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第五卷 外祖父與外孫

  一 林中空地

  在我們敘述的事件不久之後,蒲辣禿柳兒老頭遇到一件使人震驚的事。

  蒲辣禿柳兒老頭是孟費郿地方的養路工人,在本書陰暗的部分我們曾多少見到過他。

  讀者大概還記得,蒲辣禿柳兒是一個幹著多種曖昧勾當的人,他打石塊,同時在大路上掠奪過往行人。這個人既是挖土工又是強盜,他有一個夢想,他相信在孟費郿森林中有人埋藏了財寶,他希望有那麼一天能在某棵大樹腳下掘到寶藏;目前,他就在行人的口袋裡任意搜括。

  可是,現在他也小心謹慎了。他不久前剛僥倖脫險。我們知道他和一夥強盜在容德雷特破屋中一同被捕。惡癖也有用處,他的酗酒救了他,始終沒有查明他在那兒究竟是搶人的還是被搶的。由於查明伏擊的那個夜晚,他處於酒醉狀態,命令規定對他不予追究,釋放了他,他恢復了自由。他回到從加尼到拉尼的路上,在官方的監督下,替政府鋪碎石路基,垂頭喪氣,十分沉默,這次搶劫幾乎斷送了他,所以他對搶劫不怎麼來勁了,但醉酒也救了他,因此他就更愛酗酒了。

  至於他回到養路工的茅棚不久之後碰到的那件使他震驚的事是這樣的:

  有一天清早,蒲辣禿柳兒照例去工作,也許也是去他的潛伏地點,他在日出以前就出發了,他在樹枝中間看見一個人的背影,在這樣一段距離和朦朧的曙光中,他發覺這個人的身材對他不是完全陌生的。蒲辣禿柳兒雖是個醉漢,但卻有著正確清晰的記憶力,這是一個與合法秩序有點衝突的人所必需具備的自衛武器。

  他在暗想:我究竟在什麼地方見過這樣一個漢子呢?

  但是他無法回答自己──除在他記憶中曾有過一個和這人身材相似的模糊印象之外。

  蒲辣禿柳兒雖無法回憶起這人是誰,但他作了一些比較和計算。這個漢子不是本地人,他剛來到。他肯定是步行來的。在這個時辰沒有公共車經過孟費郿,他走了一整夜。他從哪裡來的?不遠。因為他既無背囊,也沒有小包裹。他肯定是從巴黎來的。但為什麼到這森林裡來呢?為什麼要在這時候來?他來幹什麼呢?

  蒲辣禿柳兒想到了財寶。由於苦思苦想,他模糊地想起來了,幾年前也曾有過類似的相遇,他覺得那個人很可能就是這個漢子。

  他一邊想,沉思的重負使他低下了頭,這是自然的現象,但太不機靈了。當他再抬頭時,已經什麼也看不見了。那人已在光線模糊的森林中失去了蹤跡。

  「見鬼,」蒲辣禿柳兒想,「我會再找到他的。我會找到這個教民所屬的教區。這個夜遊神一定有他的原因,我遲早會知道。在我的森林中的祕密,不會沒有我的份。」

  他拿起他那銳利的十字鎬。

  「就用這個傢伙,」他嘟囔著,「既可掘地又可搜身。」

  就像把一根線索接到另一根上那樣,他走進了密林。盡量跟著那條漢子可能走的路線走著。

  當他跨出百步左右以後,開始亮了的天色幫助了他。沙土上這兒那兒發現有鞋印,踐踏過的草叢,踩斷的灌木,倒在荊棘中的嫩樹枝優美地在慢慢恢復原狀,好像一個剛醒過來的漂亮女人伸懶腰時的手臂,對他來說這些都是線索。他跟著這些蹤跡,但又失去了。過了一段時間之後,他更深入密林,到了一個高丘地帶。一個清晨從遠處小徑路過的、嘴裡吹著吉約利【註:民歌中的英雄。】曲調的獵人使他想起要爬上樹去。他雖然年老,但還靈活。那兒有一棵高大的山毛櫸,對蒂蒂爾【註:維吉爾詩歌中牧羊人的名字。】和蒲辣禿柳兒正合適,蒲辣禿柳兒盡量爬到最高處。

  這個主意不錯,正當他極目搜索密林中雜亂荒僻的那部分時,猛然間他看見了那漢子。

  可剛一瞥見,又不見了。

  那漢子走進,或者說得更恰當些,溜進了林中相當遠的一塊空地裡,這空地被一些大樹隱蔽著,但蒲辣禿柳兒很熟悉,因為他曾注意到,在一大堆磨石旁邊,有一棵有病的栗樹,有一塊釘在樹皮上的鋅牌。這塊空地以前叫布拉于礦地。這堆石塊,不知作何用途,在三十年前就有了,肯定現在還在那裡。除木柵欄外,再沒有比石堆的壽命更長的了。本是暫時堆放,有什麼理由久存呢!

  蒲辣禿柳兒高興得迅速從樹上連爬帶滾而下。獸窟已經找到,問題是要捉住那野獸。那夢想的財寶肯定就在那兒了。

  要走到那礦地並不簡單。如果走小路,就得繞過無數惱人的彎路,得走上足足一刻鐘。走直路要經過這裡相當茂密多刺並且傷人的荊棘叢,要走大半個鐘頭才能到達。蒲辣禿柳兒不懂這一點,這是他的錯誤。他相信走直路好,這種眼力的幻覺是可貴的,但使很多人失敗,荊棘儘管多刺,他卻認為是捷徑。

  「沿著里沃利狼路過去。」他說。

  蒲辣禿柳兒本來就習慣走彎路,這回他卻錯誤地向前直走。

  他果斷地鑽進了纏手絆腳的荊棘叢。

  他得和灌木、蕁麻、出楂、野薔薇、飛廉和一觸即怒的黑莓打交道。他被扎得非常厲害。

  在一個溪谷谷底,他遇到了不得不越過的河流。四十分鐘後,他淌著汗,全身濕透,喘著氣,滿身是傷,惡狠狠地趕到了布拉于礦地。

  礦地裡沒有人影。

  蒲辣禿柳兒跑到石堆跟前。它仍堆在原處,並沒有人把它搬走。

  至於那漢子,已在林中消失了。他逃跑了。跑到哪裡去了呢?往哪邊?鑽進了哪一個荊棘叢?這就無法猜測了。

  而最使人痛心的是,在那堆石塊後面,釘有鋅牌的樹腳下,有剛剛翻動過的泥土,留下的是一把被遺忘或被拋棄了的十字鎬,還有一個土穴。

  這土穴是空的。

  「強盜!」蒲辣禿柳兒大叫起來,兩拳向天高舉著。

  ※※※

  二 馬呂斯決心準備和家庭作戰

  馬呂斯長期處於不死不活的狀態。他在幾個星期裡發著高燒,神志昏迷,加上腦部症狀嚴重,主要是由於頭部受傷後受震,而不是由於傷的本身。

  他常整夜在淒慘的高燒囈語中以及在陰鬱的垂死掙扎時喊著珂賽特的名字。他有些傷口太大,這很危險,大的傷口化膿,在一定的氣候影響下,常會外毒內侵,導致死亡。每次氣候發生變化,再遇上點暴風雨,醫生就提心吊膽。他一再叮囑不要讓病人受一點刺激。包紮傷口是複雜而困難的,當時還沒有發明用膠布固定夾板和紗布。妮珂萊特做包傷布用去一條床單,她說:「這和天花板一樣大。」好不容易才用氯化洗劑和硝酸銀治癒了壞疽。當病情危急時,吉諾曼絕望地守在外孫床前,他和馬呂斯一樣,不死也不活。

  看門的注意到,每天,有時一天兩次,有一個衣著整齊的白髮老人,來打聽病人的消息,並且放下一大包裹傷布。

  自從這垂死的人在那淒慘的夜晚被送到他外祖父家整整三個月以後,在九月七日,醫生終於說他保證病人已脫離險境,恢復期開始了。由於鎖骨折斷引起的後果,馬呂斯還得在長椅上躺兩個多月。常常會有最後一個不易癒合的傷口,使病人極其厭煩地忍受著長期的包紮。

  其實這次久病和長期的療養使他逃脫了追捕,在法國,即使是公眾的憤怒,也不會長達六個月而不熄滅。當時社會上的情況,暴動等於是大家的過錯,在一定程度上只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此外吉斯凱命令醫生揭發傷員的那項可恥的通知激怒了輿論,它非但引起公憤,而且首先觸怒王上,受傷者受到了這一憤怒的庇護。除去在戰鬥中當場被俘者之外,軍事法庭不敢再找任何一個傷員的麻煩,因此馬呂斯這才可以太平無事。

  吉諾曼先生先經受了一切痛苦,繼而又品嘗了各種狂喜。別人很難阻止他整夜陪伴病人,他叫人把他的大靠背椅搬到馬呂斯床旁;他要他的女兒把家中最漂亮的麻紗布料做成紗布和繃帶。吉諾曼小姐是個既理智又年長的人,她想方設法留下細軟的布料,但同時又使外祖父相信他的命令被執行了。吉諾曼先生不允許別人向他解釋用粗布裹傷比麻紗好,舊布比新布好。每次包紮傷口他都在旁看著,吉諾曼小姐則羞怯地避開。在用剪刀剪去死肉時,老人叫著「啊唷!」「啊唷!」看到他慈祥地哆嗦著遞一杯湯藥給病人時,沒有比這更感動人的了。他對醫生不斷地發問,他沒有發現自己總是在重複同樣的問話。

  當醫生通知他病人已脫離危險期的那天,這老好人聽了驚喜若狂,當天他賞了看門的三個路易。晚上回到自己的寢室時,他用大拇指和食指彈著,代替響板,跳起了嘉禾舞,並且還唱著下面的歌:

   讓娜生在鳳尾草中,

   好一個牧羊女的窩棚,

   我愛她那惹人的

   短裙。

   愛神,你活在她心中,

   因為在她眼裡

   有著你那嘲諷人的

   箭筒!

   我歌頌她,我更愛,

   較之獵神狄安娜,

   讓娜和她那高聳的布列塔尼人的

   乳峰!

  然後他跪在一張椅子上,巴斯克在半掩的門縫中觀察他,深信他肯定在祈禱。

  直到此刻他是不大信上帝的。

  明顯地病勢在日益好轉,每有一次新的好轉,外祖父就作一次荒謬的行動。他機械地做出許多高興的動作,漫無目的地樓上樓下來回地跑。一個女鄰居,挺漂亮的,有一天早晨很驚訝地收到了一大束花,這是吉諾曼先生送她的。丈夫因嫉妒而吵了一架。吉諾曼先生試著把妮珂萊特抱在膝頭上。他稱馬呂斯為男爵先生。他高呼:「共和國萬歲!」

  他隨時都在詢問醫生:「是不是沒有危險了?」他用祖母的目光注視著馬呂斯,目不轉睛地望著他進餐。他已不認識自己,他自己已不算數了,馬呂斯才是家中的主人,歡暢的心情使他讓了位,他變成自己外孫的孫子了。

  這種輕鬆愉快使他成了一個最可尊敬的孩子。為了避免使初癒的人疲乏或厭煩,他就待在病人的後面對他微笑。他心滿意足,他快樂、愉快、可愛、年輕。他那銀絲白髮使煥發的容光更增添了溫柔的莊嚴氣派。當臉上的皺紋再加上優雅時,這優雅就更可愛了。在喜氣洋洋的老年有著一種無以名之的曙光。

  至於馬呂斯,他任憑別人替他包傷,護理,心裡牢牢地只有一個念頭:珂賽特。

  自從他擺脫了高燒和昏迷狀態以後,他不再唸這個名字了,別人可能認為他已經忘記了。正因為他念念不忘,所以他守口如瓶。

  他不知道珂賽特怎樣了,麻廠街的經過在他的回憶中就像煙霧一樣迷濛,模糊不清的人影在他腦海中飄浮,愛潘妮、伽弗洛什、馬白夫、德納第一家,還有他所有的朋友都陰慘地混合在街壘的硝煙中;割風先生在這次冒險的流血事變中奇怪地露面,使他感到像是風暴中的一個啞謎;他對自己這條命怎麼得來的也不清楚,他不了解是什麼人,用什麼方法救了他,他四周的人也不知道;至多只能告訴他,那天晚上他在街車中被人帶到受難修女街來;在他模模糊糊的思想裡,過去、現在和將來的事都好像迷霧重重,但在這迷霧中有絕不動搖的一點,一個清楚而又準確的輪廓,一個牢不可破的東西,一個決心,一個志願:要重新找到珂賽特。在他的心裡,生命和珂賽特是分不開的;他已作出決定不能得此失彼,無論是誰,是外公、命運或地獄要強使他活著的話,他堅決要求先替他重建失去的樂園。

  至於障礙,他並非沒有估計到。

  在這裡我們要著重指出一個細節:外公的關懷和愛護一點沒有贏得他的歡心,也很少使他感動。首先他不知道一切內情,其次在他病時的夢幻中,可能當時還在發燒,他對這種溺愛是有警惕的,認為這種新奇的表現,目的是為了要馴服他。他對此是冷淡的。外祖父他老人家可憐的微笑全屬枉然。馬呂斯暗想只要自己不開口,隨人擺佈,事情就好辦,但是只要一涉及珂賽特,他就會看到另一種面孔,外公就真相畢露了。於是事情就要不好辦了;又要重提家庭問題,是否門當戶對等,一切譏諷異議又全來了,割風先生,切風先生,金錢,窮苦,貧困,頸上懸著重石,未來。猛烈的反對,下結論,拒絕。馬呂斯事前就準備好頑強對抗。

  當他逐漸恢復健康時,他心中的不滿又出現了,記憶中的老瘡疤又裂開了,他回想過去,彭眉胥上校又來到吉諾曼先生和他馬呂斯之間,他覺得這個對他父親如此不公正又如此凶狠的人是不會有真正的善心的。隨著健康的增進,他又恢復了那種生硬的態度來對待外祖父。老人溫順地忍受著痛苦。

  吉諾曼先生雖不作任何表示,但他察覺自從馬呂斯被送回他家中恢復知覺之後,從來沒有叫過他一聲父親。但也不稱他先生,不錯,但他說話時設法同時避開這兩種稱呼。

  事情顯然快爆發了。

  馬呂斯為了試試自己的力量,在作戰前先進行一點小接觸,在這種情況下是常有的事,這叫做摸底。有一天清晨,吉諾曼先生隨手拿到一張報紙,他就對國民公會草率地發表己見,並且脫口說出了保王派對丹東、聖鞠斯特和羅伯斯庇爾的結論,「九三年的人是偉大的,」馬呂斯嚴肅地說。老人立刻住了嘴,並且那一整天都沒有再開口。

  在馬呂斯的腦海中一直保留著早年外祖父那剛強不屈的形象,因此認為這種沉默是強烈怒火的集中表現,這預示著一場激烈的鬥爭,他在思想深處增強了戰鬥的準備。

  如果被拒絕,他就下定決心扯掉夾板,使鎖骨脫臼,把剩下的傷口都敞開不包,拒絕一切飲食。他的傷口,就是他的武器。得到珂賽特或者死去。

  他懷著病人所特有的那種陰鬱的耐心等待著有利的時機。

  這個時機來到了。

  ※※※

  三 馬呂斯進攻

  有一天,當吉諾曼先生的女兒正在整理大理石面櫥櫃上的瓶子杯子時,吉諾曼先生彎下腰用他最溫柔的聲音向馬呂斯說:

  「你知道,我的小馬呂斯,我要是你,我現在就吃肉而不吃魚。鰈魚對開始恢復健康是最恰當的,但是要使病人站起來,就得吃一大塊排骨。」

  馬呂斯已基本上恢復了元氣,他集中力量,在床上豎起身子,兩拳緊握擱在床單上,望著外祖父的臉,擺出一副嚇唬人的樣子說:

  「說起排骨【註:據《聖經.創世記》記載,上帝造第一個人名叫亞當。他取亞當的一根肋骨造成夏娃,這就是亞當的妻子。】,我倒要向你談件事。」

  「什麼事?」

  「就是我要結婚。」

  「早知道了。」外祖父說,於是他哈哈大笑起來。

  「怎麼,早知道了?」

  「是呀,早知道了。你會娶到你那小姑娘的。」

  馬呂斯呆住了,驚喜得喘不過氣來,四肢顫抖著。

  吉諾曼先生繼續說:

  「是呀,你會娶到你那漂亮標緻的小姑娘的。她每天讓一位老先生來代她探聽你的消息。自從你受傷後,她整天哭泣,做紗布。我打聽過了。她住在武人街七號。啊,我說對了吧!啊!你要她。好吧,你會得到她的。你想不到吧。你用你那小詭計,暗自說道:『我要向這個外祖父直截了當地把事情說出來,這個攝政時期和督政府時期的木乃伊,這個過去的花花公子,這個變成惹隆德的陶朗特【註:代表風流男子。】,他也有過他的風流豔史,也曾談情說愛,也結交過風騷賣俏的女人,也有過他的珂賽特;他也曾炫耀過,也有過翅膀飛翔過,他也有過青春;他應該記得這些。』我們等著瞧吧。開戰。啊!你抓住冒失鬼的角,真不錯,我給你一塊排骨,而你卻回答我:『說起這個,我要結婚。』你真會改變話題!啊!你是打算和我吵一架的!你還不知道我是個老膽小鬼。你覺得怎麼樣?你滿腹牢騷。你發現你的外公比你還蠢,出乎你意料之外,你準備講給我聽的演說沒用了,律師先生,這挺逗的。想發怒,算了。你想幹什麼我都依你,這使你大吃一驚,傻瓜!聽我說,我調查清楚了,我也會搞陰謀,她是個美麗的姑娘,又賢慧,長矛兵的事情不是真的。她做了很多紗布,她是個寶貝,她愛你。假如你死了,我們三個都要同歸於盡;她的靈柩會伴著我的。你病情一有點好轉,我就打算乾脆把她帶到你床前來,但是只有在小說裡才會這樣,立即把姑娘帶到她們感興趣的受了傷的美男子床前。這樣做是不恰當的。你姨媽又該怎麼說了?你四分之三的時間是赤身露體的,我的孩子。你問問妮珂萊特看,她是一直在你身旁的,有沒有辦法在這裡接待一個婦女。此外醫生又該怎麼說呢?一個美女不能治癒發燒。總之,好吧,不必再談論了,說定了,決定了,確定了,娶她吧。你看,我就是這樣的殘暴。你知道,我看到你對我沒有好感,我在考慮該怎麼辦才能讓這個小畜生愛我呢?我想,有了,小珂賽特已在我手裡,我要把她給他,他就多少會愛我一點了,不然他就會去說他的道理。啊!你以為老頭又要大發雷霆了,大吼大叫,不答應,並且拿起拐杖就打新一代。一點也不會。珂賽特,同意!愛情,同意!我舉雙手贊成,先生,勞駕你就結婚吧。祝你幸福,我心愛的孩子。」

  說完這話,老人突然痛哭起來。

  他捧著馬呂斯的頭,用兩臂把它緊貼在他年老的胸前,於是兩人都哭起來了。這是種至高無上的幸福的表現。

  「我的父親!」馬呂斯喊著。

  「啊!你還是愛我的!」老人說。

  有那麼一會兒難以形容的時刻,他們像窒息了似的說不出話來。

  後來老人結結巴巴地說:

  「好吧!他想通了。他叫我『父親』。」

  馬呂斯把頭從外祖父雙臂中脫出來,溫和地說:「可是,父親,現在我既然已經痊癒了,我覺得可以和她見面了。」

  「這個也想到了,你明天就可以見到她。」

  「父親!」

  「怎麼啦?」

  「為什麼不在今天呢?」

  「好吧,今天。就是今天吧。你叫了我三次『父親』,這值得我讓步。我去想辦法,會有人送她來的!都想到了,告訴你。這些情節詩裡已有記載,在安德烈.舍尼埃的悲歌《抱病的青年》的結尾處,就是這個被惡棍……被九三年偉大的人物砍了頭的安德烈.舍尼埃。」

  吉諾曼先生似乎覺得馬呂斯皺了一下眉。其實,我們該說清楚,他已不再在聽外公說話,在他驚喜若狂的時候,他想珂賽特比想一七九三年多得多。

  「砍頭這個字眼是不恰當的,事實是那些革命的大天才,他們並無惡意,這是肯定的,他們是英雄,當然嘍!他們覺得安德烈.舍尼埃有點礙事,所以把他送上了斷……就是說這些大人物,為了公眾的利益,在熱月七日,請安德烈.舍尼埃去……」

  吉諾曼先生被他自己的話卡住,說不下去了,既不能結束,也無法取消。當他的女兒在馬呂斯後面整理枕頭時,這老人為激情所擾,用他年齡許可的速度,衝出臥室,把門帶上,面色通紅,喉嚨好像被掐住,白沫縱橫,眼球突出,和在候客室中擦鞋的忠僕巴斯克正打一個照面。他一把抓住巴斯克的衣領,怒沖沖地向他叫道:「我向十萬個長舌鬼發誓,這些強盜殺害了他。」

  「誰,先生?」

  「安德烈.舍尼埃!」

  「是,先生。」嚇慌了的巴斯克這樣回答。

  ※※※

  四 割風先生手中的書

  珂賽特和馬呂斯又相見了。

  這次會面的情形,我們不必敘述了。有些事是不該試著描繪的,太陽就是其中之一。

  當珂賽特進來時,全家人,連巴斯克和妮珂萊特在內,都聚集在馬呂斯的臥室裡。

  她出現在門口,好像有一個光環圍繞著她的臉。

  正就在這會兒,外祖父準備擤鼻涕,他一下呆住了,鼻子捂在手帕中,從上面瞧著珂賽特:

  「真可愛!」他喊了一聲。

  接著他大聲擤鼻子。

  珂賽特如痴如醉,心花怒放,驚恐不安,像進了天堂。幸福使她驚慌失措。她吞吞吐吐,面色一陣白一陣紅,很想倒入馬呂斯懷裡而又不敢。當著這些人的面她覺得很害羞。大家卻不會去憐憫一對幸福的情人;當他們正需要單獨在一起時,大家卻待著不走開,其實他們毫不需要別人呀。

  在珂賽特後面陪著她進來的是一位白髮老人,態度莊重,但含著微笑,可這是一種捉摸不定和沉痛的微笑。這是「割風先生」,也就是冉阿讓。

  正如看門人所說,他的「衣著很講究」,全身一套黑色的新西服,繫著白領帶。

  看門人一點也認不出這個整齊的資產者,這個可能是個公證人的人原來就是六月六日晚上那個可怕的背著死屍闖進門來的人;當時他的衣衫襤褸,滿身泥汙,醜陋不堪,驚慌失色,滿臉鮮血和汙泥,架著昏迷的馬呂斯;可是他作為門房的嗅覺蘇醒了。當割風先生和珂賽特來到時,看門人禁不住私下向他的女人說了這樣一句話:「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我見過這張臉。」

  割風先生,在馬呂斯的房中,好像不和別人在一起似的靠門口待著,他臂下夾著一個小包裹,好像一部八開的書,用紙包著,紙呈綠色,像發了黴似的。

  「是不是這位先生手邊老帶著書?」一點也不愛書本的吉諾曼小姐低聲問妮珂萊特。

  「就是,」吉諾曼先生聽見了她的話也低聲回答,「他是一位學者。怎麼啦?他有什麼不對?我認得的布拉先生也是走路都抱著一本書的。」

  於是他一邊鞠躬,一邊高聲打招呼:

  「切風先生……」

  吉諾曼老爹並非故意這樣,但不注意別人的姓名是他的一種貴族作風。

  「切風先生,我榮幸地替我的外孫彭眉胥男爵向小姐求婚。」

  「切風先生」以鞠躬來致答。

  「一言為定了。」外祖父說。

  於是他轉身向著馬呂斯和珂賽特,兩臂舉起祝福他倆並且叫著:

  「允許你們相愛了。」

  他們不需要別人說兩遍。不管了!兩人開始喁喁私語。他們低聲說著,馬呂斯的胳膊肘支在躺椅上,珂賽特站在他身邊。「哦,老天!」珂賽特輕聲說,「我總算又見到您了。是你!是您,就這樣去打仗!為什麼?太可怕了,四個月來我等於死了。哦!您真壞,去參加這次戰爭!我哪裡得罪了您?我原諒您,但是不能再這樣子做了。剛才有人來叫我們來的時候,我還感到我要死了,但那是快樂得要死。我原先是那麼的愁苦!我衣服也沒換,一定難看極了。您的家長看見我的衣領都柔皺了,該怎麼說呀?您怎麼不開口!讓我一個人說?我們還是住在武人街。聽說您的肩膀很可怕。據說可以放進一個拳頭。還聽說還用剪刀剪去了肉。這太可怕了。我哭呀哭的,哭得眼睛都腫了。這真怪,一個人能這樣痛苦。您的外祖父看起來人很好!您別動,不要撐著手肘,要注意,這樣會疼的。哦!我真快樂!不幸的日子結束了!我真傻。我要向您說的話都想不起來了。您還是愛我的吧?我們住在武人街。那兒沒有花園。我整天做紗布;這兒,先生,您瞧,這就怪您,我手指上都起了老繭啦!」

  「天使!」馬呂斯說。

  「天使」是語言中唯一屢用不厭的字眼,所有其他的字都被談戀愛的人重複得無法再用了。

  後來,因為有人在旁,他們中止了談話,只滿足於互相輕輕地用手碰一下。

  吉諾曼先生轉身向那些在房裡的人大聲說:

  「你們盡量大聲說話,大家都出點聲音,來吧,得有點嘈雜的聲音嘛,喂!好讓這兩個孩子能夠隨便聊聊。」

  於是他走近馬呂斯和珂賽特,輕聲向他們說:

  「別用『您』這個尊稱了,你們不要拘束。」

  吉諾曼姨媽驚異地看到光明突然降臨到她這陳舊的家中來了,這種驚異毫無惡意,她一點沒有用諷刺和嫉妒的梟鳥式的目光來看這對野鴿。這是一個可憐的五十七歲的忠厚長者的呆笨的眼光,她自己錯過了青春,現在正在觀望愛情的勝利。

  「吉諾曼大姑娘,」她的父親說,「我早已向你說過你會見到這種事的。」

  他靜默了一下又說:

  「瞧瞧別人的幸福呀!」

  他又轉向珂賽特說:

  「她真美麗,真美麗,這是一幅戈洛治的畫。你打算一個人獨占,壞蛋!啊!調皮鬼,我這一關你總算僥倖逃過,你幸福了,如果我年輕十五歲的話,我們就來比劍,哪一個贏了就歸哪一個。你看!小姐,我可愛上你了。這是很自然的,這是你的權利啊!這一來就要舉行一個非常好的引人注目的迷人的婚禮啦!聖沙克雷芒的聖德尼教堂是我們教區的,但我會弄到許可證讓你們到聖保羅教堂去舉行婚禮。那座教堂比較漂亮。那是耶穌會教士建造的。它的建築優美,正對著紅衣主教比拉格的噴泉。耶穌會著名的建築是在那慕爾,名叫聖路教堂。你們婚後該去參觀一下,值得為此去作一次旅行。小姐,我完全同意你們的主張,我贊成女孩子都結婚,她們生來就該如此。有那麼一個聖卡特琳,我希望她永遠不戴帽子【註:聖卡特琳節這一天,年滿二十五歲的未婚姑娘要戴上「聖卡特琳便帽」,算是進入老處女行列了。】。做老處女,這不錯,但不溫暖。《聖經》上說要增加人口。為了拯救國民,我們需要貞德,但是為了增加人口,我們也需要綺葛妮【註:法國民間故事中一位多子女的婦女。】媽媽。因此,美麗的姑娘們,結婚吧。我不明白做處女有什麼意義?我知道她們在教堂裡有一間單獨的小禮拜堂,她們可以參加童貞聖母善堂;可是,活見鬼,嫁一個漂亮的丈夫,一個正直的男子,一年後,一個金髮的嬰兒快樂地吮著你的奶,大腿上的脂肪堆得打皺,粉紅的小爪子一把一把地亂摸你的乳房,他和晨曦一樣歡笑著,這樣,總比手中捧著蠟燭在黃昏時去讚頌《象牙塔》【註:是讚頌聖母馬利亞的祈禱文。】強多啦!」

  九十歲的外祖父用腳跟轉了一個身,上足了發條似的繼續說:

   你不用再胡思亂想,

   就這樣吧,阿爾西帕,

   真的你不久就要結婚了。

  「我想起來了!」

  「什麼事情,父親?」

  「你不是有一個知己的朋友嗎?」

  「有,古費拉克。」

  「他現在怎麼樣啦?」

  「他已經死了。」

  「那就算了吧。」

  他坐近他們,讓珂賽特坐下,把他們的四隻手抓在他的起皺的老手中。

  「這個小寶貝真俊俏,這個珂賽特真是一件傑作!她是個小小的姑娘,又像一個高貴的夫人。她將來只能是個男爵夫人,這未免委屈了她;她生來就該是侯爵夫人才對。看她的睫毛多美!孩子們,你們好好記住:這是理所當然的。你們相親相愛吧。要有傻勁。愛情本是人做的蠢事,卻又是上帝的智慧。你們相愛吧,可是,」他忽帶愁容地說,「真不幸!我此刻才想到,我的一大半錢都是終身年金【註:積蓄可以變成終身年金,只要放棄本金,只取利息,到死為止。】;我活著的時候,還過得去,但我死後,大概二十年後,啊!我可憐的孩子們,你們將一無所有!到那時候,男爵夫人,你那纖白的手就要過最操勞的日子啦。」

  這時聽見有人用嚴肅安靜的聲音說:

  「歐福拉吉.割風小姐有六十萬法郎。」

  這是冉阿讓的聲音。

  他一直還沒有開過口,大家好像不知道他在那兒,他一動不動站在這些幸福的人後面。

  「提到的歐福拉吉小姐是什麼人?」外祖父驚愕地問道。

  「是我。」珂賽特回答。

  「六十萬法郎!」吉諾曼先生重複了一遍。

  「其中可能少一萬四、五千法郎。」冉阿讓說。

  他把那個吉諾曼姨媽以為是書本的紙包放在桌上。

  冉阿讓自己把紙包打開,裡面是一疊現鈔。經過清點後,其中有五百張一千法郎的鈔票和一百六十八張五百法郎的鈔票,共計是五十八萬四千法郎。

  「這真是一本好書!」吉諾曼先生說。

  「五十八萬四千法郎!」吉諾曼姨媽低聲說道。

  「這樣解決了很多問題,對嗎,吉諾曼大姑娘?」外祖父又說,「馬呂斯這小鬼,他在夢鄉樹上找到了一個極為富有的姑娘!今天年輕的情侶真有辦法!男學生找到了六十萬法郎的女學生!小天使比路特希爾德更有辦法。」

  「五十八萬四千法郎!」吉諾曼小姐又輕聲重複一遍,「五十八萬四千就等於是六十萬!」

  至於馬呂斯和珂賽特,他們這時正互相注視著,對這些細節不很關心。

  ※※※

  五 森林裡的財寶

  不需要再詳細解釋,大家已經知道冉阿讓在商馬第案件之後,幸虧他第一次越獄數日,及時來到巴黎,從拉菲特銀行中取出了他在濱海蒙特勒伊用馬德蘭先生的名字掙得的存款;為了怕再被捕,他把現款深深埋在孟費郿的布拉于礦地裡,果然不久,他又被捕。幸虧六十三萬法郎的紙幣體積不大,放在一個盒子裡,但為了防備盒子受潮,他把紙盒子放入一個橡木小箱中,裡面裝滿了栗樹木屑。在小箱中,他又把他的另一寶物,主教的燭臺也放了進去。我們還記得,當他從濱海蒙特勒伊逃跑時,他是帶著這一對燭臺的。蒲辣禿柳兒有一天傍晚第一次見到的那個人,就是冉阿讓。事後每當冉阿讓需要錢時,他就到礦地去取。我們提到過的他的幾次旅行就是如此。他有一把十字鎬藏在灌木叢中一個只有他知道的隱蔽處。當他看見馬呂斯已初步恢復健康,他感到需要用款的時候已不遠了,就去把錢取了出來;蒲辣禿柳兒在樹林中看見的仍是他,這次是在清晨而不在傍晚。蒲辣禿柳兒繼承了那把十字鎬。

  總數是五十八萬四千五百法郎。冉阿讓留五百法郎自己使用。「以後再看情況吧。」他思忖著。

  從拉菲特銀行取出的六十三萬法郎和目前這筆錢之間的差數就是從一八二三年到一八三三年十年間的開支,在修女院五年只花了五千法郎。

  冉阿讓把一對閃爍發光的銀燭臺放在壁爐架上,杜桑看了十分羨慕。

  此外,冉阿讓知道自己已擺脫了沙威。有人在他面前講過同時他也見到《通報》上的公告,證實了這件事,警務偵察員沙威淹死在交易所橋和新橋之間的一條洗衣婦的船下面,這個沒有犯過錯誤並且深受長官器重的人,留下了一紙遺書,使人推測到他是因神經錯亂而自殺的。「總之,」冉阿讓暗想,「他既已抓住了我,又讓我自由,毫無疑問,他已經神經失常了。」

  ※※※

  六 各盡所能

  為了婚事家中在準備一切。徵求了醫生的意見,認為二月份可以舉行婚禮。目前還是十二月。幾個星期美滿幸福的愉快日子過去了。

  外祖父同樣感到歡樂。他時常久久地凝視著珂賽特。

  「奇妙的美姑娘!」他大聲說,「她的神情是如此溫柔善良!沒得說的,我的意中人,這是我生平見到的最俊俏的姑娘。將來她的美德就像紫羅蘭一樣馨香。這真是一個天仙!應當和她在高貴的環境中相處。馬呂斯,我的孩子,你是男爵,你富有,我求你不要再去當律師了。」

  珂賽特和馬呂斯忽然從墳墓裡上升到了天堂。轉變是如此突然,他們倆如果不是眼花繚亂,也會目瞪口呆的。

  「你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嗎?」馬呂斯問珂賽特。

  「不,」珂賽特回答,「但是我感到上帝在瞧著我們。」冉阿讓辦理一切,鋪平道路,安排一切,使事情順利推進。表面看來他似乎和珂賽特一樣愉快,他殷切地盼望著她的幸福能早日來臨。

  由於他當過市長,他解決了一個為難的問題,只有一個人知道其中奧祕,這就是有關珂賽特的身分問題。直截了當地說出她的出身,誰知道呀!有可能破壞婚事。他為珂賽特排除了一切困難。他把她安排成一個父母雙亡的孩子,這樣才可以不冒風險。珂賽特是一個孤兒;珂賽特不是他的女兒,而是另一個割風的女兒。割風兄弟倆在小比克布斯做過園丁。派人到修道院去過了,調查後得到很多最好的情況,最值得尊敬的見證;善良的修女們不太懂也不喜歡去追究別人父系方面的問題,她們看不出其中有什麼花招,因此始終也沒搞清楚小珂賽特究竟是哪一個割風的女兒。她們說了別人需要她們說的話,並且語氣誠懇。一個身分證明書已經辦妥。根據法律珂賽特就是歐福拉吉.割風小姐了。她被宣稱父母雙亡。冉阿讓以割風的名字,被指定為珂賽特的保護人,又加上吉諾曼先生,這是保護人的代理人。

  至於那五十八萬四千法郎,是一個不願具名的人留給珂賽特的遺產。原來的數字是五十九萬四千法郎,珂賽特的教育費花去了一萬法郎,其中五千法郎付給了修女院。這筆遺產交給第三者保管,應在珂賽特成年後或結婚時交還給她。看來這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尤其加上這五十多萬的遺產。但其中也不免有些漏洞,但別人覺察不到。有一個與此有利害關係的人被愛情蒙住了眼睛,其他的人也被六十萬法郎蒙蔽過去了。

  珂賽特知道了被她叫了很久「父親」的老人不是她的親父,而只是一個親戚;另一個割風才是她的父親。如果不是此時此刻,她會感到難過的。但目前她在這難以形容的良辰美景中,這不過是一點陰影,一點抑鬱而已,但她的心情是那麼歡樂,以致烏雲不久就消散了。她有了馬呂斯。年輕的男子來到後,那老人就銷聲匿跡了。人生就是這麼回事。

  還有,珂賽特多年來,習慣看到她四周有些難解的謎;人凡是經歷過這種神祕的幼年時期,對某些事就常常不去深究了。

  她仍然稱呼冉阿讓為「父親」。

  珂賽特心曠神怡,她崇拜吉諾曼老爺爺。他確實向她說了不少讚揚的話,並送給她無數禮物。當冉阿讓在替珂賽特創造一個社會上正常的地位和一筆無可指摘的財富時,吉諾曼先生在為她的結婚禮品籃子【註:新郎送新娘的一籃禮物。】作準備。沒有比追求豪華更使他起勁的事了。他送了珂賽特一件班希【註:比利時一個著名產花邊的城市。】特產的花邊衣服,這是他的親祖母傳給他的。「這種式樣又流行了,」他說,「老古董又風行一時了,在我年老時的少婦穿得像我幼年時的老奶奶一樣。」

  他翻著那多年沒打開過的科羅曼德爾漆的凸肚式名貴五斗櫃。「讓這些老古董招供吧,」他說,「看看它們肚裡有些什麼東西。」他亂翻著那些鼓肚的抽屜,裡面塞滿了他的妻子、他所有的情婦和上輩的服裝。中國花緞、大馬士革錦緞、中國絲綢、畫了花的縐綢。用火烤過的浮毛的圖爾料子衣服、用可以下水洗的金線繡的手帕、幾塊沒有正反面的王妃綢、熱那亞和阿朗松的挑花、老式的金銀首飾、以細巧的戰爭畫作裝飾的象牙糖果盒、裝飾品、緞帶,他把所有一切都送給了珂賽特。珂賽特驚喜交集,對馬呂斯情深似海,對吉諾曼先生感恩不盡,夢想著一個用綢緞和絲絨交織起來的無比的幸福。她覺得自己的結婚禮品籃子好像被天使托著,她的心好像長著馬林花邊的翅膀,在蔚藍的天空裡翱翔。

  這對情人如痴如醉,我們已經提到,只有外祖父的狂喜才能與之相比。在受難修女街好像有人吹奏著歡慶的銅管樂。

  每天清晨外祖父都送來一些古董給珂賽特。她四周是應有盡有的襯裙花邊,就像盛開的花朵一樣。

  有一天不知從什麼話題引起的,很喜歡在幸福中談論嚴肅問題的馬呂斯說道:

  「那些革命時期的人物是如此偉大,他們好像已有好幾個世紀的威望,像卡托和伏西翁,他們兩人都是自古以來受人憑弔的。」

  「古錦【註:即「閃光縐綢」。】!」吉諾曼高聲說,「謝謝,馬呂斯,這正是我要找的東西。」

  第二天,在珂賽特的結婚禮品籃子裡又增加了一件美麗的茶色古錦衣服。

  外祖父在這堆衣著上作出了他的智慧的結論:

  「愛情,這當然很好,但必須有這些東西作陪襯。幸福需要一些無用的東西。幸福,這僅僅是必需品。要用許多奢侈品來調味。要一個宮殿來迎接愛情,愛情少不了羅浮宮。有了她的愛情,還需要凡爾賽的噴泉。把牧羊女給我,我盡力使她成為公爵夫人。把戴著矢車菊花冠的費莉【註:詩歌中美麗貧窮的牧羊女。】帶來,給她加上十萬利弗的年金。在大理石的柱廊下向我展現出一望無際的田園風光。我贊成牧人的田舍,同時也讚美大理石和金色的仙界。乾巴巴的幸福就像吃乾麵包,吃是吃了,但不是筵席。我要多餘的和不是必需品的東西,我要荒誕的、過分的、毫無用處的東西。我記得在斯特拉斯堡的教堂中見過一座有四層樓高的報時鐘,它屈尊報時,但它不像是為此而造的,它在報了午時或午夜以後(中午是太陽的時辰,午夜是愛情的時辰),或是報了其他任何一個鐘點以後,還為你現出月亮和星星、大地和海洋、鳥和魚、福玻斯【註:希臘神話中太陽神阿波羅的別名。】和菲貝【註:月神。】,從一個窩裡鑽出無數的玩意兒:有十二個門徒【註:指耶穌的十二個門徒。】,還有查理五世皇帝【註:德國皇帝。】,還有愛波妮【註:高盧女英雄,沙別紐斯之妻,她進行了使高盧人民從羅馬的壓迫下解放出來的鬥爭,失敗後被殺。】和沙別紐斯,除此之外還有很多鍍金的小人兒在吹著喇叭。還不算那些隨時播送出來的、不知為什麼發出的響徹雲霄的優美鐘樂。一個平凡的光禿禿的只能報時的鐘能和它相提並論嗎?我讚賞斯特拉斯堡的大鐘遠遠勝過仿黑森林杜鵑叫聲的報時小鐘。」

  吉諾曼先生對婚禮發表了特別荒唐的謬論,於是十八世紀的妓女都在他的頌歌中雜亂無章地出現了。

  「你們不懂得過節的那套方法。在這個時代你們不會過一天歡樂的日子,」他大聲說,「你們的十九世紀萎靡不振。它過分節制,它不懂得富裕,它不懂得高貴。在各方面它都剃成光禿禿的。你們的第三等級【註:法國在一七八九年大革命前,全國分為三個等級,第一等級是貴族,第二等級是僧侶,其他人屬於第三等級。】毫無意義,平淡、無味,是畸形的。你們的這些成家的有錢人婦女的夢想,用她們的話來說就是佈置一個漂亮的有著最新裝飾的貴婦人的小客廳,紫色的木器和碎花棉布。讓開!讓開!吝嗇鬼娶個守財奴。富麗又堂皇的場面!蠟燭上貼著個金路易。這個時代就是這樣。我恨不能逃到比沙馬特族【註:古時散居大西洋一帶的民族。】住地更遠的地方去。啊!從一七八七年,我便預告一切都要完了,那時我見到了也是萊翁親王的羅安公爵、夏博公爵、蒙巴松公爵、蘇比斯侯爵、都阿爾子爵和法國的大臣們坐著二輪馬車到隆桑【註:巴黎附近的女修道院,因屢次出現醜聞,一七九○年停辦。】去!這些都產生了後果。本世紀大家做買賣,在交易所投機,大發其財,都變成了吝嗇鬼。他們修飾自己,但只講究外表;穿得筆挺,洗得乾乾淨淨,用上肥皂,刮乾淨,剃乾淨,梳頭,上蠟,又光又滑,擦呀,刷呀,外表整潔,無懈可擊,光滑得像石子,態度審慎,講究,同時,我以我的情婦的貞潔發誓,他們的內心是糞堆和汙水坑,髒得可以把一個用手擤鼻涕的放牛人嚇得退避三舍。對這個時代,我獻上這樣一句題詞:骯髒的清潔。馬呂斯,你不要見怪,請允許我發言。我對你的老百姓沒有毀謗過,這你是知道的,我經常把你的老百姓掛在嘴上,但請讓我對資產階級稍稍地口出不遜。我也是其中的一個。打是親,罵是愛。關於這一點我就乾脆挑明了,今天人們舉行婚禮,都不知道該怎麼舉行。啊!說真話,我為失去過去優雅的習俗感到惋惜,我對失去的一切感到惋惜。那種人人都有的斯文的舉止,騎士的俠義,殷勤而和藹的風度,使人歡樂的豪華,音樂是婚禮的一個內容,管弦樂在樓上,鑼鼓在樓下,舞會,酒席宴上歡樂的臉,過分琢磨的對女人的恭維話,唱歌,焰火,盡情歡笑,五花八門,應有盡有,許多大的緞帶結。我還常想起新娘的襪帶。新娘的襪帶和維納斯的腰帶是表姊妹。特洛伊戰爭是為了什麼?當然是為了海倫的襪帶呀!為什麼要發起戰爭?為什麼神聖的狄俄墨得斯把眉里奧納巨大的青銅頭盔戳上十個洞?為什麼阿喀琉斯和赫克托爾【註:特洛伊第一勇士。】互相持矛刺殺?正因為海倫讓帕里斯拿走了她的襪帶。荷馬本可為珂賽特的襪帶寫下《伊利亞德》。他將把一個像我這樣的囉嗦老頭兒寫進他的詩篇,可以給他起內斯托這個名字。朋友們,過去,在那可愛的過去,人們辦喜事很講究;先好好寫下一份婚書,接著再請一頓豐盛的筵席。居雅斯【註:法國著名法律家。】一出門,加馬什【註:西班牙名著《堂吉訶德》中人物,以豐盛的婚禮筵席著稱。】就進門,可是,當然呀!因為胃是一隻有趣的畜生,它要它分內的東西,喜事也得有它的份。酒席很豐盛,在酒席宴上,身旁坐著一個不戴修女頭巾的美女,她只略略遮住一點胸部!哦!大家張口大笑,那個時代人們真快活!那時青春是一束花,每個青年手裡都拿著一枝丁香或一束玫瑰,即使是戰士,也會成為牧羊人!如果碰上你是龍騎兵上尉,你也設法取名弗羅利昂【註:十八世紀法國作家,善諷刺。】。每個人都在使自己變得漂亮,都在修飾自己,他們一身紫紅。一個資產者的人像一朵花,一個侯爵如同一塊寶石。沒有人穿扣襻鞋,沒有人穿長靴,人人漂漂亮亮,抹上油,發亮,穿著金褐色的衣服,翩翩起舞,優美而愛打扮,但腰間仍不妨掛著劍,蜂鳥有喙有爪,那是《高雅的印度》【註:十八世紀法國音樂家拉莫的歌舞劇,一七三五年首次在巴黎上演。】的時代。那個世紀既是舉止文雅,又講究豪華。我向老天發誓!那時大家真玩得痛快。今天,大家如此嚴肅。富人個個吝嗇,女的都是假正經;你們這個世紀很不幸。你們可以因美神過於袒胸露臂而把她們驅逐。唉!你們把美貌當醜八怪一樣遮掩起來。自從革命以來,每個人都穿長褲子,連舞女也不例外,一個跳滑稽舞的女演員也得很嚴肅;你們成對跳的輕快舞蹈也是一本正經的。得很威嚴才是,態度不莊重大家就會感到遺憾了。一個舉行婚禮的二十歲青年的理想就是要像羅耶.科拉爾先生【註:十八─十九世紀法國哲學家。】那樣。你可知道這種威嚴的結果是怎樣的?它使人渺小。你們要懂得這一點:歡樂並不純粹是愉快,它是偉大的。因此歡樂地戀愛吧,見鬼!你們結婚時得熱烈,要頭暈目眩、喧囂沸騰,得有幸福的嘈雜聲!在教堂中應當莊嚴,這我同意,但彌撒一結束,管他的!我們就要在新娘四周像夢幻似的旋轉舞蹈了。一個婚禮應該既堂皇又充滿幻想的!隊伍應該從蘭斯教堂延續到香德路寶塔。我討厭差勁的婚禮。見鬼!至少這一天要置身於天國。當天神吧!啊!你們可以變成地仙、娛樂的神、歡笑的神、財神;你們都是小妖精!朋友們,新郎都該是阿陀勃朗第尼王子【註:佛羅倫斯的紅衣主教,在他的別墅裡發現了羅馬開國時期的古壁畫,名為《阿陀勃朗第尼的婚禮》。】。盡情來享受一生中僅有的千金一刻,去和天鵝鷲鷹一同上九天去遨遊,哪怕第二天又掉回青蛙式的資產階級的生活中來。不要在婚禮上節省開支,不要有損它的光彩;不要在你們容光煥發的時刻吝惜金錢。結婚不是平常過日子。啊!如果照我的興致去辦,那就妙不可言了。我們可以在林中聽到小提琴的演奏。我的節目應是天藍色和銀光閃閃的。在這個節日裡我要把田野之神都請來;我要請來山林女神和海裡仙女。婚禮要像安菲特里特【註:希臘神話中海之女神,海神波塞冬的妻子。】那樣,是一片粉紅色的彩雲,其中有頭髮梳得漂漂亮亮的裸體的山林水澤仙女,一個院士向女神唸著四行頌詩,海獸正拖著一輛雙輪車前進。

   特里同【註】在前面快步走,

   他用海螺吹出妙音,

   聞者為之出神!

  【註】希臘神話中魚身人面海神。

  這才是婚禮的節目,要不然,我就算是個外行,見鬼去吧!」

  當外祖父詩興勃勃地自說自聽時,珂賽特和馬呂斯脈脈含情互相隨意凝視著。

  吉諾曼姨媽平靜而沉著地望著這一切。五、六個月以來她經受了不少刺激:馬呂斯回來了,馬呂斯流著血被送回來了,馬呂斯從街壘中被送回來了,馬呂斯死了,後來又活了過來,馬呂斯言歸於好了,馬呂斯訂了婚,馬呂斯要和一個貧窮的姑娘結婚,馬呂斯要和一個非常富有的姑娘結婚。那六十萬法郎是最後一件使她驚訝的事。接著她又恢復了那種初次受聖禮者對世情的淡漠感。她按時去做禮拜,撥她的念珠,讀她的祈禱書,在屋子的一角輕聲唸著《聖母頌》,那時在另一個角落裡有人輕聲說著「我愛你」。她模模糊糊看到的馬呂斯和珂賽特好像兩個影子。其實影子是她自己。

  有一種苦修的呆滯狀態,心靈被麻痹所中和,因而對我們所謂的生活一無所知,除開地震和災禍之外,沒有普通人的任何感覺,既沒有歡樂的,也沒有痛苦的。「這種虔信,」吉諾曼老爹對女兒說,「像頭部感冒。你對生活沒有一點嗅覺。聞不到臭味,但也聞不到香味。」

  此外,那六十萬法郎已使老處女的猶豫心情一掃而光了。她的父親平時一貫不重視她,所以在馬呂斯的婚事上也沒去徵求她的意見。他照自己的想法,單憑激情行事,暴君已變為奴僕,唯一的心願就是使馬呂斯滿足。至於姨媽,她的存在,她可能有什麼意見,他甚至沒有想到過,她再溫順,但這件事的確得罪了她。她的內心深處雖然稍有反感,但表面上沉著無事。她暗想:「我的父親決定婚事不和我商量,所以我解決我的財產繼承問題時也不去問他。」她確是富有的,而父親則不是。她因而在這問題上保留了自己的決定權。如果這樁親事是貧窮的結合,她可能就讓他們去過貧窮的日子了。外甥先生娶一個女化子,他也當化子去吧。但珂賽特有六十萬法郎這件事使姨媽很高興,她對這對情人的看法有了改變。六十萬法郎是應該重視的,顯然,她只能把自己的財產留給這兩個青年了,原因是他們並不缺這筆財產。

  新婚夫婦已安排好要住在外祖父家中。吉諾曼先生一定要把家裡最漂亮的他的寢室讓出來。「這樣就使我年輕了,」他說,「這是早就有的打算。因我一直有著在我房裡舉行婚禮的念頭。」他用很多高雅的古玩佈置新房,他用一匹他認為是烏德勒支的特別名貴的料子來裝飾牆和天花板,料子是緞底上有著金毛莨花以及起絨的蓮香花。他說:「昂維爾公爵夫人就是用這種料子在洛許格榮做她的床罩的。」他在壁爐上擺了一個薩克森的彩色瓷人,她肚子裸露著,捧著一個手籠。

  吉諾曼先生的藏書室成了馬呂斯需要的律師辦公室。我們記得,辦公室是治安會議規定必須要有的。

  ※※※

  七 幸福中的殘夢

  這對情人天天見面。珂賽特和割風先生一同來。「事情顛倒過來了,」吉諾曼小姐說,「未婚妻親自上門來讓情人追求。」但馬呂斯病後需要療養,所以養成這個習慣,同時也因為受難修女街的沙發椅比武人街的草墊椅在促膝談心時更加舒適,所以把她留住了。馬呂斯和割風先生相見並不交談,這好像是有了默契似的。女孩子都需要一個年長的人陪伴,沒有割風先生,珂賽特就不可能來。對馬呂斯來說,割風先生是珂賽特來到的條件。他接受了。當馬呂斯把關於改善全民生活的政治問題含糊而不明確地攤在桌上談時,他們相互要比說簡單的「是」「不」稍稍多說了幾句。有一次,關於教育問題,馬呂斯認為應該是免費和強迫,應以各種方式使人人受教育,如同得到空氣和陽光一樣,一句話,要使全民都能受到教育,這時他們的看法一致了,並且相互間幾乎是在進行交談了。馬呂斯這時注意到割風先生很會說話,在一定程度上談吐甚至是高雅的。可是其中好像還缺少點什麼。割風先生缺少某種上流社會紳士所具有的東西,但有些地方又有所超越。

  在馬呂斯的內心和思想深處,對這個僅僅是和氣而又冷淡的割風先生有著各種沒張口說出的疑問。有時他對自己的回憶發生懷疑。在他的記憶裡有個窟窿,一個黑暗的場所,一個被四個月的垂死掙扎掘成的深淵。很多事在裡面消失了。他甚至問自己在街壘裡是否真見到了這樣一位嚴肅而又鎮靜的割風先生。

  再說過去的種種事物的出現和消逝並不是他思想裡唯一感到驚奇的。不要認為他已擺脫了回憶一切的困擾,這些困擾,儘管在快樂的時候,儘管在心滿意足的時候,也會使我們憂傷地回顧以往。不回顧消逝了的昨天的人是沒有思想和感情的。有時候馬呂斯兩手托腮,於是騷亂而又模糊的往事就在他腦海深處掠過。他又見到馬白夫倒下去,他聽見伽弗洛什在槍林彈雨中唱歌,唇下又感到愛潘妮冰冷的額頭;安灼拉、古費拉克、讓.勃魯維爾、公白飛、博須埃、格朗泰爾,所有他的朋友在他面前站起來又幻滅了。所有這些寶貴的、苦痛的、勇敢的、可愛的或悲慘的人是夢中之影還是真正存在過的?暴亂把一切都捲入了它的煙霧。這些熱火朝天的人都懷著偉大的理想。他暗自發問,他在思索,消逝了的往事使他頭暈目眩。他們究竟在哪裡呢?難道真的都死去了嗎?在黑暗中的一次跌倒,除了他一人之外,就把一切都帶走了。他感到所有這一切好像都消失在劇院的一塊布幕後面。生活中有著類似的幕落的場面。上帝又轉到下一幕去了。

  他自己還是原來的那個人嗎?他原是窮苦的,但現在已變成富有的了;他是被遺棄的,現在有一個家了;他原是絕望的,現在要和珂賽特結婚了。他感到自己穿過了一座墳墓,進去時是黑的,出來時成白的了。這座墳墓,別人都留在裡面沒出來。有時這些過去的人,重新回來並出現在他眼前,圍著他,使他沮喪;於是他想到珂賽特,心情又恢復了平靜。唯有這一幸福才能消除這種災難的印象。

  割風先生幾乎也處在這些消失的人中。馬呂斯對於街壘中的割風先生是否就是面前這個有血有肉、莊重地坐在珂賽特旁邊的割風先生,始終猶豫不敢相信。第一個割風可能是他在昏迷時刻的噩夢裡出現而又幻滅了的。此外他倆的性情太不一樣,馬呂斯不可能向他擺出問題,也不曾想到過要這樣做。我們也已經指出過這一特殊的細節。

  兩個人有個共同的祕密,而這也像一種默契一樣,兩人對這個問題並不交談,而這也不像人們所想的那樣比較罕見。

  只有一次,馬呂斯試探了一下。他在談話中故意提到麻廠街,於是向割風先生轉過身去問道:

  「您認識這條街吧?」

  「什麼街?」

  「麻廠街。」

  「這一街名我沒有一點印象。」割風先生回答他時語氣非常自然。

  他的回答是涉及街名,而不是涉及街道本身,馬呂斯覺得這更說明問題。

  「無疑的!」他想道,「肯定我做過亂夢。這是我的一種錯覺。那是個和他相似的人。割風先生並沒有去過那兒。」

  ※※※

  八 兩個無法尋找的人

  狂歡的日子雖然使人銷魂,但一點也不能抹去馬呂斯思想中的其他掛慮。

  婚禮正在準備,在等待佳期來臨的時候,他設法在對往事作艱苦而又審慎的調查。

  在多方面他都應當感恩,他為他的父親感恩,也為自己報德。

  一個是德納第,還有那個把他馬呂斯送回吉諾曼先生家中的陌生人。

  馬呂斯堅決要找到這兩個人,他不願意自己結婚過著幸福的日子而把他們遺忘,他並擔心不把欠下的恩情償還,會在他這從此將是光輝燦爛的生活中投下陰影。他不願在他後面欠著未償的債務,他要在愉快地進入未來生活之前,對過去有一張清賬的收據。

  德納第儘管是個惡棍,但不等於他沒有拯救過彭眉胥上校。所有的人,除了馬呂斯之外,都認為德納第是個匪徒。

  馬呂斯不了解當時滑鐵盧戰場上的真實情況,不知道這樣一個特點:他的父親處在這樣一種奇特的境遇中,德納第是他父親的救命人,而不是恩人。

  馬呂斯所任用的各種偵察人員沒有一個找得到德納第的蹤跡。似乎和這方面有關的情況已經全部消失了。德納第的女人在預審時就已死在獄中,德納第和他的女兒阿茲瑪,這淒慘的一夥中僅存的兩個人,也已潛入黑暗中。社會上那條不可知的深淵靜靜地將他們淹沒了。水面上見不到一點顫動,一點戰慄,也見不到那陰暗的圓形水紋,說明有東西掉在裡面,人們可以進行探測。

  德納第的女人死了,蒲辣禿柳兒與本案無關,鐵牙失蹤了,主要的被告已逃出監獄,戈爾博破屋的綁架案等於流了產。案情仍不清楚,刑事法庭只抓住兩個脅從犯:邦灼,又叫春天,又叫比格納耶;還有半文錢,又叫二十億,他們被審訊並判處十年苦役。在逃沒有到案的同謀則被判處終身苦役。主犯德納第,也被缺席判了死刑。這一判決是唯一留下來的和德納第有關的事。在殮屍布裹著的名字上,投下了一道陰森的光,就像靈柩旁的一支蠟燭。

  而且,為了害怕再被捕,德納第被攆到了暗洞的最深處,這個判決使此人埋到深深的黑暗中。

  至於另外一個,就是那個救了馬呂斯的陌生人,開始尋找時有了點眉目,後來又停止不前了。人們設法找到了六月六日傍晚那輛把馬呂斯送到受難修女街的街車。車夫說,六月六日,一個警察命令他「停在」愛麗舍廣場的河岸旁、大陰溝的出口處,從下午三時等到傍晚;晚上九時左右,對著河岸的陰溝鐵柵欄門開了,一個背著像是死人的漢子從那裡走出來,警察正等候著,他逮捕了活人,抓住了死人。在警察的命令下,他,車夫,讓「這一夥人」都坐上了他的馬車,先到了受難修女街,把死人放下,他說死人就是馬呂斯先生,他認得出他,雖然他「這一次」是活的;後來他們又坐上了馬車,他還用鞭子趕著馬到了離歷史文物陳列館門口不遠的地方,叫他停車,在大街上付清車錢,他們便離去了,警察帶走了那個人;此外他就一無所知;那時天已經很黑了。

  馬呂斯,我們已經說過,什麼也回憶不起來。他只記得當他在街壘中向後倒下去時,一隻強有力的手從後面抓住了他;他後來不省人事。他到了吉諾曼先生家中方蘇醒過來。

  他百般推測但得不到解答。

  他不能懷疑他自己本人。然而他明明倒在麻廠街,怎麼又被警察在塞納河灘殘廢軍人院橋附近扶起來?是有人把他從菜市場區背到愛麗舍廣場來的,怎麼背來的?通過下水道。這真是前所未聞的忠忱獻身!

  有人?什麼人?

  馬呂斯尋找的就是這個人。

  關於這個人,他的救命人,沒有消息,毫無跡象,連一點徵兆也沒有。

  雖然馬呂斯在這方面必須十分審慎,但他已把他的追查擴大到警署去了。可在那兒也和在別處一樣,調查的結果並沒有解決絲毫問題。警署沒有馬車夫了解得多,他們一點也不知道六月六日在大下水道鐵柵欄那兒逮捕過人,他們沒有得到警察方面任何與這方面有關的報告,警署認為這一切純屬編造,是馬車夫造的謠。通常一個車夫為了得到一點小費,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甚至會去捏造。然而事情是實實在在的,馬呂斯無法懷疑,除非懷疑他自己本人,這我們剛剛已經說過了。

  所有的一切,在這個離奇的啞謎中,是無法解釋的。

  這個人,這個神祕的人,馬車夫看見他背著昏過去的馬呂斯從大下水道的鐵柵欄門那裡出來,埋伏著的警察當場抓住他在救一個暴動者,他後來怎樣了?警察又上哪兒去了?那人是否已經逃跑?為什麼這警察要保持緘默?警察受他的賄賂了嗎?為什麼這個人,馬呂斯的救命人,一點不向馬呂斯表示他還活在人間呢?這種大公無私的態度和慷慨獻身的精神是同樣奇偉的。為什麼這個人不再露面了呢?可能他不願要任何酬勞,但沒有人不願接受別人的感激的。他是否已經死去?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呢?他的面貌是什麼樣的?任何人也答不上來。馬車夫回答說:「那天晚上天太黑了。」巴斯克和妮珂萊特魂不附體,當時只注意血流滿面的年輕的主人。唯獨門房,當他用蠟燭照著悲慘的馬呂斯來到時,注意到了這個人,下面是他提供的特徵:「這個人的神態令人感到恐怖。」

  馬呂斯把他帶回外祖父家時穿的血跡斑斑的衣服保留著,希望能對他的搜索有用,當他仔細看著這件衣服時,發現下襬的一邊很古怪地被人撕破了,而且還少了一塊。

  有一天晚上,馬呂斯在珂賽特和冉阿讓面前談起了這樁離奇的遭遇以及他進行的無數得不到結果的查詢,「割風先生」冷淡的表情使他很不耐煩。他很激動,幾乎發怒似的喊道:

  「是的,這個人,不論他是個怎樣的人,他做的事真了不起。你知道他做了什麼嗎,先生?他好像一個大天使那樣出現了,他在戰火中把我偷出來,打開下水道,把我拖進去,背著我!在這可怕的長廊裡彎著腰,屈著膝,在黑暗中,汙水中,走了差不多一法里半,先生,背上還要背著一個死屍呢!他的目的何在?只是為了搭救這個死屍。而這個死屍就是我。他對自己說:『可能還有一線生機,為了這可憐的一線生機,我會冒著生命危險!』而他不只冒了一次生命危險,而是二十次!他的每一步都很危險。證明就是他一出陰溝就被捕了。先生,這人所做的這一切您知道嗎?他並不指望任何報酬。我當時是什麼人?一個起義者。什麼樣的人呢?一個敗兵。呵!如果珂賽特的六十萬法郎是我的……」

  「這錢是您的。」冉阿讓插了一句。

  「那麼,」馬呂斯接著說,「為了找到這個人,我寧願花去這筆錢!」

  對此冉阿讓默不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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