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第一卷 關於滑鐵盧|2

  十 聖約翰山高地

  深溝的慘禍未了,埋伏著的炮隊已經露面了。

  六十尊大炮和十三個方陣同時向著鐵騎軍劈面射來。無畏將軍德洛爾立即向英國炮隊還禮。

  英國的輕炮隊全數急馳回到方陣中間。鐵騎軍一下也沒有停。那條凹路的災害損傷了他們的元氣,卻不會傷及他們的勇氣。那些人都是因為力寡勢孤反而勇氣百倍的。

  只有瓦蒂埃縱隊遭了那凹路的殃,德洛爾縱隊,卻全部到達目的地,因為內伊指示過,教他從左面斜進,他彷彿預先嗅到了陷阱似的。

  鐵騎軍蹴踏著英軍的方陣。

  腹朝黃土,放開韁勒,牙咬著刀,手捏著槍,那就是當日衝殺的情形。

  有時,在戰爭中,心情會使人變得僵硬,以致士兵成了塑像,肉身變成青石。英國的各營士兵都被那種攻勢嚇慌了,待著不能動。

  當時的情形確是觸目驚心。

  英軍方陣的每一面都同時受到衝擊。鐵騎軍狂暴地旋轉著,把他們包在中間。那些步兵沉著應戰,毫不動搖。第一列,一隻腳跪在地上,用槍刺迎接鐵騎;第二列開槍射擊;第二列後面,炮兵上著炮彈,方陣的前方讓開,讓開花彈通過,又隨即合攏。鐵騎軍報以蹴踏。他們的壯馬立在兩隻後蹄上,跨過行列,從槍刺尖上跳過去,巍然落在那四堵人牆中間。炮彈在鐵騎隊伍中打出了一些空洞,鐵騎也在方陣中衝開了一些缺口。一列列被馬蹄踏爛了的人,倒在地上不見了。槍刺也插進了那些神騎的胸腹。人們在旁的地方,也許不曾見過那種光怪陸離的傷亡情況。方陣被那種狂暴的騎兵侵蝕以後,便縮小範圍,繼續應戰。他們把射不盡的開花彈在敵人的隊伍中爆炸開來。那種戰爭的形象確是殘暴極了。那些方陣已不是隊伍,而是一些火山口。鐵騎軍也不是馬隊,而是一陣陣的暴風。每一個方陣都是一座受著烏雲侵襲的火山,熔岩在和雷霆交戰。

  極右的那個方陣,暴露在外面,是最沒有掩護的一個,幾乎一經接觸便全部被消滅了。它是蘇格蘭第七十五聯隊組成的。那個吹風笛的士兵坐在方陣中央的一面軍鼓上,氣囊挾在腋下,無憂無慮地垂著他那雙滿映著樹影湖光的愁鬱的眼睛,正當別人在他前後左右廝殺時,他還吹奏著山地民歌。那些蘇格蘭士兵,在臨死時還想念著班樂鄉,正如希臘人回憶阿戈斯【註:希臘城名。】一樣,一個鐵甲騎兵把那氣囊和抱著它的那條胳膊同時一刀砍下,歌曲也就隨著歌手停止了。

  鐵騎軍的人數比較少,那凹路上的災難把他們削弱了,而在那裡和他們對抗的,幾乎是英國的全部軍隊,但是他們以一當十,氣勢如虹。那時,幾營漢諾威軍隊向後折回了。威靈頓見了,想到了他的騎兵。假使拿破崙那時也想到了他的步兵,他也許就打了個勝仗,那一點忽略是他一種無可彌補的大錯。

  那些攻入的鐵騎軍突然覺得自己被攻了。英國的騎兵已在他們的背後。他們前有方陣,後有薩默塞特,薩默塞特便是那一千四百名龍騎衛隊。薩默塞特右有德恩貝格的德國輕騎兵,左有特利伯的比利時火槍隊;鐵騎軍的頭部和腰部,前方和後方,都受著騎兵和步兵的襲擊,他們得四面應戰。這對他們有什麼關係?他們是旋風。那種勇氣是無法形容的。

  此外,炮兵始終在他們的背後轟擊。不那樣,就不能傷他們的背。他們的一副鐵甲,在左肩胛骨上有一個槍彈孔,現在還陳列在所謂滑鐵盧陳列館裡。

  有了那樣的法國人,也就必須有那樣的英國人。

  那已不是混戰,而是一陣黑旋風,一種狂怒,是靈魂和勇氣的一種觸目驚心的奮厲,是一陣劍光與閃電交馳的風暴。一剎那間,那一千四百名龍騎衛隊只剩下八百了,他們的大佐弗來也落馬而死。內伊領著勒費弗爾.戴努埃特的長矛兵和狙擊隊趕來。聖約翰山高地被占領,再被占領,又被占領了。鐵騎軍丟開騎兵,回頭再去攻步兵,或者,說得正確一些,那一群亂人亂馬,已經扭作一團,誰也不肯放手。那些方陣始終不動。先後衝擊過十二次。內伊的坐騎連死四匹。鐵騎軍的半數死在高地上。那種搏鬥延續了兩個鐘頭。

  英軍深受震動。大家都知道,假使鐵騎軍最初不曾遭受那凹路的損傷,他們早已突破了英軍的中部,而勝利在握了。見過塔拉韋臘【註:一八○九年威靈頓戰勝法軍於此。】和巴達霍斯【註:西班牙城名,一八一一年被法軍攻占。】戰役的克林東望見這種稀有的騎兵也不免瞠目結舌,呆如石人。十有七成敗定了的威靈頓也不失英雄本色,加以讚歎。他低聲說著:「出色!」

  鐵騎軍殲滅了十三個方陣中的七個,奪取或釘塞了六十尊大炮,並且獲得英軍聯隊的六面軍旗,由羽林軍的三個鐵騎兵和三個狙擊兵送到佳盟莊上,獻給了皇帝。

  威靈頓的地位更加不利了。那種奇怪的戰爭就像兩個負傷惡鬥的人的肉搏,雙方的血都已流盡,但是彼此都不放手,仍繼續搏鬥。看兩個人中究竟誰先倒下?

  高地的爭奪戰繼續進行。

  那些鐵騎軍究竟到達過什麼地方?誰也不知道。但有一點是確實的,就是在戰爭的翌日,在尼維爾、熱納普、拉羽泊和布魯塞爾四條大路的交叉處,有人發現了一個鐵騎兵,連人帶馬,一同死在一個稱那些進入聖約翰山的車子的天秤架子裡。那個騎士穿過了英軍的防線。抬過他屍體的那些人中,現在還有一個住在聖約翰山,他的名字叫德阿茨。當時他十八歲。

  威靈頓覺得自己漸漸支持不住了。這是生死關頭。

  鐵騎軍絲毫沒有成功,因為他們並沒有突破中部防線。雙方都占住了那高地,也就等於雙方都沒有占住,並且大部分還在英軍手裡。威靈頓有那村子和那片最高的平地,內伊只得了山脊和山坡。雙方都好像在那片傷心慘目的土地上紮下了根。

  但是英軍的困憊看來是無可救藥的。他們流血的程度真是可怕。左翼的蘭伯特請援。威靈頓回答:「無援可增,犧牲吧!」幾乎同時──這種不約而同的怪事正可說明兩軍都已精疲力盡──內伊也向拿破崙請求步兵,拿破崙喊著說:「步兵!他要我到哪裡去找步兵?他要我臨時變出來嗎?」

  但是英軍是病得最厲害的。那些鋼胸鐵甲的大隊人馬的猛突已把他們的步兵踏成了肉醢。寥寥幾個人圍著一面旗,就標誌著一個聯隊的防地,某些營的官長只剩了一個上尉或是一個中尉;已經在聖拉埃大受損傷的阿爾頓師幾乎死絕,范.克呂茨的一旅比利時勇士已經伏屍在尼維爾路一帶的稞麥田中;在一八一一年混在我們隊伍中到西班牙去攻打威靈頓,又在一八一五年聯合英軍來攻打拿破崙的那些荷蘭近衛軍,幾乎沒剩下什麼人。軍官的傷亡也是突出的。翌日親自埋腿的那位貴人阿克斯布里吉當時已經炸裂膝蓋。從法國方面說,在那次鐵騎軍戰鬥的過程中,德洛爾、雷力傑、柯爾培爾、德諾普、特拉維爾和布朗卡都已負傷退陣,在英國方面,阿爾頓受了傷,巴恩受了傷,德朗塞陣亡,范.梅朗陣亡,昂普特達陣亡,威靈頓的作戰指揮部全完了,在那種兩敗俱傷的局面中,英國的損失更為嚴重。護衛步兵第二聯隊丟了五個中校、四個上尉和三個守旗官,步兵第三十聯隊第一營丟了二十四個官長和一百十二個士兵,第七十九山地聯隊有二十四個官長受傷,十八個官長喪命,四百五十個士兵陣亡。坎伯蘭部下的漢諾威騎兵有個聯隊,在哈克上校率領下,竟在酣戰中掉轉轡頭,全部逃進了索瓦寧森林,以致布魯塞爾的人心也動搖起來,過後他受到審判,免去軍職。他們看見法軍節節前進,逼近森林,便連忙把輜重、車輛、行李、滿載傷兵的篷車運進森林。被法國騎兵殺慘了的荷蘭兵都叫「倒楣」。據當日親眼見過今天還活著的人說,當日從綠班鳩到格昂達爾的那條通到布魯塞爾幾乎長達兩法里的大路上,滿是逃兵。當時恐怖萬狀,以致在馬林【註:比利時產精緻花邊的城市。】的孔代親王和在根特的路易十八都提心吊膽。除了駐在聖約翰山莊屋戰地醫院後面的那一小撮後備騎兵和掩護左翼的維維安和范德勒爾兩旅的一小部分騎兵外,威靈頓已沒有騎兵了。許多大炮的殘骸倒在地上。這些事實都是西博恩報導的,普林格爾甚至說英荷聯軍只剩下三萬四千人。那位鐵公爵【註:威靈頓的外號。】貌似鎮靜,但嘴唇卻發白了。在英軍作戰指揮部裡的奧地利代表萬塞納和西班牙代表阿拉瓦都認為那位公爵玩完了。五點鐘時威靈頓取出他的錶,說了這樣一句憂心如焚的話:「布呂歇爾不來就完了!」

  正在那前後,在弗里謝蒙方面的高丘上,遠遠地出現了一線明晃晃的槍刺。

  從此這場惡戰起了劇變。

  ※※※

  十一 拿破崙的嚮導壞,比洛的嚮導好

  大家知道拿破崙極其失望的心情,他一心指望格魯希回來,卻眼見比洛突然出現,救星不來,反逢厲鬼。

  命運竟有如此的變幻,他正待坐上世界的寶座,卻望見了聖赫勒拿【註:島名。拿破崙在滑鐵盧戰敗後,被囚於該島。】島顯現在眼前。

  假使替布呂歇爾的副司令比洛當嚮導的那個牧童教他從弗里謝蒙的上面走出森林,而不從普朗尚努瓦的下面,十九世紀的面貌也許就會不同些。滑鐵盧戰爭的勝利也許屬於拿破崙了。除了普朗尚努瓦下面的那條路,普魯士軍隊都會遇到不容炮隊通過的裂谷,比洛也就到達不了。

  所以,再遲到一個鐘頭,據普魯士將軍米夫林說,布呂歇爾就不會看見威靈頓還站著──「戰事已經失敗了。」足見比洛到的正是時候。況且他已耽誤了不少時間。他在狄翁山露宿了一夜,天一亮又開動。但是那些道路都難走,他的部隊全泥淖滿身。輪轍深達炮輪的軸。此外,他還得由那條狹窄的瓦弗橋渡過迪爾河,通橋的那條街道已被法軍放火燒起來了,兩旁房屋的火勢正熾,炮隊的彈藥車和輜重車不能冒火穿過,非得等火熄滅不能走。到了中午,比洛的前鋒還沒有到聖朗貝堂。

  假使戰事早兩個鐘頭開始,到四點便可以完畢,布呂歇爾趕來,也會是在拿破崙得勝之後。那種渺茫的機緣不是人力所能測度的。

  在中午皇上首先就從望遠鏡中望見極遠處有點什麼東西,這使他放心不下。他說:「我看見那邊有堆黑影,像是軍隊。」接著,他問達爾馬提亞公爵說:「蘇爾特,您看聖朗貝堂那邊是什麼東西?」那位大元帥對準他的望遠鏡答道:「四、五千人,陛下。自然是格魯希了。」但是他們停在霧中不動。作戰指揮部的人員全拿起瞭望遠鏡來研究皇上發現的那堆「黑影」。有幾個說:「是些中途休息的隊伍。」大部分人說:「那是些樹。」可靠的是那堆黑影停著不動。皇上派了多芒的輕騎兵師去探察那黑點。

  比洛的確不曾移動,他的前鋒太弱了,無能為力。他得等候大軍,並且他還得到命令,在集中兵力之前,不得擅入戰線。但是到了五點鐘,布呂歇爾看見威靈頓形勢危急,便命令比洛進攻,並且說了這樣一句漂亮話:

  「得給英國軍隊充點氣了。」

  不到一刻工夫,羅襄、希勒爾、哈克和李賽爾各部在羅博的前面展開了陣式,普魯士威廉親王的騎兵也從巴黎森林中衝出來,普朗尚努瓦著了火,普魯士的炮彈雨一般地射來,直達留守在拿破崙背後羽林軍的行陣中。

  ※※※

  十二 羽林軍

  此後的情形是大家知道的:第三支軍隊的突現,戰局發生變化,八十尊大炮陡然齊發,皮爾希一世領著比洛忽然出現,布呂歇爾親自率領的齊坦騎兵,法軍被逐,馬科涅被迫放棄奧安,迪呂特被迫撤離帕佩洛特,東澤洛和吉奧且戰且退,羅博受著側面的攻擊,一種新攻勢在暮色中向我們失了屏障的隊伍逼來,英軍全線反攻,向前猛撲,法軍大受創傷,英普兩軍的炮火相互呼應,殲滅,前鋒的困厄,側翼的困厄,羽林軍在那種駭人的總崩潰形勢中加入了戰鬥。

  羽林軍士知道自己去死已不遠,大聲喊著:「皇帝萬歲!」

  歷史上從沒有比那種忍痛的歡呼更動人的了。

  那天的天氣一直是陰的,那時,傍晚八點鐘,天邊的雲忽然開朗,落日的紅光陰慘慘的,從尼維爾路旁的榆樹枝葉中透過來。而在奧斯特里茨的那一次,太陽卻在上升。

  挺身赴難的羽林軍的每個營都由一個將軍率領。弗里昂、米歇爾、羅格、阿爾萊、馬萊、波雷.德.莫爾旺當時都在。羽林軍士戴著大鷹徽高帽,行列整齊,神色鎮定,個個儀表非凡,當他們在戰雲迷漫中出現時,敵軍對法蘭西也肅然起敬,他們以為看見了二十個勝利之神展開雙翼,飛入戰場,那些占優勢的人也覺得氣餒,於是向後退卻,可是威靈頓喊道:「近衛軍,起立,瞄準!」躺在籬後的英國紅衣近衛軍立了起來;一陣開花彈把我們的雄鷹四周的那些飄動著的三色旗打得滿是窟窿,大家一齊衝殺,最後的血戰開始了。羽林軍在黑暗中覺得四周的軍隊已開始敗退,崩潰的局勢已經廣泛形成,他們聽見逃命的聲音替代了「皇帝萬歲」的呼聲,但是他們後面的軍隊儘管退,他們自己卻仍舊往前進,越走越近危險,越走越近死亡。絕沒有一個人遲疑,絕沒有一個人膽怯。那支軍隊中的士兵都和將軍一樣英勇。沒有一個不甘願赴死。

  內伊戰酣了,決心殉難,勇氣長到和死神一般高,在殊死戰中東奔西突,奮不顧身。他的第五匹坐騎死了。他汗流滿面,眼中冒火,滿唇白沫,軍服沒扣上,一個肩章被一個騎兵砍掉了一半,他的大鷹章也被一顆槍彈打了一個窩,渾身是血,渾身是泥,雄偉絕倫,他手舉一把斷劍,吼道:「你們來看看法蘭西的大元帥是怎樣盡忠報國的!」但是沒有用,他求死不得。於是他勃然大怒,使人驚恐。他向戴爾隆發出這樣的問題:「難道你不打算犧牲嗎?」他在那以多凌寡的炮隊中大聲喊道:「我就沒有一點份!哈!我願讓所有這些英國人的炮彈全鑽進我的肚子!」苦命人,你是留下來吃法國人的槍彈的【註:內伊在戰後被王朝處死。】!

  ※※※

  十三 大 禍

  羽林軍後面的潰退情形真夠慘。軍隊突然從各方面,從烏古蒙、聖拉埃、帕佩洛特、普朗尚努瓦同時一齊折回。在一片「叛徒!」的呼聲後接著又起了「趕快逃命!」的聲音。軍隊潰敗有如江河解凍,一切都摧折,分裂,崩決,漂蕩,奔騰,倒塌,相互衝撞,相互擁擠,忙亂慌張。這是一種空前的潰亂。內伊借了一匹馬,跳上去,沒有帽子,沒有領帶,也沒有刀,堵在通往布魯塞爾的那條大路上,同時制止英軍和法軍。他要阻止軍隊潰散,他叫他們,罵他們,把住他們的退路。他怒不可遏。那些士兵見了他都逃避,嘴裡喊著:「內伊大元帥萬歲!」迪呂特的兩個聯隊,跑去又跑來,驚慌失措,好像是被槍騎兵的刀和蘭伯特、貝司特、派克、里蘭特各旅的排槍捆紮住了。混戰中最可怕的是潰敗,朋友也互相屠殺,爭奪去路,騎兵和步兵也互相殘殺,各自逃生,真是戰爭中驚濤駭浪的場面。羅博和雷耶各在一端,也都捲進了狂瀾。拿破崙用他餘下的衛士四面堵截,毫無效果,他把隨身的衛隊調去作最後的掙扎,也是枉然。吉奧在維維安面前退卻,克勒曼在范德勒爾面前退卻,羅博在比洛面前退卻,莫朗在皮爾希面前退卻,多芒和絮貝維在普魯士威廉親王面前退卻。吉奧領了皇上的騎兵隊去衝鋒,落在英國騎兵的馬蹄下。拿破崙奔馳在那些逃兵的面前,鼓勵他們,督促他們,威嚇他們,央求他們。早晨還歡呼皇帝萬歲的那些嘴,現在都啞口無言,他們幾乎全都不認識皇上了。新到的普魯士騎兵飛也似的衝來,只管砍,削,剁,殺,宰割;拖炮的馬亂蹦亂踢,帶著炮逃走了;輜重兵也解下車廂,騎著馬逃命去了;無數車廂,四輪朝天,攔在路上,造成了屠殺的機會。大家互相踐踏,互相推擠,踩著死人和活人往前走。那些胳膊已經失去了理性。大路、小路、橋梁、平原、山崗、山谷、樹林都被那四萬潰軍塞滿了。呼號,悲愴,丟在稞麥田裡的背囊和槍枝,被堵住的逢人便砍的去路,無所謂同胞,無所謂官長,無所謂將軍,只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怖。齊坦把法蘭西殺了個痛快淋漓。雄獅都變成了松鼠。那次的潰敗情形便是如此。

  在熱納普,有人還企圖回轉去建立防線,去遏止,堵截。羅博聚合了三百人。在進村子處設了防禦工事,但是普魯士的彈片一飛,大家全又逃散了,於是羅博就縛。我們今日還可以在路右,離熱納普幾分鐘路程的一所破磚牆房子的山尖上看見那彈片的痕跡。普魯士軍隊衝進熱納普,自然是因為殺人太少才那樣怒氣沖天的。追擊的情形真凶狠。布呂歇爾命令悉數殲滅。在這以前,羅格已開過那種惡例,他不許法國羽林軍士俘虜普魯士士兵,違者處死。布呂歇爾的狠勁又超過了羅格。青年羽林軍的將軍迪埃斯梅退到熱納普的客舍門口,他把佩劍交給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騎兵,那騎兵接了劍,卻殺了那俘虜。勝利是由屠殺戰敗者來完成的。我們既在敘述歷史,那就可以貶責:衰老的布呂歇爾玷汙了自己。那種淫威實在是絕滅人性的。潰軍倉皇失措,穿過熱納普,穿過四臂村,穿過松布雷夫,穿過弗拉斯內,穿過沙勒羅瓦,穿過特萬,直到邊境才停止。真是傷心慘目!那樣逃竄的是誰?是大軍。

  那種在歷史上空前未有的大無畏精神竟會這樣驚擾,恐怖,崩潰,這能說是沒來由的嗎?不能。右方那極大的黑影投射在滑鐵盧了。那一天是命中註定的。一種超人的權力使那天出現了。因此萬眾俯首戰慄,因此心靈偉大的人也全交劍投降。當年征服歐洲的那些人今日一敗塗地,他們沒有什麼要說的,也沒有什麼要做的了,只覺得冥冥中有恐怖存在,「非戰之罪,天亡我也。」人類的前途在那天起了變化。滑鐵盧是十九世紀的關鍵。那位大人物退出舞臺對這個大世紀的興盛是不可缺少的。有個至高的主宰作了那樣的決定。所以英雄們的惶恐也是可以理解的了。在滑鐵盧戰爭中,不但有烏雲,也還有天災。上帝到過那裡。

  傍晚時,在熱納普附近的田野裡,貝爾納和貝特朗拉住一個人的衣襟,不讓他走,那人神色陰森,若有所思,他是被潰退的浪潮推到那裡去的,他剛下了馬,挽著韁繩,目光迷離,獨自一人轉身向著滑鐵盧走去。那人便是拿破崙,夢遊中的巨人,他還想往前走,去追尋那崩塌了的幻境。

  ※※※

  十四 最後一個方陣

  羽林軍的幾個方陣,有如水中的岩石,屹立在潰軍的亂流中,一直堅持到夜晚。夜來了,死神也同時來了,他們等候那雙重黑影,不屈不撓,任憑敵人包圍。每個聯隊,各各孤立,和各方面被擊潰的大軍已完全失去連繫,他們從容就義,各自負責。有的守著羅松一帶的高地,有的守在聖約翰山的原野裡,準備作最後的一搏。那些無援無望,勇氣百倍,視死如歸的方陣在那一帶轟轟烈烈地呻吟待斃。烏爾姆、瓦格拉姆、耶拿、弗里德蘭【註:這些都是拿破崙打勝仗的地方。】的聲名也正隨著他們死去。

  夜色朦朧,九點左右,在聖約翰山高地的坡下還剩一個方陣。在那陰慘的山谷中,在鐵騎軍曾經向上奔馳,現在流遍英軍的血、蓋滿英軍屍體的山坡下,在勝利的敵軍炮隊集中轟擊下,那一個方陣仍在戰鬥。他們的長官是一個叫康布羅納的無名軍官。每受一次轟擊,那方陣便縮小一次,但仍在還擊。他們用步槍對抗大炮,四面的人牆不斷縮短。有些逃兵在上氣不接下氣時停下來,在黑暗中遠遠聽著那慘淡的槍聲在漸漸減少。

  那隊壯士只剩下寥寥幾個人,他們的軍旗成了一塊破布,他們的子彈已經射完,步槍成了光桿,在屍堆比活人隊伍還大時,戰勝者面對那些堅貞卓絕、光榮就義的人們,也不免如見神明,感到一種神聖的恐怖,英軍炮隊一時寂靜無聲,停止了射擊。那是一種暫息。戰士們覺得在他們四周有無數幢幢鬼魂、騎士的形象、炮身的黑影以及從車輪和炮架中窺見的天色,英雄們在戰場遠處的煙塵中隱隱望見死神的髑髏,其大無比,向他們逼近並注視著他們。他們在蒼茫暮色中可以聽到敵人上炮彈的聲音,那些燃著的引火繩好像是黑暗中猛虎的眼睛,在他們頭上繞成一個圈,英國炮隊的火杆一齊靠近了炮身,這時,有一個英國將軍,有人說是科維耳,也有人說是梅特蘭,他當時心有所感,抓住懸在他們頭上的那最後一秒鐘,向他們喊道:「勇敢的法國人,投降吧!」康布羅納答道:「屎!」

  ※※※

  十五 康布羅納

  那個最美妙的字,雖然是法國人經常說的,可是把它說給願受人尊敬的法國讀者聽,也許是不應該的,歷史不容妙語。

  我們甘冒不韙,破此禁例。

  因此,在那些巨人中有個怪傑,叫康布羅納【註:法國將軍。】。

  說了那個字,然後從容就義,還有什麼比這更偉大的!他為求死而出此一舉,要是他能在槍林彈雨中倖存,那不是他的過失。

  滑鐵盧戰爭的勝利者不是在潰敗中的拿破崙,也不是曾在四點鐘退卻,五點鐘絕望的威靈頓,也不是不費吹灰之力的布呂歇爾,滑鐵盧戰爭的勝利者是康布羅納。

  霹靂一聲,用那樣一個字去回擊向你劈來的雷霆,那才是勝利。以此回答慘禍,回答命運,為未來的獅子【註:指滑鐵盧紀念墩上的那隻鐵獅子。】奠基,以此反抗那一夜的大雨,烏古蒙的賊牆,奧安的凹路,格魯希的遲到,布呂歇爾的應援,作墓中的戲謔,留死後的餘威,把歐洲聯盟淹沒在那個字的音節裡,把凱撒們領教過的穢物獻給各國君主,把最鄙俗的字和法蘭西的光輝糅合起來,造了一個最堂皇的字,以嬉笑怒罵收拾滑鐵盧,以拉伯雷【註:十六世紀法國文學家,善諷刺。】補萊翁尼達斯【註:公元前五世紀斯巴達王,與波斯作戰時戰死。】的不足,用句不能出口的雋語總結那次勝利,喪失疆土而保全歷史,流血之後還能使人四處聽見笑聲,這是多麼宏偉。

  這是對雷霆的辱罵。埃斯庫羅斯的偉大也不過如是。

  康布羅納的這個字有一種崩裂的聲音,是滿腔輕蔑心情突破胸膛時的崩裂,是痛心太甚所引起的爆炸。誰是勝利者?是威靈頓嗎?不是。如果沒有布呂歇爾,他早已敗了。是布呂歇爾嗎?不是。如果沒有威靈頓打頭陣,布呂歇爾也收拾不了殘局。康布羅納,那最後一刻的過客,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將,大戰中的一個無限渺小的角色,他深深感到那次潰敗確是荒謬,使他倍加痛心,正當他滿腹怨恨不得發洩時,別人卻來開他玩笑,要他逃生!他又怎能不頓足大罵呢?

  他們全在那裡,歐洲的君王們,洋洋得意的將軍們,暴跳如雷的天罡地煞,他們有十萬得勝軍,十萬之後,再有百萬,他們的炮,燃著火繩,張著大口,他們的腳踏著羽林將士和大軍,他們剛才已經壓倒了拿破崙,剩下的只是康布羅納了,只剩下這麼一條蚯蚓在反抗。他當然要反抗。於是他要找一個字,如同找一柄劍。他正滿嘴唾沫,那唾沫便是那個字了。在那種非凡而又平凡的勝利面前,在那種沒有勝利者的勝利面前,那個悲憤絕望的人攘臂挺身而起,他感到那種勝利的重大,卻又了解它的空虛,因此他認為唾以口沫還不足,在數字、力量、物質各方面他既然都被壓倒了,於是就找出一個字,穢物。我們又把那個字記了下來。那樣說,那樣做,找到那樣一個字,那才真是風流人物。

  那些偉大歲月的精神,在那出生入死的剎那間啟發了這位無名小卒的心靈。康布羅納找到的滑鐵盧的那個字,正如魯日.德.李勒【註:法國大革命軍官,所作《馬賽曲》,現為法國國歌。】構思的《馬賽曲》,都是出自上天的啟示。有陣神風來自上天,感動了這兩個人,他們都瞿然憬悟,因而一個唱出了那樣卓越的歌曲,一個發出了那種駭人的怒吼。康布羅納不僅代表帝國把那巨魔式的咒語唾向歐洲,那樣似嫌不足;他還代表革命唾向那已往的日子。我們聽到他的聲音,並且在康布羅納的聲音裡感到各先烈的遺風。那彷彿是丹東的談吐,又彷彿是克萊貝爾【註:革命時期的將軍,一八○○年被刺死。】的獅吼。

  英國人聽了康布羅納的那個字,報以「放!」各炮火光大作,山岡震撼,從所有那些炮口中噴出了最後一批開花彈,聲如奔雷,濃煙遍野,被初生的月光隱隱映成白色,縈繞空中,等到煙散以後,什麼全沒有了。那點銳不可當的殘餘也被殲滅了,羽林軍覆沒了。那座活炮壘的四堵牆全倒在地上,在屍體堆中,這兒那兒,還偶然有些抽搐的動作;比羅馬大軍更偉大的法蘭西大軍便那樣死在聖約翰山的那片浸滿了雨水和血液的土壤上,陰慘的麥田裡,也就是現在駕著尼維爾郵車的約瑟夫【註:猶如說張三李四。】自得其樂地鞭著馬,吹著口哨而過的那一帶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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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 將領的比重

  滑鐵盧戰爭是個謎。它對勝者和敗者都一樣是不明不白的。對拿破崙,它是恐怖【註:「一場戰鬥的結束,一日工作的完成,措置失宜的挽救,來日必獲的更大勝利,這一切全為了一時的恐怖而失去了。」(拿破崙在聖赫勒拿島日記。)──原注。】,布呂歇爾只看見炮火,威靈頓完全莫名其妙。看那些報告吧。公報是漫無頭緒的,評論是不得要領的。這部分人木木訥訥,那部分人期期艾艾。若米尼把滑鐵盧戰事分成四個階段;米夫林又把它截成三個轉變,唯有夏拉,雖然在某幾個論點上我們的見解和他不一致,但他卻獨具慧眼,是抓住那位人傑和天意接觸時產生的慘局中各個特殊環節的人。其他的歷史家都有些目眩神迷,也就不免在眩惑中摸索。那確是一個風馳電掣的日子,好戰的專制政體的崩潰震動了所有的王國,各國君王都為之大驚失色,強權覆滅,黷武主義敗退。

  在那不測之事中,顯然有上天干預的痕跡,人力是微不足道的。

  我們假設把滑鐵盧從威靈頓和布呂歇爾的手中奪回,英國和德國會喪失什麼嗎?不會的。名聲大振的英國和莊嚴肅穆的德國都和滑鐵盧問題無關。感謝上天,民族的榮譽並不在殘酷的武功。德國、英國、法國都不是區區劍匣所能代表的。當滑鐵盧劍聲錚錚的時代,在布呂歇爾之上,德國有哥德,在威靈頓之上,英國有拜倫。思想的廣泛昌明是我們這一世紀的特徵,在那曙光裡,英國和德國都有它們輝煌的成就。它們的思想已使它們成為大家的表率。它們有提高文化水準的獨特功績。那種成就是自發的,不是偶然觸發的。它們在十九世紀的壯大絕不起源於滑鐵盧。只有野蠻民族才會憑一戰之功突然強盛。那是一種頃忽即滅的虛榮,有如狂風掀起的白浪。文明的民族,尤其是在我們這個時代,不因一個將領的幸與不幸而有所增損。他們在人類中的比重不取決於一場戰事的結果。他們的榮譽,謝謝上帝,他們的尊嚴,他們的光明,他們的天才都不是那些賭鬼似的英雄和征服者在戰爭賭局中所能下的賭注。常常是戰爭失敗,反而有了進步。少點光榮,便多點自由。鼙鼓無聲,理性爭鳴。那是一種以敗為勝的玩意兒。既是這樣,就讓我們平心靜氣,從兩方面來談談滑鐵盧吧。我們把屬於機緣的還給機緣,屬於上帝的歸諸上帝。滑鐵盧是什麼?是一種豐功偉績嗎?不,是一場賭博。

  是一場歐洲贏了法國輸了的賭博。

  在那地方立隻獅子似乎是不值得的,況且滑鐵盧是有史以來一次最奇特的遭遇。拿破崙和威靈頓,他們不是敵人,而是兩個背道而馳的人。喜用對偶法的上帝從來不曾造出一種比這更驚人的對比和更特別的會合。一方面是準確,預見,循規蹈矩,謹慎,先謀退步,預留餘力,頭腦頑強冷靜,步驟堅定,戰略上因地制宜,戰術上部署平衡,進退有序,攻守以時,絕不懷僥倖心理,有老將的傳統毅力,絕對縝密周全;而另一方面是直覺,憑靈感,用奇兵,有超人的本能,料事目光如炬,一種說不出的如同鷹視雷擊般的能力,才氣縱橫,敏捷,自負,心曲深沉,鬼神莫測,狎玩命運,川澤、原野、山林似乎都想去操縱,迫使服從,那位專制魔王甚至對戰場也要放肆,他把軍事科學和星相學混為一談,加強了信心,同時也攪亂了信心。威靈頓是戰爭中的巴雷姆【註:十七世紀法國數學家。】,拿破崙是戰爭中的米開朗基羅,這一次,天才被老謀深算擊潰了。

  兩方面都在等待援兵。計算精確的人成功了。拿破崙等待格魯希,他沒有來。威靈頓等待布呂歇爾,他來了。

  威靈頓,便是進行報復的古典戰爭,波拿巴初露頭角時,曾在義大利碰過他,並把他打得落花流水。那老梟曾敗在雛鷹手裡。古老的戰術不僅一敗塗地,而且臭名遠揚。那個當時才二十六歲的科西嘉人是什麼,那個風流倜儻的無知少年,勢孤敵眾,兩手空空,沒有糧秣,沒有軍火,沒有炮,沒有鞋,幾乎沒有軍隊,以一小撮人反抗強敵,奮擊沆瀣一氣的歐洲,他在無可奈何之中竟不近情理地多次獲得勝利,那究竟是怎麼回事?從什麼地方鑽出了那樣一個霹靂似的暴客,能夠一口氣,用一貫的手法,先後粉碎德皇的五個軍,把博利厄摔在阿爾文齊身上,維爾姆澤摔在博利厄身上,梅拉斯摔在維爾姆澤身上,麥克又摔在梅拉斯身上。那目空一切的新生尤物是什麼人?學院派的軍事學家在逃遁時都把他看作異端。因此在舊凱撒主義與新凱撒主義之間,在規行矩步的刀法與雷奔電掣的劍法之間,庸才與天才之間,有了無可調和的仇恨。仇恨終於在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寫出了那最後的字,在洛迪、芒泰貝洛、芒泰諾泰、曼圖亞、馬倫哥、阿爾科拉【註:這些都是拿破崙打勝仗的地方。】之後,添上了滑鐵盧。庸人們的勝利,多數人的慰藉。上天竟同意了這種諷刺。拿破崙在日薄西山時又遇見了小維爾姆澤【註:奧軍將領,一七九六年為拿破崙所敗,此時已去世。】。

  的確,要打敗維爾姆澤,只需使威靈頓的頭髮變白就是了。

  滑鐵盧是一場頭等戰爭,卻被一個次等的將領勝了去。

  在滑鐵盧戰爭中,我們應當欽佩的是英格蘭,是英國式的剛毅,英國式的果敢,英國式的熱血;英格蘭的優越,它不至見怪吧,在於它本身。不是它的將領,而是它的士兵。

  忘恩負義到出奇的威靈頓在給貴人巴塞司特的一封信裡提到他的軍隊,那在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作戰的軍隊,是一支「可惡的軍隊」。那些七零八落埋在滑鐵盧耕地下的可憐枯骨對他的話又作何感想?

  英格蘭在威靈頓面前過於妄自菲薄了。把威靈頓捧得那樣高便是小看了英格蘭。威靈頓只是個平凡的英雄。那些灰色的蘇格蘭軍、近衛騎兵、梅特蘭和米契爾的聯隊、派克和蘭伯特的步兵、龐森比和薩默塞特的騎兵、在火線上吹嗩吶的山地人、里蘭特的部隊、那些連火槍都還不大知道使用但卻敢於對抗埃斯林、里沃利【註:兩處皆拿破崙打勝仗的地方。】的老練士卒的新兵,他們才是偉大的。威靈頓頑強,那是他的優點,我們不和他討價還價,但是他的步兵和騎兵的最小的部分都和他一樣堅強。鐵軍比得上鐵公爵。在我們這方面,我們全部的敬意屬於英國的士兵、英國的軍隊和英國的人民。假使有功績,那功績也應屬於英格蘭。滑鐵盧的華表如果不是頂著一個人像,而是把一個民族的塑像高插入雲,那樣會比較公允些。

  但是大英格蘭聽了我們在此地所說的話一定會惱怒。它經歷了它的一六八八年和我們的一七八九年後卻仍保留封建的幻想。它信仰世襲制度和等級制度。世界上那個最強盛、最光榮的民族尊重自己的國家而不尊重自己的民族。做人民的,自甘居人之下,並把一個貴人頂在頭上。工人任人蔑視,士兵任人鞭笞。我們記得,在因克爾曼【註:阿爾及利亞城市。】戰役中,據說有個中士救了大軍的險,但是貴人臘格倫沒有為他論功行賞,因為英國的軍級制度不容許在戰報中提到官長等級以下的任何英雄。

  在滑鐵盧那種性質的會戰中,我們最佩服的,是造化佈置下的那種怪誕的巧合。夜雨,烏古蒙的牆,奧安的凹路,格路希充耳不聞炮聲,拿破崙的嚮導欺心賣主,比洛的嚮導點撥得宜;那一連串天災人禍都演得極盡巧妙。

  概括起來說,在滑鐵盧確是戰爭少,屠殺多。

  滑鐵盧在所有的陣地戰中是戰線最短而隊伍最密集的一次。拿破崙,一法里的四分之三,威靈頓,半法里,每邊七萬二千戰士。屠殺便由那樣的密度造成的。

  有人作過這樣的計算,並且列出了這樣的比例數字,陣亡人數在奧斯特里茨,法軍百分之十四,俄軍百分之三十,奧軍百分之四十四;在瓦格拉姆,法軍百分之十三,奧軍百分之十四;在莫斯科河,法軍百分之三十七,俄軍,四十四;在包岑,法軍百分之十三,俄軍和奧軍百分之十四;在滑鐵盧,法軍百分之五十六,聯軍,三十一。滑鐵盧總計,百分之四十一。戰士十四萬四千,陣亡六萬。

  到今日,滑鐵盧戰場恢復了大地──世人的不偏不倚的安慰者──的謐靜,和其他的原野一樣了。

  可是一到晚上,就有一種鬼魂似的薄霧散布開來,假使有個旅人經過那裡,假使他望,假使他聽,假使他像維吉爾在腓力比【註:城名,在馬其頓,公元前四十二年,安東尼和屋大維在此戰勝布魯圖。】戰場上那樣夢想,當年潰亂的幻景就會使他意奪神駭。六月十八的慘狀會重行出現,那偽造的紀念堆隱滅了,俗不可耐的獅子消失了,戰場也恢復了它的原來面目;一列列的步兵像波浪起伏那樣在原野上前進,奔騰的怒馬馳騁天邊;驚魂不定的沉思者會看見刀光直晃,槍刺閃爍,炸彈爆發,雷霆交擊,血肉橫飛,他會聽到一片鬼魂交戰的吶喊聲,隱隱約約,有如在墓底呻吟,那些黑影,便是羽林軍士;那些螢光,便是鐵騎;那枯骸,便是拿破崙,另一枯骸,是威靈頓;那一切早已不存在了,可是仍舊鏖戰不休,山谷殷紅,林木顫慄,殺氣直薄雲霄;聖約翰山、烏古蒙、弗里謝蒙,帕佩洛特、普朗尚努瓦,所有那些莽曠的高地,都隱隱顯出無數鬼影,在朦朧中回旋廝殺。

  ※※※

  十七 我們應當承認滑鐵盧好嗎?

  有個很可敬的自由派絲毫不恨滑鐵盧。我們不屬於那一派。我們認為滑鐵盧只是自由駭然驚異的日子。那樣的鷹會出自那樣的卵,確實出人意料。

  假使我們從最高處觀察問題,就可以看出滑鐵盧是一次有計劃的反革命的勝利。是歐洲反抗法國,彼得堡、柏林和維也納反抗巴黎,是現狀反抗創舉,是通過一八一五年三月二十日【註:拿破崙從厄爾巴回來,進入巴黎的日子。】向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四日【註:巴黎人民攻破巴士底獄的日子。】進行的打擊,是王國集團對法蘭西不可馴服的運動的顛覆。總之,他們的夢想就是要撲滅這個爆發了二十六年的強大民族。是布倫瑞克、納索、羅曼諾夫【註:俄國王室。】、霍亨索倫【註:德國王室。】、哈布斯堡【註:奧國王室。】和波旁【註:法國王室。】的聯盟。滑鐵盧是神權的倀鬼。的確,帝國既然專制,由於事物的自然反應,王國就必然是自由的了,因而有種不稱心的立憲制度從滑鐵盧產生出來了,使戰勝者大為懊喪。那是因為革命力量不可能受到真正的挫敗,天理如此,絕無倖免,革命力量遲早總要抬頭,在滑鐵盧之前,拿破崙推翻了各國的衰朽王朝,在滑鐵盧之後,又出了個宣布服從憲章【註:路易十八迫於國內自由主義思想的力量,不得不宣布服從憲章,以圖緩和矛盾。】的路易十八。波拿巴在那不勒斯王位上安插了一個御者,又在瑞典王位上安插了一個中士,在不平等中體現了平等;路易十八在聖旺副署了人權宣言。你要了解革命是什麼嗎?稱它為進步就是;你要了解進步是什麼嗎?管它叫明天就是。明天一往直前地做它的工作,並且從今天起它已開始了。而且很奇怪,它從來不會不達到目的。富瓦【註:拿破崙部下的將軍,在滑鐵盧戰役受傷,繼在王朝復辟期間當議員。】原是個軍人,它卻借了威靈頓的手使他成為一個雄辯家。富瓦在烏古蒙摔了交,卻又在講壇上抬了頭。進步便是那樣進行工作的。任何工具,到了那個工人的手裡,總沒有不好用的。它不感到為難,把橫跨阿爾卑斯山的那個人和宮牆中的那個龍鍾老病夫【註:指拿破崙和路易十八。】都抓在手中,替它做那神聖的工作。它利用那個害足痛風的人,也同樣利用那個征服者,利用征服者以對外,足痛風病者以對內。滑鐵盧在斷然制止武力毀滅王座的同時,卻又從另一方面去繼續它的革命工作,除此以外,它毫無作用。刀斧手的工作告終,思想家的工作開始。滑鐵盧想阻擋時代前進,時代卻從它頭上跨越過去,繼續它的路程。那種醜惡的勝利已被自由征服了。

  總之,無可否認,曾在滑鐵盧獲勝的,曾在威靈頓背後微笑的,曾把整個歐洲的大元帥權杖,據說法國大元帥的權杖也包括在內,送到他手裡的,曾歡欣鼓舞地推著那些滿是枯骨的土車去堆築獅子墩的,曾趾高氣揚在那基石上刻上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那個日期的,曾鼓舞布呂歇爾去趁火打劫的,曾如同鷹犬從聖約翰山向下追擊法蘭西的,這些都是反革命。都是些陰謀進行無恥分散活動的反革命。他們到了巴黎以後就近觀察了火山口,覺得餘灰燙腳,便改變主意,回轉頭來支支吾吾地談憲章。滑鐵盧有什麼我們就只能看見什麼。自覺的自由,一點也沒有。無意中反革命成了自由主義者,而拿破崙卻成了革命者,真是無獨有偶。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羅伯斯庇爾從馬背上摔下來了。

  ※※※

  十八 神權複燃

  獨裁制度告終。歐洲一整套體系垮了。

  帝國隱沒在黑影中,有如垂死的羅馬世界。黑暗再次出現,如同在蠻族時代。不過一八一五年的蠻族是反革命,我們應當把它這小名叫出來,那些反革命的力氣小,一下子就精疲力盡,陡然停止了。我們應當承認,帝國受到人們的悼念,並且是慷慨激昂的悼念。假使武力建國是光榮的,那麼帝國便是光榮的本身。凡是專制所能給予的光明,帝國都在世上普及了,那是一種暗淡的光。讓我們說得更甚一點,是一種昏暗的光。

  和白晝相比,那簡直是黑夜。黑夜消失,卻逢日蝕。

  路易十八回到巴黎。七月八日的團圓舞沖淡了三月二十日的熱狂。那科西嘉人和那貝亞恩人【註:指路易十八。】,榮枯迥異。杜伊勒里宮圓頂上的旗子是白的。亡命之君重登王位。在路易十四的百合花寶座前,橫著哈特韋爾的杉木桌。大家談著布維納【註:十三世紀,法國王室軍隊戰勝德軍於此。】和豐特努瓦【註:十八世紀,法國王室軍隊戰勝英軍於此。】,好像還是昨天的事,因為奧斯特里茨已經過時了。神座和王位交相輝映,親如手足。十九世紀的一種最完整的社會保安制度在法國和大陸上建立起來了。歐洲採用了白色帽徽。特雷斯達榮【註:製造白色恐怖的保王黨人。】的聲名大噪,「自強不息」那句箴言又在奧爾塞河沿營房大門牆上的太陽形拱石中出現了。凡是從前駐過羽林軍的地方都有一所紅房子。崇武門上堆滿了勝利女神,它頂著那些新玩意兒,起了作客他鄉之感,也許在回憶起馬倫哥和阿爾科拉時有些慚愧,便安上了一個昂古萊姆公爵的塑像敷衍了事。馬德蘭公墓,九三年的義塚,原來淒涼滿目,這時卻鋪滿了大理石和碧雲石,因為路易十六和瑪麗.安托瓦內特的骸骨都在那土裡。萬塞納墳場裡也立了一塊墓碑,使人回想起昂吉安公爵死在拿破崙加冕的那一個月。教皇庇護七世在昂吉安公爵死後不久祝福過加冕大典,現在他又安詳地祝賀拿破崙的傾覆,正如當初祝賀他的昌盛一樣。在申布龍有個四歲的小眼中釘,誰稱他做羅馬王便逃不了叛逆罪。這些事當時是這樣處理的,而且各國君王都登上了寶座,而且歐洲的霸主被關進了囚籠,而且舊制度又成了新制度,而且整個地球上的光明和黑暗互換了位置,因為在夏季的一個下午,有個牧人【註:指滑鐵盧大戰中比洛的嚮導。】在樹林裡曾對一個普魯士人說:「請走這邊,不要走那邊!」

  一八一五是種陰沉的陽春天氣。各種有害有毒的舊東西都蒙上了一層新的外衣。一七八九受到了誣衊,神權戴上了憲章的假面具,小說也不離憲章,各種成見,各種迷信,各種言外之意,都念念不忘那第十四條,自詡為自由主義。這是蛇的蛻皮而已。

  人已被拿破崙變得偉大,同時也被他變得渺小了。理想在那物質昌明的時代得了一個奇怪的名稱:空論。偉大人物的嚴重疏忽,便是對未來的嘲笑。人民,這如此熱愛炮手的炮灰,卻還睜著眼睛在尋找他。他在什麼地方?他在幹什麼?「拿破崙已經死了。」有個過路人對一個曾參加馬倫哥戰役和滑鐵盧戰役的傷兵說,「他還會死!」那士兵喊道,「你應當也認識他吧!」想像已把那個被打垮了的人神化了。滑鐵盧過後,歐洲實質上是昏天黑地。拿破崙的消失替歐洲帶來了長時期的莫大空虛。

  各國的君主填補了那種空虛。舊歐洲抓住機會把自己重新組織起來。出現了神聖同盟。佳盟早已在鬼使神差的滑鐵盧戰場上出現過了。

  對著那個古老的、重新組織起來的歐洲,一個新法蘭西的輪廓出現了。皇上嘲笑過的未來已經嶄露頭角。在它額上,有顆自由的星。年輕一代的熱烈目光都注視著它。真是不可理解,他們既熱愛未來的自由,卻又熱愛過去的拿破崙。失敗反把失敗者變得更崇高了。倒了的波拿巴彷彿比立著的拿破崙還高大些。得勝的人害怕起來了。英國派了哈德遜.洛去監視他,法國也派了蒙什尼去窺伺他。他那雙叉在胸前的胳膊成了各國君王的隱憂。亞歷山大稱他為「我的夢魘」。那種恐怖是由他心中具有的那種革命力量引起的。波拿巴的信徒的自由主義可以從這裡得到說明和諒解。他的陰靈震撼著舊世界。各國的君主,身居統治地位而內心惴惴不安,因為聖赫勒拿島的岩石出現在天邊。

  拿破崙在龍塢呻吟待斃,倒在滑鐵盧戰場上的那六萬人也安然腐朽了,他們的那種靜謐散布在人間。維也納會議賴以訂立了一八一五年的條約,歐洲叫它做王朝復辟。

  這就是滑鐵盧。

  但那對悠悠宇宙又有什麼關係?那一切風雲,那樣的戰鬥,又繼以那種和平,那一切陰影,都絲毫不曾驚擾那隻遍矚一切的慧眼,在它看來,一隻小蚜蟲從這片葉子跳到那片葉子和一隻鷹從聖母院的這個鐘樓飛到那個鐘樓之間,是並沒有什麼區別的。

  ※※※

  十九 戰場上的夜景

  我們再來談談那不幸的戰場,這對本書是必要的。

  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正是月圓之夜。月色給布呂歇爾的猛烈追擊以許多方便,替他指出逃兵的動向,把那浩劫中的人流交付給貪戾的普魯士騎兵,促成了那次屠殺。天災人禍中,夜色有時是會那樣助人殺興的。

  在放過那最後一炮後,聖約翰山的原野上剩下的只是一片淒涼景象。

  英軍占了法軍的營幕,那是證明勝利的一貫做法,在失敗者的榻上高枕而臥。他們越過羅松,安營露宿。普魯士軍奮力窮追,向前推進。威靈頓回到滑鐵盧村裡寫軍書,向貴人巴塞司特報捷。

  假使「有名無實」這個詞能用得恰當,那就一定可以用在滑鐵盧村,滑鐵盧什麼也沒有做,它離開作戰地點有半法里遠。聖約翰山被炮轟擊過,烏古蒙燒了,帕佩洛特燒了,普朗尚努瓦燒了,聖拉埃受過攻打,佳盟見過兩個勝利者的擁抱;那些地方幾乎無人知曉,而滑鐵盧在這次戰爭中毫不出力,卻享盡了榮譽。

  我們都不是那種讚揚戰爭的人,所以一有機會,便把戰爭的實情說出。戰爭有它那駭人的美,我們一點也不隱諱;但也應當承認,它有它的醜,其中最駭人聽聞的一種,便是在勝利過後立即搜刮死人的財物。戰爭翌日,晨曦往往照著赤身露體的屍首。

  是誰幹那種事,誰那樣汙辱勝利?偷偷伸在勝利的衣袋裡的那隻凶手是誰的?隱在光榮後面實行罪惡勾當的那些無賴是些什麼人?有些哲學家,例如伏爾泰諸人,都肯定說幹那種事的人恰巧是勝利者。據說他們全是一樣的,沒有區別,立著的人搶掠倒下的人。白晝的英雄便是夜間的吸血鬼。況且既殺其人,再稍稍沾一點光也是分內應享的權利。至於我們,卻不敢輕信。贏得桂冠而又偷竊一個死人的鞋子,在我們看來,似乎不是同一隻手幹得出來的。

  有一點卻是確實的,就是常有小偷跟在勝利者後面。但是我們應當撇開士兵不談,尤其是現代的士兵。

  每個軍隊都有個尾巴,那才是該控訴的地方。一些蝙蝠式的東西,半土匪半僕役,從戰爭的悲慘日子裡產生的各種飛鼠,穿軍裝而不上陣,裝假病,足跛心黑騎著馬,有時帶著女人,坐上小車,販賣私貨,賣出而又隨手偷進的火頭兵,向軍官們請求作嚮導的乞丐、勤務兵、扒手之類,從前軍隊出發──我們不談現代──每每拖著那樣一批傢伙,因而專業用語裡稱之謂「押隊」。任何軍隊或任何國家都不對那些人負責。他們說義大利語卻跟著德國人,說法語卻跟著英國人。切里索爾【註:村名,在義大利,一五四四年,法軍敗西班牙軍於此。】戰役勝利的那天晚上,費瓦克侯爺遇見一個說法語的西班牙押隊,聽了他的北方土話,便把他當作一家人,當晚被那無賴謀害在戰場上,東西也被他偷走了。有偷就有賊。有句可鄙的口語「靠敵人吃飯」說明了這種麻瘋病的由來,只有嚴厲的軍紀才能醫治。有些人是徒有其名的,我們不能一一知道為什麼某某將軍,甚至某某大將軍的名氣會那樣大。蒂雷納【註:十七世紀法國元帥。】受到他的士兵的愛戴,正因為他縱容劫掠,縱惡竟成了仁愛的一個組成部分,蒂雷納仁愛到聽憑部下焚毀屠殺巴拉蒂納【註:即今西德的法爾茨】。軍隊後面竊賊的多寡,全以將領的嚴弛為準則。奧什【註:法國革命時期的將軍。】和馬爾索【註:法國革命時期的將軍。】絕對沒有押隊,威靈頓有而不多──我們樂於為他說句公道話。

  可是六月十八到十九的那天晚上有人盜屍。威靈頓是嚴明的,軍中有當場拿獲格殺勿論的命令,但是盜犯猖獗如故。

  正當戰場這邊槍決盜犯時,戰場那邊卻照樣進行盜竊。

  慘淡的月光照著那片原野。

  夜半前後,有個人在奧安凹路一帶徘徊,更確切地說,在那一帶匍匐。從他的外貌看去,他正是我們剛才描寫過的那種人,既不是法國人,也不是英國人,既不是農民,也不是士兵,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他聞屍味而垂涎,以偷盜為勝利,現在前來搜刮滑鐵盧。他穿一件蒙頭斗篷式布衫,鬼鬼祟祟,卻一身都是膽,他往前走,又向後看。那是個什麼人?他的來歷,黑夜也許要比白晝知道得更清楚些。他沒有提囊,但在布衫下面顯然有些大口袋。他不時停下來,四面張望,怕有人注意他,他突然彎下腰,翻動地上一些不出聲氣,動也不動的東西,隨即又站起來,偷偷地走了。他那種滑動,那種神氣,那種敏捷而神祕的動作,就像黃昏時在荒丘間出沒的那種野鬼,也就是諾曼底古代傳奇中所說的那種趕路鬼。

  夜行陂澤間的某些涉禽是會有那種形象的。

  假使有人留意,望穿那片迷霧,便會看到在他眼前不遠,在尼維爾路轉向從聖約翰山去布蘭拉勒的那條路旁的一棟破屋後面,正停著,可以這麼說,正躲著一輛小雜貨車,車篷是柳條編的,塗了柏油,駕著一匹駑馬,牠餓到戴著勒口吃蕁麻,車子裡有個女人坐在一些箱匣包袱上面。也許那輛車和那忽來忽往的人有些關係。

  夜色明靜。天空無片雲。血染沙場並不影響月色的皎潔,正所謂蒼天無情。原野間,有些樹枝已被炮彈折斷,卻不曾落地,仍舊連皮掛在樹上,在晚風中微微動蕩。一陣弱如鼻息的氣流拂著野草。野草瑟縮,有如靈魂歸去。

  英軍營幕前,夜巡軍士來往逡巡的聲音從遠處傳來,隱約可辨。

  烏古蒙和聖拉埃,一在西,一在東,都還在燃燒,在那兩篷烈火之間,遠處的高坡上,英軍營帳中的燈火連成一個大半圓形,好像一串解下了的紅寶石項圈,兩端各綴一塊彩色水晶。

  我們已經談過奧安凹路的慘禍。那麼多忠勇的人竟會死得那麼慘,想來真令人心驚。

  假使世間有樁可駭的事,比做夢還更現實的事,那一定是:活著,看見太陽,身強力壯,健康而溫暖,能夠開懷狂笑,向自己前面的光榮奔去,輝煌燦爛的光榮,覺得自己胸中有呼吸著的肺,跳動的心,明辨是非的意志,能夠談論,思想,希望,戀愛,有母親,有愛妻,有兒女,有光明,可是陡然一下,在一聲號叫裡落在坑裡,跌著,滾著,壓著,被壓著,看見麥穗、花、葉和枝,卻抓不住,覺得自己的刀已經失去作用,下面是人,上面是馬,徒勞掙扎,眼前一片黑,覺得自己是在馬蹄的蹴踏之下,骨頭折斷了,眼珠突出了,瘋狂地咬著馬蹄鐵,氣塞了,號著,奮力輾轉,被壓在那下面,心裡在想:「剛才我還是一個活人!」

  在那場傷心慘目的災難暴發的地方,現在連一點聲息也沒有了。那條凹路的兩壁間已填滿了馬和騎士,層層疊疊,顛倒縱橫,錯雜駭人心魄。兩旁已沒有斜壁了。死人死馬把那條路填得和曠野一樣高,和路邊一般平,正像一升量得滿滿的粟米。上層是一堆屍體,底下是一條血河,那條路在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夜間的情形便是如此。血一直流到尼維爾路,並在砍來攔阻道路的那堆樹木前面積成一個大血泊,直到現在,那地方還受人憑弔。我們記得,鐵騎軍遇險的地方是在對面,近熱納普路那一帶。屍層的厚薄和凹路的深淺成正比。靠中間那段路平坑淺的地方,也就是德洛爾部越過的地方,屍層漸薄了。

  我們剛才向讀者約略談到的那個夜間行竊的人,正是向那地段走去。他嗅著那條廣闊的墓地。他東張西望。他檢閱的是一種說不清的令人多麼厭惡的死人的隊伍。他踏著血泊往前走。

  他突然停下。

  在他前面相隔幾步的地方,在那凹路裡屍山的盡頭,有一隻手在月光下的那堆人馬中伸出來。

  那隻手的指頭上有一個明晃晃的東西,是個金戒指。

  那人彎下腰去,蹲了一會兒,到他重行立起時,那隻手上已沒有戒指了。

  他並沒有真正立起來,他那形態好像一隻驚弓的野獸,背朝著死人堆,眼睛望著遠處,跪著,上身全部支在兩隻著地的食指上,頭伸出凹路邊,向外望。豺狗的四個爪子對某種行動是適合的。

  隨後,打定了主意,他才立起來。

  正在那時,他大吃一驚,他覺得有人從後面拖住他。

  他轉過去看,正是那隻原來張開的手,現已合攏,抓住了他的衣邊。

  誠實的人一定受驚不小,這一個卻笑了起來。

  「啐,」他說,「幸好是個死人!我寧可碰見鬼也不願碰見憲兵。」

  他正說著,那隻手力氣已盡便丟開了他。死人的力氣是有限的。

  「怪事!」那賊又說,「這死人是活的嗎?讓我來看看。」

  他重新彎下腰去,搜著那人堆,把礙手腳的東西掀開,抓著那隻手,把住他的胳膊,搬出頭,拖出身子,過一會兒,他把一個斷了氣的人,至少也是一個失了知覺的人,拖到凹路的黑影裡去了。那是鐵騎軍的一個軍官,並且是一個等級頗高的軍官,一條很寬的金肩章從鐵甲裡露出來,那軍官已經丟了鐵盔。他臉上血跡模糊,有一長條刀砍的傷口,此外,他不像有什麼折斷了的肢體,並且僥倖得很,假使此地也可能有僥倖的話,有些屍體在他上面交叉構成一個空隙,因而他沒有受壓。

  他眼睛閉上了。

  在他的鐵甲上,有個銀質的功勳十字章。

  那個賊拔下了十字章,塞在他那蒙頭斗篷下面的那些無底洞裡。

  過後,他摸摸那軍官的褲腰口袋,摸到一隻錶,一併拿了去。隨後他搜背心,搜出一個錢包,也一併塞在自己的衣袋裡。

  正當他把那垂死的人救到現階段時,那軍官的眼睛睜開了。

  「謝謝。」他氣息奄奄地說。

  那人翻動他的那種急促動作,晚風的涼爽,呼吸到的流暢的空氣,使他從昏迷中醒過來了。

  那賊沒有答話。他抬起頭來。他聽見曠野裡有腳步聲,也許是什麼巡邏隊來了。

  那軍官低聲說,因為他剛剛轉過氣來,去死還不遠:

  「誰勝了?」

  「英國人。」那賊回答。

  「您搜我的衣袋。我有一個錢包和一隻錶。您可以拿去。」

  他早已拿去了。

  那賊照他的話假裝尋了一遍,說道:

  「什麼也沒有。」

  「已經有人偷去了,」那軍官接著說,「豈有此理,不然就是您的了。」

  巡邏隊的腳步聲越來越清楚了。

  「有人來了。」那賊說,做出要走的樣子。

  那軍官使盡力氣,伸起手來,抓住他:

  「您救了我的命。您是誰?」

  那賊連忙低聲回答說:

  「我和您一樣,也是法國軍隊裡的。我得走開。假使有人捉住我,他們就會槍斃我。我已經救了您的命。現在您自己去逃生吧。」

  「您是那一級的?」

  「中士。」

  「您叫什麼名字?」

  「德納第。」

  「我不會忘記這個名字,」那軍官說,「您也記住我的名字,我叫彭眉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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