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第六卷 無眠的夜晚

  一 一八三三年二月十六日

  一八三三年二月十六日至十七日之夜是祝福之夜。在它黑影之上,天門打開了。這是馬呂斯和珂賽特新婚之夜。

  這是喜氣洋洋的一天。

  這不是外祖父所夢想的奇妙的佳節,一種有小天使和愛神一起出現在新婚夫婦頭上的仙境,不是一件可以裝飾在門的上方如同婚禮畫裡的那種喜事,但這是一次甜蜜而歡暢的婚禮。

  一八三三年的結婚儀式和今天的不一樣。法國還沒有採用英國那種無比細膩的把妻子搶走的做法,一出教堂就溜了,含著羞把幸福隱藏起來,將破產者的行徑和《雅歌》【註:《聖經.舊約》中之一篇。】裡那種狂喜結合起來。讓自己的天堂在驛站馬車裡顛簸,讓喀噠喀噠聲來打斷自己神祕的心情;選一張小旅店的床當作新床,在普通的按夜計費的寢室裡留下一生中最神聖的回憶,再加上和馬車夫以及旅店侍女的接觸,大家還不懂得這一切是多麼貞潔、美妙和端莊得體。

  在我們生活的這十九世紀下半葉,市長和他的肩帶,神甫和他的背心,法律和上帝都已經不夠了,必須加上朗朱莫驛站的車夫;穿著紅翻口袖的藍上衣,飾有鈴鐺紐扣的金屬臂章,綠色皮褲,咒罵著紮起尾巴的諾曼底雙馬,假的肩章帶,打蠟的帽子,撲了粉的粗頭髮,很長的馬鞭和笨重的靴子。法國也還沒有模仿英國貴族的那種優雅做法:把磨損了後跟的拖鞋和舊鞋像下冰雹似的砸在新婚夫婦的驛站馬車上,學邱吉爾的樣,後稱馬爾波羅式或馬爾勃路克式【註:約翰.邱吉爾,馬爾波羅公爵,英國將軍,曾在西班牙獲勝。在詩歌中,他被稱作「馬爾勃路克」。】,他在結婚那天,姑媽的盛怒給他帶來了福氣。破鞋和舊拖鞋還沒有參加到我們的婚禮中來,不用著急,好的習俗繼續在擴展,不久就會到來的。

  在一八三三年,一百年以前,人們舉行婚禮是從容不迫的。

  那個時代,也真怪,大家覺得婚禮是私人的喜事,同時也是社會上的禮節,家長式的喜筵並無損於家中盛典的隆重氣氛,允許有極端歡樂情緒的表現,只要是正派的,這對幸福毫無損害,還有,這兩個命運的結合在家裡開始了,這個結合將產生一個家族,新房從此將證明他們是在此成家立業的,這些都是可尊敬的好事。

  人們不因在家中成婚而害臊。

  因此婚禮就按照現在已經過時的方式,在吉諾曼先生家中舉行。舉行婚禮,雖然看來是普通而自然的事,但要去公布通知,申請結婚證,跑市政府、教堂,也不免有些複雜,在二月十六日以前無法準備就緒。

  碰巧十六日正是星期二,狂歡節的最後一天,我們提到這一細節,只是因為我們喜歡準確。大家猶豫,躊躇,特別是吉諾曼姨媽拿不定主意。

  「狂歡節最後一天!」外祖父大聲說,「再妙不過了,俗話說得好:

   狂歡節結婚,

   沒有不孝的子孫。

  不管了!決定十六日!你願意延期嗎,你,馬呂斯?」

  「當然不願意!」那情人回答。

  「結婚吧。」外祖父說。

  因此婚禮就在十六日舉行了,儘管大家正在慶祝歡騰的節日。那天下雨,但情人總能見到天上有一角照顧幸福的藍天,其餘的世界都在雨傘之下也就不在乎了。

  前一天,冉阿讓當著吉諾曼先生的面,把那五十八萬四千法郎交給了馬呂斯。

  婚姻採取的是夫妻共有財產制,所以結婚證書很簡單。

  從此,冉阿讓已不再需要杜桑,珂賽特留下了她,並把她提升為貼身女僕。

  關於冉阿讓,在吉諾曼家中,已特意為他佈置了一間漂亮的臥室,而且珂賽特還說「父親,我求求你」,這使他很難拒絕,她差不多已得到他的諾言來此居住了。

  婚期前幾天,冉阿讓出了點事,他的右手大拇指被壓傷了一點點,但並不嚴重,他不願任何人,包括珂賽特在內,為這事操心,他不要人替他包傷或看看他的傷口,但不得不用布把手包起來,用繃帶吊著手臂,這使他無法簽字。吉諾曼先生是珂賽特的代理保護人,於是就代替了他。

  我們不把讀者帶到市政府和教堂裡去,因為很少人跟著一對情人來到這些地方,一般的習慣是當劇情發展到新郎上衣翻領飾孔上插上了一束花,大家對演出就轉過身去不看了。我們只想提一提一件發生在從受難修女街到聖保羅教堂路上的小事,這是參加婚禮的人沒有注意到的。

  當時聖路易街北段末端正在翻修。從御花園街起就不通行了。婚禮的車輛不能直接去聖保羅教堂。必須改變路線,最近的路線是從林蔭大道繞過去。來賓中有一個人提醒說這天是狂歡節,那邊會有很多車輛。吉諾曼先生問:「為什麼?」「因為有化裝遊行。」「妙極了,」外祖父說,「就打那兒過,這兩個年輕人結婚後,就要過嚴肅的家庭生活,讓他們看一下狂歡節的化裝作為準備吧。」

  他們就從林蔭大道走。第一輛婚禮轎式馬車中坐著珂賽特和吉諾曼姨媽,吉諾曼先生和冉阿讓。馬呂斯按照慣例,仍與未婚妻分開,只乘坐第二輛。婚禮的行列從受難修女街出發後,就加入了那漫長的車隊,形成了兩條沒完沒了的鏈條,一條從馬德蘭教堂到巴士底監獄,另一條又從巴士底監獄到馬德蘭教堂。

  林蔭大道上全是戴著假面具的人。儘管不時下著雨,滑稽角色、小丑和傻瓜依然在活動。在一八三三年心情舒暢的冬季,巴黎化裝成了威尼斯。今天我們已見不到這種狂歡節了。現在一切現象都是擴大了的狂歡節,所以沒有什麼狂歡節了。

  街道兩旁擠滿了過路人,窗口擠滿了好奇的人。在劇院立柱廊周圍的大平臺上,沿著邊擠滿了觀眾。除了觀看化裝戴假面具的人外,還要看這狂歡節所特有的、像隆桑那樣的車隊,這些形形式式的車輛,如出租馬車、市民馬車、帶篷大車、皮篷式兩輪小車、單馬有篷雙輪車,它們順序前進,按警章嚴格要求,一輛緊跟一輛,好像在鐵軌上行駛一般。在這車隊中的任何人,他既是觀眾又在演出。警察把這兩條平行的、朝相反方向前進的絡繹不絕的車輛控制在林蔭大道的兩側,不讓這兩條河一樣的車流發生任何故障,一條往下游去,一條往上游去,一條走向昂坦大街,一條走向聖安東尼郊區。那些帶有徽章的法國貴族院議員和公使的車輛可以在大路中央自由來往。有些精采而歡樂的車隊,特別是肥牛【註:狂歡節中盛飾遊行的肥牛,表示吃葷的最後一日。】車也有這種特權。在巴黎的狂歡中,英國人也揮著他的馬鞭,西麥勳爵坐著遊覽馬車招搖過市,這車被起了一個下等人的綽號。

  保安警察沿著這兩列車隊跑來跑去,好像看羊的群狗,車隊裡有規規矩矩的私人轎式馬車,擠滿了姨婆和老祖母,在車門口站立著容光煥發的化了裝的兒童,七歲的男小丑,六歲的女小所扮的滑稽角色的尊嚴,態度莊重,猶如官員。

  車隊不時會在某處發生阻塞,路側兩列車隊中的一列就得停下來一直等到疙瘩解開;一輛礙事的車子足以使整個隊伍癱瘓,後來又繼續前進。

  婚禮的車隊是在走向巴士底的行列裡,沿著大道的右邊。走到白菜橋街附近時,停了一下。幾乎同時,對面,往馬德蘭教堂去的那一列車隊也停下來了,就在這地方有著一輛載有戴假面具的人的車。

  這種車輛,或者說得更確切一點,這些滿載戴假面具的人的貨車,巴黎人是很熟悉的。如果它們在某個狂歡節或封齋節的中期不出現,人們就會覺得出了事,就會說:「裡面肯定有名堂,大概內閣要換人了吧!」一大堆卡桑德【註:義大利喜劇中的老頭,總是被周圍的人所欺騙。】、阿勒甘【註:義大利喜劇中之人物,身穿各色三角形布頭拼湊成的衣服,頭戴黑色面具。】、高隆比娜【註:義大利喜劇中聰明伶俐的侍女。】,高出行人的頭,在車中顛簸著,奇形怪狀的人物應有盡有,從土耳其人到野人,扶著侯爵夫人的大力士,能使拉伯雷塞住耳朵的滿口粗話的女人,同樣的情況罵街的潑婦們也會使阿里史托芬垂下眼簾,麻絲做的假髮,桃紅色的汗衫,衣著講究的人戴的帽子,扮鬼臉人的眼鏡,雅諾【註:滑稽丑角。】那種會引來蝴蝶的三角帽,衝著行人的怪叫,兩拳支在大胯上,姿態大膽放肆,袒著雙肩,戴著假面具,真是極其厚顏無恥;這是一夥放任不羈的亂糟糟的角色被一個戴著花冠的馬車夫帶著遊逛,這種車就是這樣的一個集體。希臘需要特斯畢斯【註:希臘悲劇始祖,乘車巡迴演出,以馬車作為戲臺。】的四輪載貨馬車,法國需要瓦代【註:十八世紀,法國滑稽歌曲作家、戲劇家。】的出租馬車。

  一切都可以被滑稽地模仿,甚至連模仿的東西也要被模仿。農神節,這個古代美的模仿,由於不斷誇張擴大,後來發展成為狂歡節。酒神節,從前的巴克科斯【註:酒神。】頭戴葡萄藤,沐浴在日光裡,露出絕妙的半裸的身體和大理石的雙乳,今天卻很憔悴,穿著北方襤褸的濕衣,最後變成了狂歡節戴面具的人。

  化裝車輛這一傳統起源於最古的王朝時代,路易十一的開支中就曾撥給宮中法官「圖爾城鑄的二十蘇作三輛化裝競賽馬車在街頭活動」的費用,今天這群喧鬧的人一般是由老式的雙輪馬車運載的,他們擠在車子的頂層,或者這群活躍的人是由一輛官辦的敞篷四輪馬車拖著。六人坐的馬車載著二十人。有的坐在位子上,有的坐在可折疊的加座上,有的坐在車篷側面和轅木上。他們甚至騎在馬車的燈籠上。有站著的,臥著的,坐著的,蹲著的,掛著腿的,婦女則坐在男子的膝上。在蠕動的人頭上很遠就能看到像金字塔那樣的一堆狂人。這些滿載的車輛,在嘈雜的人群中如同一座歡騰的高山,出現了科萊【註:十八世紀法國民謠戲劇作家。】、巴那爾【註:十八世紀法國民謠戲劇作家。】和畢龍【註:十八世紀法國詩人及歌謠作家。】,滿口黑話更加強了氣氛,他們向群眾噴出一大串褻瀆的粗話。這輛馬車因載人過多,顯得無比龐大,有著一種勝利的神情。前面人聲喧嚷,後面一片混亂。人們在車裡怒吼、吊嗓、亂叫、發怒,高興得前俯後仰;歡樂在咆哮,諷刺噴出火焰,輕鬆愉快像帝王一樣統治著。兩個乾癟的女人演著一臺劇情發展已到頂點的滑稽戲,這是歡笑的勝利車。

  這厚顏無恥的笑不是爽朗的笑,的確這種笑是可疑的。這種笑有一項任務,它負責向巴黎人證實狂歡節的來臨。

  這些下流的車輛,它們使人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黑暗,會引起哲學家的深思。其中有屬於執政者方面的,從那裡可以接觸到官方和公娼的神祕相似之處。

  卑鄙醜態拼湊成逗樂的東西,用下流加無恥來誘惑群眾;支持賣淫的私下偵察在和人對峙,它使人開心,群眾愛看四輪馬車載著這堆活妖怪走過,飾著金箔的敝衣,一半汙穢一半光亮,這些人又叫又唱;人們為這由羞恥匯集而成的勝利鼓掌;如果警察不讓這長了二十個頭的歡樂水蛇在人群中巡遊的話,大家就不認為在過節,這些事實在令人感到可悲。但又有什麼辦法呢?這些兩輪垃圾車裝飾著緞帶和花朵,被人群的笑聲凌辱著又寬恕著。大眾的笑是普遍墮落的同謀。有些不健康的節日腐蝕人民,使他們墮為群氓;而群氓和暴君都需要逗樂的小丑。帝王有羅克洛爾【註:十六─十七世紀,法國元帥,以說風趣話取悅路易十四。】,老百姓則有巴亞斯。當巴黎不是一座卓越的大城時,它就是一座瘋狂的大城。狂歡節是政治的一部分。我們應該承認巴黎心甘情願讓無恥在那兒裝腔作勢。它只向它的大師──如果它有大師的話──提出一個要求:「替我把這些汙穢抹上脂粉吧。」羅馬也有同樣的氣質,她喜愛尼祿,尼祿是巨人型的裝運工。

  我們剛才提到了一輛大型四輪輕便馬車,帶著一群畸形的蒙面男女,停在大道的左邊,碰巧這時結婚的車輛行列也正停在大道右邊。從大道那邊到這邊,蒙面人的車輛看見了對面新娘的馬車。

  「咦!」一個蒙面人說,「參加婚禮的人。」

  「假的,」另一個說,「我們才是真的。」

  距離太遠,不便向婚禮的行列打招呼,再說又怕警察來干涉,那兩個蒙面人就瞧別處去了。

  不到一會兒,整個蒙面車裡的人都忙亂起來了,群眾開始向他們喝倒彩,這是群眾對戴假面具人的隊伍的一種親熱的表示;剛才談話的兩個蒙面人就得和同伴們一起對付大家,他們用盡了菜市場慣用的所有的謾罵,用那種武器才勉強回擊了群眾的唇槍舌劍,蒙面人和群眾之間交換了一些可怕的隱喻。

  這時,另外兩個同車的蒙面人,一個有大鼻子、大黑鬍子、模樣顯老的西班牙人和一個瘦小的罵街女子,她還很年輕,戴著假面具,他們也注意到了婚禮車,當他們的夥伴和過路人在互相對罵時,他們正在低聲對話。

  他們的私語被嘈雜的聲音所掩蓋,聽不見了,陣雨把敞開的車輛淋濕,二月的風又不溫暖,這個罵街的袒胸女子,一邊在回答西班牙人的話,一邊顫抖著,又咳又笑。

  這是他們的對話:

  「喂!」

  「什麼?父親。」

  「你看見這個老頭了嗎?」

  「哪個老頭?」

  「那兒,在婚禮的第一輛馬車裡,靠我們這邊。」

  「那個有黑領結手臂掛著的?」

  「不錯。」

  「怎麼呢?」

  「我肯定認識他。」

  「啊!」

  「如果我不認識這個巴黎人,我願讓別人砍下我的頭,今生又從沒說過『您』、『你』、『我』。」【註:這是段黑話,意思是「我拿腦袋擔保,我認得這個巴黎人」。】

  「今天巴黎只是一個木偶。」

  「你彎下腰能看見新娘嗎?」

  「看不見。」

  「新郎呢?」

  「這輛車裡沒有新郎。」

  「啊!」

  「除非就是另外那個老頭。」

  「你設法再彎下點腰去,這就能看清新娘了。」

  「我辦不到。」

  「無論如何,這個爪子上有點東西的老頭,我肯定認得他。」

  「你認得他又有什麼用?」

  「不知道。也許有用!」

  「我對老頭不感興趣。」

  「我認得他!」

  「隨你便去認得他吧。」

  「見鬼,他怎麼會在婚禮行列中?」

  「那我們也一樣啊。」

  「這婚禮車是從哪兒來的?」

  「難道我知道?」

  「聽著。」

  「什麼?」

  「你應該做件事。」

  「什麼事?」

  「你走下我們的車去跟蹤這輛婚禮車。」

  「幹什麼?」

  「為了知道它上哪兒去,是什麼人的車?快下去,快跑,我的女兒,你年紀輕。」

  「我不能離開車子。」

  「為什麼不能?」

  「我是被雇用的。」

  「啊,糟了!」

  「我替市政府當一天罵街的。」

  「不錯。」

  「如果我離開車子,第一個見到我的警務偵察員就要逮捕我。這你是知道的。」

  「是,我知道。」

  「今天我是被政府買下的。」

  「無論如何,這老頭使我煩惱。」

  「老頭使你煩惱,你又不是一個年輕姑娘。」

  「他在第一輛車裡。」

  「那又怎麼樣呢?」

  「在新娘車裡。」

  「那又怎麼樣?」

  「因此他是父親。」

  「這與我有什麼相干?」

  「我告訴你他是父親。」

  「又不是只有這一個父親。」

  「聽我說。」

  「什麼?」

  「我嘛,我只能戴著面具出來。在這兒,我是藏著的,別人不知道我在這兒。但是明天就沒有面具了。今天星期三是齋期開始。我有被捕的危險。我得鑽進我的洞裡去。而你是自由的。」

  「不太自由。」

  「總比我好一些。」

  「你的意思是?」

  「你要盡量打聽到這輛婚禮車到什麼地方去?」

  「到哪裡去?」

  「對。」

  「我知道。」

  「到哪兒去?」

  「到藍鐘面街。」

  「首先,不是這個方向。」

  「那就是到拉白區。」

  「也許到別處去。」

  「它是自由的。參加婚禮的人是自由的。」

  「不僅僅是這點,我告訴你要設法替我了解這婚禮是怎麼回事,有這老頭在裡面,這對新婚夫婦住在哪兒?」

  「絕不!這才有意思呢。在八天後去找到一家婚禮車在狂歡節路過巴黎的人家難道容易嗎?大海撈針!這怎麼辦得到?」

  「不管怎樣,要努力。聽見沒有,阿茲瑪?」

  兩列車隊在大道兩旁以相反的方向移動,婚禮車逐漸在蒙面車的視野中消失了。

  ※※※

  二 冉阿讓的手臂仍用繃帶吊著

  實現自己的夢想,誰有這種可能呢?為此上天一定要進行選擇;我們都是沒有意識到的候選人;天使在投票。珂賽特和馬呂斯中選了。

  珂賽特在市政府和教堂裡豔麗奪目,非常動人。這是杜桑在妮珂萊特的幫助下替她打扮的。

  珂賽特在白色軟緞襯裙上面,穿著班希產的鏤空花邊的連衣裙,披著英國的針織花面紗,帶著一串圓潤的珍珠項鏈和戴著一頂橘子花的花冠;這一切都是潔白無瑕,這種雅淨的裝飾使珂賽特容光煥發。這是絕妙的天真在光明中擴展而且神化了,好像一個貞女正在幻變成為天仙。

  馬呂斯的美髮光亮又芳香,在鬈髮下好幾處地方可以看到街壘給他帶來的幾條淺色傷痕。

  外祖父華貴而神氣,他的服裝和姿態高度集中了巴拉斯【註:十七─十八世紀,子爵,國民公會軍司令,督政府的督政官。】時代所有的優雅舉止,他引著珂賽特。他代替吊著繃帶不能攙扶新娘的冉阿讓。

  冉阿讓穿著黑色禮服,微笑跟在後面。

  「割風先生,」外祖父向他說,「這是好日子。我投票表決悲痛和憂傷的結束,從今以後任何地方不應再有愁苦存在。我對天發誓!我頒布快樂!苦難沒有理由存在。事實上現在還有不幸的人,這是上天的恥辱。痛苦不是人造成的,人的本性是善良的。一切痛苦的首府和中央政府就是地獄,換句話說,就是魔鬼的杜伊勒里宮。好呀,現在我也說起蠱惑人心的話來啦!至於我,我已沒有政治見解;但願大家都富裕,就是說都愉快,我只要求這一點。」

  所有的儀式都進行了:對市政府和神父的問題的無數次「是」的回答,在市政府和教堂的登記冊上簽了字,交換了結婚戒指,在香煙繚繞中雙雙並排跪在白色皺紋布的傘蓋下,這之後他們這才手攙手,被大家讚美羨慕。馬呂斯穿著黑色禮服,她是一身白,前面是帶著上校肩章的教堂侍衛開道,用手中的戟跺響石板,他們走在兩列讚歎的來賓中間,從教堂兩扇大開著的門裡走出來,一切都已結束,準備上車的時候,珂賽特還不相信這是真的。她看看馬呂斯,看看大家,看看天,害怕醒來似的。她那種既驚訝又擔心的神情,為她增添了一種說不出的魅力。回去時,馬呂斯和珂賽特並肩同坐一車;吉諾曼先生和冉阿讓坐在他們對面,吉諾曼姨媽退了一級,坐在第二輛車裡。「我的孩子,」外祖父說,「你們現在是男爵先生和男爵夫人了,有三萬利弗的年金。」於是珂賽特緊挨著馬呂斯,在他耳邊用天使般的妙音輕聲說:「原來是真的。我叫馬呂斯,我是『你』夫人。」

  這兩個人容光煥發,他們正處在一去不復返、再難尋覓的一剎那,也就是處在整個青春和一切歡樂的光耀炫目的交叉點上。他們實現了讓.勃魯維爾的詩句所說的「他倆相加還不到四十歲」。這是崇高的結合,這兩個孩子是兩朵百合花。他們不是相互注視,而是相互禮拜。珂賽特覺得馬呂斯是在榮光中;馬呂斯感到珂賽特是在聖壇上。而在這聖壇上和在這榮光中,這兩個神化了的人,其實已不知怎麼合而為一了,對珂賽特來說是處在一層彩雲之後,對馬呂斯來說,則處在火焰般的光芒中。那裡有著理想的東西,真實的東西,這就是接吻和夢幻般的相會,以及新婚的枕席。

  他們經歷過的苦難,回憶起來真令人陶醉。他們覺得現在已成為愛撫和光明的一切悲傷、失眠、流淚、憂慮、驚慌和失望,好像在使即將到來的令人喜悅的時刻變得更有魅力;對歡樂而言,好像悲傷已起到陪襯的作用。受過折磨是何等有益!他們的不幸構成了幸福的光圈。長期戀愛的苦悶使他們的感情升華了。

  兩個人的心靈同樣感到銷魂蕩魄,馬呂斯稍帶點情欲,珂賽特則有點羞怯。他們輕聲說:「我們再去卜呂梅街看看我們的小花園。」珂賽特的衣服褶襇搭在馬呂斯的身上。

  這樣的一天是夢幻和現實的混合。既占有卻又是假設。目前還有時間來猜測。這一天,在中午去夢想午夜的情景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激動情緒。兩顆心裡都洋溢著動人的幸福,使過路人也感到了輕鬆愉快。

  行人在聖安東尼街聖保羅教堂前面停下來,為了透過馬車的玻璃,看橘子花在珂賽特的頭上顫動。

  然後他們回到受難修女街家中。馬呂斯與珂賽特勝利歡樂地並排走上過去人們在它上面拖回垂死的馬呂斯的樓梯。窮人們聚集在門口分享他們的施捨,並且祝福新婚夫婦。到處都插滿鮮花。家裡像教堂裡一樣充滿著芳香;在神香之後現在是玫瑰花。他們似乎聽到天上有歌聲;上帝在他們心中;他們的前途好像滿天的星斗;他們看見了一道初升的陽光在頭上閃耀。忽然時鐘響了。馬呂斯注視著珂賽特那裸露的迷人的粉臂和透過上衣的花邊隱約可見的紅潤的地方,珂賽特察覺了馬呂斯的目光,羞得面紅耳赤。

  很多吉諾曼家的老友都應邀而來,大家圍著珂賽特,爭先恐後地稱她男爵夫人。

  軍官忒阿杜勒.吉諾曼,現在是上尉了,從他的部隊駐紮地夏爾特爾來參加表弟彭眉胥的婚禮,珂賽特沒有認出他來。

  他呢,對婦女們稱他為美男子已習以為常,一點也想不起珂賽特或其他任何女人。

  「我幸好沒有相信關於這個長矛兵的流言。」吉諾曼老爹心裡暗想道。

  對冉阿讓,珂賽特從沒有過此刻這樣的溫柔和體貼。她和吉諾曼老爹也和協一致;在他把快樂當作箴言準則的同時,如同香氣一樣她全身也散發著愛和善。幸福的人希望大家都幸福。

  她和冉阿讓談話時,又用她幼年時的語氣,對他微笑著表示親熱。

  一桌酒席設在飯廳裡。

  亮如白晝的照明是盛大喜宴不可缺的點綴品。歡樂的人不能容忍昏暗和模糊不清。他們不願待在黑暗裡。夜裡,可以;黑暗,不行。如果沒有太陽,就得創造一個。

  飯廳是一個擺滿賞心悅目物品的大熔爐。正中,在雪白耀眼的飯桌的上方,吊著一盞威尼斯產的金屬片制的燭臺,上面有著各色的鳥:藍的,紫的,紅的,綠的,都棲息在蠟燭中間;在吊著的燭臺四周有多枝的燭臺,牆上掛有三重和五重的枝形壁燈反射鏡;玻璃、水晶、玻璃器皿,餐具、瓷器、陶器、瓦器、金銀器皿,一切都光彩奪目,玲瓏可愛。燭臺的空隙處,插滿了花束,因此,沒有燭光的地方就有花朵。

  在候見室裡有三把小提琴和一支笛子在輕聲演奏著海頓的四重奏。

  冉阿讓坐在客廳裡一張靠椅上,在門背後,這敞著的門幾乎把他遮住了。上桌吃飯前片刻,珂賽特心血來潮,用雙手把她的新娘禮服展開,向他行了個屈膝大禮,她帶著溫柔而調皮的目光問他:

  「父親,你高興嗎?」

  冉阿讓說:「我很高興。」

  「那你就笑一笑吧!」

  冉阿讓就笑起來了。

  幾分鐘以後,巴斯克通知筵席已準備好了。

  吉諾曼先生讓珂賽特挽著他的手臂走在前面,和跟在後面的賓客一同進入餐廳,大家根據指定的位子,在桌旁入座。

  兩張大安樂椅擺在新娘的左右兩旁。

  第一張是吉諾曼先生的,第二張是冉阿讓的。吉諾曼先生坐下了。另一張還空著。

  大家的目光都在尋找「割風先生」。

  他已不在了。

  吉諾曼先生問巴斯克:

  「你知道割風先生在哪兒嗎?」

  「老爺,」巴斯克回答,「正是割風先生叫我告訴老爺,他受了傷的手有點痛,他不能陪男爵先生和男爵夫人用餐,他請大家原諒他,他明天早晨來。他剛剛離去。」

  這個空著的安樂椅,使喜宴上有片刻感到掃興。割風先生缺席,但有吉諾曼先生在,外祖父興致勃勃能抵兩個人。他明確地說如果割風先生感到不舒服,那最好早點上床休息,又說,這只是輕微的一點「疼痛」。這點說明夠了。更何況在一片歡樂中一個陰暗的角落又算得了什麼?珂賽特和馬呂斯正處在自私和受祝福的時刻,此時人除了見到幸福之外已沒有其他能力了。於是吉諾曼先生靈機一動。「嗨,這椅子空著,你來,馬呂斯。雖然按理你應坐在你姨媽旁邊,但她會允許你坐過來的。這椅子是屬於你的了。這是合法而且親切的,如同財神挨近了福星。」全桌一致鼓掌。馬呂斯便占了珂賽特旁邊冉阿讓的位子;經過這樣的安排,珂賽特本來因冉阿讓不在而不樂,結果卻感到滿意。既然馬呂斯當了後補,珂賽特連上帝不在也不會惋惜的。她把她那柔軟的穿著白緞鞋的小腳放在馬呂斯的腳上。

  椅子有人坐了,割風先生已被忘卻;大家並不感到有什麼欠缺。於是五分鐘後,全桌的來賓已經笑逐顏開,什麼都忘了。

  餐後上水果點心時,吉諾曼先生起立,手中舉著一杯不大滿的香檳,這是因為他那九十二歲的高齡怕手顫而使酒溢出,他向新婚夫婦祝酒。

  「你們逃避不了兩次訓誡,」他大聲說,「早晨你們接受了教士的,晚上要接受外祖父的。聽我說,我要勸告你們:『你們相愛吧!』我不來搬弄一堆華麗的詞藻,我直截了當地說,『你們幸福吧!』天地萬物沒有比斑鳩更聰明的了。哲學家說歡樂要有分寸。我卻說:『要盡情歡樂,要像魔鬼那樣熱戀,如痴如醉。』哲學家是在胡謅,我要把他們的哲學塞回到他們的喉嚨裡去。人們難道會嫌芳香過分,玫瑰花開得過多,歌唱的黃鶯太多,翠葉太多,生命中的清晨太多嗎?難道人會愛得過火?難道雙方會相互喜歡得過火?注意,愛絲特爾,你太美麗了!小心,內莫朗,你太漂亮了!這純粹是蠢話!難道相互會過分迷戀、過分愛撫、過分使對方陶醉嗎?難道生命的活力會過多?幸福會過分?歡樂要節制。呸!打倒哲學家!歡天喜地就是智慧。你們興高采烈吧,讓我們興高采烈吧!我們感到幸福難道是由於我們善良?還是正因為我們是幸福的所以我們也是善良的呢?桑西所以被稱作桑西,是因為它屬於哈勒.德.桑西【註:法國行政長官,有一顆五十三克拉重的鑽石,這顆鑽石即名桑西。又桑西與法語中「一百○六」同音,故後面引出一百○六克拉之語。】呢還是因為它重一百○六克拉呢?關於這我一點也不知道;生活中充滿了這類難題;重要的是去獲得桑西和幸福。幸福吧!不要挑剔,要盲目地服從太陽。太陽是什麼,就是愛情呀。提到愛情,就是指女人。啊!啊!無上權威就在這兒,這就是女人。你們問問這個造反的馬呂斯,他是不是珂賽特這個小暴君的奴僕。他是心甘情願的,這膽小鬼!女人!沒有站得住腳的羅伯斯庇爾,還是女人掌權。我也只是這個王黨的保王黨員了。亞當是什麼?他是夏娃的王國,對夏娃來說,是沒有一七八九年的。有的君主權杖上有朵百合花,有的裝著一個地球,查理曼大帝的權杖是鐵的,路易十四的是金的,革命把這些權杖用大拇指和食指折斷了,好像兩文錢的麥稈一樣擰彎了,完蛋了,斷了,都倒在地上了,不再有權杖了;但是你們給我來造造這塊香草味的繡花小手帕的反吧!我倒想瞧瞧你們敢不敢。試試吧。它為什麼結實?因為是塊布頭。啊!你們是屬於十九世紀的?那又怎麼樣呢?我們是屬於十八世紀的!我們和你們一樣愚蠢。你們管霍亂叫流行性霍亂,稱奧弗涅舞蹈為卡朱沙。不要以為你們因此就使宇宙有多大改變,永遠都得愛女人。我不信你們能擺脫得了。這些女魔是我們的天使。不錯,愛情、女子、接吻,這個圈子你們跳不出來;至於我,我還想鑽進去呢。你們之中誰曾見過,金星在天空升起,她是這個深淵上賣弄風情的女郎【註:維納斯是羅馬神話裡愛和美的女神,在法語中又指金星。】。海洋裡的色里曼納,她安撫著下方的一切,好像一個美女在俯視狂濤。海洋是一個粗暴的阿爾賽斯特。它嘟囔也沒用,維納斯一露面,它就得喜笑顏開。這隻野獸就被馴服了。我們大家都是這樣的忿怒,咆哮,霹靂,怒氣沖天。一個女人登上舞臺,一顆星星升起,就都服服貼貼了!馬呂斯六個月之前還在戰鬥,今天他結婚了。做得好。不錯,馬呂斯,對了,珂賽特,你們做得對。你們勇敢地為對方生存吧,特別親昵,使別人因不能這樣做而氣得發瘋,你們互相崇拜吧!用你們小小的鳥喙拾起地上所有的幸福草,設法用它做成你們一輩子的安樂窩。啊!戀愛,被愛,年輕時候的奇蹟!你們不要以為這是你們發明的。我也曾有過幻夢、冥想和嘆息,我也曾有過浪漫的心靈。愛神是一個六千歲的小孩。愛神有權長一口長長的白鬍鬚,瑪土撒拉在丘比特面前只是一個孩子。六十個世紀以來男女相愛,解決了一切問題,魔鬼,這個狡猾的東西,憎恨男子,男子比他更狡猾,去愛上女子。因此他得到的好處超過魔鬼給他的壞處。這種巧妙的事,自從開天闢地以來就存在了。朋友們,這個發明已經陳舊,可是它還很新穎。你們利用這個發明吧!你們目前可以是達夫尼斯和克羅埃【註:希臘小說《達夫尼斯和克羅埃》中的主人公。】,將來你們再成為菲利門和波息司【註:神話中人物,象徵夫婦恩愛,長壽,同生同死。】。當你們在一起時,就應該一無所需,珂賽特要成為馬呂斯的太陽,馬呂斯要成為珂賽特的天地。珂賽特,你的豔陽天就是馬呂斯的微笑;馬呂斯,你的雨水就是妻子的淚珠,要使你們夫妻生活中永遠不下雨。你們的愛情得到宗教的祝福,你們抽到了一個好簽,是頭彩,要好好保存,鎖起來,不要浪費掉,要互敬互愛,此外可以不聞不問。相信我說的話。這是理智的。理智不會騙人。你們要像敬神一樣相互敬重。每個人崇拜上帝的方式不同。見鬼!最高明的敬仰上帝的方式,就是愛自己的妻子。我愛你,這就是我的教理。誰愛,誰就是正教派。亨利四世的瀆神話是把神聖放在盛宴和陶醉之間。『畜生!【註:這是亨利四世慣用的罵人的話,法文是「肚子.聖人.醉」。】』我不信奉這句粗話的宗教。因為其中女人被忘卻了。我很詫異亨利四世的褻瀆的話竟會是這個。朋友們,女人萬歲!據人說我是老了;我感到多麼奇怪自己正越活越年輕。我很想到樹林裡去聽聽風笛。這兩個孩子都是美而愉快的,這使我陶醉。我也千真萬確地想結婚,如果有人願意的話。不能設想上帝創造我們是為了別的原因,而不是為了狂熱地愛,情話綿綿,精心打扮,當小寶貝,做最受女人讚賞的人,從早到晚親吻愛人,為自己的愛妻自豪,得意洋洋,炫耀自負;這就是生活的目的。這些就是──希望不要見怪──我們那個時代,當我們是年輕人時的想法。啊!我發誓!那個時代迷人的女子可多啦,標緻的面龐,年輕的少女!我使她們神魂顛倒。因此你們相愛吧。如果不相愛,我真不懂春天有什麼用;至於我,我請求上帝,把他給我們看的一切美好的東西都拿回去,收藏起來,重新把花朵、小鳥、美女放進他的寶盒。孩子們,來接受一個老人的祝福吧!」

  這一晚過得輕鬆愉快而親切。外祖父極為舒暢的心情為節日定了調,每個人都為這將近一百歲老人的熱誠而行事,大家跳了一會舞,笑聲不絕;這是一個親切的婚禮。真可以邀請「往昔」這位好好先生來參加。其實吉諾曼老爹也就等於是「昔日」這位好好先生了。

  有過活躍熱鬧的場面,現在安靜下來了。

  新婚夫婦不見了。

  午夜剛過,吉諾曼的屋子變成了一所廟宇。

  到這裡我們止步了。在新婚之夜的房門前,有一個微笑的天使站著,用一個手指按在唇邊。

  在這歡慶愛情的聖地之前,心靈進入了冥想的境界。

  屋子的頂上肯定有微光在閃爍。屋裡充滿著喜悅的光芒,一定會從牆頭的石縫中透露出來,把黑暗微微劃破。這個命中註定的聖潔的喜事,不可能不放射出一道神光到太空中去。愛情是融合男人和女人的卓越的熔爐,單一的人,三人一體,最後的人,凡人的三位一體由此產生。兩個心靈和合的誕生,一定會感動幽靈。情人是教士;被奪走的處女感到驚恐。這種歡樂多少會傳送到上帝那裡。真正的崇高的婚姻,即愛情的結合,就有著理想的境界。一張新婚的床在黑夜裡是一角黎明,如果允許肉眼看見這些可畏而又迷人的上天的形象,我們可能見到夜裡的那些形體,長著翅膀的陌生人,看不見的藍色的旅客,彎著腰,一簇黑影似的人頭,在發光的房屋的周圍,他們感到滿意,祝福新婚夫婦,互相指著處女新娘,他們也略感緊張,他們神聖的容貌上有著人間幸福的反照。新婚夫婦在至高無上的銷魂極樂時刻,認為沒有他人在旁,如果傾耳諦聽,他們就可以聽見簌簌的紛亂的翅膀聲。完美的幸福引來了天使的共同的關懷。在這間黑暗的小寢室上面,有整個天空作為房頂。當兩人的嘴唇,被愛情所純化,為了創造而互相接近時,在這個無法形容的接吻上空,遼闊而神祕的繁星,不會沒有一陣震顫。

  這幸福是真實不虛的,除了這一歡樂外沒有其他的歡樂。

  唯獨愛令人感到心醉神迷。此外一切都是可悲可泣的。

  愛和曾愛過,這就夠了。不必再作其他希求。在生活的黑暗褶子裡,是找不到其他的珍珠的。愛是完滿的幸福。

  ※※※

  三 難分難捨

  冉阿讓後來怎麼樣了?

  在珂賽特的親切命令下,冉阿讓笑了之後,乘人不備,立刻站起身來,沒有人察覺,他走到了候客室。就是在這間屋子裡,八個月以前,他滿身汙泥,又是血,又是灰塵,把外孫送來給外祖父的。那些老式的木器上都有著花和葉的裝飾,琴師們坐在過去放置馬呂斯的長椅上。巴斯克穿著黑色上衣、短褲、白襪和戴著白手套,把玫瑰花圈放在每一盤要上的菜的四周。冉阿讓向他指著自己吊著繃帶的手臂,託他解釋他缺席的原因,就出去了。

  飯廳的格子窗向著大街,冉阿讓一動不動地在黑暗中閃亮的窗子下面站了幾分鐘。他聽著。酒席上的嘈雜聲傳到了他耳邊。他聽見外祖父那高亢而帶有命令口氣的講話、小提琴聲、杯盤的叮噹聲、哈哈大笑聲,在整個歡樂的喧嘩聲中,他能辨別出珂賽特的溫柔而愉快的聲音。

  他離開了受難修女街,回到了武人街。

  回家時,他經過聖路易街、聖卡特琳園地街和白大衣商店,這路線比較長,但這是三個月以來,為了避免擁擠和老人堂街的泥濘,他和珂賽特每日從武人街到受難修女街常走的路。

  這條珂賽特走過的路,使他摒棄了任何其他路線。

  冉阿讓回到家。他點起蠟燭上樓。房間是空的。杜桑也不在了。冉阿讓在房中的腳步聲比往日要大聲些。所有櫥櫃都敞開著。他走進珂賽特的房間。床上已沒有墊單。細棉布的枕心,沒有枕套也沒有花邊,放在褥子腳頭折疊好了的被套上,墊褥露出了麻布套子,沒有人再來睡了。一切珂賽特喜愛的女人用的小物品她都帶走了;只剩下笨重的木器和四堵牆。杜桑的床也同樣剝光了,只有一張床是鋪好的,似乎等待著一個人,這就是冉阿讓的床。

  冉阿讓看看牆頭,關上幾扇櫥門,從這間房走到那間房。

  然後他回到自己的房中,把蠟燭放在桌上。

  他把手從吊帶中解出來,他使用右手就像他沒有感到疼痛那樣。

  他走近臥鋪,他的目光,不知是偶然還是有意,停留在那「難分難捨的東西」上面,這就是珂賽特過去曾經妒忌過的那隻他不離身的小箱子。當他六月四日來到武人街時,便把它放在床頭一張獨腳小圓桌上。他迅速走向圓桌,從口袋中取出一把鑰匙,把小箱子打開。

  他慢慢地把十年前珂賽特離開孟費郿時穿的衣服拿出來;先取出黑色小衣服,再取出黑色方圍巾,再取出粗笨的童靴,珂賽特現在差不多還能穿得下,因為她的腳很小巧,接著他又取出很厚的粗斜紋布緊身上衣,還有針織品的短裙,又取出有口袋的圍裙,再取出毛線襪。這雙毛線襪還很可愛的保留著孩子小腿的形狀,它比冉阿讓的手掌長不了多少。這一切都是黑色的。是他把這些服裝帶到孟費郿給她穿的。他一邊取出衣物,一邊放在床上。他在想。他在回憶。那是一個冬季,一個嚴寒的十二月,她半裸著身體在破衣爛衫中顫抖,可憐的小腳在木鞋中凍得通紅。是他冉阿讓,使她脫下了這襤褸的衣服,換上了孝服。那位母親在墳墓中見到女兒在替她戴孝,尤其是見到她有衣服穿而且還很暖和時該有多麼高興啊!他想起了孟費郿的森林;他們是一同穿過的,珂賽特和他;他回想起當時的天氣,想起了沒有葉子的樹,沒有鳥的林,沒有太陽的天;儘管如此,一切都非常可愛。他把小衣服擺在床上,圍巾放在短裙旁,絨襪放在靴子旁,內衣放在連衣裙旁,他一樣一樣地看。她只有這麼高,她懷裡抱著她的玩具大娃娃,她把她的金路易放在圍裙口袋裡,她笑呀笑呀,他們手攙著手向前走,她在世上只有他一個人。

  於是他那白髮蒼蒼可敬的頭倒到床上,這個鎮靜的老人的心碎了,他的臉可以說是埋在珂賽特的衣服裡,如果這時有人從樓梯上走過,就可以聽見沉痛的哭聲。

  ※※※

  四 「不死的肝臟」【註】

  【註】「不死的肝臟」,原文為拉丁文,普羅米修斯因竊天火給人類,被釘在高加索山的懸崖上,宙斯每天叫一隻大鷹啄食他的肝臟,到了夜晚啄食掉的肝臟又恢復原狀。

  以往可怕的搏鬥,我們曾見過好幾個回合,現在又開始了。

  雅各和天使只搏鬥了一宵。可嘆的是,我們見到多少次冉阿讓在黑暗中被自己的良心所擒,不顧死活地和它搏鬥。

  聞所未聞的惡鬥!有時是失足滑脫,有時是土地塌陷。這顆狂熱追求正義的良心多少次把他箍緊而壓服!多少次,這個不可逃避的真理,用膝蓋壓住他的胸膛!多少次,他被光明打翻在地,大聲求饒!多少次,主教在他身上,在他內心點燃的這個鐵面無私的光明,在他希望著不見時,卻照得他眼都發花!多少次,他在戰鬥中重新站起來,抓住岩石,倚仗詭辯,在塵埃裡打滾,有時他把良心壓在身下,有時又被良心打翻!多少次,在支吾其詞、在以自私為出發點的一種背叛的似是而非的推論之後,他聽見憤怒的良心在他耳邊狂呼:「陰謀家!無恥!」多少次,他執拗的思想在無可否認的職責前痙攣地輾轉不安!對上帝的抗拒。悲傷的流汗。多少暗傷,只有他自己感到仍在流血!他悲慘的一生中有過多少傷痛!多少次他重新站了起來,鮮血淋淋,受了致命傷,碰到挫折,於是恍然大悟,心裡絕望,靈魂卻寧靜了!他雖然失敗,但卻感到勝利了。他的良心使他四肢脫臼,受到百般折磨,筋斷骨折之後,就站在他上面,令人望而生畏,這良心光芒四射,在安詳地向他說:「現在,平安無事了!」

  但經過這樣一場沉痛的搏鬥之後,唉!這是多麼淒慘的一種平安!

  然而這一夜,冉阿讓感到他打的是最後一仗。

  一個使人心碎的問題出現了。

  天命不是一直都是筆直的,它們在命運已經註定的人面前展開的不是一條直的路;有絕路、死胡同、黑暗的拐彎、令人焦急的多岔道的交叉路口。冉阿讓此刻正停留在這樣一個最危險的交叉路口上。

  他已到了最重要的一個善惡交叉的路口。這個暗中的交叉點就在他眼前。這次和以往在痛苦的波折裡一樣,兩條路出現在他面前,一條誘惑他,另一條使他驚駭。究竟走哪一條路呢?

  一條可怕的路是,當我們注視黑暗時,就能見到一個神祕的手指在指引著。

  冉阿讓又一次要在可怕的避風港和誘人的陷阱這兩者之間作出選擇。

  據說靈魂能痊癒而命運則不能。難道這話是真的?多麼可怕的事,一個無法挽救的命運!

  出現的問題是這樣的:

  對於珂賽特和馬呂斯的幸福冉阿讓應抱什麼態度?這一幸福是他願意的,是他一手造成的,是他用盡心血使之實現的,此刻望著這個成果,他感到的滿意,正如一個鑄劍師看見從他胸口拔出來的熱氣騰騰的刀上,有自己鑄造的標記。

  珂賽特有了馬呂斯,馬呂斯占有了珂賽特。他們應有盡有,也不缺財富。這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但這個幸福,現在既已存在,並且就在眼前,他冉阿讓將如何對待?他是否硬要進入這一幸福中去?是否把它看成是屬於他的呢?珂賽特當然已歸另一個人,但他冉阿讓還能保持他和珂賽特間一切能保持的關係嗎?和以往一樣當作一個偶爾見見面但受到敬重的父親?他能泰然進入珂賽特的家裡去嗎?他能一言不發,把他的過去帶到這未來的生活中去嗎?他是否感到有權進去,並且戴著面罩,坐在這個光明的家庭裡?他是否能含著笑用他悲慘的雙手來和純潔的孩子們握手呢?他能把帶著法律上不名譽的黑影的雙腳放在吉諾曼客廳中安靜的壁爐柴架上嗎?他能這麼進去同珂賽特和馬呂斯分享好運嗎?他是否要把自己額上的黑影加深並使他們額上的烏雲也加厚?他要把他的災禍攙雜在他們兩人的幸福裡嗎?繼續隱瞞下去嗎?總之一句話,在這兩個幸運兒身旁,他將是命運陰森的啞巴?

  當有些可怕的問題赤裸裸地暴露在我們面前時,必須對無數和一系列厄運感到習慣我們才敢正視這些問題。善或惡就在這嚴厲的問號後面。你打算怎麼辦呢?斯芬克司在問他。

  冉阿讓慣於接受這些考驗,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斯芬克司。

  他從各個方面去考慮這個殘酷的問題。

  珂賽特,這個可愛的生命,是沉溺者得救的木筏。怎麼辦?

  抓緊它,還是鬆手?

  如果抓緊,他可以脫離災難,又回到陽光下,他可以使苦水從衣服和頭髮裡流乾淨,他就得救了,他就能活了。

  鬆手嗎?

  那就是深淵。

  他痛苦地和思想協商。或者說得準確一點,他在鬥爭;拳打腳踢,怒火沖天,內心裡有時反對自己的意願,有時反對自己的信心。

  痛哭對冉阿讓來說是一種幸福。這樣可能使他清醒。但開始時相當猛烈。一陣洶湧的波濤比過去把他推向阿拉斯時還更強烈,像脫了鎖鏈似的在他心裡爆發出來。過去又回來和現在正面相對;他比較了一下,於是嚎啕痛哭,眼淚的閘門一開,這個失望的人便哭得直不起腰來。

  他感到出路被擋住了。

  可嘆的是,這種自私心和責任感之間的激烈拳擊,當我們在不能剝奪的理想面前一步一步後退時,會心亂如麻,頑強抗拒的,我們為後退而激怒,寸土必爭,希望有逃脫的可能,當我們正在尋找出路,忽然在我們後面碰到一堵牆。這是多麼可怕的阻礙啊!

  感到了神聖的黑影在擋住去路!

  嚴正的冥冥上蒼,怎麼也擺脫不掉!

  因此和良心打交道是沒完沒了的。布魯圖,你就死了心吧!卡托,你死了心吧。為了上帝,良心是無底的坑。我們可以把一生的事業丟進這深井,把家產丟進去,把財富丟進去,把成就丟進去,把自由或祖國丟進去,把舒適丟進去,把安息丟進去,把快樂丟進去。還要!還要!還要!把瓶子倒空!把罐子側過來!最後還要把自己的心也丟進去。

  在古老的地獄某一處的煙霧中,有一個這樣的桶。

  最後拒絕這樣做,難道不能被原諒嗎?可以有權沒完沒了地折磨人嗎?漫長的鎖鏈難道不是超過了人的耐力嗎?誰會責備西緒福斯和冉阿讓,如果他們說:「受夠了!」

  物質的服從是被磨擦所限制的;難道靈魂的服從沒有一個限度?如果永恆的運轉是不存在的,是否能要求永久的忠誠呢?

  第一步不算什麼,最後一步才是艱鉅的。商馬第事件和珂賽特的婚姻及其後果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麼?和再進牢房和變得一無所有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麼?

  啊!要走的這第一步,你是多麼暗淡呀!第二步,你是多麼黑暗呀!

  這一次怎麼能不把頭掉過去呢?

  殉難者有高尚的品德,一種腐蝕性的高尚。這是一種使人聖化的磨難。開始時還能忍受,坐了燒紅了的鐵寶座,把紅鐵冠戴在頭上,接過火紅的鐵地球,拿著火紅的權杖,還要穿上火焰的外套,悲慘的肉身難道一刻也不能反抗,難道永遠沒有拒絕肉刑的時候?

  最後冉阿讓在失望中安靜了。

  他衡量,默想,他考慮著這個在輪番起落的光明和黑暗的神祕天平。

  讓這兩個前途無限光明的孩子來承擔他的徒刑,或是他自己來完成他那無可救藥的沉淪。一邊是犧牲珂賽特,另一邊是犧牲自己。

  他作了什麼結論?採取了什麼決定?他內心對這永不變化的命運的審問,最終將如何作答?他決定打開哪一扇門?他決定關掉並封閉生命中的哪一邊?處在四周被深不可測的懸崖圍困之中,他的選擇是什麼?他接受哪一條末路?他向這些深淵中的哪一條點頭表示同意?

  他經過了一整夜的頭暈目眩的苦思。

  他用同樣的姿勢待到天明,在床上,上身撲在兩膝上,被巨大的命運所壓服,也許被壓垮了,唉!他兩拳緊握,兩臂伸成直角,好像一個被釘在十字架上剛取下來的人,臉朝地被扔在那裡。他待了十二個小時,一個隆冬漫漫長夜裡的十二個小時,他凍得冰涼,但沒有抬一下頭,也沒有說一句話。一動不動,就像死屍一樣,這時,他的思潮在地下打滾又騰空,有時像七頭蛇,有時像鷹鷲。他一動不動,像個死人;忽然他痙攣地顫抖起來,他貼在珂賽特衣服上的嘴又在吻這些衣服;這時人才看到他是活著的。

  誰?人?既然冉阿讓是一個人,並沒有任何人在旁?

  那是一個潛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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