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第十四卷 失望的崇高

  一 紅旗──第一幕

  還沒有發生什麼事。聖美里的鐘已經敲過十點,安灼拉和公白飛都握著卡賓槍走去坐在大街壘的缺口附近。他們沒有談話,他們側耳細聽,聽那些最遠和最微弱的腳步聲。

  突然,在這陰森的寂靜中,有個年輕人的清脆愉快的聲音好像來自聖德尼街那面,用《在月光下》這首古老民歌的曲調,開始清晰地大聲唱著這樣的歌詞,末尾還加上一句模仿雄雞的啼叫:

   我的鼻子淌眼淚,

   我的朋友畢若喲,

   把你的士兵借給我,

   讓我和他們說句話喲。

   老母雞頭上戴軍帽,

   身上披著軍大衣喲,

   牠們已經到郊區,

   喔喔喔喔喲。

   他們彼此握了一下手。

  「這是伽弗洛什的聲音。」安灼拉說。

  「來向我們報信的。」公白飛說。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驚動了荒涼的街道。一個比雜技演員還矯捷的人影從公共馬車上爬過來,接著伽弗洛什跳進了街壘,他氣喘吁吁,急忙說道:

  「我的槍!他們來了。」

  一陣電流似的寒噤傳遍了街壘,只聽見手摸槍枝的聲音。

  「你要不要我的卡賓槍?」安灼拉問那野孩。

  「我要那支步槍。」伽弗洛什回答。

  說著他取了沙威那支步槍。

  兩個哨兵也折回來了,幾乎是和伽弗洛什同時到達的。他們一個原在那街口放哨,一個在小化子窩街。布道修士街的那個守衛,仍留在原崗位上沒動。這說明在橋和菜市場方面沒有發生情況。

  麻廠街在照著紅旗的那一點微光的映射下只有幾塊鋪路石還隱約可見,它像一個煙霧迷濛中的大黑門洞似的,展現在那些起義的人們眼前。

  每個人都在自己的戰鬥崗位上。

  四十三個起義戰士,包括安灼拉、公白飛、古費拉克、博須埃、若李、巴阿雷和伽弗洛什,都蹲在大街壘裡,頭略高於壘壁。步槍和卡賓槍的槍管都靠在石塊上,如同炮臺邊的炮眼,個個聚精會神,全無聲息,只待開槍射擊。弗以伊領著六個人,守在科林斯的上下兩層樓的窗口,端著槍,瞄準待放。

  又過了一些時候,一陣由許多人踏出的整齊沉重的腳步聲清晰地從聖勒方面傳來,起初聲音微弱,後來逐漸明顯,再後又重又響,一路走來,沒有停頓,沒有間歇,沉穩駭人,越走越近。除這以外,沒有其他聲音。就像一尊巨大塑像的那種死氣和威風,但那種沉重的腳步聲又使人去想像黑壓壓一大片真不知有多少生靈,既像萬千個群鬼,又像是龐然一巨鬼。陰森駭人,有如聽到妖兵厲卒的來臨。這腳步聲走近了,走得更近了,突然停了下來。人們彷彿聽到街口有許多人呼吸的聲音。但是什麼也看不見,只看到在那街的盡頭,隱隱約約有無數纖細的金屬線條在黑暗中晃動,像針一樣,幾乎看不清楚,正如人在合上眼皮剛入睡時出現在眼前的那種無可名狀的螢光網。那是被火炬的光映照著的遠處的槍刺和槍管。

  又停頓了一陣子,好像雙方都在等待。忽然從黑暗的深處發出一個人喊話的聲音,由於看不見那人的身影,他的聲音便顯得格外淒厲駭人,好像是黑暗本身在喊話,那人喊道:

  「口令?」

  同時傳來一陣端槍的咔嚓聲。

  安灼拉以洪亮高亢的聲音回答說:

  「法蘭西革命。」

  「放!」那人的聲音說。

  火光一閃,把街旁的房屋照成紫色,好像有個火爐的門突然開了一下,又立即閉上似的。

  街壘發出一陣駭人的摧折破裂的聲音。那面紅旗倒了。這陣射擊來得如此猛烈,如此密集,把那旗杆,就是說,把那輛公共馬車的轅木尖掃斷了。有些槍彈從牆壁上的突出面反射到街壘裡,打傷了好幾個人。

  這第一次排槍射擊給人的印象是夠寒心的。攻勢來得凶猛,最大膽的人對此也不能不有所思考。他們所要對付的顯然是一整個聯隊。

  「同志們,」古費拉克喊著說,「不要浪費彈藥,讓他們進入這條街,我們才還擊。」

  「首先,」安灼拉說,「我們得把這面旗子豎起來。」

  他拾起了那面恰巧倒在他腳跟前的旗幟。

  他們聽到外面有通條和槍管撞擊的聲音,軍隊又在上槍彈了。

  安灼拉繼續說:

  「這兒誰有膽量再把這面紅旗插到街壘上去?」

  沒有人回答。街壘分明成了再次射擊的目標,到那上面去,簡直就是送命。最大膽的人也下不了自我犧牲的決心。安灼拉自己也感到膽寒。他又問:

  「沒有人願去?」

  ※※※

  二 紅旗──第二幕

  自從他們來到科林斯並開始建造街壘以後,他們便沒有怎麼注意馬白夫公公。馬白夫公公卻一直沒有離開隊伍。他走進酒店以後,便去坐在樓下那間廳堂的櫃臺後面。可以說,他在那裡已經完全寂滅了。他彷彿已不再望什麼,也不再想什麼。古費拉克和另外幾個人曾兩次或三次走到他跟前,把當時的危險說給他聽,請他避開,他卻好像什麼也沒聽見。沒有人和他談話時,他的嘴唇會頻頻啟閉,好像是在對誰答話,在有人找他談話時他的嘴唇卻又完全不動,眼睛也好像失去了生命似的。在街壘受到攻擊的幾個小時以前,他便坐在那裡,兩個拳頭抵在膝上,頭向前傴著,彷彿是在望一個什麼危崖深谷,幾個鐘頭過去了,他一直保持這一姿勢,沒有改變過。任何事都不能驚動他,看來他的精神完全不在街壘裡。後來每個人都奔向各自的戰鬥崗位,廳堂裡只剩下了三個人:被綁在柱子上的沙威、一個握著軍刀監視沙威的起義戰士和馬白夫。當攻打開始、爆裂發生時,他的身體也受到了震動,彷彿已經醒過來了,他陡然立了起來,穿過廳堂,這時,安灼拉正重複他的號召,說:「沒人願去?」人們看見這老人出現在酒店門口。他的出現,使整個隊伍為之一驚,並引起了一陣驚喊:「這就是那個投票人!就是那個國民公會代表!就是那個人民代表!」

  也許他並沒有聽見。

  他直向安灼拉走去,起義的人都懷著敬畏的心為他讓出一條路,他從安灼拉手裡奪過紅旗,安灼拉也被他愣住了,往後退了一步,其他的人,誰也不敢阻擋他,誰也不敢攙扶他,他,這八十歲的老人,頭頸顫顫巍巍,腳步踏踏實實,向街壘裡那道石級,一步一步慢慢跨上去。當時的情景是那麼莊嚴,那麼偉大,以致在他四周的人都齊聲喊道:「脫帽!」他每踏上一級,他那一頭白髮,乾癟的臉,高闊光禿滿是皺紋的額頭,凹陷的眼睛,愕然張著的嘴,舉著旗幟的枯臂,都從黑暗步步伸向火炬的血光中,逐漸升高擴大,形象好不駭人。人們以為看見了九三年的陰靈,擎著恐怖時期的旗幟,從地下冉冉升起。

  當他走上最高一級,當這戰戰兢兢而目空一切的鬼魂,面對一千二百個瞧不見的槍口,視死如歸,舍身忘我,屹立在那堆木石灰土的頂上時,整個街壘都從黑暗中望見了一個無比崇高的超人形象。

  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只在奇蹟出現時才會有那種沉寂。

  老人在這沉寂中,揮動著那面紅旗,喊道:

  「革命萬歲!共和萬歲!博愛!平等和死亡!」

  人們從街壘裡聽到一陣低微、急促、像個牧師匆匆唸誦祈禱文似的聲音。也許是那警官在街的另一頭,做他的例行勸降工作。

  接著,先頭喊「口令?」的那尖利嗓子喊道:

  「下去!」

  馬白夫先生,臉氣白了,眼裡冒著悲憤躁急的火焰,把紅旗高舉在頭頂上,再一次喊道:

  「共和萬歲!」

  「放!」那人的聲音說。

  第二次射擊,像霰彈似的,打在街壘上。

  老人的兩個膝頭往下沉,隨即又立起,旗子從他手中滑脫了,他的身體,像一塊木板似的,向後倒在石塊上,直挺挺伸臥著,兩臂交叉在胸前。

  一條條鮮血,像溪水似的,從他身下流出來。他那衰老的臉,慘白而悲哀,彷彿仍在望天空。

  起義的人全被一種不受人力支配的憤激心情所控制,甚至忘了自衛,他們在驚愕恐駭中齊向那屍體靠近。

  「這種處決皇帝的人真是英雄!」安灼拉說。

  古費拉克湊近安灼拉的耳邊說:

  「這句話是說給你一個人聽的,因為我不願潑冷水。但是這個人完全比得上那些處決皇帝的代表。我認識他。他叫馬白夫公公。我不知道他今天是怎麼一回事。但是他一向是個誠實的老糊塗。你瞧他的腦袋。」

  「老糊塗的腦袋,布魯圖的心。」安灼拉回答說。

  接著,他提高嗓子說:

  「公民們!這是老一輩給年輕一代做出的榜樣。我們遲疑,他挺身而出!我們後退,他勇往直前!讓我們瞧瞧因年老而顫抖的人是怎樣教育因害怕而顫抖的人的!這位老人在祖國面前可說是浩氣凜然。他活得長久,死得光榮。現在讓我們保護好他的遺體,我們每個人都應當像保護自己活著的父親那樣來保護這位死了的老人。讓他留在我們中間,使這街壘成為銅牆鐵壁。」

  在這些話後面的是一陣低沉而堅決的共鳴聲。

  安灼拉蹲下去托起那老人的頭,怯生生地在他的前額上吻了一下,隨即又掰開他的手臂,輕柔謹慎、怕弄痛了死者似的,扶起他的身體,解下他的衣服,把那上面的彈孔和血跡一一指給大家看,並說道:

  「現在,這就是我們的紅旗了。」

  ※※※

  三 伽弗洛什和安灼拉的卡賓槍

  人們把寡婦于什魯的黑色長圍巾蓋在馬白夫公公的身上。六個人用他們的步槍組成一個擔架,把屍體放在上面,脫下帽子,緩步莊嚴地抬進酒店的廳堂,停放在一張大桌子上。

  這些人都在一心一意地辦著這件嚴肅神聖的事,以致忘了他們當時處境的危險。

  當屍體從沙威身旁經過時,安灼拉對那一陰陽怪氣的密探說:

  「你!一會兒就輪到你了。」

  伽弗洛什是唯一沒有離開崗位留在原地守望的人,他在這時彷彿看見有些人朝著街壘偷偷地摸過來。他陡然喊道:

  「大家注意!」

  古費拉克、安灼拉、讓.勃魯維爾、公白飛、若李、巴阿雷、博須埃,都連忙從酒店裡衝出來。幾乎已來不及了。他們看見密匝匝一大排閃著光的槍刺已在街壘的頂上晃動。一群個兒高大的保安警察,有的越過公共馬車,有的穿過缺口,正往裡躥,向那野孩撲來,野孩只往後退,卻不逃跑。

  那真是萬分緊急的時刻。正如激洪驟發,水已漲齊江岸,開始從各個缺口罅隙滲透過來的那種最初的駭人景象。再過一秒鐘,那街壘便要被攻占了。

  巴阿雷端起卡賓槍,向第一個鑽進來的保安警察衝去,迎面一槍,便結果了他,第二個一刺刀殺死了巴阿雷。另一個已把古費拉克打倒在地,古費拉克正喊著:「救我!」一個最高大的彪形大漢挺著刺刀向伽弗洛什逼來。野孩的兩條小胳膊端起沙威那支奇大的步槍,堅決地抵在肩上,瞄著那巨人射擊。槍不響,沙威不曾在他的步槍裡裝子彈。那個保安警察放聲大笑,提起槍桿向孩子刺去。

  刺刀還沒有碰到伽弗洛什身上,那步槍已從大兵的手裡脫落:一粒子彈正打中他的眉心,仰面倒在地上。第二粒子彈又打中了進逼古費拉克的那個保安警察的心窩,把他撂倒在石塊上。

  這是因為馬呂斯進入了街壘。

  ※※※

  四 火藥桶解圍

  馬呂斯原來一直躲在蒙德都街的轉角處,目擊了初次交鋒的情況,他心驚膽顫,失了主張。但是,不用多久,他便已擺脫那種不妨稱之為鬼使神差的沒來由的強烈眩感,面對那一髮千鈞的危險處境,馬白夫先生的謎一樣的慘死,巴阿雷的犧牲,古費拉克的呼救,那孩子受到的威脅,以及亟待援救或為之報仇的許多朋友,他原有的疑慮完全消失了,他握著他的兩支手槍投入了肉搏戰。他第一槍救了伽弗洛什,第二槍幫了古費拉克。

  聽到連續的槍聲、保安警察的號叫,那些進攻的軍隊齊向街壘攀登,這時街壘頂上已出現一大群握著步槍,露出大半截身體的保安警察、正規軍、郊區的國民自衛軍。他們已蓋滿壘壁的三分之二,但沒有跳進街壘,他們彷彿還在躊躇,怕有什麼暗算。他們像窺探一個獅子洞似的望著那黑暗的街壘。火炬的微光只照見他們的槍刺,羽毛高聳的軍帽和驚慌激怒的上半部面龐。

  馬呂斯已沒有武器。他丟掉那兩支空手槍,但是他看見廳堂門旁的那桶火藥。

  正當他側著臉朝這面望去時,一個兵士也正對著他瞄準。這時,有一個人驀地跳上來,用手抓住那槍管,並堵在槍口上。這人便是那個穿燈芯絨褲子的少年工人。槍響了,子彈穿過那工人的手,也許還打在他身上,因為他倒下去了,卻沒有打中馬呂斯。這一切都發生在煙霧中,看不大清楚。馬呂斯正衝進那廳堂,幾乎不知道有這一經過。他只隱隱約約見到那對準他的槍管和堵住槍口的那隻手,也聽到了槍聲。但是在那樣的時刻,人們所見到的事都是在瞬息萬變之中,注意力不會停留在某一件事物上。人們只恍惚覺得自己的遭遇越來越黑暗,一切印象都是迷離不清的。

  起義的人們吃驚不小,但並不害怕;他們聚集在一起。安灼拉大聲說:「等一等!不要亂開槍!」確實如此,在那混亂開始時他們會傷著自己人。大部分人已經上樓,守在二樓和頂樓的窗口,居高臨下,對著那些進攻的人。最堅決的幾個都和安灼拉、古費拉克、讓.勃魯維爾、公白飛一道,雄赳赳地排列在街底那排房屋的牆跟前,毫無屏障,面對著立在街壘頂上那層層的大兵和部隊。

  這一切都是在不慌不忙的情況下,混戰前少見的那種嚴肅態度和咄咄逼人的氣勢中完成的。兩邊都已槍口指向對方,瞄準待放,彼此間的距離又近到可以相互對話。正在這一觸即發的時刻,一個高領闊肩章的軍官舉起軍刀喊道:

  「放下武器!」

  「開槍!」安灼拉說。

  兩邊的槍聲同時爆發,硝煙彌漫,任何東西都看不見了。

  在辛辣刺鼻令人窒息的煙霧中,人們聽到一些即將死去和受了傷的人發出的微弱沙嗄的呻吟。

  煙散了以後兩邊的戰士都少了許多,但仍留在原處,一聲不響地在重上槍彈。

  突然有個人的聲音猛吼道:

  「你們滾開,要不我就炸掉這街壘!」

  大家都向發出這聲音的地方望去。

  馬呂斯先頭衝進廳堂,抱起那桶火藥,利用當時的硝煙和彌漫在那圈子裡的那種昏暗的迷霧,順著街壘,一直溜到那圍著火炬的石塊籠子旁邊。他拔出那根火炬,把火藥桶放在一疊石塊上,往下一壓,那桶底便立即通了,輕易到使人驚異,這一切都是在馬呂斯一上一下的時間內完成的。這時,在街壘那頭擠作一團的國民自衛軍、保安警察、軍官、士兵,全都駭然望著馬呂斯,只見他一隻腳踏在石塊上,手握著火炬,豪壯的面龐在火光中顯出一種表示必死之心的堅定意志,把火炬的烈焰伸向那通了底的火藥桶旁邊的一大堆可怕的東西,並發出這一駭人的叫嚷:

  「你們滾開,要不我就炸掉這街壘!」

  馬呂斯繼那八十歲老人之後,屹立在街壘上,這是繼老革命而起的新生革命的形象。

  「炸掉這街壘!」一個軍士說,「你也活不了!」

  馬呂斯回答說:

  「我當然活不了。」

  同時他把火炬伸向那桶火藥。

  但那街壘上一個人也沒有了。進犯的官兵丟下他們的傷員,亂七八糟一窩蜂似的,全向街的盡頭逃走了,重行消失在黑夜中。一幅各自逃生的狼狽景象。

  街壘解了圍。

  ※※※

  五 讓.勃魯維爾殉難

  大家都圍住馬呂斯。古費拉克抱著他的頸子。

  「你也來了!」

  「太好了!」公白飛說。

  「你來得正是時候!」博須埃說。

  「沒有你,我早已死了!」古費拉克又說。

  「沒有您,我早完了蛋!」伽弗洛什補上一句。

  馬呂斯問道:

  「頭頭在哪兒?」

  「頭頭就是你。」安灼拉說。

  馬呂斯這一整天腦子裡燃著一爐火,現在又起了一陣風暴。這風暴發生在他心中,但他覺得它在他的體外,並且把他刮得顛顛倒倒。他彷彿覺得他已遠離人生十萬八千里。他兩個月來美滿的歡樂和戀愛竟會陡然一下子發展到目前這種絕地。珂賽特全無蹤影,這個街壘,為實現共和而流血犧牲的馬白夫先生,自己也成了起義的頭頭,所有這一切,在他看來,都像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惡夢。他得使勁集中精力才能回憶起環繞著他的事物都是真實不虛的。馬呂斯還缺少足夠的人生經驗去理解最迫切需要做的正是自以為無法做到的事,最應當提防的也正是難於預料的事。正如他在觀看一場他看不懂的戲那樣,看著他自己的戲。

  沙威一直被綁在柱子上,當街壘受到攻打時,他頭也沒有轉動一下,他以殉教者逆來順受的態度和法官莊嚴倨傲的神情望著他周圍的騷亂。神志不清的馬呂斯甚至全不曾察覺到他。

  這時,那些進犯的官兵停止了活動,人們聽到他們在街口紛紛走動的聲音,但是不再前來送死,他們或許是在等候指示,或許是要等到加強兵力以後再衝向這攻不下的堡壘。起義的人們又派出了崗哨,幾個醫科大學生著手包紮傷員。

  除了兩張做繃帶和槍彈的桌子以及和馬白夫公公躺著的桌子外,其他的桌子全被搬出酒店,加在街壘上,寡婦于什魯和女僕床上的厚褥子也被搬下來,放在廳堂裡,代替那些桌子。他們讓傷員們躺在那些厚褥子上。至於科林斯的原住戶,那三個可憐的婦人,現在怎樣,卻沒有人知道。後來才發現她們都躲在地窖裡。

  大家正在為街壘解了圍而高興,隨即又因一件事而驚慌焦急。

  在集合點名時,他們發現少了一個起義人員。缺了誰呢?缺了最親愛的一個,最勇猛的一個,讓.勃魯維爾。他們到傷員裡去找,沒有他。到屍體堆裡去找,也沒有他。他顯然是被俘虜了。

  公白飛對安灼拉說:

  「他們逮住了我們的朋友,但是我們也逮住了他們的人員。你一定要處死這特務嗎?」

  「當然,」安灼拉說,「但是讓.勃魯維爾的生命更重要。」

  這話是在廳堂裡沙威的木柱旁說的。

  「那麼,」公白飛接著說,「我可以在我的手杖上結一塊手帕,作為辦交涉的代表,拿他們的人去向他們換回我們的人。」

  「你聽。」安灼拉把手放在公白飛的胳膊上說。

  只聽見從街口傳出了一下扳動槍機的聲音。

  他們聽到一個男子的聲音喊道:

  「法蘭西萬歲!未來萬歲!」

  他們聽出那正是讓.勃魯維爾的聲音。

  火光一閃,槍也立即響了。

  接著,聲息全無。

  「他們把他殺害了。」公白飛大聲說。

  安灼拉望著沙威,對他說:

  「你的朋友剛才把你槍斃了。」

  ※※※

  六 求生的奮鬥緊隨臨死的奮鬥

  這種戰爭有這麼一個特點,對街壘幾乎總是從正面進攻,攻方在一般情況下,常避免用迂迴戰術,不是怕遭到伏擊,便是怕陷在曲折的街巷裡。因而這些起義的人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大街壘方面,這兒顯然是時時受到威脅、也必然是要再次爭奪的地方。馬呂斯卻想到了小街壘,並走去望了一眼。那邊一個人也沒有,守在那裡的只是那盞在石塊堆中搖曳的彩色紙燈籠。此外,那條蒙德都巷子以及小化子窩斜巷和天鵝斜巷都是靜悄悄的。

  馬呂斯視察了一番,正要回去時,他聽見一個人在黑暗中有氣無力地喊著他的名字。

  「馬呂斯先生!」

  他驚了一下,因為這聲音正是兩個鐘頭以前在卜呂梅街隔著鐵欄門喊他的那個人的聲音。

  不過現在這聲音彷彿只是一種噓氣的聲音了。

  他向四周望去,卻不見有人。

  馬呂斯以為自己搞錯了,他以為這是周圍那些不尋常的事物在他精神上引起的一種幻覺。他向前走了一步,想要退出那街壘所在的凹角。

  「馬呂斯先生!」那聲音又說。

  這一次他聽得清清楚楚,不能再懷疑了,他四面打量,什麼也看不見。

  「就在您腳跟前。」那聲音說。

  他彎下腰去,看見有個東西在黑暗中向他爬來。它在鋪路的石塊上爬著。向他說話的便是這東西。

  彩色紙燈籠的光照出一件布衫、一條撕破了的粗絨布長褲、一雙赤腳、還有一攤模模糊糊像是血的東西。馬呂斯隱隱約約望見一張煞白的臉在抬起來對他說:

  「您不認識我嗎?」

  「不認識。」

  「愛潘妮。」

  馬呂斯連忙蹲下去,真的是那苦娃兒,她穿一身男人的衣服。

  「您怎麼會在這地方?您來這兒幹什麼?」

  「我就要死了。」她對他說。

  某些話和某些事是能使頹喪的心情興奮起來的。馬呂斯好像從夢中驚醒似的喊著說:

  「您受了傷!等一下,讓我把您抱到廳堂裡去。他們會把您的傷口包紮起來。傷勢重嗎?我應當怎樣抱才不會弄痛您呢?您什麼地方痛?救人!我的天主!您到底為什麼要到這兒來?」

  他試著把他的手臂伸到她的身體底下,想抱起她來。

  在抱的時候,他碰了一下她的手。

  她輕輕叫了一聲。

  「我弄痛了您嗎?」

  「稍微有點。」

  「可我只碰了一下您的手。」

  她伸出她的手給馬呂斯看,馬呂斯看見她手掌心上有一個黑洞。

  「您的手怎麼啦?」他說。

  「它被打通了。」

  「打通了!」

  「是啊。」

  「什麼東西打通的?」

  「一粒子彈。」

  「怎麼會?」

  「您先頭沒有看見有桿槍對著您瞄準嗎?」

  「看見的,還看見有隻手堵住那槍口。」

  「那就是我的手。」

  馬呂斯打了個寒噤。

  「您真是瘋了!可憐的孩子!幸而還好,如果只傷著手,還不要緊。讓我把您放到一張床上去。他們會把您的傷口包紮起來,打穿一隻手,不會送命的。」

  她細聲說道:

  「槍彈打通了手,又從我背上穿出去。用不著再把我搬到別的地方去了。讓我來告訴您,您怎樣才能包紮好我的傷口,您準會比外科醫生包紮得更好。您來坐在我旁邊的這塊石頭上。」

  他依著她的話坐下去,她把她的頭枕在馬呂斯的膝上,眼睛不望馬呂斯,獨自說道:

  「呵!這可有多好!這樣多舒服!就這樣!我已經不痛了。」她靜了一會兒,接著,她使勁把臉轉過去,望著馬呂斯說:「您知道嗎,馬呂斯先生?您進那園子,我心裡就別扭,我太傻了,把那幢房子指給您看的原就是我,並且,到頭來,我心裡總應當明白,像您這樣一個青年……」

  她突然停了下來,她心裡或許還有許多傷心話要說,但她跳過去了,沒有吐出來,她只帶著慘痛的笑容接著說:

  「您一向認為我生得醜,不是嗎?」

  她又往下說:

  「您瞧,您已經完了!現在誰也出不了這街壘。是我把您引到這兒來的,您知道!您就快死了。我擔保。可是當我看見有人對著您瞄準的時候,我又用手去堵住那槍口。太可笑了!那也只是因為我願意比您先死一刻。我吃了那一槍後,便爬到這兒,沒有人瞧見我,也就沒有人把我收了去。呵!假使您知道,我一直咬緊我的布衫,我痛得好凶啊!現在我可舒服了。您還記得嗎,有一天,我到過您住的屋子裡,在您的鏡子裡望著我自己,還有一天,我在大路上遇見了您,旁邊還有好些做工的女人,您記得這些嗎?那時鳥兒唱得多好呀!這都好像是昨天的事。您給了我一百個蘇,我還對您說:『我不要您的錢。』您該把您的那枚錢幣拾起來了吧?您不是有錢人。我沒有想到要告訴您把它拾起來。那天太陽多好,也不冷。您記得這些嗎,馬呂斯先生?呵!我高興得很!大家都快死了。」

  她那神氣是瘋瘋癲癲、陰沉、令人心碎的。那件撕裂了的布衫讓她的胸口露在外面。說話時,她用那隻射穿了的手捂住她胸口上的另一個槍孔,鮮血從彈孔裡一陣陣流出來,有如從酒桶口淌出的葡萄酒。

  馬呂斯望著這不幸的人心裡十分難受。

  「呵!」她又忽然喊道,「又來了。我吐不出氣!」

  她提起她的布衫,把它緊緊地咬著,兩腿僵直地伸在鋪路的石塊上。

  這時從大街壘裡響起伽弗洛什的小公雞嗓音。那孩子正立在一張桌子上,往他的步槍裡裝子彈,興高采烈地唱著一首當時廣泛流行的歌曲:

   拉斐德一出觀,

   丘八太爺便喊道:

   「快逃跑!快逃跑!快逃跑!」

  愛潘妮欠起身子仔細聽,她低聲說:

  「這是他。」

  她又轉向馬呂斯:

  「我弟弟也來了。不要讓他看見我。他會罵我的。」

  馬呂斯聽了這話,又想起他父親要他報答德納第一家人的遺囑,心中無比苦惱和沉痛。他問道:

  「您弟弟?誰是您的弟弟?」

  「那孩子。」

  「是唱歌的孩子嗎?」

  「對。」

  馬呂斯動了一下,想起身。

  「呵!您不要走開!」她說,「現在時間不會長了!」

  她幾乎坐了起來,但是她說話的聲音很低,並且上氣不接下氣,有時她還得停下來喘氣。她把她的臉盡量靠近馬呂斯的臉。她以一種奇特的神情往下說:

  「聽我說,我不願意捉弄您。我衣袋裡有一封信,是給您的。昨天便已在我衣袋裡了。人家要我把它放進郵筒。可我把它扣下了。我不願意您收到這封信。但是等會兒我們再見面時您也許會埋怨我。死了的人能再見,不是嗎?把您的信拿去吧。」

  她用她那隻穿了孔的手痙攣地抓住馬呂斯的手,好像已不再感到疼痛了。她把馬呂斯的手放在她布衫的口袋裡。馬呂斯果然摸到裡面有一張紙。

  「拿去。」她說。

  馬呂斯拿了信。她點點頭,表示滿意和同意。

  「現在為了謝謝我,請答應我……」

  她停住了。

  「答應什麼?」馬呂斯問。

  「先答應我!」

  「我答應您。」

  「答應我,等我死了,請在我的額頭上吻我一下。我會感覺到的。」

  她讓她的頭重行落在馬呂斯的膝上,她的眼睛也閉上了。他以為這可憐人的靈魂已經離去。愛潘妮躺著一動也不動,忽然,正當馬呂斯認為她已從此長眠時,她又慢慢睜開眼睛,露出的已是非人間的那種幽深縹渺的神態,她以一種來自另一世界的淒婉語氣說:

  「還有,聽我說,馬呂斯先生,我想我早就有點愛您呢。」

  她再一次勉力笑了笑,於是溘然長逝了。

  ※※※

  七 伽弗洛什很能計算路程

  馬呂斯履行他的諾言。他在那冷汗涔涔的灰白額頭上吻了一下。這不算對珂賽特的不忠,這是懷著無可奈何的感傷向那不幸的靈魂告別。

  他拿到愛潘妮給他的信心中不能不為之震驚。他立即感到這裡有重大的事。他迫不及待,急於要知道它的內容。人心就是這樣,那不幸的孩子還幾乎沒有完全閉上眼睛,馬呂斯便已想到要展讀那封信。他把她輕輕放在地上,便走開了。某種東西使他無法在這屍體面前唸那封信。

  他走進廳堂,湊近一支蠟燭。那是一封以女性的優雅和細心折好封好的小柬,地址是女子的筆跡,寫著:

  玻璃廠街十六號,古費拉克先生轉馬呂斯.彭眉胥先生。

  他拆開信封,唸道:

  我心愛的,真不巧,我父親要我們立刻離開此地。今晚我們住在武人街七號。八天內我們去倫敦。珂賽特。六月四日。

  他們的愛情竟會天真到如此程度,以致馬呂斯連珂賽特的筆跡也不認識。

  幾句話便可把經過情形說清楚。一切全是愛潘妮幹的。經過六月三日夜間的事以後她心裡有了個雙重打算:打亂她父親和匪徒們搶劫卜呂梅街那一家的計劃,並拆散馬呂斯和珂賽特。她遇到想穿穿女人衣服尋開心的一個不相干的小夥子,便用她原有的破衣,換來她身上的這套服裝,扮成個男子。在馬爾斯廣場向冉阿讓扔下那意味深長的警告「快搬家」的便是她。冉阿讓果然回到家裡便向珂賽特說:「我們今晚要離開此地,和杜桑一同到武人街去住,下星期去倫敦。」珂賽特被這一意外的決定搞得心煩意亂,趕忙寫了兩行字給馬呂斯。但是怎樣把這封信送到郵局去呢?她從來不獨自一人上街,要杜桑送去吧,杜桑也會感到奇怪,肯定要把這信送給割風先生看。正在焦急時,珂賽特一眼望見穿著男裝的愛潘妮在鐵欄門外閃過;愛潘妮近來經常在那園子附近逡巡的。珂賽特把這「少年工人」叫住,給了他五個法郎並對他說:「勞駕立刻把這封信送到這地方去。」愛潘妮卻把信揣了在她的衣袋裡。第二天,六月五日,她跑到古費拉克家裡去找馬呂斯,她去不是為了送信,而是為了「去看看」,這是每一個醋勁大發的情人都能理解的。她在那門口等了馬呂斯,或至少,等了古費拉克,也還是為了「去看看」。當古費拉克對她說「我們去街壘」時,她腦子裡忽然有了個主意。她想她橫豎活不下去,不如就去死在街壘裡,同時也把馬呂斯推進去。她跟在古費拉克後面,確切知道了他們建造街壘的地點,並且還預料到,她既然截了那封信,馬呂斯無從得到消息,傍晚時他必然要去那每天會面的地方,她到卜呂梅街去等候馬呂斯,並借用他朋友們的名義向他發出那一邀請,她想,這樣一定能把馬呂斯引到街壘裡去。她料定馬呂斯見不著珂賽特必然要悲觀失望,她確也沒有估計錯。她自己又回到了麻廠街。我們剛才見到了她在那裡所做的事。她懷著寧可自己殺其所愛、也絕不讓人奪其所愛,自己得不著、便誰也得不著的那種妒忌心,痛快地走上了慘死的道路。

  馬呂斯在珂賽特的信上不斷地親吻。這樣看來,她仍是愛他的了!他一時曾想到他不該再作死的打算。接著他又對自己說:「她要走了。她父親要帶她去英國,我那外祖父也不允許我和她結婚。因此,命運一點也沒有改變。」像馬呂斯這樣夢魂縈繞的人想到這件終生恨事,從中得出的結論仍只有死路一條。與其在受不了的苦惱中活著,倒不如死了乾脆。

  他隨即想到還剩下兩件事是他必須完成的:把他決死的心告訴珂賽特,並向她作最後的告別;另外,要把那可憐的孩子,愛潘妮的兄弟和德納第的兒子,從這場即將來臨的災難中救出去。

  他身上有個紙夾子,也就是從前夾過他在愛慕珂賽特的初期隨時記錄思想活動的那一疊隨筆的夾子。他撕下一張紙,用鉛筆寫了這幾行字:

  我們的婚姻是不可能實現的。我已向我的外祖父提出要求,他不同意,我沒有財產,你也一樣。我到你家裡去過,沒有找著你,你知道我向你作出的誓言,我是說話算數的。我決心去死。我愛你。當你唸著這封信時,我的靈魂將在你的身邊,並向你微笑。

  他沒有信封,只好把那張紙對折了兩下,寫上地址:

  武人街七號,割風先生家,珂賽特.割風小姐收。

  信折好以後,他又想了一會兒,又拿起他的紙夾子,翻開第一頁,用同一支鉛筆,寫了這幾行字:

  我叫馬呂斯.彭眉胥。請把我的屍體送到我外祖父吉諾曼先生家,地址是:沼澤區,受難修女街六號。

  他把紙夾子放進他衣服口袋裡,接著就喊伽弗洛什。那野孩聽到馬呂斯的聲音,帶著歡快殷勤的面容跑來了。

  「你肯替我辦件事嗎?」

  「隨您什麼事,」伽弗洛什說,「好上帝的上帝!沒有您的話,說真的,我早被烤熟了。」

  「你看得見這封信嗎?」

  「看得見。」

  「你拿著。馬上繞出這街壘(伽弗洛什心裡不踏實,開始搔他的耳朵)。明天早上你把它送到這地方,武人街七號割風先生家,交給珂賽特.割風小姐。」

  那英勇的孩子回答說:

  「好倒好,可是!在這段時間裡街壘會讓人家占了去,我卻不在場。」

  「看來在天亮以前不會有人再來攻打街壘,明天中午以前也決攻不下來。」

  官軍再次留給這街壘的喘息時間確在延長。夜戰中常有這種暫時的休止,後面跟著來的卻總是倍加猛烈的進攻。

  「好吧,」伽弗洛什說,「我明天早晨把您的信送去,行嗎?」

  「那太遲了。街壘也許會被封鎖,所有的通道全被掐斷,你會出不去。你立刻就走吧。」

  伽弗洛什找不出反駁的理由,但他還是呆立著不動,拿不定主意,愁眉苦臉地只顧搔耳朵。忽然一下,以他那常有的小雀似的急促動作抓去了那封信。

  「好。」他說。

  他從蒙德都巷子跑出去了。

  伽弗洛什下了決心,因為他有了個主意,但是沒有說出來他怕馬呂斯反對。

  他的主意是這樣的:

  「現在還不到晚上十二點,還差幾分鐘。武人街也不遠。我立刻把這信送去,還來得及趕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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