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馬德蘭先生的白髮映在怎樣的鏡中
曙光初露。芳汀發了一夜燒,並且失眠,可是這一夜卻充滿了種種快樂的幻象,到早晨,她睡著了。守夜的散普麗斯嬤嬤乘她睡著時,便又跑去預備了一份奎寧水。這位勤懇的嬤嬤待在療養室的藥房裡已經好一會了,她彎著腰,仔細看她那些藥品和藥瓶,因為天還沒有大亮,有層迷霧蒙著這些東西。她忽然轉過身來,細聲叫了一下。馬德蘭先生出現在她的面前。
他剛靜悄悄地走了進來。
「是您,市長先生!」她叫道。
他低聲回答說:
「那可憐的婦人怎樣了?」
「現在還好。我們很擔了番心呢!」
她把經過情形告訴他,她說這一晚芳汀的狀況很不好,現在已經好些,因為她以為市長先生到孟費郿去領她的孩子了。嬤嬤不敢問市長先生,但是她看神氣,知道他不是從那裡來的。
「這樣很好,」他說,「您沒有道破她的幻想,做得很妥當。」
「是的,」嬤嬤接著說,「但是現在,市長先生,她就會看見您,卻看不見她的孩子,我們將怎樣向她說呢?」
他呆呆地想了一會。
「上帝會啟發我們的。」他說。
「可是我們總不能說謊。」嬤嬤吞吞吐吐地細聲說。
屋子裡已大亮了。陽光正照著馬德蘭先生的臉。嬤嬤無意中抬起頭來。
「我的上帝,先生啊!」她叫道,「您遇見了什麼事?您的頭髮全白了!」
「白了!」他說。
散普麗斯嬤嬤從來沒有鏡子,她到一個藥囊裡去搜,取出一面小鏡子,這鏡子是病房裡的醫生用來檢驗病人是否已經氣絕身亡的。
馬德蘭先生拿了這面鏡子,照著他的頭髮,說了聲「怪事!」
他隨口說了這句話,彷彿他還在想著旁的事。
嬤嬤覺得離奇不可解,登時冷了半截。
他說:
「我可以看她嗎?」
「市長先生不打算把她孩子領回來嗎?」嬤嬤說,她連這樣一句話也幾乎不敢問。
「我當然會把她領回來,但是至少非得有兩三天的工夫不可。」
「假使她在孩子來之前見不到市長先生,」嬤嬤戰戰兢兢地說,「她就不會知道市長先生已經回來了,我們便容易安她的心;等到孩子到了,她自然會認為市長先生是和孩子一同來的。我們便不用說謊了。」
馬德蘭先生好像思量了一會,隨後他又帶著他那種鎮靜沉重的態度說:
「不行,我的嬤嬤,我應當去看看她。我的時間也許不多了。」
「也許」兩個字給了馬德蘭先生的話一種深奧奇特的意味,不過這女信徒好像沒有注意到。她低著眼睛恭恭敬敬地回答:
「既是這樣,市長先生進去就是,她正在休息。」
那扇門啟閉不大靈,他怕有聲音驚醒病人,他細心旋開,走進了芳汀的屋子,走到床前,把床帷稍微掀開一點。她正睡著。她胸中噓出的呼吸聲叫人聽了心痛,那種聲音是害著那種病的人所特有的,也是叫那些在夜間守護著無可挽救而仍然睡著的孩子的慈母們所不忍聽的。但是在她臉上,有一種無可形容的安閒態度,使她在睡眠中顯得另有一番神色,那種苦痛的呼吸並不怎麼影響她。她的面容已由黃變白,兩頰卻緋紅。她那兩對纖長的金黃睫毛是從她童貞時期和青春時期留下的唯一的美色了,儘管是垂閉著的,卻還頻頻顫動。她全身也都顫抖著,那種顫動別人是只能感到而看不見的、有如行將助她飛去的翅膀,欲展不展,待飛且住似的。看到她這種神態,我們永遠不會相信躺在那裡的竟是一個瀕危的病人。與其說她像個命在旦夕的人,毋寧說她像個振翅待飛的鳥。
我們伸手採花時,花枝總半迎半拒地顫動著。鬼手攝人靈魂時,人的身體也有一種類似的戰慄。
馬德蘭先生在床邊呆呆地立了一會,望望病人,又望望那耶穌受難像,正如兩個月前他初次到這屋子裡來看她時的情景一樣。那時他們倆,正和今日一樣,一個熟睡,一個祈禱;不過現在,經過了兩個月的光陰,她的頭髮已轉成灰色,而他的頭髮則變成雪白的了。
嬤嬤沒有和他一同進來。他立在床邊,一個手指壓在嘴上,彷彿他不這樣做,屋子裡就會有人要出聲響似的。
她睜開眼睛,看見了他,帶著微笑,安閒地說:
「珂賽特呢?」
※※※
二 芳汀幸福了
她既沒有驚訝的動作,也沒有歡樂的動作,她便是歡樂的本身。她提出「珂賽特呢?」這個簡單問題時,她的信心是那樣真誠、那樣堅定、那樣絕無一絲疑慮,致使他不知道怎樣回答才好。
她繼續說:
「我知道您到那裡去過了。我睡著了,但是我看見了您。我早已看見了您。我的眼睛跟著您走了一整夜。一道神光圍繞著您,在您的前後左右有各式各樣的天仙。」
他抬起眼睛望著那個耶穌受難像。
「不過,」她又說,「請您告訴我珂賽特在哪裡?為什麼我醒來時,沒有把她放在我的床上呢?」
他機械地回答了幾句,過後他從來沒有回憶起他當時說的是什麼。
幸而有人通知了醫生,他趕來了。他來幫助馬德蘭先生。「我的孩子,」醫生說,「好好安靜下來,您的孩子在這裡了。」
芳汀頓時兩眼炯炯發光,喜溢眉宇。雙手合十,這種神情具有祈禱所能包含的最強烈而同時又最柔和的一切情感。
「呵,」她喊道,「把她抱來給我吧!」
多麼動人的慈母的幻想!珂賽特對她來說始終是個抱在懷裡的孩子。
「還不行,」那醫生接著說,「現在還不行。您的熱還沒有退淨。您看見孩子,會興奮,會影響您的身體。非先把您的病養好不成。」
她焦急地岔著說:
「可是我的病已經好了!他真是頭驢子,這醫生!呀!我要看我的孩子,我!」
「您瞧,」醫生說,「您多麼容易動氣。如果您永遠這樣,我便永遠不許您見您的孩子。單看見她並不能解決問題,您還得為她活下去才是。等到您不胡鬧了,我親自把她帶來給您。」
可憐的母親低下了頭。
「醫生先生,我請您原諒,我誠心誠意請您特別原諒。從前我絕說不出剛才的那種話。我受的痛苦太多了,以至於我有時會不知道自己說什麼。我懂,您擔心情緒激動,您願意我等多久我就等多久,但是我向您發誓,看看我的女兒對我是不會有害處的。我隨時都看見她,從昨天晚上起,我的眼睛便沒有離開過她。你們知道嗎?你們現在把她抱來給我,我就可以好好地和她談心。除此以外,不會再有什麼的。人家特地到孟費郿去把我的孩子領來,我要看看她,這不是很自然的嗎?我沒有發脾氣。我完全明白,我的快樂就在眼前。整整一夜,我看見一些潔白的東西,還有些人向我微笑。在醫生先生高興時,就可以把我的珂賽特抱給我。我已不發燒了,我的病早已好了,我心裡明白我完全好了,但是我要裝出有病的樣子,一動也不動,這樣才可以讓這兒的女士們高興。別人看見我安靜下來,就會說:『現在應當給她孩子了。』」
馬德蘭先生當時坐在床邊的一張椅子上。她把臉轉過去朝著他,她明明是要極力顯出安靜和「乖乖的」樣子,正如她在這種類似稚氣的病態裡所說的,她的目的是要使人看到她平靜了,便不再為難,把珂賽特送給她。但是她儘管強自鎮靜,但還是忍不住要向馬德蘭先生問東問西。
「您一路上都好吧,市長先生?呵!您多麼慈悲,為了我去找她!您只告訴我她是什麼樣子就夠了。她一路來,沒有太辛苦吧?可憐!她一定不認識我了!這麼多年,她已經忘記我了,可憐的心肝!孩子們總是沒有記性的。就和小鳥一樣。今天看見這,明天看見那,結果一樣也想不起來。至少她的換洗衣服總是白的吧?那德納第家的總注意到她的清潔了吧?他們給她吃什麼東西?呵!我從前在受難時,想到這些事心裡多麼痛苦,假使你們知道!現在這些事都已過去了。我已放心了。呵!我多麼想看她!市長先生,您覺得她漂亮嗎?我的女兒生得美,不是嗎?你們在車子裡沒有受涼吧!你們讓她到這兒來待一會兒也不成嗎?你們可以立刻又把她帶出去。請您說!您是主人,假使您願意的話!」
他握住她的手:
「珂賽特生得美,」他說,「珂賽特的身體也好,您不久就可以看見她,但是您應當安靜一點。您說得太興奮了,您又把手伸到床外邊來了,您會咳嗽的。」
的確,芳汀幾乎說一字就要劇烈地咳一次。
芳汀並不囉嗦,她恐怕說得太激烈,反而讓情況更糟,得不到別人的好感,因此她只談一些不相干的話。
「孟費郿這地方還好,不是嗎?到了夏天,有些人到那地方去遊玩。德納第家的生意好嗎?在他們那地方來往的人並不多。那種客店也只能算是一種歇馬店罷了。」
馬德蘭先生始終捏著她的手,望著她發愁,他當時去看她,顯然是有事要和她談,但是現在遲疑起來了。醫生診視了一回,也退出去了。只有散普麗斯嬤嬤在他們旁邊。
當大家默默無聲時,芳汀忽然叫起來:
「我聽到了她的聲音!我的上帝!我聽到了她的聲音!」
她伸出手臂,叫大家靜下去,她屏著氣,聽得心馳神往。
這時,正有一個孩子在天井裡玩,看門婆婆的孩子,或是隨便一個女工的孩子。我們時常會遇到一些巧合的事,每逢人到山窮水盡時,這類事便會從冥冥之中出來湊上一腳,天井裡的那個孩子便是這種巧遇之一。那孩子是個小姑娘,為了取暖,在那兒跑來跑去,高聲笑著、唱著。唉!在什麼東西裡沒有孩童的遊戲!芳汀聽見唱的便是這小姑娘。
「呵!」她又說,「這是我的珂賽特!我聽得出她的嗓子!」
這孩子忽來忽去,走遠了,她的聲音也消失了。芳汀又聽了一會,面容慘淡,馬德蘭先生聽見她低聲說:
「醫生不許我見我的女兒,多麼心狠!他真長了一臉惡相!」
然而她心中歡樂的本源又出現了。她頭在枕上,繼續向自己說,「我們將來多麼快樂呵!首先,我們有個小花園!這是馬德蘭先生許給我的。我的女兒在花園裡玩!現在她應當認識字母了吧。我來教她拼字。她在草地上追蝴蝶。我看她玩。過後她就要去領第一次聖禮。呀!真的!她應當幾時去領她的第一次聖禮呢?」
她翹起手指來數。
「……一,二,三,四,……她七歲了。再過五年。她披上一條白紗,穿上一雙挑花襪,一副大姑娘的神氣。呵!我的好嬤嬤,您不知道我多麼蠢,我已想到我女兒領第一次聖禮的事了!」
她笑起來了。
他已鬆開了芳汀的手。他聽著這些話,如同一個人聽著風聲,眼睛望著地,精神沉溺在無邊的縈想裡一樣。忽然一下,她不說話了,他機械地抬起頭來,芳汀神色大變。
她不再說話,也停止呼吸,她半臥半起,支在床上,瘦削的肩膀也從睡衣裡露出來,剛才還喜氣盈盈的面色,現在發青了,恐怖使她的眼睛睜得滴圓,好像注視著她前面、她屋子那一頭的一件駭人的東西。
「我的上帝!」他喊道,「您怎麼了,芳汀?」
她不回答,她的眼睛毫不離開她那彷彿看見的東西,她用一隻手握住他的胳膊,用另一隻手指著,叫他朝後看。
他轉過頭去,看見了沙威。
※※※
三 沙威得意
以下就是當時的經過。
馬德蘭先生從阿拉斯高等法院出來,已是夜間十二時半了。他回到旅館,正好趕上乘郵車回來,我們記得他早訂了一個坐位。不到早晨六點,他便到了濱海蒙特勒伊,他第一樁事便是把寄給拉菲特先生的信送到郵局,再到療養室去看芳汀。
他離開高等法院的公堂不久,檢察官便抑制了一時的慌亂,開始發言,他嘆息這位可敬的濱海蒙特勒伊市長的妄誕行為,聲言他絕不因這種奇特的意外事件而改變他原來的見解,這種意外事件究竟為何發生,日後一定可以弄個明白,他並且認為商馬第是真的冉阿讓,要求先判他的罪。檢察官這樣堅持原議,顯然是和每個旁聽人、法庭的各個成員和陪審團的看法相反的。被告的辯護人輕輕幾句話便推翻了他這論點,同時還指出這件案子經過馬德蘭先生,就是說真冉阿讓的揭示以後,已經根本改變了面目,因此留在陪審員眼前的只是一個無罪的人。律師把法律程序上的一些錯誤概括說了一番,不幸的是他這番話並不是什麼新的發現,庭長在作結論時也表示他和被告辯護人的見解一致,陪審團在幾分鐘之內,便宣告對商馬第不予起訴。
可是檢察官非有一個冉阿讓不行,逮不住商馬第,便得逮馬德蘭。
釋放了商馬第以後,檢察官便立即和庭長關在屋子裡密談。他們討論了「逮捕濱海蒙特勒伊的市長先生的本人的必要性」。這句有許多「的」字的短語,是檢察官先生的傑作,是他親筆寫在呈檢察長的報告底稿上的。庭長在一度感到緊張之後,並沒有怎麼反對。法律總不能碰壁。並且老實說,庭長雖然是個有點小聰明的好人,可是他有相當強烈的保王思想,濱海蒙特勒伊市長談到在戛納登陸事件時說了「皇上」,而沒有說「波拿巴」,他感到很不中聽。
於是逮捕狀簽發出去了。檢察官派了專人,星夜兼程送到濱海蒙特勒伊,責成偵察員沙威執行。
我們知道,沙威在作證以後,已經立即回到濱海蒙特勒伊。
沙威正起床,專差便已把逮捕狀和傳票交給了他。
這專差也是個精幹的警吏,一兩句話便把在阿拉斯發生的事向沙威交代明白了。逮捕狀上有檢察官的簽字,內容是這樣的:「偵察員沙威,速將濱海蒙特勒伊市長馬德蘭君拘捕歸案,馬德蘭君在本日公審時,已被查明為已釋苦役犯冉阿讓。」
假使有個不曾見過沙威的人,當時看見他走進那療養室的前房,這人一定猜想不到發生了什麼事,並且還會認為他那神氣是世上最平常的。他態度冷靜、嚴肅,灰色頭髮平平整整地貼在兩鬢,他剛才走上樓梯的步伐也是和平日一樣從容不迫的。但是假使有個深知其為人的人,並且仔細觀察了他,便會感到毛骨悚然。他皮領的鈕扣不在他頸後,而在他左耳上邊。這說明當時他那種從未有過的驚慌。
沙威是個完美的人,他的工作態度和穿衣態度都沒有一點可以指責的地方,他對暴徒絕不通融,對他衣服上的鈕扣也從來一絲不苟。
他居然會把領扣扣歪,那一定是在他心裡起了那種所謂「內心地震」的騷亂。
他在鄰近的哨所裡要了一個伍長和四個兵,便若無其事地來了。他把這些兵留在天井裡,叫那看門婆婆把芳汀的屋子告訴他,看門婆婆毫無戒備,因為經常有一些武裝的人來找市長先生,她是看慣了的。
沙威走到芳汀的門前,轉動門鈕,用著護士或暗探的那種柔和勁兒推開門,進來了。
嚴格地說,他並沒有進來,他立在那半開的門口,帽子戴在頭上,左手插在他那件一直扣到頸脖的禮服裡。肘彎上露出他那根藏在身後的粗手杖的鉛頭。
他這樣立著不動,幾乎有一分鐘,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忽然,芳汀抬起眼睛看見了他,又叫馬德蘭先生轉過頭去。
當馬德蘭先生的視線接觸到沙威的視線時,沙威並沒有動,也不驚,也不走近,只顯出一種可怕的神色。在人類的情感方面,最可怕的是得意之色。
這是一副找到了冤家的魔鬼面孔。
他確信自己能夠逮住冉阿讓,因此他心中的一切全露在臉上了。底部攪渾後影響了水面。他想到自己曾嗅錯了路,一時錯認了商馬第,好不懊惱,幸而他當初識破了他,並且多少年來,一直還是清醒的,想到這裡,懊惱也就消散了。沙威的喜色因傲慢的態度而更明顯,扁窄的額頭因得勝而變得難看。那副沾沾自喜的面孔簡直是醜得無可復加。
這時,沙威如在天庭,他自己雖不十分明瞭,但對自己的成功和地位的重要卻有一種模糊的直覺,他,沙威,人格化了的法律、光明和真理,他是在代表它們執行上天授予的除惡任務。他有無邊無際的權力、道理、正義、法治精神、輿論,滿天的星斗環繞在他的後面和他的四周。他維護社會秩序,他使法律發出雷霆,他為社會除暴安良,他捍衛絕對真理,他屹立在神光的中央;他雖然已操勝券,卻仍有挑釁和搏鬥的餘勇;他挺身直立,氣派雄豪,威風凜凜,把個勇猛天神的超人淫威布滿了天空。他正在執行的那件任務的駭人的暗影,使人可以從他那握緊了的拳頭上看到一柄象徵社會力量的寶劍的寒光。他愉快而憤恨地用腳跟踏著罪惡、醜行、叛逆、墮落、地獄,他發出萬丈光芒,他殺人從不眨眼,他滿臉堆著笑容,在這威猛天神的身上,確有一種超出常人的氣概。
沙威是凶殘的,但絕不下賤。
正直、真誠、老實、自信、忠於職務,這些品質在被曲解時是可以變成醜惡的,不過,即使醜惡,也還有它的偉大;它們的威嚴是人類的良知所特有的,所以在醜惡之中依然存在。這是一些有缺點的優良品質,這缺點便是它會發生錯誤。執迷於某一種信念的人,在縱恣暴戾時,有一種寡情而誠實的歡樂,這樣的歡樂,莫名其妙竟會是一種陰森而又令人起敬的光芒。沙威在他這種駭人的快樂裡,正和每一個得志的小人一樣,值得憐憫。那副面孔所表現的,我們可以稱之為善中的萬惡,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比這更慘烈更可怕的了。
※※※
四 司法者再度行使法權
芳汀,自從市長先生把她從沙威手中救出來以後,還沒有看見過沙威。她病的發了昏的頭腦完全不能了解當時的事,她以為他是為了她來的,她受不了那副凶相。她覺得自己的氣要斷了。她兩手掩住自己的臉,哀號著:
「馬德蘭先生,救我!」
冉阿讓(我們以後不再用旁的名字稱呼他了)立起來,用最柔和最平靜的聲音向芳汀說:
「您放心。他不是來找您的。」
隨後他又向沙威說:
「我知道您來幹什麼。」
沙威回答說:
「快走!」
在他說那兩個字的口氣裡有一種說不出的蠻橫和狂妄的意味。他說的不是「快走!」而是類似於那兩字的聲音,因此沒有文字可以表示這種聲音,那已經不是人的言語,而是野獸的吼叫了。
他絕不照慣例行事,他絕不說明來意,也不拿出逮捕狀。對他來說,冉阿讓是一種神祕的、無從捉摸的對手,黑暗中的角力者,他掐住冉阿讓已經五年了,卻沒有能夠摔翻他。這次的逮捕不是起始,而是終局。因此他只說了句:
「快走!」
他這麼說,身體卻沒有移動一步,他用那種鐵鉤似的目光鉤著冉阿讓,他平日對悲苦無告的人們也正是用這種神氣硬把他們鉤到他身邊去的。
兩個月前,芳汀感到深入她骨髓的,也正是這種目光。
沙威一聲吼,芳汀又睜開了眼睛。但是市長先生在這裡。
她有什麼可怕的呢?
沙威走到屋子中間,叫道:
「你到底走不走?」
這個不幸的婦人四面張望。屋子裡只有修女和市長先生。對誰會這樣下賤地用「你」字來稱呼呢?只可能是對她說的了。
她渾身發抖。
同時她看見了一樁破天荒的怪事,怪到無以復加,即使是在她發熱期間最可怕的惡夢裡,這樣的怪事也不曾有過。
她看見暗探沙威抓住了市長先生的衣領,她又看見市長先生低著頭。她彷彿覺得天翻地覆了。
沙威確實抓住了冉阿讓的衣領。
「市長先生!」芳汀喊著說。
沙威放聲大笑,把他滿口的牙齒全突了出來。
「這兒已沒有市長先生了!」
冉阿讓讓那隻手抓住他禮服的領,並不動,他說:
「沙威……」
沙威不待他說完,便吼道:
「叫我做偵察員先生。」
「先生,」冉阿讓接著說,「我想和您個人談句話。」
「大聲說!你得大聲說!」沙威回答,「人家對我談話總是大聲的!」
冉阿讓低聲下氣地繼續說:
「我求您一件事……」
「我叫你大聲說。」
「但是這件事只有您一個人可以聽……」
「這和我有什麼相干?我不聽!」
冉阿讓轉身朝著他,急急忙忙低聲向他說:
「請您暫緩三天!三天,我可以去領這個可憐的女人的小孩!應當付多少錢我都付。假使您要跟著我走也可以。」
「笑話!」沙威叫著說,「哈!我以前還沒有想到你竟是一個這麼蠢的東西!你要我緩三天,你好逃!你說要去領這婊子的孩子!哈!哈!真妙!好極了!」
芳汀戰抖了一下。
「我的孩子!」她喊道,「去領我的孩子!她原來不在這裡!我的嬤嬤,回答我,珂賽特在什麼地方?我要我的孩子!馬德蘭先生!市長先生!」
沙威提起腳來一頓。
「現在這一個也來糾纏不清了!你到底閉嘴不閉嘴,騷貨!這個可恥的地方,囚犯做長官,公娼享著伯爵夫人的清福!不用忙!一切都會扭轉過來的,正是時候了!」
他瞧著芳汀不動,再一把抓住冉阿讓的領帶、襯衫和衣領說道:
「我告訴你,這兒沒有馬德蘭先生,也沒有市長先生。只有一個賊,一個土匪,一個苦役犯,叫冉阿讓!我現在抓的就是他!就是這麼一回事!」
芳汀直跳起來,支在她那兩隻僵硬的胳膊和手上面,她望望冉阿讓,望望沙威,望望修女,張開口,彷彿要說話,一口痰從她喉嚨底裡湧上來,她的牙齒格格發抖,她悲傷地伸出兩條胳膊,張開兩隻痙攣的手,同時四面摸索,好像一個慘遭滅頂的人,隨後她忽然一下倒在枕頭上。她的頭撞在床頭,彈回來,落在胸上,口張著,眼睛睜著,但已黯然無光了。
她死了。
冉阿讓把他的手放在沙威的那隻抓住他的手上,好像掰嬰孩的手,一下便掰開了它,隨後他向沙威說:
「您把這婦人害死了。」
「不許多話,」怒氣沖天的沙威吼叫起來,「我不是到這裡來聽你講道理的。不要浪費時間。隊伍在樓下。馬上走,不然我就要用鐐銬了!
在屋子的一個壁角裡,有一張壞了的舊鐵床,是平日給守夜的嬤嬤們做臨時床用的。冉阿讓走到這張床的前面,一轉眼便把這張業已破損的床頭拆了下來,有他那樣的力氣,這原不是件難事,他緊緊握著這根大鐵條,眼睛望著沙威。
沙威向門邊退去。
冉阿讓手裡握著鐵條,慢慢地向著芳汀的床走去,走到以後,他轉過身,用一種旁人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向沙威說:
「我勸您不要在這個時候來打攪我。」
一樁十分確實的事,便是沙威嚇得發抖。
他原想去叫警察,但又怕冉阿讓乘機逃走。他只好守住不動,抓著他手杖的尖尖的那一頭,背靠著門框,眼睛不離冉阿讓。
冉阿讓的肘倚在床頭的圓球上,手托著額頭,望著那躺著不動的芳汀。他這樣待著,凝神,靜默,他所想的自然不是這人世間的事了。在他的面容和體態上僅僅有一種說不出的痛惜的顏色,這樣默唸了一會兒後,他俯身到芳汀的耳邊,細聲向她說話。
他向她說些什麼呢?這個待死的漢子,對這已死的婦人有什麼可說的呢?這究竟是些什麼話?世上沒有人聽到過他這些話。死者是否聽到了呢?有些動人的幻想也許真是最神聖的現實。毫無疑問的是,當時唯一的證人散普麗斯嬤嬤時常談到當日冉阿讓在芳汀耳邊說話時,她看得清清楚楚,死者的灰色嘴唇,曾微微一笑,她那雙驚魂未定的眸子,也略有喜色。
冉阿讓兩手捧著芳汀的頭,好像慈母對待自己的孩子那樣,把它端正安放在枕頭上,又把她襯衣的帶子結好,把她的頭髮塞進帽子。做完了這些事,他又閉上了他的眼睛。
芳汀的面龐在這時彷彿亮得出奇。
死,便是跨進偉大光明境界的第一步。
芳汀的手還垂在床沿外。冉阿讓跪在這隻手的前面,輕輕地拿起來,吻了一下。
他立起來,轉身向著沙威:
「現在,」他說,「我跟您走。」
※※※
五 合適的墳墓
沙威把冉阿讓送進了市監獄。
馬德蘭先生被捕的消息在濱海蒙特勒伊引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應當說,引起了一種非常的震動。不幸我們無法掩飾這樣一種情況:僅僅為了「他當過苦役犯」這句話,大家便幾乎把他完全丟棄了。他從前做的一切好事,不到兩個鐘頭,也全被遺忘了,他已只是個「苦役犯」。應當指出,當時大家還不知道在阿拉斯發生的詳細的經過。一整天,城裡四處都能聽到這樣的談話:「您不知道嗎?他原是個被釋放的苦役犯!」「誰呀?」「市長。」「啐!馬德蘭先生嗎?」「是呀。」「真的嗎?」「他原來不叫馬德蘭,他的真名字真難聽,白讓,博讓,布讓。」「呀,我的天!」「他已經被捕了。」「被捕了!他暫時還在市監獄裡,不久就會被押到別處去。」「押到別處去!」「他們要把他押到別處去!他們想把他押到什麼地方去呢?」「因為他從前在一條大路上犯過一樁劫案,還得上高等法院呢。」「原來如此!我早已疑心了。這人平日太好,太完善,太信上帝了。他辭謝過十字勳章。他在路上碰見小流氓總給他們些錢。我老在想,他底裡一定有些不能見人的歷史。」
尤其是在那些「客廳」裡,這類話談得特別多。
有一個訂閱《白旗報》的老太太還有這樣一種幾乎深不可測的體會。
「我並不以為可惜。這對布宛納巴的黨徒是一種教訓!」
這個一度稱為馬德蘭先生的幽靈便這樣在濱海蒙特勒伊消逝了。全城中,只有三、四個人還追念他。服侍過他的那個老看門婆便是其中之一。
當天日落時,這個忠實的老婆子還坐在她的門房裡,無限淒惶。工廠停了一天工,正門閂起來了,街上行人稀少。那幢房子裡只有兩個修女,佩爾佩迪嬤嬤和散普麗斯嬤嬤還在守著芳汀的遺體。
快到馬德蘭先生平日回家的時候,這忠實的看門婆子機械地立了起來,從抽屜裡取出馬德蘭先生的房門鑰匙,又端起他每晚用來照著上樓的燭臺,隨後她把鑰匙掛在他慣於尋取的那釘子上,燭臺放在旁邊,彷彿她在等候他似的,她又回轉去,坐在她那椅子上面呆想。這可憐的好老婆子並不知道她自己做了這些事。
兩個多鐘頭過後,她如夢初醒地喊道:
「真的!我的慈悲上帝耶穌!我還把鑰匙掛在釘子上呢!」
正在這時,門房的玻璃窗自動開了,一隻手從窗口伸進來,拿著鑰匙和燭臺,湊到另一支燃著的細燭上接了火。
守門婦人抬起眼睛,張開口,幾乎要喊出來了。
她認識這隻手,這條胳膊,這件禮服的袖子。
是馬德蘭先生。
過了幾秒鐘,她才說得出話來。「我真嚇呆了。」她過後向人談這件事的時候,老這麼說。
「我的上帝,市長先生,」她終於喊出來了,「我還以為您……」
她停了口,因為這句話的後半段會抹煞前半段的敬意。冉阿讓對她始終是市長先生。
他替她把話說完:
「……進監牢了,」他說,「我到監裡去過了,我折斷了窗口的鐵條,從屋頂上跳下來,又到了這裡。我現在到我屋子裡去。您去把散普麗斯嬤嬤找來。她一定是在那可憐的婦人旁邊。」
老婆子連忙去找。
他一句話也沒有囑咐她,他十分明白,她保護他會比他自己保護自己更穩當。
別人永遠想像不出他怎麼能不開正門便到了天井裡。他本來有一把開一扇小側門的鑰匙,是他隨時帶在身上的,不過他一定受過搜查,鑰匙也一定被沒收了。這一點從來沒有人想通過。
他走上通到他屋子去的那道樓梯。到了上面,他把燭臺放在樓梯的最高一級,輕輕地開了門,又一路摸黑,走去關上窗子和窗板,再回頭拿了燭臺,回到屋裡。
這種戒備是有用的,我們記得,從街上可以看見他的窗子。
他四面望了一眼,桌子上,椅子上,和他那張三天沒有動過的床上。前晚的忙亂並沒有留下絲毫痕跡,因為看門婆婆早已把屋子整理過了。不過她已從灰裡拾起那根棍子的兩個鐵斗和那燒黑了的值四十個蘇的錢,乾乾淨淨地把它們放在桌上了。
他拿起一張紙,寫上「這便是我在法庭裡說過的那兩個鐵棍頭和從小瑞爾威搶來的那個值四十個蘇的錢」,他又把這枚銀幣和這兩塊鐵擺在紙上,好讓人家走進屋子一眼便可以看見。他從櫥裡取出了一件舊襯衫,撕成幾塊,用來包那兩支銀燭臺。他既不匆忙,也不驚惶,一面包著主教的這兩個燭臺,一面咬著一塊黑麵包。這大概是在他逃走時帶出來的一塊囚犯吃的麵包。
過後法院來檢查,在地板上發現一些麵包屑,證明他吃的確是獄裡的麵包。
有人在門上輕輕敲了兩下。
「請進。」他說。
是散普麗斯嬤嬤。
她面色蒼白,眼睛發紅,手裡拿著蠟燭,顫個不停。命運中的劇變往往有這樣一種特點:無論我們平時多麼超脫,無動於衷,一旦遭遇劇變,原有的人性總不免受到觸動,從心靈的深處流露出來。這修女經過這一天的激動,又變成婦女了,她痛哭過一陣,現在還發抖。
冉阿讓正在一張紙上寫好了幾行字,他把這張紙交給修女說:
「我的嬤嬤,請您交給本堂神甫先生。」
這張紙是展開的。她在那上面望了一眼。
「您可以看。」他說。
她唸:「我請本堂神甫先生料理我在這裡留下的一切,用以代付我的訴訟費和今日死去的這個婦人的喪葬費。餘款捐給窮人。」
嬤嬤想說話,但是語不成聲。她勉強說了一句:
「市長先生不想再看一次那可憐的苦命人嗎?」
「不,」他說,「逮我的人在後面追來了,他們到她屋子裡去逮我,她會不得安寧。」
他的話剛說完,樓下已一片混亂,他聽見許多人的腳步,走上樓來,又聽見那看門老婦人用她那最高最銳的嗓子說:
「我的好先生,我在慈悲的上帝面前向您發誓,今天一整天,一整晚,都沒有人到這裡來過,我也沒有離開過大門!」
有個人回答說:
「可是那屋子裡有燈光。」
他們辨別出這是沙威的聲音。
屋子的門打開了,就擋住了右邊的牆角。冉阿讓吹滅了燭火,躲在這牆角裡。
散普麗斯嬤嬤跪在桌子旁邊。
門自己開了。沙威走進來。
過道裡有許多人說話的聲音和那看門婦人的爭辯聲。
修女低著眼睛正在祈禱。
一支細燭在壁爐臺上發著微光。
沙威看見嬤嬤,停住了腳,不敢為難。
我們記得,沙威的本性,他的氣質,他的一呼一吸都是對權力的尊崇。他是死板的,他不容許反對,也無可通融。在他看來,教會的權力更是高於一切。他是信徒,他在這方面,和在其他任何方面一樣,淺薄而規矩。在他的眼裡,神甫是種沒有缺點的神明,修女是種純潔無疵的生物。他們都是與人世隔絕了的靈魂,好像他們的靈魂與人世之間隔著一堵圍牆,牆上只有一扇唯一的、不說真話便從來不開的門。
他見了嬤嬤,第一個動作便是向後退。
但是另外還有一種任務束縛他並極力推他前進。他的第二個動作便是停下來,至少他總得冒險問一句話。
這是生平從不說謊的散普麗斯嬤嬤。沙威知道,因此對她也特別尊敬。
「我的嬤嬤,」他說,「您是一個人在這屋子裡嗎?」
那可憐的看門婦人嚇得魂不附體,以為事情要敗露了。
嬤嬤抬起眼睛,回答說:
「是的。」
「既是這樣,」沙威又說,「請您原諒我多話,這是我分內應做的事,今天您沒有看見一個人,一個男人。他逃走了,我們正在找他。那個叫冉阿讓的傢伙,您沒有看見他嗎?」
「沒有。」
她說了假話。一連兩次,一句接著一句,毫不躊躇,直截了當地說著假話,把她自己忘了似的。
「請原諒。」沙威說,他深深行了個禮,退出去了。呵,聖女!您超出凡塵,已有多年,您早已在光明中靠攏了您的貞女姐妹和您的天使弟兄,願您這次的謊話上達天堂。
這嬤嬤的話,在沙威聽來,是那樣可靠,以至剛吹滅的還在桌上冒煙的這支耐人尋味的蠟燭也沒有引起他的注意。
一個鐘頭過後,有個人在樹林和迷霧中大踏步離開了濱海蒙特勒伊向著巴黎走去。這人便是冉阿讓。有兩三個趕車的車夫曾遇到他,看見他背個包袱,穿件布罩衫。那件布罩衫,他是從什麼地方得來的呢?從沒有人知道。而在那工廠的療養室裡,前幾天死了一個老工人,只留下一件布罩衫。也許就是這件。
關於芳汀的最後幾句話。
我們全有一個慈母──大地。芳汀歸到這慈母的懷裡去了。
本堂神甫盡量把冉阿讓留下的東西,留下給窮人,他自以為做得得當,也許真是得當的。況且,這件事牽涉到誰呢?牽涉到一個苦役犯和一個娼婦。因此他簡化了芳汀的殯葬,極力削減費用,把她送進了義塚。
於是芳汀被葬在墳場中那塊屬於大家而不屬於任何私人、並使窮人千古埋沒的公土裡。幸而上帝知道到什麼地方去尋找她的靈魂。他們把芳汀隱在遍地遺骸的亂骨堆中,她被拋到公眾的泥坑裡去了。她的墳正像她的床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