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第二卷 沉淪|2

  六 冉阿讓

  半夜,冉阿讓醒了。

  讓我們來介紹一下這個人吧。冉阿讓生在布里的一個貧農家裡。他幼年不識字。成人以後,在法維洛勒做修樹枝的工人,他的母親叫讓.馬弟,他的父親叫冉阿讓或讓來,讓來大致是渾名,也是「阿讓來了」的縮讀。

  冉阿讓生來就好用心思,但並不沉鬱,那是富於情感的人的特性。但是他多少有些昏昏沉沉、無足輕重的味兒,至少表面如此。他在很小時就失去父母。他的母親是因為害乳炎,診治失當死的。他的父親和他一樣,也是個修樹枝的工人,從樹上摔下來死的。冉阿讓只剩一個姐姐,姐姐孀居,有七個子女。把冉阿讓撫養成人的就是這個姐姐。丈夫在世時,她一直負擔著她小弟弟的膳宿。丈夫死了。七個孩子中最大的一個有八歲,最小的一歲。冉阿讓剛到二十五歲,他代行父職,幫助姐姐,報答她當年撫養之恩。那是很自然的事,像一種天職似的,冉阿讓甚至做得有些過火。他的青年時期便是那樣在做著報酬微薄的辛苦工作中消磨過去的。他家鄉的人從來沒有聽說他有過「女朋友」。他沒有時間去想愛情問題。

  他天黑回家,精疲力盡,一言不發,吃他的菜湯。他吃時,他姐姐──讓媽媽,時常從他的湯瓢裡把他食物中最好的一些東西,一塊瘦肉,一片肥肉,白菜的心,拿給她的一個孩子吃。他呢,俯在桌上,頭幾乎浸在湯裡,頭髮垂在瓢邊,遮著他的眼睛,只管吃,好像全沒看見,讓人家拿。

  在法維洛勒的那條小街上,阿讓茅屋斜對面的地方,住著一個農家婦女,叫瑪麗.克洛德,阿讓家的孩子們,挨餓是常事,他們有時冒他們母親的名,到瑪麗.克洛德那裡去借一勺牛奶,躲在籬笆後面或路角上喝起來,大家拿那牛奶罐搶來搶去,使那些小女孩子緊張到潑得身上、頸子上都是牛奶。母親如果知道了這種欺詐行為,一定會嚴厲懲罰這些小騙子的。冉阿讓氣沖沖,嘴裡嘮叨不絕,瞞著孩子們的母親把牛奶錢照付給瑪麗.克洛德,他們才沒有挨揍。

  在修樹枝的季節裡,他每天可以賺十八個蘇,過後他就替人家當割麥零工、小工、牧牛人、苦工。他做他能做的事。他的姐姐也做工,但是拖著七個孩子怎麼辦呢?那是一群苦惱的人,窮苦把他們逐漸圍困起來。有一年冬季,冉阿讓找不到工作。

  家裡沒有麵包。絕對沒有一點麵包,卻有七個孩子。

  住在法維洛勒的天主堂廣場上的麵包店老板穆伯.易查博,一個星期日的晚上正預備去睡時,忽聽得有人在他鋪子的那個裝了鐵絲網的玻璃櫥窗上使勁打了一下。他趕來正好看見一隻手從鐵絲網和玻璃上被拳頭打破的一個洞裡伸進來,把一塊麵包抓走了。易查博趕忙追出來,那小偷也拚命逃,易查博跟在他後面追,捉住了他。他丟了麵包,胳膊卻還流著血。

  那正是冉阿讓。

  那是一七九五年的事。冉阿讓被控為「黑夜破壞有人住著的房屋入內行竊」,送到當時的法院。他原有一枝槍,他比世上任何槍手都射得好,有時並且喜歡私自打獵,那對他是很不利的。大家對私自打獵的人早有一種合法的成見。私自打獵的人正如走私的人,都和土匪相去不遠。但是,我們附帶說一句,那種人和城市中那些卑鄙無恥的殺人犯比較起來總還有天壤之別。私自打獵的人住在森林裡,走私的人住在山中或海上。城市會使人變得凶殘,因為它使人腐化墮落。山、海和森林使人變得粗野。它們只發展這種野性,卻不毀滅人性。

  冉阿讓被判罪。法律的條文是死板的。在我們的文明裡,有許多令人寒心的時刻,那就是刑法令人陷入絕境的時刻。一個有思想的生物被迫遠離社會,遭到了無可挽救的遺棄,那是何等悲慘的日子!冉阿讓被宣判服五年苦役。

  一七九六年四月二十二日,巴黎正歡呼義大利前線總指揮【註:指拿破崙。】(共和四年花月二日執政內閣致五百人院咨文中稱作BuonaPaRte【註:拿破崙的姓(波拿巴)。】的那位總指揮)在芒泰諾泰【註:義大利北部距法國國境不遠的一個村鎮。】所獲的勝利。這同一天,在比塞特監獄中卻扣上了一長條鐵鏈。冉阿讓便是那鐵鏈上的一個。當時的一個獄吏,現在已年近九十了,還記得非常清楚,那天,那個可憐人待在院子的北角上,被鎖在第四條鏈子的末尾。他和其餘的犯人一樣,坐在地上。他除了知道他的地位可怕以外好像完全莫名其妙。或許在他那種全無知識的窮人的混沌觀念裡,他多少也還覺得在這件事裡有些過火的地方。當別人在他腦後用大錘釘著他枷上的大頭釘時,他不禁痛哭起來。眼淚使他氣塞,嗚咽不能成聲。他只能斷續地說:「我是法維洛勒修樹枝的工人。」過後,他一面痛哭,一面伸起他的右手,緩緩地按下去,這樣一共做了七次,好像他依次撫摩了七個高矮不齊的頭頂。我們從他這動作上可以猜想到,他所做的任何事全是為了那七個孩子的衣食。

  他出發到土倫去。他乘著小車,頸上懸著鐵鏈,經過二十七天的路程到了那地方。在土倫,他穿上紅色囚衣。他生命中的一切全消滅了,連他的名字也消滅了。他已不再是冉阿讓,而是二四六○一號。姐姐怎樣了呢?七個孩子怎樣了呢?誰照顧他們呢?一棵年輕的樹被人齊根鋸了,它的一撮嫩葉怎樣了呢?

  那是千篇一律的經過,那些可憐的活生生的人,上帝的創造物,從此無所憑藉,無人指導,無處棲身,只得隨著機緣東飄西蕩,誰還能知道呵?或者是人各一方,漸漸陷入苦命人的那種喪身亡命的淒涼的迷霧裡,一經進入人類的悲慘行列,他們便和那些不幸的黔首一樣,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了。他們背井離鄉。他們鄉村裡的鐘塔忘了他們,他們田地邊的界石也忘了他們,冉阿讓在監牢裡住了幾年之後,自己也忘了那些東西。在他的心上,從前有過一條傷口,後來只剩下一條傷痕,如是而已。關於他姐姐的消息,他在土倫從始至終只聽見人家稍稍談到過一次。那彷彿是在他坐監的第四年末。我已經想不起他是從什麼地方得到了那消息。有個和他們相識的同鄉人看見過他姐姐,說她到了巴黎。她住在常德爾街,即聖穌爾比斯教堂附近的一條窮街。她只帶著一個孩子,她最小的那個男孩。其餘的六個到什麼地方去了呢?也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每天早晨,她到木鞋街三號,一個印刷廠裡去,她在那裡做裝訂的女工。早晨六點她就得到廠,在冬季,那時離天亮還很早。在那印刷廠裡有個小學校,她每天領著那七歲的孩子到學校裡去讀書。只不過她六點到廠,學校要到七點才開門,那孩子只好在院裡等上一個鐘頭,等學校開門。到了冬天,那一個鐘點是在黑暗中露天裡等過的。他們不肯讓那孩子進印刷廠的門,因為有人說他礙事。那些工人清早路過那裡時,總看見那小把戲沉沉欲睡坐在石子路上,並且常是在一個黑暗的角落裡,他蹲在地上,伏在他的籃子上便睡著了。下雨時,那個看門的老婆子看了過意不去,便把他引到她那破屋子裡去,那屋子裡只有一張破床、一架紡車和兩張木椅,小孩便睡在屋角裡,緊緊抱著一隻貓,可以少受一點凍。到七點,學校開門了,他便跑進去。以上便是冉阿讓聽到的話。人家那天把這消息告訴他,那只是極短暫的一剎那,好像一扇窗子忽然開了,讓他看了一眼他心愛的那些親人的命運後隨即一切又都隔絕了。從此以後,他再也沒有聽見人家說到過他們,永遠沒有得到過關於他們的其他消息,永遠沒有和他們再見面,也永遠沒有遇見過他們,並且就是在這一段悲慘故事的後半段,我們也不會再見到他們了。

  到了第四年末,冉阿讓有了越獄的機會。他的同夥幫助他逃走,這類事是同處困境中人常會發生的。他逃走了,在田野裡自由地遊蕩了兩天,如果自由這兩個字的意義是這樣的一些內容:受包圍,時時朝後看,聽見一點聲音便吃驚,害怕一切,害怕冒煙的屋頂、過路的行人、狗叫、馬跑、鐘鳴、看得見東西的白晝、看不見東西的黑夜、大路、小路、樹叢、睡眠。在第二天晚上,他又被逮住了。三十六個鐘頭以來他沒有吃也沒有睡。海港法庭對他這次過失,判決延長拘禁期三年,一共是八年。到第六年他又有了越獄的機會,他要利用那機會,但是他沒能逃脫。點名時他不在。警炮響了,到了晚上,巡夜的人在一隻正在建造的船骨裡找到了他,他拒捕,但是被捕了。越獄並且拒捕,那種被特別法典預見的事受了加禁五年的處罰。五年當中,要受兩年的夾鏈。一共是十三年。到第十年,他又有了越獄的機會,他又要趁機試一試,仍沒有成功。那次的新企圖又被判監禁三年。一共是十六年。到末了,我想是在第十三年內,他試了最後的一次,所得的成績只是在四個鐘頭之後又被拘捕。那四個鐘頭換來了三年的監禁。一共是十九年。到一八一五年的十月裡他被釋放了。他是在一七九六年關進去的,為了打破一塊玻璃,拿了一個麵包。

  此地不妨說一句題外的話。本書作者在他對刑法問題和法律裁判的研究裡遇見的那種為了竊取一個麵包而造成終身悲局的案情,這是第二次。克洛德.格【註:雨果一八三四年為窮苦人民呼籲的小說《克洛德.格》的主角。】偷了一個麵包,冉阿讓也偷了一個麵包。英國的一個統計家說,在輪敦五件竊案裡,四件是由飢餓直接引起的。

  冉阿讓走進牢獄時一面痛哭,一面戰慄,出獄時卻無動於衷;他進去時悲痛失望,出來時老氣橫秋。

  這個人的心有過怎樣的波動呢?

  ※※※

  七 他的苦悶

  讓我們試述一下。

  社會必須正視這些事,因為這些事是它自己製造出來的。

  我們已經說過,冉阿讓只是個無知識的人,並不是個愚蠢的人,他心裡生來就燃著性靈的光。愁苦(愁苦也有它的光)更增加了他心裡的那一點微光。他終日受著棍棒、鞭笞、鐐銬、禁閉、疲乏之苦,受著獄中烈日的折磨,睡在囚犯的木板床上他捫心自問,反躬自省。

  他自己組織法庭。

  他開始審問自己。

  他承認自己不是一個無罪的人,受的處分也沒有過分。他承認自己犯了一種應受指摘的魯莽的行為;假使當初他肯向人乞討那塊麵包,人家也許不會不給;無論給與不給,他總應當從別人的哀憐或自己的工作中去等待那塊麵包;有些人說肚子餓了也能等待麼?這並不是一種無可非難的理由;真正餓死的事根本就很少見到;並且無論是幸或不幸,人類生來在肉體上和精神上總是能長期受苦、多方受苦而不至於送命的;所以應當忍耐;即使是為那些可憐的孩子們著想,那樣做也比較妥當些;像他那樣一個不幸的賤人也敢挺身和整個社會搏鬥,還自以為依靠偷竊,就可以解除困難,那完全是一種瘋狂舉動;無論怎樣,如果你通過一道門能脫離窮困,但同時又落入不名譽的境地,那樣的門總還是一扇壞門;總之,他錯了。

  隨後他又問自己:

  在他這次走上絕路的過程中,他是否是唯一有過失的人?願意工作,但缺少工作,願意勞動,而又缺少麵包,首先這能不能不算是件嚴重的事呢?後來,犯了過失,並且招認了,處罰又是否苛刻過分了呢?法律在處罰方面所犯的錯誤,是否比犯人在犯罪方面所犯的錯誤更嚴重呢?天平的兩端,在處罰那端的砝碼是否太重了一些呢?加重處罰絕不能消除過失;加重處罰的結果並不能扭轉情勢,並不能以懲罰者的過失代替犯罪者的過失,也並不能使犯罪的人轉為受損害的人,使債務人轉為債權人,使侵犯人權的人受到人權的保障,這種看法是否正確呢?企圖越獄一次,便加重處罰一次,這種作法的結果,是否構成強者對弱者的謀害,是否構成社會侵犯個人的罪行,並使這種罪行日日都在重犯,一直延續到十九年之久呢?

  他再問自己:人類社會是否有權使它的成員在某種情況下接受它那種無理的不關心態度,而在另一種情況下又同樣接受它那種無情的不放心態度,並使一個窮苦的人永遠陷入一種不是缺乏(工作的缺乏)就是過量(刑罰的過量)的苦海中呢?貧富的形成往往由於機會,在社會的成員中,分得財富最少的人也正是最需要照顧的人,而社會對他們恰又苛求最甚,這樣是否合乎情理呢?

  他提出這些問題,並作出結論以後,他便開始審判社會,並且判了它的罪。

  他憑心中的憤怒判了它的罪。

  他認為社會對他的遭遇是應當負責的,他下定決心,將來總有一天,他要和它算賬。他宣稱他自己對別人造成的損失和別人對他造成的損失,兩相比較,太不平衡,他最後的結論是他所受的處罰實際上並不是不公允,而肯定是不平等的。

  盛怒可能是瘋狂和妄誕的,發怒有時也會發錯的,但是,人,如果不是在某一方面確有理由,是不會憤慨的。冉阿讓覺得自己在憤慨了。

  再說,人類社會所加於他的只是殘害。他所看到的社會,歷來只是它擺在它的打擊對象面前自稱為正義的那副怒容。世人和他接觸,無非是為了要達到迫害他的目的。他和他們接觸,每次都受到打擊。從他的幼年,從失去母親、失去姐姐以來,他從來沒有聽到過一句友好的言語,也從沒有見過一次和善的嘴臉。由痛苦到痛苦,他逐漸得出了一種結論:人生即戰爭,並且在這場戰爭裡,他是一名敗兵。他除了仇恨以外沒有其他武器。於是他下定決心,要在監牢裡磨練他這武器,並帶著它出獄。

  有些無知的教士在土倫辦了一所囚犯學校,把一些必要的課程教給那些不幸人中的有毅力者。他就是那些有毅力者中的一個。他四十歲進學校,學習了讀、寫、算。他感到提高他的知識,也就是加強他的仇恨。在某種情況下,教育和智力都是可以起濟惡的作用的。

  有件事說來很可惜,他在審判了造成他的不幸的社會以後,他接著又審判創造社會的上帝。

  他也定了上帝的罪。

  在那十九年的苦刑和奴役中,這個人的心是一面上升,一面也墮落了。他一面醒悟,一面糊塗。

  我們已經知道,冉阿讓並不是一個生性惡劣的人。初進監牢時他還是個好人。他在監牢裡判了社會的罪後覺得自己的心狠起來了,在判了上帝的罪後他覺得自己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了。

  我們在這裡不能不仔細想想。

  人的性情真能那樣徹頭徹尾完全改變嗎?人由上帝創造,生而性善,能通過人力使他性惡嗎?靈魂能不能由於惡劣命運的影響徹底轉成惡劣的呢?人心難道也能像矮屋下的背脊一樣,因痛苦壓迫過甚而捲曲萎縮變為畸形醜態,造成各種不可救藥的殘廢嗎?在每個人的心裡,特別是在冉阿讓的心裡,難道沒有一點原始的火星,一種來自上帝的素質,在人間不朽,在天上不滅,可以因善而發揚、鼓舞、光大、昌熾,發為奇觀異彩,並且永遠也不會完全被惡撲滅嗎?

  這是一些嚴重而深奧的問題,任何一個生理學家,他如果在土倫看見過這個苦役犯叉著兩條胳膊,坐在絞盤的鐵杆上休息(休息也就是冉阿讓思前想後的時刻),鏈頭納在衣袋裡,以免拖曳,神情頹喪、嚴肅、沉默、若有所思;他如果看見過這個被法律拋棄的賤人經常以憤怒的眼光注視著所有的人,他如果看見過這個被文明排斥了的罪犯經常以嚴厲的眼色仰望天空,他也許會不假思索地對上面那些問題中最後的一個,回答說:「沒有。」

  當然,我們也並不想隱瞞,這位作為觀察者的生理學家也許會在這種場合,看出一種無可挽救的慘局,他也許會替那個被法律傷害了的人叫屈,可是他卻連醫治的方法也沒有想過,他也許會掉轉頭,不望那個人心上的傷口,他並且會像那個掉頭不望地獄門的但丁,把上帝寫在每個人前額上的「希望」二字從這個人的生命中拭去。

  他的思想情況,我們已試著分析過了,冉阿讓本人對自己的思想情況,是否和我們替本書讀者試作的分析一樣明白呢?構成冉阿讓精神痛苦的那一切因素,在形成以後,冉阿讓是否看得清楚呢?在它們一一形成的過程中,他又是否看清楚過呢?他的思想是層層發展的,他日甚一日地被困在許多愁慘的景象中顛來倒去,多年以來,他的精神,就始終被局限在那些景象的範圍以內,粗魯不文的他對這種思想的發展層次是否完全了解呢?他對自己思想的起伏波動是否十分明確呢?那是我們不敢肯定的,也是我們不敢相信的。冉阿讓太沒有知識了,他雖然受了那麼多的痛苦,但對這些事,卻仍是迷迷糊糊的,有時,他甚至還不知道他所感受的究竟是什麼。冉阿讓落在黑暗裡,他便在黑暗裡吃苦,他便在黑暗裡憤恨,我們可以說,他無往而不恨。他經常生活在暗無天日的環境中,如同一個盲人或夢遊者一樣瞎摸瞎撞。不過,在某些時候,他也會,由於內因或外因,忽然感到一股怨氣的突襲,一陣異乎尋常的苦痛,他會感到突然出現一道慘淡的、一閃即逝的光,照徹他的整個心靈,同時也使他命運中的種種險惡的深淵和悲慘的遠景,在那片凶光的照射下一齊出現在他的前後左右。

  閃光過後仍舊是黑夜沉沉,他在什麼地方?他又莫名其妙了。

  那種刑罰的最不人道,也就是說,最足以戕賊人的智慧的地方,就是它特別能使人經過一種慢性的毒害逐漸化為野獸,有時還化為猛獸。冉阿讓屢次執拗不變地圖謀越獄,已足夠證明法律在人心上所起的那種特殊作用。冉阿讓的那種計劃完全是無濟於事的,愚蠢的,但是只要能得到機會,他總要試一試,絕不想到它的後果,也不想到既得的經驗。他像一頭狼,看見籠門開了,總要慌忙出逃。本能向他說:「快逃!」理智卻會向他說:「待下!」但是面對著那樣強烈的引誘,他的理智終於消失了,他有的只是本能。在那裡活動著的只是獸性。他在重新被捕以後受到的新處罰,又足以使他更加驚惶失措。

  有一件我們不應當忽略的小事,就是他體質強壯,苦役牢裡的那些人都比不上他。服勞役時,扭鐵索,推絞盤,冉阿讓抵得上四個人。他的手舉得起、背也能夠扛得動非常重大的東西。有時他可以代替一個千斤頂,千斤頂在從前叫做「驕子」,巴黎菜市場附近的那條驕子山街,我們附帶說一句,便是以此得名的。他的夥伴們替他起了個渾名,叫冉千斤。一次,土倫市政廳正修理陽臺,陽臺下面有許多彼惹雕的人形柱,美麗可喜,其中一根脫了榫,幾乎倒下來。當時冉阿讓正在那裡,他居然用肩頭撐住了那根柱子等著其餘的工人來修理。

  他身體的輕捷比他的力氣更可觀。有些囚徒終年夢想潛逃,於是他們把巧和力結合起來,形成一種真正的科學。那些無時不羨慕飛蟲飛鳥的囚徒,每日都練習一種神奇的巧技。冉阿讓的特長便是能直登陡壁,在不易發現的凸處找出著力的地方。他在牆角裡把肘彎和腳跟靠緊石塊上的不平處,便能利用背部和腿彎的伸張力,妖魔似的升到四樓。有時,他還用那種方法直上監獄的房頂。

  他很少說話。他從不笑。必得有一種外來的刺激才能使他發出一種像是魔鬼笑聲的回音的苦笑,那也是一年難得一兩次的事。看他那神氣,彷彿隨時在留心瞧著一種駭人的東西。

  他的確是一心一意在想什麼事的樣子。

  他的稟賦既不完全,智力又受了摧殘,通過他那種不健全的辨別能力,他隱約感到有一種怪物附在他身上。他在那種陰暗、慘白、半明不暗的地方過著非人的生活,他每次轉過頭頸,想往上看時,便又恐怖又憤怒地看見在自己頭上,層層疊疊地有一堆大得可怕的東西,法律、偏見、人和事,堆積如山,直到望不見的高度,崇危峻險,令人心悸,它的形狀不是他所能知道的,它的體積使他心膽俱裂,這並不是旁的東西,只是那座不可思議的金字塔,我們所謂的文明。這兒那兒,在那堆蠕蠕欲動、形狀畸異、忽遠忽近的東西上面和一些高不可攀的高原上面,他看見一群群的人,被強烈的光線照得鬚眉畢現,這兒是攜帶棍棒的獄卒,手持鋼刀的警察,那邊是戴著高冠的總主教,最高處,一片圓光的中央,卻是戴著冠冕、耀人眼睛的帝王。遠處的那些奇觀異彩似乎不但不能驚醒他的沉夢,反而使他更加悲傷,更加惶惑。舉凡法律、偏見、物體、人和事,都按上帝在文明方面所指定的神祕複雜的動態,在他的頭上來來去去,用一種凶殘卻又平和、安詳卻又苛刻、無可言狀的態度在踐踏他,蹂躪他。所有沉在惡運底下、陷在無人憐恤的十八層地獄裡面、被法律所擯棄的人們,覺得這個社會的全部重量都壓在他們的頭上,這種社會對處在它外面的人是多麼可怕,對處在它下面的人是多麼可怕。

  冉阿讓在這種情況下,東想西想,但是他的思想是怎樣一種性質的呢?

  假使磨盤底下的黍粒有思維的能力,它所想的也許就是冉阿讓所想的了。

  結果,那種充滿了鬼影的現實和充滿了現實的鬼域替他構成了一種幾乎無可言喻的內心狀況。

  有時,他正在做著牢裡的工作,會忽然停著不動,細想起來。他的那種比以前更加成熟、但也更加混亂的理性起來反抗了。他覺得他所遭受的一切都是不合理的。環繞他的一切都是不近人情的。他常對自己說這是一場夢,他望著那個站在他幾步以外的獄卒,會覺得那是一個鬼,那個鬼突然給他吃了一棍。

  對他來說,這個歷歷可見的自然界是若有若無的。我們幾乎可以說,對冉阿讓,無所謂太陽,無所謂春秋佳日,無所謂晴空,無所謂四月天的清涼曉色。我不知道是怎樣一種黯淡的光經常照著他的心。

  最後,如果我們要把我們以上所談的一切,擇其可以總括的總括起來,指出一個明確的結果的話,我們只能說,冉阿讓,法維洛勒的一個安分守己的修樹枝工人,土倫的一個頑強的囚犯,由於監獄潛移默化的作用,十九年來已有能力做出兩種壞行為:第一種壞行為是急切的、不假思索的、輕躁的、完全出自本能的,是對他所受痛苦的反擊;第二種壞行為是陰沉的、持重的、平心靜氣考慮過的、用他從痛苦中得來的那種錯誤觀念深思熟慮過的。他的打算經常通過三個連續的層次:思考,決心,固執;只有某種性格的人才會走上這條路。起因是由於一貫憤慨,心靈的苦悶,由於受虐待而引起的深刻的惡感、對人的反抗,包括對善良、無辜、公正的人的反抗,假如世上真有這幾種人的話。他一切思想的出發點和目的全是對人類法律的仇恨;那種仇恨,在它發展的過程中,如果得不到某種神智來加以制止,就可以在一定的時刻變成對社會的仇恨,再變成對人類的仇恨,再變成對造物的仇恨,最後變成一種無目標、無止境、凶狠殘暴的為害欲,不問是誰,逢人便害。我們知道,那張護照稱冉阿讓「為人異常險狠」,不是沒有理由的。

  年復一年,這個人的心慢慢地、但是無可挽救地越變越硬了。他的心一硬,他的眼淚也就乾了。直到他出獄的那天,十九年中,他沒有流過一滴淚。

  ※※※

  八 波濤和亡魂

  一個人落在海裡了!

  有什麼要緊!船是不會停的。風刮著,這條陰暗的船有它非走不可的路程。它過去了。

  那個人滅了頂,隨後又出現,忽沉忽浮,漂在水面,他叫喊,揚手,卻沒有人聽見他的喊聲。船呢,在颶風裡飄蕩不定,人們正忙於操作,海員和旅客,對那個落水的人,甚至連一眼也不再望了,他那個可憐的頭只是滄海中的一粟而已。

  他在深處發出了悲慘的呼號。那條駛去的帆船簡直是個鬼影!他望著它,發狂似的望著它。它越去越遠,船影漸淡,船身也漸小了。剛才他還在那船上,是船員中的一員,和其餘的人一道在甲板上忽來忽往,他有他的一份空氣和陽光,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現在,出了什麼事呢?他滑了一交,掉了下去,這就完了。

  他被困在驚濤駭浪中。他的腳只能踏著虛空,只能往下沉。迎風崩裂的波濤狠狠地包圍著他,波峰波谷帶著他輾轉上下,一縷縷的白練飛騰在他的頭上,一陣陣的狂瀾向他噴唾,巨浪的口把他吞沒殆半;他每次下沉,都隱約看見那黑暗的深淵,一些未曾見過的奇怪植物捉住他,纏著他的腳,把他拉向它們那裡去;他覺得自己也成了漩渦,也成了泡沫的一部分,波濤把他往復拋擲;他喝著苦汁,無情的海水前仆後繼,定要把他淹沒,浩瀚的澤國拿他的垂死掙扎來取樂。好像這裡的水對他全懷著仇恨。

  但是他仍舊掙扎,盡力保衛自己,他振奮精神,努力泅泳。

  他微弱的力氣立刻告竭了,仍舊和無邊無際的波濤奮鬥。

  船到哪裡去了?在前面,在水天相接、慘淡無光的地方,彷彿還隱約可辨。

  狂風在吼,無窮的浪花在向他猛撲。他抬起眼睛,只見行雲的灰暗色。他氣息奄奄地目擊浩海的瘋狂,而這種瘋狂已把他置於絕地了。他聽見一片從未聽過的怪聲,彷彿是從世外,從不知何處恐怖的國度裡飛來。

  在雲裡有許多飛鳥,如同在人生禍患的上面有許多天使。但是牠們和他有什麼相干呢?牠們飛、鳴、翱翔;至於他,他呼號待斃。

  他覺得自己同時被兩種廣大無邊的東西所掩埋:海和天,一種是墓穴,一種是殮衣。

  黑夜來了,他已經泅泳了幾個鐘頭,力氣使盡了,那條船,那條載著一些人的遠遠的船,已經不見了。他孤零零陷在那可怕的,籠罩在暮色中的深淵裡,他往下沉,他掙扎,他扭動身體,在他的底下他覺得有些目不能見的渺茫的怪物。他號叫著。

  人全不在了。上帝在什麼地方呢?

  他喊著,救命呀!救命呀!他不停地喊著。

  水邊沒有一點東西,天上也沒有一點東西。

  他向天空、波濤、海藻、礁石哀求;它們都充耳不聞。他向暴風央求;堅強的暴風只服從太空的號令。

  在他四周的是夜色、暮靄、寂寥、奔騰放逐的騷亂、起伏不停的怒濤。他的身體中只有恐怖和疲憊。他的腳下只有一片虛空。沒有立足的地方。他想到他的屍體漂浮在那無限淒涼的幽冥裡。無邊的寒冷使他僵直。他的手痙攣,握著的是虛空、風、雲、渦流、狂飆及無用的群星!怎麼辦呵?那失望的人只得聽從命運擺佈了,窮於應付的人往往坐以待斃,他只得聽其自然,任其飄蕩不再抵抗了,看呵,他從此跌入滅亡的陰慘深淵裡了。

  呵,人類社會歷久不變的行程!途中多少人和靈魂要喪失!人類社會是所有那些被法律拋棄了的人的海洋!那裡最慘的是沒有援助!呵,這是精神的死亡!

  海,就是冷酷無情的法律拋擲它犧牲品的總淵藪。海,就是無邊的苦難。

  漂在那深淵裡的心靈可以變成屍體,將來誰使它復活呢?

  ※※※

  九 新的損失

  當冉阿讓出獄時,他聽見有人在他耳邊說了這樣一句奇特的話「你自由了」,那一片刻竟好像是不真實的,聞所未聞的;一道從不曾有過的強烈的光,一道人生的真實的光突然射到他的心裡。但是這道光,一會兒就黯淡下去了。冉阿讓起初想到自由,不禁欣然自喜,他以為得著新生命了。但他很快又想到,既然拿的是一張黃護照,所謂自由也就是那麼一回事。

  而且在這件事上也還有不少的苦情。他計算過,他的儲蓄,按照他在獄中度過的歲月計算,本應有一百七十一個法郎。還應當指出,十九年中,禮拜日和節日的強迫休息大致要使他少賺二十四個法郎,他還忘了把那個數目加入他的賬目。不管怎樣,他的儲蓄經過照例的七折八扣以後,已減到一百零九個法郎十五個蘇。那就是他在出獄時所領到的。

  他雖然不了解這其中的道理,但他認為他總是吃了虧。讓我們把話說明白,他是被人盜竊了。

  出獄的第二天,他到了格拉斯,他在一家橙花香精提煉廠的門前,看見許多人在卸貨。他請求加入工作。那時工作正吃緊,他們同意了。他便動起手來。他聰明、強壯、伶俐,他盡力搬運,主人好像也滿意。正在他工作時,有個警察走過,注意到他,便向他要證件。他只好把那黃護照拿出來。警察看完以後,冉阿讓又去工作。他先頭問過一個工人,做那種工作每天可以賺多少錢。那工人回答他說:「三十個蘇。」到了晚上,他走去找那香精廠的廠主,請把工資付給他,因為他第二天一早便得上路。廠主沒說一句話,給了他十五個蘇。他提出要求。那人回答他說:「這對你已是夠好的了。」他仍舊要。那主人睜圓了兩隻眼睛對他說:「小心黑屋子。」

  那一次,他又覺得自己被盜竊了。

  社會、政府,在削減他的儲蓄上大大地盜竊了他一次,現在是輪到那小子來偷竊他了。

  被釋放並不等於得到解放。他固然出了牢獄,但仍背著罪名。

  那就是他在格拉斯遇到的事,至於後來他在迪涅受到的待遇,我們已經知道了。

  ※※※

  十 那人醒了

  天主堂的鐘正敲著早晨兩點,冉阿讓醒了。

  那張床太舒服,因此他醒了。他沒有床睡,已經快十九年了,他雖然沒有脫衣,但那種感受太新奇,不能不影響他的睡眠。

  他睡了四個多鐘頭,疲乏已經過去。他早已習慣不在休息上多花時間。

  他張開眼睛,向他四周的黑暗望了一陣,隨後又閉上眼,想再睡一會兒。

  假使白天的感觸太複雜,腦子裡的事太多,我們就只能睡,而不能重行入睡,睡容易,再睡難。這正是冉阿讓的情形。

  他不能再睡,他便想。

  他正陷入這種思想紊亂的時刻,在他的腦子裡有一種看不見的、來來去去的東西。他的舊恨和新愁在他的心裡翻來倒去,凌亂雜遝,漫無條理,既失去它們的形狀,也無限擴大了它們的範圍,隨後又彷彿忽然消失在一股洶湧的濁流中。他想到許多事,但是其中有一件卻反反覆覆一再出現,並且排除了其餘的事。這一件,我們立即說出來,他注意了馬格洛大娘先頭放在桌上的那六副銀器和那隻大湯勺。

  那六副銀器使他煩懣。那些東西就在那裡。只有幾步路。剛才他經過隔壁那間屋子走到他房裡來時,老大娘正把那些東西放在床頭的小壁櫥裡。他特別注意了那壁櫥。進餐室,朝右走。那些東西多重呵!並且是古銀器,連那大勺至少可以賣二百法郎。是他在十九年裡所賺的一倍。的確,假使「官府」沒有「偷盜」他,他也許還多賺幾文。

  他心裡反反覆覆,躊躇不決,折騰了整整一個鐘頭。三點敲過了。他重行睜開眼睛,忽然坐了起來,伸手去摸他先前丟在壁廂角裡的那隻布袋,隨後他垂下兩腿,又把腳踏在地上,幾乎不知道怎樣會坐在床邊的。

  他那樣坐著,發了一陣呆,房子裡的人全睡著了,唯有他獨自一人醒著,假使有人看見他那樣呆坐在黑暗角落裡,一定會吃一驚的。他忽然彎下腰去,脫下鞋子,輕輕放在床前的席子上,又恢復他那發呆的樣子,待著不動。

  在那種可怕的思考中,我們剛指出的那種念頭不停地在他的腦海裡翻攪著,進去又出來,出來又進去,使他感受到一種壓力;同時他不知道為什麼,會帶著夢想中那種機械的頑固性,想到他從前在監獄裡認識他一個叫布萊衛的囚犯,那人的褲子只用一根棉織的背帶吊住。那根背帶的棋盤格花紋不停地在他腦子裡顯現出來。

  他在那樣的情形下待著不動,並且也許會一直待到天明,如果那隻掛鐘沒有敲那一下──報一刻或報半點的一下。那一下彷彿是對他說:「來吧!」

  他站起來,又遲疑了一會,再側耳細聽,房子裡一點聲音也沒有,於是他小步小步一直朝前走到隱約可辨的窗邊。當時夜色並不很暗,風高月圓,白雲掩映;雲來月隱,雲過月明,因此窗外時明時暗,室內也偶得微光。那種微光,足使室內的人行走,由於行雲的作用,屋內也乍明乍暗,彷彿是人在地下室裡,見氣窗外面不時有人來往一樣,因而室內黯淡的光也忽強忽弱。冉阿讓走到窗邊,把它仔細看了一遍,它沒有鐵閂,只有它的活梢扣著,這原是那地方的習慣。窗外便是那園子。他把窗子打開,於是一股冷空氣突然鑽進房來,他又立刻把它關上。他仔仔細細把那園子瞧了一遍,應當說,研究了一遍。園的四周繞著一道白圍牆,相當低,容易越過。在園的盡頭,圍牆外面,他看見成列的樹梢,彼此距離相等,說明牆外便是一條林蔭道,或是一條栽有樹木的小路。

  瞧了那一眼之後,他做了一個表示決心的動作,向壁廂走去,拿起他的布袋,打開,從裡面搜出一件東西,放在床上,又把他的鞋子塞進袋裡,扣好布袋,馱在肩上,戴上他的便帽,帽簷齊眉,又伸手去摸他的棍子,把它放在窗角上,回到床邊,毅然決然拿起先前放在床上的那件東西。好像是根短鐵棒,一端磨到和標槍一般尖。

  在黑暗裡我們不易辨出那鐵棒是為了作什麼用才磨成那個樣子的,這也許是根撬棍,也許是把鐵杵。

  如果是在白天,我們便認得出來,那只是一根礦工用的蠟燭釺。當時,常常派犯人到土倫周圍的那些高丘上去採取岩石,他們便時常持有礦工的器械。礦工的蠟燭釺是用粗鐵條做的,下面一端尖,為了好插在岩石裡。

  他用右手握住那根燭釺,屏住呼吸,放輕腳步,走向隔壁那間屋子,我們知道,那是主教的臥房。走到門邊,他看見門是掩著的,留著一條縫。主教並沒有把它關上。

  ※※※

  十一 付諸實施

  冉阿讓張耳細聽。絕沒有一點聲響。

  他推門。

  他用指尖推著,輕輕地、緩緩地、正像一隻膽怯心細、想要進門的貓。

  門被推以後,靜悄悄地移動了幾乎不能察覺的那麼一點點,縫也稍微寬了一些。

  他等待了一會,再推,這次使力比較大。

  門悄然逐漸開大了。現在那條縫已能容他身體過去。但是門旁有一張小桌子,那角度堵住了路,妨礙他通過門縫。

  冉阿讓知道那種困難。無論如何,他非得把門推得更開一些不可。

  他打定主意,再推,比先頭兩次更使勁一些。這一次,卻有個門臼,由於潤滑油乾了,在黑暗裡突然發出一種嘶啞延續的聲音。

  冉阿讓大吃一驚。在他耳裡門臼的響聲就和末日審判的號角那樣洪亮駭人。

  在開始行動的那一剎那間,由於幻想的擴大,他幾乎認為那個門臼活起來了,並且具有一種非常的活力,就像一頭狂叫的狗要向全家告警,要叫醒那些睡著的人。

  他停下來,渾身哆嗦,不知所措,他原是踮著腳尖走路,現在連腳跟也落地了。他聽見他的動脈在兩邊太陽穴裡像兩個鐵錘那樣敲打著,胸中出來的氣也好像來自山洞的風聲。他認為那個發怒的門臼所發出的那種震耳欲聾的聲響,如果不是天崩地裂似的把全家驚醒,那是不可能的。他推的那扇門已有所警惕,並且已經叫喊;那個老人就要起來了,兩個老姑娘也要大叫了,還有旁人都會前來搭救;不到一刻鐘,滿城都會騷亂,警察也會出動。他一下子認為自己完了。

  他立在原處發慌,好像一尊石人,一動也不敢動。

  幾分鐘過去了。門大大地開著。他冒險把那房間瞧了一遍。絲毫沒有動靜,他伸出耳朵聽,整所房子裡沒有一點聲音。

  那個鏽門臼的響聲並不曾驚醒任何人。

  這第一次的危險已經過了,但是他心裡仍舊驚恐難受。不過他並不後退。即使是在他以為一切沒有希望時,他也沒有後退。他心裡只想到要做就得趕快。他向前一步,便跨進了那房間。

  那房間是完全寂靜的。這兒那兒,他看見一些模糊紊亂的形體,如果在白天便看得出來,那只是桌上一些零亂的紙張、展開的表冊、圓凳上堆著的書本、一把堆著衣服的安樂椅、一把祈禱椅,可是在這時,這些東西卻一齊變為黑黝黝的空穴和朦朧難辨的地域。冉阿讓仍朝前走,謹慎小心,唯恐撞了家具。

  他聽到主教熟睡在那房間的盡頭,發出均勻安靜的呼吸。

  他忽然停下來。他已到了床邊。他自己並沒有料到會那樣快就到了主教的床邊。

  上天有時會在適當時刻使萬物的景象和人的行動發生巧妙的配合,從而產生出深刻的效果,彷彿有意要我們多多思考似的。大致在半個鐘點以前,就已有一大片烏雲遮著天空。正當冉阿讓停在床前,那片烏雲忽然散開了,好像是故意要那樣做似的,一線月光也隨即穿過長窗,恰恰照在主教的那張蒼老的臉上。主教正安安穩穩地睡著。他幾乎是和衣睡在床上的,因為下阿爾卑斯一帶的夜晚很冷,一件棕色的羊毛衫蓋住他的胳膊,直到腕邊。他的頭仰在枕頭上,那正是恣意休息的姿態,一隻手垂在床外,指上戴著主教的指環,多少功德都是由這隻手圓滿了的。他的面容隱隱顯出滿足、樂觀和安詳的神情。那不僅僅是微笑,還幾乎是容光煥發。他額上反映出靈光,那是我們看不見的。心地正直的人在睡眠中也在景仰那神祕的天空。

  來自天空的一線彩光正射在主教的身上。

  同時他本身也是光明剔透的,因為那片天就在他的心裡。

  那片天就是他的信仰。

  正當月光射來重疊(不妨這樣說)在他心光上的時候,熟睡著的主教好像是包圍在一圈靈光裡。那種光卻是柔和的,涵溶在一種無可言喻的半明半暗的光裡。天空的那片月光,地上的這種沉寂,這個了無聲息的園子,這個靜謐的人家,此時此刻,萬籟俱寂,這一切,都使那慈祥老人酣暢的睡眠有著一種說不出的奇妙莊嚴的神態,並且還以一種端詳肅靜的圓光環繞著那些白髮和那雙合著的眼睛,那種充滿了希望和赤忱的容顏,老人的面目和赤子的睡眠。

  這個人不自覺的無比尊嚴幾乎可以和神明媲美。冉阿讓,他,卻待在黑影裡,手中拿著他的鐵燭釺,立著不動,望著這位全身光亮的老人,有些膽寒。他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人。他那種待人的赤忱使他驚駭。一個心懷叵測、瀕於犯罪的人在景仰一個睡鄉中的至人,精神領域中沒有比這更宏偉的場面了。

  他孤零零獨自一人,卻酣然睡在那樣一個陌生人的旁邊,他那種卓絕的心懷冉阿讓多少也感覺到了,不過他不為所動。

  誰也說不出他的心情,連他自己也說不出。如果我們真要領會,就必須設想一種極端強暴的力和一種極端溫和的力的對峙。即使是從他的面色上,我們肯定不能分辨出什麼來。那只是一副凶頑而又驚駭的面孔。他望著,如是而已。但是他的心境是怎樣的呢?那是無從揣測的。不過,他受到了感動,受到了困擾,那是很明顯的。但是那種感動究竟屬於什麼性質的呢?

  他的眼睛沒有離開老人。從他的姿勢和面容上顯露出來的,僅僅是一種奇特的猶豫神情。我們可以說,他正面對著兩種關口而踟躕不前,一種是自絕的關口,一種是自救的關口。

  他彷彿已準備要擊碎那頭顱或吻那隻手。

  過了一會,他緩緩地舉起他的左手,直到額邊,脫下他的小帽,隨後他的手又同樣緩緩地落下去。冉阿讓重又墮入冥想中了,左手拿著小帽,右手拿著鐵釺,頭髮亂豎在他那粗野的頭上。

  儘管他用怎樣可怕的目光望著主教,但主教仍安然酣睡。

  月光依稀照著壁爐上的那個耶穌受難像,他彷彿把兩隻手同時伸向他們兩個人,為一個降福,為另一個赦宥。忽然,冉阿讓拿起他的小帽,戴在頭上,不望那主教,連忙沿著床邊,向他從床頭可以隱隱望見的那個壁櫥走去,他想起那根鐵燭釺,好像要撬鎖似的,但是鑰匙已在那上面,他打開櫥,他最先見到的東西,便是那籃銀器,他提著那籃銀器,大踏步穿過那間屋子,也不管聲響了,走到門邊,進入祈禱室,推開窗子,拿起木棍,跨過窗臺,把銀器放進布袋,丟下籃子,穿過園子,老虎似的跳過牆頭逃了。

  ※※※

  十二 贖回靈魂

  次日破曉,卞福汝主教在他的園中散步。馬格洛大娘慌慌張張地向他跑來。

  「我的主教,我的主教,」她喊著說,「大人可知道那隻銀器籃子在什麼地方嗎?」

  「知道的。」主教說。

  「耶穌上帝有靈!」她說,「我剛才還說它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主教剛在花壇腳下拾起了那籃子,把它交給馬格洛大娘。

  「籃子在這兒。」

  「怎樣?」她說,「裡面一點東西也沒有!那些銀器呢?」

  「呀,」主教回答說,「您原來是問銀器嗎?我不知道在什麼地方。」

  「上帝呀!給人偷去了!一定是昨天晚上那個人偷了的!」

  一轉瞬間,馬格洛大娘已用急躁老太婆的全部敏捷勁兒跑進祈禱室,穿過壁廂,又折回到主教那兒。

  主教正彎下腰去,悼惜一株被那籃子壓折的秋海棠,那是籃子從花壇落到地下把它壓折了的。主教聽到馬格洛大娘的叫聲,又立起來。

  「我的主教,那個人已經走了!銀器也偷去了。」

  她一面嚷,眼睛卻落在園子的一角上,那兒還看得出越牆的痕跡。牆上的垛子也弄掉了一個。

  「您瞧!他是從那兒逃走的。他跳進了車網巷!呀!可恥的東西!他偷了我們的銀器!」

  主教沉默了一會,隨後他張開那雙嚴肅的眼睛,柔聲向馬格洛大娘說:

  「首先,那些銀器難道真是我們的嗎?」

  馬格洛大娘不敢說下去了。又是一陣沉寂。隨後,主教繼續說:

  「馬格洛大娘,我占用那些銀器已經很久了。那是屬於窮人的。那個人是什麼人呢?當然是個窮人了。」

  「耶穌,」馬格洛大娘又說,「不是為了我,也不是為了姑娘,我們是沒有關係的。但是我是為了我的主教著想。我的主教現在用什麼東西盛飯菜呢?」

  主教顯出一副驚奇的神氣瞧著她。

  「呀!這話怎講!我們不是有錫器嗎?」

  馬格洛大娘聳了聳肩。

  「錫器有一股臭氣。」

  「那麼,鐵器也可以。」

  馬格洛大娘做出一副怪樣子:

  「鐵器有一股怪味。」

  「那麼,」主教說,「用木器就是了。」

  過了一會,他坐在昨晚冉阿讓坐過的那張桌子邊用早餐。卞福汝主教一面吃,一面歡歡喜喜地叫他那啞口無言的妹子和嘰哩咕嚕的馬格洛大娘注意,他把一塊麵包浸在牛奶裡,連木匙和木叉也都不用。

  「真想不到!」馬格洛大娘一面走來走去,一面自言自語,「招待這樣一個人,並且讓他睡在自己的旁邊!幸而他只偷了一點東西!我的上帝!想想都使人寒毛直豎。」

  正在兄妹倆要離開桌子時,有人敲門。

  「請進。」主教說。

  門開了,一群凶巴巴的陌生人出現在門邊。三個人抓著另一個人的衣領。那三個人是警察,另一個就是冉阿讓。

  一個警察隊長,彷彿是率領那群人的,起先立在門邊。他進來,行了個軍禮,向主教走去。

  「我的主教……」他說。

  冉阿讓先頭好像是垂頭喪氣的,聽了這稱呼,忽然抬起頭來,露出大吃一驚的神氣。

  「我的主教,」他低聲說,「那麼,他不是本堂神甫了……」

  「不准開口!」一個警察說,「這是主教先生。」

  但是卞福汝主教盡他的高齡所允許的速度迎上去。

  「呀!您來了!」他望著冉阿讓大聲說,「我真高興看見您。怎麼!那一對燭臺,我也送給您了,那和其餘的東西一樣,都是銀的,您可以變賣二百法郎。您為什麼沒有把那對燭臺和餐具一同帶去呢?」

  冉阿讓睜圓了眼睛,瞧著那位年高可敬的主教。他的面色,絕沒有一種人類文字可以表達得出來。

  「我的主教,」警察隊長說,「難道這人說的話是真的嗎?我們碰到了他。他走路的樣子好像是個想逃跑的人。我們就把他攔下來看看。他拿著這些銀器……」

  「他還向你們說過,」主教笑容可掬地打岔道,「這些銀器是一個神甫老頭兒給他的,他還在他家裡宿了一夜。我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你們又把他帶回到此地。對嗎?你們誤會了。」

  「既是這樣,」隊長說,「我們可以把他放走嗎?」

  「當然。」主教回答說。

  警察釋放了冉阿讓,他向後退了幾步。

  「你們真讓我走嗎?」他說,彷彿是在夢中,字音也幾乎沒有吐清楚。

  「是的,我們讓你走,你耳朵聾了嗎?」一個警察說。

  「我的朋友,」主教又說,「您在走之先,不妨把您的那對燭臺拿去。」

  他走到壁爐邊,拿了那兩個銀燭臺,送給冉阿讓。那兩個婦人沒有說一個字、做一個手勢或露一點神氣去阻擾主教,她們瞧著他行動。

  冉阿讓全身發抖。他機械地接了那兩個燭臺,不知道怎樣才好。

  「現在,」主教說,「您可以放心走了。呀!還有一件事,我的朋友,您再來時,不必走園裡。您隨時都可以由街上的那扇門進出。白天和夜裡,它都只上一個活閂。」

  他轉過去朝著那些警察:

  「先生們,你們可以回去了。」

  那些警察走了。

  這時冉阿讓像是個要昏倒的人。

  主教走到他身邊,低聲向他說:

  「不要忘記,永遠不要忘記您允諾過我,您用這些銀子是為了成為一個誠實的人。」

  冉阿讓絕對回憶不起他曾允諾過什麼話,他待著不能開口。主教說那些話是一字一字叮囑的,他又鄭重地說:「冉阿讓,我的兄弟,您現在已不是惡一方面的人了,您是在善的一面了。我贖的是您的靈魂,我把它從黑暗的思想和自暴自棄的精神裡救出來,交還給上帝。」

  ※※※

  十三 小瑞爾威

  冉阿讓逃也似的出了城。他在田畝中倉皇亂竄,不問大路小路,遇著就走,也不覺得他老在原處兜圈子。他那樣瞎跑了一早晨,沒吃東西,也不知道餓。他被一大堆新的感觸控制住了。他覺得自己怒不可遏,卻又不知道怒為誰發。他說不出他是受了感動還是受了侮辱。有時他覺得心頭有一種奇特的柔和滋味,他卻和它抗拒,拿了他過去二十年中立志頑抗到底的心情來對抗。這種情形使他感到疲乏。過去使他受苦的那種不公平的處罰早已使他決心為惡,現在他覺得那種決心動搖了,反而感到不安。他問自己:以後將用什麼志願來代替那種決心?有時,他的確認為假使沒有這些經過,他仍能和警察相處獄中,這樣他也許還高興些,他心中也就可以少起一些波動。當時雖然已近歲暮,可是在青樹籬中,三三兩兩,偶然也還有幾朵晚開的花,他聞到花香,觸起了童年的許多往事。那些往事對他幾乎是不堪回首的,他已有那麼多年不去想它了。

  因此,那一天,有許許多多莫名其妙的感觸一齊湧上他的心頭。

  正當落日西沉、地面上最小的石子也拖著細長的影子時,冉阿讓坐在一片絕對荒涼的紅土平原中的一叢荊棘後面。遠處,只望見阿爾卑斯山。連遠村的鐘樓也瞧不見一個。冉阿讓離開迪涅城大致已有三法里了。在離開荊棘幾步的地方,橫著一條穿過平原的小路。

  他正在胡思亂想,當時如果有人走來,見了他那種神情,必然會感到他那身襤褸衣服格外可怕。正在那時,他忽然聽到一陣歡樂的聲音。

  他轉過頭,看見一個十歲左右的窮孩子順著小路走來,嘴裡唱著歌,腰間一隻瑤琴,背著一個田鼠籠子,這是一個那種嬉皮笑臉、四鄉遊蕩、從褲腿窟窿裡露出膝頭的孩子中的一個。

  那孩子一面唱,一面又不時停下來,拿著手中的幾個錢,做「抓子兒」遊戲,那幾個錢,大致就是他的全部財產了。裡面有一個值四十蘇的錢。

  孩子停留在那叢荊棘旁邊,沒有看見冉阿讓,把他的一把錢拋起來,他相當靈巧,每次都個個接在手背上。

  可是這一次他那個值四十蘇的錢落了空,向那叢荊棘滾了去,滾到了冉阿讓的腳邊。

  冉阿讓一腳踏在上面。

  可是那孩子的眼睛早隨著那個錢,他看見冉阿讓用腳踏著。

  他一點也不驚慌,直向那人走去。

  那是一處絕對沒有人的地方。在視線所及的範圍內,絕沒有一個人在平原和小路上。他們只聽見一群掠空而過的飛鳥從高空送來微弱的鳴聲。那孩子背朝太陽,日光把他的頭髮照成縷縷金絲,用血紅的光把冉阿讓的凶悍的臉照成紫色。

  「先生,」那窮孩子用蒙昧和天真合成的赤子之心說,「我的錢呢?」

  「你叫什麼?」冉阿讓說。

  「小瑞爾威,先生。」

  「滾!」冉阿讓說。

  「先生,」那孩子又說,「請您把我的那個錢還我。」

  冉阿讓低下頭,不答話。

  那孩子再說:

  「我的錢,先生!」

  冉阿讓的眼睛仍舊盯在地上。

  「我的錢!」那孩子喊起來,「我的白角子!我的銀錢!」

  冉阿讓好像全沒聽見。那孩子抓住他的布衫領,推他。同時使勁推開那隻壓在他寶貝上面的鐵釘鞋。

  「我要我的錢!我要我值四十個蘇的錢!」

  孩子哭起來了。冉阿讓抬起頭,仍舊坐著不動。他眼睛的神氣是迷糊不清的。他望著那孩子有點感到驚奇,隨後,他伸手到放棍子的地方,大聲喊道:

  「誰在那兒?」

  「是我,先生,」那孩子回答,「小瑞爾威。我!我!請您把我的四十個蘇還我!把您的腳拿開,先生,求求您!」

  他年紀雖小,卻動了火,幾乎有要硬拼的神氣:

  「哈!您究竟拿開不拿開您的腳?快拿開您的腳!聽見了沒有?」

  「呀!又是你!」冉阿讓說。

  隨後,他忽然站起來,腳仍舊踏在銀幣上,接著說:

  「你究竟走不走!」

  那孩子嚇壞了,望著他,繼而從頭到腳哆嗦起來,發了一會呆,逃了,他拚命跑,不敢回頭,也不敢叫。

  但是他跑了一程過後,喘不過氣了,只得停下來。冉阿讓在紊亂的心情中聽到了他的哭聲。

  過一會,那孩子不見了。

  太陽也落下去了。

  黑暗漸漸籠罩著冉阿讓的四周。他整天沒有吃東西,他也許正在發寒熱。

  他仍舊立著,自從那孩子逃走以後,他還沒有改變他那姿勢。他的呼吸,忽緩忽促,胸膛隨著起伏。他的眼睛盯在他前面一二十步的地方,彷彿在專心研究野草中的一塊碎藍瓷片的形狀。

  忽然,他哆嗦了一下,此刻他才感到寒氣逼近。

  他重新把他的鴨舌帽壓緊在額頭上,機械地動手去把他的布衫拉攏,扣上,走了一步,彎下腰去,從地上拾起他的棍子。

  這時,他忽然看見了那個值四十個蘇的錢,他的腳已把它半埋在土中了,它在石子上發出閃光。

  這一下好像是觸著電似的,「這是什麼東西?」他咬緊牙齒說。他向後退了三步,停下來,無法把他的視線從剛才他腳踏著的那一點移開,在黑暗裡閃光的那件東西,彷彿是一隻盯著他的大眼睛。

  幾分鐘過後,他慌忙向那銀幣猛撲過去,捏住它,立起身來,向平原的遠處望去,把目光投向天邊四處,站著發抖,好像一隻受驚以後要找地方藏身的猛獸。

  他什麼也瞧不見。天黑了,平原一片蒼涼。紫色的濃霧正在黃昏的微光中騰起。他說了聲「呀」,急忙向那孩子逃跑的方向走去。走了百來步以後,他停下來,向前望去,可是什麼也看不見。

  於是他使出全身力氣,喊道:

  「小瑞爾威!小瑞爾威!」

  他住口細聽。沒有人回答。

  那曠野是荒涼淒黯的。四周一望無際,全是荒地。除了那望不穿的黑影和叫不破的寂靜以外,一無所有。

  一陣冷峭的北風吹來,使他四周的東西都呈現出愁慘的景象。幾棵矮樹,搖著枯枝,帶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憤怒,彷彿要恐嚇追撲什麼人似的。

  他再往前走,隨後又跑起來,跑跑停停,在那寂寥的原野上,吼出他那無比淒慘驚人的聲音:

  「小瑞爾威!小瑞爾威!」

  如果那孩子聽見了,也一定會害怕,會好好地躲起來。不過那孩子,毫無疑問,已經走遠了。

  他遇見一個騎馬的神甫。他走到他身邊,向他說:

  「神甫先生,您看見一個孩子走過去嗎?」

  「沒有。」神甫說。

  「一個叫小瑞爾威的?」

  「我誰也沒看見。」

  他從他錢袋裡取出兩枚五法郎的錢,交給神甫。

  「神甫先生,這是給您的窮人的。神甫先生,他是一個十歲左右的孩子,他有一隻田鼠籠子,我想,還有一把瑤琴。他是向那個方向走去的。他是一個通煙囪的窮孩子,您知道嗎?」

  「我確實沒有看見。」

  「小瑞爾威?他不是這村子裡的嗎?您能告訴我嗎?」

  「如果他是像您那麼說的,我的朋友,那就是一個從別處來的孩子了。他們經過這裡,卻不會有人認識他們。」

  冉阿讓又拿出兩個五法郎的錢交給神甫。

  「給您的窮人。」他說。

  隨後他又迷亂地說:

  「教士先生,您去叫人來捉我吧。我是一個竊賊。」

  神甫踢動雙腿,催馬前進,魂飛天外似的逃了。

  冉阿讓又朝著他先頭預定的方向跑去。

  他那樣走了許多路,張望,叫喊,呼號,但是再也沒有碰見一個人。他在那原野裡,看見一點像是臥著或蹲著的東西,他就跑過去,那樣前後有兩三次,他見到的只是一些野草,或是露在地面上的石頭,最後,他走到一個三岔路口,停下來。月亮出來了。他張望遠處,作了最後一次的呼喚:「小瑞爾威!小瑞爾威!小瑞爾威!」他的呼聲在暮靄中消失,連迴響也沒有了。他嘴裡還唸著:「小瑞爾威!」但是聲音微弱,幾乎不成字音。那是他最後的努力,他的膝彎忽然折下,彷彿他良心上的負擔已成了一種無形的威力突然把他壓倒了似的,他精疲力竭,倒在一塊大石頭上,兩手握著頭髮,臉躲在膝頭中間,他喊道:

  「我是一個無賴!」

  他的心碎了,他哭了出來,那是他第一次流淚。

  冉阿讓從主教家裡出來時,我們看得出來,他已完全擺脫了從前的那種思想。不過他一時還不能分辨自己的心情。他對那個老人的仁言懿行還強自抗拒,「您允諾了我做誠實人。我贖買了您的靈魂,我把它從汙穢當中救出來交給慈悲的上帝。」這些話不停地回到他的腦子裡。他用自己的傲氣來和那種至高無上的仁德對抗,傲氣真是我們心裡的罪惡堡壘。他彷彿覺得,神甫的原宥是使他回心轉意的一種最大的迫擊和最凶猛的攻勢,如果他對那次恩德還要抵抗,那他就會死硬到底,永不回頭;如果他屈服,他就應當放棄這許多年來別人種在他心裡、也是他自鳴得意的那種仇恨。那一次是他的勝敗關頭,那種爭鬥,那種關係著全盤勝負的激烈爭鬥,已在他自身的凶惡和神甫的慈善間展開了。

  他懷著一種一知半解的心情,醉漢似的往前走。當他那樣恍惚迷離往前走時,他對這次在迪涅的意外遭遇給他的後果是否有一種明確的認識呢?在人生的某些時刻,常有一種神祕的微音來驚覺或攪擾我們的心神,他是否也聽到過這種微音呢?是否有種聲音在他的耳邊說他正在經歷他生命中最嚴重的一刻呢?他已沒有中立的餘地,此後他如果不做最好的人,就會做最惡的人,現在他應當超過主教(不妨這樣說),否則就會墮落到連苦役犯也不如,如果他情願為善,就應當做天使,如果他甘心為惡,就一定做惡魔。

  在此地,我們應當再提出我們曾在別處提出過的那些問題,這一切在他的思想上是否多少發生了一點影響呢?當然,我們曾經說過,艱苦的生活能教育人,能啟發人,但是在冉阿讓那種水準上,他是否能分析我們在此地指出的這一切,那卻是一個疑問,如果他對那些思想能有所體會,那也只是一知半解,他一定看不清楚,並且那些思想也只能使他墮入一種煩惱,使他感到難堪,幾乎感到痛苦。他從所謂牢獄的那種畸形而黑暗的東西裡出來後,主教已傷了他的靈魂,正如一種太強烈的光會傷他那雙剛從黑暗中出來的眼睛一樣。將來的生活,擺在他眼前的那種永遠純潔、光彩、完全可能實現的生活,使他戰慄惶惑。他確實不知道怎麼辦。正如一隻驟見日出的梟鳥,這個罪犯也因見了美德而目眩,並且幾乎失明。

  有一點可以肯定,並且是他自己也相信的,那就是他已不是從前那個人了,他的心完全變了,他已沒有能力再去做主教不曾和他談到也不曾觸及的那些事了。

  在這樣的思想狀況下,他遇到了小瑞爾威,搶了他的四十個蘇。那是為什麼?他一定不能說明,難道這是他從監牢裡帶來的那種惡念的最後影響,好比臨終的振作,衝動的餘力,力學裡所謂「慣性」的結果嗎?是的。也許還不完全是。我們簡單地說說,搶東西的並不是他,並不是他這個人,而是那隻獸,當時他心裡有那麼多初次感到的苦惱,正當他作思想鬥爭時,那隻獸,由於習慣和本能作用,便不自覺地把腳踏在那錢上了。等到心智清醒以後,看見了那種獸類的行為,冉阿讓才感到痛心,向後退卻,並且驚駭到大叫起來。

  搶那孩子的錢,那已不是他下得了手的事,那次的非常現象只是在他當時的思想情況下才有發生的可能。

  無論如何,這最後一次惡劣的行為對他起了一種決定性的效果。這次的惡劣行為突然穿過他的混亂思想並加以澄清,把黑暗的障礙置在一邊,光明置在另一邊,並且按照他當時的思想水準,影響他的心靈,正如某些化學反應物對一種混濁的混合物發生作用時的情況一樣,它能使一種元素沉澱,另一種澄清。

  最初,在自我檢查和思考之先,他登時心情慌亂,正如一個逃命的人,狠命追趕,要找出那個孩子把錢還給他;後來等到他明白已經太遲,不可能追上時,他才大失所望,停了下來。當他喊著「我是一個無賴」時,他才看出自己是怎樣一個人,在那時,他已離開他自己,彷彿覺得他自己只是一個鬼,並且看見那個有肉有骨、形相醜惡的苦役犯冉阿讓就立在他面前,手裡拿著棍,腰裡圍著布衫,背上的布袋裡裝滿了偷來的東西,面目果決而憂鬱,腦子裡充滿卑劣的陰謀。

  我們已指出過,過分的痛苦使他成了一個好幻想的人,那正好像是一種幻境,他確實看見了冉阿讓的那副凶惡面孔出現在他前面。他幾乎要問他自己那個人是誰,並且對他起了強烈的反感。

  人在幻想中,有時會顯得沉靜到可怕,繼而又強烈地激動起來,惑於幻想的人,往往無視於實際,冉阿讓當時的情況,正是那樣。他看不見自己周圍的東西,卻彷彿看見心裡的人物出現在自己的前面。

  我們可以這樣說,他正望著他自己,面面相覷,並且同時通過那種幻景,在一種神妙莫測的深遠處看見一點光,起初他還以為是什麼火炬,等到他再仔細去看那一點顯現在他良心上的光時,他才看出那火炬似的光具有人形,並且就是那位主教。

  他的良心再三再四地研究那樣立在他面前的兩個人,主教和冉阿讓。要馴服第二個就非第一個不行。由於那種痴望所特具的奇異效力,他的幻想延續越久,主教的形象也越高大,越在他眼前顯得光輝燦爛,冉阿讓卻越來越小,也越來越模糊。到某一時刻他已只是個影子。忽然一下,他完全消失了。

  只剩下那個主教。

  他讓燦爛光輝充實了那個可憐人的全部心靈。

  冉阿讓哭了許久,淌著熱淚,痛不成聲,哭得比婦女更柔弱,比孩子更慌亂。

  正在他哭時,光明逐漸在他腦子裡出現了,一種奇特的光,一種極其可愛同時又極其可怕的光。他已往的生活,最初的過失,長期的贖罪,外貌的粗俗,內心的頑強,準備在出獄後痛痛快快報復一番的種種打算,例如在主教家裡幹的事,他最後幹的事,搶了那孩子的四十個蘇的那一次罪行,並且這次罪行是犯在獲得主教的宥免以後,那就更加無恥,更加醜惡;凡此種種都回到了他腦子裡,清清楚楚地顯現出來,那種光的明亮是他生平從未見過的。他回顧他的生活,醜惡已極,他的心靈,卑鄙不堪。但是在那種生活和心靈上面有一片和平的光。

  他好像是在天堂的光裡看見了魔鬼。

  他那樣哭了多少時間呢?哭過以後,他做了些什麼呢?他到什麼地方去了呢?從來沒有人知道。但有一件事似乎是可靠的,就是在那天晚上,有輛去格勒諾布爾的車子,在早晨三點左右到了迪涅,在經過主教院街時,車夫曾看見一個人雙膝跪在卞福汝主教大門外的路旁,彷彿是在黑暗裡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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