心靈,毫無憐憫心的自得其樂。奇怪的是,他們滿足於無限的太空。而人的重大需求,那包含博愛的有限事物,他們卻並不理解。為有限所承認的進步,這一高貴的辛勞,他們不去想一想。而這沒有一定限制,在人與天的結合而產生的各方面,他們也同樣體會不到。只要能與無限相對,他們就微笑。他們從不感到歡樂,但經常心醉神迷。自甘沉溺其中,這就是他們的生活。人類的歷史在他們看來只是一些片段而已,這不是什麼完整,真正的萬有在外界,何必為人的這類瑣事操心?人有痛苦,這很可能,但請看這顆紅星【註:金牛座中最亮的一顆星。】升起了!母親沒有奶水,新生兒瀕於死亡,我一點也不知道,但請你察看一下顯微鏡下樅樹的截斷面所形成的奇妙的圓花形!你把最美麗的精緻花邊拿來比比看!這些思想家忘記了愛。黃道帶竟使他們專心到看不見孩子在哭泣。上帝使他們見不到靈魂。這是某種思想家的類型,既偉大又渺小。賀拉斯是如此,歌德是如此,拉封丹可能也是如此;對待無限堂而皇之的利己主義,對疾苦無動於衷的旁觀者,天氣晴朗就看不見尼祿,太陽可以為他們遮住火刑臺,望著斷頭臺行刑時還在尋找光線的效果,他們聽不見叫喊、啜泣、斷氣的喘息聲,也聽不見警鐘,對他們來說,只要存在五月,一切都是盡善盡美的,只要頭上有金黃和絳紫色的雲彩,他們就感到心滿意足,並決心享樂直至星光消逝,鳥兒不再鳴囀為止。

  他們是光輝燦爛中的黑暗。他們並沒猜想到自己是可憐蟲。無疑地他們就是如此。誰沒有同情之淚也就是一無所見。我們應當讚美並憐憫他們,正如我們既憐憫又讚美一個同時是黑夜又是白晝的人,在他們的眉毛下面沒有眼睛,只有一顆星星在額上。

  思想家的冷酷,照某些人看來,這才是一種精深的哲學。就算這樣,但在這種精深中有著欠缺的一面。一個人可以是不朽的,然而又是跛子,伏爾甘【註:希臘神話中的跛足火神。】就是一個明證。人可以高人一籌,也有低人一等的地方。大自然中存在著無窮盡的不完整的現象,誰知道太陽是否盲目呢?

  那怎麼辦?信賴誰呢?誰敢說太陽虛假呢?某些天才,某些傑出的人,那些星官們也會失誤?那個在上空,在頂端,在最高峰,在天頂上的東西,它送給大地無窮光明,但它看見的很少,看不清或完全看不見?這難道不令人感到沮喪?不對。在太陽之上究竟還有什麼?有上帝。

  一八三二年六月六日上午十一時左右,盧森堡公園杳無人跡,景色迷人。排成梅花形的樹木和花壇在陽光下發出芬芳的氣息和奪目的色彩。所有的樹枝在正午的烈日下似乎都在狂喜地相互擁抱。埃及無花果樹叢中鶯群一片啁啾,麻雀在唱凱歌,啄木鳥爬上板栗樹用嘴在樹皮的窟窿裡啄著。花壇接受了百合花的合法王位;最尊貴的馨香出自潔白的顏色。石竹花的芬芳彌漫在空間,瑪麗.德.梅迪契的老白嘴鴉在大樹林中談情說愛。陽光在鬱金香上飛金貼紫,使它們發出火光,這簡直就是一朵五光十色的火焰。蜜蜂在所有的鬱金香花壇四周忙亂地轉圈,就像火花上的火星,連同即將到來的陣雨,一切都是豔麗的,喜氣洋溢的;這一再滋潤的雨水,鈴蘭和金銀花正可受益而無須擔驚受怕!燕子低飛顯示了一種可愛的威脅【註:燕子低飛,表示即將下雨。】,這裡萬物都浸沉在幸福裡,生命是何等的美好,整個自然界處於真誠、救助、支援、父愛、溫存和曙光中。從天而降的思想就像我們吻著孩子的小手那樣溫柔。

  樹木下的石像,潔白而裸露,透過陽光的照射,樹蔭給它們穿上了一件衣衫;這些女神身上光線明暗不一,而四周全是光線。大水池周圍,地乾得像是烤焦了一樣。常常刮風使得到處都是塵土。晚秋的幾片黃葉在歡樂地相互追逐,就像野孩子在嬉戲一樣。

  到處一片光明使人感到一種無可形容的慰藉。生命、樹液、暑熱和香氣都在湧溢;從宇宙萬像中我們體會到那種巨大的泉源;在這充滿了愛的微風中,在這往覆的反響和反射中,在這肆意揮霍的陽光中,在這無限傾瀉的金色流體中,使我們感到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在這瑰麗似火的帷幕後面,我們瞥見了主宰億萬星辰的上帝。

  感謝細沙,這裡沒有一點泥跡,幸虧雨露,這裡沒有一粒灰塵。花束洗滌一淨;所有幻成花形從地下冒出來的絲絨、綾緞、彩釉和黃金都毫無瑕疵。這種華麗是完美無缺的。園林浸沉在一片歡悅的大自然的靜謐裡。一種天上才有的幽靜與千萬種音樂融洽共存,鳥巢中的咕咕聲,蜂群的嗡嗡聲和風的颯颯聲。這個季節所有的音響和諧地合成一個完美的協奏;春季的物候井然有序,丁香凋謝了,茉莉迎上來;有些花要遲開,有些昆蟲卻來得很早;六月紅蝶的先鋒隊和五月白蝶的後衛隊親如兄弟。梧桐換上新裝。和風使高大華美的栗樹叢此起彼伏,氣勢雄偉。附近兵營的一個老兵在鐵柵欄門外望著說:「這是一個披堅執銳全副戎裝的春天。」

  整個自然界在進餐,萬物已經就席。到時間了。大幅的藍帷幕張掛在天上,寬闊的綠桌布鋪陳在地下,陽光燦爛。上帝供全世界就餐。每種生物都有自己的飼料或糕點。野鴿找到了麻子,燕雀找到了小米,知更鳥找到了蛆蟲,蜜蜂找到了花朵,翠鳥找到了蒼蠅。牠們之間多少存在著相互吞噬的現象,是善和惡神祕的混合,但牠們沒有一個是空著肚子的。

  兩個被遺棄的孩子來到大池旁,陽光使他們有點昏昏沉沉,他們設法躲藏,這是窮人和弱者在豪華面前的本能畏縮,儘管不是在人前;於是他們躲在天鵝棚後面。

  這兒那兒,在順風時,可以斷斷續續模糊地聽見叫喊聲、嘈雜聲和一種喧鬧的嗒嗒聲,這就是機槍在響,還有低沉的擊拍聲,這就是在開炮。菜市場那邊的屋頂上冒著煙。一個類似召喚的鐘聲在遠處迴響。

  這兩個孩子似乎聽不見這些響聲。小的那個不時輕聲說:

  「我肚子餓。」

  幾乎和這兩個孩子同時,另外一對也走近了大水池;一個五十歲光景的老人牽著一個六歲的小娃娃,這大概是父子倆。

  六歲的小孩手裡拿著一塊大蛋糕。

  在這一時期,在夫人街和唐斐街上有一些沿河的房屋,配備了盧森堡公園的鑰匙,當公園的鐵柵欄關閉時,房客們可以用它進入園中。後來這種特許取消了。父子倆大概是從一幢這樣的房子裡出來的。

  兩個窮孩子望見「紳士」走來,便藏得更隱蔽一些。

  這是個有錢人。也許就是馬呂斯在熱戀時期碰到的那個人。他曾聽到他在這大池旁教訓兒子「凡事不能過分」。他的態度和藹而高傲,有一張合不攏的嘴,老在笑。這機械的笑容出自牙床大,包不住,露出的是牙齒而不是心靈。孩子拿著咬剩的蛋糕,好像已經吃撐了。由於處於動亂時期,孩子穿一身國民自衛軍的服裝;而父親仍是有錢人的打扮,而這是為了謹慎。

  父子倆停在兩隻天鵝戲水的大池旁,這個有錢人似乎特別欣賞天鵝,他在走路方面和牠們也很相像。

  這時天鵝正在游泳,這是牠們的專長,游的姿態很優美。

  如果這兩個可憐的孩子注意聽了,並也已到了懂事的年齡,他們就會聽見一個道貌岸然的人所說的話。父親對兒子說:

  「賢者活著滿足於無所求。看著我,我的兒子,我不愛奢華。從來不會有人見到我穿著綴有金片或寶石的衣服,我把這些假的光彩讓給那些頭腦有缺陷的人。」

  此刻來自菜市場方面的沉悶的呼叫聲、鐘聲和嘈雜的聲音同時加劇起來。

  「這是什麼?」孩子問。

  父親回答:

  「這是慶豐收的土神節。」

  忽然間,他發現了這兩個衣衫襤褸的孩子,一動不動地站在天鵝的綠色小屋後面。

  「這正是開始。」他說。

  停了一會兒,他加上一句:

  「無政府狀態進入了公園。」

  這時兒子咬了口蛋糕,又吐出來,忽然哭了起來。

  「你哭什麼?」父親問。

  「我不餓。」孩子說。

  父親的笑容更為明顯了:

  「點心不是非等餓了才吃。」

  「我討厭這塊糕點,它不新鮮。」

  「你不要了?」

  「不要了。」

  父親向他指指天鵝。

  「丟給這些有蹼的鳥吧!」

  孩子猶豫不決。他不要糕點,但沒有理由要把它送掉。

  父親繼續說:

  「要仁慈,對動物應當有同情心。」

  於是他從兒子那兒拿過糕點,丟進水池。蛋糕掉在離岸很近的水裡。

  天鵝在距離較遠的池中心忙著吃捕獲的東西。牠們既沒有看見這個有錢人,也沒有看見蛋糕。

  這個有錢人感到糕點有白丟的危險,對無謂的損失感到痛心,就設法現出一種焦急的樣子,結果引起了天鵝的注意。

  牠們看見水面上漂浮著一樣什麼東西,於是就像帆船似的轉舵慢慢地游向蛋糕,不失這種白色珍禽應有的高貴氣派。

  「天鵝領會這些手勢。」這個有錢人說,為自己的俏皮話得意洋洋。

  這時城中的騷亂忽又增強起來,變得更為淒厲。幾陣風吹來,要比別的更能說明情況。現在可以聽到清晰的戰鼓聲、叫囂聲、小分隊的槍聲,沉鬱的警鐘和炮聲在相互呼應。這時一團烏雲忽然遮住了太陽。

  天鵝還沒有游到蛋糕那兒。

  「回去吧,」父親說,「他們在進攻杜伊勒里宮。」他抓住兒子的手,又說:

  「從杜伊勒里宮到盧森堡,只有王位到爵位的距離,這不算遠。槍聲將如驟雨。」

  他望望烏雲。

  「可能雨也要下了,天也加了進來,王朝的旁支【註:指路易.菲力浦。】完了。快回家吧!」

  「我要看天鵝吃蛋糕。」孩子說。

  父親回答:

  「這太冒失了。」

  於是他把小有錢人帶走了。

  孩子捨不得天鵝,不住地向大池回頭望,直到梅花形排列的樹木在轉角處遮住了他的視線為止。

  與天鵝同時,這時兩個小流浪者也走近了蛋糕。糕點浮在水面上,小的那個眼睜睜地望著,另一個望著走開的有錢人。

  父親和兒子走上了蜿蜒的小路,這條路通往夫人街那邊樹叢密集的寬大的梯級那裡。

  當不再看到他們時,大孩子立刻趴在水池的圓邊上,左手抓住邊緣,俯在水上,幾乎要掉下去,他用另一隻手伸出棍子挨近蛋糕。天鵝看見對手,動作就加快了,牠們的前胸迅速移動,產生了對小漁夫有利的效果,水在天鵝前面向後流,一圈蕩漾著的波紋把糕點推向孩子的棍棒。天鵝剛游到,棍子也正好碰到蛋糕。孩子用一個快速動作來撥蛋糕,他嚇走了天鵝,抓住蛋糕後就站起來。蛋糕浸濕了,但他們又饑又渴。大孩子把糕一分為二,一大一小,自己拿小的,把大的那一半給了弟弟,並對他說:

  「拿去填肚子吧。」

  ※※※

  十七 死去的父親等待將死的孩子

  馬呂斯衝出街壘。公白飛跟著他。但太遲了。伽弗洛什已經死去。公白飛捧回了那籃子彈,馬呂斯抱回了孩子。

  唉!他心中想,那個父親為他父親所做的,他要在兒子身上報答,可是德納第救回了他活的父親,他呢,他抱回來的是死孩子。

  當馬呂斯抱著伽弗洛什走進稜堡時,他像那孩子一樣,臉上也是鮮血淋淋。

  他正彎腰抱伽弗洛什時,一顆子彈擦傷了他的頭蓋骨,他並沒有覺察到。

  公白飛解下他的領帶包紮馬呂斯的額頭。

  大家把伽弗洛什放在停放馬白夫的那張桌子上,並用一塊黑紗蓋住兩個身子,一老一少剛夠用。

  公白飛把他取回的籃子裡的子彈發給大家。

  這樣每人得到了十五發。

  冉阿讓仍待在老地方,一動不動地坐在他的界石上。當公白飛遞給他十五發子彈時,他搖搖頭。

  「這兒有個少見的古怪人,」公白飛低聲對安灼拉說,「他居然在街壘中不作戰。」

  「這並不妨礙他保衛街壘。」安灼拉說。

  「有一些奇怪的英雄。」公白飛回答。

  古費拉克聽見後,添了一句:

  「他跟馬白夫老爹不是一類的。」

  有件事值得指出,向街壘射來的火力對內部影響很小。沒有經歷過這種旋風式戰鬥的人,不能理解在這種緊張氣氛中,還能有寧靜的時刻。人們走來走去,隨意聊天,開著玩笑,髮鬆散散。有一個我們認識的人聽見一個戰士在霰彈聲中向他說:「我們好像是單身漢在進午餐。」麻廠街的稜堡,我們再重複一遍,內部看起來的確很鎮定。一切演變和各個階段都已經完成或即將結束,處境已從危急轉為可怕,從可怕大概要演變成絕望。隨著處境逐漸變得慘淡,英雄們的光芒把街壘映得越來越紅。安灼拉嚴肅地坐鎮街壘,他的姿勢正如一個年輕的斯巴達人,他立誓要把光禿禿的劍奉獻給憂鬱的天才埃比陀達斯。

  公白飛腰間圍著圍腰,在包紮傷員,博須埃和弗以伊用伽弗洛什從排長屍體上取來的火藥罐裡的火藥在做子彈。博須埃對弗以伊說:「我們不久就要坐上公共馬車到另一個星球去了。」古費拉克像一個少女在仔細整理她的針線盒一樣,在幾塊他拾來放在安灼拉旁邊的鋪路石上安放排列一整套軍械:他的劍杖、他的槍、兩支馬槍和一支手槍。冉阿讓默不作聲,望著他對面的牆。一個工人用細繩把于什魯大媽的大草帽拴在頭上,他說:「免得中暑。」艾克斯苦古爾德地方的年輕人愉快地在閒談,好像急著要最後一次說說家鄉的土話似的。若李把于什魯寡婦的鏡子從鉤子上取下來察看自己的舌頭。幾個戰士在抽屜中找到了一些幾乎發黴的麵包皮,貪婪地吃著。馬呂斯在發愁,他的父親會對他說些什麼呢?

  ※※※

  十八 禿鷲成為獵物

  我們應該詳述一下街壘裡所特有的心理狀態。一切和這次驚人的巷戰有關的特徵都不該遺漏。

  不論我們提到的內部安謐有多麼奇特,這街壘,對裡面的人來說,仍然是一種幻影。

  在內戰中有一種啟示,一切未知世界的煙霧混在這凶暴的烈火中,革命猶如斯芬克司,誰經歷過一次街壘戰,那就等於做了一個夢。

  這些地方給人的感覺,我們已在述及馬呂斯時指出了,我們還將看到它的後果,它超出了人的生活而又不像人的生活。一走出街壘,人們就不知道剛才在那裡究竟見到過什麼。當時人變得很可怕,但自己並不知道這一點。周圍充滿了人臉上表現出來的戰鬥思想,頭腦中充滿了未來的光明。那兒有躺著的屍體和站著的鬼魂。時間長極了,像永恆一樣。人生活在死亡中。一些影子走過去了,這是什麼?人們見到了帶血的手;這裡有一種可怕的震耳欲聾的聲音,但也有一種駭人的沉默;有張口喊叫的,也有張口不出聲的;人是在煙霧中,也許是在黑夜中。人似乎感到已經觸到了不可知的深淵中險惡的淤泥;人看著自己指甲上某種紅色的東西,其餘一概回憶不起來了。

  讓我們再回到麻廠街。

  突然在兩次炮火齊射中,他們聽見遠處的鐘聲在報時。

  「這是中午。」公白飛說。

  十二響還未打完,安灼拉筆直站了起來,在街壘頂上發出雷鳴般的聲音:

  「把鋪路石搬進樓房,沿著窗臺和閣樓的窗戶排齊。一半的人持槍,一半的人搬石頭。時間已刻不容緩了。」

  一組消防隊員,扛著斧子,排成戰鬥隊形在街的盡頭出現了。

  無疑的這是一個縱隊的前列。什麼縱隊?肯定是突擊縱隊,消防隊奉命摧毀這座街壘,因而總得行動在負責攀登的士兵之前。

  他們顯然要進行類似一八二二年克雷蒙.東納先生稱之為「大刀闊斧」的攻打。

  安灼拉的命令被正確無誤地飛速執行了,因為這樣的迅速正確是街壘和輪船特別需要的,只有在這兩個地方逃跑才成為不可能。不到一分鐘,安灼拉命令把堆在科林斯門口三分之二的鋪路石搬上了二樓和閣樓,第二分鐘還沒過完,這些鋪路石已整齊地壘起來堵住二樓窗戶和閣樓老虎窗的一半。幾個孔隙,在主要的建築者弗以伊的精心部署下,小槍筒已通出去。窗上的防衛很容易辦到,因為霰彈已停止發射。那兩門炮用實心炮彈瞄準牆的中部轟擊,為了打開一個洞,只要能造成缺口,就發起突擊。

  當指定作最後防禦物的鋪路石安置好時,安灼拉命令把他放在馬白夫停屍桌下的酒瓶搬上二樓。

  「誰喝這些酒?」博須埃問。

  「他們。」安灼拉回答。

  接著大家堵住下面的窗戶,並把那些晚上閂酒店大門的鐵門閂放在手邊備用。

  這是一座不折不扣的堡壘,街壘是壁壘,而酒店是瞭望塔。

  剩下的鋪路石,他們用來堵塞街壘的缺口。

  街壘保衛者必須節約彈藥,圍攻者對這一點是很清楚的,圍攻者用那種令人生氣的從容不迫在進行調動,不到時候就暴露在火力下,不過這是在表面上,事實上並不是這樣,他們顯得很自在。進攻的準備工作經常是有規律的緩慢,接著,就是雷電交加。

  這種延緩使安灼拉能夠再全部檢閱一遍,並使一切更為完備。他感到這些人既然要去死,他們的死應該成為壯舉。

  他對馬呂斯說:「我們兩個是領隊。我去裡面交代最後的命令。你留在外面負責觀察。」

  馬呂斯於是坐鎮在街壘頂上警戒著。

  安灼拉把廚房門釘死,我們還記得,這裡是戰地醫院。

  「不能讓碎彈片打中傷員。」他說。

  他在地下室簡短地發出了最後的指示,語氣十分鎮靜,弗以伊聽著並代表大家回答。

  「二樓,準備好斧子砍樓梯。有沒有?」

  「有。」弗以伊回答。

  「有多少?」

  「兩把斧子和一把戰斧。」

  「好。我們是二十六個沒倒下的戰士。有多少支槍?」

  「三十四。」

  「多八支。這八支也裝上子彈,放在手邊。劍和手槍插在腰間。二十人待在街壘裡,六個埋伏在閣樓和二樓,從石縫中射擊進攻者。不要有一個人閒著。一會兒,當戰鼓擂起進攻號時,下面二十人就奔進街壘。最先到達的崗位最好。」

  佈置完了,他轉向沙威說:

  「我沒有忘了你。」

  他把手槍放在桌上,又說:

  「最後離開屋子的人把這個密探的腦漿打出來。」

  「在這兒嗎?」有一個聲音問。

  「不,不要把這死屍和我們的人混在一起。蒙德都巷子的小街壘很容易跨過去。它只有四尺高。那人綁得很結實,把他帶去,在那兒幹掉他。」

  這時有個人比安灼拉更沉著,這就是沙威。

  冉阿讓在這時出現了。

  他混在一群起義者中間,站出來,向安灼拉說:

  「您是司令官嗎?」

  「是的。」

  「您剛才謝了我。」

  「代表共和國。這街壘有兩個救護人:馬呂斯.彭眉胥和您。」

  「您認為我可以得到獎賞嗎?」

  「當然可以。」

  「那我就向您要一次。」

  「什麼獎賞?」

  「讓我來處決這個人。」

  沙威抬起頭,看見冉阿讓,他做了一個不易察覺的動作說:

  「這是公正的。」

  至於安灼拉,他在馬槍裡重新裝上子彈,環視一下四周:

  「沒有不同意的嗎?」

  接著他轉向冉阿讓:

  「把密探帶走。」

  冉阿讓坐在桌子一端,的確已占有了沙威。他拿起手槍,輕輕的一聲「喀噠」,說明子彈上了膛。

  幾乎在同時大家聽到了號角聲。

  「注意!」馬呂斯在街壘上面喊。

  沙威以他那種獨有的笑容無聲地笑了笑,盯著起義者向他們說:

  「你們的健康並不比我好多少。」

  「大家都出來!」安灼拉喊道。

  當起義者亂哄哄地衝出去時,讓我們這樣形容一下,沙威朝他們背後嚷了這樣一句話:

  「待會兒見!」

  ※※※

  十九 冉阿讓報復

  剩下了冉阿讓單獨和沙威在一起,他解開那根攔腰捆住犯人的繩索,繩結在桌子下面。然後做手勢要沙威站起來。

  沙威微笑照辦,笑容還是那樣無法捉摸,但表現出一種被捆綁的權威的優越感。

  冉阿讓抓住沙威的腰帶,如同人們抓住負重牲口的皮帶那樣,把他拖在自己後面,慢慢走出酒店,由於沙威雙腿被捆,只能跨很小的步子。

  冉阿讓手中握著手槍。

  他們經過了街壘內部的小方場。起義者對即將到來的猛攻全神貫注,身子都轉了過去。

  馬呂斯單獨一人被安置在圍牆盡頭的左側邊,他看見他們走過。他心裡燃燒著的陰森火光,照亮了受刑人和劊子手這一對形象。

  冉阿讓不無困難地讓捆著腿的沙威爬過蒙德都巷子的戰壕,但是一刻也不鬆手。

  他們跨過了這堵圍牆,現在小路上只有他們兩人,誰也瞧不見他們。房屋的轉角遮住了起義者的視線。街壘中搬出來的屍體在他們前面幾步堆成可怕的一堆。

  在這堆死人中可以認出一張慘白的臉,披散著的頭髮,一隻打穿了的手,一個半裸著的女人的胸脯,這是愛潘妮。

  沙威側目望望這具女屍,分外安詳地小聲說:「我好像認識這個女孩子。」

  他又轉向冉阿讓。

  冉阿讓臂下夾著槍,盯住沙威,這目光的意思是:「沙威,是我。」

  沙威回答:

  「你報復吧。」

  冉阿讓從口袋中取出一把刀並打開來。

  「一把匕首!」沙威喊了一聲,「你做得對,這對你更合適。」

  冉阿讓把捆住沙威脖子的繩子割斷,又割斷他手腕上的繩子,再彎腰割斷他腳上的繩子,然後站起來說:

  「您自由了。」

  沙威是不容易吃驚的。這時,雖然他善於控制自己,也不免受到震動,因而目瞪口呆。

  冉阿讓又說:

  「我想我出不了這裡。如果我幸能脫身,我住在武人街七號。用的名字是割風。」

  沙威像老虎似的皺了皺眉,嘴的一角微微張開,在牙縫中嘟囔著:

  「你得提防著。」

  「走吧。」冉阿讓說。

  「你剛才說的是割風,武人街?」

  「七號。」

  沙威小聲重複一遍:「七號。」

  他重新扣好他的大衣,使兩肩間筆挺,恢復軍人的姿態,向後轉,雙臂交叉,一隻手托住腮,朝麻廠街走去。冉阿讓目送著他。走了幾步,沙威又折回來,向冉阿讓喊道:

  「您真使我厭煩,還不如殺了我。」

  沙威自己也沒有留意,他已不用「你」對冉阿讓說話了。

  「您走吧。」冉阿讓說。

  沙威緩步離去,片刻後,他在布道修士街的街角拐了彎。

  當沙威已看不見了,冉阿讓向天空開了一槍。

  他回到街壘裡來,說:

  「幹掉了。」

  當時的情況是這樣的:

  馬呂斯忙於外面的事,顧不上注意內部,在這之前還沒有仔細瞧捆在地下室後部黑暗中的密探。

  當他在日光下看見他跨過街壘去死時,這才認了出來。一個回憶突然在他腦中閃過。他記起了蓬圖瓦茲街的偵察員,這人曾給過他兩支手槍,就是他馬呂斯目前正在街壘中使用的,他非但想起了他的相貌,而且還記得他的名字。

  這個回憶像他的其他思想一樣是模糊不清的,他不能肯定,因而在心裡自己問自己:

  「他不就是那個對我說過叫沙威的警務偵察員嗎?」

  可能還來得及由他出面說一下情?但首先要知道究竟是不是那個沙威。

  「安灼拉!」

  「什麼?」

  「那人叫什麼名字?」

  「哪個人?」

  「那個警察。你知道他的名字嗎?」

  「當然知道。他對我們說了。」

  「叫什麼?」

  「沙威。」

  馬呂斯豎起了身子。

  這時聽見一聲槍響。

  冉阿讓回來喊著:「幹掉了。」

  馬呂斯心裡憂鬱地打了一個寒戰。

  ※※※

  二十 死者有理,活人無過

  街壘的垂死掙扎即將開始。

  一切都使這至高無上的最後一剎那有著悲劇性的莊嚴:空中那千萬種神祕的爆破聲,在看不見的街道上行動著的武裝的密集隊伍的聲息,騎兵隊斷斷續續的奔馳聲,前進的炮兵部隊發出的沉重的震動聲,齊射的槍聲和大炮聲在迷宮般的巴黎上空回旋,戰爭的金黃色煙雲在屋頂上冒起來,一種說不上來的有點駭人的怪叫聲從遠處傳來,到處是可怕的火光,聖美里的警鐘此刻已成嗚咽聲,溫和的季節,陽光和浮雲點綴著的燦爛的青天,絢麗的時光以及令人恐怖的死氣沉沉的房屋。

  因為從昨晚開始,這兩排麻廠街的房屋已變成兩堵牆,兩堵不讓人接近的牆,門窗緊閉,百葉窗也關著。

  在那個時代,和我們現在的情況大不相同,當老百姓認為國王賜予的憲章或立法政體這種局面歷時太久,要求結束的時候,當普遍的憤慨散布在空中,當城市允許掘去它的鋪路石,當起義者向市民輕輕耳語,把口令私下相告而聽者微笑時,這時的居民可以說是充滿了暴動的情緒,他們就成為戰鬥者的助手,於是房屋和依賴房屋的臨時堡壘就友愛地成為一體。當形勢尚不成熟,當起義顯然沒有得到人們的贊助,當群眾否定這個運動時,戰鬥者就毫無希望了。在起義者的四周,城市變為沙漠,人心冷漠,可避難的場所堵死了,街道成為協助軍隊去奪取街壘的掩蔽地帶。

  我們不能突如其來地要老百姓違反他們的意願而加速前進。誰想強迫老百姓誰倒楣!老百姓絕不聽人支配。他們會拋棄起義者,不管他們,這時暴動者便無人理睬了。一所房屋是一塊峭壁,一扇門是一種拒絕,一座建築物的正面是一堵牆。這堵牆看得見,聽得明,但不願理睬你。它可以半開著來營救你。不。這堵牆是個法官,它望著你而判你刑。緊閉著門的屋子是何等陰沉,它們彷彿已經死去,其實裡面是活著的。內部的生命好像暫時停止了,但卻存在著。二十四小時以來並沒有人出來,可是一個人也不缺。在這石窟中,人們來來去去,睡覺,起床,全家聚集在一起吃喝;人們擔心害怕,這害怕是件可怕的事!害怕可以使人原諒這種可怕的冷淡,害怕中夾雜著驚惶失措,就更情有可原了。有時,這種情況也是有的,懼怕會變為激情,驚駭能變成瘋狂,如同謹慎變成狂怒一樣,從而出現了這句深刻的話:「瘋狂的穩重。」極端恐懼的火焰可以產生一縷陰鬱的煙,那就是怒火。「這些人要幹什麼呢?他們永不知足。他們會連累和平的人們,好像革命還不夠多似的!他們來這兒幹什麼?讓他們自己去脫身吧!活該,是他們不對,自作自受,與我們無關。我們倒楣的街道被亂彈射擊,這是一群無賴。千萬不要開門。」於是房屋就如同墳墓一樣。起義者在門前垂死掙扎,他們眼見霰彈和白刃來臨,如果他們叫嚷,他們知道會有人聽見,但不會有人出來,有牆可以保護他們,有人可以營救他們,這些牆有的是肉做的耳朵,但這些人卻是鐵石心腸。

  這怪誰?

  無人可怪!怪所有的人。

  怪生活在一個不完善的時代。

  烏托邦轉變為起義者,由哲學的抗拒轉變為武裝的抗拒,從密涅瓦到帕拉斯【註:密涅瓦的另一個名字,她是智慧女神,也是戰神。】,總是冒著風險的,烏托邦急躁冒進成為暴亂,明知自己會有什麼結局,常因操之過急,於是只好屈從,泰然地接受災禍而不是勝利。它毫無怨恨地為那些否認它的人們服務,甚至為他們辯解,它的高尚就在於能忍受遺棄,在障礙面前它不屈不撓,對忘恩負義者溫存體貼。

  究竟是否忘恩負義?

  從人類的角度來說,是的。

  從個人角度來說,不是。

  進步是人的生活方式。人類的生活常態稱之為進步;人類的一致步驟稱之為進步。進步在前進;它天上地下大巡遊,要達到巧奪天工的神聖境界;它有時停頓,等待著和落在後面的人群會合;它有它的歇息,此時正在某個即將豁然開朗的出色的迦南【註:據《聖經》記載,迦南是上帝賜給以色列人的聖地。】面前沉思;它也有入睡的長夜;使思想家痛心疾首的一點就是:陰影投射在人類的精神上,人在暗中摸索,無法使正在酣睡中的進步蘇醒。

  「上帝可能已死去。」有一天,熱拉爾.德.奈瓦爾【註:十九世紀初,法國詩人及文學家。】對本書作者說。他將進步與上帝混為一談,把運動的暫時停止當成上帝的死亡。

  絕望是錯誤的,進步必然會蘇醒。總之,可以這樣說,它睡著也在前進,因為人們發現它成長了。當它又站起來時,人們覺察到它高了一些。進步如同河流,不可能永遠平靜;不要築起堤壩,不要投入石塊;障礙能使河流濺起泡沫,使人類沸騰,從而產生混亂;但在混亂之後,我們就認識到進了一步。在秩序,即全球性的和平建立之前,在和諧統一普及大地之前,進步總是以革命為驛站的。

  進步是什麼?我們剛才已經說過,是人民永久的生命。

  然而有時個人目前的生活抗拒著人類永久的生活。

  讓我們毫無隱痛地承認,各人有他不同的利益,他謀求這個利益並保衛它而無越權之罪;為了眼前的打算可以允許一定程度的自私;目前生活有它自己的權利,並非必須為未來而不斷犧牲自己。目前的一代人有權在地球上過路,不能強迫他們為了後代而縮短自己的路程,後代和他們是平等的,將來才輪到後代過路。「我存在著。」有一個人輕聲說,這個人就是大家,「我年輕,我在戀愛,我老了,我需要休息,我有孩子,我工作,我生財有道,事業昌盛,我有房屋出賃,我有資金投放在政府的企業裡,我幸福,我有妻室兒女,我熱愛這一切,我要活下去,不要干擾我。」這些原因使這些人有時對人類偉大的先鋒隊極端冷漠。

  此外烏托邦,我們得承認,一打仗就離開了自己光芒四射的領域。它是明日的真理,它採用了戰爭的方式,這是昨日使用的手段。它是未來,但卻和過去一般行動。它本是純潔的思想,卻變為粗暴的行為。它在自己的英勇中夾雜了暴力,對這暴力它應當負責;這是權宜之計的暴力,違反原則必定受到懲罰。起義式的烏托邦,手中拿著老軍事規章戰鬥;它槍殺間諜,處死叛徒,它消滅活人並將他們丟入無名的黑暗中。它利用死亡,這可是嚴重的事情。似乎烏托邦對光明已喪失信心,光明本是它無敵的永不變質的力量。它用利劍打擊,然而沒有一種利劍是單刃的,每把劍都有雙刃,一邊傷了人,另一邊便傷了自己。

  作出了這種保留之後,並且是嚴肅的保留之後,我們不得不讚頌──不論他們成功與否──這些為了未來而戰鬥的光榮戰士,烏托邦的神甫。即使失敗了,他們仍是可敬的,也許正因為失敗了,所以更顯得威嚴。一個符合進步的勝利值得人民鼓掌;但一個英勇的失敗更應該得到人民的同情。一個是宏偉的,另一個是崇高的。我們賞識犧牲者遠勝於成功者,我們認為約翰.布朗比華盛頓偉大,比薩康納比加里波的偉大。

  總得有人支持戰敗者。

  人們對這些為了未來而努力從事、以失敗告終的偉大的人是不公正的。

  人們責怪革命者散布恐怖,每個街壘好像都在行凶。人們指責他們的理論,懷疑他們的目的,擔心他們別有用心,並譴責他們的意識。人們責備他們不該抗拒現存的社會制度,不該豎起、築起並造成大量貧窮、痛苦、罪惡、不滿和絕望,不該從地底下掘起黑暗的石塊,築起雉堞來進行鬥爭。人們向他們叫喊:「你們把地獄的鋪路石都拆毀了!」他們可以回答:「這正說明我們築街壘的動機是純正的。」

  最妥善的辦法當然是和平解決。總之,我們得承認,當我們見到了鋪路石時,就會聯想起那隻熊【註:拉封丹寓言《熊和園藝愛好者》中的主角,這隻熊想趕走朋友鼻子上的蒼蠅,他用石頭砸蒼蠅,結果砸死了自己的朋友。】來,社會在為這種好心腸而擔憂。但社會應該自己拯救自己;我們向它的善意呼籲,不需要劇烈的藥劑,通過友好協商來研究疾苦,查明病情,然後再治癒它,這是我們對社會的勸告。

  無論如何,這些人,在世界的各個角落,目光注視著法國,並以理想的堅定邏輯,為了偉大的事業而戰鬥。他們即使倒下,特別在倒下的時候,也是令人敬畏的。他們為了進步無償地獻出自己的生命,他們完成了上天的旨意,作出了宗教的行動。到了一定的時刻,像演員到了要接臺詞時那樣,大公無私、照上天劇情所安排的那樣去進入墳墓。這個沒有希望的戰鬥,和這泰然自若的消失,他們都能接受,為的是要把從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四日開始的這一不可抗拒的人的運動,發展到它那輝煌而至高無上的世界性的結局為止。這些士兵是傳教士,法國革命是上帝的行動。

  再說,在另一章裡已經指出的區別之外,還應增加下面這一區別:有被人接受的起義,這稱之為革命,也有被人否定的革命,這稱之為暴動。一個起義的爆發,就是一種思想在人民面前接受考驗,如果老百姓擲下黑球,這思想就是一個枯萎的果子,起義便成為輕舉妄動了。

  每當空想願意變成事實時,那時一聲召喚,便立即進行戰爭,但這不是老百姓的作風,這些民族不是時刻都有著英雄和烈士氣質的。

  他們講究實際。他們一開始就對起義有反感,第一,因為起義的結果經常是一場災難;第二,因為起義的出發點經常是抽象的。

  因為,盡忠者總是,並且也僅為理想而獻身,這一點很高尚。起義是狂熱的表現。狂熱的頭腦可以發怒,因而拿起了武器。但任何針對政府或政體的起義,矛頭都對得更深遠。譬如,我們要強調一下,一八三二年的起義領袖,尤其是麻廠街的激進青年所攻擊的,並不完全是路易.菲力浦。大多數人,在坦率交談時能公正地對待這個介乎君主制和革命之間的君王的優點,沒有人憎恨他。在路易.菲力浦身上他們所攻擊的是世襲神權王位的旁支,正如他們在查理十世身上攻擊的是嫡系。我們已經解釋過,他們推翻法國王朝,主要是想在全世界推翻人對人的篡奪和特權對人權的篡奪。巴黎如果沒有君王,其結果就是世上將沒有暴君。他們是如此推論的,他們的目標肯定很遙遠,可能很模糊,他們在困難面前退卻,但他們是偉大的。

  情況就是這樣。人們為這些幻影獻身;對獻身者來說,這些幻影幾乎總是些夢想,總之,是些混淆了人類堅定信念的夢想。起義者把起義鍍上了金又把它詩意化了。人們一頭扎進這一悲慘事件中去,並被即將從事的事業所陶醉。誰知道呀!也許會成功。他們人數少,要和整整一支軍隊對抗,但他們為了保衛人權和自然法,保衛每個人不可放棄的主權,保衛正義、真理,必要時他們可以像那三百個斯巴達人一樣死去。他們想到的不是堂吉訶德,而是萊翁尼達斯,他們勇往直前,既已投入戰鬥,就不後退,低著頭往前衝,希望獲得空前的勝利,更為完善的革命,恢復了自由的進步,希望人類更加偉大,世界得到拯救,最壞也無非是塞莫皮萊罷了。

  這些為了進步的交鋒常常遭到失敗,我們剛才已說明了原因。群眾不願受勇士的驅使。這些呆滯的人民大眾,他們所以脆弱是因為他們遲鈍,他們害怕冒險的行動,而理想是具有冒險性的。

  此外,我們不能忘記,這兒有一個利益問題,與理想和感情不大相容,有時胃會使心麻痹。

  法國的偉大和美麗就在於它不像其他民族那樣肚子凸起,它能較靈便地把繩子繫在腰上,它最早覺醒,最後入睡。它前進,它探索。

  這正是因為它是藝術家。

  理想無非就是邏輯的最高峰,同樣美就是真的頂端。藝術的民族同時也是徹底的民族。愛美就是要求光明。因此歐洲的火炬,即文明的火炬,首先由希臘舉起,再傳到義大利,再傳到法國。神聖的民族先鋒隊!他們在傳遞生命之燈。

  奇妙的是,一個民族的詩意是它進步的原素。文化的分量是由想像力的分量來測定的。但一個傳播文化的民族應該是剛強的。像科林斯【註:古希臘城市,此處指其剛強,曾與雅典、斯巴達抗衡。】,對了!像西巴利斯【註:古義大利城市,居民以柔弱著稱。】,不行。誰愛懦弱,誰就要衰退。不要當業餘愛好者,也別當有名的演奏家,要做藝術家。至於文化,不應將其提煉精製,而應使其純化。在這一條件下,我們就能賜予人類理想的模範。

  現代的理想以藝術為典型,以科學為手段。照科學辦,我們就能實現詩人的宏偉幻想──社會的美。我們將用A+B重建樂園。文化發展到這樣一種程度,精確成了壯麗不可少的成分,科學手段不僅幫助而且充實了藝術的情感。夢想必須謀劃。本是征服者的藝術,應以科學為支點,這是它的原動力。坐騎的堅固與否是很重要的,現代的智慧,就是以印度天才為運載工具的希臘天才,是亞歷山大騎在大象身上。

  被教條僵化或被利欲腐蝕的民族不適宜領導文化。膜拜偶像或金錢會使支配行走的肌肉萎縮,使向上的意志衰退。沉浸在宗教的傳統中或商業買賣中就會使民族遜色,降低其水準,同時也縮小了它的視野,使它失去了那為世界目標奮鬥的既屬人又屬神的智慧,這智慧本可使這民族成為傳道者。巴比倫沒有理想,迦太基也沒有。雅典和羅馬才具有,並在經歷了多少世紀的黑暗後仍保持著文化的光環。

  法國和希臘、義大利有著同樣的民族素質,它有雅典人的美,羅馬人的偉大。此外,它是善良的。它慷慨獻身,它比其他民族更樂於盡忠,樂於犧牲,可是這種氣質時有時無,這樣對於那些法國想走、他們偏要跑,或法國想停下、他們偏要走的人是很危險的。法國也曾多次犯過唯物主義的錯誤,有時,使這超凡的頭腦閉塞的思想一點也不能使人回想起偉大的法國,而只回想起密蘇里州或南卡羅萊納州罷了。怎麼辦?巨人裝矮子,遼闊的法國有時會突然愛好渺小。就是這樣而已。

  對於這種情況無話可說。人民和星宿一樣,有權暫時隱沒。一切都很好,只要光明重現,只要暫時的隱沒不要退化成黑夜就是了。黎明和復活是同義詞,光明的重現和「我」的延續相同。

  讓我們平靜地來看待這些事。死於街壘或流亡,對於忠誠的人來說,在不得已時都是可以接受的。忠忱的真諦,就是忘我。被遺棄者讓他們被遺棄吧,流放者被流放吧,我們只懇求偉大的人民後退時不要退得過遠;不要藉口恢復理智,而在下坡路上滑過了頭。

  物質是存在的,時間是存在的,利益是存在的,肚子是存在的;但肚子不應該是唯一的智慧。目前的生活有權被重視,我們承認這一點,但永久的生活也有它的權利。唉!登高了有時還會下跌,很遺憾這種事歷史上常常能見到。有一個民族曾顯赫一時,它曾處於理想的境界,然後又陷入汙泥並還感到稱心如意。如果有人問它為什麼拋棄蘇格拉底去找法斯達夫【註:十五世紀,英國著名軍官,以沉湎酒色、厚顏無恥著名。】,它的回答是:「因為我愛政客。」

  在回到這次混戰之前再說幾句話。

  一次我們此刻所談到的戰爭無非是一種面向理想的痙攣。遇到障礙的進步是病態的,它就有著這些悲慘的癲癇病。進步的病痛是內戰,在我們的行程中免不了會遇到。這是這齣戲不可避免的一個階段,既是一幕,又是幕間休息,劇的中心人物是一個社會上的受苦人,劇的真正名字叫「進步」。

  進步!

  這是代表我們思想經常發出來的呼聲,我們這出劇發展到現在,它所包含的思想還要經受不止一次的考驗,也許我們可以揭去帷幕,至少讓它的光芒能清晰地透露出來。

  此刻讀者手邊的這部書,中間不論有怎樣的間斷、例外或缺欠,從頭到尾,從整本到細節都是從惡走向善,從不公正到公正,從假到真,從黑夜到天明,從欲望到良心,從腐化到生活,從獸行到責任,從地獄到天堂,從虛無到上帝。它的出發點是物質,終止處是心靈;它由七頭蛇開始,以天使告終。

  ※※※

  廿一 英雄們

  突然襲擊的戰鼓敲響了。

  颶風式的猛攻。昨夜在黑暗中,街壘好像被一條蟒蛇悄悄地靠近了。現在大白天,在敞開的大街上,奇襲肯定是不可能的;此外,強大的兵力已經暴露。大炮已開始狂吼,軍隊向街壘猛衝。狂怒現在成為巧妙的技能。一支強大的步兵呈戰列縱隊,在相當的距離內,平均地安插在國民自衛軍和保安警察隊之間,並有無數聽得到看不見的人作後盾,向大街跑步衝來,他們擂起戰鼓,吹著軍號,刺刀平端,工兵開路,在槍林彈雨中沉著前進,直抵街壘,像根銅柱那樣把重量壓在一堵牆上。

  這堵牆頂住了。

  起義者激烈地開火。街壘出現了人在上面競相攀登的場面,它有著一簇像鬃毛樣披散的火光。攻打是如此猛烈,一時間四周全是進攻者;就像獅子對付群狗,街壘擺脫了這些士兵,它被圍攻者覆蓋著,只不過像浪花衝擊懸崖一樣,不一會兒,又重新露出黑色的巨大峭壁。

  縱隊被迫退卻後又在街上密集,他們已沒有掩護,但很可怖,他們用駭人的排槍向稜堡還擊。見過煙火的人將會記起那種稱之為禮花的交叉著的火光,試想這簇禮花不是垂直而是橫著的,每束火花頂端有一顆實心彈、一顆大粒霰彈或一顆散子彈,在一連串的電閃雷鳴中撒播著死亡。街壘正處在它的下方。

  雙方的決心是相等的。勇敢在這裡近於野蠻,並夾雜著某種殘酷的英雄行為,這首先是來自自我犧牲的精神。在那個時代國民自衛軍打起仗來就像輕步兵一樣。軍隊要結束這場戰爭,起義者卻要繼續戰鬥。在年輕力壯的時候去接受死亡,這使大無畏的精神變為瘋狂。混戰中的每一個人都感到了最後時刻所賜予的至高無上的形象。街上堆滿了屍體。

  街壘的一頭是安灼拉,另一頭是馬呂斯。安灼拉關心整個街壘,他等待戰機,暫作隱蔽;三個士兵看都沒有看到他,就在他的槍孔前接連倒下。馬呂斯則是不加掩護地作戰,成了眾矢之的。他從稜堡頂上露出大半截身子。一個吝嗇的人在發狂時可以千金一擲,在所不惜,但也沒有比一個冥想者行動起來更可怕的了。馬呂斯既極其可怕又沉思不醒。他在戰鬥中的動作如同在夢裡一樣,看起來好像是一個鬼魂在打槍。

  被包圍者的子彈逐漸耗盡,他們的嘲諷卻還沒有枯竭。在這座墳墓的旋風中,他們還是嬉笑自如。

  古費拉克光著腦袋。

  「你把帽子弄哪兒去了?」博須埃問他。

  古費拉克回答:

  「他們老開炮給轟掉了。」

  或者他們還態度傲慢地評論一番。

  「真不明白這些人,」弗以伊辛酸地喊著(他唸著一些名字,有些甚至很有名,一些過去軍界中的人士),「他們答應來參加並發誓幫助我們,他們曾以榮譽擔保,他們是我們的將軍,可是卻拋棄了我們!」

  公白飛只報以莊嚴的微笑:

  「有些人遵守榮譽信條,好比人們觀察星星,隔著老遠的距離。」

  街壘的內部撒滿炸開的彈片,就像下了一場雪。

  進攻者人數眾多,起義者地勢優越。起義者在一堵高牆上很近地瞄準那些在屍體和傷兵間踉蹌前進或在陡坡上跌腳絆手的士兵。這街壘築得這樣牢固真令人歎服,真不愧是一個固守的陣地,少數人就可阻擋一個軍團。可是隨時在補充人員並在槍林彈雨中不斷增援的突擊縱隊無情地迫近了,現在正在一點點、一步步、但有把握地前進,像是壓榨機的螺絲在擰緊,軍隊逐漸逼近街壘。

  突擊連續不斷,恐怖越加強烈。

  於是在這堆鋪路石上,在這條麻廠街上,展開了一場堪與特洛伊之戰相比的搏鬥。這些形容憔悴、衣衫破爛、疲憊不堪的人,十四小時沒進食,沒合眼,只剩下幾發子彈可供射擊,現在正摸著沒有子彈的空口袋;他們幾乎都受了傷,頭或手臂都用發黑的血汙的布條包紮著,衣服的破洞中流出鮮血,有的武器只是管壞槍和舊而鈍的刀,但卻要成為巨人泰坦了。街壘曾十次受到圍困、攻打、攀登,但始終未被占領。

  要對這次戰鬥有個概念,我們可以想像在一堆可怕的勇士身上點起火來,再來觀看這場火災。這不是一場戰鬥,這是一個火爐的爐膛。他們的嘴在吞吐火焰,他們的臉非常奇特。這已不再是人的形態;戰士們渾身是火;見到這些在混戰的紅焰中來往的火蛇真是令人膽戰心驚。對雙方同時進行的連續不斷的大規模殺戮場面,我們將不予描述,因為只有長篇的英雄史詩才有權用一萬二千行詩句來敘述一次戰鬥。

  簡直就像婆羅門教的地獄,十七種地獄中最可怕的一種,在《吠陀》【註:印度最古的宗教文獻和文學作品的總稱。】中被稱為劍林。

  肉搏開始了,短兵相接,用手槍射擊,長刀砍,拳頭打,遠處,近處,從上面,從下面,到處皆是,從屋頂,從酒店窗口,幾個人鑽進了地下室,從通氣洞射擊。這是一對六十的懸殊戰。科林斯的門面已毀去一半,形狀很醜。窗上彈痕累累,玻璃和窗框都已不在,只是一個畸形的洞而已,用鋪路石亂七八糟地堵著。博須埃被殺死了,弗以伊被殺死了,古費拉克被殺死了,若李被殺死了,公白飛正在扶起一個傷兵時被刺刀刺了三下,刺穿了胸,只朝天望了一眼就氣絕了。

  馬呂斯繼續戰鬥,渾身是傷,尤其是頭部,滿面鮮血,好像蓋了一塊紅手帕。

  安灼拉是唯一沒有受傷的。他沒有了武器,就左右伸手,有個起義者隨便放一把刀在他手裡。他的四把劍只剩下了斷片,比弗朗索瓦一世【註:法國國王,一五一五年至一五四七年在位。一五一五年在義大利馬林雅諾城戰勝瑞士人。】在馬林雅諾還多一把。

  荷馬說:「狄俄墨得斯扼殺了住在歡樂的阿利斯巴的特脫拉尼斯的兒子阿希勒;墨西斯特的兒子於利亞除掉了特來梭斯、奧菲提奧斯、埃賽普以及河神阿巴巴萊和無可非難的布科里奧懷孕後生下的兒子貝達希斯;烏利西斯推翻了貝谷斯的畢弟特;安提羅科推翻阿培來;波里波特斯推翻阿斯第耶;波里達馬斯推翻西蘭的奧多斯;透克洛斯推翻阿埃達翁。梅岡提奧斯死在歐里畢勒的標槍下。阿伽門農,英雄之王,打翻了生長在波濤滾滾的沙特諾以斯河所灌溉的懸崖城市中的埃拉多斯。」【註:以上人名均系荷馬史詩《伊利亞德》及《奧德賽》中之英雄。】在我們古代的英雄史詩中埃斯勃朗第安用兩頭冒火的利刃攻打巨人斯汪蒂坡爾侯爵,侯爵拔起城樓向這位騎士擲去自衛。我們的古老壁畫中可以見到布列塔尼和波旁兩個武裝了的公爵,他們帶著徽章和戰盔,騎著馬,握著戰斧,戴著鐵面罩,穿著鐵靴,戴著鐵手套,一匹馬披著銀鼠馬衣,另一匹裹著藍呢;布列塔尼那一位在冠冕的兩角之間有他的獅子為記,波旁的那一位在鐵盔帽舌上裝飾著一大朵百合花。其實要表示堂皇,不需要像伊奉那樣戴著公爵的高頂盔,像埃斯勃朗第安那樣,舉著一個火炬,或像波里達馬斯的父親費來斯那樣,從埃非爾帶回歐菲特王的禮物──一副好甲胄,這只需為一個信仰或為了盡忠獻出生命就夠了。這個天真的小士兵,昨天還是博斯或里摩日的農民,腰間別著菜刀,在盧森堡公園孩子們的保姆周圍徘徊,這個年輕的學生,面色蒼白,專心解剖或看一本書,一個用剪刀剪鬍子的金髮少年,把他們兩人集合在一起,向他們鼓吹一下責任心,把他們帶到布什拉街口或在卜朗什.米勃雷死胡同內面對面站著,使一個為了自己的旗幟、另一個為了理想而戰,讓雙方都認為是在為祖國而戰;鬥爭將很激烈,這兩個對抗著的步兵和外科醫生,他們投在人類鬥爭的大戰場上的影子可與多虎的里西君王美加萊在和偉大的與神明相等的埃阿斯【註:特洛伊戰爭中的希臘英雄。】肉博時所投的影子相媲美。

  ※※※

  廿二 一步一步

  當時活著的領隊人只剩下隊長安灼拉和馬呂斯在街壘的兩端,由古費拉克、若李、博須埃、弗以伊和公白飛堅持了很久的中部已抵擋不住了。炮火雖沒有轟出可通行的缺口,卻在稜堡的中部截了一個相當大的凹形。這兒的牆頂已被炮彈打塌,掉下來的碎石亂瓦有的倒向內,有的倒向外,積累成堆,使屏障內外形成了兩個斜坡,外面的成了有利於攻打的斜坡。

  發動了一次決定性的突擊,這次突擊成功了。兵士舉著如林的刺刀向前猛衝,勢不可檔;突擊縱隊密集的戰鬥行列在陡坡頂上的煙火中出現了,這時大勢已去,在中部抗禦的起義人群混亂地退卻了。

  有些人燃起了一線模模糊糊的求生的欲望,他們不願在這槍林彈雨中束手待斃。這時保全自己的本能使他們發出嗥叫,人又重新回復到動物的狀態。他們被迫退到稜堡後部一所七層的樓房前面。這所房屋是可以救命的。它從上到下關得緊緊的,像砌了一堵牆似的。在軍隊進入稜堡之前,有充分的時間來打開又關上一扇門,只要一剎那就夠了。這門忽然半開但又立即關上,對這些絕望的人來說,這就是生命。房屋後面,有大路可以逃跑,空曠無阻。他們開始用槍托捶門,用腳踢門,又喊又叫,合掌哀求,可是沒有人來開。在四樓的窗口,只有死人的頭在望著他們。

  但是安灼拉和馬呂斯,還有七、八個聚在他們身旁的人,飛跑過去保護他們。安灼拉向士兵們叫喊:「不要近前!」一個軍官不聽從,安灼拉殺死了他。此刻他在稜堡小後院中,緊靠著科林斯的房屋,他一手持劍,一手握槍,把酒店的門打開,攔住進攻者。他向那些絕望的人大聲說:「只有這扇門是開的。」他用身子掩護他們,獨自一人應付一個戰鬥營,讓他們在他身後過去。大家都衝進去。安灼拉揮舞著馬槍,此刻起了一根棍棒的作用,這一著耍棍棒的人稱之為「蓋薔薇」,用來挫倒他四周和前面的刺刀,自己最後一個進門;這時出現了可怖的一剎那,士兵們要進門,起義者要關門。那門關得這樣猛,結果在關緊之後,可以見到一個抓住門框的士兵的五個斷指粘在門框上。

  馬呂斯留在外面,一顆子彈打碎了他的鎖骨,他感到暈眩而倒了下來。這時他閉上了眼睛,但還意識到一隻有力的手抓住了他。對珂賽特最後的懷念在他心頭縈迴,他剛剛有時間閃過這樣一個念頭:「我成了俘虜,要被槍斃了。」接著就昏了過去。

  安灼拉在逃入酒店的人中沒有見到馬呂斯時,也有同樣的想法。但是此刻人只有時間考慮自己的死。安灼拉閂上門閂,插上插銷,把鑰匙在鎖眼裡轉了兩下,再鎖上掛鎖,這時外面猛烈敲打,士兵用槍托,工兵用斧子。進攻者麇集在門前,開始圍攻酒店。

  士兵們,可以這樣說,都充滿了狂怒。

  炮長之死激怒了他們,更糟的是,在攻打前幾小時,士兵中流傳著起義者摧殘俘虜的說法,據說在酒店裡有一具無頭士兵的屍體。這種必然會帶來災禍的流言蜚語經常伴隨著內戰,也正因為這類謠傳,後來引起了特蘭斯諾南街的事件【註:一八三四年四月十四日,政府軍進攻特蘭斯諾南街壘時,從十二號房屋裡射出一槍,傷一軍官,軍隊在攻入街壘後進行血腥屠殺。】。

  當門已堵住後,安灼拉向其他人說:「我們死也必須使對方付出很高的代價。」

  然後他走向躺著馬白夫和伽弗洛什的長桌。黑布下是兩個筆直僵硬的形體,一大一小,兩張臉在冷冰冰的裹屍布的褶襇下面隱約可辨。一隻手從屍布下露出來垂向地面,這是老人的手。

  安灼拉彎腰吻了這隻可敬的手,前一天晚上他曾吻過他的額頭。

  這是他一生中僅有的兩次吻。

  我們扼要地說,街壘之戰好比底比斯城門之戰,酒店之戰等於薩拉戈薩的巷戰,這種抗拒是頑強的。對戰敗者不饒命,沒有談判的可能,人們拼死廝殺。當絮歇說:「投降!」帕拉福克斯回答:「炮戰後拼刺。」于什魯酒店遭受突擊攻下時什麼都用上了:有鋪路石從窗口和屋頂如雨般傾瀉打擊圍攻者,使士兵們遭到可怕的傷亡因而怒不可遏,有從地窖和閣樓打出來的槍,有猛烈的攻打,有狂暴的抗擊,最後,門攻破後,就是瘋狂的殺盡滅絕。進攻者衝進酒店,倒地的破門板絆住了他們的腳,竟找不到一個戰士。盤旋的樓梯被斧子砍斷,橫在樓下廳堂中,幾個受傷者剛斷了氣,所有未被殺死的人都在二樓,從本是樓梯通道的天花板的洞口,猛烈地開了火。這是他們最後的子彈。當子彈用盡了,這些瀕於死亡的猛士已沒有任何彈藥,他們每人手中拿兩個安灼拉儲備的瓶子(我們前面提到過),他們用這易碎的駭人的粗棒對付攀登者。這是裝了鏹水的瓶子。我們如實地敘述這種淒慘的殘殺。被圍者,真可嘆,把一切東西都變為武器。希臘的火硝並未傷害阿基米得的聲譽,沸滾的松脂也無損於巴亞爾【註:十五─十六世紀,法國騎士,被同代人譽為「大無畏而又無可責難的騎士」。】的名聲;一切戰爭都是恐怖的,沒有選擇的餘地。包圍軍的機槍手,自下而上雖有些不便,殺傷力仍很可觀。天花板洞口四周很快被一圈死人的頭圍著,流淌著長條的鮮血。那些嘈雜聲真無法形容;在緊閉的火熱的濃煙中就像在黑夜中作戰一樣,已到非筆墨所能形容的恐怖程度。這種地獄中的搏鬥已沒有人性,這已不是巨人對付大漢,這像彌爾頓和但丁,而不像荷馬。惡魔在進攻,鬼魂在頑抗。

  這是殘酷的英雄主義。

  ※※※

  廿三 俄瑞斯忒斯挨餓,皮拉得斯酣醉

  最後,圍攻的人疊人成梯,再利用斷梯,爬上牆,攀住天花板,劈傷洞口最後幾個抵抗者,二十個左右的進攻者,有士兵、國民自衛軍和保安警察隊,大家亂成一團,一大半人在驚心動魄的攀登中面部受傷,流血使眼睛看不見東西。他們怒不可遏,野性大發,衝進了二樓室中。那裡只有一個人還站著,這就是安灼拉。他一無子彈,二無利劍,手中只有一管槍筒,槍托已在侵入者的頭上敲斷了。他把彈子檯橫在自己和進攻者之間,自己退至屋角,目光炯炯,昂首挺立。他握著斷槍,神情可怖,致使無人近前。突然一聲大叫:

  「這是頭頭,是他殺死了炮長。他倒挑了個地方,倒也不壞,就讓他這樣待著,就地槍決!」

  「開槍吧。」安灼拉說。

  他摔掉手裡的槍筒,兩臂交叉,挺起胸等著。

  英勇就義總是令人感動的。一旦安灼拉叉起雙臂,接受死刑,震耳的廝殺聲在屋中頓時寂靜下來,混亂狀態立刻平息,變為墳場般的肅穆。安灼拉手無寸鐵,一動不動,凜然不可犯。這年輕人,似乎對嘈雜聲施展了一種壓力,是唯一沒有受到一點傷的人。他舉止高貴,渾身沾滿鮮血,神態動人,像不會受傷的人那樣無動於衷,好像單憑他那鎮靜的目光就迫使這凶狠的人群懷著敬意來槍殺他。他那英俊的容貌,此刻再加上他的傲氣,使他容光煥發,他好像既不知疲勞,也不會受傷,經過了這可怕的二十四小時,仍面色紅潤鮮豔。事後一個證人在軍事法庭上談到的人可能就是他:「有一個暴動者,我聽見大家叫他阿波羅。」【註:此處指安灼拉容貌英俊,和阿波羅相似。】一個國民自衛軍瞄準安灼拉後,又垂下他的武器說:「我感到似乎要去槍殺一朵花。」

  十二個人在安灼拉的角落對面組成了一個小隊,默默地準備好他們的武器。

  然後一個班長叫了一聲:「瞄準!」

  一個軍官打斷了說:

  「等一會兒。」

  他問安灼拉:

  「需要替您蒙上眼睛嗎?」

  「不用。」

  「是不是您殺了我們的炮長?」

  「是的。」

  格朗泰爾已經醒了一會兒了。

  格朗泰爾,我們記得,從昨晚起他就睡在酒店的樓上,坐在椅子上,撲倒在桌上。

  他和從前的那種比喻完全一樣:死醉。這種可惡的迷人的烈性酒精使他昏睡。他的桌子太小,對街壘起不了作用,所以就留下給他了。他老是保持同一種姿勢,胸部俯向桌面,頭平伏在手臂上,周圍有著玻璃杯、啤酒杯和酒瓶。他沉重的睡眠有如冬眠的熊和吸足了血的螞蟥,排槍齊射、炮彈、霰彈從窗口打進他所在的屋內,甚至連襲擊驚人的叫囂,一切對他都不起作用。對炮聲他有時以鼾聲作答。免得使自己醒來,他好像在等著一顆子彈。好幾個屍體躺在他的四周,乍一看他和這些死去的沉睡者是分不清的。

  喧囂不曾吵醒一個醉漢。寂靜反而使他醒來。這種怪現象不止一次地被人見到。四周坍塌的一切格朗泰爾都一無知覺,坍塌好像使他睡得更穩。在安灼拉面前停止的喧囂對這位昏睡者也起了震撼的作用。等於一輛飛跑著的車子突然停下來一樣,車中的酣睡者因此醒來。格朗泰爾突然直起身來,撐開兩臂,柔柔眼睛望望,打個呵欠,終於明白了。

  醉性過去就像拉開帷幕。醉漢一眼就全部理解了布幕遮住的一切。種種情況都在他腦中浮現,他不知道二十四小時以來發生過什麼事,但剛一睜眼,就全明白了。頭腦突然又清醒過來,沉醉時的模糊不清,那迷惑頭腦的霧氣,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是擺脫不開的清清楚楚的現實。

  士兵們盯著那個退在角落裡的安灼拉,他像被彈子檯隱蔽著一樣,一點也沒看見格朗泰爾。班長正準備再一次發令:「瞄準!」這時他們忽然聽見一個洪亮的聲音在旁邊喊著:

  「共和國萬歲!我也是一個。」

  格朗泰爾站起來了。

  他錯過了的整個戰鬥的無限的光輝,此刻在變得高尚的醉漢目光中閃耀著。

  他重複說著「共和國萬歲!」並用堅定的步伐穿過這間房,靠著安灼拉站到一排槍前。

  「你們一次打兩個吧!」他說。

  又轉向安灼拉溫和地問他:

  「你允許嗎?」

  安灼拉微笑著握了握他的手。

  這微笑尚未結束,排槍就響了。

  安灼拉,中了八槍,靠著牆像被子彈釘在那兒一樣,只是頭垂下了。

  格朗泰爾被打倒在他腳下。

  不久以後,士兵們把最後幾個藏在房子頂部的暴動者趕了下來,他們穿過一個木柵欄對準閣樓放槍。人們在閣樓中交戰。有人把人從窗口扔了出來,有幾個還是活的。兩個正在設法扶起打壞了的公共大馬車的輕騎兵,被閣樓裡打來的兩槍送了命。一個穿罩衫的人被拋了出來,肚子被刺刀戳穿,倒在地上呻吟。一個士兵和一個暴動者同時從瓦礫坡上滑下來,互不鬆手,凶猛地扭在一起摔下來。在地窖裡也進行著同樣的搏鬥,叫喊聲、槍聲以及野蠻的踐踏聲,然後突然寂靜下來,街壘被占領了。

  士兵們開始搜查四周的房屋並追捕逃亡者。

  ※※※

  廿四 俘 虜

  馬呂斯確實被俘了,他做了冉阿讓的俘虜。

  當他摔倒的時候,一隻手從後面緊抱住他,雖已失去知覺,他仍能感到是被抓住了,這隻手是冉阿讓的。

  冉阿讓沒有參加戰鬥,他只是冒著危險待在那兒。沒有他,在這瀕危的緊要關頭,沒有人會考慮到受傷者。幸而有他,屠殺時他好像神人一樣無處不在,把倒下的人扶起來,送到地下室包紮好。間歇時,他修整街壘。但類似打人、攻擊、或個人的自衛等絕不會出自他的手。他默不作聲地幫助人。再說,他只有少數擦傷的地方。子彈看不中他。如果自殺是他來到這座墳墓時的一個夢想,在這方面他可沒有成功,但我們懷疑他會去考慮自殺這一違反宗教的行為。

  冉阿讓,在戰鬥的濃煙中,好像沒看見馬呂斯,其實他的目光一直沒離開過他。當一槍把馬呂斯打倒時,冉阿讓如老虎般敏捷地一跳,向他撲過去,像擒住一個獵物那樣,把他帶走了。

  旋風式的攻打此刻非常猛烈地集中在酒店門口和安灼拉的身上,因此沒有人看見冉阿讓,他用雙臂托著暈過去的馬呂斯,走過了這失去鋪路石的街壘戰場,在科林斯房屋的轉角處消失了。

  我們記得這轉角處形成了一個伸向大街的海岬,它形成一個幾尺見方的能擋住槍彈和霰彈、也能擋住人的視線的地方。有時在火災中也有一間沒有燒著的房間,在最狂暴的海上,在岬角的另一邊或暗礁的盡頭,會有一個平靜的小角落,就是在這種街壘內部的梯形隱蔽處愛潘妮斷了氣。

  冉阿讓在這兒止了步,把馬呂斯輕輕地放在地上,他緊靠著牆並用目光四面掃視。

  當時處境危急。

  目前,可能在兩三分鐘以內,這堵牆還是一個掩體,但怎麼能逃出這個屠殺場呢?他回想起八年前,他在波隆梭街時的焦慮,他是如何脫身的,這在當時是困難的,而在今日則是不可能的了。他面前是一所無情的七層房屋,好像只住著那個俯首窗外的死人,他右邊是堵塞小化子窩的相當低矮的街壘,跨過這障礙似乎容易,但在這障礙物的頂上可以見到一排刺刀尖,那是戰鬥隊,防守在街壘外邊,埋伏著。毫無疑問跨越這街壘,那就是引來排槍的射擊,誰敢冒險在這鋪路石堆的牆上探頭,誰就要成為六十發槍彈的目標。他左邊是戰場,死亡就在這牆角的後面。

  怎麼辦?

  只有一隻小鳥才能逃脫。

  必須立刻作出決定,找到辦法,打定主意。在他幾步之外正在作戰,幸虧所有的人都在激烈地爭奪一個點,就是酒店的門;但是如果有一個士兵,只要有一個,想到繞過房屋,或從側面去攻打,那就一切都完了。

  冉阿讓望望他前面的房屋,看看身旁的街壘,然後又帶著陷入絕境的強烈感情望望地,心裡十分混亂,想用眼睛在地上挖出一個窟窿。

  由於專心注視,不知什麼模糊然而可以捕捉的東西在這垂死掙扎的時刻顯現出來並在他的腳旁形成了,好像是目光的威力使得心願實現了似的。他看見幾步以外,在那堵外面被無情地守衛著和窺伺著的矮牆腳下,有一扇被一堆塌下的鋪路石蓋住一部分的鐵柵欄門,它是安在地上的。這鐵門,用粗的橫鐵棍製成,大致有兩平方尺。支撐它的鋪路石框架已被掘掉,鐵柵欄好像已被拆開。透過鐵條可以看到一個陰暗的洞口,一個類似煙囪的管道或是貯水槽的管子。冉阿讓衝過去,他越獄的老本領好像一道亮光在腦中一閃。搬開鋪路石,掀起鐵柵欄,背起一動不動像屍體般的馬呂斯,降下去;馱著這重負,用手肘和膝頭使勁,下到這種幸而不深的井裡,再讓頭上的重鐵門再落下來;鋪路石受震後又倒下來,有些落在門上,這時冉阿讓腳踏在鋪了石塊的低於地面三米的地上;他像一個極度興奮的人那樣,用巨人的力氣、雄鷹的敏捷完成了這些動作,為時不過幾分鐘。

  冉阿讓和昏迷的馬呂斯進入到一種地下長廊裡。

  這兒,無比安全,極端寂靜,是漆黑的夜。

  過去他從大街上落進修女院時的印象又出現在眼前,但今天他背負的不是珂賽特,而是馬呂斯。

  此刻他只勉強聽到在他上面,像一種模糊不清的竊竊私語一樣,那攻占酒店時驚人的喧囂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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