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第三卷 陷入泥潭,心卻堅定

  一 陰渠和它那使人料想不到之處

  冉阿讓就處於巴黎的下水道中。

  這是巴黎和大海的又一相似之處。就像在大澤裡一樣,潛水員也能在下水道裡失蹤。

  這種轉移是出奇的。就在市中心,冉阿讓就離開了城市;剎那間,在揭開蓋子又關上的工夫,他就從大白天進入絕對的黑暗,從中午到了半夜,從喧囂達到絕靜,從雷電般的漩渦中到了死氣沉沉的墳墓裡,比波隆梭街的變化轉折更不可思議的,是從極端的危境到了絕對的安全地帶。

  突然掉入地窖,在巴黎的地牢裡消失,離開到處是死亡的街道來到這能活命的墳墓,這真是一個奇特的時刻。他一時感到頭昏眼花,於是傾耳諦聽,痴呆失常。這個救命的陷阱忽然在他下面打開。仁慈的上蒼就像使他上了當似的。這是上天安排的可愛的埋伏!

  但是受傷者毫不動彈,冉阿讓不知他帶進陰溝的是活人還是死人。

  他最初的感覺是失明。他突然什麼也看不見了。他感到在一分鐘時間裡他耳也聾了,什麼也聽不見了。激烈的殘殺的怒吼在他上面只有幾尺遠,但由於有厚厚的土地隔絕,傳到他所在處,我們曾提起過,就變得微弱不清,好像地深處的聲響似的。他只要感到腳下踏實,這就夠了。他伸出一條手臂,接著又伸出另一條,在兩邊都接觸到了牆,發現巷道很窄;他腳下滑了一下,發現石板很濕。他謹慎地跨出了一步,怕有洞、小井或深坑什麼的。他發現石板路向前伸展著。一股惡臭提醒他自己在什麼地方。

  不久以後,他已不瞎了。從他滑落下來的通風洞那兒射進了少許光線,他的視覺已經適應這地窖。他開始能辨別出一些東西。他藏身的地下巷道──沒有別的字眼比這更能說明這一情況了──後面有牆堵著。這是一條死胡同,術語稱之為分支管。在他前面,有另一堵牆,是一堵黑夜的牆。通風洞射進的光線在冉阿讓身前十步或十二步即消失,僅能在幾米長的陰溝濕牆上產生一點暗淡的白色,再遠一點就一團漆黑了;鑽到裡面去似乎很可怕,進去就像被吞沒一樣。但人仍能闖進這堵濃霧似的牆,也必須這樣做,甚至還得趕緊做。冉阿讓想起他在鋪路石下面發現的鐵柵欄,也很可能被士兵們發現,一切都讓偶然來安排,他們也可能走下這陷阱並搜查它。此刻一分鐘也不能耽誤了。他已把馬呂斯放在地上,現在又把他拾起來──「拾起來」這個詞用得很恰當──他把他背到背上並向前走,堅決進入黑暗。

  事實上他倆並非像冉阿讓所想的那樣已經得救。另一種危險,也不見得小,在等待著他們。在迅如閃電的鬥爭之後來到了到處是陷阱和腐爛氣息的地窖,在混亂後來到了糞坑。冉阿讓從地獄的一個圈子掉進了另一個圈子。

  他走了五十步後就不得不停下來,出現了一個問題。這條巷道通到另一條橫管道。兩條路在面前出現了。選擇哪一條呢?他該向左還是向右?在漆黑的迷宮中如何定向呢?這座迷宮,我們已經指出過,有一條引線,這就是它的坡度,隨著斜坡,就走向河流。

  冉阿讓立刻心中有了數。

  他想他大概是在菜市場的陰溝中,因此,如果他選左路順坡而下,一刻鐘後他就可到達交易所橋和新橋之間,塞納河的一處出口,這也等於說在大白天出現在巴黎人口最稠密的地方。他可能會走到一個遊手好閒的人群集的十字路口。行人該多麼驚愕地看到兩個鮮血淋淋的人在他們腳下從地下走出來。警察會突然來到,附近就有著武裝的保安警察。他們還沒出洞口就會被捕。所以還不如鑽進這座曲折的迷宮,信任這黑暗,至於以後的出路只有聽天由命了。

  他走上坡路,向右拐。

  當他轉過了巷角以後,遠處通氣洞的光線就消失了,黑幕又在他前面落下,使他再次失明。但他仍繼續前進,盡力快走。馬呂斯的雙臂圍著他的脖子,雙足在他後面掛著。他用一隻手抓住這雙手臂,另一隻手摸索著牆。馬呂斯的面頰靠著他的面頰並貼在上面,而且在流血。他感到一股來自馬呂斯的微溫的水流在他身上淌著,浸透了他的衣服,但挨在他耳旁的受傷者的嘴裡仍有一股濕潤的熱氣,這說明他仍有呼吸,因此還有生命。此刻冉阿讓走的通道比第一條要寬些。冉阿讓困難地走著。昨夜的雨水尚未淌盡,在溝槽中間形成一道小激流。他必須靠著牆走,以免雙足泡在水裡。他這樣摸黑前進,就好像黑夜中人在看不見的地方摸索,結果迷失在地下黑暗的脈管裡。

  可是,慢慢地,也許遠處通氣洞透進了一點浮動著的光亮到這濃霧中來了,也許他的目光已習慣這種黑暗,他又有了一點模糊的視覺,他開始模糊地意識到,有時他碰到的是牆,有時他正走過拱頂,瞳孔在夜間擴大了,結果在那裡找到了光亮,同樣靈魂在災禍中膨脹了,終於找到了上帝。

  要辨別方向是不容易的。

  可以這樣說,陰渠的線路反映了與它重疊著的街道的線路。當時巴黎有兩千兩百條街道,我們可以想像一下地下那黑魆魆的支管如林的所謂的陰渠。當時已建成的陰渠,如各段相接,就有十一法里長。我們在前面已經提到,目前的路網,多虧最後三十年特殊的辛勞,已不少於六十法里了。

  冉阿讓一開始就搞錯了,他以為他在聖德尼街下面,然而很不幸他並不在那兒。在聖德尼街下面有一條路易十三時期的石砌老溝,它直通被稱作大渠的總渠,它只有一個轉角,在右方;在舊聖跡區下面,它只有一條支管,聖馬爾丹溝,它的四臂成十字形。小化子窩斜巷的溝管的進口挨近科林斯小酒店,但從沒和聖德尼街的地下管接通;它通到蒙馬特爾溝管,這就是冉阿讓所在之處。在這裡迷路的機會太多了,蒙馬特爾陰渠是古老管網中最複雜的迷宮之一。幸而冉阿讓已走過了菜市場的陰渠,這條陰渠的平面圖呈現出無數雜亂的鸚鵡棲架似的岔道,但在他面前的困難還不止一次,街道(這確實是街道)的轉角也不止一個,在黑暗中像一個問號似的出現著:第一,在他左方,是石膏窯街大陰渠,這個傷腦筋的東西,它亂七八糟的支管成T字和Z字形,從郵政大廈地下和麥市圓亭下一直到塞納河,以Y字形結束;第二,在他右方,是鐘面街的彎曲巷道和它三條岔道,都是死胡同;第三,在他左邊,是瑪依街的分支,幾乎在進口處就像一個長柄叉,彎彎曲曲地伸展到羅浮宮下面排汙水的地下室,有許多分支伸向四面八方;最後,在右邊,是絕食人街下面的死胡同,在沒到達總溝之前,這兒那兒還有些沒計算在內的小隱蔽處;總溝是唯一可以引導他到一個較遠因而也比較保險的出口去的。

  如果冉阿讓對我們在這兒所指出的這一切有點概念,他只要摸摸溝牆,就很快明白他不在聖德尼街的地下溝渠中。他會感到手下摸到的不是打磨出來的老石塊,不是那種即使在陰溝裡也是高貴而堂皇的古式建築,地基是花崗石和石灰漿砌成的,其造價是八百利弗一脫阿斯;他會感到摸到的是現代的廉價貨,經濟的節省的措施,碎磨石拌水泥砂漿,下面有一層混凝土,造價是二百法郎一米,資產階級的泥水工程稱它為「碎石貨」。但冉阿讓對此卻一無所知。

  他心情焦急,但鎮靜地向前走去,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不知道,靠運氣,換句話說靠上天保佑。

  漸漸地,可以說有種恐懼侵襲了他。包圍他的黑暗進入了他的心靈。他在謎中走。這個汙水溝渠實在太可怕,它的交叉使人暈眩。在這黑暗的巴黎裡被擒是淒慘的事。冉阿讓必須找到,也就是在盲目地探索他的路線。在這陌生地區,他每冒險走一步都可能成為他的最後一步。他怎樣走出這裡呢?他是否能找到一條出路?他是否能及時找到?這個有石頭孔穴的龐大的地下海綿能讓人鑽進又穿出去嗎?在黑暗中是否會碰到什麼意想不到的疙瘩?是否會走到錯綜複雜無法跨越的地方?馬呂斯是否會因流血過多而他也因飢餓而同歸於盡?難道他倆最後要在這裡迷路並在這黑夜的角落裡留下兩具屍骨?他一無所知。他自問但又無法自答。巴黎的腸道是個深淵。就像預言家一樣,他是在魔鬼的肚子裡。

  他忽然遇到了一件使他吃驚的事。在最意料不到的時刻,他不停地向前直走,但發現他已不在上坡,小河的水在衝擊他的腳跟,而不是迎著腳尖瀉來。陰渠在下降。這是為什麼?他是否突然會到達塞納河?這一危險很大,但後退的危險則更大。於是他就繼續前進了。

  他完全不是向塞納河走去。巴黎在河右岸有一處是驢背形的地勢,兩邊都是斜坡,其中一邊的汙水瀉入塞納河,另一邊流入總渠。分開兩股水的驢背形斜坡的頂端是一條流向變化不定的線路,最高的分水嶺,是過了米歇爾伯爵街,在聖阿瓦溝渠中;靠近林蔭大道,在羅浮宮溝渠中;在菜市場附近,在蒙馬特爾溝渠中。冉阿讓就是到了這個分水嶺的最高峰。他走向總渠,他的路線是正確的,但他一點也不知道。

  每遇到一個分支管,他就去摸轉角,如果發覺出口比他所在的巷道狹些,他就不進去,就繼續原來的路線。他認為窄路通向死胡同,只能使他離開目標,也就是離開出路。他判斷得很正確。他就這樣避開了黑暗向他伸出的、我們已列舉過的四個迷宮給他設下的四個陷阱。

  有一陣他覺得他在下面已躲開了因暴動而造成的驚慌的巴黎,那裡的街壘使交通斷絕,他已回到了活躍正常的巴黎的下面。他忽然聽到頭上有雷鳴樣的響聲,距離很遠,但連續不斷,這原來是車輛的滾動聲。

  他大致走了半點鐘光景,至少這是他自己的估計,他還沒有想到要休息一下,只換了一下抓住馬呂斯的手。黑暗顯得更加幽深,但這一幽深使他安心。

  忽然間他在身前看見自己的影子。它被一種微弱得幾乎看不清的紅光襯托出來,這一微光使他腳下的路和頭上的拱頂呈現出模糊的紫紅色,並在他左右巷道的粘糊糊的牆上移動。他驚愕地回頭一望。

  在他後面,在他剛經過的溝巷中,他覺得離他很遠的地方,一點可怕的星光劃破了沉重的黑暗,好像在注視著他。

  這是保安警察的陰暗的星光在陰渠中升起了。

  在這星光後面有八到十個黑影,筆直、模糊、駭人地在亂動。

  ※※※

  二 說 明

  在六月六日的白天,上級命令搜索陰渠。他們擔心戰敗者以此作為避難所,警署署長吉斯凱負責搜查巴黎的隱蔽處,同時由畢若將軍肅清巴黎公開的暴民;雙重的有連繫的作戰需要官方武力的雙重戰略,這股力量上面有軍隊代表,下面則由警署承擔。三個由警察和陰渠清潔工人組成的小隊探索著巴黎的地下管道。一隊在河右岸,二隊在河左岸,三隊在市中心。

  警察有馬槍、棍棒、刀和劍武裝著。

  此時照著冉阿讓的,是河右岸的巡邏隊的燈籠。

  這組巡邏隊剛檢查了鐘面街下面的彎曲的巷道和三條死胡同。當他們用手提燈籠探照死胡同盡頭時,冉阿讓在路上已到過巷道口,認為比總渠窄而未進入,他就走過去了。這些警察走出鐘面街的巷道時,好像聽見有聲音從總渠那個方向傳來,這確是冉阿讓的腳步聲。警察班長舉起燈籠,那小隊開始朝聽見聲音的那邊迷霧中探望。

  這對冉阿讓是無可言狀的一剎那。

  幸而,雖然他看清了燈籠,燈籠可照不見他。它是光而他是黑影。他在很遠處,隱在那兒的黑色中。他停下來,靠牆縮著。

  再說,他也不明白在他後面移動的是什麼。失眠、沒有進食以及緊張的情緒,使他也進入見到幻影的境界。他見到一個火光,在火光四周有妖魔。這是些什麼?他不了解。

  冉阿讓停下來,聲音也沒有了。

  巡邏隊靜聽後一無所聞。他們看了看,什麼也看不見。他們商量了一下。

  當時在蒙馬特爾這邊的陰渠裡有一種十字路口叫「值勤處」,後又被取消了,因為那裡積水成塘,這是傾盆大雨時雨水的急流在那裡遇到了阻礙後形成的。巡邏隊就縮在這交叉路口。

  冉阿讓看見這些妖魔圍成一圈。這些猛犬的頭靠攏在一起,低聲說話。

  開會的結果這些守夜犬認為是搞錯了,並沒有什麼聲音,也沒有什麼人在這兒,沒有必要鑽進總溝渠,這是浪費時間,應該趕緊到聖美里那邊去,並認為如有什麼事要做或有什麼「布桑戈」要追蹤,那也是在這個地區。

  黨派不時給舊的詛咒換上新裝,在一八三二年,「布桑戈」這個詞替代了已過時的雅各賓派和當時還不通用但後來非常有貢獻的德馬格派【註:煽動群眾者。】。

  班長下令向左轉沿塞納河坡岸前進。如果他想到分成兩組朝兩個方向去,冉阿讓就被捕了。這真是一髮千鈞之際。可能警署有指示,估計到會和人數眾多的暴動者作戰,不准巡邏隊分散。巡邏隊又開始走了,把冉阿讓留在後面,這一切,除了燈籠忽然轉向消失外,冉阿讓一無所知。

  在未離去之前,為了盡到警察的責任,班長向離去的地方,朝著冉阿讓的方向開槍射擊,槍聲在地下墳墓中引起不斷迴響,就像泰坦巨人的腸鳴。一塊泥土掉入小股流水中,使水濺到冉阿讓前面幾步的地方,這告訴他槍彈已打中了他頭上的拱頂了。

  整齊而緩慢的腳步聲在渠道中迴響,不斷增加的距離使它慢慢弱下去。那群黑影鑽進深處,一點微光搖晃著,浮動著,形成了一個圓形的淺紅色暗光,照在拱頂上。這圓光逐漸減退,於是消失。深沉的寂靜又出現了,又回到了徹底的黑暗中,耳聾眼瞎又重新與黑暗作伴;冉阿讓還不敢動彈,很久很久一直靠著牆壁,豎起耳朵,睜大眼睛,望著這鬼影巡邏隊的消失。

  ※※※

  三 被跟蹤的人

  我們應當公正地承認,即使在局勢最嚴重的時刻,當時的警察仍鎮靜地盡到他們的道路管理和監視的責任。在他們看來,絕不能讓壞人把一次暴動當作胡作非為的藉口,他們不能因政府多難而對社會有所疏忽。在執行特殊的任務時正常的職務也準確完成,並不受到干擾。在已開始的無數的政治事變中,在可能發生革命的壓力下,並沒有被起義和街壘所分心,有個警察正在跟蹤一個小偷。

  六月六日下午,在塞納河右河灘殘廢軍人院橋過去一點的地方發生的正是這類事件。

  今天在那兒已沒有河灘了,這一帶的面貌現在也已改觀。

  在這段河灘上,隔著一段距離的兩個人好像在互相注視著,一個在躲著另一個。在前面走著的人設法遠離,在後面跟著的人則盡量接近。

  這好像是遠遠地無聲地在下著一局棋。這一個和那一個似乎都不匆忙,兩個人都緩步而行,好像誰都怕因步子太急會使對方加快步伐。

  就像一個饞嘴跟著一個獵物,但又不顯出有意這樣做的神氣。那獵物是陰險的,它有所提防。

  在被追捕的黃鼠狼和獵狗之間所要求的距離被保持著。設法想逃走的那個人個子不大、面容消瘦;想捕獲的那個人身材高大,相貌粗魯,和他打交道一定很不好受。

  第一個,感到自己是最弱的,要逃避第二個;但逃避時神態相當憤怒,誰要是觀察他就能看到,他的目光裡露出逃竄時陰沉的敵對情緒和在恐懼時感受到的威脅。

  河灘荒僻,沒有一個過路人;這裡那裡停泊著的駁船上也沒有船夫,也沒有裝卸工人。

  人們只能在河岸對面才容易看清這兩個人,在這一距離誰要是觀察到他們的話,便可看見前面走的那個好像一個毛髮聳立的人,衣衫襤褸,躲躲閃閃,心情焦急,在破罩衫下發抖;而另一個像是個典型的公務人員,穿著那種紐子一直扣到下頦的制服。

  讀者如果在比較近的地方去看這兩個人,那可能是認識他們的。

  後面一個人的目的何在呢?

  大概要使第一個人穿得暖和一些吧!

  當一個穿著國家發的制服的人去追捕一個衣衫襤褸的人時,其目的是使那人也穿上國家發的制服。但顏色是個關鍵。

  穿上藍色服裝是光榮的,穿上紅色衣衫是倒楣的。

  有一種下等的紫紅色【註:此處指囚犯穿的紅衣。】。

  第一個人想逃避的大概是某些煩惱和這類紫紅色的服裝。

  如果另一個讓他在前面走而不逮捕他,那是因為,從表面現象看來,希望能發現他去赴一個有意義的約會或到一群值得抓的人那裡去。這種微妙的行動便稱為「放長線」。

  這個推測可能完全正確,因為扣好紐子的人看見河灘上一輛空馬車走過,就向車夫做了個手勢,車夫也已會意,很明顯他知道在跟什麼人打交道,就把馬轉過來並開始慢步在高岸上跟著這兩個人。這些並沒有被那走在前面的衣衫襤褸的可疑的人所看見。

  街車沿著愛麗舍廣場的樹木滾動著,人們可以在護牆上看見車夫的上半身過去了,他手裡拿著馬鞭。

  警署對警察的祕密指示中有一條,內容是「身邊總得有一輛街車備用」。

  當他們各自都在進行無可指責的戰略時,兩人走到了一個通往河灘的斜坡,當時從巴喜來的馬車夫可以從這斜坡到河邊飲馬。為了整齊對稱,這個斜坡後來被整修不存在了。馬兒渴得要死,但人的眼睛是舒適了。

  看來穿罩衫的人要上這斜坡,設法逃入樹木成林的愛麗舍廣場,但那兒警察密布,是另一個人下手很方便的地方。

  河岸的這一處離開一八二四年勃拉克上校從莫雷移到巴黎的房屋不太遠,這所房子叫做「弗朗索瓦一世住宅」,附近有一個衛隊。

  使監視者大為驚奇的是,被追捕者不沿著飲水的斜坡走上來,卻繼續在河灘上沿著河岸前進。

  他的處境顯然很危急。

  除非是想跳進塞納河,不然去幹什麼呢?

  從此沒有辦法再上河岸了,不再有斜坡,也沒有階梯,他已到了塞納河拐彎處接近耶拿橋的地方,那兒的河灘越來越窄,最後成一細條而在水中淹沒,在這裡他將不可避免地夾在右邊的陡牆和左邊及前方的河流中,後面有公安人員跟蹤。

  這邊河灘的盡頭確實被一堆六、七尺高的不知拆毀了什麼而留下的廢料擋住了視線。難道這個人以為躲在這堆別人只要一繞就到的瓦礫後就行了?這種應付的方法是幼稚的。他肯定不想這麼做。小偷還不至於天真到如此程度。這堆瓦礫在水邊堆成小丘,延伸到河岸的高牆那裡,就像海岬一樣。

  被追蹤者到了這個小丘就越了過去,使他不再被另外那個人看見。

  那個人,他既看不見,也沒被人看見,他就利用這點,不再遮掩,飛步前進。一會兒就到了那堆垃圾,繞了過去,在那兒,他吃驚地停了下來,他追捕的人已經不在了。

  穿罩衫的人已完全失蹤。

  從廢物堆起河灘的長度連三十步都不到,接著就沒入衝擊岸牆的水中。

  這個逃亡者不可能在跳入塞納河或爬上河岸時不被跟蹤的人望見,他到哪兒去了呢?

  穿著扣好紐子的長大衣的人一直走到河灘盡頭,在那裡沉思片刻,兩拳起了痙攣,極目搜索。忽然間他拍著自己的額頭。他發現在土地和水的接連處,有一扇寬矮的拱形鐵柵門,裝有很大的一把鎖和三根粗鉸鏈。這是一種裝在河岸下方,半露水面半在水下的鐵柵門,一股黑水從下面流出,瀉入塞納河。

  在生鏽的粗鐵柵欄後面,可以清楚地看到一種有拱頂的陰暗長廊。

  這個人兩臂交叉在胸前,用譴責的神情望著鐵柵欄。他望著還不夠,還試圖推動鐵門,他搖它,門卻很堅固,搖不動。大概它剛才被打開了,奇怪的是鐵柵門已鏽成這樣,然而沒有聽見一點聲音,但肯定門是又被關上了。這說明這個開門的人用的不是彎鉤,而是一把鑰匙。

  這種明確的證據立刻使搖門者恍然大悟並使他發出這樣憤怒的感嘆:

  「這未免太不像話了!有著一把公家的鑰匙!」

  然後他又立刻平靜下來,一口氣噴出帶諷刺味的有力的單音節字,表達了他內心的許多想法:

  「妙!妙!妙!妙!」

  說完後,不知還抱著什麼希望,或者是想看那個人再出來,或者想看到別的人進去,他埋伏在那堆廢物後面守候著,懷著獵狗那種耐心的憤憤不平。

  至於在他的一切舉動之後緊跟著的街車也在他上面靠近河欄杆處停下來。馬車夫預料到將有長時間的停留,就把馬鼻子套在巴黎人很熟悉的打濕了的燕麥麻袋裡,順便提一下,政府有時把袋子套到他們嘴上【註:嘴上了套,使他們不能說話。】。耶拿橋稀少的行人,在走遠之前,回頭看一下景色中這不動的兩點,河灘上的人,河岸邊的馬車。

  ※※※

  四 他也背著他的十字架

  冉阿讓又繼續走下去,不再停留。

  走路已變得越來越困難了。圓拱頂的高度有變化,一般的高度是五尺六寸,這是按照一個人的高度設計的。冉阿讓必須彎著腰,這樣使馬呂斯不致撞著拱頂;他得隨時彎腰,接著又豎起身子來不停地摸著牆。潮濕的石頭和粘滑的溝槽對手和腳都是不利的支撐點。他在城市的汙穢中踉蹌前進。間隔著的通風洞的光線相距很遠,使大太陽暗淡如月光;此外就是迷霧、腐爛的氣息、不透光、黑暗。冉阿讓既渴又饑,尤其是渴,這裡像在海上一樣,到處是水,可是不能喝。他的體力本是異乎尋常的,這我們已經知道,而且很少因年歲而減弱,因為他的生活貞潔簡樸,但此刻也開始垮下來了。他感到疲憊,慢慢減弱的體力使負擔變重了。馬呂斯,可能已經死去,就像不會動的身體那樣重。冉阿讓背著他,這樣為使馬呂斯的胸部不致受壓,並且也使呼吸能夠盡量通暢。他感到老鼠在他的兩腿中間迅速地溜過。其中有一隻嚇得甚至來咬他。從陰溝蓋那裡不時吹來一陣新鮮空氣,使他清醒了一會兒。

  他到達總管時大概是下午三點鐘。

  開始他感到驚訝,陰渠忽然擴大了。

  他突然到了一條伸手觸不到兩邊的牆,而且頭也碰不到頂的巷道中了。大陰渠確有八尺寬七尺高。

  蒙馬特爾的陰溝和大陰渠接頭的地方,另有兩條地下坑道,一條是普羅旺斯街的,另一條是屠宰場的,形成了一個十字路口。在這四條路中,不如他明智的人一定會猶豫不決。冉阿讓選擇了最寬大的,也就是總溝渠。但這樣又有了問題:下坡,還是上坡?他考慮到形勢緊急,因此不管何種危險他必須現在就到塞納河去,換句話說,要下坡。於是他向左轉。

  他幸虧這樣做。要是認為總管有兩個出口,一到貝爾西,另一到巴喜,如認為就像名稱所指的那樣,這是巴黎地下河右邊的總管,那就錯了。這條大陰渠並非別條,我們該記得,就是過去的梅尼孟丹小河,如果往上走,就通到一條死胡同,也就是它原先的出發點,河的起源處,在梅尼孟丹街的小丘下。它和聚集巴黎水流的從波邦古區起經阿麥洛陰溝在過去的盧維耶島輸入塞納河的支管沒有任何管道直接相連。這條支管,作為總管的輔助管道,就在梅尼孟丹街下面被一塊把水分成上游和下游的高地與總管分隔開。如果冉阿讓走上坡的溝道,他將在千辛萬苦之後、疲憊力竭氣虛瀕危之時,在黑暗中碰上一堵牆,這樣他就完了。

  必要時也可以退回幾步,走進受難修女街的巷道,只要在布什拉街的地下鵝掌十字路口毫不猶豫地取道聖路易溝管,然後,向左,走聖吉爾街溝管,再向右避開聖塞巴斯蒂安陰溝,他就可能到達阿麥洛街溝,從這裡,只要不在巴士底監獄下的「F」形溝道裡迷路,就可來到靠近兵工廠的塞納河出口。但是,要這樣走,就必須徹底清楚這個巨大珊瑚形陰渠的所有分岔和直管。可是,我們要再說一遍,冉阿讓對他所走的可怕的路線一無所知。如果有人問他在什麼地方,他可能回答:「在黑暗裡。」

  他的本能起了良好的作用,下坡確有可能得救。

  他放棄右邊兩個像爪子一樣分岔的拉菲特街和聖喬治街下的溝管和有支管的昂坦大街下的巷道。

  走過了一條支流,可能是馬德蘭教堂的支管,他止步休息。他很勞累。有一個出氣洞相當大,大概是昂儒街的洞眼,射進了一道幾乎閃亮的光。冉阿讓用長兄對受傷弟弟那樣輕柔的動作,把馬呂斯放在陰溝裡的長凳上。馬呂斯鮮血模糊的臉在出氣洞的白光中顯出來就像從墳墓深處顯出來一樣。他雙目緊閉,頭髮粘在太陽穴上,好像乾了的紅色畫筆,雙手垂著一動不動,四肢冰冷,唇角凝著血塊。有塊血塊凝聚在領帶結上;襯衫進到傷口裡,衣服呢子磨擦著開著大口子的肉。冉阿讓用手指把衣服扯開,把手放在他的胸上,心還在跳動。冉阿讓撕下自己的襯衫,盡量把傷口包紮好,止住了血。於是,在朦朧的光線中他俯視著一直失去知覺、幾乎沒有呼吸的馬呂斯,用無以名狀的仇恨瞧著他。

  在解開馬呂斯的衣服時,他在口袋裡發現兩件東西,一塊昨晚就忘在那裡的麵包和馬呂斯的筆記本。他吃了麵包,把筆記本打開。在第一頁上,他發現馬呂斯寫的幾行字。我們還記得是這樣寫的:

  「我叫馬呂斯.彭眉胥,請把我的屍體送到我外祖父吉諾曼先生家,地址是:沼澤區,受難修女街六號。」

  藉著出氣洞的光,冉阿讓唸了這幾行字,呆了一會兒,像在沉思,低聲重複著:「受難修女街六號,吉諾曼先生。」他把筆記本放回馬呂斯的口袋裡,吃了麵包後,他的體力已恢復,他又背起馬呂斯,小心翼翼地把他的頭放在自己的右肩上,開始在溝裡往下坡走。

  這個大陰渠是順著梅尼孟丹山谷的最深谷底線修建的,大概有二法里長,路的大部分都鋪了石塊。

  我們用巴黎的街名,像火炬一樣,為讀者照亮了冉阿讓在巴黎地下的路線。但冉阿讓卻沒有這個火炬。沒有任何東西告訴他,他現在正穿過市中的哪一區或已走過什麼街。只有逐漸暗淡下去的間隔著的微光告訴他太陽正離開路面,黃昏即將來臨。在他頭上車輪的不斷滾動聲已變得斷斷續續,接著又幾乎像停止了。他得出的結論是他已不在巴黎市中心的下面並且已接近某個荒僻地區,如靠近郊外的馬路或河岸的盡頭。在房屋和街道較少的地方,陰溝的通風洞也少。冉阿讓的四周越來越黑,他仍在暗中摸索前進。

  突然這種黑暗變得非常可怕。

  ※※※

  五 流沙像女人,狡猾又奸詐

  他感到他進入水中,在他腳下不再是石塊路而是淤泥了。

  有時在布列塔尼或蘇格蘭的某些海濱,一個人,一個旅行者或一個漁民,退潮後在沙灘上走,遠離海岸,他忽然發覺幾分鐘以來他的行走有點困難了。海灘在他腳下就像瀝青一樣,鞋底粘在上面,這已不是沙粒,而是粘膠了。沙灘完全是乾的,但每走一步,當提起雙腳時,留下的腳印就灌滿了水,儘管如此眼睛卻見不到一點變化,遼闊的海濱勻淨而安寧,看起來沙灘到處都一個樣,無法辨別堅實的和下陷的土地。成群歡樂的海蚜蟲繼續在行人腳上亂蹦。人繼續向前,朝陸地走去,盡力走近海岸。他沒有什麼不安,有什麼可擔心呢?不過他已感到,似乎每走一步腳上都增加了重負。忽然他陷了下去。陷下二三寸。他走的路顯然不對,於是他停下來另找方向。突然間他朝腳上一看,腳掌已看不見了。原來沙已把腳掌埋上。他把腳從沙裡拔出,想往回走,他向後轉,但陷得更深。沙到了踝骨,他拔出來朝左蹦,沙到了小腿,他朝右蹦,沙到了膝下。於是他變得無可名狀地驚恐起來,意識到他已被圍困在流沙之中,在他下面是人不能走、魚不能游的恐怖地帶。他如有重負則需扔掉,就像遇難的船卸去一切一樣,但也已經太遲了,沙已過了他的膝蓋。

  他叫喊著,搖著他的帽子或手帕,他越陷越深;如果海灘上沒有人,如果離陸地太遠,如果這個流沙層是出名的險惡,如果近處沒有勇敢的人,那就完了,他就一定陷入流沙之中,一定遭到這種驚心動魄的埋葬,這是漫長的、必然的、毫不容情的,得歷時數小時,沒完沒了,無法延遲也無法加速,當你自由自在地站著十分健康時,它就把你逮住了,它拖著你的腳,你每次試圖用力掙扎,每次出聲喊叫,就使你更陷落一點,好像在用加倍的摟抱來懲罰你的抗拒,就這樣,一個人慢慢地沉入地下,還讓他有充分的時間望著天邊、樹木、蔥翠的田野、平原上村莊裡冒著的煙、海上的船帆、又飛又唱的鳥兒、太陽和碧空。陷入流沙,也就是墳墓變成海潮,並從地下升到一個活人跟前。每分鐘都在進行毫不容情的埋葬。這個可憐人試圖坐著、躺下、爬行,一切動作都在埋葬他;他又豎起身來,又沉下去。他感到在被淹沒;他吼叫、哀告、向行雲呼喊,扭著雙臂,他絕望了。此刻流沙已到腹部,流沙又到了胸部,他只剩下上半身了。他伸出雙手,狂怒地呻吟,手指痙攣地捏住沙,企圖抓住這沙土不往下沉,用手肘撐住,想擺脫這軟套子,瘋狂地嗚咽著;沙在上升。沙到了肩部,到了頸部,現在只看見面部了。嘴在叫喊,沙把它填滿,沒聲了。眼睛還注視著,沙使它們閉上,黑夜。然後額部在下沉,一束頭髮在沙上顫抖,一隻手伸出來,穿過沙面,搖擺,揮動,接著見不到了。一個人淒慘地消失了。

  有時騎士和馬一同陷下去,有時趕大車的人和車子一同陷下去,全部沉沒在沙灘下。這是在別處而不是在水中翻了船,這是土地淹沒了人。這種土地,被海洋浸透了,成為陷阱,它像原野一樣呈現著,像波濤一樣伸展著。這深淵具有這一類的欺詐。

  這種陰鬱的意外之災,可能常常發生在這一帶或那一帶海濱,也可能發生在三十年前巴黎的陰渠中。

  在一八三三年動工的重要工程以前,巴黎的地下溝道時常會突然塌陷。

  水滲入某些特別容易碎的地下層,無論是老溝中那種鋪了底的,或像新溝中那樣澆上硬石灰的混凝土,它一旦失去支撐就彎曲了。在這種地上,一條折就是一道裂縫,一道裂縫就能引起崩塌。溝道可以下陷一長段。這種裂縫,深淵中汙泥的龜裂,專門名詞稱之為地陷。地陷是什麼?是海濱流沙突然進入地下,是一條陰溝裡的聖米歇爾山的沙灘。土地浸濕以後像已溶解,它的所有分子都處於稀軟的狀態中,它已不是土地,但也不是水,有時還很深。人遇此情況遭遇極其凶險。如果水占優勢,將出現淹沒現象,人便迅速死亡,如泥占優勢,死亡便緩慢,這就是下陷。

  我們能去想像這種死亡嗎?如果說海灘上的沉陷是可怕的,那在溝渠中又將如何呢?這和在曠野裡不能比,在光天化日之下,麗日當空,碧空萬里,眾多的音響,行雲下滿是生命,遠處的小船,各種希望,可能會有的過路人,直至最後一刻還可能有得救的希望;但在這裡則遠遠不是這樣,這裡有的是耳聾眼瞎,有黑色的拱頂和已完工的墓穴,去死在有覆蓋的泥沼中,被汙穢慢慢地窒息,在石槨中汙泥伸爪扼頸,臨終時含著惡臭嚥氣,汙泥替代沙粒,硫化氫替代颶風,垃圾替代海洋!呼叫,咬牙,扭動肢體,掙扎,臨終喘息,而在你頭上的大城市卻一無所聞!

  這樣死去是種無法形容的恐怖!死亡有時由於有著一定程度的可怕的崇高,因而彌補了它殘酷的一面,在遭難的船中,人可能有偉大的表現;在火裡也像在水裡一樣,非常好的表現也可能出現;人在殉難時變了樣。但這兒就不行。這種死是不清潔的。這樣斷氣是恥辱的,最後飄浮著的幻影是卑賤的。汙泥是恥辱的同義詞。這是渺小的,醜陋的,可恥的。死在芳香甘美的葡萄酒大木桶中,像克拉朗斯【註:公爵,英王愛德華四世之弟,由於背叛被處死刑,他要求淹死在葡萄酒桶中。】那樣,這還可以;如果死在清道夫的垃圾坑中,如艾斯古勃洛,那就太可怕了,在裡面掙扎是極醜的,臨終時還在粘泥中打滾。這裡已暗如地獄,汙泥成塘,垂死者不知他將變成鬼還是變成癩蝦蟆。

  在別的地方墳墓是陰慘的,而這裡它是畸形的。

  地陷的深度、長度和密度隨著地下層的土質的好壞而變化不一,有時塌下三、四尺,有時八尺或十尺;有時深不見底。淤泥在這兒差不多已變硬了,而在那兒則又幾乎還是液體狀態,在呂尼埃地陷消滅一個人要一整天,而在菲利波泥坑,五分鐘就可吞沒一個人。淤泥的負重程度因它的密度而變。一個孩子可以逃脫的地方,成人就要喪生。人要得救,第一個條件就是扔掉一切負荷。丟掉工具袋,或是背筐或提籃,這就是任何一個通陰渠的工人,當他感到腳下的地下陷時第一件要做的事。

  地陷有各種原因:土壤的易碎性;在人力所不能及的地下出現的崩塌;夏季的暴雨;冬季連綿不斷的雨水;長期的毛毛雨。有時一塊泥灰地或沙土地周圍的房屋的重量壓在地下溝廊的拱頂上,使它變形,或者溝底在這一重壓下折裂。一世紀以前先賢祠的下陷,就這樣堵塞了聖熱納維埃夫山上一部分的溝管。當一條陰溝在房屋的壓力下坍塌時,在某些情況下這類混亂的情況在上面的反映就是街心出現一條鋸齒形裂縫,這條裂縫出現在整段開裂的溝頂上面,此時情況顯然不妙,所以搶修還能及時。但有時內部的毀壞在外面沒有顯露痕跡,在這種情況下,陰渠的清道夫就要遭災。他們毫無提防地進入通了底的溝,就可能在那裡送命。據舊時檔案記載,好幾個挖井工人就這樣埋在陷下去的地裡。他們提到了好幾個名字,其中一個名叫勃雷士.布脫蘭的陰溝清道夫陷入了卡萊姆.卜勒納街下面崩塌的溝渠中。這個勃雷士.布脫蘭就是一七八五年取消的聖嬰公墓最後一個埋葬工人尼古拉.布脫蘭的兄弟。

  還有一個是我們已談到過的年輕俊美的艾斯古勃洛子爵,萊里達圍城戰時的英雄之一,他們攻城時,穿著絲襪,用小提琴開路。艾斯古勃洛有一天晚上正在他的表妹蘇蒂公爵夫人處,忽然有人來了,為了避開公爵,他隱藏在博特萊伊陰溝的窪地裡面被淹死了。蘇蒂夫人聽到別人向她敘述這一死亡時,便要她的香水瓶來盡量聞嗅醒鹽,以致連哭泣都忘了。在這種情況下,不存在經得起考驗的愛情,汙泥已把它撲滅了。海洛拒絕擦洗利安得【註:希臘青年,與美神阿佛洛狄忒的女祭司海洛相愛,後淹死在赫來斯篷附近。】的屍體,蒂絲白在比拉姆【註:巴比倫青年,與蒂絲白相愛。一日蒂絲白被獅追逐,慌忙中掉下絲巾逃脫。比拉姆見紗巾,疑蒂絲白已死,遂自殺。蒂絲白知比拉姆為己而死,也自殺殉情】前面捏著鼻孔還說:「呸!」

  ※※※

  六 地 陷

  冉阿讓面前是一塊陷落的地。

  當時這類塌陷在愛麗舍廣場下面是經常發生的,這裡的地下層對水利工程很不利,因為它的流動性極大,所以地下的建築不夠堅實。這種流動性的土壤較之聖喬治區的流沙還更不牢靠,流沙只在石塊加混凝土築成地基後才能加以克服;而流動性的土壤也不比殉教者區惡臭的有沼氣的粘土層牢靠,這粘土稀薄到使殉教者區地下長廊的溝道只能用一條鑄鐵管來溝通。一八三六年,當局拆除並重建聖奧諾雷郊區下面舊的石砌溝渠,這正是冉阿讓此刻所在之處,那時從愛麗舍廣場直至塞納河地下都是流沙,這一障礙使工程延長將近六個月,以致引起沿岸住戶的強烈抗議,尤其是住大公館和有馬車的住戶。工程不但艱鉅,而且還非常危險,那時確是降了四個半月的雨,塞納河的水位也三次升高。

  冉阿讓遇到的地陷是頭天晚上的暴雨造成的。鋪路石的下面是沙子,沒有堅實的支撐,所以鋪路石彎曲,形成了雨水的積聚。雨水即將鋪路石浸透,於是坍塌相繼而來,溝槽開裂後就陷入了泥沼。塌陷的地方究竟有多長?這無法說清。黑暗在這兒比任何地方都深厚,這是夜之洞穴中的一個泥坑。

  冉阿讓感到溝道在腳下陷落了,他踏進了泥漿。這裡上面是水,下面是淤泥。但他還是得走過去。再轉身走回頭路已不可能了。現在馬呂斯已瀕危,冉阿讓也已力竭。還有什麼路可走呢?所以冉阿讓仍繼續前進。再說開始在窪地裡走了幾步,並不感到深,但越向前走,他的腳就越陷越深。不久淤泥深到腿的一半,而水則過了膝頭。他一面走,一面用兩臂把馬呂斯盡量高舉,超出水面。現在淤泥已到膝下,而水則到了腰際。他已無法再後退了,越陷越深。這淤泥的稠度可以承受一個人的重量,顯然不能承受兩個人的。如果馬呂斯和冉阿讓是單個走過去,則還有可能脫險。冉阿讓仍繼續往前走,舉著這個垂死的人,這也可能是具屍體了。

  水到了腋下,他感到自己在沉下去,他在這泥濘深處幾乎無法活動。密度既支撐重量,但同時也是障礙。冉阿讓一直舉著馬呂斯,因而向前走就須消耗大量體力,他在陷下去。現在他只剩下頭部露出水面了,但兩手仍高舉著馬呂斯。在有些洪水成災的古代油畫中,一個母親就是這樣舉著她的孩子的。

  他還在下沉,他仰起臉避水來保持呼吸。如果有人在這種黑暗裡看見他,還以為這是個面具在暗中漂蕩呢;他模糊地看見在他上面馬呂斯倒垂的頭和青灰色的面容;他拚命使了一下勁,把腳伸向前;他的腳觸著了一個不知是什麼的硬東西。

  這是個支點。好險!再晚一點就不行了。

  他豎起身來又彎下去,拚命在這個支點上站穩。他覺得自己好像踏上了生命階梯上的第一級。

  在汙泥中危急萬分時碰到的這一支點原來是溝道另一邊的斜坡的開始,它彎而未斷,在水下拱著,好像一整條地板,用石塊砌得很好的建築成一拱形而相當堅固。這一段溝槽,部分已陷入水中,但仍很結實,確是一個斜坡。一踏上這斜坡,人就得救了。冉阿讓走上這平坦的斜坡,就走到了泥沼的另一邊。

  他走出水時,碰到一塊石頭就跪著跌倒了。他認為確應如此,他就這樣待了一會兒,靈魂沉浸在向上帝祈禱的不知怎樣的一種言語中。

  他又站起來,顫抖著,感到僵冷,惡臭熏人,他彎腰去背這垂死的人,泥漿直淌,心裡充滿了奇異的光彩。

  ※※※

  七 在人以為能上岸時卻失敗了

  他又開始上路了。

  此外,如果說他沒把生命斷送在陷坑裡,但他也似乎感到已在那兒用完了力氣。最後的一把勁使他精疲力盡,現在他每走兩三步就要靠在牆上喘口氣。有一次他不得不坐在長凳上來改變馬呂斯的姿勢,他以為自己要待在那兒動不了了。他雖然失去了體力,但毅力卻絲毫無損。於是他又站了起來。

  他拚命走著,幾乎還很快,這樣一走上百步不抬頭,幾乎不呼吸,忽然他撞在牆上。他到了陰溝的轉角處,因為低著頭到了轉彎處,所以撞了牆。他抬頭一望,在地溝的盡頭,在他前面很遠很遠的地方,他見到了亮光,這次,這不是一種凶光,而是吉祥的白色的光,這是白天的光線。

  冉阿讓望見了出口。

  一個墮入地獄的靈魂,在烈火熊熊的爐中,忽然見到地獄的出口,這就是冉阿讓的感受。這靈魂用它燒殘的翅膀發狂地向光芒四射的大門飛去。冉阿讓已不再感到疲憊,也不再覺得馬呂斯的重量,他鋼鐵般的腿力恢復了,他不是走,而是在跑。在他逐漸走近時,出口越來越清晰了,這是一個圓的拱門,比慢慢降低的溝頂矮,沒有那隨著溝頂降低而逐漸縮小的溝管寬。這溝管出口處像一個漏斗的內部,很可惡地變窄,像拘留所的小門,在獄中是合理的,但在溝中卻不合理,後來被改正了。

  冉阿讓到了出口。

  在那兒,他站住了。

  這確是出口,但出不去。

  半圓門有粗鐵柵欄關著,這鐵柵欄看來很少在它氧化了的鉸鏈上旋轉,它被一把鏽得發紅、像一塊大磚似的大鎖固定在石頭門框上。可以看得見鎖孔,粗厚的鎖閂深深地嵌在鐵鎖前頭,這鎖看得出是雙轉鎖,是監獄用的一種鎖,過去在巴黎人們很喜歡用它。

  出了鐵柵欄那就是野外、河流和陽光,河灘很窄,但走過去是可以的,遙遠的河岸,巴黎──這很容易藏身的深淵,遼闊的天邊,還有自由。在河右邊下游,還可以辨認出耶拿橋,左邊上游是殘廢軍人院橋;待到天黑再逃走,這是個很合適的地方。這是巴黎最僻靜的地區之一,河灘對面是大石塊路。蒼蠅從鐵柵欄的空格裡飛出飛進。

  大致是晚上八點半了,天已快黑。

  冉阿讓把馬呂斯放在牆邊溝道上乾的地方,然後走到鐵柵欄前,兩手緊握住鐵條,瘋狂地搖晃,但一點震蕩也沒有。鐵柵門紋絲不動。冉阿讓一根又一根地抓住鐵棍,希望能拔下一根不太牢固的來撬門破鎖。可是一根鐵棍也拔不動。就是老虎牙床上的牙也沒有這麼牢固。沒有撬棍,沒有能撬的東西,困難便不能克服。無法開門。

  難道就死在這裡?怎麼辦?會發生什麼事呢?退回去,重新走那條駭人的已走過的路線,他已沒有力氣。再說,怎樣再穿過這靠奇蹟才脫險的窪地呢?走過窪地之後,沒有警察巡邏隊了嗎?當然不可能兩次躲過巡邏隊。而且,往哪裡走?朝什麼方向?順著斜坡不能到達目的地。即使能到達另一個出口,可能又被一個蓋子或鐵柵欄堵住。所有的出口無疑都是這樣關閉的。進來時僥倖遇到了那個開著的鐵柵門,但其他溝口肯定是關著的。只有在監牢中越獄才會成功。

  一切都完了。冉阿讓所作的一切都無濟於事,因為上帝不允許。

  他們倆都被陰暗而巨大的死網網住,冉阿讓感到那隻極其可怕的蜘蛛在暗中抖動的黑絲上來回爬行。

  他背向鐵柵欄,跌倒在地,他是倒地而不是坐下,靠著一直不會動的馬呂斯,他的頭垂在兩膝中。沒有出路。他已嘗盡了辛酸。

  在這沉重的沮喪時刻,他想到了誰?不是他自己,也不是馬呂斯,他惦念著珂賽特。

  ※※※

   八 撕下的一角衣襟

  他正處在萬分頹喪之中,忽然一隻手放在他的肩上,一個輕輕的聲音向他說:

  「兩人平分。」

  黑暗中難道竟還有人?沒有比絕望更像夢境的了。冉阿讓以為是在做夢,他沒有聽見一點腳步聲。這可能嗎?他抬頭一望。

  一個人站在他面前。

  這個人穿一件罩衫,光著腳,左手拿著鞋,他脫去鞋肯定是為了走近冉阿讓而不讓人聽到他的走路聲。

  冉阿讓一刻也不猶豫,相遇雖然如此突然,但他認得這個人。這就是德納第。

  可以這麼說,冉阿讓儘管被驚醒,但他對驚慌也早已習慣,他經受過需要快速對付的意外打擊,於是立刻恢復了清醒的頭腦。何況,處境也不能更為惡劣,困境到了某種程度已無法再升級,德納第本人也不能使這黑夜更黑。

  一剎那間的等待。

  德納第把右手舉到額際來遮陽,接著又皺起眉頭眨眨眼,這一動作再加上略閉雙唇,說明一個精明的人試著去認出另一個人。但他沒有認出來。我們剛才說過,冉阿讓背著陽光,加上他又變得如此面目全非,滿臉的汙泥和鮮血,就是在白天,也未必能被人認出來。相反地,鐵柵欄的光──這地窟中的光──正面照著德納第,確實是這樣,他是慘淡的,但能看得清清楚楚,正如俗話所說,說得很對,冉阿讓一眼就認出了德納第。所處情況的不同使得這一祕密的即將開始的兩種地位和兩個人之間的決鬥將對冉阿讓有利。兩人相遇,一個是面目看不清楚的冉阿讓,另一個是真相畢露的德納第。

  冉阿讓立刻發現德納第沒有認出他來。

  他們在這半明半暗的地方互相觀察了一番,好像在進行較量,德納第首先打破了沉默:

  「你打算怎麼出去?」

  冉阿讓不回答。

  德納第繼續說:

  「無法用小鉤開鎖,可是你必須出去。」

  「對。」冉阿讓說。

  「那麼對半分。」

  「你說什麼?」

  「你殺了人,好罷,我呢,我有鑰匙。」

  德納第用手指著馬呂斯,繼續說:

  「我不認識你,但我願意幫助你,你得夠朋友。」

  冉阿讓開始懂了,德納第以為他是一個凶手。

  德納第又說:

  「聽著,夥伴,你不會沒看看兜裡有什麼就把人殺了。給我一半,我就替你開門。」

  他從有著無數洞的罩衫下面露出了一把大鑰匙的一半,又加上一句:

  「你要見識一下田野的鑰匙【註:「拿田野的鑰匙」是句成語,意思是「逃之夭夭」。】是什麼樣的嗎?在這兒。」冉阿讓「愣住了」,這是老高乃依的說法,他甚至懷疑所見是否是現實。這是外表看起來可怕的老天爺,以德納第的形象從地底下鑽出來的善良天使。

  德納第把拳頭塞進罩衫的一個大口袋裡,抽出一根繩索遞給冉阿讓。

  「拿著,」他說,「我還另外送你這根繩子。」

  「一根繩子,做什麼用?」

  「你還需要一塊石頭,但你在外邊找得到,那兒有一堆廢物。」

  「用什麼用處,一塊石頭?」

  「笨蛋,你既然要把這傻瓜丟下河,就得有一塊石頭和一根繩子,不然他就會漂起來。」

  冉阿讓接過繩子,每個人都會這樣機械地接受東西。

  德納第彈了一個響指,好像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喂,夥伴,你怎麼搞的竟能擺脫那兒的窪地!我沒敢冒險去那兒。呸!你好難聞。」

  停了一下,他又說:

  「我問你話,你不回答是對的,這是學習對付在預審推事前的那難堪的一刻鐘。還有,一點不說,就不怕說得太大聲。我看不清你的臉,又不知道你的姓名,儘管如此,你別以為我就不知道你是什麼人,想幹什麼。我什麼都知道。你敲了一下這位先生,現在你要把他藏在一個地方,你需要的是河,這是藏禍之處。我來幫你擺脫窘境。在困難中幫助一個好人,我很樂意。」

  他儘管讚許冉阿讓的緘默,顯然他也在設法使他開口。他推推他的肩膀,想從側面觀察他,並用他一直保持著的不高不低的聲音叫道:

  「說起窪地來,你真是一個古怪的傢伙,為什麼你不把這個人丟進去?」

  冉阿讓保持沉默。

  德納第又說,同時把一塊當作領結的小布舉到喉結處,這個舉動更顯示了一個一本正經的人的明智:

  「說實話,你這樣幹可能是聰明的。明天工人來補洞,肯定會找到遺忘在這兒的巴黎人,他們可能會根據線索,一點一點,找到你的足跡,抓到你。有人經過這陰溝。誰?他打哪兒出去的?有人看見他出去了嗎?警察十分機警。陰溝是陰險的,可以告發你。找到這樣的東西是罕見的,能引人注意,很少人做事利用陰溝,至於河流則是為眾人服務的。河流是真正的墳墓。一個月後,有人在聖克魯的網裡把這人打撈上來。好罷,這有什麼關係?不過是一具腐爛的屍體罷了,誰殺了這個人?巴黎。這樣,法院根本不過問,你做得對。」

  德納第越是話多,冉阿讓也就越緘默。德納第又搖搖他的肩膀。

  「現在,把生意結束一下,要平分,你看見我的鑰匙了,讓我看看你的錢!」

  德納第一副凶相,就像野獸一樣,形狀可疑,帶點恫嚇的神氣,然而又表現得很親善。

  有一樁怪事,德納第的態度很不自然,他的神氣很不自在,儘管沒有裝得很神祕的樣子,他卻低聲說話,不時把手指放在嘴上輕聲說:「噓!」很難使人猜出其中的原因。這兒除了他們兩人之外沒有別人。冉阿讓猜想可能還有其他盜賊藏在近處的角落裡而德納第不打算和他們分贓。

  德納第又說:

  「讓我們結束吧!那傻瓜的衣袋裡究竟有多少錢?」

  冉阿讓在自己的衣袋裡尋找。

  我們記得,他的習慣總是要帶點錢在身邊。他過著隨時要應付困難的陰暗的生活,這使他不得不這樣做。然而這一次他措手不及,昨晚他穿上他的國民自衛軍的軍服時,心情頹喪已極,所以忘了帶上錢包。他只有少數零錢在他背心的口袋裡,總共有三十法郎左右。他翻轉口袋,裡面浸滿了汙泥,他把一個金路易和兩個五法郎的錢幣以及五、六個銅板放在溝管的長凳上。

  德納第伸長了下唇,意味深長地扭了一下脖子。

  「你殺了他沒撈到多少錢。」他說。

  他開始放肆地摸摸冉阿讓的口袋和馬呂斯的口袋。冉阿讓主要是注意背著光線,任由他翻。在翻著馬呂斯的衣服時,德納第用魔術師般靈巧的動作,設法撕下了一角衣襟藏在他罩衫裡面而未被冉阿讓看見,大概他想這塊破布以後可能會幫助他認出被害者和凶手。他在三十法郎之外再也沒有找到什麼。

  「不錯,」他說,「兩個人加起來,你們也只有這一點錢。」

  他全部拿走了,忘了他所說的「平分」。

  對銅板他稍稍猶豫了一下,想了想,他嘟囔著也拿走了:

  「沒有關係!殺人得這一點錢太少了。」

  他說完後,又在罩衫下把大鑰匙拉出來:

  「現在你得出去了,朋友。這裡和集市一樣,出去是要付錢的。你既然付了,出去吧。」

  於是他笑了起來。

  他用鑰匙來幫助一個陌生人,讓除他之外的另一個人從這道門出去,他是否出於完全無私的目的去救一個凶手?這是值得懷疑的。

  德納第幫助冉阿讓把馬呂斯背上,事後他踮起赤腳的腳尖走到鐵柵欄門前,同時向冉阿讓做手勢讓他跟上來。他望望外面,把手指放在唇邊,停了幾秒鐘;經過觀察以後,他把鑰匙伸進鎖眼。鐵閂滑開,門轉動了。沒有一點軋軋聲和吱呀聲,動作輕巧,顯然這鐵柵欄門和鉸鏈都仔細地上了油,開的次數比人們想像的要多,這種輕巧是陰森的。這種輕巧使人感到偷偷地來來去去,靜悄悄地出出進進的夜行人以及害人的豺狼的腳步。陰渠肯定是某個祕密集團的同謀。這沉默的鐵柵欄門就是窩主。

  德納第半開著門,讓冉阿讓的身子剛剛能通過,他又關上了門,鑰匙在鎖中轉兩道,繼而又鑽進黑暗處,沒發出一點比呼吸更大的聲響。他好像是用老虎的毛茸茸的爪子在走路。不久以後,這個可怕的老天爺已看不見了。

  冉阿讓到了外邊。

  ※※※

  九 內行人看來馬呂斯似已死去

  他把馬呂斯輕輕放在河灘上。

  他們出來了!

  腐爛的氣息、黑暗、恐怖已在他的後面。健康、純潔、新鮮、歡樂、可以隨意呼吸的空氣已充滿他的周圍。四周一片寂靜,這是太陽在碧空西沉時令人心曠神怡的寂靜。黃昏來臨,夜開始了,這是個大救星,是一切需要以黑影作大衣逃出苦難的人的朋友。蒼穹廣闊安詳,在他腳下河水潺潺,有如接吻。可以聽到愛麗舍廣場上榆樹叢中鳥巢在空中對話,互道晚安。寥寥幾顆明星(在淺藍色的天頂上稍稍有點惹人注目,這只有沉思冥想者才能發現)在無邊無際的天空中發出難以辨認的微弱的閃光。夜把無極的一切溫存撒在冉阿讓的頭上。

  這是明暗難辨的絕妙時辰,天已黑了,數步之外人就看不清,然而在走近時卻還有足夠的餘暉來辨認。

  有幾秒鐘冉阿讓情不自禁地被這莊嚴而又撫慰人的寧靜所侵襲,人每每有這樣一種忘懷的時刻,痛苦不再折磨悲慘的人,思想裡一切都消逝了,和平就像夜幕籠罩下夢想著的人,在黃昏的餘暉裡,有如在明亮的天空裡那樣,心裡布滿了星星。冉阿讓情不自禁地仰望頭上這遼闊皎潔的夜色,他墮入冥想,在永恆蒼穹莊嚴的寂靜中,他沉浸在祈禱和出神之中,於是突然間,好像又恢復了責任感,他彎腰向著馬呂斯,又用手心捧了點水,輕輕地灑幾滴在他的臉上。馬呂斯的眼睛沒睜開,但半開的嘴還有呼吸。

  冉阿讓正要把手重新伸入河中,忽然間,他感到一種不知什麼的干擾,好像有什麼人在他身後似的,雖然還沒看見。

  我們曾在別處提到過這種大家都知道的感覺。

  他轉過頭來。

  正像剛才一樣,確有一個人在他後面。

  一個魁梧的大個子,裹著一件長大衣,兩臂交叉在胸前,右拳握著一根可以見到鉛錘頭的悶棍,站在正蹲在馬呂斯身旁的冉阿讓後面幾步的地方。

  由於在薄暮中,這真像是鬼魂出現似的,一個普通人在黃昏時見到是要害怕的,一個深思熟慮的人害怕的是悶棍。

  冉阿讓認出來這是沙威。

  讀者一定猜到了追捕德納第的不是別人就是沙威。沙威出乎他的意料離開街壘之後,就到了警署,向警署署長本人作了口頭匯報,在簡短的接見以後,他就立刻復職,他的職責包括,我們還該記得他身上的字條,監視愛麗舍廣場的右河灘,那兒最近已引起公安當局的注意。他在那裡見到了德納第並追蹤他。其餘的事我們都已知道了。

  我們也明白了這扇門如此殷勤地在冉阿讓面前打開,是德納第在耍手腕。德納第感到沙威一直在這兒,凡是被監視的人都有靈敏的嗅覺,得扔根骨頭給這警犬。送上一個凶手,這該是多麼意外的收獲呀!這是替罪羊,從來不會被拒絕的。德納第把冉阿讓放出去替代他,同時給警察一個獵物,使他放棄追蹤,使自己在一樁更大的案件中被忘記,使沙威沒有白等,這總會使密探得意,而自己又掙了三十法郎。至於他本人,打算就這樣來轉移視線脫身。

  冉阿讓從一個暗礁又撞到另一個暗礁上。

  這兩次接連的相遇,從德納第掉到沙威手中,實在使人難堪。

  沙威沒認出冉阿讓,我們已經說過,因為冉阿讓已很不像他本人了。沙威不垂下手臂,而用一種覺察不出的動作使拳頭抓穩悶棍,並用簡短鎮定的聲音說:

  「您是誰?」

  「是我。」

  「是誰,您?」

  「冉阿讓。」

  沙威用牙咬住悶棍,屈膝彎腰,用兩隻強大的手放在冉阿讓肩上,像兩把老虎鉗似的把他夾緊,仔細觀察,認出了他。他們的臉幾乎相碰,沙威的目光令人感到恐怖。

  冉阿讓在沙威的緊握下毫不動彈,好像獅子在忍受短尾山貓的爪子。

  「偵察員沙威,」他說,「您抓住我了。其實,從今天早晨起我早已把自己看作是您的犯人了,我絲毫沒有在給了您地址後又設法從您那兒逃脫的打算,您抓住我吧!只是請答應我一件事。」

  沙威好像沒有聽見似的,他眼睛盯住冉阿讓,聳起的下巴把嘴唇推向鼻子,這是一種凶狠的沉思著的表現。後來,他放下冉阿讓,一下子直起身來,一把抓住悶棍,並且似夢非夢,不像在問而是含含糊糊地說:

  「您在這兒幹什麼?這人又是誰?」

  他一直不再用「你」這種稱呼來和冉阿讓說話。

  冉阿讓回答時,他的聲音好像把沙威喚醒了似的:

  「我正想和您說說他的事,您可以隨意處理我,但先幫我把他送回家,我只向您要求這一件事。」

  沙威的面部起了皺,在旁人看來這是他每次有可能讓步時的表現,他並沒有拒絕。

  他重新彎下腰,從口袋裡抽出一塊手帕,在水中浸濕,拭去了馬呂斯額上的血跡。

  「這人曾是街壘裡的,」他輕聲地好像在自言自語,「就是那個別人管他叫馬呂斯的人。」

  頭等密探,在以為自己要死的時候,還在觀察一切,聽著一切,聽到了一切並收集了一切。在垂死之前還在偵察,靠在墳墓的第一級石階上,他還在記錄。

  他抓住了馬呂斯的手尋找他的脈搏。

  「是一個受了傷的人。」冉阿讓說。

  「是一個死人。」沙威說。

  冉阿讓回答:

  「不,還沒有死。」

  「您把他從街壘帶到這兒來的嗎?」沙威說。

  他的心事一定很重,因而他一點也沒有追究這個使人不安的從陰溝裡把人救出來的事,也沒有注意到冉阿讓對他的問話默不作答。

  冉阿讓也好像只有一個念頭,他說:

  「他住在沼澤區受難修女街,他的外祖父家裡……我不記得他外祖父的名字了。」

  冉阿讓在馬呂斯的衣服裡搜尋,把筆記本抽出來,翻出馬呂斯用鉛筆寫的一頁,遞給沙威。

  空中還有足夠的浮光可以看出字跡。況且沙威的眼睛有著夜鳥那種像貓一樣的磷光。他看清了馬呂斯寫的幾行字,嘴裡咕噥著:「吉諾曼,受難修女街六號。」

  於是他叫了一聲:「車夫!」

  我們還記得有輛車在等著,以備不時之需。

  沙威留下了馬呂斯的筆記本。

  不久,馬車從飲馬處斜坡上下來,到了河灘,馬呂斯被放在後座長凳上,沙威和冉阿讓並排坐在前面長凳上。

  車門又關上,馬車向前飛跑,上了河岸向巴士底獄的方向駛去。

  他們離開河岸到了大街。車夫,像一個黑影坐在他的座位上,鞭打著他那兩匹瘦弱的馬。車中是冰冷的沉默,馬呂斯,一動不動,身體靠在後座角上,頭垂在胸前,雙臂掛著,兩腿僵硬,彷彿只等著一口棺材了。冉阿讓就像一個亡魂,沙威好像石像;在漆黑的車中,每次經過路燈時,車內如被間隔的閃電照成灰暗的蒼白色,命運把他們結合在一起,好像在使這三個一動不動的悲劇性的屍體、幽靈、石像在共同淒慘地對質。

  ※※※

  十 慷慨捐軀的孩子回來了

  每次遇到街石引起的震動,從馬呂斯的頭髮中就掉下一滴血。

  街車到了受難修女街六號時已是夜晚了。

  沙威第一個下車,在大門上看一眼門牌,就抬起式樣古老的沉重的熟鐵門錘,錘上飾有公羊和森林之神角力的像,重重敲了一下。門半開了,沙威把門推開。看門人半露出身子,打著呵欠,似醒非醒,手中拿著蠟燭。

  房子裡所有的人都已入睡。在沼澤區大家睡得很早,尤其在暴動時期。這個老區,被革命嚇壞了,就到睡夢中躲避危險,就像孩子們聽見妖怪來了,就急忙把頭藏進被窩裡。

  這時冉阿讓和車夫把馬呂斯從車裡抬出來,冉阿讓從脅下抱著他,車夫抱著腿部。

  冉阿讓一面這樣抱著馬呂斯,一面把手伸進口子撕得很大的衣服,摸摸他的胸口,證實了他的心還在跳。心跳得比剛才有力一些了,好像車子的震動對生命的恢復起了一定的作用。

  沙威對看門人說話的聲音和政府工作人員對叛亂者的門房說話時的口氣是一樣的:

  「有個叫吉諾曼的人嗎?」

  「是這兒,您找他有什麼事?」

  「我們把他的兒子送回來了。」

  「他的兒子?」看門人目瞪口呆地說。

  「他死了。」

  冉阿讓,在沙威後面來到,衣服又破又髒,使看門人見了有點厭惡,他向門房搖頭表示沒有死。

  看門人好像既沒有懂沙威的話,也沒有懂冉阿讓搖頭所表示的意思。

  沙威繼續說:

  「他到街壘去了,現在在這兒。」

  「到街壘去了!」看門人叫了起來。

  「他自己去找死。快去把他父親叫醒。」

  看門人不動。

  「快去呀!」沙威又說。

  並又加上一句:

  「明天這裡要埋葬人了。」

  對沙威來說,街道上經常發生的事故是分門別類排列整齊的。這是警惕和監督的開始,每件偶然事故都有各自的一格;可能發生的事可以說是放在抽屜裡,並根據場合,當街上鬧事、發生暴動、過狂歡節、有喪事時,就從抽屜裡取出一定數量的案卷來。

  看門人只叫醒巴斯克。巴斯克叫醒妮珂萊特;妮珂萊特叫醒吉諾曼姨媽。至於外祖父,人家讓他睡覺,考慮到他總會很早知道這件事的。

  他們把馬呂斯抬到二樓,家裡其他的人誰也沒有見到,他們把他放在吉諾曼先生套間裡一張舊長沙發上。巴斯克去找醫生,妮珂萊特打開衣櫃,這時冉阿讓感到沙威碰了一下他的肩頭,他明白了,就下樓去,沙威的腳步聲在後面跟著他。

  看門人望著他們離開,跟望見他們來時一樣,帶著半睡半醒的恐怖神情。

  他們又坐上馬車,車夫坐到自己的位子上。

  「偵察員沙威,」冉阿讓說,「再答應我一件事吧。」

  「什麼事?」沙威粗暴地問他。

  「讓我回一趟家,以後隨您怎樣處理我。」

  沙威沉默了片刻,下巴縮進大衣的領子裡去,然後放下了前面一塊玻璃:

  「車夫,」他說,「武人街,七號。」

  ※※※

  十一 在絕對中動搖

  在整個路程中他們不再開口。

  冉阿讓打算怎麼辦?結束他已開始的事,通知珂賽特,告訴她馬呂斯在什麼地方,可能另外給她一些有用的指示,如果可能的話,作些最後的安排。至於他,和他本身有關的,那是完了;他被沙威逮捕了,他不抗拒;如果是另一個人碰到這種處境,可能多少會想起德納第給他的繩子和他將進入的第一所牢房門上的鐵棍;但是,自從見到了主教以後,冉阿讓對一切侵犯,包括對自己的侵犯,我們可以肯定說,宗教信仰已使他躊躇不前了。

  自盡,這神祕的對未知境界的粗暴行為,在某種程度上意味著靈魂的死亡,對冉阿讓是不可能的。

  進入武人街口,車子停下,因街道太窄,車子進不去。沙威和冉阿讓下了車。

  車夫謙恭地向「偵察員先生」提出他車上的烏德勒支絲絨被受害者的血和凶手的泥漿弄髒了。他是這樣理解的。他說得給他一筆賠償費,同時,他從口袋裡抽出他的記錄本,請偵察員先生替他寫上「一點證明」。

  沙威把車夫遞給他的小本子推回去,並說:

  「一共該給你多少,連等的錢和車費在內?」

  「一共七小時一刻鐘,」車夫回答,「還有我的絲絨是全新的。共八十法郎,偵察員先生。」

  沙威在口袋裡取出四個金拿破崙,把馬車打發走了。

  冉阿讓猜想沙威想徒步把他帶到白大衣商店哨所或歷史文物陳列館哨所那裡去,這兩處都不遠。

  他們走進了街,照樣空無一人。沙威跟著冉阿讓,他們到了七號,冉阿讓敲門,門開了。

  「好吧,」沙威說,「上去。」

  他用奇特的表情好像很費勁地說了這樣一句話:

  「我在這兒等您。」

  冉阿讓看看沙威,這做法和沙威的習慣不相符。然而,如果說現在沙威對他有一種高傲的信任,像一隻貓給一隻小耗子的、和牠爪子那麼長的一點自由的信任,既然冉阿讓決心自首並決心結束一切,沙威的這種做法不會使他太詫異。他推開大門,走進屋子,對睡在床上拉了床邊開門繩的門房叫一聲:

  「是我!」就走上樓去。

  上了二樓,他歇了一下。一切痛苦的道路都有休息站。樓梯平臺的窗子是一扇吊窗,正敞開著,就像好些老式住宅一樣,樓梯在此取光並可望見街道。街上的路燈,正裝在對面,還照亮一點樓梯,這樣就可以節省照明。

  冉阿讓可能為了喘一口氣,也許是機械地探頭望望窗外,俯身看看街心。街道很短,從頭到尾有路燈照亮著。冉阿讓驚喜得發呆了,沒有人了。

  沙威已經離去。

  ※※※

  十二 外祖父

  巴斯克和看門人把初到時安放在長沙發上躺著一動不動的馬呂斯抬到客廳裡。醫生,在他們去叫後,也已經趕到,吉諾曼姨媽也已起床了。

  吉諾曼姨媽來回走動,慌裡慌張,握著自己的雙手,做不了什麼事,只會說:「上帝呀!這怎麼可能呀!」有時,她添上一句:「到處都會沾上血了!」開始時的恐懼過後,對待現實的某種哲學就出現在她的腦海裡,她用這樣的叫喊來表達:「結果一定是這樣的!」她還算沒有加上一句:「我早就這樣說過!」這是人們在這種場合慣用的一句話。

  遵照醫生的吩咐,在長沙發旁支起一張帆布床。醫生檢查了馬呂斯,當他知道受傷者的脈搏還在跳,胸部沒有重傷,唇角的血來自鼻腔後,醫生就讓他在床上平臥,不用枕頭,頭和身體一樣平,甚至比身體還稍低一點,上身赤裸,為使呼吸通暢。吉諾曼小姐,看到在脫馬呂斯的衣服時就退了出去。她到寢室裡去念經。

  馬呂斯上身沒有一點內傷,有顆子彈被皮夾擋住,順著肋骨偏斜了,造成一個可怕的裂口,但傷口不深,因此沒有危險。在地下的長途跋涉使打碎了的鎖骨脫了臼,這才是嚴重的傷。他的兩臂有刀傷。臉上沒有破相的傷口,可是頭上好像布滿了刀痕,頭上的傷口會產生什麼後果呢?傷只停留在頭皮的表面嗎?還是傷及了頭蓋骨呢?目前還無法斷定。一個嚴重的症狀就是傷口引起了昏迷,這種昏迷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蘇醒過來的。此外,流血已使受傷者極度衰弱。從腰部以下,下半身受到街壘的防護。

  巴斯克和妮珂萊特在撕床單和衣衫作繃帶,妮珂萊特把布條縫起來,巴斯克把布條捲起來。由於缺少裹傷用的舊紗布團,醫生暫用棉花捲止住傷口的血。臥榻旁,三支點燃的蠟燭放在陳列著外科手術用具的桌上。醫生用涼水洗淨馬呂斯的臉和頭髮。一桶水一會兒就成了紅色。看門人手裡拿著蠟燭照亮著。

  醫生好像很憂愁地在思考著。不時搖一下頭,彷彿在回答自己心裡的問題。醫生這種祕密的自問自答對病人來說是不利的表現。

  當醫生拭著他的面部並用手指輕輕碰碰他一直合著的眼皮時,客廳那頭的一扇門打開了,一個蒼白的長臉出現了。

  這是外祖父。

  兩天以來,暴動使吉諾曼先生很緊張,他是又氣憤又發愁,前晚不能入睡,昨天整天有熱度。晚上,他很早就上了床,吩咐家人把屋子都插上插銷,他因疲憊而朦朧睡去。

  老年人的睡眠,容易驚醒;吉諾曼先生的臥室緊連著客廳,儘管大家很小心,仍有聲音把他驚醒了。他看見門縫裡漏出燭光,感到很驚奇,他就起床摸著黑出來。

  他站在門口,一隻手抓住半開的門的把手,頭稍向前傾斜而搖晃著,身子裹在一件白晨衣中,直挺挺沒有褶子,像件殮衣,他神情驚訝,像一個幽靈在窺視著墳墓。

  他看見了床,褥子上鮮血淋淋的年輕人,像白蠟那樣慘白,雙目緊閉,口張著,嘴唇沒有血色,上身赤露著,到處是紫紅色的傷口,一動也不動,這一切都被照得清清楚楚。

  外祖父骨瘦如柴的軀體從頭到腳哆嗦起來,他那因高年而角膜發黃的眼睛,蒙上了一種透明的閃光,整張臉霎時間顯出了骷髏般土灰色的稜角,兩臂掛下來,好像裡面的發條斷了似的,他的驚愕表現在兩隻老而顫抖的手的手指的叉開上。他的膝蓋向前彎曲,從打開的晨衣裡可以見到他那可憐的白毛聳起的雙腿,他低聲說:

  「馬呂斯!」

  「老爺,」巴斯克說,「有人把少爺送回來了,他到街壘裡去了,而且……」

  「他死了!」老人用可怕的聲音叫道,「咳!這無賴!」

  這時一種陰森森的變態使這個百歲老人像年輕人一樣站直了身子。

  「先生,」他說,「您就是醫生,先告訴我一件事,他死了,是嗎?」

  醫生,焦急萬分,沒有回答。

  吉諾曼先生扭絞著雙手,同時駭人地放聲大笑:

  「他死了!他死了!他到街壘去讓人殺了!為了恨我!為了對付我他才這樣幹!啊!吸血鬼!這樣回來見我!我真是命中遭災,他死了!」

  他走到一扇窗前,把窗打開,好像他感到憋氣,面對黑暗站著,向著街對黑夜講起話來:

  「被子彈打穿,被刀刺,割斷喉頭,毀滅,被撕碎,切成碎塊!你們看,這無賴!他明知我在等他,我叫人把他的寢室佈置好,我把他小時候的相片放在我床頭;他明知他隨時都可以回家,他明知多少年來我都在叫他回來,每晚我坐在火爐旁兩手放在膝上,不知幹什麼好,他明知我因而變瘦了!這你全知道,你知道你只要回來,只要說一聲『是我』,你便立刻是家中之主,我就會依從你;你就可以隨便擺佈你的傻瓜爺爺!這你很清楚,但你說『不,他是個保王派,我就是不回家!』你就上街壘去,懷著惡意去找死!為了對我曾向你說過的有關德.貝里公爵先生的話進行報復!這是何等的卑鄙!您睡吧,靜靜地安眠吧!他死了。我醒過來發現的就是這麼回事。」

  醫生開始為這祖孫倆擔心了,他離開馬呂斯一會兒,走到了吉諾曼先生跟前,挽著他的手臂。外祖父轉過身來,用好像睜大而且充血的眼睛望著他,並且鎮靜地向他說:

  「先生,我謝謝您,我很安靜,我是男子漢,我見過路易十六的死,我能忍受事變,有樁事很可怕,就是想到你們的報紙使一切都變壞了,你們可以有拙劣的作家、能說會道的人、律師、演說家、法庭、辯論、進步、光明、人權、出版自由,而結果是別人就這樣把你們的孩子送回家來!咳!馬呂斯!太慘了!他被殺了!死在我前面!一個街壘!咳!這強盜!醫生,我想您是住在這區的吧?啊!我認得您。我從我窗口看見您的車子走過。我告訴您,假如您認為我在發怒,那您就錯了。一個人不能對死人發怒。這未免太愚蠢了。他是我撫養大的孩子。那時我已老了,他還很小。他帶著他的小椅子和小鏟子在杜伊勒里宮花園裡玩耍,為了不受看守人員的責備,他一邊用小鏟在地上挖洞,我就跟著用我的手杖填洞。有一天他叫道『打倒路易十八!』就走了。這不是我的錯呀。他臉色紅潤,頭髮金黃。他的母親已經去世。您有沒有注意到所有的小孩都是金黃色的頭髮?這是什麼原因?他是盧瓦爾省一個強盜的孩子。對父輩的罪行孩子是無罪的。我記得當他只有這麼一點高的時候,他說不清d字。他說話的聲音又溫柔又含糊,使人感到像一隻小雀。我記得有一次在法爾內斯的《海克力斯》像前,好些人圍著他,大家都在讚歎,都愛慕他,因為這孩子確實很漂亮!他的容貌就像油畫裡那樣。我對他大聲嚷嚷,用拐杖嚇唬他,但他知道這是鬧著玩的。清早,他到我寢室裡來,我叱責他,但他使我感到好像被陽光照暖著一樣。對這樣的孩子大家毫無辦法。他們抓住你,纏住你,再也不放你了。確實,再沒有比這個孩子更可愛的了。現在,你們認為你們的拉斐德,你們的班加曼.貢斯當,還有你們的狄爾居爾.德.高塞勒【註:十九世紀,法國政治家,曾任駐梵蒂岡大使。】怎麼樣?是他們殺了我的孩子!這樣是不行的。」

  他走近面色慘白仍然一動不動的馬呂斯。醫生也回到了病人的身邊,外祖父又開始扭絞他的手臂。老人家蒼白的嘴唇機械地顫動著,吐出一種難以聽清的像臨終嚥氣時的話:「咳!沒良心的東西!啊!政治集團分子!哼!無賴漢!九月虐殺王黨的人!」他用一種臨終的人的輕聲在責備一個死人。

  漸漸地,正如內心的火山總是要爆發一樣,外祖父長串的話又開始了,但他好像已無力說出,他的聲音已低沉微弱得像來自深淵的底裡:

  「不管了,我也要死了。你們想想,在巴黎沒有一個女人不樂意向這個傢伙委身的。這壞蛋不去尋歡作樂,不去盡情享受生活,偏要去打仗,像畜生一樣被機槍掃射!究竟是為了誰?為了什麼原因?為了共和政府!寧願不到旭米耶去跳舞,這本該是年輕人的事!二十青春枉然虛度。共和國,好聽的卑鄙謬論!可憐的母親們,你們何苦生下這些美麗的孩子!得了,他死了。大門堂下將會有兩起喪事。你被人害成這個模樣就是為了博得拉馬克將軍的歡心!這個拉馬克將軍給了你什麼!一個殘暴無知的軍人!胡說八道的人!為了一個死人去拼命!怎麼不叫人發瘋!想想看!才二十歲!也不回頭看看身後是否還留下什麼!這一下,可憐的老頭們只好獨自死去。倒斃在你的角落裡吧!孤僻鬼!這一下,說實在話,再好沒有,正是我所盼望的,也就會把我整死。我已太老了,我已一百歲,我已十萬歲。我早就有權死去了。這一下子,成了。一切都完了,好不痛快!何必還要給他聞阿摩尼亞,還有這一大堆藥?您是白費力氣,傻醫生!算了吧,他已死了,完全死了。我是內行,我自己也死了。他於這事倒沒有半途而廢。說真話,目前這個時代是醜惡的,醜惡的,醜惡的,這是我對你們的看法,對你們的思想,對你們的制度,對你們的主子,對你們的神諭,對你們的醫生,對你們的無賴作家,對你們的乞丐哲學家,並對六十年來使杜伊勒里宮的大群烏鴉驚飛四散的所有那些革命的看法。你既毫無憐憫之心,就這樣去送死,那我對你的死也毫不感到遺憾,聽見了沒有,凶手!」

  這時,馬呂斯慢慢地睜開了眼睛,他的目光仍被昏睡後醒來的驚訝所籠罩,停在吉諾曼先生的臉上。

  「馬呂斯,」老人大叫,「馬呂斯!我的小馬呂斯!我的孩子!我親愛的兒子!你睜開眼了,你望著我,你活回來了,謝謝!」

  於是他昏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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