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第三卷 外祖孫之間

  一 古老客廳

  吉諾曼先生住在塞爾凡多尼街時,他經常在幾處極好極高貴的客廳裡走動。吉諾曼先生雖然是個資產者,但也受到接待。由於他有雙重智慧,一是他原有的智慧,二是別人以為他有智慧,甚至大家還邀請他和奉承他。他每到一處就一定要出人頭地,否則他寧可不去。有些人總愛千方百計地左右別人,使人家另眼看待他們,如果不能當頭領,也一定要當小丑。吉諾曼的性情卻不是那樣,吉諾曼先生在他平時出入的那些保王派客廳裡取得了出人頭地的地位,卻絲毫沒有損及他的自尊心。處處都以他為權威。他居然和德.波納德先生【註:子爵,法國政治活動家和政論家,保王派。】,甚至和貝奇.皮伊.瓦萊先生【註:制憲議會右派議員,後逃往國外。】分庭抗禮。

  一八一七年前後,他每星期必定要到附近的弗魯街上T.男爵夫人家裡去消磨兩個下午,那是一位值得欽佩和尊敬的婦人,她的丈夫在路易十六時期當過法國駐柏林大使。T.男爵生前酷愛凝視和顯聖【註:指巫術中定睛凝視鬼魂重現等手法。】,在流亡期間他資財蕩盡而死,留下的遺產只是十冊紅羊皮封面的金邊精裝手稿,內容是對麥斯麥和他的木盆的一些相當新奇的回憶。T.夫人因門第關係,沒有把它發表,只靠一筆不知怎麼保留下來的微薄年金過日子。T.夫人不和宮廷接近,她說那是一種「相當雜的地方」,她過的是一種高尚、寂寞、清貧、孤芳自賞的生活。少數幾個朋友每星期在她隻身獨守的爐邊聚會兩次,於是組成了一種純粹保王派的客廳。大家在那裡喝著茶,隨著各人一時的興致,低沉或興奮,而對這個世紀、憲章、波拿巴分子、賣藍佩帶給資產者的蠹政、路易十八的雅各賓主義等問題發出哀嘆或怒吼,並且低聲談著御弟,日後的查理十世給予人們的希望。

  大家在那裡把那些稱拿破崙為尼古拉的鄙俚歌曲唱得興高采烈。公爵夫人們,世界上最雅緻最可愛的婦女,也在那裡歡天喜地地唱著這一類的疊歌,例如下面這段指向盟員【註:指一八一五年拿破崙從厄爾巴島回國時號召組織的志願軍。】的歌:

   把你拖著的襯衫尾巴

   塞進褲子裡。

   免得人家說那些愛國主義者

   掛起了白旗【註】!

  【註】白旗是投降的旗幟,也是法國當時王朝的旗幟。

  他們唱著自以為能嚇壞人的隱語和無傷大雅而他們卻認為有毒的文字遊戲如四行詩,甚至是對句來消遣,例如德索爾內閣,一個溫和派內閣,有德卡茲和德賽爾兩個閣員,他們這樣唱道:

   為了從基礎上鞏固這動搖了的寶座,

   必須換土壤,換溫室,換格子。【註】

  【註】土壤和德索爾同音,溫室和德賽爾同音,格子和德卡茲同音。

  或者他們改編元老院的名單,認為「元老院的雅各賓臭味重得可怕」,他們把那名單上的名字連綴起來,把它們組成一個句子,如「Damas,Sabran,Gouvion Saint─Cyr.」於是感到樂不可支。

  在那種客廳裡大家醜化革命。他們都有那麼一股味兒,想把同樣的仇恨鼓起來,但是意思相反。他們唱著那可愛的《會好的呵》【註:一七八九革命時期的一首革命歌曲。】

   會好的!會好的!會好的呵!

   布宛納巴分子被掛在街燈柱子上。

  歌曲就好像是斷頭臺,它不加區別地今天砍這個人的頭,明天又砍那個人的頭。那只是一種對象的改變而已。

  弗阿爾臺斯【註:一個被暗殺的官員。】案件正是在那時,一八一六年發生的,在這問題上,他們站在巴斯第德和若西翁【註:被認為是暗殺弗阿爾臺斯的凶手。】方面,因為弗阿爾臺斯是一個「布宛納巴分子」。他們稱自由主義者為「弟兄們和朋友們」,那是最刻毒的咒罵了。

  正和某些禮拜堂的鐘樓一樣,T.男爵夫人的客廳也有兩隻雄雞。一隻是吉諾曼先生,另一隻是拉莫特.瓦羅亞伯爵,他們提到那伯爵,總懷著敬佩的心情湊到人家耳邊說:「您知道?這就是項圈事件【註】裡的拉莫特呀!」朋黨和朋黨之間常有那種奇妙莫測的妥協。

  【註】一七八四年,拉莫特伯爵夫人慫恿一個紅衣主教買一串極名貴的金剛鑽項圈送給王后,她冒稱王后早想得到那項圈。紅衣主教為了逢迎王后,向珠寶商賒來交給拉莫特夫人轉給王后。拉莫特夫人把那項圈遺失了,王后沒收到,紅衣主教付不出錢。事情鬧開後激起了人民對王室和僧侶的憎恨。拉莫特夫人在廣場上受到杖刑和烙印,被關在婦女救濟院裡,繼而越獄逃往英國,在再次被捕時跳樓自殺。

  我們補充這一點:在資產者裡,擇交過分隨便往往會降低自己的聲譽和地位,應當注意交遊的對象是什麼樣的人,正好像和身上穿不暖的人相處會失去自己身上的熱一樣,接近被輕視的人也能減少別人的敬意。古老的上層社會就是處在這條規律以及其他一切規律之上的。彭帕杜爾夫人【註:路易十五的情婦。】的兄弟馬里尼【註:侯爵,王室房舍總管。】常去蘇比斯親王【註:元帥,嬖臣,彭帕杜爾夫人的忠實奉承者。】家裡。然而……不,因為……弗培爾尼埃夫人的教父杜巴麗【註:伯爵,他的妻是路易十五的情婦。】是黎塞留【註:紅衣主教黎塞留的侄孫,路易十四和路易十五的嬖臣,以貪汙出名。】大元帥先生家裡極受歡迎的客人。那個社會,是奧林匹斯【註:希臘神話中眾神所居之山。】,是墨丘利【註:希臘神話中商業和盜賊的保護神。】和蓋美內親王的家園。一個賊也可以受到接待,只要他是神。

  拉莫特伯爵,在一八一五年已是個七十五歲的老頭,值得重視的只是他那種沉靜嚴肅的神氣,處處稜角畢現的冷臉,絕對謙恭的舉動,一直扣到領帶的上衣,一雙老交叉著的長腿,一條紅土色的軟長褲。他的臉和他的長褲是同一種顏色。這位拉莫特先生在那客廳裡是有「地位」的,因為他很「有名」,而且,說來奇怪但卻是事實,也因為他姓瓦羅亞【註:法國卡佩王室的一支。】。

  至於吉諾曼先生,他是深孚眾望的。他是權威。儘管他舉止不莊重,言語詼諧,但卻有自己的一種風度使人敬服,他以儀表勝人,誠懇並有紳士的傲性,外加他那罕見的高齡。活上一個世紀那確是非同小可。歲月總會在一個人的頭上加上一層使人仰慕的清輝。

  此外,他的談吐完全是一種太古岩石的火花。像這個例子,普魯士王在幫助路易十八回朝後,假稱呂邦伯爵來訪問他,被路易十四的這位後裔接待得有點像勃蘭登堡【註:普魯士王國的臣屬。】侯爺那樣,並還帶著一種極微妙的傲慢態度。吉諾曼先生表示贊同。

  「除了法蘭西國王外,」他說,「所有其他的王都只能算是一省之王。」一天,有人在他面前進行這樣的回答:「後來是怎樣處理《法蘭西郵報》的主筆的?」「停刊(susPendu)。」「sus是多餘的。【註:去掉詞頭成Pendu(處絞刑)。】」吉諾曼先生指出說。像這一類的談話使他獲得地位。

  波旁王室回國周年紀念日舉行了一次大彌撒,他望見塔列朗先生走過,說道:「惡大人閣下到了。」

  吉諾曼經常由他的女兒陪著同來,當時他的女兒年過四十,倒像一個五十歲的人,陪他同來的還有一個七歲的小男孩,白淨,紅嫩,生就一雙笑眯眯肯和人親近的眼睛,他一走進客廳,總聽見在座的人圍著他齊聲讚歎:「他多麼漂亮!真可惜!可憐的孩子!」這孩子就是我們先頭提到過的那個。大家稱他為「可憐的孩子」,因為他的父親是「一個盧瓦爾【註:法國中部偏東之省。】的匪徒」。

  這位盧瓦爾的匪徒是吉諾曼先生的女婿,我們在前面也已提到過,也就是吉諾曼先生所謂的「他的家醜」。

  ※※※

  二 當年的一個紅鬼

  當年如果有人經過小城韋爾農,走到那座宏大壯麗的石橋上去遊玩(那座橋也許不久將被一道醜惡不堪的鐵索橋所替代),立在橋欄邊往下望去,便會看到一個五十左右的男子,戴一頂鴨舌帽,穿一身粗呢褂褲,衣衿上縫著一條泛黃的紅絲帶,腳上穿的是木鞋,他皮膚焦黃,臉黝黑,頭髮花白,一條又闊又長的刀痕從額頭直到臉頰,彎腰,曲背,未老先衰,幾乎整天拿著一把平頭鏟和一把修枝刀在一個小院裡踱來踱去。在塞納河左岸橋頭一帶,全是那種院子,每一個都有牆隔開,順著河邊排列,像一長條土臺,全都種滿花木,非常悅目,如果園子再大一點,就可以叫做花園,再小一點,那就是花畦了。那些院落,全是一端臨河,一端有所房子的。我們前面說的那個穿短褂和木鞋的人,在一八一七年前後,便住在這些院子中最窄的一個,這些房屋中最簡陋的一所裡。他獨自一人住在那裡,孤獨沉默,貧苦無依,有一個既不老又不年輕,不美又不醜,既不是農民又不是市民的婦人幫他工作。他稱作「花園」的那一小塊地,由於他種的花的豔麗,已在那小城裡出了名。種花是他的工作。

  由於堅持工作,遇事留意,勤於灌溉,他居然能繼造物主之後,培植出幾種似乎已被大地遺忘了的鬱金香和大麗菊。他能別出心裁,他漚小綠肥來培植一些稀有珍貴的美洲的和中國的灌木,在這方面他比蘇蘭日.波丹更別出心裁。夏季天剛亮,他已到了畦埂上,插著,修著,薅著,澆著,帶著慈祥、抑鬱、和藹的神氣,在他的那些花中間來往奔忙,有時又停下不動,若有所思地捱上幾個鐘頭,聽著樹上一隻小鳥的歌唱或別人家裡一個小孩的咿呀,或呆望著草尖上一滴被日光照得像鑽石一樣的露珠。他的飲食非常清淡,喝牛奶的時候多於喝酒。淘氣的孩子可以使他聽從,他的女僕也常罵他。他簡直膽小到好像不敢見人似的,他很少出門,除了那些敲他玻璃窗的窮人和他的神甫之外,誰也不見。他的神甫叫馬白夫,一個老好人。可是,如果有些本城或外來的人,無論是誰,想要見識見識他的鬱金香和玫瑰,走來拉動他那小屋的門鈴時,他就笑盈盈地走去開門。這就是那個盧瓦爾的匪徒了。

  假使有人,在那同一時期,讀了各種戰爭回憶錄、各種傳記、《通報》和大軍戰報,他就會被一個不時出現的名字所打動,那名字是喬治.彭眉胥。這彭眉胥在很年輕時便已是聖東日聯隊裡的士兵。革命爆發了。聖東日聯隊編入了萊茵方面軍。君主時代的舊聯隊是以省名為隊名的,君主制被廢除後依然照舊,到一七九四年才統一編制。彭眉胥在斯比爾、沃爾姆斯、諾伊施塔特、土爾克海姆、阿爾蔡、美因茨等地作過戰,在美因茨一役,他是烏沙爾殿後部隊二百人中的一個。他和其他十一個人,在安德納赫的古壘後面阻擊了赫斯親王的全部人馬,直到敵人的炮火打出一條從牆垛到斜堤的缺口,大隊敵兵壓來後他才退卻。他在克萊貝爾部下到過馬爾什安,並在蒙巴利塞爾一戰中被銃子打傷了胳膊。隨後,他轉到了義大利前線,他是和茹貝爾保衛坦達谷的那三十個衛隊之一。由於那次戰功,茹貝爾升了准將,彭眉胥升了中尉。在洛迪那天,波拿巴望見貝爾蒂埃在炮火中東奔西突,誇他既是炮兵又是騎兵又是衛隊,當時彭眉胥便在貝爾蒂埃的身旁。他在諾維親眼見到他的老長官茹貝爾將軍在舉起馬刀高呼「前進!」時倒了下去。在那次戰役裡,由於軍事需要,他領著他的步兵連從熱那亞乘著一隻帆船到不知道哪一個小港口去,中途遇見了七、八艘英國帆船。那位熱那亞船長打算把炮沉到海裡,讓士兵們藏在中艙,偽裝成商船暗地溜走。彭眉胥卻把三色旗繫在繩上,升上旗杆,冒著不列顛艦隊的炮火揚長而過。駛過二十海浬後,他的膽量更大了,他用他的帆船攻打一艘運送部隊去西西里的英國大運輸艦,並且俘虜了那艘滿載人馬直至艙口的敵船。一八○五年,他隸屬於馬萊爾師部,從斐迪南大公手裡奪下了貢茨堡。在威廷根,他冒著冰雹般的槍彈雙手抱起那位受了致命傷的第九龍騎隊隊長莫伯蒂上校。他曾在奧斯特里茨參加了那次英勇的冒著敵人炮火前進的梯形隊伍。俄皇禁衛軍騎兵隊踐踏第四大隊的一營步兵時,彭眉胥也參加了那次反攻,並且擊潰了那批禁衛軍。皇上給了他十字勳章。彭眉胥,一次又一次,在曼圖亞看見維爾姆澤被俘,在亞歷山大看見梅拉斯被俘,在烏爾姆看見麥克被俘。他也參加了在莫蒂埃指揮下攻占漢堡的大軍第八兵團。隨後,他改隸第五十五大隊,也就是舊時的佛蘭德聯隊。英勇的隊長路易.雨果──本書作者的叔父,在艾勞的一個墳場裡,獨自領著他連部的八十三個人,面對著敵軍的全力猛攻,支持了兩個小時,當時彭眉胥也在場。他是活著離開那墳場的三個人中的一個。弗里德蘭,他也在。隨後,他見過莫斯科,隨後,又見過別列精納,隨後,盧岑、包岑、德累斯頓、瓦朔、萊比錫和格蘭豪森峽道;隨後,蒙米賴、沙多.蒂埃里、克拉昂、馬恩河岸、埃納河岸以及拉昂的驚險局面。在阿爾內勒狄克,他是騎兵隊長,他用馬刀砍翻了六個哥薩克人,並且救了,不是他的將軍,而是他的班長。正是在那一次,他被人砍到血肉模糊,僅僅從他的左臂上,便取出了二十七塊碎骨。巴黎投降的前八天,他和一個夥伴對調了職務,參加了騎兵隊伍。他有舊時代所說的那種「雙面手」,也就是說當兵,他有使刀槍的本領,當官,也一樣有指揮步兵營或騎兵隊的才幹。某些特別兵種,比方說,那種既是騎兵又是步兵的龍騎兵,便是由這種軍事教育精心培養出來的。他隨著拿破崙到了厄爾巴島。滑鐵盧戰爭中,他在杜布瓦旅當鐵甲騎兵隊隊長。奪得呂內堡營軍旗的便是他。他把那面旗子奪來丟在皇上的跟前。他渾身是血。他在拔旗時,劈面砍來一刀,正砍著他的臉。皇上,心裡喜悅,對他喊道:「升你為上校,封你為男爵,獎你第四級榮譽勳章!」彭眉胥回答說:「陛下,我代表我那成為寡婦的妻子感謝您。」一個鐘點過後他倒在奧安的山溝裡。我們現在要問:這喬治.彭眉胥究竟是什麼人?他正是那盧瓦爾的匪徒。

  關於他的歷史,我們從前已經見了一些。滑鐵盧戰爭過後,彭眉胥,我們記得,被人從奧安的那條凹路裡救了出來,他居然回到了部隊,從一個戰地急救站轉到另一個戰地急救站,最後到了盧瓦爾營地。

  王朝復辟以後,他被編在半薪人員裡,繼又被送到韋爾農去休養,就是說,去受監視。國王路易十八對百日時期發生的一切都加以否認,因而對他領受第四級榮譽勳章的資格、他的上校銜、他的男爵爵位一概不予承認。在他這面卻絕不放棄一次機會去簽署「上校男爵彭眉胥」。他只有一套舊的藍制服,上街時他老佩上那顆代表第四級榮譽勳位的小玫瑰紐。檢察官託人去警告他,說法院可能要追究他「擅自佩帶榮譽勳章的不法行為」。當這通知由一個非正式的中間人轉達給他時,彭眉胥帶著苦笑回答:「我一點也不了解究竟是我聽不懂法語,還是您不在說法語,事實是我聽不懂您的話。」接著,他天天帶上那小玫瑰紐上街,一連跑了八天。沒有人敢惹他。軍政部和省總指揮官寫過兩三次信給他,信封上寫著「彭眉胥隊長先生」。他把那些信全都原封不拆退了回去。與此同時,拿破崙在聖赫勒拿島上也用同樣的辦法對待那些由貴人赫德森.洛【註:監視拿破崙的英國總督。】送給「波拿巴將軍」的信件。在彭眉胥的嘴裡──請允許我們這樣說──竟有了和他皇上同樣的唾沫。

  從前在羅馬也有過一些被俘虜的迦太基士兵,拒絕向弗拉米尼努斯【註:西元前二─三世紀,羅馬統帥和執政官,在第二次馬其頓戰爭中為羅馬軍隊指揮官。】致敬,他們多少有點漢尼拔的精神。

  一天早晨,他在韋爾農的街上遇見了那個檢察官,他走到他面前問他:「檢察官先生,我臉上老掛著這條刀傷,這不礙事吧?」

  他除了那份極微薄的騎兵隊隊長的半薪之外,什麼都沒有。他在韋爾農租下他可能找到的一所最小的房子。獨自一人住在那裡,他的生活方式是我們先頭已經見到過的。在帝國時期,他趁著戰爭暫息的空兒,和吉諾曼姑娘結了婚。那位老紳士,心裡憤恨,卻又只好同意,他嘆著氣說:「最高貴的人家也不得不低下頭來。」彭眉胥太太是個有教養、難逢難遇的婦人,配得上她的丈夫,從任何方面說,都是教人敬慕的,可她在一八一五年死了,丟下一個孩子。這孩子是上校在孤寂中的歡樂,但是那個外祖父蠻不講理地要把他的外孫領去,口口聲聲說,如果不把那孩子送交給他,他便不讓他繼承遺產。父親為了孩子的利益只好讓步,愛子被奪以後,他便把心寄託在花木上。

  其他的一切,他也都放棄了,既不活動,也無密謀。他把自己的心剖成兩半,一半交給地目前所做的這種怡情悅性的營生,一半交給他從前做過的那些轟轟烈烈的事業。他把時間消磨在對一朵石竹的希望或對奧斯特里茨的回憶上。

  吉諾曼先生和他的女婿毫無來往。那上校在他的心目中是個「匪徒」,而他在上校的眼裡則是個「蠢才」。吉諾曼先生平日談話從來不提上校,除非要譏誚他的「男爵爵位」才有時影射一兩句。他們已經明確約定,彭眉胥永遠不得探望他的兒子,否則就要把那孩子攆走,取消他的財產繼承權,送還給父親。對吉諾曼一家人來說,彭眉胥是個得瘟病的人。他們要按照他們的辦法來教養那孩子。上校接受那樣的條件也許錯了,但是他謹守諾言,認為犧牲他個人不算什麼,那樣做還是對的。吉諾曼本人的財產不多,吉諾曼大姑娘的財產卻很可觀。那位沒有出閣的姑奶奶從她母親的娘家繼承了大宗產業,她妹子的兒子自然是她的繼承人了。

  這孩子叫馬呂斯,他知道自己有個父親,此外便什麼都不知道了。誰也不在他面前多話。可是在他外祖父領著他去的那些地方,低聲的交談,隱晦的詞句,眨眼的神氣,終於使那孩子心裡有所領悟,有所認識,並且,由於一種潛移默化的作用,他也自然而然地把他常見的那種環境裡的觀點和意見變為自己所固有的了,久而久之,他一想到父親,便感到羞慚苦悶。

  當他在那種環境中漸漸成長時,那位上校,每隔兩三個月,總要偷偷地、好像一個擅離指定住處的罪犯似的溜到巴黎來一次,趁著吉諾曼姑奶奶領著馬呂斯去望彌撒時,他也溜去待在聖穌爾比斯教堂裡。他躲在一根石柱後面,心驚膽戰,唯恐那位姑奶奶回轉頭來,所以不動也不敢呼吸,眼睛盯著那孩子。一個臉上掛著刀痕的鐵漢竟能害怕那樣一個老姑娘。

  正因為那樣,他才和韋爾農的本堂神甫,馬白夫神甫有了交情。

  這位好好神甫是聖穌爾比斯教堂一位理財神甫的兄弟。理財神甫多次瞥見那人老覷著那孩子,臉上一道刀痕,眼裡一眶眼淚。看神氣,那人像個好男子,哭起來卻又像個婦人,理財神甫見了,十分詫異。從此那人的面貌便印在他心裡。一天,他到韋爾農去探望他的兄弟,走到橋上,遇見了彭眉胥上校,便認出他正好是聖穌爾比斯的那個人。理財神甫向本堂神甫談起這件事,並且隨便找了一個藉口同去訪問了上校。這之後就經常往來了。起初上校還不大肯說,後來也就無所不談了,本堂神甫和理財神甫終於知道了全部事實,看清彭眉胥是怎樣為了孩子的前程而犧牲自己的幸福。從此以後,本堂神甫對他特別尊敬,特別友好,上校對本堂神甫也引為知己。一個老神甫和一個老戰士,只要彼此都誠懇善良,原是最容易情投意合成為莫逆之交的。他們在骨子裡原是一體。一個獻身於下方的祖國,一個獻身於上界的天堂,其他的不同點就沒有了。

  馬呂斯每年寫兩封信給他的父親,元旦和聖喬治節【註:三─四世紀,相傳為古代基督教殉教者,原為軍人。聖喬治節在四月二十三日。】,那種信也只是為了應應景兒,由他姨母不知從什麼尺牘裡抄來口授的,這是吉諾曼先生唯一肯通融的地方。他父親回信,卻是滿紙慈愛,外祖父收下便往衣袋裡一塞,從來不看。

  ※※※

  三 願爾等息怨解冤

  T.夫人的客廳是馬呂斯對世界的全部認識。那是唯一可以讓他窺察人生的洞口。那洞是陰暗的,對他來說,從縫隙裡來的寒氣多於暖氣,暗影多於光明。那孩子,在初進入這怪社會時還是歡樂開朗的,但不久後便鬱悶起來了,和他年齡尤其不相稱的是陰沉起來了。他被包圍在那些威嚴怪誕的人中,心情嚴肅而驚訝地望著他的四周,而四周的一切合在一起又增加了他心中的惶惑。在T.夫人的客廳裡有些年高德劭的貴婦人,有叫馬坦【註:《聖經.列王紀下》,巴力神之祭司。】的,有叫諾亞的,有叫利未斯而被稱為利未【註:以色列人利未族的族長。】的,也有叫康比而被稱為康比茲【註:公元前六世紀的波斯王。】的。那些矜莊古老的面孔,出自遠代典籍的名字,在那孩子的腦子裡和所背誦的《舊約》攪渾了,那些老婦人圍繞著一爐即將熄滅的火,團團坐在綠紗罩的燈光下,面目若隱若顯,神態冷峻,頭髮斑白或全白,身上拖著另一個時代的長裙袍,每件顏色都是陰森慘淡的,她們偶然從沉寂中說出一兩句既莊嚴又峻刻的話;那時,小馬呂斯驚慌失措瞪著眼望著她們,以為自己看見的不是婦人,而是一些古聖先賢,不是現實的人,而是鬼影。

  在那些鬼影中還有著好幾個教士和貴族,也經常出現在那古老的客廳裡,一個是沙斯內侯爺,德.貝里夫人【註:公爵夫人,路易十八的侄媳。】的功德祕書【註:在公爵府裡管理救濟捐助等事的人。】;一個是以筆名查理.安東尼發表單韻抒情詩的瓦洛利子爵;一個是波弗爾蒙王爺,相當年輕,頭髮卻已花白,帶一個漂亮、聰明、袒胸露背、穿一身金絲絛鑲邊的朱紅絲絨袍的女人,這使那堆黑影裡的人為之惴惴不安;一個是德.柯利阿利.德斯比努茲侯爺,是法蘭西最善於掌握禮節分寸的人;一個是德.阿芒德爾伯爵,一個下巴圓嘟嘟的老好人;還有一個是德.波爾.德.吉騎士,羅浮宮圖書館,即所謂國王閱覽室的老主顧。德.波爾.德.吉先生,年紀不大,人卻老了,禿頂,他追述在一七九三年十六歲時,被當作頑固分子關在苦役牢裡,和一個八十歲的老頭米爾波瓦的主教鎖在一起,那主教也是個頑固分子,不過主教的罪名是拒絕宣誓,而他本人的則是逃避兵役。當時是在土倫。他們的任務是夜晚到斷頭臺上去收拾那些在白天處決的屍體和人頭。他們把那些血淋淋的屍首馱在背上,他們的紅帽子──苦役犯所戴的紅帽子──後面有塊血殼,早上乾天黑後又潮了。這一類的悲慘故事在T.夫人的客廳裡是層出不窮的,他們並且在不斷咒罵馬拉以後,更進而鼓掌稱頌特雷斯達榮。有幾個怪誕不經的議員常在那裡打惠斯特【註:一種紙牌遊戲。】,迪波爾.德.沙拉爾先生,勒馬尚.德.戈米古先生,還有個以起鬨著名的右派,柯爾內.唐古爾先生。欽命法官德.費雷特穿著一條短褲,露著一雙瘦腿,有時在去塔列朗先生家時路過此地,也到那客廳裡走走。他是阿圖瓦伯爵的冶遊之交,他不像亞里斯多德那樣對康巴斯白【註:亞歷山大的寵姬。】屈膝承歡,而是反過來叫吉瑪爾蛇行匍伏,使千秋萬代的人都知道有一個欽命法官替千百年前的一個哲人出了一口氣。

  至於教士,一個是哈爾馬神甫,和他合編《雷霆》的拉洛茲先生曾對他說過這樣的話:「誰沒有五十歲?除了那些嘴上沒毛的!」一個是勒都爾納爾神甫,御前宣道士;一個是弗來西努神甫,當時他既不是伯爵,也不是主教,也不是大臣,也不是世卿,他只穿一件舊道袍,並還缺幾個紐扣;還有一個是克拉弗南神甫,聖日耳曼.代.勃雷的本堂神甫;另外還有教皇的一個使臣,當時叫做馬西主教的那個尼西比大主教,日後才稱紅衣主教,他以那個多愁的長鼻子著名;另外還有一個主教大人,他的頭銜是這樣的:巴爾米埃利,內廷紫衣教官,聖廷七機要祕書之一,賴比瑞亞大教堂的議事司鐸,聖人的辯護士,這是和諡「聖」有關的,幾乎就是天堂部門的評審官;最後還有兩個紅衣主教,德.拉呂澤爾納先生和德.克雷蒙.東納先生。德.拉呂澤爾納紅衣主教先生是個作家,幾年後曾有和夏多勃里昂同樣為《保守》定稿的榮譽;德.克雷蒙.東納先生是圖盧茲的大主教,他常到巴黎他侄兒德.東納侯爺家裡來休假,他那侄兒當過海軍及陸軍大臣。德.克雷蒙.東納紅衣主教是一個快樂的小老頭兒,常把他的道袍下襬掀起紮在腰裡,露出下面的紅襪子,他的特點是痛恨百科全書和酷愛打彈子。德.克雷蒙.東納的宅子在夫人街,當年,每當夏季夜晚,打那地方走過的人常會停下來聽那些彈子相撞的聲音和那紅衣主教的說笑聲,他對他的同事,教廷樞密員克利斯特的榮譽主教,柯特萊大人喊道:「記分,神甫,我打串子球。」德.克雷蒙.東納紅衣主教是由他一個最親密的朋友引到T.夫人家裡去的,那朋友叫德.羅克洛爾先生,曾當過桑利斯的主教,並且是四十人【註:法蘭西學院有院士四十人。】之一。德.羅克洛爾先生以身材高大,並以常守在法蘭西學院裡而著名。圖書館隔壁的那間廳房是當時法蘭西學院舉行會議的地方,好奇的人每星期四都可從那扇玻璃門見到桑利斯的前任主教,頭上新撲了粉,穿著紫襪子,經常站著,背對著門,顯然是為了好讓人家看見他那條小白領。所有那些教士,雖然大都是宮廷中人兼教會中人,卻已加強了T.夫人客廳裡的嚴肅氣氛,再加上五個法蘭西世卿德.維勃雷侯爺,德.塔拉魯侯爺,德.艾爾布維爾侯爺,達布雷子爵和瓦朗迪諾亞公爵,那種富貴氣象便更突出了。那位瓦朗迪諾亞公爵雖然是摩納哥親王,也就是說,雖然是外國的當朝君主,但對法蘭西和世卿爵位卻異常崇敬,以致他看任何問題都要從這兩點考慮。因此他常說:「紅衣主教是羅馬的法蘭西世卿,爵士是英格蘭的法蘭西世卿。」此外,由於在這一世紀沒有一處不受革命的影響,這封建的客廳,正如我們先頭說過的,便也受貴族的支配。吉諾曼先生坐著頭把交椅。

  那地方是巴黎白色社會的英華薈萃之處。有名的人物,即使是保王派,也會被那些人拒絕。名氣總離不了無政府狀態。如果夏多勃里昂來到那裡,大家也會把他當作杜善伯伯。幾個歸順分子【註:原來擁護拿破崙後又歸順路易十八王朝的人。】在這正統派的客廳裡卻被通融,可以進去。伯尼奧【註:路易十八的大臣。】伯爵在那裡便是受到禮遇的。

  現在的「貴族」客廳已不像當年的那些客廳了。今天的聖日耳曼郊區已有了市井氣。所謂保王,說得好聽一點,也只能說是侈言保王了。

  T.夫人家裡的座上客全屬於上層社會,他們的嗜好是細膩而高亢,隱在極為有禮的外貌下。他們的習氣有著許許多多不自覺的文雅細緻,那完全是舊秩序死而復蘇的故態。那些習氣,尤其是在語言方面,好像顯得有些奇特。單看表面現象的人還以為那是外省的俗態,其實只是些朽木敗絮。一個婦女可以被稱為「將軍夫人」,「上校夫人」也不是絕對不用的。那位可愛的德.萊昂夫人,一定是在追念朗格維爾公爵夫人【註:十七世紀,曾從事政治活動並組織文學座談客廳。】和謝弗勒茲公爵夫人【註:十七世紀,曾從事政治活動。】,她才肯放棄她的公主頭銜,樂意接受這種稱呼。德.克來基侯爵夫人也一樣,自稱「上校夫人」。

  當時在杜伊勒里宮中,人們和國王閒談時當面稱他為「國王」,把國王兩字作為第三人稱處理,從來不說「您陛下」,這種過分講究的語言,便是那個小小的上層社會中人發明的,他們認為「您陛下」這種稱呼已被那個「篡位者玷汙了」。

  他們在那裡評論時事,臧否人物。對時代冷嘲熱諷,不求甚解。遇事大驚小怪,轉相驚擾。各人把自己僅有的一點知識拿來互相誇耀。瑪土撒拉【註:猶太族長,諾亞的祖父,活了九百六十九歲,見《舊約》。意即老壽星。】教著厄庇墨尼德【註:傳說中人物,在一個山洞裡睡了五十九年,神叫醒了他,要他回雅典去教化人民。】。聾子向瞎子通消息。他們同聲否認科布倫茨以後的那段時期。於是路易十八,受天之祐是在他即位的第二十五年,流亡回國的人也天經地義,正在他們二十五歲的少壯時期。

  一切都是雍容爾雅的,什麼都進行得不過火,談話的聲音好像也只是一陣陣清風,陳列的書報和那客廳正相稱,都好像是些貝葉經。他們中也有些青年,不過都是些半死不活的人。在前廳伺候的僕人的服裝也是灰溜溜的,主僕賓客全是些過了時的朽人。那一切都具有早已死去卻又不甘心走進墳墓的神氣。保守,保持,保全,這差不多就是全部詞典的內容了,問題卻在於氣味是否好聞。在那一小撮遺老遺少的意見裡,確也有些香料,但是那些見解,總發出防蛀藥草的味兒。那是一個僵屍世界。主人是塗了防腐香油的,僕人們是填了草料剝製的。

  有個流亡歸國、家財敗落了的寶貝老侯爵夫人,只有一個女佣人了,卻還老這麼說:「我的侍從們。」

  那些人在T.夫人的客廳裡幹些什麼呢?他們做極端派【註:極端保王派的簡稱。他們是既保王又反對國王的妥協政策。】。

  做極端派,這話,雖然它所代表的事物也許還沒有消滅,可是它在今天已沒有意義了。讓我們來解釋一下。

  走極端,就是走過頭。就是假借王位抨擊王權,假藉祭臺抨擊教權,就是糟蹋自己所拖帶的東西,就是不服駕馭,就是為了燒烤異教徒的火候是否到了家的問題而和砍柴人爭吵,就是為了偶像不大受抬舉而指責偶像,就是由於過分尊敬而破口謾罵,就是覺得教皇沒有足夠的教權,國王沒有足夠的王權,黑夜的光也太強了,就是為了白色對雲石、雪花、天鵝和百合不滿,就是把自己擁護的對象當作仇敵,就是過分推崇,以致變成反對。

  走極端的精神是王朝復辟初期的突出的特徵。

  從一八一四年到一八二○年左右,在右派能手維萊爾先生上臺前這一短短時期,歷史上沒有什麼事物可與之相比。這六年是非常時期,既喧囂又沉悶,既歡騰又陰鬱,好像受到晨曦的照耀,同時卻又滿天昏黑,密密層層的災雲禍影在天邊堆積並慢慢消失在過去裡。在那樣的光明和那樣的黑影裡,有那麼一小撮人,既新又老,既輕快又憂愁,既少壯又衰頹,他們擦著自己的眼睛,沒有什麼能比還鄉更像夢醒那樣,那一小撮人狠巴巴望著法蘭西,法蘭西也報以冷笑。街上滿是些怪好玩的老貓頭鷹似的侯爺,還鄉的人和還魂的鬼,少見多怪的以前的貴族,老成高貴的世家子為了回到法蘭西而嘻笑,也為了回到法蘭西而哭泣,笑是笑他們自己能和祖國重相見,哭是哭他們失去了當年的君主制。十字軍時代的貴族公開侮辱帝國時代的貴族,也就是說,佩劍的貴族,已經失去歷史意義的古老世族,查理大帝的戰友的子孫蔑視著拿破崙的戰友。劍和劍,正如我們剛才說過的,彼此相互辱罵,豐特努瓦的劍可笑,已只是一塊鏽鐵;馬倫哥的劍醜惡,只是一把馬刀【註:劍是貴族用的,馬刀是士兵用的。】而已。昔日否認昨日。人的情感已無所謂偉大,也無所謂可恥了。有一個人曾稱波拿巴為司卡班【註:莫里哀所作戲劇《司卡班的詭計》中一個有計謀的僕人。】。那樣的社會現在已不存在了。應當著重指出,那樣的社會絕沒有什麼殘餘留到今天。當我們隨意想起某種情景,使它重新出現在我們的想像中時我們會感到奇怪,會感到那好像是洪水以前的社會。確切的是連社會本身它也被洪水淹沒了。它已消滅在兩次革命中。思想是何等的洪流!它能多麼迅速地埋葬它使命中應破壞淹沒的一切,它能多麼敏捷地擴展了使人驚奇的視野!

  這便是那些遙遠愚憨時期的客廳的面貌,在那裡馬爾坦維爾【註:保王派分子。】被認為比伏爾泰更有才華。

  那些客廳有它們自己的一套文學和政治。他們推重菲埃魏【註:法國反動作家,新聞記者。】。阿吉埃先生為人們所敬仰。他們評論柯爾內先生,馬拉蓋河沿的書刊評論家。拿破崙在他們的眼裡完全是個來自科西嘉島的吃人魔鬼。日後在歷史裡寫上布宛納巴侯爵先生,王軍少將,那已是對時代精神所作的讓步了。

  那些客廳的清一色的局面並沒有維持多久。從一八一八年起,便已有幾個空論派在那些地方露臉。那是一種令人不安的苗頭。那些人的態度是自命為保王派,卻又以此而內疚。凡是在極端派自鳴得意的地方,空論派都感到有些慚愧。他們有眼光,他們不開口,他們的政治信條具有適當的自負氣概,他們自信能夠成功。他們特別講究領帶的白潔和衣冠的整飭,這確是大有用處的。空輪派的錯誤或不幸,在於創造老青年。他們擺學究架子。他們夢想在專制和過激的制度上移植一種溫和的政權。他們想用一種顧全大局的自由主義來代替破壞大局的自由主義,並且有時還表現了一種少見的智力。人們常聽到他們這樣說:「應當原諒保王主義!保王主義幹了不少好事。它使傳統、文化、宗教、虔敬心得以發展。它是忠實、勇敢、有騎士風度、仁愛和虔誠的。它來把君主國家千百年的偉大混在──雖然這是很可惜的──民族的新的偉大裡。它的錯誤是不認識革命、帝國、光榮、自由、年輕的思想、年輕的一代以及新的世紀。但是它對我們所犯的這種錯誤,我們是不是就沒有對它犯過呢?革命應當全面了解,而我們正是革命事業的繼承者。攻擊保王主義,這是和自由主義背道而馳的。

  多麼大的過錯!多少嚴重的盲目行動!革命的法蘭西不尊敬歷史的法蘭西,那就是說不尊敬自己的母親,也就是不尊敬它自己。君主制度的貴族在九月五日以後【註:指一八一六年九月五日,路易十八解散「無雙」議院。「無雙」議院,曾通過了一系列恐怖的法律。】所受的待遇正和帝國時代的貴族在七月八日後【註:一八一五年七月八日,路易十八在英普聯軍護送下回到巴黎。】所受的待遇一樣。他們對雄鷹不公平,而我們對百合花也不公平。人們總愛禁止某種事物。刮掉路易十四王冠上的金,除去亨利四世的盾形朝徽,這種舉動究竟有什麼用?我們嘲笑德.伏勃朗【註:保王派首腦人物之一。】先生擦去耶拿橋上的N【註:拿破崙的第一個字母。】!他做的是什麼事?正是我們自己所做的事。布維納的勝利屬於我們,正如馬倫哥的勝利屬於我們是一樣的。百合花是我們的,N也是我們的。都是我們的民族遺產。為什麼要貶低它們的價值呢?我們不應把過去的祖國看得比現在的祖國低。為什麼不接受全部歷史?為什麼不愛整個法蘭西?」

  空論派便是那樣批判和保護保王主義的,保王主義者卻因受到批判而不滿,卻因受到保護而怒氣沖天。

  極端派標誌著保王主義的第一階段,教團【註:聖母教團成立於一八○一年,一八三○年隨著波旁王室的傾覆而瓦解。】則是第二階段的特點。強橫之後,繼以靈活。我們簡略的描寫到此結束。

  本書作者,在這故事的發展中處於現代史中這一奇怪時期,他不能不走進這個已成陳跡的社會,順便望一眼,把它的特點敘述幾筆。不過他敘述得很快,並無挖苦或奚落的意思。那些往事是些令人懷念應當正視的往事,因為它們和他的母親有關,使他和過去聯繫在一起。此外應當指出,那個小小的社會自有它的偉大處。我們不妨報以微笑,但是不能蔑視它,也不能仇視它。那是往日的法蘭西。

  馬呂斯.彭眉胥和其他的孩子一樣,胡亂讀了一些書。他從吉諾曼姑奶奶手中掙脫出來時,他的外祖父便把他託付給一個名副其實的完全昏庸的老師。這智力初開的少年從一個道婆轉到一個腐儒手裡。馬呂斯讀了幾年中學,繼又進了法學院。他成了保王派,狂熱而冷峻。他不大愛他的外祖父,外祖父的那種輕浮狠鄙的作風使他難受,他對父親冷漠陰沉。

  那孩子是內熱外冷、高尚、慷慨、自負、虔誠和勇往直前的,他嚴肅到近於嚴厲,純潔到像尚未開化。

  ※※※

  四 匪徒的結局

  馬呂斯讀完他的古典學科恰好是在吉諾曼退出交際社會的時候。老頭兒辭別了聖日耳曼郊區和T.夫人的客廳,遷到沼澤區,定居在受難修女街他自己的宅子裡。他的佣人,除門房以外,還有那個接替馬依名叫妮珂萊特的女僕和我們在前面談到過的那個氣促喘急的巴斯克佬。

  一八二七年,馬呂斯剛滿十七歲。一天傍晚,他回到家裡,看見外祖父手裡捏著一封信。

  「馬呂斯,」吉諾曼先生說,「你明天得到韋爾農去一趟。」

  「去幹什麼?」馬呂斯說。

  「去看你父親。」

  馬呂斯顫了一下。他什麼全想到過,卻沒有料到他有要去看父親的一天。任何事都不會那樣使他感到突兀奇特,而且,應當指出,那樣使他不自在。一向疏遠慣了的,現在卻突然非去親近不可。那不是一種苦惱,不是,而是一樁苦差事。

  馬呂斯除了政治方面的反感以外,也還有其他的動機,他一向確切認為他的父親,那個刀斧手──吉諾曼先生在心平氣和的日子裡是那樣稱呼他的──從不愛他,那是明擺著的,否則他不會那樣丟了他不管,交給旁人。他既然感到沒有人愛他,他對人也就沒有愛。再簡單沒有,他心想。

  他當時驚駭到竟想不出什麼來問吉諾曼先生。他外祖父接著又說:

  「據說他在害病。他要你去看他。」

  停了一會,他又說:

  「你明天早上走。我記得,噴泉院子好像有輛車,早晨六點開,晚上到。你就乘那輛車好了。他說要去就得趕快。」

  接著,他把那封信捏作一團,往衣袋裡一塞。馬呂斯本可當晚起程,第二天一早到他父親身旁的。當時布洛亞街有輛夜間出發去魯昂的公共馬車,經過韋爾農。可是吉諾曼先生和馬呂斯,誰都沒有想到去打聽一下。

  第二天,夜色蒼茫中馬呂斯到了韋爾農。各家的燭光正一一燃起。他隨便找個過路人問彭眉胥先生的住處。因為在他的思想裡他是和王黨同一見解的,他也並不承認他父親是什麼男爵或上校。

  那人把一所住屋指給他看。他拉動門鈴,有個婦人拿著一盞小油燈,走來開了門。

  「彭眉胥先生住這兒?」馬呂斯說。

  那婦人立著不動。

  「是這兒嗎?」馬呂斯問。

  那婦人點點頭。

  「我可以和他談談嗎?」

  那婦人搖搖頭。

  「我是他的兒子,」馬呂斯接著說,「他等著我呢。」

  「他不等你了。」那婦人說。

  他這才看出她正淌著眼淚。

  她伸手指著一扇矮廳的門。他走了進去。

  在那廳裡的壁爐上燃著一支羊脂燭,照著三個男人,一個立著,一個跪著,一個倒在地上,穿件襯衫,直挺挺躺在方磚地上。躺在地上的那個便是上校。

  另外那兩個人,一個是醫生,一個是神甫,神甫正在祈禱。

  上校害了三天的大腦炎。剛得病時,他已感到吉少凶多,便寫了封信給吉諾曼先生,去接他的兒子。病一天比一天沉重。馬呂斯到達韋爾農的那個傍晚,上校的神志已開始昏迷了,他推開他的女僕,從床上爬起來,大聲喊道:「我兒子不來!我要去找他去!」接著他走出自己的臥室,倒在前房的方磚地上。他剛剛才斷氣。

  早有人去找醫生和神甫。醫生來得太遲了,神甫來得太遲了。他兒子也一樣,來得太遲了。

  從那朦朧的燭光中,可以看到在躺著不動、顏色慘白的上校的臉上,有一大顆從那死了的眼裡流出的淚珠。眼睛已失去神采,淚珠卻還沒有乾。那是哭他兒子遲遲不到的眼淚。

  馬呂斯望著他生平第一次,也是最末一次會面的那個人,望著那張雄赳赳令人敬慕的臉,那雙睜著而不望人的眼睛,那一頭白髮,強壯的肢體,肢體上滿是黝褐色的條痕,那都是些刀傷,滿是紅色的星星,那都是些彈孔。他望著那道又長又闊的刀痕給那張生來慈祥的臉添上一層英勇的氣概。他想到這個人便是他的父親,而這個人已經死了。他一動不動,漠然立著。

  他所感到的淒涼,也只是他在看見任何其他一個死人躺在他面前時所能感到的那種淒涼。

  屋子裡的人個個在悲傷,悲傷到不能自已。佣人在屋角裡痛哭,神甫在抽抽噎噎地唸著祈禱,醫生在揩著眼淚,死者也在掉淚。

  醫生、神甫和那婦人從悲痛中望著馬呂斯,誰都不說一句話,唯有他,才是外人。馬呂斯,無動於衷,只感到自己的樣子有些尷尬,不知道如何是好,他的帽子原是捏在手裡的,他讓它掉到地上,藉以表明自己已哀痛到沒有力氣拿住帽子了。

  同時他又感到有些後悔,覺得自己那種行為可恥。不過,這能說是他的過錯嗎?他不愛他的父親,還有什麼可說的!

  上校什麼也沒有留下來。變賣家具的錢幾乎不夠付喪葬費。那佣人找到一張破紙,交了給馬呂斯。那上面有上校親筆寫的這樣幾句話:

  吾兒覽:皇上在滑鐵盧戰場上曾封我為男爵。王朝復辟,否認我這用鮮血換來的勳位,吾兒應仍承襲享受這勳位。不用說,他是當之無愧的。

  在那後面,上校還加了這樣幾句話:

  就在那次滑鐵盧戰役中,有個中士救了我的命。那人叫德納第。多年以來,我彷彿記得他是在巴黎附近的一個村子裡,謝爾或是孟費郿,開著一家小客店。吾兒如有機會遇著德納第,望盡力報答他。

  馬呂斯拿了那張紙,緊緊捏在手裡,那並不是出自他對父親的孝心,而是出自對一般死者的那種泛泛的敬意,那種敬意在大家的心裡總是那麼有威力。

  上校身後毫無遺物。吉諾曼先生派人把他的一把劍和一身軍服賣給了舊貨販子。左右鄰居竊取了花園,劫掠了那些稀有的花木。其他的植物都變成了荊棘叢莽,或者枯死了。

  馬呂斯在韋爾農只停留了四十八小時。安葬以後,他便回到巴黎,繼續學他的法律,從不追念他的父親,彷彿世上從不曾有過那樣一個人似的。上校在兩天以內入了土,三天以內便被遺忘了。

  馬呂斯在帽子上纏了一條黑紗,僅如此而已。

  ※※※

  五 望彌撒具有使人成為革命派的功用

  馬呂斯一直保持著幼年時養成的那些宗教習氣。在一個星期日,他到聖穌爾比斯去望彌撒,那是一座聖母堂,是他從小由他姨母帶去做禮拜的地方。那天,他的心情比平時來得散亂沉重些,無意中走去跪在一根石柱後面的一張烏德勒支【註:荷蘭城市,以紡織品著名於世。】絲絨椅上,在那椅背上有這樣幾個字:「本堂理財神甫馬白夫先生。」彌撒剛開始,便有一個老人過來對馬呂斯說:

  「先生,這是我的位子。」

  馬呂斯連忙閃開,讓老人就座。

  彌撒結束後,馬呂斯站在相隔幾步的地方,若有所思,那老人又走過來對他說:

  「我來向您道歉,先生,我剛才打攪了您,現在又來打攪您,您一定覺得我這人有些不近人情吧,我得向您解釋一下。」

  「先生,」馬呂斯說,「不用了。」

  「一定得解釋一下,」老人接著說,「我不願在您心裡留下一個不好的印象。您看得出,我很重視這個位子。我覺得在這位子上望彌撒來得好些。為什麼?讓我向您說清楚。就是在這位子上,一連好多年間,每隔兩三個月,我總看見一個可憐的好父親走來望他的孩子,這是他唯一可以看見他孩子的機會和辦法,因為,由於家庭達成的協議,不許他接近他的孩子。他知道人家在什麼時候把他那孩子帶來望彌撒,他便趁那時趕來。那小的並不知道他父親在這裡。他也許還不知道他有一個父親呢,那天真的娃兒!他父親,唯恐人家看見他,便待在這柱子後面。他望著他的孩子,只淌眼淚。他心疼著他的孩子呢,可憐的漢子!我見了那種情形,這裡便成了我心上的聖地,我來望彌撒總愛待在這地方,這已成了習慣了。我是本堂的理財神甫,我原有我的功德板凳可以坐,但是我就愛待在這地方。那位先生的不幸我也多少知道一些。他有一個岳丈,一個有錢的大姨子,還有一些親戚,我就不太知道了。那一夥子都威嚇他,不許他這做父親的來看他孩子,否則,便不讓他的孩子繼承遺產。他為了兒子將來有一天能有錢,幸福,只好犧牲他自己。人家要拆散他們父子是為了政治上的見解不同。政治上的見解我當然全都贊同,但有些人確也太沒止境了。我的天主!一個人絕不會因為到過滑鐵盧便成了魔鬼。我們總不該為這一點事便硬把父親撇開,不讓他碰他的孩子。那人是波拿巴的一個上校。他已經去世了,我想是的。他當年住在韋爾農,我的兄弟便在那城裡當神甫,他好像是叫朋瑪麗或是孟培西什麼的。我的天,他臉上有一道好大的刀傷。」

  「彭眉胥吧?」馬呂斯面無人色,問了一聲。

  「一點不錯。正是彭眉胥。您認識他嗎?」

  「先生,」馬呂斯說,「那是我的父親。」

  那年老的理財神甫兩手相握,大聲說道:

  「啊!您就是那孩子!對,沒錯,到現在那應當是個大人了。好!可憐的孩子,真可以說您有過一位著實愛您的父親!」

  馬呂斯伸出手臂攙著那老人,送他回家。第二天,他對吉諾曼先生說:

  「我和幾個朋友約好要去打一次獵。您肯讓我去玩一趟,三天不回家嗎?」

  「四天也成!」他外公回答說,「去吧,去開開心。」

  同時,他擠眉弄眼,對他的女兒低聲說:

  「找到小娘們了!」

  ※※※

  六 遇見個理財神甫的後果

  馬呂斯去了什麼地方,我們稍後就會知道。

  馬呂斯三天沒有回家,接著他又到了巴黎,一徑跑到法學院的圖書館裡,要了一套《通報》。

  他讀了《通報》,他讀了共和時期和帝國時期的全部歷史,《聖赫勒拿島回憶錄》和所有其他各種回憶錄、報紙、戰報、宣言,他飽啖一切。他第一次在大軍戰報裡見到他父親的名字後,整整發了一星期的高燒。他訪問了從前當過喬治.彭眉胥上級的一些將軍們,其中之一是H.伯爵。他也看過教區理財神甫馬白夫,馬白夫把韋爾農的生活、上校的退休、他的花木、他的孤寂全給他談了。馬呂斯這才全面認識了那位稀有、卓越、仁厚、猛如獅子而又馴如羔羊的人,也就是他的父親。

  在他以全部時間和全部精力閱讀文獻的那一段時間裡,他幾乎沒有和吉諾曼一家人見過面。到了吃飯時他才露一下面,接著,別人去找他,他又不在了。姑奶奶嘟囔不休。老吉諾曼卻笑著說:「有什麼關係!有什麼關係!是找小娘們的時候了!」老頭兒有時還補上一句:「見鬼!我還以為只是逢場作戲呢,看樣子,竟是一場火熱的愛了。」

  這確是一場火熱的愛。

  馬呂斯正狂熱地愛著他的父親。

  同時他思想裡也正起著一種非常的變化。那種變化是經多次發展逐步形成的。我們認為按階段一步步把它全部敘述出來是有好處的,因為這正是我們那時代許多人的思想轉變過程。

  那段歷史,他剛讀到時就使他感到震驚。

  最初的效果是眼花繚亂。

  直到那時,共和國、帝國,在他心裡還只是些牛鬼蛇神似的字眼。共和,只是暮色中的一架斷頭臺,帝國,只是黑夜裡的一把大刀。他現在仔細觀看,滿以為見到的只不過是一大堆凌亂雜遝的黑影,可是在那些地方使他無比驚訝又怕又樂的,卻是些耀眼的星斗,米拉波、維尼奧【註:國民公會吉倫特黨代表,一七九三年六月二日被捕,上斷頭臺。】、聖鞠斯特、羅伯斯庇爾、卡米爾.德穆蘭、丹東和一個冉冉上升的太陽:拿破崙。他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被陽光照得兩眼昏眩,向後退卻。漸漸地,驚恐的心情過去了,他已習慣於光輝的照耀,他已能注視那些動態而不感到暈眩,能細察那些人物也不覺得恐懼了,革命和帝國都在他的犀利目光前面輝煌燦爛地羅列著,他看出那兩個階段中每件大事和每個人都可概括為兩種無比偉大的行動,共和國的偉大在於使交還給民眾的民權獲得最高的地位,帝國的偉大在於使強加給歐洲的法蘭西思想獲得最高的地位,他看見從革命中出現了人民的偉大面貌,從帝國中出現了法蘭西的偉大面貌。他從心坎裡承認那一切都是好的。

  他的這種初步估計確是太過於籠統了,他一時在眩惑中忽視了的事物,我們認為沒有必要在此地一一指出。我們要敘述的是個人思想的發展情況。進步是不會一蹴而就的。無論是對以前或以後的問題,我們都只能這樣去看,把這話一次交代清楚後我們再往下說。

  他當時發現在這以前,他既不了解自己的祖國,也不了解自己的父親。無論祖國或父親,他都沒有認識,他真好像是甘願讓雲霧遮住自己的眼睛。現在他看得清楚了,一方面,他敬佩,另一方面,他崇拜。

  他胸中充滿了懊喪和悔恨,他悲痛欲絕地想到他心中所有的一切現在只能對一塚孤墳去傾訴了。唉!假使他父親還活著,假使他還能見著他父親,假使上帝動了慈悲憐憫的心讓這位父親留在人間,他不知會怎樣跑去,撲上去,對他父親喊道:「父親!我來了!是我!我的心和你的心完全一樣!我是你的兒子!」他不知會怎樣抱住他的白頭,要淌多少眼淚在他的頭髮裡,要怎樣瞻仰他的刀傷,緊握著他的手,愛慕他的衣服,吻他的腳!唉!這父親,為什麼會死得那麼早,為什麼還沒有上年紀,還沒有享受公平的待遇,還沒有得到他兒子一天的孝養,便死去了呢!馬呂斯心中無時不在痛泣,無時不在悲嘆。同時他真的變得更加嚴肅了,真的更加深沉了,對自己的信念和思想也更加有把握了。真理的光隨時都在充實他的智慧。他的內心好像正在成長。他感到自己自然而然地壯大起來了,那是他前所未有的兩種新因素──他的父親和祖國促成的。

  正好像人有了鑰匙便可以隨處開門一樣,他從頭分析起他以前所仇視的,深入研究他以前所鄙棄的,從此以後他能看清當初別人教他侮蔑咒罵的那些事和人中間的天意、神意和人意了。他以往的那些見解都還只是昨天的事,可是在他看來,彷彿已過去很久了,當他想起時,他便感到憤慨,並且會啞然失笑。

  自從他改變了對父親的看法,他對拿破崙的看法也自然改變了。

  可是這方面的轉變,我們得指出,不是沒有艱苦過程的。

  別人在他做孩子時,便已把一八一四年的黨人【註:指保王黨人。】對波拿巴所作的定論灌輸給他了。復辟王朝的所有偏見、利益、本性,都使人歪曲拿破崙的形象。王朝痛恨拿破崙更甚於羅伯斯庇爾。它相當巧妙地把國力的疲憊和母親們的怨憤拿來作為口實。於是波拿巴幾乎成了一種傳說中的怪物,而且,一八一四年的黨人,為了要把它描繪在人民的幻想中──我們前面說過,人民的幻想是和孩子的幻想相似的──便給他捏了一連串形形色色的騙人的臉譜,從凶惡而不失威嚴直到凶惡得令人發笑,從提比利烏斯到馬虎子,樣樣齊全。因此,人們在談到波拿巴時,只要以憤恨為基礎也可以痛泣也可以狂笑。在馬呂斯的思想裡,對「那個人」──當時人們是這樣稱呼他的──從來就不曾有過其他的看法。那些看法又和他堅強的性格結合在一起。在他心裡早就有個憎恨拿破崙的頑固小人兒了。

  在讀歷史時,尤其是在從文件和原始資料中研究歷史時,那妨礙馬呂斯看清拿破崙的障眼法逐漸破了。他隱隱約約看到一個廣大無比的形象,於是開始懷疑自己以前對拿破崙及其他一切是錯了,他的眼睛一天天明亮起來,他一步步慢慢地往上攀登,起初還幾乎是不樂意的,到後來便心曠神怡,好像有一種無可抗拒的誘惑力在推引著他似的,首先登上的是昏暗的臺階,接著又登上半明半暗的梯級,最後來到光明燦爛令人振奮的梯級了。

  有天晚上,他獨自待在屋頂下的那間臥室裡。他燃起了燭,推開了窗,兩肘倚在窗前的桌子上,從事閱讀。種種幻象從天空飛來,和他的思想交織在一起。夜是多麼奇異的景象!人們聽到無數微渺的聲音而不知來自何處,人們看見比地球大一千二百倍的木星像一塊熾炭似的發著光,天空是黑暗的,群星閃爍,令人驚悸。

  他讀著大軍的戰報,那是些在戰場上寫就具有荷馬風格的詩篇。在那裡,他偶爾見到他父親的名字,也處處見到皇帝的名字,偉大帝國的全貌出現在他的眼前,他感到好像有一陣陣浪潮在他胸中澎湃,直往上湧,他有時彷彿感到他父親像陣微風從他身邊拂過,並且還在他耳邊和他說話。他的感受越來越奇特了,他彷彿聽到鼓聲、炮聲、軍號聲和隊伍行進的整齊步伐,騎兵在遠處奔馳的馬蹄聲也隱約可辨,他不時抬起眼睛仰望天空,望著那些巨大的星群在無邊無際的穹蒼中發光,他又低下頭來看他的書,在書中他又看到另一些巨大的形象在雜亂地移轉。他感到胸中鬱結。他已經無法自持了,他心驚膽戰,呼吸急促,突然他並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也不知道自己受著什麼力量的驅使,他立了起來,把兩隻手臂伸向窗外,睜眼望著那幽暝寥寂、永無極限、永無盡期的邈邈太空大吼了一聲:「皇帝萬歲!」

  從那時起,他已胸有成竹了。科西嘉的吃人魔鬼、僭主、暴君、奸淫胞妹的禽獸、跟塔爾馬學習的票友、在雅法下毒的凶犯、老虎、布宛納巴,那一切全破滅了,在他心裡都讓位於茫茫一片明亮的光,在光中高不可及處豎著一座雲石的凱撒像,容光慘淡,類似幽靈。對馬呂斯的父親來說,皇上還只是個人們所愛戴並願為之效死的將領,而在馬呂斯心目中卻不單是那樣。他是命中註定來為繼羅馬人而起的法蘭西人在統御宇宙的事業中充當工程師的。他是重建廢墟的宗師巨匠,是查理大帝、路易十一、亨利四世、黎塞留、路易十四、公安委員會的繼承者,他當然有汙點,有疏失,甚至有罪惡,就是說,他是一個人;但他在疏失中仍是莊嚴的,在汙點中仍是卓越的,在罪惡中也還是有雄才大略的。他是承天之命來迫使其他國家臣服大國的。他還不只是那樣,他是法蘭西的化身,他以手中的劍征服歐洲,以他所放射的光征服世界。馬呂斯覺得波拿巴是個光芒四射的鬼物,他將永遠立在國境線上保衛將來。他是暴君,但又是獨裁者,是從一個共和國裡誕生出來並總結一次革命的暴君。拿破崙在他的心中竟成了民意的體現者,正如耶穌是神意的體現者一樣。

  我們可以看出,正和所有新皈依宗教的人一樣,他思想的轉變使他自己陶醉了,他急急歸向,並且走得太遠了。他的性格原是那樣的,一旦上了下行的斜坡,便幾乎無法煞腳。崇拜武力的狂熱衝擊了他,並且打亂了他求知的熱情。他一點沒有察覺他在崇敬天才的同時也在胡亂地崇敬武力,就是說,他把他所崇拜的兩個對象,神力和暴力,同時並列在他的崇敬心左右兩旁的兩個格子裡了。他在旁的許多問題上也多次發生過錯誤。他什麼都接受。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出錯的機會原是常有的。他有一種大口吞下一切的魯莽自信的勁兒。他在新走上的那條道路上審判舊秩序時,也正和他衡量拿破崙的光榮一樣,都做得有些過於衝動了。

  總之,他向前邁進了極大的一步。在他從前看見君權傾覆的地方,他現在看見了法蘭西的崛起。他的方向變了。當日望殘陽,而今見旭日。他轉了個向。

  種種轉變在他心中已一一完成,但他家裡人卻一點也沒有察覺。

  通過這次隱祕的攻讀,他完全蛻去了舊有的那身波旁王黨和極端派的皮,也擺脫了貴族、詹姆士派【註:指一六八八年被趕下王位的英王詹姆士二世的黨徒,泛指一般保王黨人。】、保王派的見解,成了完全革命的,徹底民主的,並且幾乎是擁護共和的。就在這時,他到金匠河沿的一家刻字鋪裡,訂了一百張名片,上面印著:「男爵馬呂斯.彭眉胥」。

  這只是他父親在他心中引起的那次轉變的一種非常自然的反應。不過,他誰也不認識,不能隨意到人家門房裡去散發那些名片,只好揣在自己的衣袋裡。

  由於另一種自然反應,他越接近他的父親、他父親的形象,越接近上校為之奮鬥了二十五年的那些事物,他便越和他的外祖父疏遠了。我們已提到過,長期以來,他早已感到吉諾曼先生的性格和他一點也合不來。他倆之間早已存在著一個嚴肅的青年人和一個輕浮的老年人之間的各種不和協。惹隆德【註:法國戲劇中一種頑固可笑、以老前輩自居的人物形象。】的嬉皮笑臉冒犯著刺激著維特的沉鬱心情。在馬呂斯和吉諾曼之間,當他們還有共同的政治見解和共同意識時,彼此似乎還可以在一座橋梁上開誠相見。一旦橋梁崩塌,鴻溝便出現了。尤其當馬呂斯想到,為了一些荒謬絕頂的動機把他從上校的懷裡奪過來、使父親失去了孩子、孩子也失去了父親的,正是這吉諾曼先生,他胸中就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憤懣心情。

  由於對他父親的愛,馬呂斯心中幾乎有了對外祖父的厭惡。

  我們已經談到,這一切卻絲毫沒有流露出來。不過,他變得越來越冷淡了,在餐桌上不大開口,也很少待在家裡。姨母為了這些責備他,他表現得非常溫順,總推說是由於學習、功課、考試、講座,等等。那位外祖父卻總離不了他那萬無一失的診斷:「發情了!準錯不了。」

  馬呂斯不時要出門走動走動。

  「他究竟是去些什麼地方?」那位姑奶奶常這樣問。

  他旅行的時間總是很短的,一次,他去了孟費郿,那是為了遵從他父親的遺言,去尋找滑鐵盧的那個退役中士,客店老板德納第。德納第虧了本,客店也關了門,沒人知道他的下落。

  為了這次尋訪,馬呂斯四天沒回家。

  「老實說,」那位外祖父說,「他可真肯幹。」

  有人好像覺察到,他脖子上有條黑帶掛著個什麼,直到胸前,在他的襯衫裡面。

  ※※※

  七 短布裙【註】

  【註】短布裙,指貧寒人家的年輕姑娘。

  我們曾提到過一個長矛兵。

  那是吉諾曼先生的一個侄孫,他一向遠離家庭,在外地過著軍營生活。這位忒阿杜勒.吉諾曼中尉具有人們所謂漂亮軍官的全部條件。他有「閨秀的腰身」,一種拖曳指揮刀的瀟灑風度,兩頭翹的鬍子。他很少來巴黎,馬呂斯從來不曾會過他。這兩個表兄弟只是彼此知道名字而已。我們好像曾提起過,忒阿杜勒是吉諾曼姑奶奶心疼的人,她疼他,是因為她瞧不見他。眼睛瞧不見,心裡便會對那人想像出無數的優點。

  一天早晨,吉諾曼姑奶奶力持鎮靜才捺住了心頭的激動,回到自己屋裡。馬呂斯剛才又要求他外祖父讓他去作一次短期旅行,並說當天傍晚便打算動身。外祖父回答說:「去吧!」隨後,吉諾曼先生轉過背,把兩條眉毛在額頭上聳得高高的,接著說:「他外宿,屢犯不改。」吉諾曼姑娘回到自己的屋裡,著實安不下心來,又走到樓梯上,她狠狠地說了這麼一句:「未免太過火了。」繼又問這麼一句:「究竟他要去什麼地方呢?」她彷彿窺到了他心中某種不大說得出口的隱祕活動,一個若隱若現的婦女,一次幽會,一種密約,如果能拿著眼鏡湊近去看個清楚,那倒也不壞。刺探隱情,有如初嘗異味。聖潔的靈魂是絕不厭惡這種滋味的。在虔誠篤敬的心曲深處也常有窺人隱私的好奇心。

  因此她被一種要摸清底細的輕微饑渴所俘虜了。

  這種好奇心所引起的激動有點超出她的慣例。為了使自己得到消遣,她便專心於自己的手藝,她開始剪裁層層棉布,拼繡那種在帝國時期和王朝復辟時期盛行的許多車輪形的飾物。工作煩悶,工作者煩噪。她在她的椅子上一直坐了好幾個鐘頭,房門忽然開了。吉諾曼姑娘抬起她的鼻子,那位忒阿杜勒中尉立在她面前,正向她行軍禮。她發出一聲幸福的叫喊。人老了,又素來靦腆虔誠,並且又是姑媽,見到一個龍騎兵走進她的繡房,那總是樂意的。

  「你在這裡!」她喊著說。

  「我路過這兒,我的姑姑。」

  「快擁抱我吧。」

  「遵命!」忒阿杜勒說。

  他上前擁抱了她。吉諾曼姑奶奶走到她的書桌邊,開了抽屜。

  「你至少得在我們這兒待上整整一星期吧?」

  「姑姑,我今晚就得走。」

  「瞎說!」

  「一點也沒說錯。」

  「留下來,我的小忒阿杜勒,我求你。」

  「我的心想留下,但是命令不許可。事情很簡單,我們換防,我們原來駐紮在默倫,現在調到加容,從老防地到新防地,我們得經過巴黎。我說了,我要去看看我的姑姑。」

  「這一小點是補償你的損失的。」

  她放了十個路易在他手心裡。

  「您的意思是說這是為了使我高興吧,親愛的姑姑。」

  忒阿杜勒再次擁抱她,她因為自己的脖子被他軍服上的金線邊微微刮痛了一點而起了一陣快感。

  「你是不是騎著馬帶著隊伍出發呢?」她問他。

  「不,我的姑姑,我打定主意要來看看您。我得到了特殊照顧。我的勤務兵帶著我的馬走了,我乘公共馬車去。說到這兒,我想起要問您一樁事。」

  「什麼事?」

  「我那表弟馬呂斯.彭眉胥,他也要去旅行嗎?」

  「你怎麼知道的?」他姑姑說,這時她那好奇心陡然被搔著最癢處了。

  「來這兒時,我到公共馬車站去訂了一個前廂座位。」

  「後來呢?」

  「有個旅客已在車頂上訂了個座位。我在旅客單上見到了他的名字。」

  「什麼名字?」

  「馬呂斯.彭眉胥。」

  「那壞蛋!」姑姑喊著說,「哈!你那表弟可不像你這樣是個有條理的孩子。到公共馬車裡去過夜,這成什麼話!」

  「跟我一樣。」

  「你,那是為了任務,而他呢,只是為了胡鬧。」

  「沒有想到!」忒阿杜勒說。

  到此,吉諾曼大姑娘感到有事可做了,她有了個想法。假如她是個男子,她一定會猛拍一下自己的額頭。她急忙問忒阿杜勒:

  「你知道你表弟不認識你嗎?」

  「不知道,我見過他,我,但是他從來不曾注意過我。」

  「你們不是要同車趕路嗎?」

  「他坐在車頂上,我坐在前廂裡。」

  「這公共馬車去什麼地方?」

  「去萊桑德利。」

  「馬呂斯是去那地方嗎?」

  「除非他和我一樣半路下車。我要在韋爾農轉車去加容。馬呂斯的路線,我可一點也不知道。」

  「馬呂斯!這名字多難聽!怎麼會有人想到要叫他馬呂斯!而你,至少,你叫忒阿杜勒!」

  「我覺得還不如阿爾弗雷德好聽。」那位軍官說。

  「聽我說,忒阿杜勒。」

  「我在聽,我的姑姑。」

  「注意了。」

  「我注意了。」

  「準備好了?」

  「準備好了。」

  「好吧,馬呂斯時常不回家。」

  「嗨嗨!」

  「他時常旅行。」

  「啊啊!」

  「他時常在外面過夜。」

  「呵呵!」

  「我們很想知道這裡面是些啥玩意兒。」

  忒阿杜勒帶著一個富有閱歷的人的那種鎮靜態度回答說:

  「無非是一兩條短布裙吧。」

  隨即又帶著那種表示自信的含蓄的笑聲說道:

  「無非是一兩個小姑娘罷了。」

  「顯然是這樣。」姑奶奶興奮地說,她以為聽到了吉諾曼先生在談話,無論是那叔祖或侄孫在談到小姑娘這幾個字時,那語調幾乎是一模一樣的,於是她的看法也就不容抗拒地就此形成了。她接著又說:

  「你得替我們做件開心事兒。你跟著馬呂斯。他不認識你,你不會有什麼困難。既然這裡有個小姑娘,你想方設法去看看她,回頭寫封信把這小小故事告訴我們,讓他外公開開心。」

  忒阿杜勒對這種性質的偵察工作並沒有太大的興趣,但是那十個路易卻使他很感動,而且覺得這種好處今後還可能會有。他便接受了任務,說道:「您喜歡怎樣就怎樣吧,我的姑姑。」跟著,他又對自己說:「這下我變成老保姆了。」

  吉諾曼姑娘吻了他一下,說道:

  「忒阿杜勒,你是絕不會搞這些的,你是遵守紀律的,你是門禁制度的奴隸,你是一個安分盡職的人,你絕不會離開你的家去找那樣一個貨色的。」

  那龍騎兵做了個得意的鬼臉,正如卡圖什聽到別人稱讚他克己守法。

  在這次對話的當天晚上,馬呂斯坐上公共馬車,絕沒有想到有人監視他。至於那位監視者,他所做的第一樁事便是睡大覺。這是場地地道道的酣睡。阿耳戈斯【註:希臘神話中之百眼神,他無論晝夜總有五十只眼睛不閉。】打了一整夜的鼾。天剛朦朦亮時,公共馬車上的管理人喊道:「韋爾農!韋爾農車站到了!到韋爾農的旅客們下車了!」忒阿杜勒中尉這才醒過來。

  「好,」他喃喃地說,人還在半睡狀態,「我得在此地下車。」

  隨後,他的記憶力一步一步地清楚起來了,這是醒來的效果,他想到了他的姑姑,還有那十個路易,以及要就馬呂斯的所作所為作出報告的諾言。這都使他感到可笑。

  「他也許早已不在這車上了,」他一面想,一面扣上他那身小軍服上的紐扣,「他可能留在普瓦西了,也可能留在特利埃爾,他如果沒有在默朗下車,也可能在芒特下車,除非他已在羅爾波阿斯下車,或是一直到帕西,從那兒向左可以去到埃夫勒,向右可以去拉羅什─蓋榮。你去追吧,我的姑姑。我得對她寫些什麼鬼話呢,對那個好老太婆?」

  正在這時,一條黑褲子從車頂上下來,出現在前車廂的玻璃窗上。

  「這也許是馬呂斯吧?」中尉說。

  那正是馬呂斯。

  一個鄉村小姑娘,站在車子下面,混在一群馬和馬夫當中對著旅客叫賣鮮花:「帶點鮮花送給太太小姐們吧。」

  馬呂斯走到她跟前,買了她托盤中最美麗的一束鮮花。

  「這下子,」忒阿杜勒一面跳下前車廂,一面說,「我可來勁了。這些花,他要拿去送給什麼鬼女人呢?除非是個頂頂漂亮的女人才配得上一簇這麼出色的花。我一定要去看她一眼。」

  現在已不是受人之託,而是出自本人的好奇心,正如那些為自身利益追蹤的狗一樣,他開始跟在馬呂斯後面。

  馬呂斯一點沒有注意到忒阿杜勒。一些衣飾華麗的婦女從公共馬車上走下來,他一眼也不望,彷彿周圍的任何東西全不在他眼裡。

  「他真夠鍾情的了!」忒阿杜勒想。

  馬呂斯朝著禮拜堂走去。

  「妙極,」忒阿杜勒對自己說,「禮拜堂!對呀。情人的約會,配上點宗教色彩,那真夠味兒。通過慈悲天主來送秋波,沒有比這更美妙的了。」

  馬呂斯到了禮拜堂前不往裡走,卻朝後堂繞了過去,繞到堂後牆垛的角上不見了。

  「約會地點在外邊,」忒阿杜勒說,「可以看到那小姑娘了。」

  他踮起長統靴的腳尖朝著馬呂斯拐彎的那個牆角走去。

  到了那裡,他大吃一驚,停著不動了。

  馬呂斯,兩手捂著額頭,跪在一個墳前的草叢裡。他已把那簇鮮花的花瓣撒在墳前。在那墳隆起的一端,也就是死者頭部所在處,有個木十字架,上面寫著一行白字:「上校男爵彭眉胥」。馬呂斯正在失聲痛哭。

  那「小姑娘」只是一座墳。

  ※※※

  八 雲石碰花崗石

  這便是馬呂斯第一次離開巴黎時來到的地方。這便是他在吉諾曼先生每次說他「外宿」的時候來到的地方。

  忒阿杜勒無意中突然和一座墳相對,完全失去了主意,他心中有一種尷尬奇特的感受,這種感受是他不能分析的,在對孤塚的敬意中攙雜著對一個上校的敬意。他連忙往後退,把馬呂斯獨自一個丟在那公墓裡,他在後退時是有紀律的。好像死者帶著寬大的肩章出現在他眼前,逼得他幾乎對他行了個軍禮。他不知該對他姑母寫些什麼,便索性什麼也不寫。忒阿杜勒在馬呂斯愛情問題上的發現也許不會引起任何後果,如果韋爾農方面的這一經過不曾因那種常見而出之偶然的神祕安排而在巴黎立即掀起另一波折的話。

  馬呂斯在第三天清早回到他外祖父家裡。經過兩夜的旅途勞頓,他感到需要去作一小時的游泳才能補償他的失眠,他趕緊上樓鑽進自己的屋子,急急忙忙脫去身上的旅行服和脖子上那條黑帶子,到浴池裡去了。

  吉諾曼先生和所有健康的老人一樣,一早便起了床,聽到他回來,便用他那雙老腿的最高速度連忙跨上樓梯,到馬呂斯所住的頂樓上去,想擁抱他,並在擁抱中摸摸他的底,稍稍知道一點他是從什麼地方回來的。

  但是那青年人下樓比八旬老人上樓來得更快些,當吉諾曼公公走進那頂樓時,馬呂斯已經不在裡面了。

  床上的被枕沒有動過,那身旅行服和那條黑帶子卻毫無戒備地攤在床上。

  「這樣更好。」吉諾曼先生說。

  過了一會兒,他來到客廳,吉諾曼大姑娘正坐在那裡繡她的那些車輪形花飾。

  吉諾曼先生得意洋洋地走了進來。

  他一手提著那身旅行服,一手提著那條掛在頸上的帶子,嘴裡喊道:

  「勝利!我們就要揭開祕密了!我門馬上就可以一清二楚、水落石出了!我們摸到這位不動聲色的風流少年的底兒了!他的戀愛故事已在這裡了!我有了她的相片!」

  的確,那條帶子上懸著一個黑軋花皮的圓匣子,很像個相片匣。

  那老頭兒捏著那匣子,細看了很久,卻不忙著把它打開,他神情如醉如痴,心裡又樂又惱,正如一個餓極了的窮鬼望著一盤香噴噴的好菜打他鼻子下面遞過,卻又不歸他享受一樣。

  「這顯然是張相片。準沒錯。這玩意兒,素來是甜甜蜜蜜掛在心坎上的。這些人多麼傻!也許只是個見了叫人寒毛直豎醜極了的騷貨呢!今天這些青年的口味確實不高!」

  「先看看再說吧,爸。」那老姑娘說。

  把那彈簧一按,匣子便開了。那裡,除了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以外,沒有旁的東西。

  「老是那一套,」吉諾曼先生放聲大笑,「我知道這是什麼。一張定情書!」

  「啊!快唸唸看!」姑奶奶說。

  她連忙戴上眼鏡,打開那張紙唸道:

  吾兒覽:皇上在滑鐵盧戰場上曾封我為男爵。王朝復辟,否認我這用鮮血換來的勳位,吾兒應仍承襲享受這勳位。不用說,他是當之無愧的。

  那父女倆的感受是無可形容的。他們彷彿覺得自己被一道從骷髏前頭吹出的冷氣凍僵了。他們一句話也沒有交談。只有吉諾曼先生低聲說了這麼一句,好像是對他自己說的:

  「這是那刀斧手的筆跡。」

  姑奶奶拿著那張紙顛來倒去,仔細研究,繼又把它放回匣子裡。

  正在這時,一個長方形藍紙包從那旅行服的一隻衣袋裡掉了出來。吉諾曼姑娘拾起它,打開那張藍紙。這是馬呂斯的那一百張名片。她拿出一張遞給吉諾曼先生,他唸道:「男爵馬呂斯.彭眉胥。」

  老頭兒拉鈴,妮珂萊特進來了。吉諾曼先生抓起那黑帶、匣子和衣服,一股腦兒丟在客廳中間的地上,說道:

  「把這些破爛拿回去。」

  整整一個鐘頭在絕無聲息的沉寂中過去了。那老人和老姑娘背對背坐著,各自想著各自的事,也許正是同一件事。

  一個鐘頭過後,吉諾曼姑奶奶說:

  「出色!」

  過了一會,馬呂斯出現了。他剛回來。在跨進門以前,他便望見他外祖父手裡捏著一張他的名片,看著他進來了,便擺出豪紳們那種笑裡帶刺、蓄意挖苦的高傲態度,喊著說:

  「了不起!了不起!了不起!了不起!了不起!你現在居然是爵爺了。我祝賀你。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呀?」

  馬呂斯臉上微微紅了一下,回答說:

  「這就是說,我是我父親的兒子。」

  吉諾曼先生收起笑容,厲聲說道:

  「你的父親,是我。」

  「我的父親,」馬呂斯低著眼睛,神情嚴肅的說,「是一個謙卑而英勇的人,他曾為共和國和法蘭西光榮地服務,他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時代中一個偉大的人,他在野營中生活了一個世紀的四分之一的時間,白天生活在炮彈和槍彈下,夜裡生活在雨雪下和泥淖中,他奪取過兩面軍旗,受過二十處傷,死後卻被人遺忘和拋棄,他一生只犯了一個錯誤,那就是:他過於熱愛兩個忘恩負義的傢伙,祖國和我!」

  這已不是吉諾曼先生所能聽得進去的了。提到「共和國」這個詞時,他站起來了,或者,說得更恰當些,他豎起來了。馬呂斯剛才所說的每一句話,在那老保王派臉上所產生的效果,正如一陣陣從鼓風爐中吹到熾炭上的熱氣。他的臉由陰沉變紅,由紅而紫,由紫而變得烈焰直冒了。

  「馬呂斯!」他吼著說,「荒唐孩子!我不知道你父親是什麼東西!我也不願知道!我不知他幹過什麼!我不知道這個人!但是我知道,在這夥人中,沒有一個不是無賴漢!全是些窮化子、凶手、紅帽子、賊!我說全是!我說全是!我可一個也不認識!我說全是,你聽見了沒有,馬呂斯!你明白了嗎,你是爵爺,就和我的拖鞋一樣!全是些替羅伯斯庇爾賣命的匪徒!全是些替布─宛─納─巴賣命的強盜!全是些背叛了,背叛了,背叛了他們的正統的國王的叛徒!全是些在滑鐵盧見了普魯士人和英格蘭人便連忙逃命的膽小鬼!瞧!這就是我所知道的。假使您的令尊大人也在那裡面,那我可不知道,我很生氣,活該,您的僕人!」

  這下,馬呂斯成了熾炭,吉諾曼先生成了熱風了。馬呂斯渾身戰慄,他不知道怎麼辦,他的腦袋冒火了。他好像是個望著別人把聖餅滿地亂扔的神甫,是個看見過路人在他偶像身上吐唾沫的僧人。在他面前說了這種話而不受處罰,那是不行的。但是怎麼辦呢?他的父親剛才被別人當著他的面踐踏了一陣,被誰?被他的外祖父。怎樣才能為這一個進行報復而不冒犯那一個呢?他不能侮辱他的外祖父,卻又不能不為父親雪恥。一方面是座神聖的孤墳,一方面是滿頭的白髮。這一切在他的腦子裡迴旋衝突,他頭重腳輕,搖搖欲倒,接著,他抬起了眼睛,狠狠盯著他的外祖父,霹雷似的吼著說:

  「打倒波旁,打倒路易十八,這肥豬!」

  路易十八死去已四年,但是他管不了這麼多。

  那老頭兒,臉原是鮮紅的,突然變得比他的頭髮更白了。他轉身對著壁爐上的一座德.貝里公爵先生【註:當時法國國王查理十世的兒子,保王黨都認他為王位繼承人。】的半身像,用一種奇特的莊重態度,深深鞠了一躬。隨後,他從壁爐到窗口,又從窗口到壁爐,緩緩而肅靜地來回走了兩次,穿過那客廳,像個活的石人一樣,壓得地板嘎嘎響。在第二次走回來時,他向著他那個像一頭在衝突面前發呆的老綿羊似的女兒彎下腰去,帶著一種幾乎是鎮靜的笑容對她說:

  「像那位先生那樣的一位爵爺和像我這樣的一個老百姓是不可能住在同一個屋頂下面的。」

  接著,他突然挺直身體,臉色發青,渾身發抖,橫眉切齒,額頭被盛怒的那種駭人的光芒所擴大,伸出手臂,指著馬呂斯吼道:

  「滾出去。」

  馬呂斯離開了那一家。

  第二天,吉諾曼先生對他的女兒說:

  「您每隔六個月,寄六十皮斯托爾【註:法國古幣,相當於十個利弗。】給這吸血鬼,從今以後,您永遠不許再向我提到他。」

  由於還有大量餘怒要消,但又不知怎麼辦,他便對著他的女兒連續稱了三個多月的「您」。

  至於馬呂斯,他氣沖沖地走出大門。有件應當提到的事使他心中的憤慨更加加重了。在家庭的變故中,往往會遇到這類陰錯陽差的小事,使情況變得更複雜。錯誤雖未加多,冤仇卻從而轉深了。那妮珂萊特,當她在外祖父吩咐下,匆匆忙忙把馬呂斯的那些「破爛」送回他屋子裡去時,無意中把那個盛上校遺書的黑軋花皮圓匣子弄丟了,也許是掉在上頂樓去的樓梯上了,那地方原是不見陽光的。那張紙和那圓匣子都無法再找到。馬呂斯深信「吉諾曼先生」──從那時起他便不再用旁的名稱稱呼他了──已把「他父親的遺囑」仍在火裡去了。上校寫的那幾行字,原是他背熟了的,因此,他並無所失。但是,那張紙,那墨跡,那神聖的遺物,那一切,是他自己的心。而別人是怎樣對待它的?

  馬呂斯走了,沒有說去什麼地方,也不知道有什麼地方可去,身邊帶著三十法郎、一隻錶、一個裝日常用具和衣服的旅行袋。他雇了一輛街車,說好按時計費,漫無目的地向著拉丁區走去。

  馬呂斯會怎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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