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馬呂斯遇到一個神祕男子
夏季過去了,秋季也過了,冬季到了。白先生和那姑娘都沒有去過盧森堡公園。馬呂斯只有一個念頭,再見到那張溫柔和令人拜倒的臉兒。他無時不找,無處不找,可是什麼也沒有找著。他已不是那個以一腔熱忱夢想著未來的馬呂斯,那個頑強、熱烈、堅定的漢子,對命運的大膽挑戰者,有著建造空中重樓疊閣的頭腦,一個計劃、遠謀、豪情、思想、壯志滿懷的青年,而是一條喪家之犬。他已陷在一籌莫展的苦境裡。完了。工作使他反感,散步使他疲倦,孤獨使他煩惱;廣大的天地從前是如此充滿形相、光彩、聲音、啟導、遠景、見識和教育的,現在在他眼裡竟成了一片空虛。他彷彿覺得一切全消失了。
他老在想,因為他不能不想,但是他已不能再感到想的樂趣。對他的思想向他不斷低聲建議的一切,他都黯然回答說:
「有什麼意義?」
他不停地埋怨自己。當初我為什麼要去跟她?那時我能看見她,便已那麼快樂了。她望著我,難道這不是已很了不起嗎?看神氣,她在愛我。難道這還不美滿嗎?我還有什麼可希求的呢?這以後已不會再有什麼。我太傻了,是我錯了。等等。他從不把他的心事洩露給古費拉克,這是他的性格,但是古費拉克多少猜到了一點,這也是他的性格,古費拉克開始祝賀他有了意中人,同時也感到這事來得突兀,隨後,看見馬呂斯那麼苦悶,他終於對他說:「我看你這人太簡單,只有獸性。來,到茅廬去走走!」
一次,馬呂斯見到九月天美麗的陽光,滿懷信心,跟著古費拉克、博須埃和格朗泰爾去參加索城的舞會,希望──多美的夢!──能有機會在那裡遇見她。當然,他沒有見到他尋找的人兒。「可是丟了的女人總能在這裡找到的嘛。」格朗泰爾獨自嘟囔著。馬呂斯把他的朋友甩在舞會裡,孤孤單單地走回家去了,摸著黑路,渾身疲倦,腦子發燒,眼睛憂鬱,一輛一輛從舞會回來的車輛滿載著盡情歌唱的人從他身邊經過,他聽到那種歡樂的聲音,嗅到車輪捲起的塵土,感到非常煩亂,心灰意懶地呼吸著路旁核桃樹的澀味來清醒自己的頭腦。
他開始過著越來越狐獨的生活,徬徨,沮喪,完全陷在內心的苦痛裡,好像籠中狼那樣,在他的悲戚中走去走來,四處張望那不在眼前的意中人,被愛情搞得暈頭轉向。
另一次,他遇見一個人,給了他一種異樣的感受。他在殘廢軍人院路附近的那些小街上,劈面遇見一個衣著像工人模樣的男子,戴一頂長簷鴨舌帽,露出幾綹雪白的頭髮。馬呂斯瞥見那些白髮,感到美得出奇,只見那人一步一步慢慢走著,好像心事重重,沉浸在憂傷的遐想裡。說也奇怪,他彷彿認出了那人便是白先生。同樣的頭髮,同樣的側面輪廓,至少露出在帽簷下的那部分是同樣的,同樣的走路姿態,只是比較憂鬱些。但是為什麼穿這身工人服呢?這怎麼解釋?為什麼要喬裝?馬呂斯見了心裡非常驚訝。當他的心情安定下來後,他的第一個動作便是去追那人,誰知他這次不會抓住他所尋找的線索呢?總之,應當跑到他近處去看個清楚,打破這悶葫蘆。可是他的念頭轉得太遲,那人已不在那裡了。他走進了一條橫巷,馬呂斯沒有能再看見他。這次邂逅使他回想了好幾天,印象才淡薄下去。他心裡想道:「不用大驚小怪,這也許只是個相貌相像的人罷了。」
※※※
二 發 現
馬呂斯一直住在戈爾博老屋裡,從不留意旁人的事。
當時住在那棟破房子裡的,確實也只有他和容德雷特一家,再沒有旁人;容德雷特便是他上次代為償清房租的那人,他卻從來沒有和那兩老或那兩個女兒談過話。其他的房客都早已搬了,死了,或是因欠付租金而被攆走了。
那個冬季裡的一天,太陽在午後稍稍露了一下面,那天正是二月二日,古老的聖燭節【註:基督教徒紀念耶穌初次謁廟的日子,這天,教堂裡遍燃蠟燭。】的日子,這種騙人的太陽往往帶來六個星期的寒冷,並曾觸發過馬蒂厄.朗斯貝爾的靈感,使他留下了兩句夠得上稱為古典的詩句:
大晴或小晴,
群熊返山洞。
馬呂斯那天卻走出了他的洞,天已快黑了,正是去吃晚飯的時候,因為飯總得要吃點,唉!想像的愛情的不治之症!
他正跨出門坎,布貢媽當時也正在掃地,一面嘴裡說看這幾句值得回憶的獨白:
「有什麼東西是便宜的,現在?全是貴的。只有世上的痛苦是便宜的,它一文也不值,這世上的痛苦!」
馬呂斯慢慢地沿著大路,朝便門方向往聖雅克街走去。他正低著頭想心事。
忽然,在迷霧中,他覺得有人撞了他一下,他回過頭,看見兩個衣服破爛的年輕姑娘,一個瘦長,一個較矮,兩人都喘著氣,慌慌張張,飛快地朝前走,好像怕人追上,要逃跑似的。她們向他迎面跑來,沒看見他,到身邊便碰了他一下。馬呂斯在昏暗的暮色中看見她們那蠟黃的臉,頭髮散亂,抓著兩頂不成形的包頭帽子,拖著兩條稀爛的裙,赤腳。她們邊跑邊談。大的那個用極低的聲音說:
「巡邏的來了,差點兒銬住了我。」
另一個回答:「我望見他們,我就溜呀,溜呀,溜呀!」
通過那種醜惡的黑話,馬呂斯懂得:憲兵或市警幾乎逮捕了那兩個孩子,兩個孩子卻逃跑了。
她們深入到他背後路旁的大樹下去了,只見一種隱隱的微光漸漸消失的黑暗中。
馬呂斯停下來望了一會兒。
他正要繼續往前走,卻看見他腳邊地上有個灰色小包,他彎下腰去拾了起來。那是一種類似信封的東西,裡面裝的好像是紙。
「哼,」他說,「沒準是那兩個窮娃子掉的!」
他轉身喊,沒有喊住她們,他想她們已經走遠了,便把那紙包揣在衣袋裡,去吃晚飯。
走到半路,在穆夫達街的一條窄巷裡,他看見一個孩子的棺材,蓋一條黑布,放在三張椅子上,並點著一支蠟燭。暮色中的那兩個女孩回到了他的腦子裡。他想道:
「可憐的母親們!有一件比看見親生兒女死去更傷心的事,那便是看著他們活受苦。」
隨後,這些使他觸景生情的陰慘事兒從他的腦子裡消失了,他重新回到他慣常的憶念中。他又開始想著在盧森堡公園晴光麗日的樹影中度過的六個月。
「我的生活變得多麼暗淡!」他心裡想,「隨時都有年輕姑娘出現在我眼前。可是從前我覺得她們全是天使,而現在覺得她們全是妖精。」
※※※
三 四 臉 人
晚上,他正要脫衣去睡,手在上衣口袋裡碰到他在路上拾的那包東西。他早已把它忘了,這時才想起,打開來看看,會有好處的,包裡也許有那兩個姑娘的住址,要是確是屬於她們的話;而且,不管怎樣,總能找到一些必要的線索,好把它歸還失主。
他打開了那信封。
那信封原是敞著口的,裡面有四封信,也都沒有封上。
四封信上都寫好了收信人的姓名地址。
從每封信裡都發出一種惡臭的菸味。
第一封信上的姓名地址是:「夫人,格呂什雷侯爵夫人,眾議院對面的廣場,第……號。」
馬呂斯心想他也許能從這裡面得到他要找的線索,況且信沒有封口,拿來唸唸似乎沒有什麼不妥當。
信的內容是這樣的:
侯爵夫人:
悲天敏人之心是緊密團結社會的美德。請夫人大展基督教徒的敢情,慈悲一望區區,在下是一名西班牙人士,因忠心現身於神聖的正桶事業而糟受犧牲,付出了自己的血,貢現了自己的全部錢財,原為衛護這一事業,而今日竟處於極其窮苦之中。夫人乃人人欽仰之人,必能解襄相助,為一有教育與榮譽,飽嘗刀傷而萬分痛苦的軍人保全其性命。在下預先深信侯爵夫人必能滿懷人道,對如此不幸的國人發生興趣。國人祈禱,一定必應,國人永遠敢激,以保動人的回憶。
不勝尊敬敢謝之至。專此敬上
夫人!
堂.阿爾瓦內茨,西班牙泡兵隊長,留法避難保王黨,為國旅行,因中頭短缺經濟,無法前進。
寄信人簽了名,卻沒有附地址。馬呂斯希望能在第二封信裡找到地址。這一封的收信人是:「夫人,蒙維爾內白爵夫人,卡塞特街,九號。」
馬呂斯念道:
白爵夫人:
這是一個有六個孩子的一家之母,最小的一個才八個月。我從最後一次分免以來便病到了,丈夫五個月以來便遣棄了我,舉目無錢,窮苦不甚。
白爵夫人一心指望,不勝敬佩之至,
夫人,
婦人巴利查兒。
馬呂斯轉到第三封,那也是一封求告的信,信裡寫道:
巴布爾若先生:
選舉人,帽襪批發商,
聖德尼街,鐵器街轉角。
我允許我自己寄這封信給您,以便請求您以您的同晴心同意給我以那種寶貴的關懷,並請求您對一個剛才已經寄了一個劇本給法蘭西劇院的文人發生興趣。那是個歷史提材,劇晴發生在帝國時代的奧弗涅。至於風格,我認為,是自然的,短小精悍,應當能受到一點站揚。有幾首唱詞,分在四處。滑機,嚴肅,出人意料之中,又加以人物姓格的變化,並少微帶點浪漫主義色彩,輕巧地散布在神祕進行的劇晴當中,經過多次驚心觸目的劇晴轉變以後,又在好幾下子色彩鮮明的場景之中,加以結束。
我的主要目的是為了滿足逐漸振奮本世紀人心的欲望,就是說,時毛風氣,那種離奇多變,幾乎隨著每一次新風而轉向的測風旗。
雖有這些優點,我仍有理由擔心那些特權作家的自私心,妒嫉心,是否會把我逐出劇院,因為我深深了解人們是以怎樣的苦水來灌溉新進的。
巴布爾若先生,您是以文學作家的賢明保護人著名的,您這一正確的名氣鼓勵著我派我的女兒來向您陳述我們在冬天沒有麵包沒有火的窮苦晴況。我之所以要向您說我懇求您接受我要以我的這個劇本和我將來要寫的劇本來向您表達我的敬佩心晴,那是因為我要向您證明我是多麼熱望能受到您的屁護並能得到以您的大名來光耀我的作品的榮幸。萬一您不見棄,肯以您的最微薄的捐獻賜給於我,我將立即著手寫出一個韻文劇本,以便向您表達我的敢激心晴。這個劇本,我將怒力盡可能地寫得十全十美,並將在編入歷史劇的頭上以前,在上演以前,呈送給您。
以最尊敬的敬意謹上,
巴布爾若先生和夫人。
尚弗洛,文學家。
再啟者:哪怕只是四十個蘇。
我不能親來領教,派小女代表,務請原諒,這是因為,唉!一些焦人的服裝問提不允許我出門……
馬呂斯最後展讀第四封。這是寫給「聖雅克.德.奧.巴教堂的行善的先生」的。它裡面有這幾行字:
善人:
假使您不見棄,肯陪著我的女兒,您將看見一種窮苦的災難,我也可以把我的證件送給您看。
您的慷慨的靈魂在這幾行字的景相面前,一定能被一種敏切的行善心晴所敢動,因為真正的哲學家總能隨時敢到強烈的激動。
想必您,心腸慈悲的人,也同意我們應當忍受最嚴酷的缺乏,並且,為了得到救濟,要獲得當局的證實,是相當痛苦的,彷彿我們在等待別人來解除窮困的時候,我們便沒有叫苦和餓死的自由似的。對於一部分人,命運是殘酷無晴的,而對於另一部分人,又過於慷慨或過於愛護。
我淨候您的降臨或您的捐現,假使承您不棄,我懇求您同意接受我的最尊敬的敢晴,我有榮幸做您的,
確實崇高的人,
您的極卑賤
和極恭順的僕人,
白.法邦杜,戲劇藝術家。
馬呂斯讀完四封信以後,並不感到有多大的收獲。
首先,四個寫信人全沒有留下地址。
其次,四封信看去好像出自四個不同的人,堂.阿爾瓦內茨、婦人巴利查兒、詩人尚弗洛和戲劇藝術家法邦杜,但是有一點很費解:四封信的字跡是一模一樣的。
如果不認為它們來自同一個人,又怎能解釋呢?
此外,還有一點也能證明這種猜測是正確的:四封信的信紙,粗糙,發黃,是一樣的,菸味是一樣的,並且,雖然寫信人有意要使筆調各不相同,可是同樣的錯別字卻一再出現在四封信裡,文學家尚弗洛並不比西班牙隊長顯得高明些。
挖空心思去猜這啞謎,未免太不值得。如果這不是別人遺失的東西,便像是故意用它來捉弄人似的。馬呂斯正在苦悶中,沒有心情來和偶然的惡作劇認真,也不打算投入這場彷彿是由街頭的石塊出面邀請他參加的遊戲。他感到那四封信在和他開玩笑,要他去捉迷藏。
況且,也無法肯定這幾封信確是屬於馬呂斯在大路上遇見的那兩個年輕姑娘的。總之,這顯然是一疊毫無價值的廢紙。
馬呂斯把它們重行插入信封,全部丟在一個角落裡,睡覺去了。
早上七點左右,他剛起床,用過早點,正準備開始工作,忽然聽到有人輕輕敲他的房門。
因為他屋裡一無所有,所以他從不取下他的鑰匙,除非他有緊急工作要做,才鎖房門,那也是很少有的。並且,他即使不在屋裡,也把鑰匙留在鎖上,「您會丟東西的。」布貢媽常說。
「有什麼可丟的?」馬呂斯回答。可是事實證明,一天他真丟過一雙破靴,布貢媽大為得意。
門上又響了一下,和第一下同樣輕。
「請進。」馬呂斯說。
門開了。
「您要什麼,布貢媽?」馬呂斯又說,眼睛沒有離開他桌上的書籍和抄本。
一個人的聲音,不是布貢媽的,回答說:
「對不起,先生……」
那是一種啞、破、緊、糙的聲音,一種被酒精和白乾弄沙了的男子聲音。
馬呂斯連忙轉過去,看見一個年輕姑娘。
※※※
四 窮苦中的一朵玫瑰
一個極年輕的姑娘站在半開著的門口。那間破屋子的天窗正對著房門,昏暗的光從上面透進來,照著姑娘的臉。那是個蒼白、瘦弱、枯乾的人兒,她只穿了一件襯衫和一條裙,裸露的身子凍得發抖。一根繩子代替腰帶,另一根繩子代替帽子,兩個尖肩頭從襯衫裡頂出來,淋巴液色的白皮膚,滿是塵垢的鎖骨,通紅的手,嘴半開著,兩角下垂,缺著幾個牙,眼睛無神,大膽而下賤,體形像個未長成的姑娘,眼神像個墮落的老婦,五十歲和十五歲混在一起,是一個那種無一處不脆弱而又令人畏懼,叫人見了不傷心便要寒心的人兒。
馬呂斯站了起來,心裡顫抖抖的,望著這個和夢中所見的那種黑影相似的人。
尤其令人痛心的是,這姑娘並非生來便是應當變醜的,在她童年的初期,甚至還是生得標緻的。青春的風采也仍在墮落與貧苦所招致的老醜中苦苦掙扎。美的餘韻在這張十六歲的臉上尚存有奄奄一息,正如隆冬拂曉消失在醜惡烏雲後面的慘淡朝輝。
這張臉在馬呂斯看來並不是完全陌生的。他覺得還能回憶起在什麼地方見到過。
「您要什麼,姑娘?」他問。
姑娘以她那酗酒的苦役犯的聲音回答說:
「這兒有一封信是給您的,馬呂斯先生。」
她稱他馬呂斯,毫無疑問,她要找的一定是他了,可是這姑娘是什麼人?她怎麼會知道他的名字呢?
不經邀請,她便走進來了。她果斷地走了進來,用一種叫人心裡難受的鎮靜態度望著整個屋子和那張散亂的床。她赤著腳,裙子上有不少大窟窿,露出她的長腿和瘦膝頭。她正冷得發抖。
她手裡真捏著一封信,交給了馬呂斯。
馬呂斯拆信時,注意到信封口上那條又寬又厚的麵糊還是溼的,足見不會來自很遠的地方。他唸道:
我可愛的鄰居,青年人:
我已經知道您對我的好處,您在六個月以前替我付了一個季度的租金。我為您祝福,青年人。我的大閨女將告訴您:「兩天了,我們沒有一塊麵包,四個大人,內人害著病。」假使我在思想上一點也不悲關,我認為應當希望您的慷慨的心能為這個報告實行人道化,並將助我的願望強加於您,惠我以輕薄的好事。
我滿懷對於人中善士應有的突出的敬意。
容德雷特。
再啟者:小女淨候您的吩咐,親愛的馬呂斯先生。
馬呂斯見了這封信,像在黑洞裡見到了燭光,從昨晚起便困惑不解的謎,頓時全清楚了。
這封信和另外那四封,來自同一個地方。同樣的字跡,同樣的筆調,同樣的別字,同樣的信紙,同樣的菸草味兒。一共五封信,五種說法,五個人名,五種簽字,而只有一個寫信人。西班牙隊長堂.阿爾瓦內茨、不幸的巴利查兒媽媽、詩人尚弗洛、老戲劇演員法邦杜,這四個人全叫做容德雷特,假使這容德雷特本人確實是容德雷特的話。
馬呂斯住在這棟破房子裡已有一段相當長的時間了,我們說過,他只有很少的機會能見到,也只能說略微見到,他那非常卑賤的鄰居。他的精神另有所注,而精神所注的地方也正是目光所注之處。他在過道裡或樓梯上靠近容德雷特家的人對面走過應當不止一次,但是對他來說,那只是些幢幢人影而已,他在這方面是那麼不經心,所以昨晚在大路上碰到那兩個容德雷特姑娘,竟沒有認出是她們──顯然是她們兩個。剛才這一個走進了他的屋子,他也只是感到又可厭又可憐,同時恍惚覺得自己曾在什麼地方遇見過她。
現在他看清楚了一切。他認識到他這位鄰居容德雷特處境困難,依靠剝削那些行善人的布施來維持生活。他搜集一些人名地址,挑出一些他認為有錢並且肯施小恩小惠的人,捏造一些假名寫信給他們,讓他的兩個女孩冒著危險去送信。想不到這個做父親的竟走到了不惜犧牲女兒的地步,他是在和命運進行一場以兩個女兒為賭注的賭博。馬呂斯認識到,從昨晚她們的那種逃跑的行徑,呼吸促迫的情形,驚慌的樣子,以及從她們嘴裡聽到的粗鄙語言來看,極可能這兩個不幸的娃子還在幹著一種人所不知的曖昧的事,而從這一切產生出來的後果,是人類社會的現實,兩個既不是孩子,也不是姑娘,也不是婦人的悲慘生物,兩個那種由艱苦貧困中產生出來的不純潔而天真的怪物。
一些令人痛心的生物,無所謂姓名,無所謂年齡,無所謂性別,已不再能辨別什麼是善什麼是惡,走出童年,便失去世上的一切,不再有自由,不再有貞操,不再有責任。昨天才吐放今日便枯萎的靈魂,正如那些落在街心的花朵,濺滿了汙泥,只等一個車輪來碾爛。
可是,正當馬呂斯以驚奇痛苦的目光注視著她時,那姑娘卻像個幽靈,不管自己衣不蔽體,在他的破屋子裡無所顧忌地來回走動。有時,她那件披開的、撕裂的襯衫幾乎落到了腰際。她搬動椅子,她移亂那些放在抽斗櫃上的盥洗用具,她摸摸馬呂斯的衣服,她翻看每個角落裡的零星東西。
「嘿!」她說,「您有一面鏡子。」
她還旁若無人地低聲哼著鬧劇裡一些曲調的片斷,一些瘋瘋癲癲的疊句,用她那沙啞的嗓子哼得慘不忍聞。從這種沒有顧忌的行動裡冒出了一種無以名之的叫人感到拘束、擔心、丟人的味兒。無恥也就是可恥。
望著她在這屋子裡亂走亂動──應當說亂飛亂撲,像個受陽光驚擾或是斷了一個翅膀的小鳥,確是再沒有什麼比這更使人愁慘的了。你會感到在另外一種受教育的情況下或另一種環境中,姑娘這種活潑自在的動作也許還能給人以溫順可愛的印象。在動物中,一個生來要成為白鴿的生物是從來不會變成猛禽的。這種事只會發生在人類中。
馬呂斯心裡暗暗這樣想著,讓她行動。
她走到桌子旁邊,說:
「啊!書!」
一點微光透過她那雙昏暗的眼睛。接著,她又說──她的語調顯出那種能在某方面表現一下自己一點長處的幸福,這是任何人都不會感覺不到的:
「我能唸書,我。」
她興沖沖地拿起那本攤開在桌上的書,並且唸得相當流利:
「……博丹將軍接到命令,率領他那一旅的五連人馬去奪取滑鐵盧平原中央的烏古蒙古堡……」
她停下來說:
「啊!滑鐵盧!我知道這是什麼。這是從前打仗的地方。我父親到過那裡。我父親在軍隊裡待過。我們一家人是地地道道的波拿巴派,懂吧!那是打英國佬,滑鐵盧。」
她放下書,拿起一支筆,喊道:
「我也能寫字!」
她把那支筆蘸上墨水,轉回頭望著馬呂斯說:
「您要看嗎?瞧,我來寫幾個字看看。」
他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她已在桌子中間的一張紙上寫了「雷子來了」這幾個字。
接著,丟下筆,說:
「我沒有拼寫錯。您可以瞧。我們受過教育,我的妹子和我。我們從前不是現在這個樣子。我們沒有打算要當……」
說到這裡,她停住了,她那陰慘無神的眼睛定定地望著馬呂斯,繼又忽然大笑,用一種包含著被一切獸行憋在心頭的一切辛酸苦楚的語調說道:
「呸!」
接著,她又用一個輕快的曲調哼著這樣的句子:
我餓了,爸爸,
沒得吃的。
我冷呀,媽媽,
沒有穿的。
嗦嗦抖吧,
小羅羅。
哭鼻子吧,
小雅各。
她還沒有哼完這詞兒,又喊著說:
「您有時也去看戲嗎,馬呂斯先生?我,我是常去的。我有一個個弟弟,他和那些藝術家交上了朋友,他時常拿了入場券送給我。老實說,我不喜歡邊廂裡的那種條凳。坐在那裡不方便,不舒服。有時人太擠了,還有一些人,身上一股味兒怪難聞的。」
隨後,她仔細端詳馬呂斯,表現出一種奇特的神情,對他說:
「您知道嗎,馬呂斯先生?您是個非常美的男子。」
他倆的心裡同時產生了同一思想,使她笑了出來,也使他漲紅了臉。
她挨近他身邊,把一隻手放在他的肩上說:
「您從不注意我,但是我認識您,馬呂斯先生。我常在這兒的樓梯上遇見您。有幾次,我到奧斯特里茨那邊去遛彎兒,我還看見您走到住在那裡的馬白夫公公家去。這對您很合適,您這頭蓬蓬鬆鬆的頭髮。」
她想把她說話的聲音裝得非常柔和,結果卻只能發出極沉的聲音。一部分字消失在從喉頭到嘴唇那一段路上了,活像在一個缺弦的鍵盤上彈琴。
馬呂斯慢慢地向後退。
「姑娘,」他帶著冷淡的嚴肅神情說,「我這兒有一個包,我想是您的。請允許我拿還給您。」
他便把那包著四封信的信封遞了給她。
她連連拍手,叫道:
「我們四處都找遍了,找不到!」
於是她連忙接過那紙包,打開那信封,一面說:
「上帝的上帝!我們哪裡沒有找過,我的妹子和我!您倒把它找著了!在大路上找著的,不是嗎?應當是在大路上吧?您瞧,是我們在跑的時候丟了的。是我那寶貝妹子幹的好事。回到家裡,我們找不著了。因為我們不願挨揍,挨揍沒有什麼好處,完全沒有什麼好處,絕對沒有什麼好處,我們便在家裡說,我們已把那些信送到了,人家對我們說:『去你們的!』想不到會在這兒,這些倒楣信!您從哪裡看出了這些信是我的呢?啊!對,看寫的字!那麼昨晚我們在路上碰著的是您了。我們看不見,懂嗎!我對我妹子說:『是一位先生吧?』我妹子對我說:『我想是一位先生!』」
這時,她展開了那封寫給「聖雅克.德.奧.巴教堂的行善的先生」的信。
「對!」她說,「這便是給那望彌撒的老頭的。現在正是時候。我去送給他。他也許能有點什麼給我們去弄一頓早飯吃吃。」
隨後,她又笑起來,接著說:
「您知道我們今天要是有早飯吃的話,會怎樣嗎?會這樣:我們會在今天早上把前天的早飯、前天的晚飯、昨天的早飯、昨天的晚飯,做一頓同時全吃下去。嘿!天曉得!你還不高興,餓死活該!狗東西!」
這話促使馬呂斯想起了這苦娃子是為了什麼到這屋子裡來找他的。
他掏著自己的背心口袋,什麼也掏不出。
那姑娘繼續往下說,彷彿她已忘了馬呂斯在她旁邊:「有時我晚上出去。有時我不回家。在搬到這兒來住以前,那年冬天,我們住在橋拱下面。大家擠做一團,免得凍死。我的小妹妹老是哭。水,這東西,見了多麼寒心!當我想到要把自己淹死在水裡,我說:『不,這太冷了。』我可以隨意四處跑,有時我便跑去睡在陰溝裡。您知道嗎,半夜裡,我在大路上走著時,我看見那些樹,就像是些大鐵叉,我看見一些漆黑的房子,大得像聖母院的塔,我以為那些白牆是河,我對自己說:『嘿!這兒也是水。』星星好像是紮著彩的紙燈籠,看去好像星星也冒煙,要被風吹熄似的。我的頭暈了,好像有好多匹馬在我耳朵裡吹氣。儘管是在半夜裡,我還聽見搖手風琴的聲音,紗廠裡的機器聲,我也搞不清楚還有什麼聲音了,我。我覺得有人對我砸石頭,我也不管,趕緊逃,一切都打轉兒,一切都打轉兒。肚子裡沒吃東西,這真好玩。」
她又呆呆地望著他。
馬呂斯在他所有的衣袋裡掏了挖了好一陣,終於湊集了五個法郎和十六個蘇。這是他當時的全部財富。「這已夠我今天吃晚飯的了,」他心裡想,「明天再說。」他留下了十六個蘇,把五法郎給那姑娘。
她抓住錢。說道:
「好呀,太陽出來了。」
這太陽好像有能力融化她腦子裡的積雪,把她的一連串黑話像雪崩似的引了出來,她繼續說道:
「五個法郎!亮晶晶的!一枚大頭!在這破窯裡!真棒!您是個好孩子。我把我的心送給你。我們可以打牙祭了!喝兩天酒了!吃肉了!燉牛羊雞鴨大鍋肉了!大吃大喝!還有好湯!」
她把襯衣提上肩頭,向馬呂斯深深行了個禮,接著又作了個親昵的手勢,轉身朝房門走去,一面說道:
「再見,先生。沒有關係。我去找我的老頭子。」
走過抽斗櫃時,她看見那上面有一塊在塵土中發黴的乾麵包殼,她撲了上去,拿來一面啃,一面嘟囔:
「真好吃!好硬喲!把我的牙也咬斷了!」
隨後她出去了。
※※※
五 天生的賊眼
馬呂斯五年來一直生活在窮困、艱苦、甚至痛苦中,他忽然發現自己還一點沒有認識到什麼是真正的悲慘生活。真正的悲慘生活,他剛才見到了一下。那便是剛才在他眼前走過的那個幽靈。單看到男子的悲慘生活並不算什麼,應當看看婦女的悲慘生活;單看到婦女的悲慘生活也不算什麼,還得看看孩子的悲慘生活。
當一個男子走到窮途末路時,他同時也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遭殃的是他周圍的那些沒有自衛能力的人!工作、工資、麵包、火、勇氣、毅力,他一下子全沒有了。太陽的光彷彿已在他體外熄滅,精神的光也在他體內熄滅,在黑暗中,男子遇到婦女和孩子的軟弱,便殘暴地強逼她們去幹汙賤的勾當。
因此任何傷天害理的事都是可能的。絕望是由脆薄的隔板圈住的,這些隔板,每一片又都緊接著邪惡和罪行。健康,青春,尊嚴,幼弱聖潔的身體髮膚,不甘屈辱的羞惡心情,童貞,清白,靈魂的這層護膜,都一齊遭受了這隻摸索出路而碰到汙穢也就安於汙穢的手的窮凶極惡的蹂躪。父母、兒女、兄弟、姊妹、男子、婦人和女孩,幾乎像一種礦物的結構,互相攙雜粘附在這種不分性別、血統、年齡、醜行、天真的溷濁汙池裡。他們彼此背靠著背,蹲在一種黑洞似的命運裡。他們淒惶酸楚地面面相覷。啊,這些不幸的人們!他們的臉多麼蒼白!他們身上是多麼冷!他們好像是住在一個比我們離太陽更遠的星球上。
這姑娘在馬呂斯看來好像是從鬼域裡派來的。
她為他顯示了黑暗世界的另一個完全不同的醜惡面。
馬呂斯幾乎譴責自己,不該那樣終日神魂顛倒,不能自拔於兒女痴情,而對自己的鄰居,直到如今,卻還不曾瞧過一眼。為他們代付房租,那是一種機械動作,人人都能做到的,但是馬呂斯應當做得更好一些。怎麼!他和那幾個窮苦無告的人之間只有一牆相隔,他們過著摸黑的生活,被隔絕在大眾的生活之外,他和他們比鄰而居,如果把人類比作鏈條,那麼他,可以說是他們在人類中接觸到的最後一環了,他聽見他們在他身邊生活,應當說,在他身邊喘息,而他竟熟視無睹!每天,每時每刻,隔著牆,他聽到他們在來回走動,說話,而他竟充耳不聞!在他們說話時,有呻吟哭泣的聲音,而他竟無動於衷!他的思想在別處,在幻境中,在不可能的好夢中,在縹緲的愛情中,在痴心妄想中,可是,有一夥人。從耶穌基督來說,和他是同父弟兄,從人民來說,和他是同胞弟兄,而這些人竟在他的身旁作殊死掙扎!作絕望的殊死掙扎!他甚至是他們的苦難的因素,加深了他們的苦難。因為,假使他們有另一個鄰居,一個不這麼愚痴而比較關切的鄰居,一個樂於為善的普通人,顯然,他們的窮困情況會被注意到,苦痛的跡象會被察覺到,他們也許早已得到照顧,脫離困境了!看上去他們當然很無恥,很腐敗,很骯髒,甚至很可恨,但是摔倒而不墮落的人是少有的,況且不幸的人和無恥的人往往在某一點上被人混為一談,被加上一個籠統的名稱,置人於死地的名稱:無賴,這究竟是誰的過錯呢?再說,難道不是在陷落越深時救援便應當越有力嗎?
馬呂斯一面這樣訓斥自己──因為馬呂斯和所有心地真正誠實的人一樣,時常會自居於教育家的地位,對自己進行過分的責備──一面望著把他和容德雷特一家隔開的牆壁,彷彿他那雙不勝憐憫的眼睛能穿過隔牆去溫暖那些窮苦人似的。那牆是一層薄薄的敷在窄木條和小梁上的石灰,並且,我們剛才已經說過,能讓人在隔壁把說話的聲音和每個人的嗓音完全聽得清清楚楚。只有像馬呂斯那樣睜著眼做夢的人才會久不察覺。牆上也沒有糊紙,無論在容德雷特的一面或馬呂斯的一面都是光著的,粗糙的結構赤裸裸暴露在外面。馬呂斯,幾乎是無意識地仔細研究著這隔層,夢想有時也能和思想一樣進行研究,觀察,忖度。他忽然站了起來,他剛剛發現在那上面,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個三角形的洞眼,是由三根木條構成的一個空隙。堵塞這空隙的石灰已經剝落,人立在抽斗櫃上,便能從這窟窿看到容德雷特的破屋裡。仁慈的人是有並且應當有好奇心的。這個洞眼正好是個賊眼。以賊眼窺察別人的不幸而加以援助,這是可以允許的。馬呂斯想道:「何妨去看看這人家,看看他們的情況究竟是怎樣的。」
他跳上抽斗櫃,把眼睛湊近那窟窿,望著隔壁。
※※※
六 窮 窟
城市,一如森林,有它們最惡毒可怕的生物的藏身洞。不過,在城市裡,這樣躲藏起來的是凶殘、汙濁、卑微的,就是說,醜的;在森林裡,躲藏起來的是凶殘、猛烈、壯偉的,就是說,美的。同樣是洞,但是獸洞優於人洞。野窟勝於窮窟。
馬呂斯看見的是個窮窟。
馬呂斯窮,他的屋子裡也空無所有,但是,正如他窮得高尚,他的屋子也空得乾淨。他眼睛現在注視的那個破爛住處卻是醜陋、骯髒、惡臭難聞、黑暗、汙穢的。全部家具只是一把麥稈椅、一張破桌、幾個舊瓶舊罐、屋角裡兩張無法形容的破床。全部光線來自一扇有四塊方玻璃的天窗,掛滿了蜘蛛網。從天窗透進來的光線剛剛夠使人臉成鬼臉。幾堵牆好像害著麻瘋病,滿是補縫和疤痕,恰如一張被什麼惡疾破了相的臉。上面浸淫著黃膿似的潮濕,還有一些用木炭塗的猥褻圖形。
馬呂斯住的那間屋子,地上還鋪了一層不整齊的磚;這一間既沒有磚,也沒有地板;人直接踩在陳舊的石灰地面上走,已經把它踩得烏黑;地面高低不平,滿是塵土,但仍不失為一塊處女地,因為它從來不曾接觸過掃帚;光怪陸離的破布鞋、爛拖鞋、臭布筋,滿天星斗似的一堆堆散在四處;屋子裡有個壁爐,為這爐子每年要四十法郎的租金;壁爐裡有個火鍋,一個悶罐,一些砍好了的木柴,掛在釘子上的破布片,一個鳥籠,灰屑,居然也有一點火。兩根焦柴在那裡淒淒慘慘地冒著煙。
使這破屋顯得更加醜惡的原因是它的面積大。它有一些凸角和凹角,一些黑洞和斜頂,一些港灣和地岬。因而出現許多無法測探的駭人的角落,在那裡彷彿藏著許多拳頭大小的蜘蛛和腳掌那麼寬的土鱉,甚至也許還潛藏著幾個什麼人妖。
那兩張破床,一張靠近房門,一張靠近窗口。兩張床都有一頭抵著壁爐,也正對著馬呂斯。
在馬呂斯據以窺望的那個窟窿的一個鄰近的牆角上,有一幅嵌在木框裡的彩色版畫,下沿上有兩個大字:「夢境」。畫面表現的是一個睡著的婦人和一個睡著的孩子,孩子睡在婦人的膝上,雲裡一隻老鷹,嘴銜著一個花環,婦人在夢中用手把那花環從孩子的頭上擋開;遠處,拿破崙靠在一根深藍色的圓柱上,頭上頂個光輪,柱頂有個黃色的斗拱,上面寫著這些字:
馬倫哥
奧斯特里茨
耶拿
瓦格拉姆
艾勞【註】
【註】這些地名都是拿破崙打勝仗的地方。
在那畫框下面,有塊長的木板似的東西,斜靠著牆豎在地上。那好像是一幅反放的油畫,也可能是一塊背面塗壞了的油畫布,一面從什麼牆上取下來的穿衣鏡丟在那裡備用。
桌子旁坐著一個六十來歲的男人,馬呂斯望見桌上有鵝翎筆、墨水和紙張,那男子是個瘦小個子,臉色蠟黃,眼睛陰狠,神態尖刁、凶惡而惶惑不安,是個壞透了頂的惡棍。
拉華退爾【註:十八世紀瑞士人,精通相面術。】如果研究過這張臉,就會在那上面發現禿鷲和法官的混合形相;猛禽和訟棍能互相醜化,互相補充,訟棍使猛禽卑鄙,猛禽使訟棍猙獰。
那人生了一臉灰白的長絡腮鬍子,穿一件女人襯衫,露著毛茸茸的胸脯和灰毛直豎的光臂膀。襯衫下面,是一條滿是汙垢的長褲和一雙張著嘴的靴子,腳指全露在外面。
他嘴裡銜一個菸斗,正吸著菸。窮窟裡已沒有麵包,卻還有菸。
他正寫著什麼,也許是馬呂斯唸過的那一類的信。
在桌子的一角上放著一本不成套的舊書,紅面,是從前舊式租書鋪的那種十二開版本,像是一本小說。封面上標著用大字印的書名:《上帝,國王,榮譽和貴婦人》,杜克雷.杜米尼爾作。一八一四年。
那男子一面寫,一面大聲說話,馬呂斯聽到他說的是:
「我說,人即使死了也還是沒有平等!你看看拉雪茲神甫公墓便知道!那些有錢的大爺們葬在上頭,路兩旁有槐樹,路面是鋪了石塊的。他們可以用車子直達。小戶人家,窮人們,倒楣蛋嘛!在下頭爛汙泥漿齊膝的地方,扔在泥坑裡,水坑裡。把他們扔在那裡,好讓他們趕快爛掉!誰要想去看看他們,便得準備陷到土裡去。」
說到這裡,他停下來,一拳打在桌上,咬牙切齒地加上一句:
「呵!我恨不得把這世界一口吞掉!」
一個胖婦人,可能有四十歲,也可能有一百歲,蹲在壁爐旁邊,坐在自己的光腳跟上面。
她也只穿一件襯衫和一條針織的裙,裙上補了好幾塊舊呢布。一條粗布圍腰把那裙子遮去了一半。這婦人,雖然疊成了一堆,卻仍看得出,是個極高的大個子。在她丈夫旁邊,那真是一種丈六金身。她的頭髮怪醜,淡赭色,已經半白了,她時時伸出一隻生著扁平指甲的大油手去理她的頭髮。
在她身邊也有一本打開的書躺在地上,和那一本同樣大小,也許就是同一部小說的另一冊。
在一張破床上,馬呂斯瞥見一個臉色灰白的瘦長小姑娘,幾乎光著身體,坐在床邊,垂著兩隻腳,似乎是在不聽、不看、不活的狀態中。
這想必是剛才來他屋裡那個姑娘的妹子。
乍看去,她有十一、二歲。仔細留意去看,又能看出她準有十五歲。這便是昨晚在大路上說「我就溜呀!溜呀!溜呀!」的孩子。
她屬於那種長期滯留,繼又陡然猛長的病態孩子。這種可悲的人類植物是由窮困造成的。這些生物沒有童年時期,也沒有少年時期。十五歲像是只有十二歲,十六歲又像有了二十歲。今天是小姑娘,明天成了婦人。彷彿她們在超越年齡,以便早些結束生命。
這時,那姑娘還是個孩子模樣。
此外,這人家沒有一點從事勞動的跡象,沒有織機,沒有紡車、沒有工具。幾根形相可疑的廢鐵件堆在一個角落裡。一派絕望以後和死亡以前的那種坐以待斃的陰慘景象。
馬呂斯望了許久,感到這室內的陰氣比墳墓裡的還更可怕,因為這裡仍有人的靈魂在游移,生命在活動。
窮窟,地窖,深坑,某些窮苦人在社會建築最底層匍匐著的地方,還不完全是墳墓,而只是墳墓的前廳,但是,正如有錢人把他們最富麗堂皇的東西擺設在他們宮門口那樣,死亡也就把它最破爛的東西放在隔壁的這前廳裡。
那男子住了口,婦人不吭聲,那姑娘也好像不呼吸。只有那支筆在紙上急叫。
那男子一面寫,一面嘟囔:
「混蛋!混蛋!一切全是混蛋!」
所羅門的警句【註:所羅門說過:「虛榮,虛榮,一切全是虛榮。」】的這一變體引起了那婦人的嘆息。
「好人,安靜下來吧,」她說,「不要把你的身體氣壞了,心愛的。你寫信給這些傢伙,你已很對得起他們了,我的漢子。」
人在窮苦中,正如在寒冷中,身體互相緊靠著,心卻是離得遠遠的。這個婦人,從整個外表看,似乎曾以她心中僅有的那一點情感愛過這男子;但是,很可能,處於那種壓在全家頭上的悲慘苦難中,由於日常交相埋怨的結果,那種感情也就熄滅了。在她心裡,對她的丈夫只剩下一點柔情的死灰。可是那些甜蜜的稱呼還沒有完全死去,也時常出現在口頭。她稱他為「心愛的」、「好人」、「我的漢子」,等等,嘴上這麼說,心裡卻不起波瀾。
那漢子繼續寫他的。
※※※
七 戰略和戰術
馬呂斯心裡憋得難受,正打算從他那臨時湊合的瞭望臺上下來,又忽然有一點聲音引起了他的注意,使他留在原來的地方。
那破屋子的門突然開了。
大女兒出現在門口。
她腳上穿一雙男人的大鞋,滿鞋是汙泥跡印,汙泥也濺上了她凍紅的腳踝,身上披一件稀爛的老式斗篷,這是馬呂斯一個鐘頭以前不曾看見的,她當時也許是為了引起更多的憐憫心,把它留在門外,出去以後才披上的。她走了進來,順手把門推上,接著,像歡呼勝利似的喊著說:
「他來了!」
她父親轉動了眼珠,那婦人轉動了頭,小妹沒有動。
「誰?」父親問。
「那位先生。」
「那慈善家嗎?」
「是呀。」
「聖雅克教堂的那個嗎?」
「是呀。」
「那老頭?」
「對。」
「他要來了?」
「他就在我後面。」
「你拿得穩?」
「拿得穩。」
「是真的,他會來?」
「他坐馬車來的。」
「坐馬車。好闊氣喲!」
那父親站起來了。
「你怎麼能說拿得穩呢?他要是坐馬車,你又怎麼能比他先到?你至少把我們的住址對他說清楚了吧?你有沒有對他說明是過道底上右邊最後一道門?希望他不弄錯才好!你是在教堂裡找到他的?他看了我的信沒有?他說了些什麼?」
「得,得,得!」那女兒說,「你像開連珠炮,老頭!聽我說:我走進教堂,他坐在平日坐的位子上,我向他請了安,把信遞給他,他唸過信,問我:『您住在什麼地方,我的孩子?』我說:『先生,我來帶路就是。』他說:『不用,您把地址告訴我,我的女兒要去買東西,我雇一輛馬車坐著,我會和您同時到達您家裡的。』我便把地址告訴他。當我說到這棟房子時,他好像有點詫異,遲疑了一會兒,又說:『沒關係,我去就是。』彌撒完了以後,我看見他領著他女兒走出教堂,坐上一輛馬車。我並且對他交代清楚了,是過道底上靠右邊最後一道門。」
「你怎麼知道他就一定會來呢?」
「我剛才看見那輛馬車已經到了小銀行家街。我便連忙跑了回來。」
「你怎麼知道這馬車是他坐的那輛呢?」
「因為我注意了車號嘛!」
「什麼車號?」
「四四○。」
「好,你是個聰明姑娘。」
女兒大膽地望著父親,把腳上的鞋蹺給他看,說道:
「一個聰明姑娘,這也可能。但是我說我以後再也不穿這種鞋了,我再也不願穿了。首先,為了衛生,其次,為了清潔。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東西比這種出水的鞋底更討厭的了,一路上只是唧呱唧呱叫。我寧願打赤腳。」
「你說得對,」她父親回答說,語調的溫和和那姑娘的粗聲粗氣適成對比,「不過,赤著腳,人家不讓你進教堂。窮人也得穿鞋。……人總不能光著腳板走進慈悲上帝的家。」他挖苦地加上這麼一句。繼又想到了心裡的事:「這樣說,你有把握他一定會來嗎?」
「他就在我腳跟後面。」她說。
那男子挺起了腰板,容光煥發。
「我的娘子,」他吼道:「你聽見了!慈善家馬上就到。快把火熄掉。」
母親被這話弄傻了,沒有動。
做父親的帶著走江湖的那股矯捷勁兒,在壁爐上抓起一個缺口罐子,把水潑在兩根焦柴上。
接著對大女兒說:
「你!把這椅子捅穿!」
女兒一點也不懂。
他抓起那把椅子,一腳便把它踹通了,腿也陷了進去。
他一面拔出自己的腿,一面問他的女兒:
「天冷嗎?」
「冷得很,在下雪呢。」
父親轉向坐在窗口床邊的小女兒,霹靂似的對她吼道:
「快!下床來,懶貨!你什麼事也不幹!把這玻璃打破一塊!」
小姑娘哆哆嗦嗦地跳下了床。
「打破一塊玻璃!」他又說。
孩子嚇呆了,立著不動。
「你聽見我說嗎?」父親又說,「我叫你打破一塊玻璃!」
那孩子被嚇破了膽,只得服從,她踮起腳尖,對準玻璃一拳打去。玻璃破了,嘩啦啦掉了下來。
「打得好。」她父親說。
他神氣嚴肅,動作急促,瞪大眼睛把那破屋的每個角落全迅速地掃了一遍。
他像個戰爭即將開始,作好最後部署的將軍。
那母親還沒有說過一句話,她站起來,用一種慢而沉的語調,彷彿要說的話已凝固了似的,問道:
「心愛的,你要幹什麼呀?」
「給我躺到床上去。」那男人回答。
那種口氣是不容商量的。婦人服服貼貼,沉甸甸一大堆倒在了一張破床上。
這時,屋角裡有人在抽抽噎噎地哭。
「什麼事?」那父親吼著問。
那小姑娘,在一個黑角落裡縮做一團,不敢出來,只伸著一個血淋淋的拳頭。她在打碎玻璃時受了傷,她走到母親床邊,偷偷地哭著。
這一下輪到做母親的坐起身來大吵大鬧了:
「你看見了吧!你幹的蠢事!你叫她打玻璃,她的手打出血了!」
「再好沒有!」那男子說,「這是早料到的。」
「怎麼?再好沒有?」那婦人接口說。
「不許開口!」那父親反擊說,「我禁止言論自由。」
接著,他從自己身上那件女人襯衫上撕下一條,做一根繃帶,氣沖沖地把女孩出血的手腕裹起來。
裹好以後,他低下頭,望著撕破了的襯衫,頗為得意。他說:
「這襯衫也不壞。看來一切都很像樣了。」
一陣冰冷的風從玻璃窗口颼的一聲吹進屋子。外面的濃霧也鑽進來,散成白茫茫的一片,彷彿有隻瞧不見的手在暗中揮撒著棉絮。透過碎了玻璃的窗格,可以望見外面正下著雪。
昨天聖燭節許下的嚴寒果真到了。
那父親又向四周望了一遍,好像在檢查自己是否忘了什麼要做的。他拿起一把舊鏟子,撒了些灰在那兩根潑濕了的焦柴上,把它們完全蓋沒。
然後他站起來,背靠在壁爐上說:
「現在我們可以接待那位慈善家了。」
※※※
八 窮窟中的一線光明
大女兒走過來,把手放在父親的手上說:
「你摸摸,我多冷。」
「這算什麼!」她父親說,「我比這還冷得多呢。」
那母親急躁地喊著說:
「你什麼事都比別人強,你!連幹壞事也是你強。」
「住嘴!」那男人說。
母親看看神氣不對,便不再吭氣。
窮窟裡一時寂靜無聲。大女兒閒著,正剔除她斗篷下襬上的泥巴,妹妹仍在抽抽搭搭地哭,母親雙手捧著她的頭,頻頻親吻,一面低聲對她說:
「我的寶貝,求求你,不要緊的,別哭了,你父親要生氣的。」
「不!」她父親喊著說,「正相反!你哭!你哭!哭哭會有好處。」
接著又對大的那個說:
「怎麼了!他還不來!萬一他不來呢!我潑滅了我的火,捅穿了我的椅子,撕破了我的襯衫,打碎了我的玻璃,那才冤呢!」
「還割傷了小妹!」母親嘟囔著。
「你們知道,」父親接著說,「在這鬼窩窩洞裡,冷得像狗一樣。假使那人不來!呵!我懂了!他有意叫我們等!他心想:『好吧!就讓他們等等我!這是他們分內的事!』呵!我恨透了這些傢伙,我把他們一個個全掐死,這才心裡歡暢、興高采烈呢,這些闊佬!所有這些闊佬!這些自命為善士的人,滿嘴蜜糖,望彌撒,信什麼賊神甫,崇拜什麼瓜皮帽子,顛來倒去,翻不完嘴上兩張皮,還自以為要比我們高一等,走來羞辱我們,說得好聽,說是來送衣服給我們!全是些不值四個蘇的破衣爛衫,還有麵包!我要的不是這些東西,你們這一大堆混蛋!我要的是錢!哼!錢!不用想!因為他們說我們會拿去喝酒,說我們全是醉鬼和懶漢!那麼他們自己!他們是些什麼東西?他們以前做過什麼?做過賊!不做賊,他們哪能有錢!呵!這個社會,應當像提起檯布的四隻角那樣,把它整個兒拋到空中!全完蛋,那是可能的,但是至少誰也不會再有什麼,那樣才合算呢!……他到底在幹什麼,你那行善的牛嘴巴先生?他究竟來不來!這畜生也許把地址忘了!我敢打賭這老畜生……」
這時,有人在門上輕輕敲了一下,那男人連忙趕到門口,開了門,一再深深敬禮,滿臉堆起了傾心崇拜的笑容,一面大聲說道:
「請進,先生!請賞光,進來吧,久仰了,我的恩人,您這位標緻的小姐,也請進。」
一個年近高齡的男子和一個年輕姑娘出現在那窮窟門口。
馬呂斯沒有離開他站的地方。他這時的感受是人類語言所無法表達的。
是「她」來了。
凡是戀愛過的人都知道這個簡單的「她」字所包含的種種光明燦爛的意義。
確實是她來了。馬呂斯的眼上登時起了一陣明亮的水蒸氣,幾乎無法把她看清楚。那正是久別了的意中人,那顆向他照耀了六個月的星,那雙眼睛,那個額頭,那張嘴,那副在隱藏時把陽光也帶走了的美麗容顏。原已破滅了的幻象現在竟又出現在眼前。
她重現在這黑暗中,在這破爛人家,在這不成形的窮窟裡,在這醜陋不堪的地方!
馬呂斯心驚膽顫,為之駭然。怎麼!竟會是她!他心跳到使他的眼睛望不真切。他感到自己要失聲痛哭了。怎麼!東尋西找了那麼久,竟又在此地見到她!他彷彿感到他找到了自己失去的靈魂。
她仍是原來的模樣,只稍微蒼白一些,秀雅的面龐嵌在一頂紫絨帽子裡,身體消失在黑緞斗篷裡。在她的長裙袍下,能隱約看見一雙緞靴緊裹著兩隻纖巧的腳。
她仍由白先生陪伴著。
她向那屋子中間走了幾步,把一個相當大的包裹放在桌子上。
容德雷特大姑娘已退到房門背後,帶著沉鬱的神情望著那頂絨帽,那件緞斗篷和那張幸福迷人的臉。
※※※
九 容德雷特幾乎哭出來
這窮窟是那麼陰暗,從外面剛走進去的人會以為是進了地窖。因此那兩個新到的客人對四周人物的模樣看去有點模糊不清,前進時不免有些遲疑,而他們自己卻被那些住在這破屋裡、早已習慣於微弱光線的人看得清清楚楚,並被這些人仔細觀察。
白先生慈祥而抑鬱地笑著走向家長容德雷特,對他說:「先生,這包裡是幾件家常衣服,新的,還有幾雙襪子和幾條毛毯,請您收下。」
「我們天使般的恩人對我們太仁慈了。」容德雷特說,一面深深鞠躬,直到地面。隨即又趁那兩個客人打量室內慘狀的機會,彎下腰去對著他大女兒的耳朵匆匆忙忙地細聲說:
「沒有錯吧?我早料到了吧?破衣爛衫!沒有錢!他們全是這樣的!還有,我寫給這老飯桶的信上,簽的是什麼名字?」
「法邦杜。」他女兒回答。
「戲劇藝術家,對!」
算是容德雷特的運氣好,因為正在這時,白先生轉身過來和他談話,那說話的神氣彷彿是一時想不起他的名字:
「看來您的情況確實是不稱心的……先生。」
「法邦杜。」容德雷特連忙回答說。
「法邦杜先生,對,是呀,我想起來了。」
「戲劇藝術家,先生,並且還有過一些成就。」
說到這裡,容德雷特顯然認為抓住這「慈善家」的時機已經到了。他大聲談了起來,那嗓子的聲音兼有市集上賣技人的大言不慚的氣派和路旁乞丐的那種苦苦哀求的味兒:「塔爾馬的學生,先生!我是塔爾馬的學生!從前,我有過一帆風順的時候。唉!可是現在,倒了運。您瞧吧,我的恩人,沒有麵包,沒有火。兩個閨女沒有火!唯一的一張椅子也坐通了!碎了一塊玻璃!特別是在這種天氣!內人又躺下了!害著病!」
「可鄰的婦人!」白先生說。
「還有個孩子受了傷!」容德雷特又補上一句。那孩子,由於客人們到來,分了心去細看「那小姐」,早已不哭了。
「哭嘛!叫呀!」容德雷特偷偷地對她說。
同時他在她那隻受了傷的手上掐了一把。所有這一切都是用魔術師般巧妙手法完成的。
小姑娘果然高聲叫喊。
馬呂斯心中私自稱為「他的玉秀兒」的那個年輕姑娘趕忙走過去:
「可憐的親愛的孩子!」她說。
「您瞧,我的美麗的小姐,」容德雷特緊接著說,「她這淌血的手腕!為了每天掙六個蘇,她便在機器下碰到這種意外的事故。這手臂也許非鋸掉不成呢!」
「真的?」那位吃驚的老先生說。
小姑娘以為這是真話,又開始傷心地哭起來。
「可不是,我的恩人!」那父親回答。
在這以前,容德雷特早已鬼鬼祟祟地在留意觀察這「慈善家」了。他一面談著話,一面仔細端詳他,彷彿想要回憶起什麼舊事。突然,趁那兩個新來客人對小姑娘就她的傷勢親切慰問的那一會兒,他走向躺著他那個頹喪痴癔的女人的床邊,以極低的聲音對她急促地說:
「留心看那老頭兒!」
隨即又轉向白先生,繼續訴他的苦:
「您瞧,先生,我只有這麼一件襯衫,我,還是我內人的,除此以外,便再沒有什麼衣服了!並且已破得不成樣子!又是在這冬季裡最冷的時候。我不能出門,因為沒有外面的衣服。要是有一件不管什麼樣的外衣,我便可以去看看馬爾斯小姐了,她認得我,並且對我很夠交情。她不是一直住在聖母院塔街嗎?您知道嗎,先生?我們曾在外省合演過戲。我分享了她的桂冠。我原想色里曼納【註:莫里哀戲劇《厭世者》裡的人物,常用以泛指一般演重頭戲的女演員。】會來援助我,先生!以為艾耳密爾【註:莫里哀戲劇《偽君子》裡的人物,常用以泛指一般誠實而不拘小節的婦女。】會救濟維利薩里【註:六世紀東羅馬帝國的名將,為皇帝所忌,被黜,相傳兩眼被挖,行乞以終。】的!但是沒有,什麼也沒有。並且家裡一個蘇也沒有!內人病了,一個蘇也沒有!小女受了重傷,很危險,一個蘇也沒有!我老婆常犯氣結病。這是由於她的年齡,這裡也有神經系統的問題。她非得有人幫助不成,小女也是這樣!可是醫生!可是藥劑師!用什麼來支付呢?一文小錢也沒有!我願對一個大錢下跪,先生!您瞧藝術的價值低到什麼程度!並且,您知道嗎,我的標緻的小姐,還有您,我的慷慨的保護人,您知道嗎,您二位都呼吸著美德和仁慈,禮拜堂也因您二位而有了芬芳,您二位每天都去那禮拜堂,我這可憐的女兒也每天要去那裡禱告,她天天都看見您二位……因為我是在宗教信仰中培養我這兩個女兒的,先生。我不願她們去演戲。啊!賤丫頭!只要她們敢胡來!我絕不開玩笑,我!我經常把榮譽、道德、操行的觀念灌輸給她們!您問問她們便知道。她們應當走正路。她們是有父親的人。她們不是那種以無家可歸開始、以人盡可夫收場的苦命人。確有一些人是從沒人管的姑娘變成大眾的太太的。謝天謝地!法邦杜的家裡幸而沒有這種醜事!我要把她們教育成貞潔的人,她們應當是誠實的,並且應當是溫雅的,並且應當信仰天主!信仰這神聖的稱號!……可是,先生,我的尊貴的先生,您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嗎?明天,二月四日,是個要命的日子,是我的房東給我的最後期限,假使今晚我不把錢付給他,那麼,明天我的大女兒、我自己、我這發高燒的妻子、受了傷的孩子,全會從這裡被驅逐出去,丟到外面去,丟在街上、大路上、雨裡、雪裡,沒有安身的地方。就這樣,先生。我欠了四個季度的租金,整整一年!就是說,六十法郎。」
容德雷特在撒謊。四個季度也只是四十法郎,他也不可能欠上四個季度,馬呂斯在六個月以前便替他付了兩個季度。
白先生從自己的衣袋裡掏出五個法郎,放在桌上。
容德雷特覷個空,對著他大女兒的耳朵抱怨:
「壞蛋!他要我拿他這五個法郎去幹什麼?還不夠賠償我的椅子和玻璃!我得有錢花呀!」
這時白先生已把他套在那身藍色騎馬服上的一件栗殼色大衣從身上脫了下來,放在椅背上。
「法邦杜先生,」他說,「我身邊只有這五個法郎,但是我把我的女兒送回家以後,今晚再來一趟,您不是今晚要付款嗎?」
容德雷特的臉上出現了一種奇特的表情。他興沖沖地回答說:
「是呀,我的尊貴的先生。八點鐘,我得到達我房東家。」
「我六點鐘來此地,把那六十法郎帶來給您。」
「我的恩人!」瘋了似的容德雷特喊著說。
他又極低聲地說:
「注意看他,我的妻!」
白先生挽著那年輕貌美的姑娘的胳臂,轉向房門,一面說:
「今晚再見,我的朋友們。」
「六點嗎?」容德雷特問。
「六點正。」
這時,留在那椅背上的外套引起了容德雷特大姑娘的注意。
「先生,」她說,「別忘了您的大衣。」
容德雷特對他女兒狠巴巴地瞪了一眼,同時怪怕人地聳了一下肩頭。
白先生轉過來笑眯眯地回答:
「我不是把它忘了,是留下的。」
「哦,我的保護人,」容德雷特說,「我的崇高的恩主,我真的淚下如雨了!請不要嫌棄,允許我來領路,一直送您上車吧。」
「假使您一定要出去,」白先生接著說,「您就穿上這件外套吧。天氣確是很冷呢。」
容德雷特不用別人請兩次,他連忙套上那件栗殼色大衣。
他們三個人一同出去了,容德雷特走在兩個客人的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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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公營馬車定價:每小時兩個法郎
這一切經過的全部細節都沒有漏過馬呂斯的眼睛,可是實際上他什麼也沒有看見。他的眼睛完全盯在那年輕姑娘的身上,他的心,從她第一步踏進這破屋子時起,便已經,可以這麼說,把他整個抓住並裹住了。她留在那裡的那一整段時間裡,他過的是那種使感官知覺完全處於停頓狀態並使整個靈魂專注在一點上的仰慕生活。他一心景仰著,不是那姑娘,而是那一團有緞斗篷和絲絨帽的光輝。天狼星進了這屋子,也不會那麼使他感到耀眼。
當姑娘解開包裹展示了衣服和毛毯後,她和藹地問母親的病情,不勝憐惜地問小妹的傷勢,他都隨時窺察著她的每一個動作,並竊聽她說話的聲音。他已經認識她的眼睛、她的額頭、她的容貌、她的身材、她走路的姿態,他還不認識她說話的聲音。一次在盧森堡公園裡,他彷彿捉到了她所說的幾個字的音,但是他並沒有完全聽真切。他寧可減少十年壽命也要聽聽她的聲音,要在自己的靈魂裡留下一點點這樣的音樂。但是一切都消失在容德雷特一連串討人厭的胡扯淡和他那像喇叭樣的怪叫聲中了。這在馬呂斯狂喜的心中引起了真正的憤怒。他的眼睛一直盯著她。他不能想像的是,出現在這種醜惡的魔窟裡這群邋遢的癟三當中的竟真會是那個天女似的人兒。他好像在癩蝦蟆群裡見到一隻蜂鳥。
她走出去時,他唯一的想法是緊緊跟著她,不找到她的住處絕不離開她,至少是在這樣的一種巧遇之後不能又把她丟了。他從抽斗櫃上跳下來,拿起他的帽子。當他的手觸著門閂正要出去,這時另一考慮使他停了下來。那條過道很長,樓梯又陡,容德雷特的話又多,白先生一定還沒有上車,萬一他在過道裡,或是樓梯上,或是大門口,回轉頭來看見他馬呂斯在這房子裡,他肯定會詫異的,並且會再想辦法來避開他,這樣就把事又搞糟了。怎麼辦?等一等嗎?但在等的時候車子可能走了。馬呂斯一時失了主意。最後,他決計冒一下險,從他屋子裡出去了。
過道裡已沒有人,他衝到樓梯口。樓梯上也沒有人。他急忙下去,趕到大路上,正好看見一輛馬車轉進小銀行家街,回巴黎城區去了。
馬呂斯朝那方向追去。到了大路轉彎的地方,他又看見了那輛馬車在穆夫達街上急往下走,馬車已經走得很遠,無法追上了,怎麼辦?跟著跑?沒用,況且別人從車子裡一定會看見有人在後面飛跑追來,那父親會認出是他在追。正在這時,真是出人意料的大好機會,馬呂斯看見一輛空的出租馬車在大路上走過。只有一個辦法,跳上這輛馬車去趕那一輛。這辦法是切實可行,沒有危險的。
馬呂斯做手勢讓那車夫停下來,喊道:
「照鐘點算!」
馬呂斯當時沒有結領帶,身上穿的是那件丟了幾個鈕扣的舊工作服,襯衫也在胸前一個褶子處撕破了。
車夫停下來,擠著一隻眼,把左手伸向馬呂斯,對他輕輕搓著大拇指和食指。
「怎麼?」馬呂斯說。
「先付錢。」那車夫說。
馬呂斯這才想起他身上只有十六個蘇。
「要多少?」他問。
「四十個蘇。」
「我回頭再付。」
那車夫用嘴唇吹著《拉.巴利斯》的曲調,作為唯一的回答,並對著他的馬甩了一鞭。
馬呂斯只得愣頭愣腦望著那馬車往前走。由於缺少二十四個蘇,他喪失了他的歡樂、他的幸福、他的愛!他又落在黑暗中了!他已看見了她,現在又成了瞎子!他萬分苦惱地想起,應當說,深深懊悔,早上不該把五法郎送給那窮丫頭。假使他有那五個法郎,他便有救了,便能獲得重生,脫離迷惘黑暗的境地,脫離孤獨、憂鬱、單身漢的生活了,他已把他命運的黑線繫在那根在他眼前飄了一下的美麗金線上,可又一次斷了。他垂頭喪氣地回到家來。
他原應想到白先生曾約定傍晚再來,這回好好準備跟蹤便成了,但是他當時正在凝視,幾乎沒有聽到這話。正要踏上樓梯,他忽然看見容德雷特,身上裹著「慈善家」的外套,在大路的那一邊,沿著哥白蘭便門街的那堵人跡少到的牆下,和一個那種形跡可疑、可以稱為「便門賊」的人談著話,這是一種面目可疑,語言曖昧,神氣險惡的人,他們時常在白天睡覺,因而使人猜想他們在黑夜工作。
那兩人站在飛旋的大雪下面,擠作一團在談話,一動也不動,城區的警察見了肯定會注意,馬呂斯對此警惕卻不高。
但是,儘管他正想著心裡的傷心事,卻不能不對自己說,那個和容德雷特談話的便門賊頗像某個叫邦灼,又叫春天,又叫比格納耶的人,因為從前有一次,古費拉克曾把這人指給他看過,說他在黑夜裡經常出沒在這一帶,是個相當危險的傢伙。我們在前一卷裡,已經見過這人的名字。這個又叫做春天或比格納耶的邦灼,日後犯過好幾起刑事案子,因而成了大名鼎鼎的惡棍。這時,他還只是個小有名的惡棍。到今天,他在盜竊犯和殺人犯中已成了一個歷史人物。他在前朝末年曾創立一個學派。在拉弗爾斯監獄的獅子溝裡,每到傍晚天正要黑下來時,是人們三五成群低聲談話時的題材。這監獄有一條糞便溝,它穿過圍牆通到外面,牆頭上是供巡邏隊使用的路,發生在一八四三年那次空前大越獄案子裡的三十名犯人便是從這條糞溝裡逃出去的,也正是在這糞溝的石板上方,人們可以看見他的名字:邦灼,那是他在某次企圖越獄時大膽刻在圍牆上的。在一八三二年,警察已開始注意他,但是當時他還沒有正式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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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窮苦請為痛苦效勞
馬呂斯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上了老屋的樓梯,他正要回到他那冷清清的屋子裡去時,忽然看見容德雷特大姑娘從過道裡跟在他後面走來。他見了那姑娘,不禁心裡有氣,把他五法郎拿走的正是她,向她討還吧,已經太遲,那輛出租馬車早已不在原處,那輛轎車更是走得很遠了,並且她也未必肯還。至於向她打聽剛才來的那兩個人的住址,也不會有什麼用處,首先她自己就不知道,因為簽著法邦杜名字的那封信上是寫著給「聖雅克.德.奧.巴教堂的行善的先生」的。
馬呂斯走進他的屋子,反手把門關上。
門關不上,他回轉身,看見有隻手把住了那半開著的門。
「什麼事?」他問,「是誰呀?」
是那容德雷特姑娘。
「是您?」馬呂斯又說,聲音幾乎是狠巴巴的,「老是您!您要什麼?」
她彷彿在想著什麼,沒有回答。她已不像早晨那種大模大樣的樣子。她不進門,只站在過道中的黑影裡,馬呂斯能從半開著的門口望見她。
「怎麼了,您怎麼不回答?」馬呂斯說,「您來幹什麼?」
她抬起一雙陰鬱的眼睛望著他,那裡似乎隱隱約約也有了一點神采,她對他說:
「馬呂斯先生,看您的神氣不快樂。您心裡有什麼事?」
「我?」馬呂斯說。
「對,您。」
「我沒有什麼。」
「一定有!」
「沒有。」
「我說您一定有!」
「不要找麻煩!」
馬呂斯又要把門推上,她仍把住不讓。
「您聽我說,」她說,「您不必這樣。您雖然沒有錢,但是今天早上您做了個好人。現在您再做個好人吧。您已給了我吃的,現在把您的心事告訴我。您有苦惱,看得出來。我不願意您苦惱。要怎樣才能使您開心呢?我能出點力嗎?利用我吧。我不想知道您的祕密,您用不著告訴我,但我究竟是有用處的。我既然能幫助我父親,我也一定能幫助您。假使要送什麼信,跑什麼人家,挨門挨戶去問什麼的,打聽誰的住址呀,跟蹤個什麼人呀,我都幹得了。對嗎?您可以放心把您的事告訴我,我可以去傳話。有時要個人傳話,只要把話告訴他便夠了,事情也就辦通了。讓我來替您出點力吧。」
馬呂斯心裡忽然有了個主意。人在感到自己要摔倒時,還能藐視什麼樣的樹枝嗎?
他向容德雷特姑娘靠近一步。
「你聽我……」他對她說。
她立刻打斷了他的話,眼裡閃出了快樂的光。
「呵!對呀,您對我說話,稱『你』就得了。我喜歡您這樣做!」
「好吧,」他又說,「剛才是你把那老先生和他女兒帶來這兒的?」
「是的。」
「你知道他們的住址嗎?」
「不知道。」
「你替我找吧。」
容德雷特姑娘的眼睛曾由抑鬱轉為快樂,這會兒又從快樂轉為陰沉。
「您要的就是這個?」她問。
「是的。」
「您認識他們嗎?」
「不認識。」
「就是說,」她連忙改口,「您不認識她,但是您想要認識她。」
她把「他們」改為「她」,這裡有一種說不出的耐人尋味的苦澀。
「別管,你能辦到嗎?」
「替您把那美麗的小姐的住址找到嗎?」
在「那美麗的小姐」這幾個字裡又有一股使馬呂斯感到不快的味道。他接著說:
「反正都一樣!那父親和女兒的住址,他們的住址,就得了!」
她定定地望著他。
「您給我什麼報酬?」
「隨你要什麼,全可以。」
「隨我要什麼,全可以?」
「是的。」
「我一定辦到。」
她低下了頭,繼而以急促的動作,突然一下把門帶上了。
又剩下馬呂斯孤孤單單一個人。
他坐進一張椅子,頭和兩肘靠在床邊,沉陷在理不清的萬千思緒裡,只感到暈頭轉向,不能自持。這一天從清早便陸續不斷發生的事,天使的忽現忽滅,這姑娘剛才跟他說的話,飄浮在茫茫苦海中的一線微光,一點希望,這一切都零亂雜遝地充塞在他的腦子裡。
一下子他又突然從夢幻中警覺過來。
他聽到容德雷特響亮生硬的聲音在說著這樣幾句話,使他感到非常奇特,和他大有關係:
「告訴你,我準沒有看錯,我已認清了,是他。」
容德雷特說的是誰?他認清了誰?白先生?「他的玉秀兒」的父親嗎?怎麼!容德雷特早就認識他?馬呂斯難道竟能這樣突如其來地,出人意料地了解到一切情況,使他不再感到自己的生命淒清黯淡嗎?他難道終於能知道他愛的是誰?那姑娘是誰?她父親是誰?把他們掩蔽起來的那麼厚的一層黑影難道已到了消散的時候?幕罩即將撕裂?啊!天呀!
他不是爬上那抽斗櫃,而是一縱身便到了櫃上,他又守在隔牆上面那個小洞的旁邊了。
容德雷特那個洞窩裡的情況重新展現在他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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