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第六卷 小伽弗洛什

  一 風的惡作劇

  從一八二三年起,當孟費郿的那個客店漸漸衰敗,逐步向……不是向破產的深淵,而是向零星債務叢集的泥潭沉陷下去時,德納第夫婦又添了兩個孩子,全是雄的。這樣便成了五個,兩個姑娘,三個男孩。夠多的了。

  最小的兩個年紀還很小時,德納第大娘便把他們打發掉了,她心裡還怪高興的。

  說「打發掉」,是對的。這個婦人原只有天性的一個碎片。這種現象的例子不止一個。和拉莫特.烏丹古爾元帥夫人一樣,德納第大娘做母親只做到她的兩個女兒身上為止。她的母愛到此便完了。她對人類的憎恨從她的幾個兒子身上開始。在她兒子那邊,她的凶狠勁便陡然高聳,在這裡她的心有一道陰森的陡壁。我們已經見過她怎樣厭惡她的大兒子,對另外兩個兒子,她更是恨透了。為什麼?因為。這是最可怕的原因和最無可爭辯的回答:因為。

  「我不想養一大群牛崽。」那個做母親的常這樣說。

  我們來談談德納第兩口子是怎樣擺脫他們對兩個小兒子的責任,甚至從中找些好處的。

  在前面幾頁裡,我們談到過一個叫馬儂的姑娘,曾取得吉諾曼這個老好人的津貼來撫養她的兩個兒子,現在涉及到的便是這個婦人。她當時住在則肋斯定河沿,在那條古老的小麝香街轉角的地方,那條街已力所能及地把它的臭名聲變為香氣。我們還記得三十五年前那次白喉流行症曾廣泛侵襲塞納沿河岸一帶的地區,當時的科學還利用了這一機會來大規模試驗明礬噴霧療法的效果,這種療法幸而今天已被外用碘酒所替代。在那次白喉流行期間,馬儂姑娘在一天裡,早上一個,傍晚一個,接連失掉了兩個兒子,兩個年齡都還很小。這是一個打擊。那兩個孩子對他們的母親來說是寶貴的,他們代表每月八十法郎的收入。這八十法郎一向是由吉諾曼先生的年息代理人巴什先生──退職公證人,住在西西里王街──準時如數代付的。兩個孩子一死,津貼便沒有著落了。馬儂姑娘便得想辦法。她原是那種罪惡的黑社會裡的一分子,大家知道一切,並且相互保密,相互支援。馬儂姑娘急需兩個孩子,德納第媽媽恰有兩個。同一性別,同一年齡。對一方來說,是一筆好交易,對另一方來說,是一筆好投資。兩個小德納第便成了兩個小馬儂。馬儂姑娘離開了則肋斯定河沿,遷到鐘錐街去住了。在巴黎,一個人的出身可以由住處換一條街而斷絕。

  民政機關一點沒有發覺,也就無所謂異議,這一偷換行為便毫不費勁地成功了。不過德納第在出借那兩個孩子時,要求每月非分給他十個法郎不可,馬儂姑娘表示同意,甚至每月到期照付。吉諾曼先生當然繼續承擔義務。他每六個月來看一次那兩個小孩。他沒有看出破綻。馬儂姑娘每次都對他說:

  「先生,他們長得多麼像您!」

  德納第不難改名換姓,他趁這機會變成了容德雷特。他的兩個女兒和伽弗洛什幾乎沒有時間來注意他們還有兩個小弟弟。貧苦到了某種程度,人會變成孤魂野鬼,彼此漠不關心,把生人也當成遊魂。你的最親的骨肉也會被你看作是些幢幢往來的黑影,幾乎成了人生的窮途末路中一些若有若無的形象,很容易和無形的鬼魂混淆在一起。

  德納第大娘對她的兩個小兒子,原已下定決定永遠拋棄不要了的,可是在把他們交付給馬儂姑娘的那天晚上,她忽然感到心虛,或是故意裝作心虛。她對她的丈夫說:「這可是遺棄孩子喲,這種作法!」德納第見她心虛,便威嚴地冷冰冰地安慰她說:「讓.雅克.盧梭比我們幹得更高明呢!」可是大娘由心虛轉到了心慌,她說:「萬一警察來找我們的麻煩呢?我們幹的這種事,德納第先生,你說說,是允許的嗎?」德納第回答說:「全是允許的。誰也會認為這是通明透亮的。並且,對這種沒有一文錢的孩子,誰也不會感興趣,要跑來看個清楚。」

  馬儂姑娘是一種作惡的漂亮人物。她愛裝飾。她家裡的陳設既窮酸又考究,和她同住的是一個有本領的女賊,入了法國籍的英國姑娘。這個取得巴黎戶籍的英國姑娘受到人們尊敬,是因為她和一些富人有交往,她同圖書館裡的勳章和馬爾斯小姐的金剛鑽都有密切的關係,日後在一些刑事案件中還很有名。人們稱她為「密斯姑娘」。

  那兩個孩子,歸了馬儂姑娘以後,沒有什麼可抱怨的。在那八十法郎的栽培下,他們和任何有油水可榨的東西一樣,是受到照顧的,穿得一點也不壞,吃得一點也不壞,被看待得幾乎像兩個「小先生」,和假母親相處得比真母親還好。馬儂姑娘裝出一副貴婦人的樣子,不在他們面前說行話。

  他們便這樣過了幾年。德納第確有先見之明。一天,馬儂姑娘來付她那十個法郎的月費,他對她說:「應當由『父親』來給他們受點教育了。」

  那兩個可憐的孩子,雖然命薄,總算一向受到相當好的保護,沒想到他們忽然一下被拋入了人生,非開始自謀生路不可。

  像在德納第賊窩裡進行的那種大規模逮捕,必然還惹出一連串的搜查和拘禁,這對生活在公開社會下的那種醜惡的祕密社會來說,確是一種真正的災難,這樣的風浪常在黑暗世界裡造成各式各樣的崩塌。德納第的災難引起了馬儂姑娘的災難。

  一天,在馬儂姑娘把那張關於卜呂梅街的紙條交給了愛潘妮後不久,忽然有一批警察來到鐘錐街,馬儂姑娘被捕了,密斯姑娘也被捕了,並且那整棟房子裡的人,因形跡可疑,都被一網打盡。兩個小男孩這時正在一個後院裡玩,一點沒有看見當時的那種突襲情形。到了他們要回家時,他們發現家裡的門已經封了,整棟房子都是空的。對面棚子裡的一個補鞋匠把他們找去,把「他們的母親」留下來的一張紙交給了他們。紙上寫的是一個地址:「西西里王街,八號,年息代理人,巴什先生」。棚子裡的那個人還對他們說:「你們不再住這兒了。去找這個地方,很近。左邊第一條街便是。拿好這張紙,問路去。」

  兩個孩子走了,大的牽著小的,手裡捏著那張引路的紙。當時天氣正冷,他的小指頭僵了,抓不大穩,沒有把那張紙拿好。走到鐘錐街轉角的地方,一陣風把他手裡的紙吹走了,天已經黑下來,孩子沒法把它找回來。

  他們只好在街上隨便流浪。

  ※※※

  1022

  二 小伽弗洛什托拿破崙的福

  巴黎的春天常會刮起陣陣峭勁的寒風,它給人們的感受不完全是冷,而是凍,這種風像從關得不嚴密的門窗縫裡吹進暖室的冷空氣那樣,即使在晴天也能使人愁苦。彷彿冬季的那扇陰慘的門還半開著,風是從那門口吹來的。本世紀歐洲的第一次大流行病便是在一八三二年春天突發的,從沒有像那次霜風那樣冷冽刺骨。比起平時冬季的那扇半開的門,那一年的門來得還更凍人些。那簡直是一扇墓門。人們感到在那種寒風裡有鬼氣。

  從氣象學的角度看,那種冷風的特點是它一點不排除高電壓。那一時期經常有雷電交加的大風暴。

  有一個晚上,那種冷風正吹得起勁,隆冬彷彿又回了頭,有錢人都重新披上了大氅,小伽弗洛什始終穿著他的那身爛布條似的衣服,立在聖熱爾韋榆樹附近的一家理髮店的前面出神,冷得發抖但高高興興。他圍著一條不知是從什麼地方拾來的女用羊毛披肩,用來當作圍巾。看神氣,小伽弗洛什是在一心欣羨一個蠟製的新娘,那蠟人兒敞著胸脯,頭上裝飾著橙花,在櫥窗後面兩盞煤油燈間轉個不停,對過路的人盈盈微笑;其實,伽弗洛什老望著那家鋪子的目的,是想看看有沒有辦法從櫃臺上「摸」一塊香皂,拿到郊區的一個「理髮師」那裡去賣一個蘇。他是時常依靠這種香皂來吃一頓飯的。對這種工作,他頗有些才幹,他說這是「刮那刮鬍子人的鬍子」。

  他一面瞻仰新娘,並一眼又一眼瞟著那塊香皂,同時他牙齒縫裡還在嘮嘮叨叨地說:「星期二……不是星期二……是星期二吧?……也許是星期二……對了,的確是星期二。」

  從來不曾有人知道過他這樣自問自答究竟是在談什麼。

  要是這段獨白涉及到他上一次吃飯的日子,他便是三天沒有吃飯了,因為那天是星期五。

  理髮師正在那生著一爐好火的店裡為一個主顧刮鬍子,他不時扭過頭去瞧一下他的敵人,這個冷到哆嗦,兩手插在口袋裡,腦子裡顯然是在打壞主意的厚臉皮野孩子。

  正當伽弗洛什研究那新娘、那櫥窗和那塊溫莎香皂時,忽然走來另外兩個孩子,一高一矮,穿得相當整潔,比他個子還小,看來一個七歲,一個五歲,羞怯怯地轉動門把手,走進那鋪子,不知道是在請求什麼,也許是在請求布施,低聲下氣,可憐巴巴的,好像是在哀告而不是請求。他們兩個同時說話,話是聽不清楚的,因為小的那個的話被抽泣的聲音打斷了,大的那個又凍到牙床發抖。理髮師怒容滿面地轉過身來,手裡捏著剃刀,左手推著大的,一個膝頭推著小的,把他們倆一齊推到街上,關上大門,一面說道:

  「無緣無故走來害人家受凍!」

  那兩個孩子,一面往前走,一面哭。同時,天上飄來一片烏雲,開始下雨了。

  小伽弗洛什從他們後面趕上去,對他們說:

  「你們怎麼了,小鬼?」

  「我們不知道到哪裡去睡覺。」大的那個回答說。

  「就為了這?」伽弗洛什說,「可了不得。這也值得哭嗎?真是兩個傻瓜蛋!」

  接著,他又以略帶譏笑意味的老大哥派頭,憐惜的命令語氣和溫和的愛護聲音說道:

  「小傢伙們,跟我來。」

  「是,先生。」大的那個說。

  兩個孩子便跟著他走,像跟了個大主教似的。他們已經不哭了。

  伽弗洛什領著他們朝巴士底廣場的方向走上了聖安東尼街。

  伽弗洛什一面走,一面向後轉過頭去對著理髮師的鋪子狠狠地望了一眼。

  「這傢伙太沒有心腸,老白魚【註:理髮師都喜歡在頭髮裡撒上白粉,認為美觀。因此人們戲稱理髮師為白魚。】,」他嘟囔著,「這是個英國佬。」

  一個姑娘看見他們三個一串兒地往前走,伽弗洛什領頭,她放聲大笑起來。這種笑聲對那一夥失了敬意。

  「您好,公車【註:有屬於眾人的意思。】小姐。」伽弗洛什對她說。

  過了一陣,他又想起那理髮師,他說:

  「我把那畜生叫錯了,他不是白魚,是條蛇。理髮師傅,我要去找一個銅匠師傅,裝個響鈴在你的尾巴上。」

  那理髮師使他冒火。他在跨過水溝時遇見一個看門婆,她嘴上有鬍鬚,手裡拿著掃帚,那模樣,夠得上到勃羅肯山【註:在德國,相傳是巫女和魔鬼幽會的地方。歌德的《浮士德》中對此有描寫。】去找浮士德。

  「大嬸,」他對她說,「您騎著馬兒上街來了?」

  正說到這裡,他又一腳把汙水濺在一個過路人的漆皮靴子上。

  「小壞蛋!」那過路人怒氣沖沖地嚷了起來。

  「先生要告狀嗎?」

  「告你!」那過路人說。

  「辦公時間過了,」伽弗洛什說,「我不受理起訴狀了。」

  可是,在順著那條街繼續往上去的時候,他看見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叫化子,待在一扇大門下冷得發抖,她身上的衣服已短到連膝頭也露在外面。那女孩已經太大,不能這樣了。年齡的增長常和我們開這種玩笑。恰恰是在赤腳露腿有礙觀瞻的時候裙子變短了。

  「可憐的姑娘!」伽弗洛什說,「連褲衩也沒有一條。接住,把這拿去吧。」

  他一面說,一面把那條暖暖的圍在他頸子上的羊毛圍巾解下來,披在那女叫化子的凍紫了的瘦肩頭上,這樣,圍巾又成了披肩。

  女孩呆瞪瞪地望著他,一聲不響,接受了那條披肩。人窮到了某種程度時往往心志沉迷,受苦而不再呻吟,受惠也不再道謝。

  這之後:

  「噗……!」伽弗洛什說,他抖得比聖馬丁【註:相傳聖馬丁曾以身上的半件衣服讓給一個窮人。】更凶,聖馬丁至少還留下了他那大氅的一半。

  他這一噗……那陣大雨,再接再厲,狂傾猛洩下來了。真是惡天不佑善行。

  「豈有此理,」伽弗洛什喊著說,「這是什麼意思?它又下起來了!慈悲的天主,要是你再下,我便只好退票了。」

  他再往前走。

  「沒有關係,」他一面說,一面對那蜷縮在披肩下的女叫化子望了一眼,「她這一身羽毛還不壞。」

  他望了望頭上的烏雲,喊道:

  「糟了!」

  那兩個孩子照著他的腳步緊跟在後面。

  他們走過一處有那種厚鐵絲網遮護著的櫥窗,一望便知道是一家麵包鋪,因為麵包和金子一樣,是放在鐵柵欄後面的,伽弗洛什轉過身來問道:

  「我說,小傢伙們,我們吃了晚飯沒有呀?」

  「先生,」大的那個回答說,「我們從今天早上起還沒有吃過東西。」

  「難道你們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嗎?」伽弗洛什一本正經地問。

  「請不要亂說,先生,我們有爸爸媽媽,但是我們不知道他們在什麼地方。」

  「有時,知道還不如不知道的好。」伽弗洛什意味深長地說。

  「我們已經走了兩個鐘頭,」大的那個繼續說,「我們在好些牆角裡找過,想找點東西,可什麼也沒有。」

  「我知道,」伽弗洛什說,「狗把所有的東西全吃了。」

  沉默了一陣,他接著又說:

  「啊!我們丟了我們的作者。我們不知道是怎麼搞的。不應當這樣,孩子們。把老一輩弄丟了,真是傻。可了不得!我們總得找點吃的。」

  此外他並不向他們問底細。沒有住處,還有什麼比這更簡單的呢?

  兩個孩子裡大的那個,幾乎一下子便完全回到童年時代那種無憂無慮的狀態裡,他大聲說道:

  「想想真是滑稽。媽媽還說過,到了樹枝禮拜日那天,還要帶我們去找些祝福過的黃楊枝呢。」

  「唔。」伽弗洛什回答說。

  「媽媽,」大的那個又說,「是個和密斯姑娘同住的夫人。」

  「了不起。」伽弗洛什說。

  他沒有再說下去,他在他那身破爛衣服的各式各樣的角落裡摸摸找找已經有好一陣了。

  最後他終於仰起了頭,他那神氣,原只想表示滿意,而他實際表現的卻是極大的興奮。

  「不用愁了,小傢伙們。瞧這已經夠我們三個人吃一頓晚飯的了。」

  同時他從身上的一個衣袋裡摸出了一個蘇來。

  那兩個孩子還沒有來得及表示高興,他便已推著他們,自己走在他們的背後,把他們一齊推進了麵包鋪,把手裡的那個蘇放在櫃臺上,喊道:

  「伙計!五生丁的麵包。」

  那賣麵包的便是店主人,他拿起了一個麵包和一把刀。

  「切作三塊,伙計!」伽弗洛什又說。

  他還煞有介事地補上一句:

  「我們一共是三個人。」

  他看見麵包師傅在研究了這三位晚餐客人以後,拿起一個黑麵包,他便立即把一個指頭深深地塞在自己的鼻孔裡,猛吸一口氣,彷彿他那大拇指頭上捏了一撮弗雷德里克大帝的鼻煙,正對著那麵包師傅的臉,粗聲大氣地衝他說了這麼一句:

  「Keksekca?」

  在我們的讀者中,如果有人以為伽弗洛什對麵包師傅說的這句話是俄語或波蘭語,或是約維斯人和波托古多斯人對著寥寂的江面隔岸相呼的蠻語,我們便應當指出,這不過是他們(我們的讀者)每天都在說的一句話,它是「Qu'est─ce que c'est que cela?」【註:法語,「這是什麼?」】的一種說法而已。那麵包師傅完全聽懂了,他回答說:

  「怎麼!這是麵包,極好的二級麵包呀。」

  「您是說黑炭團吧,」伽弗洛什冷靜而傲慢地反駁說,「要白麵包,伙計!肥皂洗過的麵包!我要請客。」

  麵包師傅不禁莞爾微笑,他一面拿起一塊白麵包來切,一面帶著憐憫的神情望著他們,這又觸犯了伽弗洛什。他說:

  「怎麼了,麵包師傅!您幹嘛要這樣丈量我們啊?」

  其實他們三個連接起來也還不夠一脫阿斯。

  當麵包已經切好,麵包師也收下了那個蘇,伽弗洛什便對那兩個孩子說:

  「動手吧。」

  那兩個小男孩直望著他發楞。

  伽弗洛什笑了出來:

  「啊!對,不錯,小毛頭還聽不懂,還太小!」

  他便改口說:

  「吃吧。」

  同時他遞給他們每人一塊麵包。

  他又想到大的那個似乎更有資格作為他交談的對象,也應當受到一點特殊的鼓勵,使他解除一切顧慮來滿足他的食欲,他便揀了最大的一塊,遞給他,並說道:

  「把這拿去塞在你的炮筒裡。」

  他把三塊中最小的一塊留給了自己。

  這幾個可憐的孩子,包括伽弗洛什在內,確是餓慘了。他們大口咬著麵包往下嚥,現在錢已收過了,麵包師傅見他們仍擠在他的鋪子裡,便顯得有些不耐煩。

  「我們回到街上去吧。」伽弗洛什說。

  他們再朝著巴士底廣場那個方向走去。

  他們每次打有燈光的店鋪門前走過,小的那個總要停下來,把他那用一根繩子拴在頸子上的鉛表拿起來看看鐘點。

  「真是個憨寶。」伽弗洛什說。

  說了過後,他又有所感嘆似的,從牙縫裡說:

  「沒有關係,要是我有孩子,我一定會拉扯得比這好一些。」

  他們已經吃完麵包,走到了陰暗的芭蕾舞街的轉角處,一望便可以看見位於街底的拉弗爾斯監獄的那個矮而森嚴的問訊窗口。

  「嗨,是你嗎,伽弗洛什?」一個人說。

  「喲,是你,巴納斯山?」伽弗洛什說。

  這是剛碰到那野孩的人,不是別人而是已化了裝的巴納斯山,他戴著一副夾鼻藍眼鏡。伽弗洛什卻仍能認出他來。

  「壞種!」伽弗洛什接著說,「你披一身麻子膏藥顏色的皮,又像醫生一樣戴副藍眼鏡。你真神氣,老實說!」

  「噓,」巴納斯山說,「聲音輕點。」

  他急忙把伽弗洛什拖出店鋪燈光所能照到的地方。

  那兩個小孩手牽著手,機械地跟了過去。

  他們到了一道大車門的黑圓頂下面,一個人眼望不見,雨也打不著的地方。

  「你知道我要去什麼地方嗎?」巴納斯山問。

  「去悔不該來修道院。【註:指斷頭臺。】」伽弗洛什說。

  「爛你的舌頭!」

  巴納斯山接著又說:

  「我要去找巴伯。」

  「啊!」伽弗洛什說,「她叫巴伯。」

  巴納斯山放低了聲音。

  「不是她,是他。」

  「啊,巴伯!」

  「對,巴伯。」

  「他不是被抓起來了嗎?」

  「他又自己溜了。」巴納斯山回答說。

  他又急急忙忙告訴那野孩子說,當天早晨,巴伯被押解到刑部監獄去時,走到「候審過道」裡,他原應往右轉,可是他來了個往左轉,便溜走了。

  伽弗洛什對這種機靈勁兒大為欣賞。

  「這老油條!」他說。

  巴納斯山把巴伯越獄的細情又補充說明了幾句,最後,他說:

  「呵!事情還沒有完呢。」

  伽弗洛什一面聽他談,一面把巴納斯山手裡的一根手杖取了來,他機械地把那手杖的上半段拔出來,一把尖刀的刀身便露出來了。他趕忙又推進去,說道:

  「啊!你還帶了一名便衣隊。」

  巴納斯山眨了眨眼睛。

  「冒失鬼!」伽弗洛什又說,「你還準備和活閻王拚命嗎?」

  「不知道,」巴納斯山若無其事地回答說,「身上帶根別針總是好的。」

  伽弗洛什追問一句:

  「你今晚到底要幹什麼?」

  巴納斯山又放低了聲音,隨意回答說:

  「有事。」

  他陡然又改變話題,說:

  「我想到一件事!」

  「什麼事?」

  「前幾天發生的一樁事。你想想。我遇見一個闊佬。他給了我一頓教訓和一個錢包。我把它拿來放在口袋裡。一分鐘過後,我摸摸口袋,卻什麼也沒有了。」

  「只剩下那教訓。」伽弗洛什說。

  「你呢?」巴納斯山又說,「你現在去什麼地方?」

  伽弗洛什指著那兩個受他保護的孩子說:

  「我帶這兩個孩子去睡覺。」

  「睡覺,去什麼地方睡覺?」

  「我家裡。」

  「什麼地方,你家裡?」

  「我家裡。」

  「你有住處嗎?」

  「對,我有住處。」

  「你的住處在哪兒?」

  「大象肚子裡。」

  巴納斯山生來就不大驚小怪,這會兒卻不免詫異起來:

  「大象肚子裡?」

  「一點沒錯,大象肚子裡!」伽弗洛什接著說。「Keksek ca?」

  這又是一句誰也不寫但人人都說的話。它的意思是:Qu'est─ce que cela?【註:法語,這有什麼?】

  野孩這一深邃的啟發恢復了巴納斯山的平靜心情和健全的理智。他對伽弗洛什的住處似乎有了較好的感覺。

  「可不是!」他說,「是啊,大象肚子……住得還好嗎?」

  「很好,」伽弗洛什說,「那兒,老實說,舒服透了。那裡面,不像橋底下,沒有穿堂風。」

  「你怎樣進去呢?」

  「就這麼進去。」

  「有一個洞嗎?」巴納斯山問。

  「當然!但是,千萬不能說出去。是在兩條前腿的中間。croqueurs【註:密探,警察。──原注】都沒有看出來。」

  「你得爬上去?當然,我懂得。」

  「簡單得很,嚓嚓兩下便成了,影子也沒有一個。」

  停了一會,伽弗洛什接著又說:

  「為了這兩個娃子,我得找條梯子才行。」

  巴納斯山笑了起來。

  「這兩個小鬼,你是從什麼鬼地方找來的?」

  伽弗洛什簡單地回答說:

  「這兩個小寶貝,是一個理髮師好意送給我的。」

  這時,巴納斯山有所警惕。

  「剛才你一下便認出我來了。」他低聲說。

  他從衣袋裡掏出兩件小東西,兩根裹了棉花的鵝翎管,在每個鼻孔裡塞了一根。這樣一來,他的鼻子便變了個樣兒。

  「你變了個樣兒了,」伽弗洛什說,「你醜得好一點了,你應當一直裝上這玩意兒才是。」

  巴納斯山原是個美男子,但是伽弗洛什愛耍貧嘴。

  「說正經的,」巴納斯山問道,「你覺得我怎麼樣?」

  他說話的聲音也完全不同了。一轉眼,巴納斯山已變成另一個人。

  「呵!你演一段波里希內兒給我們瞧瞧。」伽弗洛什嚷著說。

  那兩個孩子原來並沒有注意他們的談話,只一心一意在挖自己的鼻孔,聽見提到波里希內兒這名字,便走攏來,開始露出歡樂和羨慕的樣子。

  可惜巴納斯山存了戒心。

  「聽我說,孩子,要是我在廣場上帶著我的奪格,我的達格和我的狄格,你儘管給我十個大個兒的蘇,我也不會拒絕當場耍一套,但是我們不是在過狂歡節。」

  這句怪話對那野孩產生了一種奇特的效果。他連忙轉過身去,睜著一雙亮晶晶的小眼睛,聚精會神地向四面張望,發現一個警察的背影,立在相隔幾步的地方。伽弗洛什說了聲:

  「啊,好!」立即又住了嘴,搖著巴納斯山的手說,「好吧,再見,我要領著我的小乖乖去找我的大象了。萬一哪個晚上你需要我,可以到那地方去找我。我住在樓上。沒有門房。你找伽弗洛什先生就是了。」

  「好的。」巴納斯山說。

  他們彼此分了手,巴納斯山走向格雷沃,伽弗洛什走向巴士底廣場。伽弗洛什拖著小哥,小哥拖著小弟,五歲的小弟幾次回頭向後望著越走越遠的波里希內兒。

  巴納斯山在發現警察時,用來通知伽弗洛什的那句黑話,並沒有什麼巧妙之處,只不過把「狄格」這兩個音,用了多種不同的方式,重複五、六遍罷了。「狄格」這個音節,不是孤立地說出的,而是經過藝術加工,嵌在一個句子裡面的,它的意思是:「小心,不能隨便說話。」並且,巴納斯山的這句話,具有一種文學美,伽弗洛什卻沒有領會到,「我的奪格,我的達格和我的狄格」,這是大廟一帶的黑話,詞義是「我的狗,我的刀和我的女人」,這是在莫里哀寫作和卡洛【註:法國十七世紀畫家及版畫家。】繪畫的那個大世紀裡的一般小丑和紅尾所習用的。

  在巴士底廣場的東南角,在運河旁古寨監獄下水道開浚出來的那個船塢附近,曾有過一座怪模怪樣的建築物,那是人們在二十年前還能隨時見到的,現在已從巴黎人的記憶中消失了,但還值得為它留下一點痕跡,因為那東西出自「科學院院士,埃及遠征軍總司令」的想像。

  那雖只是一個小模型,我們仍稱它為建築物。因為這小模型本身便是一種龐然大物,是拿破崙某個意念的雄偉屍體,接二連三的陣陣狂風已把它吹得離我們一次比一次更遠,變成了歷史上的殘跡,但反使它那臨時性的形體具有一種說不出的永久性。那是一頭四丈高的大象,內有木架,外有塗飾,背上馱一個塔,像座房子,當初由某個泥水匠塗成綠色,現在則由天時雨露使它變黑了。在那廣場的淒涼空曠的角上,這一巨獸的寬額、長鼻、大牙、坐塔、壯闊的臀部、四條庭柱似的腿,夜裡星光點點的天空便襯托出一幅異樣駭人的剪影。人們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那是人民力量的象徵。深沉,神祕,宏壯。這不知是種什麼樣的有形有體的大力神立在巴士底廣場上那無形無影的幽靈旁。

  外來的人很少參觀這一建築,過路的人更不會去望它一眼。它已漸漸圮毀,每季都有泥灰從它的腰腹剝落下來,使它傷痕累累,醜惡不堪。從一八一四年以來,在一般斯文人的談吐中所謂的「市容檢查大員」早已把它丟在腦後了。它待在它的角落裡,一臉愁容病態,沉沉欲倒,被圈在一道朽木柵欄裡,隨時都受到一些酗酒的車夫們的糟蹋,肚皮龜裂,尾巴上露出一根木條,腿間長滿茅草,並且由於這廣場的地面,三十年來,在它周圍不斷升高──大城市的地面都是在不知不覺中慢慢不斷上升的──它便陷在一塊凹地裡,彷彿土在它的下面往下沉似的。它是汙穢,是被人輕視,使人厭惡而又莊嚴燦爛的,在財主們的眼裡顯得醜陋,在深思者的眼裡卻顯得悒鬱。它好像是一堆即將被清除的穢物,又好像是一個即將被斬首的君王。

  我們先前已經說過,到了夜裡,景色便有所不同。每到日暮黃昏時分,那頭老象便另有一種神韻,它在那靜謐幽遠使人悸慄的夜色中變得肅靜威猛了。它是屬於過去的,因此它屬於黑夜,而沉沉黑夜和它的莊嚴氣象又正相宜。

  這建築物,粗糙、矮壯、笨拙、枯索、矜莊,幾乎不成形,但肯定莊嚴有威,具有一種美妙的肅穆氣息和野趣,現在它已不存在了,已讓位給一座帶個煙囪的特大火爐,讓它昂然穩坐在那座黑漆漆的九塔堡壘的舊址上,幾乎像資產階級取代封建制。用一個火爐來象徵一個鍋的力量的時代,那是極自然的。這個時代必將過去,它已經在過去,人們已經開始懂得,如果鍋爐裡能產出能量,也只是因為頭腦裡能產出力量,換句話說,引導人類前進的不是火車頭,而是思想。把火車頭掛在思想後面,那是對的,但是請不要把坐騎當作騎士。

  不論怎樣,為了回到巴士底廣場,用泥灰造這大象的建造人表達了偉大的事物,用紫銅造那火爐煙囪的建造人的表現卻是渺小的。

  這個獲得了一個響亮的名稱,被命名為七月紀念碑【註:路易.菲力浦的政府為了紀念七月革命,在巴士底廣場上建立了一座高五十米的紫銅紀念碑,方形底座上安一根圓柱,柱上立一個自由神像。】的火爐煙囪是一次流產了的革命的不成器的標誌,直到一八三二年──至今仍使我們感到惋惜──,還被罩在一層無比高大的鷹架裡,並被一大圈木板柵欄環繞著,把那大象完全孤立起來了。

  野孩領著兩個「小傢伙」所要去的地方,正是那廣場的這個被遠處一盞迴光燈微微照著的角上。

  請讀者允許我們在此地離開一下正題,並追述一件簡單的事實:輕罪法庭在二十年前曾根據禁止流浪及損壞公共建築的禁令,判處一個擅自在巴士底廣場的大象裡住宿的孩子。

  這事交代以後,我們接著往下談。

  到了那龐然大物附近,伽弗洛什意識到無限大能對無限小所起的作用,他說道:

  「小傢伙!你們不用害怕。」

  隨後,他從木柵欄的一個缺口鑽進了圍住大象的圈子裡,並幫助兩個孩子跨過縫隙。那兩個孩子有些膽怯,一聲不響地跟著伽弗洛什,把自己託付給這位曾分給他們麵包,許給他們住處,穿一身破爛的小救主。

  有一條梯子順著木柵欄倒在地上,那是附近一個工地的工人們在白天使用的。伽弗洛什以少見的體力把它扶了起來,靠在象的一條前腿上。在靠近梯子的盡頭處,在巨獸的肚子上露出一個黑洞。

  伽弗洛什把梯子和洞口指給他的兩位客人看,對他們說:

  「請上去,請進。」

  兩個小孩害怕了,彼此瞪眼望著。

  「你們害怕,小傢伙們?」伽弗洛什說。

  他隨即加上一句:

  「瞧我的。」

  他不屑用梯子,抱住那條粗皮象腿,一眨眼便到了裂口邊。他把頭伸進去,像條鑽縫的蛇似的,一下便滑到裡面去了,一會兒之後,兩個孩子又隱隱望見他的頭,像個蒼白模糊的什麼東西,出現在那黑咕隆咚的洞口。

  「好吧,」他喊道,「上來吧,小鬼!上來瞧瞧,這兒多舒服!」

  他又對著大的那個說:「上來,你。我把手伸給你。」

  兩個小孩用肩頭互相推著,那野孩一面嚇唬他們,一面又鼓勵他們,並且雨也確實下大了。大的那個決計冒一下險。小的那個,望著他的哥往上爬,自己獨自一人留在巨獸的兩條腿中間,幾乎要哭出來,卻又不敢。

  大的那個順著梯子的橫條,搖搖晃晃地往上攀登,伽弗洛什一路鼓勵他,不斷地嚷,像武術教師教徒弟或是騾夫趕騾子那樣:

  「不要怕!」

  「對了,就這樣!」

  「照樣來!」

  「腳踩在這兒!」

  「手抓緊!」

  「勇敢些!」

  等孩子到了近處,他狠狠一把抓住他的胳臂,猛力向自己身邊一拖。

  「成啦!」他說。

  那小把戲已經越過了裂縫。

  「現在,」伽弗洛什說,「等等我。先生,請裡面坐一會兒。」

  他像先前鑽進裂縫那樣,又從裂縫裡鑽出來,以獼猴的輕捷勁兒,順著像腿滑下,直立在草地上,把那五歲的孩子攔腰一把抱起來,送他立在梯子的中段,自己跟著爬到他的後面,對大的那個喊道:

  「我來推他,你來拉他。」

  一轉眼,他們把那小的朝著洞口又送,又推,又拖,又拉,又捅,又塞,他還來不及弄清楚是怎麼回事,伽弗洛什已經跟在他後面鑽了進去,順腳把梯子踢倒在草地上,連連拍手,嚷著說:

  「我們到了!拉斐德將軍萬歲!」

  歡呼過後,他又說:

  「小兄弟,你們來到我的家裡了。」

  伽弗洛什也確有四處為家的滿足感。

  呵,廢物的意外用途!偉大事物的援手!巨人的仁慈!這座大而無當的建築物原是因皇上的一念而產生的,現在卻成了一個野孩的藏身處。小不點兒受到了龐然大物的接待和庇護。穿著節日盛裝的闊佬們,從巴士底廣場走過時,睜著一雙凸出的眼睛,帶著輕蔑的神情,打量那頭大象,隨口說道:「這東西究竟有什麼用處?」這東西的用處是使一個無父、無母、無食、無衣、無家的小人兒免受冷氣、寒風、霜、雹、雨的侵襲,不會因睡在汙泥地上而發燒,不會因睡在雪地裡而死去。這東西的用處是收容社會所拋棄的無罪的人。這東西的用處是減輕公眾的罪惡。這是為每戶人家都閉門不納的那個人敞開著的窩巢。這頭老象,窮愁潦倒,被蟲豸所侵蝕,被人們遺忘、拋棄、廢絕,它遍身瘡、痣、黑黴、蟲傷,像個立在十字路口向人求憐的彪形乞丐,它彷彿對這個窮小子,這個腳上沒鞋,頭上無遮,呵著一雙凍手,吃著殘湯剩飯的小叫化子起了憐憫心。這便是巴士底廣場上那頭大象的用處。拿破崙的這一設想,雖被人們所鄙棄,卻被上帝採納了。原來只想成為堂皇富麗的東西,結果卻變成使人肅然起敬的了。為了實現皇上的意圖,原來非使用紫石英、青銅、鐵、金、雲石不可,而對上帝,卻只要幾塊舊木板、幾根椽條、一點石灰便夠了。他原想用這頭無比壯大、威猛非凡、高仰著鼻子、馱著寶座、四周噴射著歡騰飛濺的清泉的巨象來象徵人民的力量,上帝卻用它來完成一件更偉大的事業,庇護一個小孩。

  讓伽弗洛什鑽進去的那個洞,我們已經說過,是隱在像肚子下面的一條裂口裡,從外面看去,幾乎是看不見的,極窄的一線小縫,也只有貓兒和小孩能勉強通過。

  「第一件事,」伽弗洛什說,「便是要叮囑門房,說我們不在家。」

  他好像一個對自己家裡的事物很熟悉的人,以熟練的動作,摸黑進去,取出一塊木板,堵住了洞口。

  伽弗洛什又回到暗處。兩個孩子聽到火柴在磷瓶裡嗤響的聲音。當時還沒有化學火柴,代表那個時代的進步的是菲瑪德打火機。

  突然出現的光明使他們睜不開眼;伽弗洛什已經燃起一根那種浸過松脂、叫做地窖老鼠的繩子。地窖老鼠煙多而光小,使象肚子的內部隱約可見。

  伽弗洛什的兩位客人向他們的四周望去,他們的感受有如一個關在海德堡大酒桶裡的人,或者,說得更正確一點,有如聖書所說,被吞沒在鯨魚肚裡的約拿。一整套特高特大的骨架出現在他們眼前,把他們包圍起來。上面,有一長條褐色的大梁,每隔一定距離,便有兩根弓形的粗橫木條依附在大梁上,這樣便構成了脊梁和肋骨,鐘乳石似的石膏,像臟腑似的懸在那上面,左右肋骨之間張掛著大蜘蛛網,形成了滿布灰塵的橫膈膜。他們看見在那些轉角裡,這兒那兒,都有一些大黑點,彷彿是活的,以急促驚慌的動作竄來竄去。

  從象背上落到它肚子上的灰碴已把凹面填平了,因此他們能像在地板上似的走動。

  最小的那個緊靠著他哥哥,低聲說道:

  「黑漆漆的。」

  這話教伽弗洛什生氣了。那兩個孩子的頹喪神情得受點震動才成。

  「你們在胡說什麼?」他嘆道,「想開開玩笑?擺擺架子?非得住杜伊勒里宮不成?難道你們真是兩個笨貨?你們說吧。告訴你們,我不是傻瓜隊伍裡的人。難道你們是教皇副官的孩子?」

  驚慌中來一點粗暴是有好處的。它能起安撫作用。兩個孩子全向伽弗洛什靠攏了。

  伽弗洛什見到這種信賴,他的心軟得和慈父一樣,他由剛轉柔,對那小的說:

  「笨蛋,」他帶著撫慰的口吻說著這種沖犯的話,「外面才是黑漆漆的呢。外面下雨,這兒沒有雨;外面刮風,這兒一絲風也沒有;外面盡是人,這兒沒有一個外人;外面連月亮也沒有,這兒有我的蠟燭,你說對嗎?」

  兩個孩子望著那間公寓,已開始不怎麼怕了,但是伽弗洛什不讓他們有瞻望的閒情。

  「快。」他說。

  同時他把他們推向那個我們非常樂意稱為臥室的地方。

  那是他放床的地方。

  伽弗洛什的床是萬事俱備的。就是說,有褥子,有被,還有一間帶帷幔的壁廂。

  褥子是一條草蓆,被是一條相當寬大的灰色粗羊毛毯,很暖,也相當新。那間壁廂是這樣的:

  三根相當長的木條,穩穩地插在地上的灰碴裡,就是說,插在象肚皮上的灰碴裡,兩根在前,一根在後,頂端由一根繩子拴在一起,構成一個尖塔形的架子。架子頂著一幅銅絲紗,紗是隨便罩在那架子頭上的,但是以很高的手藝用鐵絲綁好了的,因而把那三根木條完全罩起來了。地上還有一圈大石塊,團團壓住紗罩的邊,不讓任何東西鑽到紗罩裡去。這個紗罩只不過是塊動物園裡供蒙鳥籠用的銅紗。伽弗洛什的床便好像是安在鳥籠裡似的,放在這紗罩下。整個結構像一個愛斯基摩人的帳篷。

  所謂帷幔便是這紗罩了。

  伽弗洛什把那幾塊壓在紗罩前面的石塊移了移,兩片重疊著的紗邊便張開了。

  「小傢伙,快爬進去!」伽弗洛什說。

  他仔仔細細把他的兩位客人送進籠子以後,自己也跟在後面爬了進去,再把那些石塊移攏,嚴密合上帳門。

  他們三人一同躺在那草蓆上。

  他們儘管都還小,卻誰也不能在壁廂裡立起來。伽弗洛什的手裡始終捏著那根地窖老鼠。

  「現在,」他說,「睡吧!我要熄燈了。」

  「先生,」大哥指著銅絲紗罩問伽弗洛什,「這是什麼東西?」

  「這,」伽弗洛什嚴肅地說,「這是防耗子的。睡吧!」

  可是他感到應當多說幾句,來教育一下這兩個嫩小子,他又說道:

  「這些都是植物園裡的東西,是野獸用的東西。整個庫房全是這些玩意兒。你只要翻過一堵牆,跳一扇窗子,爬進一道門,要多少有多少。」

  他一面說著,一面把一邊毯子裹住那小的,只聽見他嘟囔著:

  「呵!這真好!真暖!」

  伽弗洛什洋洋得意地望著那條毯子。

  「這也是植物園裡的,」他說,「我是從猴子那裡取來的。」

  他又把他身下的那條編得極好的厚厚的草蓆指給大孩子看,說道:

  「這玩意兒,原是給長頸鹿用的。」

  停了一會,他又接著說:

  「這全是那些野獸的。我拿來了,牠們也沒有什麼不高興。我告訴牠們:『大象要用。』」

  他又靜了一會,接著說:

  「我翻牆過去,全不理會政府。這算不了什麼。」

  兩個孩子懷著驚奇敬畏的心,望著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他竅門多,和他們一樣流浪,和他們一樣孤單,和他們一樣瘦弱,帶一股窮苦而又萬能的味兒。在他們的眼裡,他彷彿不像凡人,滿臉是一副老江湖擠眉弄眼的怪相,笑容極其天真而又嫵媚。

  「先生,」大的那個怯生生地問道,「難道您不害怕警察嗎?」

  伽弗洛什只回答了這麼一句:

  「小傢伙!我們不說警察,我們說cognes。【註:黑話,警察。】」

  小的那個瞪著眼睛,但是他不說話。他原是睡在草蓆邊上的,他哥哥睡中間,伽弗洛什像個母親似的,拿了一塊舊破布,墊在他頭邊的草蓆下面,當作他的枕頭。接著,他又對大的那個說:

  「你說,這地方,不是舒服得很嗎?」

  「是啊!」大的那個回答說,眼睛望著伽弗洛什,活像個得救的天使。

  渾身濕透的小哥兒倆開始感到溫暖了。

  「我問你,」伽弗洛什繼續說,「你們剛才為什麼要哭?」

  又指著小的那個對他的哥說:

  「像這麼一個小娃兒,也就不去說他了,但是,像你這麼一個大人,也在哭,太笨了,像個豬頭。」

  「聖母,」那孩子說,「我們先頭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找住處。」

  「小傢伙!」伽弗洛什接著說,「我們不說住處,我們說『pioue』。【註:黑話,住處。】」

  「後來我們心裡害怕,單是我們兩個人,這樣待在黑夜裡。」

  「我們不說黑夜,我們說『sorgue』。【註:黑話,夜晚。】」

  「謝謝,先生。」那孩子說。

  「聽我說,」伽弗洛什說,「以後不要再這樣無原無故地哼哼唧唧。我會照顧你們的。你們會明白,好玩的事多著呢。夏天,我帶你們和蘿蔔,我的一個朋友,到冰窖去玩,到碼頭上去洗澡,我們光著屁股到奧斯特里茨橋跟前的木排上面去跑,去逗那些洗衣服的娘兒們光火。她們又叫又罵的,你們不知道,那才夠味兒呢!我們還要去看那個骨頭人。他是活的。在愛麗舍廣場。他瘦得真是嚇人,這位教民。另外,我還要帶你們去看戲。我帶你們去看弗雷德里克.勒美特爾演戲。我能弄到戲票,我認識好些演員,我並且參加過一次演出。我們全是一伙一般高的小鬼,我們在一塊布的下面跑來跑去,裝海裡的波浪。我還可以把你們介紹到我的戲院子裡去工作。我們還要去參觀野蠻人。那不是真的,那些野蠻人。他們穿著肉色的緊身衣,衣上會有皺摺,也能看得見他們的胳膊肘上用白線縫補的地方。看了這個以後我們還要去歌劇院。我們跟著捧場隊一道進去。歌劇院的捧場隊組織得非常好。我不會跟著那些在街上捧場的人走。在歌劇院,你想想,有些人給二十個蘇,這全是些傻瓜。人們管這些人叫做擦碗布。另外,我們還要去看殺人。我帶你們去看那個劊子手。他住在沼澤街。桑松先生。他的門上有個信箱。啊!開心事兒多著呢!」

  這時,一滴蠟油落在伽弗洛什的手指上,把他拉回到現實生活中。

  「見鬼!」他說,「這燭芯一下子便燒了一大截。注意!我每個月的照明費不能超過一個蘇。躺在床上,便應當睡覺。我們沒有時間來讀保羅.德.柯克的小說。並且燈光會從門縫裡露出去,cognes(警察)一眼便能望見。」

  「並且,」大的那個羞怯地補充一句,他是唯一敢和伽弗洛什對話並交換意見的人,「燭花也可能會掉在草上面,小心別把房子燒了。」

  「我們不說燒房子,」伽弗洛什說,「我們說『riffauder le bocard』。」

  風暴更猛了。從滾滾雷聲中,能聽到瓢潑大雨打在那巨獸的背上。

  「沖吧,雨!」伽弗洛什說,「我最愛聽滿瓶子的水順著這房子的大腿淌下去。冬天是個笨蛋,它白白丟失它的貨物,白費它的力氣,它打濕不了我們,只好嘰哩咕嚕,這送水老倌。」

  伽弗洛什是以十九世紀哲學家的態度接受雷雨的全部效果的,可他的話剛一影射到雷聲,立即來了一道極其強烈耀眼的閃電,某種東西還從那裂縫裡鑽進像肚子。幾乎是在同時,轟然一聲霹靂,並且極為猛烈。那兩個孩子叫了一聲,猛然坐起,幾乎撞開了紗罩,但是伽弗洛什把他那大膽的臉轉過去對著他們,趁這雷聲大笑起來。

  「靜下來,孩子們。不要把這宅子掀倒了。這雷真打得漂亮,再好沒有!這不是那種眨眼睛的閃電。慈悲天主真了不起!好傢伙!幾乎比得上昂比古。【註:巴黎的喜劇院。】」

  說了以後,他又把紗罩整理好,輕輕地把那兩個孩子推到床頭邊,把他們的膝頭壓平,伸直,並說道:

  「慈悲天主既然點起了他的蠟燭,我便可以熄滅我的蠟燭了。孩子們,應當睡了,我的年輕小伙子。不睡覺是很不好的。那樣你會schlinguer du couloir,或是,按照上流社會的說法,你會嘴臭。快蓋好被子。我要熄燈了。你們準備好了沒有?」

  「準備好了,」大的那個細聲說,「我很舒服。我好像有鴨絨枕頭枕著頭。」

  「我們不說頭,」伽弗洛什喊道,「我們說『tronche』。」

  那兩個孩子彼此擠在一起,伽弗洛什把他們好好安頓在草蓆上,又把毯子一直拉到他們的耳朵邊,第三次用他那真言神讖似的語言發出命令:

  「睡了。」

  同時,他吹熄了燭芯。

  火剛滅不久,便有一種奇怪的震動搖著那三個孩子頭上的紗罩。那是一片窸窣難辨的金屬聲音,彷彿有些爪子在爬、有些牙齒在啃那銅絲。同時還有種種輕微尖銳的叫聲。

  五歲的那個孩子,聽到他頭上的這一陣騷擾,嚇得出了冷汗,他用胳膊肘推推他的哥哥,但是他哥哥已照伽弗洛什的指示睡了。這時,那小孩實在怕得按捺不住,便壯起膽量叫伽弗洛什,憋住呼吸,低聲喊道:

  「先生?」

  「嗯?」伽弗洛什說,他剛閉上眼睛不久。

  「這是什麼?」

  「是耗子。」伽弗洛什回答說。

  他讓自己的頭落回到草蓆上。

  大象的軀殼裡確有成千上萬隻老鼠在孳生繁衍,也就是我們前面提到過的那些黑點點,有燭光時,牠們還不敢活動,剛一熄燭,這黑洞便又立即成了牠們的世界,牠們嗅到了那位絕妙的童話作家貝洛所說的「鮮嫩的肉」的氣味,便一齊撲向伽弗洛什的帳篷,一直爬到了頂上,咬那銅絲網,彷彿要穿透這新型的碧紗櫥。

  可是那小的睡不著:

  「先生!」他又喊。

  「嗯?」伽弗洛什說。

  「耗子是什麼東西?」

  「就是小老鼠。」

  這一說明使那孩子稍稍安了心。他在他的生活中曾見過幾次白色的小鼠,他並沒有害怕。可是他又提高嗓子說:

  「先生?」

  「嗯?」伽弗洛什說。

  「您為什麼沒有貓呢?」

  「我有過一隻,」伽弗洛什回答說,「我弄到過一隻,但是牠們把它吃了。」

  這第二次說明破壞了第一次說明的效果,那孩子又開始發抖了。他和伽弗洛什之間的對話進入了第四輪:

  「先生!」

  「嗯?」

  「是誰給吃掉了?」

  「貓。」

  「是誰把貓吃了?」

  「耗子。」

  「小老鼠嗎?」

  「對,那些耗子。」

  孩子想到那些吃貓的小老鼠,嚇破了膽,緊追著問:

  「先生,那些小老鼠不會連我們也吃掉吧?」

  「說不定!」伽弗洛什說。

  孩子的恐怖已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但是伽弗洛什接著又說:

  「別害怕!牠們進不來。並且有我在這兒!好啦,抓住我的手。不再說話了,快睡吧!」

  同時,伽弗洛什從他哥哥的身體上抓住他的手。孩子把這手緊抱在懷裡,感到心寬了。勇敢和力量是能產生這種神祕的交流的。他們的周圍又靜了下來,耗子已被他們說話的聲音嚇跑,幾分鐘過後,牠們再回來騷擾也不礙事了,三個在酣睡中的孩子是啥也聽不見了。

  黑夜的時間悄悄流逝。寥廓的巴士底廣場上地暗天昏,寒風夾著雨點陣陣襲來,巡邏隊察看著各處的門戶、小道、圈地、黑暗的轉角,搜尋夜間活動的遊民,他們悄悄地從這大象跟前走過,這怪獸,巋然不動,兩眼望著黑處,好像是在夢中默許自己的善行,保衛著那三個睡眠中的孩子,不讓他們遭受天災人禍的侵擾。

  為著便於了解下面即將發生的事,我們應當記得,在當年,巴士底的警衛隊是駐紮在廣場的另一頭的,大象附近發生的事不會被哨兵望見或聽到。

  在破曉前不久,有個人從聖安東尼街跑來,穿過廣場,繞過七月紀念碑的大圍欄,一直跑到大象的肚子下邊。假使有任何一種光照在這人身上,從他那渾身濕透的情況來看,我們便不難看出他這一整夜是在雨裡度過的。走到大象的下面以後,他發出一種奇特的呼喚聲,那種聲音不屬任何一種人類語言,只有鸚鵡才能仿效。他連續喊了兩次,下面的這種文字記錄也只是近似而已:

  「嘰哩嘰咕!」

  喊到第二次時,一個清脆、愉快和年輕的聲音從象肚子裡回答說:

  「有。」

  幾乎是同時,那塊堵洞的木板移開了,一個孩子順著像腿滑下來,一下便輕輕巧巧地落在那漢子的身邊。下來的是伽弗洛什。那漢子是巴納斯山。

  至於嘰哩嘰咕的喊聲一定就是那孩子先頭所說的「你找伽弗洛什先生就是了」。

  他聽到他的喊聲,一下便驚醒了,他撩起一角紗罩,爬出他的壁廂,又仔細理好紗罩,接著便掀開門板,下來了。

  那漢子和孩子在黑暗中都悶聲不響,彼此認清以後,巴納斯出只說了一句:

  「我們需要你來幫一下忙。」

  那野孩並不問緣由。

  「行。」他說。

  兩人便一同順著巴納斯山剛才走來的原路走向聖安東尼街,急急忙忙從一長串趕早市的蔬菜車子中間左穿右插,往前奔去。

  菜販子們都蜷伏在他們車上的蔬菜堆裡打盹,由於雨也打得正猛,他們連眼睛也縮在布褂子下面,全沒對這兩個奇怪的過路人望一眼。

  ※※※

  三 越獄風波

  下面是這同一個晚上發生在拉弗爾斯監獄裡的事:

  巴伯、普呂戎、海嘴和德納第之間早已商量好了要越獄,儘管德納第是關在單人牢房裡。巴伯當天便辦妥了他自己的事,這是我們已在巴納斯山向伽弗洛什所作的敘述中見到了的。

  巴納斯山應當從外面援助他們。

  普呂戎在刑房裡住了一個月,趁這期間他做了兩件事:一,編好了一根繩子;二,一套計劃思考成熟了。從前,獄裡的制度是讓囚犯自己去處理自己的,囚禁他們的那種嚴酷的地方,四堵牆是條石砌的,頂上也是條石架的,地上鋪了石板,放一張布榻,有一個用鐵條攔住的透風洞,一道釘上鐵皮的門,這種地方叫做囚牢,但是有人認為囚牢太可怕了。現在,這種地方的結構是:一道鐵門、一個用鐵條攔住的透風洞、一張布榻、石板地面、條石架起的頂、條石砌起的四堵牆,而且改稱為刑房。那裡在中午稍微有點光。這種房間,我們心裡明白,已不是囚牢,但仍有它的不便之處,那就是,它讓一些應當從事勞動的人待下來動腦筋。

  普呂戎,正因為他愛動腦筋,才帶著一根繩子走出了刑房。他在查理大帝院裡,被公認為一個相當危險的人物,別人便把他安插在新大樓裡。他在新大樓裡發現的第一件東西,是海嘴,第二件,是一根釘子。海嘴,意味著犯罪,一根釘子,意味著自由。

  關於普呂戎,我們現在應當有個完整的概念。這人,外表具有文弱的體質和經過預先細想過的憂傷神情,是一條打磨光了的漢子,聰明,詭詐,眼神柔媚,笑容凶殘。眼神是他意志的表露,笑容是他本性的表露。他最先學習的技藝是針對屋頂的,他大大發展了拔除鉛皮的技能,運用所謂「切牛胃」的方法來破壞屋頂結構和溜槽。

  使當時更有利於實現越獄企圖的,是當日有些泥瓦工在掀開重整那監獄房頂上的石板瓦。聖貝爾納院和查理大帝院以及聖路易院之間已不是絕對隔離的了。那上面架起了不少鷹架和梯子,也就是說,已有了一些可以和外界溝通的天橋和飛梯了。

  新大樓原是那監獄的弱點,已處處開裂,破舊到了舉世無雙的程度。那些牆被鹽硝腐蝕到如此地步,以至每間寢室的拱形圓頂都非加上一層木板來保護不可,因為常有石塊從頂上落到睡在床上的囚犯身上。房屋雖已破舊不堪,人們卻仍錯誤地把那些最凶狠的犯人,按照獄裡的話來說,把那些「重案子」關在新大樓裡。

  新大樓有四間上下相疊的寢室和一間叫做氣爽樓的頂樓。一道很寬的壁爐煙囪──也許是前拉弗爾斯公爵的廚房裡的煙囪,從底層起,穿過四層樓房,把那些寢室一隔為二,像一根扁平的柱子,直通過屋頂。

  海嘴和普呂戎同住一間寢室。為了謹慎起見,人們把這兩個人安置在下面的一層樓上。他們兩人的床頭又都偶然抵在壁爐煙囪上。

  德納第住在所謂氣爽樓的那間頂樓裡,正好在他們的頭上。

  街上的行人,在走過消防隊營房,停在聖卡特琳園地街的班家宅子的大車門前,便能望見一個擺滿栽有花木的木盆的院子,院子底裡有一座白色的圓亭,亭有兩翼,都裝了綠色的百葉窗,頗有讓.雅克所夢想的那種牧場情趣。前此不出十年,在這圓亭上面,還聳立著一道高大的黑牆,形象奇醜,圓亭便緊靠著這道赤裸裸的牆。牆頭便是拉弗爾斯監獄的巡邏道所在之處。

  圓亭背後的這道牆,令人想像出現在貝爾坎背後的密爾頓。

  那道牆儘管很高,但仍從牆頭露出一道更黑的屋頂,那便是新大樓的屋頂。屋頂上有四扇全裝了鐵條的天窗,那便是氣爽樓的窗子。一道煙囪從屋頂下伸出來,那便是穿過幾層寢室的一道煙囪。

  氣爽樓在新大樓的頂層,是一大間頂樓,有幾道裝了三層鐵欄的門和兩面都裝了鐵皮並布滿特大鐵釘的板門。我們從北面進去,左面有那四扇天窗,右面,正對著天窗有四個相當大的方形鐵籠,四個籠子是分開的,它們之間有一條窄過道,籠子的下面一截是齊胸高的牆,上面一截是直達屋頂的鐵柵欄。

  德納第自二月三日晚上起,便被單獨關在這樣的一個鐵籠裡。人們始終沒能查明,他是如何,以及和誰勾結,得到了一瓶那種據說是德呂發明的含有麻醉劑的藥酒,這幫匪徒因而以「哄睡者」聞名於世。

  在好些監獄裡都有那種奸詐狡猾的獄吏,半官半匪,他們協助越獄,向警察當局虛報情況,從中撈取油水。

  就在小伽弗洛什收留兩個流浪兒的那天晚上,普呂戎和海嘴知道了巴伯已在當天早上逃走並將和巴納斯山一起在街上接應他們。他們悄悄從床上爬起來,開始用普呂戎找來的那棍釘子挖通他們床頭邊的壁爐煙囪。灰碴全落在普呂戎的床上,以免旁人聽見。風雨夾著雷聲,正推使各處的門在門臼中撞擊,以至監獄裡響起了一片駭人而有用的響聲。被吵醒的囚犯們都假裝睡著了,讓海嘴和普呂戎行動。普呂戎手腳靈巧,海嘴體力充沛。獄卒睡在一間對著寢室開一道鐵欄門的單人房間裡,在他聽出動靜以前,那兩個凶頑的匪徒早已挖通牆壁,爬上煙囪,破開煙囪頂上的鐵絲網,到了屋頂上面。雨和風來得更猛,屋頂是滑溜溜的。

  「一個多麼好的開小差的夜晚!」普呂戎說。

  一道六尺寬、八丈深的鴻溝橫在他們和那巡邏道之間。在那鴻溝的底裡,他們還望見一個站崗兵士的步槍在黑暗中閃光。他們拿出普呂戎在牢裡編的繩子,一頭拴在煙囪頂上剛被他們扭曲的鐵條上,一頭向著巡邏道的上面甩出去,一個箭步便跨過了鴻溝,雙手攀住牆邊,翻身跨上去,一前一後,順著那根繩子滑下去,落在班家大院旁邊的一個小屋頂上,接著又拉回他們的繩子,跳到班家院子裡,穿過院子,推開門房門頭上的小窗,抽動那根懸在小窗旁邊的索子,開了大車門,便到了街上。

  從他們在黑暗中,手裡捏著一根釘子,腦子裡有著一個計劃,爬起來立在床上算起,還不到三刻鐘。

  不久他們便遇上了在附近徘徊的巴伯和巴納斯山。

  他們的那根繩子,在抽回時斷了,有一段還拴在屋頂上的煙囪口上。除了手掌皮幾乎全被擦掉以外,他們並沒有其他的傷。

  那晚,德納第便已得到消息,不知他是怎麼得到的,他老睡不著。

  將近凌晨一點鐘時,夜黑極了,雨大風狂,他望見兩個人影,在屋頂上,從他那鐵籠對面的天窗外面閃過。其中的一個在天窗口上停了一下,不過一眨眼的時間。這是普呂戎。德納第認清楚了,他心裡明白。這已經夠了。

  德納第是被指控為黑夜手持凶器謀害人命的凶犯而受到囚禁和監視的。老有一個值班的兵士掮著槍在他的鐵籠前面走來走去,每兩個鐘點換一班。氣爽樓是由一個掛在牆上的燭臺照明的。這犯人的腳上有一對五十斤重的鐵球。每天下午四點,由一個獄卒帶兩隻大頭狗──當時還採用這種辦法──來到他的鐵籠裡,把一塊兩斤重的黑麵包、一罐冷水、一滿瓢帶幾粒豆子的素湯放在他的床前,檢查他的腳鐐,敲敲那些鐵件。這人每晚要帶著他的大頭狗來巡查兩次。

  德納第曾得到許可,把一根鐵扦似的東西留下來,好插住他的麵包釘在牆縫裡。「免得給耗子吃了。」他說。由於德納第是經常受到監視的,便沒有人感到這鐵扦有什麼不妥。直到日後大夥兒才想起有個獄卒曾經說過:「只給他根木扦會更妥當些。」

  早上兩點鐘換班時把一個老兵撤走了,換來一個新兵。過了一會兒,那個帶狗的人來巡查,除了感到那「丘八」過於年輕和「那種鄉巴佬的樣子」外,並沒有發現什麼,也就走了。過了兩個鐘頭,到四點,又該換班,這才發現那新兵像塊石頭似的倒在德納第的鐵籠旁邊,睡著了。至於德納第,已不知去向。他的腳鐐斷了,留在方磚地上。在他那鐵籠的頂上,有一個洞,更上面,屋頂上,也有一個洞。他床上的一塊木板被撬掉了,也許還被帶走了,因為日後始終沒有找回來。在那囚牢裡,還找到半瓶迷魂酒,是那兵士喝剩下來的,他已被蒙汗藥蒙倒,他的刺刀也不見了。

  到這一切都被發覺時,大夥兒都認為德納第已經遠走高飛了。其實,他只逃出了新大樓,沒有脫離危險。他的越獄企圖還遠沒有完成。

  德納第到了新大樓的屋頂上,發現普呂戎留下的那段繩子,還掛在煙囪頂罩上的鐵條上,但是這段繩子太短,他不能像普呂戎和海嘴那樣,從巡邏道上面逃出去。

  當我們從芭蕾舞街轉進西西里王街時,便幾乎立即遇到右手邊的一小塊骯髒不堪的空地。這地方,在前一世紀,原有一棟房子,現在只剩下一堵後牆了,那真正是一棟破爛房子的危牆,高達四層樓,豎在毗鄰的房屋之間。這一殘跡不難辨認,現在人們還能望見那上面的兩扇大方窗,中間,最靠近右牆尖的那扇窗子頂上還橫著一根方椽,這是作為承受壓力的擱條裝在那上面的,已有蟲傷。過去人們從這些窗口可以望見一道陰森森的高牆,那便是拉弗爾斯監獄的圍牆,牆頭上便是巡邏道。

  那房屋被毀以後,留下一塊臨街的空地,空地的一半由一道有五根條石支撐著的柵欄圍著,柵欄上的木板已經腐朽。柵欄裡隱藏著一間小木棚,緊靠在那堵要倒不倒的危牆下面。柵欄上有一扇門,幾年前,門上還有一根銷子。

  德納第在早上三點過後不久到達的地方便是在這危牆頂上。

  他是怎樣來到這地方的呢?誰也說不清,也無從理解。閃電大致一直在妨礙他,也一直在幫助他。他是不是利用了那些蓋瓦工人的梯子和鷹架,從一個房頂達到一個房頂,一個圈欄達到一個圈欄,一個間隔達到一個間隔,先是查理大帝院的大樓,再是聖路易院的大樓,巡邏道的牆頭,從這裡再爬到這破房子上的呢?但是在這樣一條路線上,有許多無法解決的銜接問題,看來是不大可能的。他是不是把他床上的那塊木板當作橋梁,從氣爽樓架到巡邏道的牆頭,再順著圍牆邊,趴在地上,繞著監獄爬了一圈,才到達這幢破房子的呢?但是拉弗爾斯監獄的這條巡邏道的牆是起伏不平的,它時而高,時而低,在消防隊營房那一帶,它低下去,到了班家大院,又高起來,一路上還被一些建築所隔斷,靠近拉莫瓦尼翁府邸那一段的高度便不同於對著鋪石街那一段的高度,處處都是陡壁和直角,並且,哨兵們也不會看不見一個逃犯的黑影,因此德納第所走的路線,要這樣去解釋,也仍舊說不通。以這兩種方式,看來逃走都是不可能的。德納第迫切渴望自由,因而情急智生,把深淵化為淺坑,鐵欄門化為柳條籬,雙腿殘缺者化為運動員,不能走路的人化為飛鳥,愚痴化為直感,直感化為智慧,智慧化為天才,他是否臨時創造發明了第三種辦法呢?始終沒有人知道。

  越獄的奇蹟不總是能闡述清楚的。脫離險境的人,讓我們反覆說明,常靠靈機一動,在促成逃脫的那種精祕的微明中,常有星光和閃電,探尋生路的毅力是和奇文妙語同樣驚人的。我們在談到一個逃犯時,常會問道:「他怎麼會翻過這房頂的呢?」同樣,我們在談到高乃依時,也常會問道:「他是從什麼地方想出那句妙語『死亡』的呢?」

  總之,淌著一身汗,淋著一身雨,衣服縷裂,雙手被剝了皮,雙肘流血,雙膝被撕破了的德納第來到了那堵危牆的「刃兒」上──照孩子們想像的說法──,他伸直了身體,伏在那上面,精疲力竭了。在他和街面之間還隔著一道四層樓高的陡峭削壁。

  他抓著的那根繩子太短了。

  他只能等待,臉如死灰,力氣不濟,剛才的指望全成了泡影,雖然仍在黑夜的掩蔽中,心裡卻老念著不久就要天亮,想到附近聖保羅教堂的鐘馬上就要報四點了,更是心驚膽戰,到那時,哨兵要換班,人們將發現那哨兵躺在捅開了的屋頂下面,他喪魂失魄地望著身下的駭人的深度,望著路燈的微光,望著那濕漉漉、黑洞洞、一心想踏上卻又危險萬狀、既能帶來死亡又是自由所在的街心。

  他心裡在琢磨,那三個和他同謀越獄的人是否已經脫逃,他們是否在等他,會不會來搭救他。他側耳細聽。自從他到達那上面以後,除了一個巡邏隊以外,還沒有誰在街上走過。凡是從蒙特勒伊、夏羅納、萬塞納、貝爾西去市場的蔬菜販子幾乎全是由聖安東尼街走的。

  四點鐘報了。德納第聽了毛髮直豎。不大一會兒,監獄裡便響起一片在發現越獄事件後必有的那種亂哄哄的驚擾聲。開門,關門,鐵門斗的尖叫,衛隊的喧嚷,獄卒們的啞嗓子,槍托在院子裡石板地上撞擊的聲音,都一齊傳到了他的耳邊。無數燈光在那些寢室的鐵窗口忽上忽下,火炬在新大樓的頂上奔跑,旁邊營房裡的消防隊員也調來了。火炬照著他們的鋼盔,在各處的房頂上迎著風雨來來往往。同時,德納第望見,靠巴士底廣場那個方向,有一片灰暗的色彩,在蒼茫淒慘的天邊漸漸轉白。

  他呢,陷在那十寸寬的牆頭上,躺在瓢潑大雨的下面,左右兩邊都是絕地,動彈不得,既怕頭暈掉下去,又怕重遭逮捕,他的思想,像個鐘錘,在這樣兩個念頭間來回搖擺:掉下去便只有死,不動又只有被捕。

  他正在悲痛絕望中,忽然看見──當時街道還完全是黑的──一個人順著圍牆,從鋪石街那面走來,停在他德納第彷彿臨空掛著的那地方下面的空地上。這人到了以後,隨即又來了第二個人,也是那樣偷偷摸摸走來的,隨後又是第三個,隨後又是第四個。這些人會齊以後,其中的一個提起了柵欄門上的銷子,四個人全走進了那有木棚的圈欄裡。他們恰巧都站在德納第的下面。這幾個人顯然是為了不讓街上的過路人和守在幾步以外拉弗爾斯監獄瞭望口的那個哨兵看見,才選擇了這塊空地作為他們交談的地點。也應當指出,當時的大雨已把那哨兵封鎖在他的崗亭裡。德納第看不清他們的面孔,只得集中一個自嘆生機已絕的窮途末路人所具有的那一點無所希冀的注意力,張著耳朵去聽他們的談話。

  德納第彷彿看見他眼前有了一線希望,這些人說的是黑話。

  第一個輕輕地,但是清晰地說道:

  「我們走吧。我們還待在此地幹啥?」

  第二個回答說:

  「這雨下得連鬼火也熄滅了。並且警察就要來了。那邊有個兵在站崗。我們會在此地被人逮住。」

  「Icigo」和「icicaille」這兩個字全當「此地」講,頭一個字屬於便門一帶的黑話,後一個屬於大廟一帶的黑話,這對德納第來說,等於是一道光明。從icigo,他認出了普呂戎,普呂戎原是便門一帶的歹徒,從icicaille,他認出了巴伯,巴伯幹過許多行業,也曾在大廟販賣過舊貨。

  大世紀的古老黑話,也只有大廟一帶的人還能說說,巴伯甚至是唯一能把這種黑話說得地道的人。他當時如果沒有說icicaille,德納第絕不會認出他來,因為他把口音完全改變了。

  這時,第三個人插進來說:

  「不用急,再等一下。現在還不能肯定他不需要我們。」

  這句話是用法語說的,德納第聽到,便認出了巴納斯山,此人的高貴處便在於能聽懂任何一種黑話,而自己絕不說。

  第四個人沒有開口,但是他那雙寬肩膀瞞不了人。德納第一眼便看出了。那是海嘴。

  普呂戎表示反對,他幾乎是急不可耐,但始終壓低著嗓子說道:

  「你在和我們說什麼?客店老板大致沒有逃成功。他不懂得這裡的竅門,確是!撕襯衫,裂墊單,用來做根繩子,門上挖洞,造假證件,做假鑰匙,擰斷腳鐐,拴好繩子甩到外面去,躲起來,化裝,這些都得有點小聰明!這老倌大致沒有能辦到,他不知道工作!」

  巴伯說的始終是普拉耶和卡圖什常說的那種正規古典的黑話,而普呂戎所用的是一種大膽創新、色彩豐富、敢於突破陳規的黑話,它們之間的不同,有如拉辛的語言不同於安德烈.舍尼埃的語言。巴伯接著說道:

  「你那客店老板也許當場就讓人家逮住了。非有點小聰明不成。他還只是個學徒。他也許上了一個暗探的當,甚至被一個假裝同行的奸細賣了。聽,巴納斯山,你聽見獄裡那種喊聲沒有?你看見那一片燭光。他已被抓住了,你放心!不成問題他又得去坐他的二十年牢了。我並不害怕,我不是膽小鬼,你們全知道,但是現在只能溜走,要不,我們也跟著倒楣。你不要生氣,還是跟我們一道去喝一瓶老酒吧。」

  「朋友有困難,我們總不能不管。」巴納斯山嘟囔著。

  「我告訴你,他已經完了!」普呂戎說,「到如今,那客店老板已經一文不值。我們沒有辦法。我們還是走吧。我隨時都感到一個警察已把我牽在他的手裡。」

  巴納斯山只能微微表示反對了,事情是這樣:這四個人,帶著匪徒們常有的那種彼此永不離棄的忠忱,曾不顧任何危險,在拉弗爾斯監獄四周徘徊了一整夜,希望著見德納第忽然出現在某一處的牆頭上。但是那天夜裡的確太好了,傾盆大雨清除了各處街道上的行人,寒氣越來越重,他們的衣服全濕透了,鞋底通了,監獄裡響起了一片使人心慌的聲音,時間過去了,巡邏隊一再走過,希望漸漸渺茫,恐懼心逐漸回復,這一切都在迫使他們退卻。巴納斯山本人,也許多少算是德納第的女婿,也讓步了。再過片刻,他們便全散了。德納第待在牆頭上,氣促心跳,正像美杜莎海船上的罹難者,待在木排上面,遠遠望見一條船,卻又在天邊消失了。

  他不敢喊,萬一被人聽見,便全完了,他心生一計,最後的一計,一線微光;他把普呂戎拴在新大樓煙囪上被他解下來的那段繩子從衣袋裡掏出來,往木柵欄圈子裡丟去。

  繩子正好落在他們的腳邊。

  「一個veuve【註:寡婦:指繩子。(大廟的黑話)】。」巴伯說。

  「我的tortouse【註:烏龜,指繩子。(便門的黑話)】!」普呂戎說。

  他們抬頭望去。德納第把腦袋稍微伸出了一點。

  「快!」巴納斯山說,「你另外的那一段繩子還在嗎,普呂戎?」

  「在。」

  「把兩段結起來,我們把繩子拋給他,他拿來拴在牆上,便夠他下來了。」

  德納第冒著危險提起嗓子說:

  「我凍僵了。」

  「回頭再叫你暖起來。」

  「我動不了。」

  「你滑下來,我們接住你。」

  「我的手麻木了。」

  「拴根繩子在牆上,你總成吧。」

  「不成。」

  「我們非得有個人上去不行。」巴納斯山說。

  「四層樓!」普呂戎說。

  一道泥灰砌的管道──供從前住在木棚裡的人生火爐用的管道──貼著那堵牆向上伸展,幾乎到達德納第所在處的高度。煙囪已經有許多裂痕,並且全破裂了,現在早已坍塌,只留下一點痕跡。那管道相當窄。

  「我們可以從這兒上去。」巴納斯山說。

  「一個orgue!」【註:大風琴,指大人。(黑話)】巴伯說,「鑽這煙囪?決過不去!非得有個mion【註:小孩。(大廟的黑話)】不成。」

  「非得有個mome【註:小孩。(便門的黑話)】。」普呂戎說。

  「到哪兒去找小孩?」海嘴說。

  「等等,」巴納斯山說,「我有辦法。」

  他輕輕把柵欄門推開了一點,看明了街上沒人,悄悄走了出去,順手把門帶上,朝著巴士底廣場那個方向跑去了。

  七、八分鐘過去了,對德納第來說卻是八千個世紀,巴伯、普呂戎、海嘴都一直咬緊了牙,那扇門終於又開了,巴納斯山,上氣不接下氣,領著伽弗洛什出現了。雨仍在下,因而街上絕無行人。

  伽弗洛什走進柵欄,若無其事地望著那幾個匪徒的臉。頭髮裡雨水直流。海嘴先開口對他說道:

  「小鬼,你是個大人吧?」

  伽弗洛什聳了聳肩,回答說:

  「像我這樣一個mome是一個orgue,像你們這樣的orgues卻是些momes。」

  「這小子說話好不厲害!」巴伯說。

  「巴黎的小孩可不是吃素的。」普呂戎說。

  「你們要怎麼?」伽弗洛什說。

  巴納斯山回答說:

  「從這煙囪裡爬上去。」

  「帶著這個寡婦。」巴伯說。

  「還得拴上這隻烏龜。」普呂戎跟著說。

  「在這牆上。」巴伯又說。

  「在那窗子的橫杠上。」普呂戎補充。

  「還有呢?」伽弗洛什問。

  「就這些!」海嘴回答說。

  那野孩細看了那些繩子、煙囪、牆、窗以後,便用上下嘴唇發出那種無法說清、表示輕蔑的聲音,含義是:

  「屁大的事!」

  「那上面有個人要你去救。」巴納斯山又說。

  「你肯嗎?」普呂戎問。

  「笨蛋!」那孩子回答說,彷彿感到那句話問得太奇怪,他隨即脫下鞋子。

  海嘴一把提起伽弗洛什,將他放在板棚頂上,那些蛀傷了的頂板在孩子的體重下左右搖閃,他又把普呂戎在巴納斯山離開時重新結好了的繩子遞給他。孩子向那煙囪走去,煙囪在接近棚頂的地方有一個大缺口,他一下便鑽進去了。他正在往上爬的時候,德納第望見救星來了,有了生路,便把腦袋伸向牆邊,微弱的曙光照著他那浸滿了汗水的額頭,土灰色的顴骨細長、開豁的鼻子,散亂直豎的灰白頭髮,伽弗洛什已經認出了他。

  「喲!」他說,「原來是我的老子!……呵!沒有關係。」

  他隨即一口咬住那根繩子,用力往上爬。

  他到達破屋頂上,像騎馬似的跨在危牆的頭上,把繩子牢固地拴在窗子頭上的橫條上。

  不大一會兒,德納第便到了街上。

  一踏上街心,感到自己脫離了危險,他便不再覺得疲乏麻木,也不再發抖了,他剛掙脫的那種險惡處境,像一溜煙似的全消逝了,他完全恢復了他固有的那種凶殘少見的性格,感到自己能站穩,能自主,踏步前進了。這人開口說出的第一句話是:

  「現在,我們打算去吃誰呢?」

  這個透明到可怕的字,不用再解釋了,它的含義既是殺,又是謀害,又是搶劫,「吃」的真正意義是「吞下去」。

  「大家站攏點,」普呂戎說,「我們用三兩句話來談一下,然後大家立刻分手。卜呂梅街有件買賣,看來還有點搞頭,一條冷清的街,一幢孤零零的房子,一道古老的朽鐵門對著花園,孤孤單單的兩個女人。」

  「好嘛!何不來一下呢?」德納第問。

  「你的女兒,愛潘妮,已經去看過了。」巴伯回答說。

  「她給了馬儂一塊餅乾,」海嘴接著說,「沒有搞頭。」

  「這姑娘並不傻,」德納第說,「可是應當去瞧瞧。」

  「對,對,」普呂戎說,「應當去瞧瞧。」

  這時,那幾個人好像全沒注意伽弗洛什,伽弗洛什坐在一塊支撐柵欄的條石上,望著他們談話,他等了一會,也許是在等他父親向他轉過來吧,隨後,他又穿上鞋子,說道:

  「事情是不是完了?不再需要我了吧,你們這些人?我要走了。我還得去把我那兩個孩子叫起來。」

  說完,他便走了。

  那五個人,一個跟著一個,也走出了木柵欄。

  當伽弗洛什轉進芭蕾舞街不見時,巴伯把德納第拉到一邊,問他說:

  「你留意那個孩子沒有?」

  「哪個孩子?」

  「爬上牆頭,把繩子捎給你的那個孩子。」

  「我沒有怎麼留意。」

  「喂,我也不知道,我好像覺得那是你的兒子。」

  「管他的!」德納第說,「不見得吧。」

  他便也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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