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第五卷 逃亡與搜捕

  一 曲線戰略

  有一點得在此說明一下,這對我們即將讀到的若干頁以及今後還會遇到的若干頁都是必要的。

  本書的作者──很抱歉,不能不談到他本人──離開巴黎,已經多年。自從他離開以後,巴黎的面貌改變了。這個新型城市,在某些方面,對他來說是陌生的。他用不著說他愛巴黎,巴黎是他精神方面的故鄉。由於多方面的拆除和重建,他青年時期的巴黎,他以虔敬的心情保存在記憶中的那個巴黎,現在只是舊時的巴黎了。請允許他談那舊時的巴黎,好像它現在仍然存在一樣。作者即將引著讀者到某處,說「在某條街上有某所房子」,而今天在那裡卻可能既沒有房子也沒有街了。讀者不妨勘查,假使不嫌麻煩的話。至於他,他不認識新巴黎,出現在他眼前的只是舊巴黎,他懷著他所珍惜的幻象而加以敘述。夢想當年在國內看見的事物,現在還有些存留下來並沒有完全消失,這對他來說是件快意的事。當人們在祖國的土地上來來往往時,心裡總存著一種幻想,以為那些街道和自己無關,這些窗子、這些屋頂、這些門,都和自己不相干,這些牆壁也和自己沒有關係,這些樹木不過是些無足輕重的樹木,自己從來不進去的房屋對自己也都是無足輕重的,腳底下踩著的石塊路面只不過是些石塊而已。可是,日後一旦離開了祖國,你就會感到你是多麼惦記那些街道,多麼懷念那些屋頂、窗子和門,你會感到那些牆壁對你是不可少的,那些樹木是你熱愛的朋友,你也會認識到你從來不進去的那些房屋卻是你現在每天都神遊的地方,在那些鋪路的石塊上,你也曾留下了你的肝膽、你的血和你的心。那一切地方,你現在見不到了,也許永遠不會再見到了,可是你還記得它們的形象,你會覺得它們嫵媚到使你心痛,它們會像幽靈一樣憂傷地顯現在你的眼前,使你如同見到了聖地,那一切地方,正可以說是法蘭西的本來面目,而你熱愛它們,不時回想它們的真面目,它們舊時的真面目,並且你在這上面固執己見,不甘心任何改變,因為你眷念祖國的面貌,正如眷念慈母的音容。

  因此,請容許我們面對現在談過去,這一層交代清楚以後,還得請讀者牢記在心。現在我們繼續談下去。

  冉阿讓立即離開大路,轉進小街,盡可能走著曲折的路線,有時甚至突然折回頭,看是否有人跟他。

  這種行動是被困的麋鹿專愛採用的。這種行動有多種好處,其中的一種便是在可以留下跡印的地方讓倒著走的蹄痕把獵人和獵狗引入歧路。這在狩獵中叫做「假遁」。

  那天的月亮正圓。冉阿讓並不因此感到不便。當時月亮離地平線還很近,在街道上劃出了大塊的陰影。冉阿讓可以隱在陰暗中,順著房屋和牆壁朝前走,同時窺伺著明亮的一面。他也許沒有充分估計到陰暗的一面也是不容忽視的。不過,他料想在波利弗街附近一帶的胡同裡,一定不會有人在他後面跟著。

  珂賽特只走不問,她生命中最初六年的痛苦已使她的性情變得有些被動了。而且,這一特點,我們今後還會不止一次地要提到,在不知不覺中她早已對這老人的獨特行為和自己命運中的離奇變幻習慣了。此外,她覺得和他在一道總是安全的。

  珂賽特固然不知道他們要去什麼地方,冉阿讓也未必知道,他把自己交給了上帝,正如她把自己交給了他。他覺得他也一樣牽著一個比他偉大的人的手,他彷彿覺得有個無影無蹤的主宰在引導他。除此以外,他沒有一點固定的主意,毫無打算,毫無計劃。他甚至不能十分確定那究竟是不是沙威,並且即使是沙威,沙威也不一定就知道他是冉阿讓。他不是已經改了裝嗎?人家不是早以為他死了嗎?可是最近幾天來發生的事卻變得有些奇怪。他不能再觀望了。他決計不再回戈爾博老屋。好像一頭從巢裡被攆出來的野獸一樣,他得先找一個洞暫時躲躲,以後再慢慢地找個安身之處。

  冉阿讓在穆夫達區神出鬼沒好像左彎右拐地繞了好幾個圈子,當時區上的居民都已入睡,他們好像還在遵守中世紀的規定,受著宵禁的管制,他以各種不同的方法,把稅吏街和刨花街、聖維克多木杵街和隱士井街配合起來,施展了巧妙的戰略。這一帶原有一些供人租用的房舍,但是他甚至進都不進去,因為他沒有找到合適的。其實,他深信即使萬一有人要找他的蹤跡,也早已迷失方向了。

  聖艾蒂安.德.蒙禮拜堂敲十一點鐘時,他正從蓬圖瓦茲街十四號警察哨所門前走過。不大一會兒,出自我們上面所說的那種本能,他又轉身折回來。這時,他看見有三個緊跟著他的人,在街邊黑暗的一面,一個接著一個,從哨所的路燈下面走過,燈光把他們照得清清楚楚。那三個人中的一個走到哨所的裡去了。領頭走的那個人的神氣十分可疑。

  「來,孩子。」他對珂賽特說,同時他趕忙離開了蓬圖瓦茲街。

  他兜了一圈,轉過長老通道,胡同口上的門因時間已晚早已關了,大步穿過了木劍街和弩弓街,走進了驛站街。

  那地方有個十字路口,便是今天羅蘭學校所在的地方,也就是聖熱納維埃夫新街分岔的地方。

  (不用說,聖熱納維埃夫新街是條老街,驛站街在每十年中也看不見有輛郵車走過。驛站街在十三世紀時是陶器工人居住的地方,它的真名是瓦罐街。)

  月光正把那十字路口照得雪亮。冉阿讓隱在一個門洞裡,心裡打算,那幾個人如果還跟著他,就一定會在月光中穿過,他便不會看不清楚。

  果然,還不到三分鐘,那幾個人又出現了。他們現在是四個人,個個都是高大個兒,穿著棕色長大衣,戴著圓邊帽,手裡拿著粗棍棒。不單是他們的高身材和大拳頭使人見了不安,連他們在黑暗中的那種行動也是怪陰森的,看去就像是四個變成士紳的鬼物。

  他們走到十字路口中央,停下來,聚攏在一起,彷彿在交換意見。其中有一個像是他們的首領,回轉頭來,堅決伸出右手,指著冉阿讓所在的方向,另一個又好像帶著固執的神氣指著相反的方向。正當第一個回轉頭時,月光正照著他的臉,冉阿讓看得清清楚楚,那確是沙威。

  ※※※

  二 幸而奧斯特里茨橋上正在行車

  冉阿讓不再懷疑了,幸而那幾個人還在猶豫不決,他便利用他們的遲疑,這對他們來說是浪費了時間,對他來說卻是爭取到了時間。他從藏身的門洞裡走出來轉進驛站街,朝著植物園一帶走去。珂賽特開始感到累了。他把她抱在胳膊上。路上沒有一個行人,路燈也沒有點上,因為有月亮。

  他兩步當一步地往前走。

  幾下子,他便跨到了哥伯雷陶器店,月光正把店門外牆上的幾行舊式廣告照得清晰可讀:

   祖傳老店哥伯雷,

   水罐水壺請來買,

   還有花盆,瓦管還有磚,

   憑心出賣紅方塊【註】。

  【註】心和紅方塊指紙牌上的兩種花色。

  他跨過鑰匙街,然後聖維克多噴泉,順著植物園旁邊的下坡路走到了河沿。到了那裡,他再回頭望。河沿上是空的。街上也是空的。沒有人跟來。他喘了一口氣。

  他到了奧斯特里茨橋。

  當時過橋還得付過橋稅。

  他走到收稅處,付了一個蘇。

  「得付兩個蘇,」守橋的傷兵說,「您還抱著一個自己能走的孩子。得付兩個人的錢。」

  他照付了錢,想到別人也許可以從這裡發現他過了橋,心裡有些嘀咕。逃竄總應當不留痕跡。

  恰巧有一輛大車,和他一樣,要在那時過橋到塞納河的右岸去。這對他是有利的。他可以隱在大車的影子裡一同過去。

  快到橋的中段,珂賽特的腳麻了,要下來走。他把她放在地上,牽著她的手。

  過橋以後,他發現在他前面稍稍偏右的地方有幾處工場,他便往那裡走去。必須冒險在月光下穿過一片相當寬的空地才能到達。他不遲疑。搜索他的那幾個人顯然迷失方向了,冉阿讓自以為脫離了危險。追,儘管追,跟,卻沒跟上。

  在兩處有圍牆的工場中間出現一條小街,這就是聖安東尼綠徑街。那條街又窄又暗,彷彿是特意為他修的。在進街口以前,他又往後望了一眼。

  從他當時所在的地方望去,可以望見奧斯特里茨橋的整個橋身。

  有四個人影剛剛走上橋頭。

  那些人影背著植物園,正向右岸走來。

  這四個影子,便是那四個人了。

  冉阿讓渾身寒毛直豎,像是一頭重入羅網的野獸。

  他還存有一線希望,他剛才牽著珂賽特在月光下穿過這一大片空地的時候,那幾個人也許還沒有上橋,也就不至於看見他。

  既是這樣,就走進那小街,要是他能到那些工場、窪地、園圃、曠地,他就有救了。

  他彷彿覺得可以把自己託付給那條靜悄悄的小街。他走了進去。

  ※※※

  三 他懷著沮喪的心情望向天空

  走了三百步後他到了一個岔路口。街道在這裡分作兩條,一條斜向左邊,一條向右。擺在冉阿讓面前的彷彿是個Y字的兩股叉。選哪一股好呢?

  他毫不躊躇,向右走。

  為什麼?

  因為左邊去城郊,就是說,去有人住的地方;右邊去鄉間,就是說,去荒野的地方。

  可是他已不像先頭那樣走得飛快了。珂賽特的腳步拖住了冉阿讓的腳步。

  他又抱起她來。珂賽特把頭靠在老人肩上,一聲也不響。

  他不時回頭望望。他一直留心靠著街邊陰暗的一面。他背後的街是直的。他回頭看了兩三次,什麼也沒有看見,什麼聲音全沒有,他繼續往前走,心裡稍微寬了些。忽然,他往後望時,又彷彿看見在他剛剛走過的那段街上,在遠處,黑影裡,有東西在動。

  他現在不是走而是往前奔了,一心只想能有一條側巷,從那兒逃走,再次脫險。

  他撞見一堵牆。

  那牆並不擋住去路,冉阿讓現在所走的這條街,通到一條橫巷,那是橫巷旁邊的圍牆。

  到了那裡,又得打主意,朝右走,或是朝左。

  他向右邊望去。巷子兩旁有一些敞棚和倉庫之類的建築物,它像一條盲腸似的伸展出去,無路可通。可以清晰地望見巷底,有一堵高粉牆。

  他向左望。這邊的胡同是通的,而且,在相隔二百來步的地方,便接上另一條街。這一邊才是生路。

  冉阿讓正要轉向左邊,打算逃到他隱約看到的巷底的那條街上去,他忽然發現在巷口和他要去的那條街相接的轉角上,有個黑色的人形,立著不動。

  那確是一個人,明明是剛才派來守在巷口擋住去路的。

  冉阿讓趕忙往後退。

  他當時所在地處於聖安東尼郊區和拉白區之間,巴黎的這一帶也是被新建工程徹底改變了的,這種改變,有些人稱為醜化,也有些人稱為改觀。園圃、工場、舊建築物全取消了。今天在這一帶是全新的大街、競技場、馬戲場、跑馬場、火車起點站、一所名為馬扎斯的監獄,足見進步不離刑罰。

  冉阿讓當時到達的地方在半個世紀以前,叫做小比克布斯,這名稱完全出自傳統的民族常用語,正如這種常用語一定要把學院稱為「四國」,喜歌劇院稱為「費多」一樣。聖雅克門、巴黎門、中士便門、波舍隆、加利奧特、則肋斯定、嘉布遣、瑪依、布爾白、克拉科夫樹、小波蘭、小比克布斯,這些全是舊巴黎替新巴黎遺留下來的名稱。對這些殘存的事物人民一直念念不忘。

  小比克布斯從來就是一個區的雛型,存在的年代也不長,它差不多有著西班牙城市那種古樸的外貌。路上多半沒有鋪石塊,街上多半沒有蓋房屋。除了我們即將談到的兩三條街道外,四處全是牆和曠野。沒有一家店鋪,沒有一輛車子,只偶然有點燭光從幾處窗口透出來,十點過後,所有的燈火全滅了。全是些園圃、修道院、工場、窪地,有幾所少見的矮屋以及和房子一樣高的牆。

  這個區在前一世紀的形象便是這樣的。革命曾替它帶來不少災難,共和時期的建設局把它毀壞,洞穿,打窟窿,殘磚破瓦,處處堆積。這個區在三十年前已被新建築所淹沒。到今天已完全改變了。

  小比克布斯,在現在的市區圖上已毫無影蹤,可是位於巴黎聖雅克街上正對著石膏街的德尼.蒂埃里書店和位於里昂普律丹斯廣場針線街上的讓.吉蘭書店在一七二七年印行的市區圖上卻標誌得相當清楚。小比克布斯有我們剛才說過的像Y字形的街道,Y字下半的一豎,是聖安東尼綠徑街,它分為左右兩支,左支是比克布斯小街,右支是波隆梭街。這Y字的兩個尖又好像是由一橫連接起來的。這一橫叫直壁街。波隆梭街通到直壁街為止,比克布斯小街卻穿過直壁街以後,還上坡通到勒努瓦市場。從塞納河走來的人,走到波隆梭街的盡頭,向他左邊轉個九十度的急彎,便到了直壁街,在他面前的是沿著這條街的牆,在他右邊的是直壁街的街尾,不通別處,叫做讓洛死胡同。

  冉阿讓當時正是到了這地方。

  正如我們先頭所說的,他望見有一個黑影把守在直壁街和比克布斯小街的轉角處,便往後退。毫無疑問,他已成了那鬼影窺伺的對象。

  怎麼辦?

  已經來不及退回去了。他先頭望見的遠遠地在他背後黑影裡移動的,一定就是沙威和他的隊伍。沙威很可能是在這條街的口上,冉阿讓則是在這條街的尾上。從所有已知跡象方面看,沙威是熟悉這一小塊地方複雜的地形的,他已有了準備,派了他手下的一個人去守住了出口。這種猜測,完全符合事實,於是在冉阿讓痛苦的頭腦裡,像一把在急風中飛散的灰沙,把他攪得心慌意亂。他仔細看了看讓洛死胡同,這兒,無路可通,又仔細看了看比克布斯小街,這兒,有人把守。他望見那黑色的人影出現在月光雪亮的街口上。朝前走吧,一定落在那個人的手裡。向後退吧,又會和沙威撞個滿懷。冉阿讓感到自己已經陷在一個越收越緊的羅網裡了。他懷著失望的心情望著天空。

  ※※※

  四 尋找出路

  為了懂得下面即將敘述的事,必須正確認識直壁胡同的情況,尤其是當我們走出波隆梭街轉進直壁胡同時留在我們左邊的這隻角。沿著直壁胡同右邊直到比克布斯小街,一路上幾乎全是一些外表看來貧苦的房子;靠左一面,卻只有一棟房屋,那房屋的式樣比較嚴肅,是由好幾部分組成的,它高一層或高兩層地逐漸向比克布斯小街方面高上去,因此那棟房屋,在靠比克布斯小街一面,非常高,而在靠波隆梭街一面卻相當矮。在我們先頭提到過的那個轉角地方,更是低到只有一道牆了。這道牆並不和波隆梭街構成一個四正四方的角,而是形成一道牆身厚度減薄了的斜壁,這道斜壁在它左右兩角的掩護下,無論是站在波隆梭街方面的人或是站在直壁胡同方面的人都望不見。

  和這斜壁兩角相連的牆,在波隆梭街方面,一直延伸到第四十九號房屋,而在直壁街一面──這面短多了──直抵先頭提到過的那所黑暗樓房的山尖,並和山尖構成一個新凹角。那山尖的形狀也是陰森森的,牆上只有一道窗子,應當說,只有兩塊板窗,板上釘了鋅皮。並且是永遠關著的。

  我們在這裡所作的關於地形的描寫和實際情況完全吻合,一定能在曾經住過這一帶的人的心中喚起極精確的回憶。

  斜壁的面上完全被一種東西遮滿了,看起來彷彿是一道又高又大,醜陋不堪的門。其實只是一些胡亂拼揍起來直釘在壁面上的一條條木板,上面的板比較寬,下面的比較窄,又用些長條鐵皮橫釘在板上,把它們連繫起來。旁邊有一道大車門,大小和普通的大車門一樣,從外形看,那道門的年齡大致不出五十年。

  一棵菩提樹的枝椏從斜壁的頂上伸出來,靠波隆梭街一面的牆上蓋滿了常春藤。

  冉阿讓正在走投無路時看見了那所樓房,冷清清,彷彿裡面沒有人住似的,便想從那裡找出路。他趕忙用眼睛打量了一遍。心裡盤算,如果能鑽到這裡面去,也許有救。他先有了一個主意和一線希望。

  樓房的後窗有一部分臨直壁街,在這部分中的一段,每層樓上的每個窗口,都裝有舊鉛皮漏斗。從一根總管分出的各種不同排水管連接在各個漏斗上,好像是畫在後牆上面的一棵樹。這些分支管,曲曲折折,也好像是一棵盤附在莊屋後牆上的枯葡萄藤。

  那種奇形怪狀由鉛皮管和鐵管構成的枝椏最先引起冉阿讓的注意。他讓珂賽特靠著一塊石碑坐下,囑咐她不要作聲,再跑到水管和街道相接的地方。也許有辦法從這兒翻到樓房裡去。可是水管已經爛了,不中用,和牆上的連接也極不牢固。況且那所冷清清的房屋的每個窗口,連頂樓也計算在內,全都裝了粗鐵條。月光也正照著這一面,守在街口上的那個人可能會看見冉阿讓翻牆。並且,珂賽特又怎麼辦?怎麼把她弄上四層樓?

  他放棄了爬水管的念頭,爬在地上,沿著牆根,又回到了波隆梭街。

  他回到珂賽特原先所在的斜壁下面後,發現這地方是別人瞧不見的。我們先頭說過,他在這地方,可以逃過從任何一面來的視線,並且是藏在黑影裡。再說還有兩道門。也許撬得開呢。在見到菩提樹和常春藤的那道牆裡,顯然是個園子,儘管樹上還沒有樹葉,他至少可以在園裡躲過下半夜。

  時間飛快地過去了。他得趕緊行動。

  他推推那道大車門,一下便察覺到它內外兩面都被釘得嚴嚴實實。

  他懷著較大的希望去推那道大門。它已經破敝不堪,再加又高又闊,因而更不牢固,木板是腐朽的,長條鐵皮只有三條,也全鏽了。在這蛀壞了的木壁上穿個洞也許還能辦到。

  仔細看了以後,他才知道那並不是門。它既沒有門斗,也沒有鉸鏈,既沒有鎖,中間也沒有縫。一些長條鐵皮胡亂橫釘在上面,彼此並不連貫。從木板的裂縫裡,他隱隱約約看見三合土裡的石碴和石塊,十年前走過這地方的人也還能看到。他大失所望,不能不承認那外表像門的東西只不過是一所房子背面的護牆板。撬開板子並不難,可是板子後面還有牆。

  ※※※

  五 有了煤氣燈便不可能有這回事

  這時,從遠處開始傳出一種低沉而有節奏的聲音。冉阿讓冒險從牆角探出頭來望了一眼。七、八個大兵,排著隊,正走進波隆梭街口。他能望見槍刺閃光,他們正朝著他這方面走來。

  他望見沙威的高大個子走在前面,領著那隊兵慢慢地審慎地前進。他們時常停下來。很明顯,他們是在搜查每一個牆角,每一個門洞和每一條小道。

  毫無疑問,那是沙威在路上碰到臨時調來的一個巡邏隊。

  沙威的兩個助手也夾在他們的隊伍中一道走。

  從他們的行進速度和一路上的停留計算起來,還得一刻來鐘才能到達冉阿讓所在的地方。這是一髮千鈞之際,冉阿讓身臨絕地,他生平這是第三次,不出幾分鐘他又得完了,並且這不只是苦役牢的問題,珂賽特也將從此被斷送,這就是說她今後將和孤魂野鬼一樣漂泊無依了。

  這時只有一件事是可行的。

  冉阿讓有這樣一個特點,我們可以說他身上有個褡褳,一頭裝著聖人的思想,一頭裝著囚犯的技巧。他可以斟酌情形,兩頭選擇。

  他從前在土倫的苦役牢裡多次越獄的歲月中,除了其他一些本領以外還學會了一種絕技,他而且還是這絕技中首屈一指的能手,我們記得,他能不用梯子,不用踏腳,全憑自己肌肉的力量,用後頸、肩頭、臀、膝在石塊上偶有的一些稜角上稍稍撐持一下,便可在必要時,從兩堵牆連接處的直角裡,一直升上六層樓。二十來年前,囚犯巴特莫爾便是用這種巧技從巴黎刑部監獄的院角上逃走的,至今人們望著那牆角也還要捏一把汗,院子的那個角落也因而出了名。

  冉阿讓用眼睛估量了那邊牆的高度,並看見有棵菩提樹從牆頭上伸出來。那牆約莫有十八尺高。它和大樓的山尖相接,形成一個凹角,角下的牆根部分砌了一個三角形的磚石堆,大致是因為這種牆角對於過路的人們太方便了,於是砌上一個斜堆,好讓他們「自重遠行」。這種防護牆角的填高工事在巴黎是相當普遍的。

  那磚石堆有五尺來高。從堆頂到牆頭的距離至多不過十四尺。

  牆頭上鋪了平石板,不帶椽條。

  傷腦筋的是珂賽特。珂賽特,她,不知道爬牆。丟了她嗎?冉阿讓絕不作此想。背著她上去卻又不可能。他得使出全身力氣才能巧妙地自個兒直升上去。哪怕是一點點累贅,也會使他失去重心栽下來。

  非得有一根繩子不可,冉阿讓卻沒有帶。在這波隆梭街,半夜裡,到哪兒去找繩子呢?的確,在這關頭,冉阿讓假使有一個王國,他也會拿來換一根繩子的。

  任何緊急關頭都有它的閃光,有時叫我們眼瞎,有時又叫我們眼明。

  冉阿讓正在倉皇四顧時,忽然瞥見了讓洛死胡同裡那根路燈柱子。

  當時巴黎的街道上一盞煤氣燈也還沒有。街上每隔一定距離只裝上一盞迴光燈,天快黑時便點上。那種路燈的上下是用一根繩子來牽引的,繩子由街這一面橫到那一面,並且是安在柱子的槽裡的。繞繩子的轉盤關在燈下面的一隻小鐵盒裡,鑰匙由點燈工人保管,繩子在一定的高度內有一根金屬管子保護著。

  冉阿讓拿出毅力來作生死搏鬥,他一個箭步便竄過了街,進了死胡同,用刀尖撬開了小鐵盒的鎖鍵,一會兒又回到了珂賽特的身邊。他有了一根繩子。在人間偷生的人到了生死關頭,總會急中生智,總是眼明手快的。

  我們已經說過,當天晚上,沒有點路燈。讓洛死胡同裡的燈自然也和別處一樣,是黑著的,甚至有人走過也不會注意到它已不在原來的位置上了。

  當時那種時辰,那種地方,那種黑暗,冉阿讓的那種神色,他的那些怪舉動,忽去忽來,這一切已叫珂賽特安靜不下來了。要是別一個孩子早已大喊大叫起來。而她呢,只輕輕扯著冉阿讓的大衣邊。他們一直都越來越清楚地聽著那巡邏隊向他們走來的聲音。

  「爹,」她用極低的聲音說,「我怕。是誰來了?」

  「不要響!」那傷心人回答說,「是德納第大娘。」

  珂賽特嚇了一跳。他又說道:

  「不要說話。讓我來。要是你叫,要是你哭,德納第大娘會找來把你抓回去的。」

  接著冉阿讓,不慌不忙,有條有理。以簡捷穩健準確的動作──尤其是在巡邏隊和沙威隨時都可以突然出現時,更不容許他一回事情兩回做──解下自己的領帶,繞過孩子的胳肢窩,鬆鬆結在她身上,留了意,不讓她覺得太緊,又把領帶結在繩子的一端,打了一個海員們所謂的燕子結,咬著繩子的另一頭,脫下鞋襪,丟過牆頭,跳上土堆,開始從兩牆相會的角上往高處升,動作穩健踏實,好像他腳跟和肘彎都有一定的步法似的。不到半分鐘,他已經跪在牆頭上了。

  珂賽特直望著他發呆,一聲不響。冉阿讓的叮囑和德納第這名字早已使她麻木了。

  她忽然聽到冉阿讓的聲音向她輕輕喊道:

  「把背靠在牆上。」

  她背牆站好。

  「不要響,不要怕。」冉阿讓又說。

  她覺得自己離了地,往上升。

  她還來不及弄清楚是怎麼回事,便已到了牆頭上了。

  冉阿讓把她抱起,馱在背上,用左手握住她的兩隻小手,平伏在牆頭上,一徑爬到那斜壁上面。正如他所猜測的一樣,這裡有一棟小屋,屋脊和那板牆相連,屋簷離地面頗近,屋頂的斜度相當平和,也接近菩提樹。

  這情況很有利,因為牆裡的一面比臨街的一面要高許多。

  冉阿讓朝下望去,只見地面離他還很深。

  他剛剛接觸到屋頂的斜面,手還不曾離開牆脊,便聽見一陣嘈雜的人聲,巡邏隊已經來到了。又聽見沙威的嗓子,雷霆似的吼道:

  「搜這死胡同!直壁街已經有人把守住了,比克布斯小街也把守住了。我確定他在這死胡同裡。」

  大兵們一齊衝進了讓洛死胡同。

  冉阿讓扶著珂賽特,順著屋頂滑下去,滑到那菩提樹,又跳在地面上。也許是由於恐怖,也許是由於膽大,珂賽特一聲也沒出。她手上擦破了一點皮。

  ※※※

  六 啞謎的開始

  冉阿讓發現自己落在某種園子裡,那園子的面積相當寬廣,形象奇特,彷彿是一個供人冬夜觀望的荒園。園地作長方形,底裡有條小路,路旁有成行的大白樺樹,牆角都有相當高的樹叢,園子中間,有一棵極高的樹孤立在一片寬敞的空地上,另外還有幾株果樹,枝幹捲曲散亂,好像是一大叢荊棘,又有幾方菜地,一片瓜田,月亮正照著玻璃瓜罩,閃閃發光,還有一個蓄水坑。幾條石凳分布在各處,凳上彷彿有黑苔痕。縱橫的小道兩旁栽有色暗枝挺的小樹。道上半是雜草,半是苔蘚。

  冉阿讓旁邊有棟破屋,他正是從那破屋頂上滑下來的。另外還有一堆柴枝,柴枝後面有一個石刻人像,緊靠著牆,面部已經損壞,在黑暗中隱隱露出一個不成形的臉部。

  破屋已經破爛不堪,幾間房的門窗牆壁都坍塌了,其中一間裡堆滿了東西,彷彿是個堆廢料的棚子。

  那棟一面臨直壁街一面臨比克布斯小街的大樓房在朝園子的一面,有兩個交成曲尺形的正面。朝裡的這兩個正面,比朝外的兩面顯得更加陰慘。所有的窗口全裝了鐵條。一點燈光也望不見。樓上幾層的窗口外面還裝了通風罩,和監獄裡的窗子一樣。一個正面的影子正投射在另一個正面上,並像一塊黑布似的,蓋在園地上。

  此外再望不見什麼房屋。園子的盡頭隱沒在迷霧和夜色中了。不過迷濛中還可以望見一些縱橫交錯的牆頭,彷彿這園子外面也還有一些園子,也可以望見波隆梭街的一些矮屋頂。

  不能想像比這園子更加荒曠更加幽僻的地方了。園裡一個人也沒有,這很簡單,是由於時間的關係,但是這地方,即使是在中午,也不像是供人遊玩的。

  冉阿讓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鞋子找回來穿上,再領著珂賽特到棚子裡去。逃匿的人總以為自己躲藏的地方不夠隱蔽。孩子也一直在想著德納第大娘,和他一樣憑著本能,盡量蜷伏起來。

  珂賽特哆哆嗦嗦,緊靠在他身邊。他們聽到巡邏隊搜索那死胡同和街道的一片嘈雜聲,槍托撞著石頭,沙威對著那些分途把守的密探們的叫喊,他又罵又說,說些什麼,卻一句也聽不清。

  一刻鐘過後,那種風暴似的怒吼聲漸漸遠了。冉阿讓屏住了呼吸。

  他一直把一隻手輕輕放在珂賽特的嘴上。

  此外他當時所處的孤寂環境是那樣異乎尋常的平靜,以至在如此凶惡駭人近在咫尺的喧囂中,也不曾受到絲毫驚擾。

  好像他左右的牆壁是用聖書中所說的那種啞石造成的。

  忽然,在這靜悄悄的環境中,響起了一種新的聲音,一種來自天上、美妙到無可言喻的仙音,和先頭聽到的咆哮聲恰成對比。那是從黑魆魆的萬籟俱寂的深夜中傳來的一陣頌主歌,一種由和聲和祈禱交織成的天樂,是一些婦女的歌唱聲,不過,從這種歌聲裡既可聽出貞女們那種純潔的嗓音,也可聽出孩子們那種天真的嗓音,這不是人間的音樂,而像是一種初生嬰兒繼續在聽而垂死的人已經聽到的那種聲音。歌聲是從園中最高的那所大樓裡傳來的。正當魔鬼們的咆哮漸漸遠去時,好像黑夜中飛來了天使們的合唱。

  珂賽特和冉阿讓一同跪了下來。

  他們不知道那是什麼,他們不知道自己是在什麼地方,可是他們倆,老人和孩子,懺悔者和無罪者,都感到應當跪下。

  那陣聲音還有這麼一個特點:儘管有聲,它還是使人感到那大樓像是空的。它彷彿是種從空樓裡發出來的天外歌聲。

  冉阿讓聽著歌聲,什麼都不再想了。他望見的已經不是黑夜,而是一片青天。他覺得自己的心飄飄然振翅欲飛了。

  歌聲停止了。它也許曾延續了一段相當長的時間。不過冉阿讓說不清。人在出神時,從來就覺得時間過得快。

  一切又歸於沉寂。牆外牆裡都毫無聲息。令人發悸的和令人安心的聲音全靜下去了。牆頭上幾根枯草在風中發出輕微淒楚的聲音。

  ※※※

  七 再談啞謎

  晚風起了,這說明已到了早晨一兩點鐘左右。可憐的珂賽特一句話也不說。她倚在他身旁,坐在地上,頭靠著他,冉阿讓以為她睡著了。他低下頭去望她。珂賽特的眼睛睜得滾圓,好像在擔著心事,冉阿讓見了,不禁一陣心酸。

  她一直在發抖。

  「你想睡嗎?」冉阿讓說。

  「我冷。」她回答。

  過一會,她又說:

  「她還沒有走嗎?」

  「誰?」冉阿讓說。

  「德納第太太。」

  冉阿讓早已忘了他先頭用來噤住珂賽特的方法。

  「啊!」他說,「她已經走了。不用害怕。」

  孩子嘆了一口氣,好像壓在她胸口上的一塊石頭拿掉了。

  地是潮的,棚子全敞著,風越來越冷了。老人脫下大衣裹著珂賽特。

  「這樣你比較不冷了吧?」他說。

  「好多了,爹!」

  「那麼,你等一會兒。我馬上就回來。」

  他從破棚子裡出來、沿著大樓走去,想找一處比較安穩的藏身的地方。他看見好幾扇門,但是都是關了的。樓下的窗子全裝了鐵條。

  他剛走過那建築物靠裡一端的牆角,看見面前有幾扇圓頂窗,窗子還亮著。他立在一扇這樣的窗子前面,踮起腳尖朝裡看。這些窗子都通到一間相當大的廳堂,地上鋪了寬石板,廳中間有石柱,頂上有穹窿,一點點微光和大片的陰影相互間隔。光是從牆角上的一盞油燈裡發出來的。廳裡毫無聲息,毫無動靜。可是,仔細望去,他彷彿看見地面石板上橫著一件東西,好像是個人的身體,上面蓋著一條裹屍布。那東西直挺挺伏在地上,臉朝石板,兩臂向左右平伸,和身體構成一個十字形,絲毫不動,死了似的。那駭人的物體,頸子上彷彿有根繩子,像蛇一像拖在石板上。

  整個廳堂全在昏暗的燈影中若隱若現,望去格外令人恐懼。

  冉阿讓在事後經常說到他一生雖然見過不少次死人,卻從來不曾見過比這次更寒心更可怕的景象,他在這陰森的地方、淒清的黑夜裡見到這種僵臥的人形,簡直無法猜透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假如那東西是死的,那也已夠使人膽寒的了,假如它或許還是活的,那就更足使人膽寒。

  他有膽量把額頭抵在玻璃窗上,想看清楚那東西究竟還動不動。他看了一會兒,越看越害怕,那僵臥的人形竟一絲不動。忽然,他覺得自己被一種說不出的恐怖控制住了,不得不逃走。他朝著棚子逃回來,一次也不敢往後看,他覺得一回頭就會看到那人形邁著大步張牙舞爪地跟在他後面。

  他心驚氣喘地跑到了破屋邊。膝頭往下跪,腰裡流著汗。

  他是在什麼地方?誰能想到在巴黎的城中心竟會有這種類似鬼域的地方?那所怪樓究竟是什麼?好一座陰森神祕的建築物,剛才還有天使們的歌聲在黑暗中招引人的靈魂,人來了,卻又陡然示以這種駭人的景象,既已允諾大開光明燦爛的天國之門,卻又示人以觸目驚心的墳坑墓穴!而那確是一座建築物,一座臨街的有門牌號數的房屋!這並不是夢境!他得摸摸牆上的石條才敢自信。

  寒冷,焦急,憂慮,一夜的驚恐,真使他渾身發燒了,萬千思緒在他的腦子裡縈繞。

  他走到珂賽特身旁,她已經睡著了。

  ※※※

  八 又是一個啞謎

  孩子早已把頭枕在一塊石頭上睡著了。

  他坐在她身邊,望著她睡。望著望著,他的心漸漸安定下來了,思想也漸漸可以自由活動了。

  他清醒地認識到這樣一點真理,也就是今後他活著的意義,他認識到,只要她在,只要他能把她留在身邊,除了為了她,他什麼也不需要,除了為她著想,他什麼也不害怕。他已脫下自己的大衣裹在珂賽特的身上,他自己身上很冷,可是連這一點他也沒有感覺到。

  這時,在夢幻中,他不止一次聽見一種奇怪的聲音。好像是個受到振動的鈴鐺。那聲音來自園裡。聲音雖弱,卻很清楚。有些像夜間在牧場上聽到的那種從牲口頸脖上的鈴鐺所發出的幽微的樂音。

  那聲音使冉阿讓回過頭去。

  他朝前望,看見園裡有個人。

  那人好像是個男子,他在瓜田裡的玻璃罩子中間走來走去,走走停停,時而彎下腰去,繼又立起再走,彷彿他在田裡拖著或撒播著什麼似的。那人走起路來好像腿有些瘸。

  冉阿讓見了為之一驚,心緒不寧的人是不斷會起恐慌的。他們感到對於自己事事都是敵對的,可疑的。他們提防白天,因為白天可以幫助別人看見自己,也提防黑夜,因為黑夜可以幫助別人發覺自己。他先頭為了園裡荒涼而驚慌,現在又為了園裡有人而驚慌。

  他又從空想的恐怖掉進了現實的恐怖。他想道,沙威和密探們也許還沒有離開,他們一定留下了一部分人在街上守望,這人如果發現了他在園裡,一定會大叫捉賊,把他交出去。他把睡著的珂賽特輕輕抱在懷裡,抱到破棚最靠裡的一個角落裡,放在一堆無用的廢家具後面。珂賽特一點也不動。

  從這裡,他再仔細觀察瓜田裡那個人的行動。有一件事很奇怪,鈴鐺的響聲是隨著那人的行動而起的。人走近,聲音也近,人走遠,聲音也遠。他做一個急促的動作,鈴子也跟著發出一連串急促的聲音,他停著不動,鈴聲也隨即停止。很明顯,鈴鐺是結在那人身上的,不過這是什麼意思?和牛羊一樣結個鈴子在身上,那究竟是個什麼人?

  他一面東猜西想,一面伸出手摸珂賽特的手。她的手冰冷。

  「啊,我的天主!」他說。

  他低聲喊道:

  「珂賽特!」

  她不睜眼睛。

  他使勁推她。

  她也不醒。

  「難道死了不成!」他說,隨即立了起來,從頭一直抖到腳。

  他頭腦裡出現了一陣亂糟糟的無比恐怖的想法。有時,我們是會感到種種駭人的假想像一群魔怪似的,齊向我們襲來,而且猛烈地震撼著我們的神經。當我們心愛的人出了事,我們的謹慎心往往會無端地產生許多狂悖的幻想。他忽然想到冬夜戶外睡眠可以送人的命。

  珂賽特,臉色發青,在他腳前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他聽她的呼吸,她還吐著氣,但是他覺得她的氣息已經弱到快要停止了。

  怎樣使她暖過來呢?怎樣使她醒過來呢?除了這兩件事以外,他什麼也不顧了。他發狂似的衝出了破屋子。

  一定得在一刻鐘裡讓珂賽特躺在火前和床上。

  ※※※

  九 佩帶鈴鐺的人

  他望著園裡的那個人徑直走去。手裡捏著一捲從背心口袋裡掏出來的錢。

  那人正低著腦袋,沒有看見他來。冉阿讓幾大步便跨到了他身邊。

  冉阿讓劈頭便喊:

  「一百法郎!」

  那人嚇得一跳,睜圓了眼。

  「一百法郎給您,」冉阿讓接著又說,「假使您今晚給我一個地方過夜!」

  月亮正全面照著冉阿讓驚慌的面孔。

  「啊,是您,馬德蘭爺爺!」那人說。

  這名字,在這樣的黑夜裡,在這樣一個沒有到過的地方,從這樣一個陌生人的嘴裡叫出來,冉阿讓聽了連忙往後退。

  什麼他都有準備,卻沒有料到這一手。和他說話的是一個腰駝腿瘸的老人,穿的衣服幾乎像個鄉巴佬,左膝上綁著一條皮帶,上面吊個相當大的鈴鐺。他的臉正背著光,因此看不清楚。

  這時,老人已經摘下了帽子,哆哆嗦嗦地說道:「啊,我的天主!您怎麼會在這兒的,馬德蘭爺爺?您是從哪兒進來的,天主耶穌!您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這不稀奇,要是您掉下來,您一定是從那上面掉下來的。瞧瞧您現在的樣子!您沒有領帶,您沒有帽子,您沒有大衣!您不知道,要是人家不認識您,您才把人嚇壞了呢。沒有大衣!我的天主爺爺,敢是今天的諸聖天神全瘋了?您是怎樣到這裡來的?」

  一句緊接著一句。老頭兒帶著鄉下人的那種爽利勁兒一氣說完,叫人聽了一點也不感到別扭。語氣中夾雜著驚訝和天真淳樸的神情。

  「您是誰?這是什麼宅子?」冉阿讓問。

  「啊,老天爺,您存心開玩笑!」老頭兒喊著說,「是您把我安插在這裡的,是您把我介紹到這宅子裡來的。哪裡的話!您會不認識我了?」

  「不認識,」冉阿讓說,「您怎麼會認識我的,您?」

  「您救過我的命。」那人說。

  他轉過身去,一線月光正照著他的半邊臉,冉阿讓認出了割風老頭兒。

  「啊!」冉阿讓說,「是您嗎?對,我認識您。」

  「幸虧還好!」老頭兒帶著埋怨的口氣說。

  「您在這裡幹什麼?」冉阿讓接著又問。

  「嘿!我在蓋我的瓜嘛!」

  割風老頭兒,當冉阿讓走近他時,他正提著一條草蓆的邊準備蓋在瓜田上。他在園裡已經待了個把鐘頭,已經蓋上了相當數量的草蓆。冉阿讓先頭在棚子裡注意到的那種特殊動作,正是他做這事的動作。

  他又說道:

  「我先前在想,月亮這麼明亮,快下霜了。要不要去替我的瓜披上大氅呢?」接著,他又呵呵大笑,望著冉阿讓又補上這麼一句,「您也得好好披上這麼一件了吧!到底您是怎樣進來的?」

  冉阿讓心裡尋思這人既然認得他,至少他認得馬德蘭這名字,自己就得格外謹慎才行。他從多方面提出問題。大有反客為主的樣子,這真算得上是一件怪事。他是不速之客,反而盤問個不停。

  「您膝頭上帶著個什麼響鈴?」

  「這?」割風回答說,「帶個響鈴,好讓人家聽了避開我。」

  「怎麼!好讓人家避開您?」

  割風老頭兒陰陽怪氣地擠弄著一隻眼。

  「啊,媽媽的!這宅子裡盡是些娘兒們,一大半還是小娘兒們。據說撞著我不是好玩兒的。鈴兒叫她們留神。我來了,她們好躲開。」

  「這是個什麼宅子?」

  「嘿!您還不知道!」

  「的確我不知道。」

  「您把我介紹到這裡來當園丁,會不知道!」

  「您就當作我不知道,回答我了吧。」

  「好吧,這不就是小比克布斯女修道院!」

  冉阿讓想起來了。兩年前,割風老頭兒從車上摔下來,摔壞了一條腿,由於冉阿讓的介紹,聖安東尼區的女修道院把他收留下來,而他現在恰巧又落在這女修道院裡,這是巧遇,也是天意。他像對自己說話似的嘟囔著:

  「小比克布斯女修道院!」

  「啊,歸根結柢,老實說,」割風接著說,「您到底是從什麼地方進來的,您,馬德蘭爺爺?您是一個正人君子,這也白搭,您總是個男人。男人是不許到這裡來的。」

  「您怎麼又能來?」

  「就我這麼一個男人。」

  「可是,」冉阿讓接著說,「我非得在這兒待下不成。」

  「啊,我的天主!」割風喊著說。

  冉阿讓向老頭兒身邊邁了一步,用嚴肅的聲音向他說:

  「割風爺爺,我救過您的命。」

  「是我先想起這回事的。」割風回答說。

  「那麼,我從前是怎樣對待您的,您今天也可以怎樣對待我。」

  割風用他兩隻已經老到顫巍巍的滿是皺皮的手抱住冉阿讓的兩隻鐵掌,過了好一陣說不出話來。最後他才喊道:

  「呵!要是我能報答您一丁點兒,那才是慈悲上帝的恩典呢!我!救您的命!市長先生,請您吩咐我這老頭兒吧!」

  一陣眉開眼笑的喜色好像改變了老人的容貌。他臉上也好像有了光彩。

  「您說我得幹些什麼呢?」他接著又說。

  「讓我慢慢兒和您談。您有一間屋子嗎?」

  「我有一個孤零零的破棚子,那兒,在老庵子破屋後面的一個彎角裡,誰也瞧不見的地方。一共三間屋子。」

  破棚隱在那破庵後面,地位確是隱蔽,誰也瞧不見,冉阿讓也不曾發現它。

  「好的,」冉阿讓說,「現在我要求您兩件事。」

  「哪兩件,市長先生?」

  「第一件,您所知道的有關我的事對誰也不說。第二件,您不追問關於我的旁的事。」

  「就這麼辦。我知道您幹的全是光明正大的事,也知道您一輩子是慈悲上帝的人。並且是您把我安插在這兒的。那是您的事。我聽您吩咐就是。」

  「一言為定。現在請跟我來。我們去找孩子。」

  「啊!」割風說,「還有個孩子!」

  他沒有再多說一句話,像條小狗一樣跟著冉阿讓走。

  小半個鐘頭過後,珂賽特已經睡在老園丁的床上,面前燃著一爐熊熊的火,臉色又轉紅了。冉阿讓重行結上領帶,穿上大衣,從牆頭上丟過來的帽子也找到了,拾了回來,正當冉阿讓披上大衣時,割風已經取下膝上的繫鈴帶,走去掛在一隻背籮旁的釘子上,點綴著牆壁。兩個人一齊靠著桌子坐下烤火,割風早在桌上放了一塊起司、一塊黑麵包、一瓶葡萄酒和兩個玻璃杯,老頭兒把一隻手放在冉阿讓的膝頭上,向他說:

  「啊!馬德蘭爺爺!您先前想了許久才認出我來!您救了人家的命,又把人家忘掉!呵!這很不應該!人家老惦記著您呢!您真沒良心!」

  ※※※

  十 沙威撲空的經過

  我們剛才見到的,可以說是這事的反面,其實它的經過是非常簡單的。

  芳汀去世那天,沙威在死者的床邊逮捕了冉阿讓,冉阿讓在當天晚上便已經從濱海蒙特勒伊市監獄逃了出來,警署當局認為這在逃的苦役犯一定要去巴黎。巴黎是淹沒一切的漩渦,是大地的淵藪,有如海洋吞沒一切漩渦。任何森林都不能像那裡的人流那樣容易掩藏一個人的蹤跡。各色各種的亡命之徒都知道這一點。他們走進巴黎,便好像進了無底洞,有些無底洞也確能解人之厄,警務部門也了解這一點,因此凡是在別處逃脫了的,他們都到巴黎來尋找。他們要在這裡偵緝濱海蒙特勒伊的前任市長。沙威被調來巴黎協同破案。沙威在逮捕冉阿讓這一公案中,確是作過有力的貢獻。昂格勒斯伯爵任內的警署祕書夏布耶先生已經注意到沙威在這件案子上所表現的忠心和智力。夏布耶先生原就提拔過沙威,這次又把濱海蒙特勒伊的這位偵察員調來巴黎警務方面供職。沙威到巴黎之後,曾經多次立功,並且表現得──讓我們把那字眼說出來,雖然它對這種性質的職務顯得有些突兀──忠勤幹練。

  正如天天打圍的獵狗,見了今天的狼便會忘掉昨天的狼一樣,後來沙威也不再去想冉阿讓了,他也從來不看報紙,可是在一八二三年十二月,他忽然想到要看看報紙,那是因為他是一個擁護君主政體主義者,他要知道凱旋的「親王大元帥」【註:指昂古萊姆公爵。】在巴榮納【註:法國西南部鄰近西班牙的小城。】舉行入城儀式的詳細情況。正當他讀完他關心的那一段記載以後,報紙下端有個人名,冉阿讓這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張報紙宣稱苦役犯冉阿讓已經喪命,敘述了當日的情形。言之鑿鑿,因而沙威深信不疑。他只說了一句:「這就算是個好下場。」說了,把報紙扔下,便不再去想它了。

  不久以後,塞納.瓦茲省的省政府送了一份警務通知給巴黎警署,通知上提到在孟費郿鎮發生的一件拐帶幼童案,據說案情離奇。通知上說,有個七、八歲的女孩由她母親託付給當地一個客店主人撫養,被一個不知名姓的人拐走了,女孩的名字叫珂賽特,是一個叫芳汀的女子的女兒,芳汀已經死在一個醫院裡,何時何地不詳。通知落在沙威手裡,又引起了他的疑惑。

  芳汀這名字是他熟悉的,他還記得冉阿讓曾經要求過他寬限三天,好讓他去領取那賊人的孩子,曾使他,沙威,笑不可抑。他又想到冉阿讓是從巴黎搭車去孟費郿時被捕的。當時還有某些跡象可以說明他那是第二次搭這路車子,他在前一日,已到那村子附近去過一次,我們說附近,是因為在村子裡沒有人見到過他。他當時到孟費郿去幹什麼?沒有人能猜透。沙威現在可猜到了。芳汀的女兒住在那裡。冉阿讓要去找她。而現在這孩子被一個不知名姓的人拐走了。這個不知名姓的人究竟是誰?難道是冉阿讓?可是冉阿讓早已死了。沙威,沒有和任何人談過這問題,便去小板死胡同,在錫盤車行雇了一輛單人小馬車直奔孟費郿。

  他滿以為可以在那裡訪個水落石出,結果卻仍是漆黑一團。

  德納第夫婦在最初幾天中心裡有些懊惱,曾走漏過一些風聲。百靈鳥失蹤的消息在村裡傳開了。立即就出現了好幾種不同的傳說,結果這件事被說成了幼童拐帶案。這便是那份警務通知的由來。可是德納第,他一時的氣憤平息以後,憑他那點天生的聰明,又很快意識到驚動御前檢察大人總不是件好事,他從前已有過一大堆不清不白的事,現在又在「拐帶」珂賽特這件事上發牢騷,其後果首先就是把司法當局的炯炯目光引到他德納第身上以及他其他的曖昧勾當上來。梟鳥最忌諱的事,便是人家把燭光送到牠眼前。首先,他怎能開脫當初接受那一千五百法郎的干係呢?於是他立即改變態度,堵住了他老婆的嘴,有人和他談到那被「拐帶」的孩子,他便故意表示詫異,他說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他確是埋怨過人家一下子便把他那心疼的小姑娘「帶」走了,他確是捨不得,原想留她多待兩三天,可是來找她的人是她祖父,這也是世上最平常不過的事。他添上一個祖父,效果很好。沙威來到孟費郿,聽到的正是這種說法,「祖父」把冉阿讓遮掩過去了。

  可是沙威在聽了德納第的故事後追問了幾句,想探探虛實:

  「這祖父是個什麼人?他叫什麼名字?」德納第若無其事地回答說:「是個有錢的莊稼人。我見過他的護照。我記得他叫紀堯姆.朗貝爾。」

  朗貝爾是個正派人的名字,聽了能使人安心。沙威轉回巴黎去了。

  「冉阿讓明明死了,」他心裡說,「我真傻。」

  他已把這件事完全丟在腦後了,可是在一八二四年三月間,他聽見人家談到聖美達教區有個怪人,外號叫「給錢的化子」。據說那是個靠收利息度日的富翁,可是誰也不知道他的真名實姓,他獨自帶著一個八歲的小姑娘過活,那小姑娘只知道自己是從孟費郿來的,除此以外,她全不知道。孟費郿!這地名老掛在人們的嘴上,沙威的耳朵又豎起來了。有一個在教堂裡當過雜務的老頭,原是個作乞丐打扮的密探,他經常受到那怪人的布施,他還提供了其他一些詳細的情況:「那富翁是個性情異常孤僻的人」,「他不到天黑,從不出門」,「不和任何人談話」,「只偶然和窮人們談談」,「並且不讓人家和他接近,他經常穿一件非常舊的黃大衣,黃大衣裡卻兜滿了銀行鈔票,得值好幾百萬」。這些話著實打動了沙威的好奇心。為了非常近地去把那怪誕的富翁看個清楚又不驚動他,有一天他向那當過教堂雜務的老密探借了他那身爛衣服,去蹲在他每天傍晚一面哼祈禱文一面作偵察工作的地方。

  那「可疑的傢伙」果然朝這化了裝的沙威走來了,並且作了布施。沙威乘機抬頭望了一眼,冉阿讓驚了一下,以為見了沙威,沙威也同樣驚了一下,以為見了冉阿讓。

  可是當時天色已經黑了,他沒有看真切,冉阿讓的死也是正式公布過的,沙威心裡還有疑問,並且是關係重大的疑問,沙威是個謹慎的人,在還有疑問時是絕不動手抓人的。

  他遠遠跟著那人,一直跟到戈爾博老屋,找了那「老奶奶」,向她打聽,那並不費多大勁兒。老奶奶證實了那件大衣裡確有好幾百萬,還把上次兌換那張一千法郎鈔票的經過也告訴了他。她親眼看見的!她親手摸到的!沙威租下了一間屋子。他當天晚上便住在裡面。他曾到那神祕的租戶的房門口去偷聽,希望聽到他說話的聲音,但是冉阿讓在鎖眼裡見到了燭光,沒有出聲,他識破了那密探的陰謀。

  第二天,冉阿讓準備溜走。但是那枚五法郎銀幣的落地聲被老奶奶聽見了,她聽到錢響,以為人家要遷走,趕忙通知沙威。冉阿讓晚間出去時,沙威正領著兩個人在大路旁的樹後等著他。

  沙威請警署派了助手,但是沒有說出他準備逮捕誰。這是他的祕密。他有三種理由需要保密:第一,稍微洩露一點風聲,便會驚動冉阿讓;其次,冉阿讓是個在逃的苦役犯,並且是大家都認為死了的,司法當局在當年曾把他列入「最危險的匪徒」一類,如果能捉到這樣一個罪犯,將是一種非常出色的功績,巴黎警務方面資格老的人員絕不會把這類要案交給像沙威那樣的新進去辦;最後,沙威是個藝術家,他要出奇制勝。他厭惡那種事先早就公開讓大家談到乏味了的勝利。他要暗地裡立奇功,再突然揭示。

  沙威緊跟著冉阿讓,從一棵樹眼到另一棵樹,從一個街角跟到另一個街角,眼睛不曾離開過他一下。即使是在冉阿讓自以為極安全時,沙威的眼睛也始終盯在他身上。

  沙威當時為什麼不逮捕冉阿讓呢?那是因為他有所顧慮。

  必須記住,當時的警察並不是完全能為所欲為的,因為自由的言論還起些約束作用。報紙曾揭發過幾件違法的逮捕案,在議會裡也引起了責難,以致警署當局有些顧忌。侵犯人身自由是種嚴重的事。警察不敢犯錯誤;警署署長責成他們自己負責,犯下錯誤,便是停職處分。二十種報紙刊出了這樣一則簡短新聞,試想這在巴黎會引起的後果吧:「昨天,有個慈祥可親的白髮富翁正和他的八歲的孫女一同散步時,被人認作一個在逃的苦役犯而拘禁在警署監獄裡!」

  再說,除此以外,沙威也還有他自己的顧慮,除了上級的指示,還得加上他自己良心的指示。他確是拿不大穩。

  冉阿讓一直是背對著他的,並且走在黑影裡。

  平日的憂傷、苦惱、焦急、勞頓,加以這次被迫夜遁的新災難,還得為珂賽特和自己尋找藏身的地方,走路也必須配合孩子的腳步,這一切,冉阿讓本人在不知不覺中早已改變他走路的姿勢,並且使他的行動添上一種龍鍾老態,以致沙威所代表的警署也可能發生錯覺,也確實會發生錯覺。過分靠近他,是不可能的,他那種落魄的西席老夫子式的服裝,德納第加給他的祖父身分,還有認為他已在服刑期間死去的想法,這些都加深了沙威思想上越來越重的疑忌。

  有那麼一會兒,他曾想突然走上前去檢查他的證件。可是,即使那人不是冉阿讓,即使那人不是一個有家財的誠實好老頭,他也極可能是一個和巴黎各種為非作歹的祕密組織有著密切和微妙關係的強人,是某一危險黑幫的魁首,平日施些小恩小惠,這也只是一種掩人耳目的老手法,使人看不出他其他方面的能耐。他一定有黨羽,有同夥,有隨時可去躲藏的住處。他在街上所走的種種迂迴曲折的路線好像可以證明他不是一個普通的人。如果逮捕得太早,便等於「宰了下金蛋的母雞」了。觀望一下,有什麼不妥當呢?沙威十分有把握,他決逃不了。

  所以他一路跟著走,心裡著實躊躇,對那啞謎似的怪人,提出了上百個疑問。

  只是到了相當晚的時候,在蓬圖瓦茲街上,他才藉著從一家酒店裡射出的強烈燈光,真切地認清了冉阿讓。

  世上有兩種生物的戰慄會深入內心:重新找到親生兒女的母親和重新找到獵物的猛虎。沙威的心靈深處登時起了那樣的寒戰。

  他認清了那個猛不可當的逃犯冉阿讓後,發現他們只是三個人,便趕到蓬圖瓦茲街哨所請了援兵。為了要握有刺的棍子,首先得戴上手套。

  這一耽擱,又加上在羅蘭十字路口又曾停下來和他的部下交換意見,幾乎使他迷失了方向。可是他很快就猜到冉阿讓一定會利用那條河來把自己和追蹤的人隔開。他歪著頭細想,好像一條把鼻尖貼近地面來分辨腳跡的獵狗。沙威,憑自己的本能,會非常正確地判斷,一徑走上了奧斯特里茨橋,和那收過橋稅的人交談以後,他更了解了:「您見著一個帶個小女孩的漢子嗎?」「我叫他付了兩個蘇。」收過橋稅的人回答說。沙威走到橋上恰好望見冉阿讓在河那邊牽著珂賽特的手,穿過月光下的一片空地。他看見他走進了聖安東尼綠徑街,他想到前面那條陷阱似的讓洛死胡同和經過直壁街通到比克布斯小街的唯一出口。正如打圍的人所說的,他「包抄出路」,他趕忙派了一名助手繞道去把守那出口。有一隊打算回兵工廠營房去的巡邏兵正走過那地方,他一併調了來,跟著他一道走。在這種場合士兵就是王牌。況且,那是一條原則,獵取野豬,就得讓獵人勞心獵犬勞力。那樣佈置停當以後,他感到冉阿讓右有讓洛死胡同,左有埋伏,而他沙威本人又跟在他後面,想到這裡,他不禁聞了一撮鼻煙。

  於是他開始扮演好戲。他在那時真是躊躇滿志殺氣沖天,他故意讓他的冤家東遊西蕩,他明明知道穩操勝券,卻要盡量拖延下手的時刻,明明知道人家已陷入重圍,卻又看著人家自由行動,對他來說,這是一種樂趣,正如讓蒼蠅翻騰的蜘蛛,讓鼠兒逃竄的貓兒,他的眼睛不離他,心中感到無上的歡暢。猛獸的牙和鷙鳥的爪都有一種凶殘的特性,那便是去感受被困在牠們掌握中的生物的那種輕微的扭動。置人死地,樂不可支!

  沙威得意洋洋。他的網是牢固的。他深信一定成功,他現在只需把拳頭捏攏就是了。

  他有了那麼多的人手,無論冉阿讓多麼頑強,多麼勇猛,多麼悲憤,即使連抵抗一下的想法也不可能有了。

  沙威緩步前進,一路上搜索街旁的每個角落,如同翻看小偷身上的每個衣袋一樣。

  當他走到蜘蛛網的中心,卻不見了蒼蠅。

  不難想見他胸中的憤怒。

  他追問那把守直壁街和比克布斯街街口的步哨,那位探子一直守著他的崗位沒有動,絕對沒有看見那人走過。

  牡鹿在群犬圍困中有時也會蒙頭混過,這就是說,也會逃脫,老獵人遇到那種事也只好啞口無言。杜維維耶【註:路易.菲力浦時代的將軍,死於一八四八年巴黎巷戰。】、利尼維爾和德普勒也都有過氣短的時候。阿爾東日在遭到那種失敗時曾經喊道:「這不是鹿,是個邪魔。」

  沙威當時也許有此同感,要同樣大吼一聲。

  拿破崙在俄羅斯戰爭中犯了錯誤,亞歷山大在非洲戰爭中犯了錯誤【註:亞歷山大在出征北非時,死於惡性瘧疾。】,居魯士在斯基泰【註:公元前六世紀波斯王,以武力擴大疆土,出征斯基泰時戰死。斯基泰是歐洲東北亞洲西北一帶的古稱。】戰爭中犯了錯誤,沙威在這次征討冉阿讓的戰役中也犯了錯誤,這都是實在的。他當初也許不該不把那在逃的苦役犯一眼便肯定下來。最初一眼便應當解決問題。在那破屋子裡時,他不該不直截了當地把他抓起來。當他在篷圖瓦茲街上確已辨認清楚時,他也不該不動手逮捕。他也不該在月光下面在羅蘭十字路口,和他的部下交換意見,當然,眾人的意見是有用處的,對一條可靠的狗,也不妨了解和徵詢牠的意見。但是在追捕多疑的野獸,例如豺狼和苦役犯時,獵人卻不應當過分細密。沙威過於拘謹,他一心要先讓犬群辨清足跡,於是野獸察覺了,逃了。最大的錯誤是:他既已在奧斯特里茨橋上重新發現蹤跡,卻還要耍那種危險幼稚的把戲,把那樣一種人吊在一根線上。他把自己的能力估計得太高了,以為可以拿一隻獅子當作小鼠玩。同時他又把自己估計得太渺小,因而會想到必須請援兵。沙威犯了這一系列的錯誤,但仍不失為歷來最精明和最規矩的密探之一。照狩獵的術語他完全夠得上被稱作一頭「乖狗」。並且,誰又能是十全十美的呢?

  最偉大的戰略家也有失算的時候。

  重大的錯誤和粗繩子一樣,是由許多細微部分組成的,你把一根繩子分成絲縷,你把所有起決定性作用的因素一一分開,你便可把它們一一打斷,而且還會說:「不過如此!」你如果把它們編起來,扭在一起,卻又能產生極大的效果。那是在東方的馬爾西安【註:五世紀東羅馬帝國的皇帝。】和西方的瓦倫迪尼安【註:五世紀西羅馬帝國皇帝。】之間游移不決的阿蒂拉【註:入侵羅馬帝國的匈奴王,最後為羅馬大軍所敗。】,是在卡普亞晚起的漢尼拔【註:公元前三世紀入侵羅馬帝國後來失敗的迦太基將領,攻占卡普亞後曾一度沉湎酒色。】,是在奧布河畔阿爾西酣睡的丹東【註:阿爾西,在巴黎東南,是丹東的故鄉。】。

  總而言之,當沙威發覺冉阿讓已經逃脫以後,他並沒有失去主意。他深信那在逃的苦役犯決走不遠,他分布了監視哨,設置了陷阱和埋伏,在附近一帶搜索了一整夜。他首先發現的東西便是那盞路燈的凌亂情況,燈上的繩子被拉斷了。這一寶貴的破綻卻正好把他引上歧途,使他的搜捕工作完全轉向讓洛死胡同。在那死胡同裡,有幾道相當矮的牆,牆後是些被圈在圍牆裡的廣闊的荒地,冉阿讓顯然是從那些地方逃跑的。事實是:當初冉阿讓假使向讓洛死胡同底裡多走上幾步,他也許真會那樣做,那麼他確實玩完了。沙威像尋針似的搜查了那些園子和荒地。

  黎明時,他留下兩個精幹的人繼續看守,自己回到警署裡,滿面羞慚,像個被小毛賊暗算了的惡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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