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第七卷 黑話

  一 起源

  「Pigritia」【註:拉丁文,懶惰。】是個可怕的字。

  它生出一個世界,la pègre,意思是「盜竊」,和一個地獄,la pégrenne,意思是「飢餓」。

  因此,懶惰是母親。

  她有一個兒子,叫盜竊,和一個女兒,叫飢餓。

  我們現在在談什麼?談黑話問題。

  黑話是什麼?它是民族同時又是土語,它是人民和語言這兩個方面的盜竊行為。

  三十四年前,這個陰慘故事的敘述者在另一本和本書同一目的的著作中【註:指《一個死囚的末日》。】,談到過一個說黑話的強盜,在當時曾使輿論嘩然。「什麼!怎麼!黑話!黑話終究是太醜了!這話終究是那些囚犯、苦役牢裡的人、監獄裡的人、社會上最惡的人說的!」等等,等等,等等。

  我們從來就沒有聽懂過這類反對意見。

  從那時起,兩個偉大的小說家,一個是人心的深刻的觀察者,一個是人民的勇敢的朋友,巴爾扎克和歐仁.蘇,都像《一個死囚的末日》的作者在一八二八年所作的那樣,讓一些匪徒們用他們本來的語言來談話,這也引起了同樣的反對。人們一再說道:「這些作家寫出了這種令人作嘔的俗話,他們究竟想要我們怎麼樣?黑話太醜了!黑話使人聽了毛骨悚然!」

  誰會否認這些呢?肯定不會。

  當我們要深入觀察一個傷口、一個深淵或一個社會時,從幾時起,又有誰說過:「下得太深,下到底裡去是種錯誤呢?」我們倒一向認為深入觀察有時是一種勇敢的行為,至少也是一種樸素有益的行動,這和接受並完成任務是同樣值得加以注意並寄予同情的。不全部探測,不全部研究,中途停止,為什麼要這樣呢?條件的限制可使探測工作中止,但探測者卻不應該中止工作。

  當然,深入到社會結構的底層,在土壤告罄汙泥開始的地方去尋找,到那粘糊糊的濁流中去搜尋,抓起來並把那種鄙俗不堪、泥漿滴答的語言,那種膿血模糊、每個字都像穢土中幽暗處那些怪蟲異豸身上的一個骯髒環節,活生生地丟在陽光下和眾人前,這並不是種吸引人的工作,也並不是種輕而易舉的工作。在思想的光輝下正視著公然大說特說著的駭人的大量的黑話,再沒有什麼比這更淒慘的了。它確實像一種見不得太陽剛從汙池裡撈出來的怪獸。人們彷彿見到一片活生生的長滿了刺的怪可怕的荊棘在抽搐、匍匐、跳動,鑽向黑處,瞪眼唬人。這個字像隻爪子,另一個字像隻流血的瞎眼,某句話像個開合著的蟹螯。這一切都是活著的,以某種雜亂而有秩序的事物的那種奇醜的生命力活動著。

  現在我們要問,醜惡的事物,從幾時起被排斥不研究呢?疾病又從幾時起驅逐了醫生呢?一個人,拒絕研究毒蛇、蝙蝠、蠍子、蜈蚣、蜘蛛,見了這些便把牠們打回到牠們的洞裡去,同時還說:「啊!這太難看了!」這樣還能設想他是個生物學家嗎?掉頭不顧黑話的思想家有如掉頭不顧癰疽的外科醫師。這也好比是一個不大想根究語言的實際問題的語言學家,一個不大想鑽研人類的實際問題的哲學家。因此,必須向不明真相的人說清楚,黑話是文學範疇中的一種奇蹟,也是人類社會的一種產物。所謂的黑話究竟是什麼呢?黑話是窮苦人的語言。

  到此,人們可以止住我們,人們可以把這一事理廣泛運用到其他範疇,雖然廣泛運用有時能起沖淡的作用,人們可以對我們說,所有的手藝,一切職業,也不妨加上等級社會中的所有一切階層,各種各樣的知識都有它們的黑話。商人說「蒙培利埃可發售」,「優質馬賽」;兌換商說「延期交割,本月底的手續貼補費」;玩紙牌的人說「通行無阻,黑桃完啦」;諾曼底群島的法庭執達吏說「在租戶有禁令的地段,在宣布對拒絕者的不動產有繼承權時,不能從這地段要求收益」;鬧劇作家說「喝了倒彩」;喜劇作家說「我垮了」;哲學家說「三重性」;獵人說「紅野禽,食用野禽」;骨相家說「友善,好戰,熱中於祕密」;步兵說「我的黑管」;騎兵說「我的小火雞」;劍術師說「三度,四度,衝刺」;印刷工人說「加鉛條」;所有這些印刷工人、劍術師、騎兵、步兵、骨相家、獵人、哲學家、喜劇作家,鬧劇作家、法庭執達吏、玩紙牌的人、兌換商、商人,全是在說黑話。畫家說「我的刷子」;公證人說「我的跳來跳去的人」;理髮師說「我的助手」;鞋匠說「我的幫手」,也是在說黑話。嚴格地說,假使我們一定要那麼看,所有那些表達右邊和左邊的種種方式,如海員們所說的「船右舷」和「左舷」,舞臺布景人員所說的「庭院」和「花園」,教堂勤雜人員所說的「聖徒的」和「福音的」,也還都是黑話。從前有過女才子的黑話,今天也有嬌娘子的黑話。朗布耶的府第和聖跡區相去不遠。還有公爵夫人的黑話,王朝復辟時期的一個極高貴又極美麗的夫人在一封情書裡寫的這句話便可以證明:「你從所有這些誹謗中可以找到大量根據,我是不得不逃出來的啊。」外交界的數字和密碼也是黑話,教廷的國務院以26作為羅馬的代號,以「grkztntgzyal」為使臣的代號,以「abfxustgrnogrkzu tu XI」為摩德納公爵的代號,便是黑話。中世紀的醫生稱胡蘿蔔、小紅蘿蔔和白蘿蔔為「opoponach,perfroschinum,reptitalmus,dracatholicum angelorum,postmegorum」,也是在說黑話。糖廠主人說「沙糖、大糖塊、淨化糖、精製塊糖、熱糖酒、黃糖砂、塊糖、方塊糖」,這位誠實的廠主是在說黑話。二十年前評論界裡的某一派人常說「莎士比亞的一半是來自文字遊戲和雙關的俏皮話」,他們是在說黑話。有兩個詩人和藝術家意味深長地說,如果德.蒙莫朗西先生對韻文和雕塑不是行家的話,他們便要稱他為「布爾喬亞」,這也是在說黑話。古典的科學院院士稱花為「福羅拉」,果為「波莫那」,海為「尼普頓」,愛情為「血中火」,美貌為「迷人」,馬為「善跑」,白帽徽或三色帽徽為「柏洛娜【註:羅馬神話中之女戰神。】的玫瑰」,三角帽為「瑪斯的三角」,這位古典院士是在說黑話。代數、醫學、植物學也都有它們的黑話。人在船上所用的語言,讓.巴爾、杜肯、絮弗朗和杜佩雷等人在帆、桅、繩索迎風呼嘯,傳聲筒發布命令,舷邊刀斧搏擊,船身滾蕩,狂風怒吼,大炮轟鳴中所用的那種極其完整、極其別致、令人讚賞的海上語言也完全是一種黑話,不過這種具有英雄豪邁氣概的黑話和流行於鬼蜮世界的那種粗野的黑話比起來,確有雄獅與豺狗之分。

  這是無疑的。然而,不論人們說什麼,這樣去認識黑話這個詞,總還是就廣義而言,而且還不是人人都能接受的。至於我們,我們卻要為這個詞保存它舊時的那種確切、分明、固定的含義,把黑話限制在黑話的範圍裡。真正的黑話,精采的黑話(假定這兩個詞可以連綴在一起的話),古老到無從稽考自成一個王國的黑話,我們再重複一次,只不過是窮苦社會裡那種醜惡、使人驚疑、陰險、奸宄、狠毒、凶殘、曖昧、卑鄙、隱祕、不祥的語言而已。在墮落和苦難的盡頭,有一種極端窮苦的人在從事反抗,並決計投入對幸福的總體和居於統治地位的法律的搏鬥,這種可怕的搏鬥,有時狡猾,有時猛烈,既險惡又凶狠,它用針刺(通過邪惡手段),也用棍棒(通過犯罪行為),向社會秩序進行攻擊。為了適應這種搏鬥的需要,窮人便發明了一種戰鬥的語言,這便是黑話。

  把人類說過的任何一種語言,也就是說,由文明所構成或使文明更複雜的因素之一,不論好壞,也不論是否完整,去把它從遺忘和枯井中拯救出來,使它能倖存下去,免於泯沒,這也就是對社會提供進行觀察的資料,為文明本身作出了貢獻。普勞圖斯,在有意或無意中,讓兩個迦太基士兵用腓尼基語談話,便作了這種貢獻;莫里哀曾使他的許多角色用東方語言和各色各樣的方言談話,也作出了這種貢獻。這兒又出現了反對意見:腓尼基語,妙極!東方語,也很好!甚至方言,也還說得過去!這些都是某國或某省的語言。可是這黑話?把黑話保留下來有什麼好處呢?讓黑話「倖存下去」有什麼好處呢?

  對此,我們只打算回答一句話。如果說一國或一省所說的語言是值得關懷的,那麼,就還有比這更值得注意研究的東西,那就是一個窮苦層所說的語言。

  這種語言,在法國,舉例說,便說了四百多年,說這種語言的不僅是某一個窮苦層,而是整個窮苦層,在人類中可能存在的整個窮苦層。

  並且,我們要強調,對社會的畸形和殘疾進行研究,把它揭示出來以便加以醫治,這種工作是絕不能單憑個人好惡而加以選擇或放棄的。研究習俗和思想的歷史學家的任務的嚴肅性絕不在研究大事的歷史學家之下。後者所研究的是文明的表層、王冠的爭奪、王子的出生、國君的婚姻、戰爭、會議、著名的大人物、陽光下的興衰變革,一切外表的東西;而另一種歷史學家研究的是內容、實質、勞動、苦難、期待著的人民、被壓迫的婦女、呻吟中的兒童、人與人的暗鬥、隱祕的暴行、成見、公開的不平等待遇、法律的暗中反擊、心靈的祕密演變、群眾的隱微震顫、餓到快死的人、赤腳露臂的無依靠的人、孤兒孤女、窮愁潦倒蒙羞受辱的人和在黑暗中流浪的一切遊魂野鬼。他應懷著滿腔憐憫心,同時以嚴肅的態度下到那些進不去的坑窟裡,像同胞兄弟和法官似的去接近那些在那裡橫七豎八攪作一團的人、流血的人和動武的人、哭泣的人和咒罵的人、挨餓的人和大嚼的人、吞聲忍淚和為非作歹的人。難道這些觀察人們心靈的歷史學家的責任比不上那些研究外部事物的歷史學家嗎?誰能認為但丁要說的東西比馬基雅弗利少些呢?文明的底蘊是不是因為比較深奧、比較幽暗便不及表相那麼重要呢?在我們還沒有認識山洞時,我們能說已經認清山了嗎?

  我們還要順便指出,根據上面所說的那幾句話,我們可以推論出兩類截然不同的歷史學家,其中的區別並不存在於我們的思想裡。一個研究各族人民公開的、可見的、明顯的群眾生活的歷史學家如果他不同時也洞悉他們隱蔽的較深的生活,便不是一個優秀的歷史學家;而一個人,如果不能在需要時成為外部事物的歷史學家,也就不可能成為一個良好的內在事物的歷史學家。習俗和思想的歷史是滲透在大事的歷史裡的,反過來也是如此。這是兩類互相影響、隨時互相關聯、經常互為因果的不同事物。上蒼刻畫在一個國家表面上的線條,必有暗淡而明顯的平行線,在它的底裡的任何騷亂也必然引起表面的震動。歷史既然包羅一切,真正的歷史學家便應過問一切。

  人並不是只有一個圓心的圓圈,它是一個有兩個焦點的橢圓。事物是一個點,思想是另一個點。

  黑話只不過是語言在要幹壞事時用來改頭換面的化裝室。它在這裡換上面罩似的詞句和破衣爛衫似的隱喻。

  這樣,它便成了面目可憎的。

  人們幾乎認不出它的真面目了。這確是法蘭西語言,人類的偉大語言嗎?它準備上臺,替罪行打掩護,適合扮演整套壞戲中的任何角色。它不再好好走路,而是一瘸一拐的,它兩腋支在聖跡區的拐杖上蹣跚前進,拐杖還可以一下變成大頭棒,它自稱是托缽行乞的,牛鬼蛇神把它裝扮成種種怪模樣,它爬行,也能昂頭豎起,像蛇的動作。它從此能擔任任何角色,作偽的人把它變成斜視眼,放毒的人使它生了銅鏽,縱火犯替它塗上松煙,殺人犯替它抹上胭脂。

  當我們在社會的門邊,從誠實人這方面去聽時,我們的耳朵會刮到一些門外人的對話。我們能分辨出一些問話和一些答話。我們聽到一種可惡的聲音在竊竊私語,不知道說些什麼,好像是人在說話,但更像狗吠,不全像人話。這便是黑話了。那些字是畸形的,帶一種不知是什麼怪獸的味道。我們彷彿聽見了七頭蛇在說話。

  這是黑暗中的鬼語。軋軋聒耳,翕張如風,彷彿黃昏時聽人猜啞謎。人在苦難時眼前一片黑,犯罪時眼前更黑,這兩種黑凝結在一起便構成黑話。天空中的黑,行動上的黑,語言裡的黑。這是種可怕的癩蝦蟆語言,它在茫茫一大片由雨、夜、飢餓、淫邪、欺詐、橫暴、裸體、毒氣、嚴冬(窮苦人的春秋佳日)所構成的昏黃迷霧中來往跳躍,匍匐,唾沫四濺,像魔怪似的扭曲著身體。

  對於受到懲罰的人我們應當有同情心。唉!我們自己是些什麼人?向你們談話的我是什麼人?聽我談話的你們又是什麼人?我們是從什麼地方來的?誰能肯定我們在出生以前什麼也沒有做過呢?地球和牢獄並非絕無相似之處。誰能說人不是天條下再次下獄的囚犯呢?

  你們把眼睛湊近去細察人生吧。從各個方面去看,我們會感到人的一生處處是懲罰。

  你是個被人稱作幸福的人嗎?好吧,可你沒有一天不是憂心忡忡的。每天都有大的煩惱或小的操心。昨天你曾為一個親人的健康發抖,今天你又為自己的健康擔憂,明天將是銀錢方面的麻煩,後天又將受到一個誹謗者的抨擊,大後天,一個朋友的壞消息;隨後又是天氣問題,又是什麼東西砸破了,丟失了,又是遇到一件什麼開心事,但心裡不安或使脊梁骨也不好受了;另一次又是什麼公事進展問題。還不去算內心的種種痛苦,沒完沒了,散了一片烏雲,又來一片烏雲。一百天裡難得有一天是充滿歡樂和陽光的。還說什麼你是屬於這少數享福人裡的!至於其餘的人,他們卻老待在那種終年不亮的沉沉黑夜裡。

  有思想的人很少用這樣的短語:幸福的人和不幸的人。這個世界顯然是另一個世界的前廳,這兒沒有幸福的人。

  人類的真正區分是這樣的:光明中人和黑暗中人。

  減少黑暗中人的人數,增加光明中人的人數,這就是目的。這也是為什麼我們要大聲疾呼:教育!科學!學會讀書,便是點燃火炬,每個字的每個音節都發射火星。

  可是光明不一定就是歡樂。人在光明中仍然有痛苦,過度的光能引起燃燒。火焰是翅膀的敵人。燃燒而不中止飛翔,那只是天仙的奇蹟。

  當你已有所悟並有所愛,你還是會痛苦的。曙光初現,遍地淚珠。光明中人想到了黑暗中的同類,能不垂淚欷吁。

  ※※※

  二 根源

  黑話是黑暗中人的語言。

  思想在它那最幽暗的深處起伏翻騰,社會哲學,面對這種受過烙刑而又頑抗的謎語似的俗話,不能不作最沉痛的思考。這裡有明顯的刑罰。每個音節都有烙痕。通常語言的詞彙在這裡出現時也彷彿已被劊子手的烙鐵烙得縮蹙枯焦。有些似乎還在冒煙。某些句子會給你這樣一種印象:彷彿看見一個盜匪突然剝下了衣服,露出一個有百合花烙印的肩頭【註:法國古代用烙刑在犯人右肩上烙一個百合花形的烙印。】。人們幾乎要拒絕用這些被法律貶斥了的詞彙來表達思想。那裡所用的隱喻法有時是那麼大膽,致使人們感到它是箍過鐵枷的。

  可是,儘管這一切情況,也正因為這一切情況,這種奇特的俗話,在對鏽銅錢和金勳章都沒有成見、一概收藏的方格大櫃裡,也就是所謂文學的領域裡,理應有它的一格地位。這黑話,不管你同意不同意,是有它的語法和詩律的。這是一種語言。如果我們能從某些單詞的醜惡中看出曼德朗【註:十八世紀法國著名強人。】的影響,我們也能從某些換喻的卓越中感到維庸也曾說過這種話。

  這句雋永而極著名的詩:

   Mais où sont les neiges d’antan?【註:意思是「往年的雪又在哪兒呢?」】

  就是一句黑話詩。antan(來自ante annum),這是土恩王國【註:十五世紀巴黎乞丐集團之一,聚居在聖跡區。參閱雨果另一小說《巴黎聖母院》。】黑話裡的字,意思是「去年」,引伸為「從前」。三十五年前,在一八二七年那次大隊犯人出發的時期,人們還可在比塞特監獄的一間牢房裡看見這句由一個被發配大橈船服刑的土恩王用釘子刻在牆上的名言:「Les dabs d’antan/trimaient siempre ponr la pierre du Coesre.」這句話的意思是「從前的國王總是要去舉行祝聖典禮的。」在這個國王的思想裡,祝聖,便是苦刑。

  「Décarade」這個字所表達的意思是一輛重車飛奔出發,據說這字源出於維庸,這倒也相稱。這個字令人想見四隻鐵蹄下面的火花,把拉封丹這句美好的詩:

   六匹駿馬拉著一輛馬車。

  壓縮在一個巧妙的擬聲詞裡了。

  從純文學的角度看,也很少有比黑話更為豐富奇特的研究題材了。這是語言中整整一套語言,一種病態的樹瘤,一種產生腫瘤的不健康的接枝,一種根子扎在高盧老樹幹上,虯枝怪葉滿布在整整半邊語言上的寄生植物。這可稱為黑話的第一個方面,通俗方面。但是,對那些以應有的嚴肅態度──也就是說像地質學家研究地球那樣──研究語言的人來說,黑話卻真象一片真正的沖積土。當我們往下挖掘,在深淺不一的地方發現,在黑話中比古代法蘭西民族語言更往下的地方有普羅旺斯語、西班牙語、義大利語、東方語(地中海沿岸各港口的語言)、英語和德語,有羅曼語的三個分支法蘭西羅曼語、義大利羅曼語和羅曼羅曼語,有拉丁語,最後還有巴斯克語和克爾特語。深厚離奇的結構。這是所有窮苦人在地下共同起造的建築。每一個被詛咒的部族都鋪上了它的一層土,每一種痛苦都投入了它的一塊石,每一顆心都留下了它的一撮砂。無數惡劣、卑下、急躁、度過人生便消失在悠悠宇宙中的靈魂還幾乎以原有形象存留在我們中間,憑藉一個詞的奇形怪狀顯現在我們的眼前。

  要從西班牙語方面談談嗎?這裡大量存在著古老的哥特語的黑話。例如boffette(風箱),出自bofeton;vantane和後來的vanterne(窗子),出自vantana;gat(貓),出自gato;acite(油),出自aceyte。要從義大利語方面談談嗎?例如spade(劍),出自spada;carvel(船),出自caravella。要從英語方面談談嗎?例如bichot(主教),出自bishop;raille(間諜),出自rascal,rascalion(流氓);pilche(套子),出自pilcher(鞘)。要從德語方面談談嗎?例如caleur(侍者),出自kellner;hers(主人),出自herzog(公爵)。要從拉丁語方面談談嗎?例如frangir(破),出自frangere;affurer(偷盜),出自fur;cadène(鏈條),出自catena。有一個字,以一種強大的力量和神祕的權威出現在大陸上的一切語言中,那便是magnus這個字,蘇格蘭語用它來構成它的mac(族長),如Mac─Far─lane,Mac─Callummore(應注意mac在克爾特語裡作「兒子」解釋);黑話用它來構成meck,後又變為meg,也就是說「上帝」。要從巴斯克語方面談談嗎?例如gahisto(鬼),出自gaiztoa(惡);sorBgabon(晚安),出自gabon(晚上好)。要從克爾特語談談嗎?例如blavin(手帕),出自blavet(噴泉);ménesse(女人,含有惡意的說法),出自meinec(戴滿鑽石的);barant(溪流),出自baranton(泉水);goffeur(鎖匠),出自goff(鐵匠);guédouze(死神),出自guenndu(白和黑)。最後還要知道這些事嗎?黑話稱埃居為maltaise【註:馬爾他的錢幣。】,這詞來自對從前馬爾他大橈船上通行的錢幣的回憶。

  除了剛才就語言學方面指出的種種來源以外,黑話還另有一些更為自然、直接出自人們意識的根源。

  第一,字的直接創造。這在語言中是難於理解的。用一些字去刻畫一些有形象的事物,既說不出通過什麼方式,也說不出為了什麼理由。這是人類任何一種語言最原始的基石,我們不妨稱它為語言的內核。黑話中充斥著這一類的字,一些自然渾成、憑空臆造、不知來自何處出自何人、既無根源也無旁據也無派生的詞,一些獨來獨往、粗野不文、有時面目可憎,卻具有奇特的表現力和生命力的詞。劊子手(taule),森林(sabri),恐懼、逃跑(taf),僕從(larbin),將軍、省長、部長(pharos),魔鬼(rabouin)。再沒有比這些又遮掩又揭露的字更奇怪的東西了。有些字,如rabouin,既粗俗又駭人,使你想像出獨眼巨人作的鬼臉。

  第二,隱喻。一種既要完全表達又要完全隱瞞的語言,它的特點便是增加比喻。隱喻是一種謎語,是企圖一逞的盜匪和陰謀越獄的囚犯的藏身之處。沒有任何語言能比黑話更富於隱喻的了。Dévisser le coco(扭脖子),tortiller(吃),etre gerbé(受審),unrrat(一個偷麵包的賊),illansquine(下雨),這是句非常形象化的古老的話,多少帶有它那時代的烙印,它把雨水的斜長線條比作長矛隊的斜立如林的矛杆,把「下刀子」這一通俗換喻表現在一個字裡了。有時,黑話從第一階段進入第二階段的過程中,某些字會從野蠻的原始狀態轉入隱喻。「鬼」不再是rabouin,而變成boulanger,也就是說,把東西送進爐子的人。這樣比較風趣,卻減了氣派,彷彿是繼高乃依而起的拉辛,繼埃斯庫羅斯而起的歐里庇得斯。黑話中某些跨兩個時代的句子兼有粗野和隱喻的性格,就像凹凸透鏡裡的鬼影。Les sorgueurs vontso─llicer des gails à Ia lune(賊將在夜裡去偷馬),這給人一種如見鬼群的印象,不知看見的是什麼。

  第三,應急之策。黑話憑藉語言而生存。它按自己一時興之所至而加以利用,它在語言中隨意信手拈取,並且常常在必要時簡單粗暴地加以歪曲。有時,它用一些改變原形的普通字,夾雜在純黑話的專用詞中,構成一些生動的短語,我們能在這裡感到前兩種因素──直接創造和隱喻──的混合使用:Le cab jaspine,je marronne que la roulotte de Pantin trime dans le sabri(狗咬人,我懷疑巴黎的公共馬車已進入樹林)。Le dab est sinve,la dabuge est merloussière,la fée est bative(老板傻,老板娘狡猾,姑娘漂亮)。還有一種最常見的情況,為了迷惑別人的聽覺,黑話只從aille,orgue,iergue或uche這些字尾中不加區別地任選一個,替日常語言所用的一些字加上一條非常難聽的尾巴。例如:Vousiergue trouvaille bonorgue ce gigotmuche?(你認為這羊後腿好嗎?)這是卡圖什對一個獄卒說過的一句話,他要問的是他所贈送的越獄款是否合他的意。近年來,才添了mar這個字尾。

  黑話是一種常具有腐蝕性的俗話,因而它自身也易於被腐蝕。此外,它總是要遮遮掩掩,一旦感到自己已被識破,便又改頭換面。正和一切植物相反,它一見太陽,便得死亡。因而黑話一直是處在不停的敗壞和新生中,它隱祕、迅捷、從不停息地工作。它在十年中所走的路比普通語言在十個世紀中所走的路還遠些。於是larton(麵包)變成lartif,gail(馬)變成gaye,fertanche(麥秸)變成fertille,momignard(小孩)成了momacque,siques(破爛衣服)成了frusques,chique(教堂)成了égrugeoir,colabre(頸子)成了colas。「鬼」最初是gahisto,後來變成rabouin,繼又改為boulanger(麵包師傅);神甫是ratichon,繼為sanglier(野豬);匕首是vingtdeux(二十二),繼為surin,繼又為lingre;警察是railles(耙子),後來改為roussins(高大的馬),再改為rousses(紅毛女人),再改為marchands de lacets(賣棉紗帶的小販),再改為coqueurs,再改為cognes;劊子手是taule(鐵砧的鐵皮墊子),後來改為Charlot(小查理),再改為atigeur,再改為becquillard。在十七世紀,「互毆」是se donner du tabac(互敬鼻煙),到十九世紀,卻成了se chiquer la gueule(互咬狗嘴)。在這兩個極端之間曾改變過二十種不同的說法。卡圖什的黑話對於拉色內爾,幾乎是希伯來語。這種語言的詞正如說這種語言的人一樣,永不停息,總是在逃避。

  但是,在某些時候,由於變來變去,古老的黑話也會再次出現成為新的。它有一些保存自己的據點。大廟保存了十七世紀的黑話;比塞特,當它還是監獄時,也保存了土恩王國的黑話。在那些黑話裡,人們可以聽到古代土恩王國居民所用的anche這字尾。Boyanchestu?(你喝嗎?)il croyanche(他信)。但是永恆的變化仍然是一條規律。

  一個從事哲學的人,如果能有一段時間來研究這種不斷消失的語言,他便會落在苦痛而有益的沉思裡。沒有任何研究工作會比這更有功效,更富於教育意義。黑話中的每個隱喻和每個詞源都是一個教訓。在那些人中,「打」作「偽裝」解釋,他「打」病,狡詐是他們的力量。

  對他們來說,「人」的概念是和「黑影」的概念分不開的。夜是sorgue,人是orgue。人是夜的派生字。 

  他們已習慣於把社會當作殺害他們的環境,當作一種致命的力量來看待。他們談到自己的自由正如人們談到自己的健康一樣。一個被逮捕的人是個「病人」,一個被判了刑的人是個「死人」。

  被埋在四堵石牆裡的囚犯所最怕的是那種冰冷的獨居生活,他稱地牢為castus。在這種陰森淒慘的地方,外界的生活總是以它最歡樂的形象出現的。囚犯拖著腳鐐,你也許以為他所想念的是腳能走路吧?不,他所想念的是腳能跳舞,萬一他能鋸斷腳鐐,他的第一個念頭就將是「他現在能跳舞了」,因此他把鋸子叫做「村鎮中的舞會」。一個「人名」是一個「中心」,一種極深的相似。匪徒有兩個腦袋,一個指導他的行動使他度過一生的腦袋,一個到他臨死那天還留在他肩上的腦袋,他稱那個唆使他犯罪的腦袋為「神學院」,替他抵罪的那個腦袋為「樹樁子」。當一個人到了只剩下一身破衣和一腔惡念、在物質和精神兩方面都已墮落到「無賴」這個詞所具有的雙重意義時,他便是到了犯罪的邊緣,他像一把鋒利的快刀,有著雙刃:窮苦和凶惡,不過黑話不說「一個無賴」,它說「一個磨快了的」。苦役牢是什麼?是該詛咒的火坑和地獄。苦役犯叫做「成束的柴枝」。最後,歹徒們替監獄取了個什麼名字呢?「學府」。整整一套懲罰制度可以從這個詞裡產生出來。

  你們要不要知道苦役牢裡的那些歌,在專用詞彙裡所謂lironfa的那種疊歌,多半是從什麼地方開出花來的呢?請聽我說:

  從前在巴黎的小沙特雷,有個長長的大地牢。這地牢緊貼著塞納河,比河水低八尺。什麼窗子通風洞它全沒有,唯一的洞口是一道門。人可以進去,空氣卻進不去。地牢頂上是石砌的圓拱頂,地上是十寸厚的稀泥。地上原是鋪了石板的,但由於水的滲透,石板全腐爛了,遍地是裂縫。離地八尺高的地方有根粗重的長梁,從地道的這一端伸到另一端,從這巨梁上,每隔一定距離便垂下一根三尺長的鐵鏈,鏈子頭上掛一個鐵枷。這地牢是用來看管那些發配大橈船的犯人的,直到他們被遣送到土倫去的那天為止。這些犯人,一個個被推到那橫梁下面,去接受那條在黑暗中搖搖擺擺等待著他們的鐵器。那些鏈子,像垂著的胳膊,還有那些枷,像張著的手掌,把一個個可憐人的頸子掐起來。鉚釘釘上以後,他們便在那裡待著。鏈條太短,他們躺不下去。他們呆呆地待在那地牢裡,在那樣的一個黑洞裡,那樣的一根橫梁下面,幾乎是掛著的,得使盡全力才能摸到麵包或水罐,頭頂著圓拱頂,半條腿浸在稀泥裡,糞便沿著兩腿淌下去,疲乏到渾身酥軟,如遭四馬撕裂的死刑那樣,彎著胯骨,屈著膝頭,兩手攀住鏈條,這才能喘一口氣,只能立著睡覺,還得隨時被鐵枷掐醒,有些人也就不再醒了。要吃東西,他們得用腳跟把別人丟在汙泥裡的麵包順著大腿推送到自己的手裡。他們這樣得待多久呢?一個月,兩個月,有時六個月,有一個待了一整年。這裡是大橈船的接待室。偷了國王的一隻野兔,便得到那裡去待待。在這墳墓地獄裡面,他們幹些什麼呢?做一些人在墳墓裡所能做的,他們等死,也做一些人在地獄裡所能做的,他們歌唱。因為凡是希望斷絕的地方,一定有歌聲。在馬爾他的水面上,當一隻大橈船搖來時,人們總是先聽到歌聲,後聽到橈聲。蘇爾旺尚,那個違禁打獵的可憐人,便在這小沙特雷的地牢裡待過,他說:「當時支持著我的便是詩韻。」詩味索然,韻有什麼用處呢?幾乎所有用黑話唱出的歌全產生在這地牢裡。蒙哥馬利大橈船上的那首悲切的疊歌Timaloumisaine,timoulamison便是從巴黎大沙特雷的那個地牢裡唱起的。這些歌多半是淒淒慘慘的,有幾首是愉快的,有一首卻溫柔:

   這兒是

   小投槍手【註:指射箭的愛神。】的舞臺。

   你別白費力氣。你消滅不了人心中這一點永存的殘餘:

   愛。

  在這處處是曖昧行為的世界上,人人相互保守祕密。祕密,這是大眾的東西。對那些窮苦人來說,祕密是構成團結基礎的統一體。洩密,便是從這個橫蠻的共同體的每個成員身上奪去他本人的一點東西。在黑話的那種有力的語言裡,「揭發」是「吃那塊東西」。這彷彿是說,揭發者為他自己,從大眾的實體中取走了一點東西,從每個人身上取走了一塊肉去養肥他自己。

  挨耳光是什麼?庸俗的隱喻回答說:「就是看三十六支蠟燭。」黑話在這裡參加意見說:「Chandelle,camoufle【註:黑話稱Chandelle(蠟燭)為camoufle。】。」於是日常用語便以camouflet為「耳光」的同義詞。於是黑話在隱喻──這一無法計算的彈道──的幫助下,通過一種自下而上的滲透,便由匪窟升到文學院,根據普拉耶所說的「我點燃我的camoufle(蠟燭)」,伏爾泰便也寫下了「朗勒維.拉波梅爾夠得上挨一百下camouflets(耳光)。」 

  對黑話進行挖掘,步步都能有所發現。對這種奇特語言深入的鑽研能把人引向正常社會和那被詛咒的社會幽奧的交叉點。

  賊,也有他的炮灰,可偷的物質,你,我,任何人都是;le/pan─tre。(Pan:人人。) 

  黑話,便是語言中的苦役犯。

  願人的思維的活力能深深下降到底層,讓厄運的黑暗勢力能把它牽曳束縛在那裡,讓一種不知道是什麼的用具捆紮在那萬丈深淵裡,你必將茫然自失。

  呵,窮困中人的苦心!

  唉!難道沒有人來拯救黑暗中人的靈魂嗎?這些人的命運難道是永遠在原處等待著這位精神的解放者,這位跨著飛馬和半馬半鷹飛獸的偉大天神,這位身披曙光長著雙翅從天而降的戰士,這位光輝燦爛代表未來的飛將軍嗎?它將永遠毫無結果地向理想的光輝呼救嗎?它將永遠困在那黑暗的洞裡,揪心地聽著惡魔的進逼聲,望著那猙獰嚴酷的頭、嚥著口沫的下額、虎爪、蛇身、虺腹,時起時伏,翻騰出沒在惡水中嗎?難道它就該待在那裡,沒有一線光明,沒有希望,聽憑禍害來臨,聽憑魔怪發覺,只好心驚膽戰,蓬頭散髮,扼腕絞臂,像天昏地黑中慘痛、白潔、赤身露體的安德洛墨達【註:希臘神話中被獻祭給海怪的少女。】那樣,永遠拴在幽冥的岩石上嗎?

  ※※※

  三 哭的黑話和笑的黑話

  正如我們所見,整個黑話,無論是四百年前的黑話或今天的黑話,都滲透了那種時而把抑鬱姿態,時而把威嚇神情賦予一切詞的象徵性的陰暗氣質。我們能在這裡感受到當年在聖跡區玩紙牌的那些流浪漢的鬱怒情緒,那些人有他們自己獨創的紙牌,我們還保存了幾副。例如那張梅花八便是一株有八片大花瓣的大樹,一種表現森林的怪誕手法。樹底下畫了一堆燃燒著的火,三隻野兔抬著一個穿在烤叉上的獵人在火上烘烤,樹後面,另一堆火上掛一口熱氣騰騰的鍋,鍋裡露出一個狗頭。這上面所畫的是對那種燒死走私犯和煮死鑄私錢犯的火刑的反擊情緒,而竟描繪在一張紙牌上,可以說再沒有什麼比這更陰森的了。在黑話的王國裡,思想所採取的各種不同形式,即使是歌曲、嘲笑或恐嚇,也全有那種無可奈何和壓抑的特徵。所有的歌曲──某些旋律已經收集──全是低聲下氣悲切到使人流淚的。鬼蜮社會自稱為「可憐的鬼蜮社會」,它總是像一隻隨時隱藏的野兔、逃竄的老鼠、飛走的小鳥。它稍微表示了一點意見,便又抑制自己,以一嘆了之。我們的耳朵刮到過這麼一句訴苦的話:「我不懂,上帝,人的父親,怎麼可以虐待他的子孫後代,聽憑他們呼號而無動於衷。」窮苦人每到想問題時,總自以為在法律面前是渺小的,在社會面前是軟弱無力的,他五體投地地乞求憐憫,人們感到他認識了自己的錯誤。

  但在上一世紀的中葉,卻起了變化。監獄裡的歌,歹徒們經常唱的曲調,可以說,有了種傲慢和歡樂的姿態。怨嘆的maluré已被larifla所替代。及至十九世紀,幾乎所有的大橈船、苦役牢、囚犯隊裡的任何歌曲都有了一種瘋狂費解的輕快趣味。人們在其中常聽到這幾句尖戾跳動的疊歌,它們好像被微弱的磷光照亮著,隨著笛聲被一團鬼火引進森林裡似的:

   看啊在那裡,就在那裡嘛,

   高聲歌唱啊,大打牙祭吧!

   就在那裡啊,你去看看嘛!

   歌聲要響亮,狂飲要痛快!

  在地窖裡或在林中一角掐死人時,人們便唱著這首歌。

  嚴重的症狀。那些陰沉階級的古老傷感情緒到十八世紀已經消失了。他們開始笑起來了。他們嘲笑上帝和國王。在談到路易十五時,他們把法蘭西國王叫做「龐坦侯爺」。他們幾乎是輕鬆愉快的。有一種輕微的光從這些窮苦的人群中透出來了,彷彿他們心中的壓抑已不存在。這些活在黑暗中的悲慘人群已不僅是只有行動上那種不顧一切的膽量,也還有精神上那種無所顧忌的膽量。這說明他們已失去了那種自慚罪惡過多的感受,並感到自己已在某些思想家和空想者中間受到一種說不上是什麼的不自覺的支持。這說明偷盜和劫掠行為已被列為某些學說和詭辯的論題,得以稍稍減掉一點它們的醜惡,卻也大大增加了這些學說和詭辯的醜惡。總之,這說明,假使沒有變化,在不久的將來,便將出現巨大的暴動。

  且慢。我們在此地控訴誰呢?十八世紀嗎?它的哲學嗎?當然不是。十八世紀的成就是健康的,好的。以狄德羅為首的百科全書派,以杜爾哥【註:路易十六的財政大臣,曾廢除國內關卡,實行糧食自由買賣,減輕賦稅。】為首的重農學派,以伏爾泰為首的哲學家,以盧梭為首的烏托邦主義者,這是四支神聖的大軍。人類走向光明的巨大進展應當歸功於他們。這是人類向進步的四個方面進軍的四個先鋒,狄德羅馳向美,杜爾哥馳向功利,伏爾泰馳向真理,盧梭馳向正義。但是,在哲學家的身旁和底下,有那些詭辯派,這是雜在香花中的毒草,是逞威於處女林中的鞭子。正當劊子手在最高法院的正廳樓梯上焚燒那個世紀一些偉大而志在解放的書籍時,許多現已被遺忘的作家卻在國王的特許下發表了不知多少破壞性極強的文章,專供窮苦人盡情閱讀。這些著作中的好幾種,說也奇怪,還受到一個親王的保護,收藏在「祕密圖書館」裡。這些意味深長但不讓人知的小事,表面上是未被覺察的。而有時,一件事的危險性正在於它的不公開。它不公開,因為它是在地下進行的。在所有這些作家的著作中,把人民群眾引向最不健康的邪路上去的一部,也許要數上勒蒂夫.德.拉布雷東【註:十八世紀,法國作家。】的。

  這部著作,風行於整個歐洲,在德國比在任何地方為害更烈。在德國,經過席勒在他那名劇《強盜》中加以概括以後,偷盜和劫掠便曾在某個時期挺身而起,向財產和工作提出抗議,吸取了某些淺薄、似是而非、虛偽、表面正確而實際荒謬的思想,並用這些思想把自己裝扮起來,隱藏在裡面,取了個抽象的名詞,使自己成為理論,並以這樣的方式在勤勞、痛苦和誠實的人民群眾中泛濫成災,連那配製這一混合藥劑的化學家也沒有察覺,連那些接受了它的群眾也沒有察覺。每次發生這樣的事,那總是嚴重的。痛苦生怒火,每當榮華階級瞎了眼或睡大覺(這總是閉著眼的),苦難階級的仇恨便在一些鬱悶或懷著壞心眼待在角落裡夢想的人的心中燃起它的火把,並開始對社會作研究。仇恨所作的研究,可怕得很!

  因此,假使時代的災難一定要這樣,便會發生人們在過去稱作「扎克雷運動」【註:原指十四世紀中葉席捲法國北部的農民大起義,繼泛指一般暴力運動。】的那種駭人聽聞的震蕩,純政治性的動亂和那種運動比較起來只不過是兒戲,那已不是被壓迫者對壓迫者的抗爭,而是窘困對寬裕的暴動。到那時候一切都得崩潰。

  扎克雷運動是人民發起的抗爭行動。

  在十八世紀末,這種危險也許已迫在眉睫,法國革命──這一正大光明的行動──卻一下子截住了它。

  法國革命只不過是一種用利劍武裝起來的理想,它挺身猛然一擊,在同一動作中關上了惡門也打開了善門。它解決了問題,宣布了真理,清除了瘴氣,淨化了世紀,替人民加了冠冕。

  我們可以說它又一次創造了人類,賦予人類以第二個靈魂──人權。

  十九世紀繼承並享受了它的成果,到今天,我們剛才指出的那種社會災難已經變成不可能的了。只有瞎子才會對它大驚小怪!只有傻子才會對它談虎色變!革命是預防扎克雷運動的疫苗。

  幸虧那次革命,社會的情況改變了。在我們的血液裡已不再存在封建制和君主制的病害。在我們的體質裡已經不再存在中世紀。我們這時代不會再發生那種引起劇變的內部紛爭聚訟,不會再聽到自己腳下那種隱隱可辨的暗流,不會再遇到那種來自鼴鼠的坑道、出現在文明表層的難於形容的騷動,不會再有地裂,岩洞下坼,也不會再看見妖魔鬼怪的頭從地底下突然鑽出來。

  革命觀便是道德觀。人權的感情,一經發展,便能發展成責任感。全民的法律,這就是自由,按照羅伯斯庇爾的令人欽佩的定義,自由止於他人自由之始。自從一七八九年以來,全體人民都以崇高化了的個體從事自我發展,沒有一個窮人不因獲得了人權而興高采烈,餓到快死的人也感到對法蘭西的誠實滿懷信心,公民的尊嚴是精神的武裝。誰有自由,誰就自愛,誰有選舉權,誰就是統治者。不可腐蝕性由此而生,不健康的貪念由此而滅,從此,人們的眼睛都在誘惑面前英勇地低垂下去了。革命的淨化作用竟達到了如此程度,一朝得救,例如在七月十四日,例如在八月十日,所有的賤民全不存在了。光明偉大的群眾的第一聲吶喊便是:「處死盜竊犯!」進步創造正氣,理想和絕對真理絕不偷偷摸摸。一八四八年載運杜伊勒里宮財富的那些貨車是由誰押送的?是由聖安東尼郊區的那些收破衣爛衫的人押送的。破爛兒護衛著寶庫。好品德使那些衣服襤褸的人顯得無比莊嚴。在那些貨車上的一些沒有關緊,有些甚至還半開著的箱子裡,在一百個燦爛奪目的寶石匣子裡,有那頂整個鑲滿了鑽石的古老王冠,頂上托著那顆價值三千萬的代表王權和攝政權所用的紅寶石。他們,赤著腳,保衛著這頂王冠。

  足見不會再有扎克雷運動了。我對那些機智的人感到遺憾。舊日的畏懼心在這裡起了它最後一次作用,從此不能再用在政治方面了。紅鬼的大彈簧已斷。現在人人都識破了這一點。稻草人已不能再嚇唬人了。飛鳥已和草人混熟,鳩雀停在它的頭上,資產者把它當作笑話。

  ※※※

  四 雙重責任:關懷和期望

  既然如此,社會的危險是否完全消失了呢?當然不是。扎克雷運動絕不會發生。在這方面,社會可以安心,血液不再上沖使頭腦發暈了,但是它得注意呼吸。不用再怕腦溢血了,癆病卻還存在。社會的癆病便是窮。

  慢性侵害和突然轟擊一樣能使人死亡。

  我們應當不厭其煩地反覆提出:要最先想到那些沒有生計的痛苦民眾,為他們減少困難,讓他們得到空氣和光明,愛護他們,擴大他們的視野,使他們感到燦爛輝煌,用種種形式為他們提供接受教育的機會,為他們提供勞動的榜樣,而不是遊手好閒的榜樣,減輕他們個人負擔的壓力,增加他們對總目標的認識,限制窮困而不限制財富,大量創造人民共同勞動的天地,像布里亞柔斯【註:神話中的巨人,是天和地的兒子,有五十個頭和一百隻手。】那樣,把一百隻手從四面八方伸向受壓迫和軟弱無力的人,為這一偉大職責運用集體的力量,為所有的胳膊開設工廠,為所有的才能開辦學校,為所有的智力設立實驗室,增加工資,減輕懲罰,平衡收支,也就是說,調整福利與勞動之間和享用與需求之間的比重。總之,要使社會機器為受苦和無知的人的利益發出更多的光明和更多的溫暖,使富於同情心的人不忘記這些,這是人間友愛的第一義務,使自私自利的人懂得這些,這是政治的第一需要。

  我們還得指出,所有這些,只不過是一個開始。真正的問題是:勞動如果不成為權利,就不可能成為一種法制。

  我們不在這裡細談,這裡不是細談的地方。

  如果自然界是人類的依靠,人類社會便該有預見。

  才智和精神的增長的必要性絕不亞於物質的改善。知識是人生旅途中的資糧,思想第一重要,真理是糧食,有如稻麥。缺乏科學和哲理依據的智力必然枯竭。不吸取營養的精神和不吃不喝的胃是一樣可憐的。如果還有什麼比死於饑渴的軀體更能使人痛心的話,那一定是由於得不到光明而死去的靈魂了。

  進步總傾向於問題的解決。總有一天,人們會大吃一驚。人類既是向高處前進的,處於底層深處的階層必將自然而然地從災區衝出。貧困的消滅將由水準的一次簡單提高而得以完成。

  人們如果懷疑這種善良的解決,那就錯了。

  過去的影響在目前確實還是很強大的。它會捲土重來。再次獲得青春的屍體是駭人的。瞧!它大踏步地走來了。它好像是勝利者,這死屍成了征服者。它領著它的軍團──種種迷信,帶著它的佩劍──專制制度,舉著它的大旗──愚昧無知,來到了,不久前它還打了十次勝仗。它前進,它威嚇,它笑,它到了我們的門口。至於我們,我們不用氣餒。讓我們把漢尼拔駐軍的營地賣了吧。

  我們有信念,我們還怕什麼呢?

  思想並不比江河有更多倒退的餘地。

  可是不要未來的人應當多想想。他們不要進步,其實他們所否認的並不是未來,而只是他們自己。他們甘願害暗疾,他們把過去的種種當作疫苗來給自己接種。只有一個辦法可以拒絕明天,那便是死去。

  因此,不要死亡,軀體的死亡越遲越好,靈魂永不要死亡,這便是我們的願望。

  是的,謎底終將被揭開,斯芬克司終將說話,問題終將得到解決。是的,人民在十八世紀已經受了啟蒙教育,他們必將成熟於十九世紀。對此,只有白痴才懷疑!普遍的美好的生活,在將來,在不久的將來,一定會像鮮花那樣遍地開放,這一前景是天經地義,必然會到來的。

  各方無限巨大的推力一同操縱著人間的事物,在一定時期使它們一一合乎邏輯,也就是說,平衡,也就是說,到達平等。一種由天地合成的力量來自人道並統治著人類,那種力量是創造奇蹟的能手,對它來說,巧妙地排除困難並不比安排劇情的非常轉變更棘手些。在來自人間的科學和來自上方的機緣這兩者的幫助下,它對被提出的問題裡一些可能會使庸人感到無法解決的矛盾是不怎麼驚訝的。它從各種思想的綜合分析中找到的解決方法的能力,並不低於從各種事態的綜合分析中得出的教訓,從進步的這種神祕威力中人可以期望一切,有朝一日,進步將使東方和西方在墳墓的底裡相對,將使伊瑪目【註:伊斯蘭教清真寺的教長。】和波拿巴在大金字塔的內部對話。

  目前,在這洋洋大觀的思想長征中,我們不要止步,不要游移,不要有停頓的時間。社會哲學主要是和平哲學。它的目標,它應有的效果,是從研究敵對的動機中消除憤怒。它調查,它探討,它分析,隨後,它重新組合。它通過切削的辦法進行工作,它把一切方面的仇恨全都切除。

  人們不止一次看到一個社會會在一陣風暴中消失,歷史中有不少民族和帝國慘遭滅頂,有不少習俗、法律、宗教,在一天之內被一陣突然襲來的颶風全部摧毀。印度、迦勒底、波斯、亞述、埃及的文明都先後消失了。為什麼?我們不知道。這些災難的根源何在?我們不了解。這些社會,在當時竟是無從拯救的嗎?這中間有沒有它們自身的過失呢?它們是不是曾在某種必然帶來不幸的罪惡方面堅持錯誤,以致自取滅亡呢?在一個國家和一個民族的這種可怕的絕滅中,自殺的因素應占多大比重呢?這些問題,都無從回答。覆蓋在這些消逝了的文明上面的,是一片黑暗。既然它們漏水,它們就被吞沒了,再沒有什麼可說的。我們回溯已往的若干世紀,有如注視汪洋大海中的滔天巨浪,看見一艘艘特大的船:巴比倫、尼尼微、塔爾蘇斯【註:土耳其城市。】、底比斯、羅馬,在黑風惡浪的狂沖猛襲中,一一沉入海底,不禁意奪神駭。但是,那邊黑暗,這邊光明。我們不懂古代文明的病害,卻知道自己文明的疾患。我們處處都有權利把它拿到陽光下來照照,我們瞻仰它的美麗,也要赤裸裸地揭露它的醜惡。它哪裡不對勁,我們便在哪裡診治,一旦查明病情便可研究病因,對症下藥。我們的文明是二十個世紀的成果,它既奇形怪狀,但也絢爛不凡,它是值得救護的。也一定能得救。救助它,那已經不壞,開導它,就更好。現代社會哲學的一切活動都應集中於這一目標。今天的思想家負有一個重大的職責,那便是對文明進行聽診。

  我們要反覆指出,這種聽診是能鼓舞人心的,也正是為了加強這種鼓舞作用,我們才在一個悲慘故事中插進這幾頁嚴肅的題外話。社會可以消亡,人類卻不會毀滅。地球不會因這兒那兒有了些像傷口那樣的火山口,像癬疥那樣的硫質噴氣孔,也不會因有座像流膿血那樣噴射著的火山而死去。人民的疾病殺不了人。

  雖然如此,對社會進行臨床診斷的人,誰也會有搖頭的時候。最剛強、最柔和、最講邏輯的人有時也會迷惘。

  未來果真會來到嗎?人們被眼前的黑暗嚇住時,幾乎會對自己提出這樣的問題。自私的人和貧苦的人的會見是陰慘的。在自私的人方面,有種種成見,那種發家致富教育的毒害,越吃越饞的胃口,財迷心竅的喪心病狂,對受苦的懼怕,有些竟惡化到了對受苦人的厭惡,毫不容情地要滿足自己的欲念,自負到了精神閉塞的狀態;在貧苦的人方面,有羨慕心、嫉妒心、見別人快樂而起的憤恨、因追求滿足而發自內心深處的獸性衝動、充滿了迷霧的心、憂愁、希求、怨命、不潔而又單純的無知。

  應當繼續仰望天空嗎?我們見到的天邊的那個光點,是不是那些在熄滅中的天體之一呢?理想,高懸在遙遠的天邊,是那樣微小,孤獨,難以覺察,閃著亮光,看去令人心寒,在它四周,還圍繞著堆疊如山的險阻危難和惡風黑影,然而它並不比雲邊的星星更處於危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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