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第二卷 愛潘妮

  一 百靈場

  馬呂斯曾把沙威引向那次謀害案的現場,並目擊了出人意料的結局。但是,正當沙威把他那群俘虜押送到三輛馬車裡還不曾離開那座破房子時,馬呂斯便已從屋子裡溜走了。當時還只是夜間九點鐘。馬呂斯去古費拉克住的地方。古費拉克已不是拉丁區固定的居民,為了一些「政治理由」,他早就搬到玻璃廠街去住了,這一地區,當時是那些容易發生暴動的地段之一。馬呂斯對古費拉克說:「我到你這兒來過夜。」古費拉克把他床上的兩條褥子抽出了一條,攤在地上說:「請便。」

  第二天早上七點,馬呂斯又回到那破房子,向布貢媽付了房租,結清帳目,找人來把他的書籍、床、桌子、抽斗櫃和兩把椅子裝上一輛手推車,便離開了那裡,也沒有留下新地址,因此,當沙威早晨跑來向馬呂斯詢問有關昨晚那件事時,他只聽到布貢媽回答了一聲:「搬走了!」

  布貢媽深信馬呂斯免不了是昨晚被捕那些匪徒的同夥。她常和左近那些看門的婦人嚷著說:「誰能料到?一個小夥子,看上去,你還以為是個姑娘呢!」

  馬呂斯匆匆搬走,有兩個原因。首先,他在那所房子裡已見到社會上的一種醜惡面貌:一種比有錢的壞種更為醜惡的窮壞種的面貌,把它那最使人難堪、最粗暴的全部發展過程那麼近的呈現在他的眼前,他現在對這地方已有了強烈的反感。其次,他不願被別人牽著走,在那必然會跟著來的任何控訴書上去出面揭發德納第。

  沙威猜想這年輕人由於害怕而逃避了,或是甚至在那謀害行為進展時,他也可能並沒有回家,沙威曾想方設法要把他找出來,但沒能做到。

  一個月過去了,接著又是一個月。馬呂斯始終住在古費拉克那裡。他從一個經常在法院接待室裡走動的實習律師嘴裡聽到說德納第已下了監獄。每星期一,馬呂斯送五個法郎到拉弗爾斯監獄的管理處,託人轉給德納第。

  馬呂斯沒有錢,便向古費拉克借那五個法郎。向人借錢,這還是他有生以來的第一次。這五個到時必付的法郎,對出錢的古費拉克和收錢的德納第兩方面都成了啞謎。古費拉克常想道:「這究竟是給誰的呢?」德納第也常在問自己:「這究竟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馬呂斯心中也苦悶萬分。一切又重新墮入五里霧中了。他眼前又成了一片漆黑,他的日子又重陷在那種摸不著邊的疑團中。他心愛的那個年輕姑娘,彷彿是她父親的那個老人,這兩個在這世上唯一使他關心、唯一使他的希望有所寄託而又不相識的人,曾從黑暗中、在咫尺之間偶然在他眼前再現了一下,正當他自以為已把他們抓住時,一陣風卻又把這兩個人影吹散了。沒有一點真情實況的火星從那次最驚心動魄的衝突中迸射出來。沒有可能作任何猜測。連他自以為知道了的那個名字也落了空。玉秀兒肯定不是她的名字。而百靈鳥又只是一個別名。對那老人,又應當怎樣去看呢?難道他真的不敢在警察跟前露面嗎?馬呂斯又回想起從前在殘廢軍人院左近遇見的白髮工人。現在看來,那工人和白先生很可能是同一個人。那麼,他要經常改變裝束嗎?這人,有他英勇可敬的一面,也有他曖昧可疑的一面。他為什麼不喊救命?他又為什麼要溜走?他究竟是不是那姑娘的父親?最後,難道他果真就是德納第自以為認出的那個人嗎?德納第認錯了吧?疑問叢生,無從解答。所有這一切,確也絲毫無損於盧森堡公園中那個年輕姑娘所具有的那種天仙似的魅力。令人心碎的苦惱,馬呂斯滿腔熱愛,卻又極目蒼茫。他被推著,他被拉著,結果動彈不得。一切又全幻滅了,只剩下一片痴情。便連痴情的那種刺激本能和啟人急智的力量他也失去了。在一般情況下,在我們心裡燃燒著的那種火焰也稍稍能照亮我們的眼睛,向體外多少發射出一點能起作用的微光。馬呂斯,卻連戀情的那種悄悄的建議也全聽不見了。他從來不作這樣的打算:假使我到那個地方去看看呢?假使我這樣去試試呢?他已不能再稱為玉秀兒的她當然總還活在某個地方,卻沒有任何事物提醒馬呂斯應當朝哪個方向去尋找。他現在的生活可以簡括為這麼一句話:自信心已完全喪失在一種穿不透的陰霾中了。他始終抱著和她再次相見的心願,可是他已不再存這種希望。

  最不幸的是貧困又來臨了。他感到這股冷氣已緊緊靠在他身邊,緊靠在他背後。在那些苦惱的時日裡,長期以來,他早已中斷了他的工作,而中斷工作正是最危險不過的,這是一種習慣的消逝。容易丟棄而難於抓回的習慣。

  一定程度的夢想,正如適量的鎮靜劑,是好的。它可以使在工作中發燒、甚至發高燒的神智得到安息,並從精神上產生一種柔和清涼的氣息來修整純思想的粗糙形象,填補這兒那兒的漏洞和罅隙,連綴段落,並打磨想像的稜角。但過分的夢想能使人滅頂下沉。於精神工作的人而讓自己完全從思想掉入夢想,必遭不幸!他自以為進得去便隨時出得來,並認為這兩者之間沒有什麼區別。他想錯了!

  思想是智慧的活動,夢想是妄念的活動。以夢想代思想,便是把毒物和食物混為一談。

  我們記得,馬呂斯便是從這兒開始的。狂熱的戀情忽然出現,並把他推到了種種無目的和無基礎的幻想中。他出門僅僅為了去胡思亂想。緩慢的濡染。喧鬧而淤止的深淵。並且,隨著工作的減少,需要增加了。這是一條規律。處於夢想狀態中的人自然是不節約、不振作的,弛懈的精神經受不住緊張的生活。在這種生活方式中,有壞處也有好處,因為慵懶固然有害,慷慨卻是健康和善良的。但是不工作的人,窮而慷慨高尚,那是不可救藥的。財源涸竭,費用急增。

  這是一條導向絕境的下坡路,在這方面,最誠實和最穩定的人也能跟最軟弱和最邪惡的人一樣往下滑,一直滑到兩個深坑中的一個裡去:自殺或是犯罪。

  經常出門去胡思亂想的人總有一天會出門去跳水。

  過分的夢想能使我們變成艾斯庫斯或利勃拉【註:當時兩個年輕詩人,七月革命時曾參加巷戰;一八三二年他們在一齣戲劇失敗後自殺。】這類人。

  馬呂斯眼望著那個望不見的意中人,腳卻在這條下坡路上一步一步慢慢地往下滑。我們剛才描寫的這種情況,看來好像奇怪,其實是真實的。那個不在眼前的人的形象在心裡的黑暗處發出光輝,它越消逝,便越明亮,愁苦陰沉的靈魂老看見這一點光明出現在天邊,這是內心的沉沉黑夜中的一點星光。她,已經成了馬呂斯整個心靈的寄託處。他不再思考旁的事情了,他昏昏沉沉地感到他那身舊衣服已不可能再穿了,新的那身也變舊了,他的襯衣破爛了,帽子破爛了,靴子破爛了,就是說,他的生命也破爛了。他常暗自想道:「只要我能在死去以前再見她一面!」

  給他留下的唯一甘美的念頭,便是她曾愛過他,她的眼睛已向他表達了這一心事,她不認識他,卻了解他的心,也許現在在她所在的地方,不管這地方是多麼神祕,她仍愛著他呢。誰知道她不也在想念他,正如他想念她呢?每一顆戀愛的心都有這麼一種無可言喻的時刻,在只有理由感受痛苦的情況下,卻又會隱隱感到一種喜悅心情的驚擾。他心裡有時想道:「這是因為她的思想向我飛來了!」隨後他又加上一句:「我的思想應當也能飛向她那裡。」

  這種幻想,這種使他過後頻頻點頭的幻想,果然在他的心靈裡傾注了一種類似希望的光輝。他斷斷續續地,尤其是在那種易使苦苦思索的人感到悵惘的夜晚,拿起一疊白紙,專把愛情灌注在他腦子裡的一些最純潔、最空泛、最超絕的夢想隨筆寫了上去。他稱這為「和她通信」。

  不應當認為他的理智是混亂的。正相反。他失去了從事工作和朝著一個固定目標穩步前進的能力,但是他比任何時候都來得通達和正直。馬呂斯常以冷靜、現實、不無奇特的目光對待他眼前的事物,形形色色的事和形形色色的人,他對一切,常以誠實的沮喪心情和天真的無私態度作出了中肯的評價。他的判斷,幾乎擺脫了希望,是高超出眾的。

  在這樣的精神狀態中,任何事物都逃不過他,騙不了他,他隨時在發現人生、人類和命運的要旨所在。這是一個由上帝賦予的具有經得住愛情和苦難的靈魂,它即使在煎熬中也仍然是快樂的!凡是不曾在這雙重的光裡觀察過世事和人心的人,都可以說是什麼也沒有看真切,什麼也看不懂的。

  在戀愛和痛苦中的心靈是處在卓絕的狀態中。

  總之,一天接著一天過去了,卻一點也沒有新的發現。他只覺得剩下來要他去度過的淒涼時日隨時都在縮短。他彷彿已清清楚楚地望見那無底深淵邊上的陡壁。

  「怎麼!」他常這樣想,「難道在這以前,我就不會再遇見她了!」

  人們順著聖雅克街往上走,走過便門,再朝左沿著從前的那條內馬路往前走一段,便到了健康街,接著便是冰窖,在離哥白蘭小河不遠的地方,人們會見到一塊空地,在圍繞巴黎的那種漫長而單調的環城馬路的一帶,是唯一可以吸引魯伊斯達爾【註:十七世紀荷蘭風景畫家。】坐下來的場所。

  那地方散發著一種無以名之的淡遠的情趣,一片青草地,上面有幾根拉緊的繩索,迎風晾著一些舊衣破布,蔬菜地邊有所路易十三時代的古老莊屋,龐大的屋頂上開著光怪陸離的頂樓窗,傾斜破爛的木柵欄,白楊樹叢中有個小池塘,幾個婦女,笑聲,談話聲,朝遠處看,能望見先賢祠、盲啞院的樹、軍醫學院,黑黝黝,矮墩墩,怪模怪樣,有趣,美不勝收,在更遠處,有聖母院鐘塔的嚴峻的方頂。由於這地方很值得一看,便誰也不來看這地方。一刻鐘裡難得有一輛小車和一個車夫走過。

  一次,馬呂斯獨自閒逛,偶然走到這地方的小池邊。這天,路上恰巧有個難逢難遇的過路人。馬呂斯多少有點被這裡近似蠻荒的趣味所感動,他問那過路人:「這地方叫什麼名字?」

  過路人回答:「百靈場。」

  他接著又說了一句:「烏爾巴克殺害伊夫里的那個牧羊姑娘,正在這地方。」

  但是「百靈」這兩個字一出口,馬呂斯便什麼也聽不見了。在神魂顛倒的情況下,一兩個字足使那種急速凝固狀態出現。全部思想突然緊緊圍繞著一個念頭,再不能察覺任何其他事物了。百靈鳥,在馬呂斯愁腸深處早已代替了玉秀兒的名字。他在那種迷了心竅的痴情中,傻頭傻腦地對自己說:「嘿!這是她的場子。我一定能在這地方找到她的住處。」

  這是荒唐的想法,然而卻不可抗拒。

  從此他天天必去百靈場。

  ※※※

  二 監牢中醞釀的罪惡

  沙威在戈爾博老屋中的勝利看來好像是很全面的,其實不然。

  首先,也是他的主要憂慮,當時沙威並沒使那俘虜成為俘虜。那個逃走了的受害人比那些謀害人更可疑,這個人,匪徒對他既然那麼重視,對官方來說,也應當同樣是一種奇貨吧。

  其次,巴納斯山也從沙威手中漏網。

  他得另候機會來收拾這個「香噴噴的妖精」。當時愛潘妮在路邊大樹底下把風,巴納斯山遇見了她,便把她帶走了,他寧願去和姑娘調情,不願跟老頭兒找油水。幸虧這樣,他仍能逍遙自在。至於愛潘妮,沙威派人把她「釘」住了,這可算不了什麼慰藉。愛潘妮和阿茲瑪一道,都進了瑪德欒內特監獄。

  最後,在從戈爾博老屋押往拉弗爾斯監獄的路上,那些主要罪犯中的一個,鐵牙,不見了。誰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警察和衛隊們都「莫名其妙」,他化成了一股煙,他從手銬裡滑脫了,他從車子的縫裡流掉了,馬車開裂了,他溜了,大家都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只知道到監獄時,鐵牙丟了。那裡面有仙人的手法或是警察的手法。鐵牙能像一朵雪花融在水裡那樣融化在黑夜裡嗎?這裡有沒有警察方面的默契呢?這人是不是一個在混亂和秩序兩方面都有關聯的啞謎呢?難道他是犯法和執法的共同中心嗎?這個斯芬克司是不是兩隻前爪踩在罪惡裡,兩隻後爪踩在法律裡呢?沙威一點也不接受這種混淆視聽的說法,如果他知道有這種兩面手法,他渾身的毛都會倒豎起來,在他的隊伍裡也還有其他一些偵察人員,雖然是他的下屬,但警務方面的種種祕密卻比他知道得多些,鐵牙正是那樣一個能成為一個相當好的警察的暴徒。在偷天換日的伎倆方面能和黑暗勢力建立起如此密切的關係,這對盜竊來說,是上好的,對警務來說也是極可貴的。這種雙刃歹徒是有的。不管怎樣,鐵牙渺無影蹤了。沙威對這件事,急躁甚於驚訝。

  至於馬呂斯,「這個怕事的傻小子律師」,沙威卻不大在乎,連他的名字也忘了。並且,一個律師算什麼,律師是隨時都能找到的。不過,這玩意兒真就是個律師嗎?

  審訊開了個頭。

  裁判官覺得在貓老板匪幫那一夥中間,有一個人可以不坐牢,這樣做有好處,希望能從他那裡聽到一點口風。這人便是普呂戎,小銀行家街上的那個長頭髮。他們把他放在查理大帝院裡,獄監們都睜著眼睛注視他。

  普呂戎這個名字,在拉弗爾斯監獄裡是大夥兒記得的。監獄裡有一座醜惡不堪的所謂新大樓院子,行政上稱這為聖貝爾納院,罪犯們卻稱為獅子溝,這院子有一道鏽了的舊鐵門,通向原拉弗爾斯公爵府的禮拜堂,後來這裡改作囚犯的宿舍。在這門的左邊附近,有一堵高齊屋頂、布滿了鱗片和扁平苔蘚的條石牆,在那牆上,十二年前,還能見到一種堡壘樣的圖形,是用釘子在石頭上胡亂刻畫出來的,下方簽了這樣的字:

  普呂戎,一八一一。

  這個一八一一年的普呂戎是一八三二年的普呂戎的父親。

  這小普呂戎,我們在戈爾博老屋謀害案裡只隨便望過一眼,那是個非常狡猾、非常能幹、外表憨氣十足、愁眉苦臉的健壯小夥子。正因為這股憨態,裁判官才放了他,認為把他放在查理大帝院裡比關在隔離牢房裡還有用些。

  囚犯們並不因為受到法律的管制便互不往來。他們不至於為這點小事而縮手縮腳。因犯罪而坐監並不妨礙再犯他罪。藝術家已有了一幅油畫陳列在展覽館裡,他照樣可以在他的工作室裡另創一幅新作。

  普呂戎好像已被監牢關傻了。人們有時看見他在查理大帝院裡,一連幾個鐘頭呆立在小賣部的窗子附近,像個白痴似的老望著那塊骯髒的價目表,從最初的「大蒜,六十二生丁」起直唸到最末的「雪茄,五生丁」。要不,他就不停地發抖,磕牙,說他在發燒,並問那病房裡那二十八張床可有一張空的。

  忽然,在一八三二年二月的下半月裡,人們一下子發現普呂戎這瞌睡蟲,通過獄裡的幾個雜工,不是用他自己的名義,而是用他三個夥伴的名義,辦了三件不同的事,總共花了他五十個蘇,這是一筆很不尋常的費用,引起了監獄警務班長的注意。

  經過調查,並參照張貼在犯人會客室裡那張辦事計費表加以研究之後,終於知道了那五十個蘇是這樣分配的:三件事,一件是在先賢祠辦的,十個蘇;一件是在軍醫學院辦的,十五個蘇;一件在格勒內爾便門辦的,二十五個蘇。最末這一筆是計費表上最高的數字。同時,先賢祠、軍醫學院和格勒內爾又正是三個相當凶惡的便門賊所住的地方,一個叫克呂伊丹涅,又叫皮查羅,一個叫光榮,是個被釋放了的苦役犯,一個叫攔車漢子,這次的事又把警察的眼睛引向了他們。普呂戎送出去的那些信不是按地址送達,而是交給一些在街上等候的人,因而警察猜測那裡面一定有些為非作歹的祕密通知。加上其他一些蛛絲馬跡,他們便把這三個人抓了起來,以為普呂戎的任何密謀都已被挫敗。

  大致在採取這些措施以後一星期光景,有個晚上,一個巡夜的獄監,在巡查新大樓下層的宿舍並正要把他的栗子丟進栗子箱時──這是當時用來保證獄監們嚴格執行任務的方法,釘在每個宿舍門口的那些箱子裡,每一小時都應有一個栗子落進去──那獄監從宿舍的偵察孔裡望見普呂戎正曲腿彎腰地坐在床上,藉著牆上的蠟燭光在寫什麼。守衛跑進去,把普呂戎送到黑牢房裡關了一個月,但是沒有找到他寫的東西。

  警察便沒有能掌握其他情況。

  有一件事卻是肯定無疑的:第二天,一個「郵車夫」從查理大帝院裡被丟向天空,越過那座六層大樓,落在大樓另一面的獅子溝裡了。

  囚犯們所說的「郵車夫」,是一個用藝術手法團起來,送到「愛爾蘭」去的麵包團子;所謂送到愛爾蘭,便是越過牢房的房頂,從一個院子拋到另一個院子。(詞源學:越過英格蘭,從一個陸地到另一個陸地,愛爾蘭。)總之,麵包團落到了那個院子裡。拾起麵包團的人,把它剖開,便能在裡面找到一張寫給那院子裡某個囚犯的字條;發現這字條的,如果是個囚犯,便把它轉到指定地點;如果是個守衛,或是一個被暗中收買了的囚犯,也就是監獄裡所說的綿羊和苦役牢裡所說的狐狸,那字條便會被送到管理處,轉給警察。

  這一次,那郵車夫達到了目的地,儘管收件人當時正在「隔離」期間。那收件人正是巴伯,貓老板的四巨頭之一。

  那郵車夫裹著一條捲好的紙,上面只有兩行字:

  「巴伯,卜呂梅街有筆生意好做。一道對著花園的鐵欄門。」

  這便是普呂戎在那天晚上寫的東西。

  儘管有層層的男搜查人員和女搜查人員,巴伯終於想到辦法把那字條從拉弗爾斯監獄送到他的一個被關在婦女救濟院的「相好」手裡。這姑娘又把那字條轉到一個她認識的叫作馬儂的女人那裡,後者已受到警察的密切注意,但還未被捕。關於這個馬儂,讀者已經見過她的名字,我們以後還會談到她和德納第一家人的關係,她通過愛潘妮,能在婦女接濟院和瑪德欒內特監獄之間起橋梁作用。

  正在這時,在指控德納第的案子裡,由於有關他的兩個女兒的部分缺乏證據,愛潘妮和阿茲瑪都被釋放了。

  愛潘妮出獄時,馬儂在瑪德欒內特的大門外偷偷候著她,把普呂戎寫給巴伯的那張字條給了她,派她去把這件事「弄清楚」。

  愛潘妮去卜呂梅街,認清了那鐵欄門和花園,細看了那棟房子,窺伺了幾天,然後到鐘錐街馬儂家裡,給了她一塊餅乾,馬儂又把這餅乾送到婦女救濟院巴伯的相好手裡。一塊餅乾,對監獄中的象徵主義暗號來說,便是「沒有辦法」。因此,不到一星期,巴伯和普呂戎,一個正去「受教導」,一個正受了教導回來,兩個人在巡邏道上碰了面。普呂戎問:「怎樣了,卜街?」巴伯回答:「餅乾。」

  普呂戎在拉弗爾斯監獄裡製造的罪胎就這樣流產了。

  這次墮胎還有下文,不過和普呂戎的計劃完全不相干。我們將來再談。

  我們常常會在想接這一根線的時候,接上了另一根線。

  ※※※

  三 馬白夫老人的奇遇

  馬呂斯已不再訪問任何人,不過他有時會遇見馬白夫公公。

  這時,馬呂斯正沿著一種陰暗淒涼的梯級慢慢往下走。我們不妨稱之為地窖子階梯的這種梯級,把人們帶到那些不見天日、只聽到幸福的人群在自己頭上走動的地方,當馬呂斯這樣慢慢往下走時,馬白夫先生也同時在他那面往下走。

  《柯特雷茨附近的植物圖說》已絕對銷不出去了。靛青的試種,由於奧斯特里茨的那個小園子裡陽光不足,也毫無成績。馬白夫先生在那裡只能種些性喜陰濕的稀有植物。但他並不灰心。他在植物園裡獲得一角光照通風都好的地,用來「自費」試種靛青。為了做這試驗,他把《植物圖說》的銅版全押在當鋪裡。他把每天的早餐縮減到兩個雞蛋,其中一個留給他那年老的女僕,他已十五個月沒有付給她工資了。他的早餐經常是一天中唯一的一餐。他失去了那種稚氣十足的笑聲,他變得陰沉了,也不再接待朋友。好在馬呂斯也不想去看他。有時,馬白夫先生去植物園,老人和那青年會在醫院路上迎面走過。他們彼此並不交談,只愁眉苦眼地相互點個頭罷了。傷心啊,貧苦竟能使人忘舊!往日是朋友,於今成了路人。

  書店老板魯瓦約爾已經死了。現在馬白夫先生認識的僅只是他自己的書籍、他的園子和他的靛青,這是他的幸福、興趣和希望所呈現的三個形象。這已夠他過活了。他常對自己說:「到我把那藍色團子做成的時候,我便有錢了,我要把我的那些銅版從當鋪裡贖回來,我要大吹大擂地把我那本《植物圖說》推銷一番,敲起大鼓,報紙上登上廣告,我就可以去買一本皮埃爾.德.梅丁的《航海藝術》了。我知道什麼地方能買到,一五五九年版帶木刻插圖的。」目前,他天天去培植他那方靛青地,晚上回家澆他的園子,讀他的書。馬白夫先生這時已年近八十了。

  一天傍晚,他遇到一件怪事。

  那天,大白天他便回了家。體力日漸衰退的普盧塔克媽媽正病倒在床上。晚餐時,他啃了一根還剩有一點點肉的骨頭,又吃了一片從廚房桌上找到的麵包,出去坐在一條橫倒的界石上面,這是他在花園裡用來當長凳的。

  在這條長凳近旁,按照老式果園的布局,豎著一個高大的圓頂櫃,它的木條、木板都已很不完整,下層是兔子窩,上層是果子架。兔子窩裡沒有兔子,果子架上卻還有幾個蘋果。這是剩餘的過冬食物。

  馬白夫先生戴著眼鏡,手裡捧著兩本心愛的書在翻翻唸唸,這兩本書不但是他心愛的,對他那樣年紀的人來說,更嚴重的是那兩本書常使他心神不安。他那怯懦的生性原已使他在某種程度上接受了一些迷信思想。那兩本書之一是德朗克爾院長的有名著作,《魔鬼的多變》,另一本是米托爾.德.拉魯博提埃爾的四開本,《關於沃維爾的鬼怪和皮埃弗的精靈》。他的園子在從前正是精靈不時出沒的地方,因而那後一本書更使他感到興趣。暮色的殘暉正開始把上面的東西變白,下面的東西變黑。馬白夫公公一面閱讀,一面從他手裡的書本上望著他的那些花木,其中給他最大安慰的是一株絢爛奪目的山躑躅,四天的乾旱日子剛過去,熱風,烈日,不見一滴雨,枝頭下垂了,花苞蔫了,葉子落了,一切都需要灌溉,那棵山躑躅尤其顯得憔悴多愁。和某些人一樣,馬白夫公公也認為植物是有靈魂的。老人在他那塊靛青地裡工作了一整天,已精疲力竭了,可他仍站起來,把他的兩本書放在條凳上,彎著腰,搖搖晃晃,一直走到井邊,但他抓住鐵鏈想把它提起一點,以便從釘子上取下來也做不到了。他只好轉回來,淒淒慘慘,抬頭望著星光閃爍的天空。

  暮色有那麼一種靜穆的氣象,它能把人的苦痛壓倒在一種無以名之的淒涼和永恆的喜悅下。這一夜,看來又將和白天一樣乾燥。

  「處處是星!」那老人想道,「一絲雲彩也不見!沒有一滴水!」

  他的頭,抬起了一會兒,又落在了胸前。

  他繼又把頭抬起,望著天空嘟囔:

  「下點露水吧!憐惜憐惜眾生吧!」

  他又試了一次,要把井上的鐵鏈取下來,但是他力氣不濟。

  正在這時,他聽見一個人的聲音說道:

  「馬白夫公公,要我來替您澆園子嗎?」

  同時,籬笆中發出一種聲響,彷彿有什麼野獸穿過似的,他看見從雜草叢裡走出一個瘦長的大姑娘,站在他跟前,大膽地望著他。這東西,與其說像個人,倒不如說是剛從暮色中幻化出來的一團影子。

  馬白夫公公原很容易受驚,並且,我們說過,很容易害怕的,他一個字還沒有來得及回答,那個神出鬼沒的生靈已在黑暗中取下鐵鏈,把吊桶垂下去,隨即又提起來,灌滿了澆水壺,老人這才看見那影子是赤著腳的,穿一條破爛裙子,在花畦中來回奔跑,把生命灑向她的四周。從蓮蓬前頭噴出來的水灑在葉子上,使馬白夫公公心裡充滿了快樂。他彷彿覺得現在那棵山躑躅感到幸福了。

  第一桶完了,那姑娘又汲取第二桶,繼又第三桶。她把整個園子全澆遍了。

  她那渾身全黑的輪廓在小道上這樣走來走去,兩條骨瘦如柴的長胳臂上飄著一塊絲絲縷縷的破爛披肩,望上去,真說不出有那麼一股蝙蝠味兒。

  當她澆完了水,馬白夫公公含著滿眶眼淚走上前去,把手放在她的額頭上說:

  「天主保佑您。您是一個天使,您能這樣愛惜花兒。」

  「不,」她回答說,「我是鬼,做鬼,我並不在乎。」

  那老人原就沒有等她答話,也沒聽見她的回答,便又大聲說:

  「可惜我太差勁了,太窮了,對您一點也不能有所幫助!」

  「您能幫助我。」她說。

  「怎樣呢?」

  「把馬呂斯先生的住址告訴我。」

  老人一點也不懂。

  「哪個馬呂斯先生?」

  他翻起一雙白濛濛的眼睛,彷彿在搜索什麼消失了的往事。

  「一個年輕人,早些日子常到這兒來的。」

  馬白夫先生這才回憶起來。

  「啊!對……」他大聲說,「我懂了您的意思。等等!馬呂斯先生……男爵馬呂斯.彭眉胥,可不是!他住在……他已不住在……真糟,我不知道。」

  他一面說,一面彎下腰去理那山躑躅的枝子,接著又說道:

  「有了,我現在想起來了。他經常走過那條大路,朝著冰窖那面走去。落鬚街。百靈場。您到那一帶去找。不難遇見他。」

  等馬白夫先生直起身子,什麼人也沒有了,那姑娘不見了。

  他確有點兒害怕。

  「說真話,」他想,「要是我這園子沒有澆過水,我真會當是遇見鬼了呢。」

  一個鐘頭過後,他躺在床上,這念頭又回到他的腦子裡,他就要入睡了,也就是思想像寓言中所說的、為過海而變成魚的鳥似的,漸漸化為夢境,進入模糊的睡鄉,這時,在朦朧中他對自己說:

  「確實,這很像拉魯博提埃爾談到的那種精靈。真是個精靈嗎?」

  ※※※

  四 馬呂斯的奇遇

  在「鬼」訪問馬白夫公公的幾天以後,一個早晨──是個星期一,馬呂斯為德納第向古費拉克借五個法郎的那天──,馬呂斯把那值五法郎的錢放進衣袋,決定在送交管理處以前,先去「逛上一會兒」,希望能在回家後好好工作。他經常是這樣的。一起床,便坐在一本書和一頁紙前,胡亂塗上幾句譯文。他這時的工作是把兩個德國人的一場著名爭吵,甘斯和薩維尼的不同論點譯成法文,他看看薩維尼,他看看甘斯,讀上四行,試著寫一行,不成,他老看見在那張紙和他自己之間有顆星,於是他離座站起來說道:「我出去走走。回頭能就順利工作了。」

  他去了百靈場。

  到了那裡,他比任何時候都更是只見那顆星,也比任何時候都更加見不到薩維尼和甘斯了。

  他回到家裡,想再把工作撿起來,但是一點也辦不到,即使是斷在他腦子裡線索裡的一根,也沒法連起來,於是他說:「我明天再也不出去了。那會妨礙我工作。」可是他沒有一天不出門。

  他的住處,與其說是古費拉克的家,倒不如說是百靈場。他的真正的住址是這樣的:健康街,落鬚街口過去第七棵樹。

  那天早晨,他離開了第七棵樹,走去坐在哥白蘭河邊的石欄上。一道歡樂的陽光正穿過那些通明透亮的新發的樹葉。他在想念「她」。他的想念繼又轉為對自己的責備,他痛苦地想到自己已被懶惰──靈魂麻痹症所控制,想到自己的前途越來越黑暗,甚至連太陽也看不見了。

  這時他心裡有著這種連自言自語也算不上的模糊想法,由於他的內心活動已極微弱,便連自怨自艾的力量也失去了,在這種百感交集的迷惘中,他感受了外界的種種活動,他聽到在他後面,他的下面,哥白蘭河兩岸傳來了洗衣婦的搗衣聲,他又聽到鳥雀在他上面的榆樹枝頭嚶鳴啼唱。一方面是自由、自得其樂和長了翅膀的悠閒的聲音,另一方面是勞動的聲音。這一切引起了他的無窮感慨,幾乎使他陷入深思,這是兩種快樂的聲音。

  他正這樣一籌莫展在出神時,突然聽到一個人的聲音在說:「嘿!他在這兒。」

  他抬起眼睛,認出了那人便是有天早上來到他屋裡的那個窮娃子,德納第的大姑娘,愛潘妮,他現在已知道她的名字了。說也奇怪,她顯得更窮,卻也漂亮些了,這好像是她絕對不能同時邁出的兩步。但她確已朝著光明和苦難兩個方面完成了這一雙重的進步。她赤著一雙腳,穿一身破爛衣服,仍是那天那麼堅定地走進他屋子時的那模樣,不過她的破衣又多拖了兩個月,洞更大了,爛布片也更髒了。仍是那種嘶啞的嗓子,仍是那個因風吹日曬而發黑起皺的額頭,仍是那種放肆、散亂、浮動的目光。而她新近經歷過的牢獄生活,又在她那蒙垢受苦的面貌上添上一種說不上的叫人見了心驚膽寒的東西。

  她頭髮裡有些麥稈皮和草屑,但不像那個受了哈姆雷特瘋病感染而癲狂的奧菲利婭,而是因為她曾在某個馬廄的草堆上睡過覺。

  儘管這樣,她仍是美麗的。呵!青春,你真是顆燦爛的明星。

  這時,她走到馬呂斯跟前停下來,枯黃的臉上略帶一點喜色,並稍露一點笑容。

  她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

  「我到底把您找著了!」她終於這樣說,「馬白夫公公說對了,是在這條大路上!我找得您好苦!要是您知道就好了!您知道了吧?我在黑屋子裡關了十五天!他們又把我放了!看見我身上啥也找不出來,況且我還不到受管制的年齡!還差兩個月。呵!我找您找得好苦啊!已經找了六個星期。您已不住在那邊了嗎?」

  「不住那邊了。」馬呂斯說。

  「是呀,我懂。就為了那件事。是叫人難受,那種搶人的事。您就搬走了。怎麼了!您為什麼要戴一頂這麼舊的帽子?像您這樣一個青年,應當穿上漂亮衣服才對。您知道嗎,馬呂斯先生?馬白夫公公管您叫男爵馬呂斯還有什麼的。您不會是什麼男爵吧。男爵,那都是些老傢伙,他們逛盧森堡公園,全待在大樓前面,太陽最好的地方,還看一個蘇一張的《每日新聞》。有一次,我送一封信給一個男爵,他便是這樣的。他已一百多歲了。您說,您現在住在什麼地方?」

  馬呂斯不回答。

  「啊!」她接著說,「您的襯衣上有個洞。我得來替您補好。」

  她又帶著漸漸沉鬱下來的神情往下說:

  「您的樣子好像見了我不高興似的。」

  馬呂斯不出聲,她也靜了一會兒,繼又大聲喊道:

  「可是只要我願意,我就一定能使您高興!」

  「什麼?」馬呂斯問,「您這話什麼意思?」

  「啊!您對我一向是說『你』的!」她接著說。

  「好吧,你這話什麼意思?」

  她咬著自己的嘴唇,似乎拿不定主意,內心在掙扎。最後,她好像下定了決心。

  「沒有關係,怎麼都可以。您老是這樣愁眉苦臉,我要您高興。不過您得答應我,您一定要笑。我要看見您笑,並且聽您說:『好呀!好極了。』可憐的馬呂斯先生!您知道!您從前許過我,無論我要什麼,您都情願給我……」

  「對,你說吧!」

  她瞪眼望著馬呂斯,向他說:

  「我已找到那個住址。」

  馬呂斯面無人色。他的全部血液都回到了心裡。

  「什麼住址?」

  「您要我找的那個住址!」

  她又好像費盡無窮力氣似的加上一句:

  「就是那個……住址。您明白嗎?」

  「我明白!」馬呂斯結結巴巴地說。

  「那個小姐的!」

  說完這幾個字,她深深嘆了一口氣。

  馬呂斯從他坐著的石欄上跳了下來,狠狠捏住她的手:

  「呵!太好了!快領我去!告訴我!隨你向我要什麼!在什麼地方?」

  「您跟我來,」她回答,「是什麼街,幾號,我都不清楚,那完全是另一個地方,不靠這邊,但是我認得那棟房子,我領您去。」

  她抽回了她的手,以一種能使旁觀者聽了感到苦惱,卻又絕沒有影響到如醉如痴的馬呂斯的語氣接著說:

  「呵!瞧您有多麼高興!」

  一陣陰影浮過馬呂斯的額頭。他抓住愛潘妮的手臂。

  「你得向我發個誓!」

  「發誓?」她說,「那是什麼意思?奇怪!您要我發誓?」

  她笑了出來。

  「你的父親!答應我,愛潘妮!我要你發誓你不把那住址告訴你父親!」

  她轉過去對著他,帶著驚訝的神氣說:

  「愛潘妮!您怎麼會知道我叫愛潘妮?」

  「答應我對你提出的要求!」

  她好像沒有聽見他說話似的:

  「這多有意思!您叫了我一聲愛潘妮!」

  馬呂斯同時抓住她的兩條胳膊:

  「你回我的話呀,看老天面上!注意聽我向你說的話,發誓你不把你知道的那個住址告訴你父親!」

  「我的父親嗎?」她說,「啊,不錯,我的父親!您放心吧。他在牢裡。並且,我父親關我什麼事!」

  「但是你沒有回答我的話!」馬呂斯大聲說。

  「不要這樣抓住我!」她一面狂笑一面說,「您這樣推我幹什麼!好吧!好吧!我答應你!我發誓!這有什麼關係?我不把那住址告訴我父親。就這樣!這樣行嗎?這樣成嗎?」

  「也不告訴旁人?」馬呂斯說。

  「也不告訴旁人。」

  「現在,」馬呂斯又說,「你領我去。」

  「馬上就去?」

  「馬上就去。」

  「來吧。呵!他多麼高興呵!」她說。

  走上幾步,她又停下來:

  「您跟得我太近了,馬呂斯先生。讓我走在前面,您就這樣跟著我走,不要讓別人看出來。別人不應當看見像您這樣一個體面的年輕人跟著我這樣一個女人。」

  任何語言都無法表達從這孩子嘴裡說出的「女人」這兩個字的含義。

  她走上十來步,又停下來,馬呂斯跟上去。她偏過頭去和他談話,臉並不轉向他:

  「我說,您知道您從前曾許過我什麼嗎?」

  馬呂斯掏著自己身上的口袋。他在這世上僅有的財富便是那準備給德納第的五法郎。他掏了出來,放在愛潘妮手裡。

  她張開手指,讓錢落在地上,愁眉不展地望著他:

  「我要的不是錢。」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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