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第六卷 星光輝映

  一 綽號:名字的形成方式

  馬呂斯在這時已是個美少年,中等身材,頭髮烏黑而厚,額高而聰明,鼻孔軒豁,富有熱情,氣度誠摯穩重,整個面貌有種說不出的高傲、若有所思和天真的神態。他側面輪廓的線條全是圓的,但並不因此而失其剛強,他有經阿爾薩斯和洛林傳到法蘭西民族容貌上來的那種日耳曼族的秀氣,也具有使西康伯爾【註:古代日耳曼民族的一個支系。】族在羅馬人中極容易被識別出來並使獅族不同於鷹族的那種完全不見稜角的形相。他現在處於人生中深沉和天真幾乎相等各占思想一半的時期。在困難重重的逆境中,他完全可以愕然不知所措,把鑰匙撥轉一下,他又能變得卓越不凡。他的態度是謙遜、冷淡、文雅、不很開朗的。由於他的嘴生得動人,是世上嘴唇裡最紅的,牙齒裡最白的,他微微一笑便可糾正整個外貌的嚴肅氣氛。有時,那真是一種奇特的對比,額頭高潔而笑容富於肉感。他的眼眶小,目光卻遠大。

  在他最窮困時,他發現年輕姑娘們見他走過,常把頭轉過來望他,他連忙避開,或是躲起來,心情萬分頹喪。他以為她們看他是因為他的衣服破舊,在譏笑他,其實她們看他是為了他的風韻,她們在夢想。

  和這些漂亮過路女子之間的誤會他都憋在心裡,使他變成一個性情孤僻的人。在她們中他一個也沒選中,絕妙的理由是他見到任何一個都逃走。他便這樣漫無目標地活著,古費拉克卻說他是傻裡呱唧地活著。

  古費拉克還對他這樣說:「你不該有當道學先生的想法(他們之間已用「你」相稱,這是年輕人友情發展的必然趨向)。老兄,我進個忠告,不要老這樣鑽在書本裡,多看看那些破罐子。風騷女人是有些好處的,呵,馬呂斯!你老這樣開溜,老這樣臉嫩,你會變成個憨子。」

  在另一些時候,古費拉克遇見了他,便對他說:

  「你好,神甫先生。」

  在古費拉克對他講了這一類話以後,馬呂斯整個星期都不敢見女人,無論是年輕的或年老的,他比以前任何時候都避得更厲害,尤其避免和古費拉克見面。

  在整個廣闊的宇宙間卻有兩個女人是馬呂斯不逃避也不提防的。老實說,假使有人告訴他,說這是兩個女人,他還會大吃一驚。一個是那替他打掃屋子的老婦人,因為她嘴上生了鬍子,古費拉克曾經說:「馬呂斯看見他的女佣人已經留了鬍子,所以他自己便不用留了。」另一個是個小姑娘,是他經常見到卻從來不看的。

  一年多以來,馬呂斯發現在盧森堡公園裡一條僻靜的小路上,就是沿著苗圃石欄杆的那條小路上,有一個男子和一個很年輕的姑娘,幾乎每次都是並排坐在靠近遊人最少的西街那邊的一條板凳上,從來不換地方。每次當機緣,那些只管眼睛朝裡看的人散步時的機緣,把馬呂斯引上這條小路時,也就是說,幾乎每天引他上那兒時,他準能在老地方遇到那一老一小。那男子大致有六十來歲,他神情抑鬱而嚴肅,他整個人表現出退伍軍人的那種強健和疲乏的形相。假使他有一條勳帶,馬呂斯還會說:「這是個退伍軍官。」他那神氣是善良的,但又使人感到難於接近,他的目光從來不停留在別人的眼睛上。他穿一條藍色長褲,一件藍色騎馬服,戴頂寬邊帽,好像永遠是新的,結一條黑領帶,穿件教友派襯衫,就是說,那種白到耀眼的粗布襯衫。一天,有個俏女人打他身邊走過,說道:「好一個乾淨的老光棍。」他的頭髮雪白。

  那年輕姑娘,當她初次陪同他來坐在這條彷彿是他們的專用板凳上時,是個十三四歲的女娃,瘦到近乎難看,神情拙笨,毫無可取之處,只有一雙眼睛也許還能變得秀麗。不過她抬起眼睛望人時,總有那麼一種不懂得避嫌疑的神氣,不怎麼討人喜歡。她的打扮是修道院裡寄讀生的那種派頭,既像老婦人,又像小孩,穿一件不合身的黑色粗呢裙袍。看上去他們是父女倆。

  馬呂斯把這個還不能稱為老頭兒的老人和那個還沒成人的小姑娘研究了兩三天,便再也不去注意了。至於他們那方面,他倆似乎根本沒有看見他。他們安安靜靜談著話,全不注意旁人。那姑娘不停地又說又笑。老人不大開口,不時轉過眼睛,滿含著一種說不出的父愛望著她。

  馬呂斯已經養成機械的習慣,必定要到這小路上來散步。

  他每次準能遇見他們。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馬呂斯最喜歡一直走到那條小路的盡頭,他們的板凳對面。他在那條小路上,從一頭走到一頭,經過他們面前,再轉身回到原處,接著又走回來。他每次散步,總得這樣來回五、六趟,而這樣的散步,每星期又有五、六次,可是那兩個人和他卻從來不曾打過一次招呼。那男子和那年輕姑娘,雖然他們好像有意要避開別人的注視,也許正因為他們有意要避開別人的注視,便自然而然地多少引起了五、六個經常沿著苗圃散步的大學生的注意,有些是來作課後散步的用功學生,另一些是彈子打夠了來散步的。古費拉克屬於後者,也曾對他們留意觀察了一些時候,但是覺得那姑娘生得醜,便很快地小心謹慎地避開了。他像帕爾特人【註:伊朗北部裡海一帶的古代遊牧民族。】射回馬箭那樣,在逃走時射了個綽號。由於那小姑娘的裙袍和那老人的頭髮給他的印象特別深,因此他稱那姑娘為「黑姑娘」,老人為「白先生」,誰也不知道他們姓啥名誰,沒有真名,綽號便也成立了。那些大學生常說:「啊!白先生已在他的板凳上了!」馬呂斯和他們一樣,覺得稱那不知名的先生為白先生也還方便。

  我們仿效他們,為了敘述方便,也將稱他為白先生。

  這樣,在最初一年當中,馬呂斯幾乎每天在同一鐘點,總見到他們。他對那男子的印象不壞,對那姑娘卻感到不怎麼入眼。

  ※※※

  二 光明是實

  第二年,正是在本故事的讀者剛讀到的這個時刻,馬呂斯常去盧森堡公園的習慣忽然中斷了,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為了什麼,幾乎一連六個月沒有到那條小路上去走過一步。可是,有一天,他又去了。那是在夏天的一個晴朗的上午。馬呂斯心情歡暢,和風麗日給予人的感受正是如此。他彷彿覺得所有他聽到的雀鳥唱和的聲音,所有他從樹葉中望見的片片藍天全深入到了他的心裡。

  他直向「他的小路」走去。到了盡頭,他又望見了那兩個面熟的人,仍舊坐在從前的那條板凳上。不過當他走近時,那男子還是那男子,姑娘卻不像是從前的那個了。現在在他眼前的是個秀長、美麗、有著女性已屆成年卻仍全部保有女孩那極盡天真情態的體形的最動人的人兒,這是倏忽和純潔的時刻,要表達只能用這幾個字:芳齡十五。那便是使人驚歎並夾著金絲紋的栗色頭髮,光潔如玉的額頭,豔如一瓣薔薇的雙頰,晶瑩的紅,含羞的白,一張妙嘴,出來的笑聲如同光明、語聲如同音樂,一個讓.古戎【註:十六世紀法國雕塑家和建築學家。】要摹刻的維納斯的頸子而拉斐爾要描繪的馬利亞的頭。並且,為了使動人的臉什麼也不缺,那鼻子雖生得不美,卻是生得漂亮的,不直不彎,非義大利型也非希臘型,而是巴黎型的鼻子,那就是說某種俏皮、秀氣、不正規、純淨、使畫家失望詩人迷惑的鼻子。

  馬呂斯走過她身邊,卻沒能看見她那雙一直低垂著的眼睛。他只見到栗色的長睫毛,掩映著優嫻貞靜的神態。

  這並不妨礙她微笑著聽那白髮老人和她談話,並且再沒有什麼比低著眼睛微笑更蕩人心魂的了。

  最初,馬呂斯以為這是同一男子的另一個女兒,大致是從前那一個的姐姐。但是,當那一貫的散步習慣第二次引他到那板凳近旁,他留意打量以後才認出她還是原來的那一個。六個月,小姑娘已經變成了少女,如是而已。這種現象是極常見的。有那麼一種時刻,姑娘們好像是忽然吐放的蓓蕾,一眨眼便成了一朵朵玫瑰。昨天人們還把她們當作孩子沒理睬,今天重相見,已感到她們亂人心意了。

  這一個不但長大了,而且理想化了。正如在四月裡一樣,三天的時間足使某些樹木花開滿枝,六個月已同樣夠使她周身秀美了。她的四月已經到來。

  我們有時看見一些窮而吝嗇的人,好像一覺醒來,忽然從赤貧轉為巨富,一下子變得奢侈豪華。那是因為他們收到了一筆年金,昨天到了付款日期。這姑娘領到了一個季度的利息。

  並且她已不是從前那個戴著棉絨帽子,穿件毛呢裙袍和雙平底鞋,兩手發紅的寄讀生,審美力已隨容光的煥發來到了,她已是個打扮得簡單、雅緻、挺秀、脫俗的少女。她穿一件黑花緞裙袍,一件同樣料子的短披風,戴一頂白縐紗帽子。白手套顯出一雙細長的手,手裡玩著一把中國象牙柄的遮陽傘,一雙緞鞋襯托出她腳的秀氣。當人們走過她身邊,她的全身衣著吐著青春的那種強烈香氣。

  至於那男子,還是從前那一個。

  馬呂斯再次走近她時,那姑娘抬起了眼瞼。她的眼睛是深藍色的,但是在這蒙蒙的天空中還只有孩子的神氣。她自自然然地望著馬呂斯,彷彿她望見的只是一個在槭樹下跑著玩的孩子,或是照在那板凳上的一個雲石花盆的影子,馬呂斯也只管往前走,心裡想著旁的事兒。

  他在那年輕姑娘的板凳旁邊又走了四、五趟,連眼睛也沒有向她轉一下。

  後來幾天,他和平時一樣,天天去盧森堡公園,和平時一樣,他總在那地方見到那「父女倆」,但是他已不再注意了。

  他在那姑娘變美了的時候並不比她醜的時候對她想得多些,他照舊緊挨著她坐的那條板凳旁邊走過,因為這是他的習慣。

  ※※※

  三 春天的效果

  一天,空氣溫和,盧森堡公園中一片陽光和綠影,天空明淨,彷彿天使們一早便把它洗過了似的,小鳥在栗林深處輕輕地叫著,馬呂斯把整個胸懷向這良辰美景敞開了。他什麼也不想,他活著,呼吸著。他從那條板凳旁邊走過,那年輕姑娘抬起了眼睛向著他,他們兩個人的目光碰在一起了。

  這次在那年輕姑娘的目光裡,有了什麼呢?馬呂斯搞不清楚。那裡面什麼也沒有,可是什麼也全在那裡了,那是一種奇特的閃光。

  她低下了眼睛,他也繼續往前走。

  他剛才見到的,不是一個孩子的那種天真單純的眼光,而是一種奧祕莫測的深窟,稍稍張開了一線,接著又立即關閉了。

  每一個少女都有這樣望人的一天。誰碰上了,就該誰苦惱!

  這種連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心靈的最初一望,有如天邊的曙光。不知是種什麼燦爛的東西的醒覺。這種微光,乘人不備,突然從朦朧可愛的黑夜中隱隱地顯現出來,半是現在的天真,半是未來的情愛,它那危險的魅力,絕不是言語所能形容的,那是一種在期待中偶然流露的迷離恍惚的柔情。是天真於無意中設下的陷阱,勾攝了別人的心,既非出於有意,自己也並不知道。那是一個以婦人的神情望人的處子。

  在這種目光瞥到的地方,很少能不惹起連綿的夢想。所有的純潔感情和所有的強烈欲念都集中在這一線天外飛來、操人生死的閃光裡,遠非妖冶婦女做作出來的那種絕妙秋波所能及,它的魔力能使人在靈魂深處突然開出一種奇香異毒的黑花,這便是人們所說的愛。

  那天晚上,馬呂斯回到他的破屋子裡,對身上的衣服望了一眼,第一次發現自己邋裡邋遢,不修邊幅,穿著這樣的「日常」衣服,就是說,戴一頂帽邊絲帶附近已破裂的帽子,穿雙趕車夫的大靴,一條膝頭泛白的黑長褲,一件肘彎發黃的黑上衣,卻要到盧森堡公園裡去散步,真是荒唐透了頂。

  ※※※

  四 一場大病的開始

  第二天,到了尋常的鐘點,馬呂斯從衣櫃裡拖出了他的新衣、新褲、新帽、新靴,他把這全副盔甲穿上身,戴上手套──駭人聽聞的奢侈品,到盧森堡公園去。

  半路上,他遇到古費拉克,只裝作沒看見。古費拉克回到家裡對他的朋友們說:「我剛才遇見了馬呂斯的新帽子和新衣服,裡面裹著一個馬呂斯。他一定是去參加考試。臉上一副傻相。」

  到了公園,馬呂斯圍著噴水池繞了一圈,看天鵝,接著又站在一座滿頭黑黴並缺一塊腰胯的塑像跟前,呆呆地望了許久。噴水池旁邊,一個四十來歲的大肚子紳士,手裡牽著一個五歲的孩子,對他說:「凡事不能過分,我的兒,應當站在專制主義和無政府主義的中間,不偏這邊也不偏那邊。」馬呂斯細聽著那老財談論。隨後,他又圍著噴水池兜了個圈子。最後他才朝著「他的小路」走去,慢吞吞地,彷彿懊悔不該來,彷彿有誰在逼著他去阻止他去似的。他自己卻一點也沒有感到這一切,還自以為和平時一樣在散步。

  在走上那小路時,他望見路的盡頭白先生和那姑娘已經坐在「他們的板凳」上了。他把自己的上衣一直扣到頂,挺起腰板,不讓它有一絲皺摺,略帶滿足的心情望了望長褲上光澤的反射,向那板凳進軍。他的步伐帶著一股衝鋒陷陣的味道,想必也有旗開得勝的想望。因此我說,他向那板凳進軍,正如我說漢尼拔向羅馬進軍。

  此外,他的動作沒有一個不是機械的,他也絕沒有中斷他平時精神方面和工作方面的思想活動。這時,他心裡正在想:「《學士手冊》確是一本荒謬的書,一定是出自一夥稀有蠢才的手筆,才會在談到人類思想代表作時去對拉辛的三個悲劇作分析,而莫里哀的喜劇反而只分析一個。」他耳朵裡起了一陣尖銳的叫聲。他一面朝板凳走去,一面拉平衣服上的皺摺,兩眼盯住那姑娘。他彷彿看見她把整個小路盡頭都灑滿了藍色的光輝。

  他越往前走,他的腳步也越慢。他走到離板凳還有相當距離,離小路盡頭還很遠的地方,忽然停了下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竟轉身走回來了。他心裡一點也沒想過不要再往前走。很難說那姑娘是否從遠處望見了他,是否看清了他穿上新衣的漂亮風度。可是他仍舊把腰板挺得筆直,以備萬一有人從他後面望來,他仍是好樣兒的。

  他走到了這一端的盡頭,再往回走,這一次,離板凳比較近了。他居然到達相隔還有三棵樹的地方,這裡,不知為什麼,他感到確實無法再前進,心裡遲疑起來了。他認為已看到那姑娘把臉轉向了他。於是他作一番心雄氣壯的努力,解除了顧慮,繼續往前走。幾秒鐘後,他從那板凳前面走過,身軀筆直,意志堅強,連耳朵也漲紅了,不敢向右看一眼,也不敢向左看一眼,一隻手插在衣襟裡,像個政府要人。當他走過……那炮臺的時候,他感到心跳得真難受。她呢,和昨天一樣,花緞裙袍,縐紗帽。他聽到一種形容不出的談話聲音,那一定是「她的聲音」了。她正在安詳地談著話。她長得美極了。這是他感到的,他並不曾打算要看她。他心裡想道:「她一定不能不敬重我,假使她知道弗朗沙.德.納夫夏多先生出版的《吉爾.布拉斯》前面那篇關於馬可.奧白爾貢.德.拉龍達的論文是冒用的,而真正的作者卻是我!」

  他走過了板凳,直到相距不遠的盡頭,接著又回頭,再次經過那美麗姑娘的面前。這次,他的臉白得像張紙。他的感受也完全不是味兒。他離開了那條板凳和那姑娘,背對著她,卻感到她正在打量自己,這一想像幾乎使他摔倒。

  他不想再到那板凳近旁去試了,走到小路中段便停下來,並且,破天荒第一次,在那裡坐下了,斜著眼睛朝一邊頻頻偷看,在極端模糊的精神狀態中深深地在想,他既然羨慕別人的白帽子和黑裙袍,別人也就很難對他那條發亮的長褲和那件新上衣完全無動於衷。

  坐了一刻鐘,他站起來,彷彿又要向那條被寶光籠罩著的板凳走去。可是他立著不動。十五個月以來第一次,他心裡想到那位天天陪著女兒坐在那裡的先生也許已經注意他,並會覺得他這樣殷勤有些古怪。

  也是第一次,他感到用「白先生」這個綽號,即使是在心裡去稱呼這個不相識的人,多少也有些不恭敬。

  他這樣低著頭,呆想了幾分鐘,同時用手裡的一根棍子在沙上畫了許多畫。

  隨後,他突然轉身過來,背對著那條板凳以及白先生和他的女兒,一徑回家去了。

  那天他忘了吃晚飯。晚上八點鐘,他才想起來,但是時間已經太遲,不用再去聖雅克街了,他說:「嘿!」吃了一塊麵包。

  他刷淨衣服褲子,仔仔細細疊好,然後上床睡了。

  ※※※

  五 連續落在布貢媽頭上的雷火

  第二天,布貢媽──古費拉克給戈爾博老屋的看門兼二房東兼管家老婦人的稱呼,她的真名是畢爾貢媽媽,這我們已經見過,而古費拉克這個冒失鬼對什麼也不尊敬──,布貢媽大吃一驚,注意到馬呂斯又穿上全身新衣出門去了。

  他回到盧森堡公園,但是他不越過小路中段的他那條板凳。和前一天一樣,他在那裡坐了下來,從遠處瞭望,清清楚楚地看見了那頂白帽子,那件黑裙袍,尤其是那一片藍光。他沒有離開過那地方,直到公園門要關了他才回家。他沒有看見白先生和他的女兒走出去。他得出結論,他們是從臨西街的那道鐵欄門出去的。過了好些日子,幾個星期以後,當他回想起這一天的經過時,他怎麼也想不起那天晚上他是在什麼地方吃飯的。

  翌日,就是說,第三天,布貢媽又像碰上了晴天霹靂,馬呂斯又穿上新衣出去了。

  「一連三天!」她喊著說。

  她決計要跟蹤他,但是馬呂斯走得飛快,一步跨好遠。那好像是河馬追麂子,不到兩分鐘,她便找不著他的影子了,她回到家裡還喘不過氣來,幾乎被自己的氣喘病噎死,她恨到極點,罵道:「太沒道理,每天都穿上漂亮衣服,還害別人跑個半死!」

  馬呂斯又進了盧森堡公園。

  那姑娘和白先生已在那裡。馬呂斯捧著一本書,裝作讀書的樣子,竭力要往前走近一些,但是,還隔得老遠他便不前進了,反而轉身回來,坐在他的板凳上。他在那裡坐了四個鐘頭,望著那些自由活潑的小麻雀在小路上跳躍,心裡以為牠們是在譏誚他。

  半個月便這樣過去了。馬呂斯去盧森堡公園,不再是為了散步,而是去呆坐,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為了什麼。到了那裡,他便不再動了。他每天早晨穿上新衣,卻不是讓人看,第二天又重來。

  她肯定是個無與倫比的美人。唯一可以指摘的一點──這好像是一種批評了──便是她眼神抑鬱而笑容歡暢,這種矛盾使她的面部表情帶上一種心神不定的樣子,因而這柔美的面貌有時會顯得異常,但仍然是動人的。

  ※※※

  六 被 俘

  在第二個星期最後幾天中的一天,馬呂斯照常坐在他的板凳上,手裡拿著一本書,打開已經兩個鐘頭了,卻一頁還沒有翻過。他忽然吃了一驚。在那小路的那一頭發生了一件大事。白先生和他的女兒剛剛離開了他們的板凳,姑娘挽著她父親的手臂,兩個人一同朝著小路的中段,馬呂斯所在的地方,慢慢走來了。馬呂斯連忙合上他的書,繼又把它打開,繼又強迫自己閱讀。他渾身發抖。那團寶光直向他這面來了。「啊!我的天主!」他想,「我再也來不及擺出一個姿勢了。」這時,那白髮男子和姑娘向前走著。他彷彿覺得這事將延續一個世紀,同時又感到只要一秒鐘便完了。「他們到這邊來幹什麼?」他問他自己,「怎麼!她要走過這兒!她的腳會在這沙子上踩過去,會在這小路上,離我兩步遠的地方走過去!」他心慌得厲害,他多麼希望自己是個極美的男子,他多麼希望自己能有一個十字勳章。他聽到他們腳步的軟柔、有節奏的聲音越來越近了。他想白先生一定瞪著一雙生氣的眼睛在望他。他想道:「難道這位先生要來找我的麻煩不成?」他把頭埋了下去;當他重行抬起頭來時,他們已到了他身邊。那姑娘走過去了,一面望著他一面走過去。她帶一種若有所思的和藹神情,定定地望著他,使馬呂斯從頭顫抖到腳。他彷彿覺得她是在責備他這麼多天不到她那邊去,並且是在對他說:「我只好找來了。」馬呂斯面對這雙光輝四射、深不可測的眸子,心慌目眩,呆呆地發愣。

  他感到在他腦子裡燃起了一團熾炭。她居然來就他,多大的喜悅啊!並且她又是怎樣望著他的呵!她的相貌,比起他從前見到的顯得更加美麗了。她的美是由女性美和天仙美合成的,是要使彼特拉克【註:十四世紀文藝復興時期傑出的義大利詩人。】歌唱、但丁拜倒的完全的美。他好像已在遨遊碧空了。同時他又感到事不湊巧,心裡好不難過,因為他的靴子上有塵土。

  毫無疑問他認為她一定也注視過他的靴子。

  他用眼睛伴送著她,直到望不見她的時候。隨後,他像個瘋子似的在公園裡走來走去。很可能他曾多次獨自大笑,大聲說話。他在那些領孩子的保姆跟前顯得那麼心事重重,使她們每個人都認為他愛上了自己。

  他跑出公園,希望能在街上遇到她。

  他在奧德翁戲院的走廊下碰見了古費拉克,他說:「我請你吃晚飯。」他們去到盧梭店裡,花了六個法郎。馬呂斯像餓鬼似的吃了一頓,給了堂倌六個蘇。在進甜食時,他對古費拉克說:「你讀過報紙了?奧德利.德.比拉弗【註:當時夏朗德省極左派議員。】的那篇講演多麼漂亮!」

  他已經愛到了神魂顛倒的地步。

  晚飯後,他又對古費拉克說:「我請你看戲。」他們走到聖馬爾丹門去看弗雷德裡克演《阿德雷客店》。馬呂斯看得興高采烈。

  同時,他也比平日顯得格外靦腆。他們走出戲院時,有個做帽子的女工正跨過一條水溝,他避而不看她的吊襪帶,當時古費拉克說:「我很樂意把這女人收在我的集子裡。」他幾乎感到噁心。

  第二天,古費拉克邀他到伏爾泰咖啡館吃午飯。馬呂斯去了,比前一晚吃得更多。他好像有滿腹心事,卻又非常愉快。彷彿他要抓住一切機會來扯開嗓子狂笑。有人把一個不相干的外省人介紹給他,他竟一往情深地擁抱他。許多同學走來擠在他們的桌子周圍,大家談了些關於由國家出錢收買到巴黎大學講壇上散播的傻話,繼又談到多種詞典和基什拉【註:十九世紀法國哲學家,文學家。】詩律學中的錯誤和漏洞。馬呂斯忽然打斷大家的談話大聲嚷道:「能弄到一個十字勳章,那才愜意吶!」

  「這真滑稽!」古費拉克低聲對讓.勃魯維爾說。

  「不,」讓.勃魯維爾回答,「這真嚴重。」

  確實嚴重。馬呂斯正處在狂烈感情前期那驚心動魄的階段。

  這全是望了一眼的後果。

  當炸藥已裝好,引火物已備妥,這就再簡單也沒有了。一盼便是一粒火星。

  全完了。馬呂斯愛上了一個女人。他的命運進入了未知的境地。

  女性的那一眼很像某些成套的齒輪,外表平靜,力量卻猛不可當。人每天安安穩穩、平安無事地打它旁邊走過,並不懷疑會發生什麼意外,有時甚至會忘記身邊的這樣東西。大家走來走去,胡思亂想,有說有笑。突然一下有人感到被夾住了,全完了。那齒輪把你拖住了,那一眼把你勾住了。它勾住了你,無論勾住什麼地方,怎樣勾住你的,勾住你拖沓思想的一角也好,勾住你一時的大意也好──你算是完了。你整個人將滾進去。一連串神祕的力量控制著你。你掙扎,毫無用處。人力已無能為力。你將從一個齒輪轉到另一個齒輪,一層煩惱轉到另一層煩惱,一場痛苦轉到另一場痛苦,你,你的精神,你的財富,你的前途,你的靈魂,而且,還得看你是落在一個性情凶惡的人手裡還是落在一個心地高尚的人手裡,你將來從這駭人的機器裡出來時只能羞慚滿面,不成人形,或是被這狂烈感情改變得面目一新。

  ※※※

  七 U 字 謎

  孤單,和一切脫節,傲氣,獨立性格,對自然界的愛好,物質方面日常活動的缺少,與世隔絕的生活,為潔身自好而進行的祕密鬥爭,對天地萬物的愛慕,這一切都為馬呂斯準備了被狂烈感情控制的條件。對他父親的崇拜已逐漸變成一種宗教信仰,並且,和任何宗教信仰一樣,已退藏在靈魂深處了。表層總還得有點什麼,於是愛情便乘虛而入。

  整整一個月過去了,在這期間,馬呂斯天天去盧森堡公園。時間一到,什麼也不能阻擋他。古費拉克常說他「上班去了」。馬呂斯生活在好夢中。毫無疑問,那姑娘常在注視他。

  到後來,他能放大膽逐漸靠近那條板凳了。但是他仍同時服從情人們那種怯弱和謹慎的本能,不再往前移動。他意識到不引起「父親的注意」是有好處的。他運用一種深得馬基雅弗利主義的策略,把他的據點佈置在樹和塑像底座的後面,讓那姑娘很可能見到他,也讓那老先生很不可能見到他。有時,在整整半個鐘點裡,他一動不動,待在任何一個萊翁尼達斯或任何一個斯巴達克的陰影【註:都是公園裡的塑像。】裡,手裡拿著一本書,眼睛卻從書本上微微抬起,去找那美麗的姑娘,她呢,也帶著不明顯的微笑,把她那動人的側影轉向他這邊。她一面和那白髮男子極自然極安詳地談著話,一面又以熱情的處女神態把一切夢想傳達給馬呂斯。這是由來已久的老把戲,夏娃在混沌初開的第一天便已知道,每個女人在生命開始的第一天也都知道。她的嘴在回答這一個,她的眼睛卻在回答那一個。

  但也應當相信,到後來白先生還是有所察覺的,因為,常常馬呂斯一到,他便站起來走動。他放棄了他們常坐的地方轉到小路的另一端,選擇了那個角鬥士塑像附近的一條板凳,彷彿是要看看馬呂斯會不會跟隨他們。馬呂斯一點不懂,居然犯了這個錯誤。那「父親」開始變得不準時了,也不再每天都領「他的女兒」來了。有時他獨自一個人來。馬呂斯見了便不再待下去。這又是一個錯誤。

  馬呂斯毫不注意這些徵兆。他已從膽小期進入盲目期,這是自然的和必然的進步。他的愛情在發展中。他每晚都夢見這些事。此外他還遇到一件意外的喜事,火上加油,他的眼睛更加瞎了。一天,黃昏時候,他在「白先生和他女兒」剛剛離開的板凳上拾到一塊手帕。一塊極簡單的手帕,沒有繡花,但是白潔,細軟,微微發出一種無以名之的芳香。他心花怒放地把它收了起來。手帕上有兩個字母U.F.,馬呂斯一點也不知道這個美麗的孩子的情況,她的家庭,她的名字,她的住處,全不知道,這兩個字母是他得到的屬於她的第一件東西,從這兩個可愛的起首字母上,他立即開始營造他的空中樓閣。U當然是教名了,「Ursule!」(玉秀兒!)他想,「一個多麼美妙的名字!」他吻著那手帕,聞它,白天,把它放在貼胸的心坎上,晚上,便壓在嘴唇下面睡。

  「我在這裡聞到了她的整個靈魂!」他興奮地說。

  這手帕原是那老先生的,偶然從他衣袋裡掉出來罷了。

  在拾得這寶物後的幾天中,他一到公園便吻那手帕,把它壓在胸口。那美麗的孩子一點也不懂這是什麼意思,連連用一些察覺不出的動作向他表示。

  「害羞了!」馬呂斯說。

  ※※※

  八 殘廢軍人也能自得其樂

  我們既已提到「害羞」這個詞兒,既然什麼也不打算隱藏,我們便應當說,有一次,正當他痴心嚮往的時候,「他的玉秀兒」可給了他一場極嚴重的苦痛。在這些日子裡,她常要求白先生離開座位,到小路上去走走,事情便是在這些日子裡發生的。那天,春末夏初的和風吹得正有勁,搖晃著懸鈴木的梢頭。父親和女兒,挽著手臂,剛從馬呂斯的坐凳跟前走了過去。馬呂斯在他們背後站了起來,用眼睛跟著他們,這在神魂顛倒的情況下是會做出來的。

  忽然來了一陣風,吹得特別輕狂,也許負有什麼春神的使命,從苗圃飛來,落在小路上,裹住了那姑娘,惹起她一身寒噤,使人憶及維吉爾的林泉女仙和泰奧克利特【註:希臘詩人,生於公元前四世紀。】的牧羊女那嫵媚的姿態,這風竟把她的裙袍,比伊希斯【註:埃及女神,是溫存之妻的象徵。】的神衣更為神聖的裙袍掀起來,幾乎到了吊襪帶的高度。一條美不勝收的腿露了出來。馬呂斯見了大為冒火,怒不可遏。

  那姑娘以一種天仙似的羞惱動作,連忙把裙袍拂下去,但是他並沒有因此而息怒。他是獨自一人在那小路上,這沒錯。但也可能還有旁人。萬一真有旁人在呢?這種樣子真是太不成話!她剛才那種行為怎能不叫人生氣!唉!可憐的孩子並沒有做錯什麼,這裡唯一的罪人是風,但是馬呂斯心裡的愛火和妒意正在交相煎逼,他下決心非生氣不可,連對自己的影子也妒嫉。這種苦澀離奇的妒嫉確是會這樣從人的心裡冒出來,並且無緣無故強迫人去消受。另外,即使去掉這種妒嫉心,那條腿的動人形象對他來說也絲毫沒有什麼可喜的,任何一個女人的白長襪也許更能引起他的興趣來。

  當「他的玉秀兒」從那小路盡頭轉回來時,馬呂斯已坐在他的板凳上,她隨著白先生走過他跟前,馬呂斯瞪起一雙蠻不講理的眼睛對她狠狠望了一眼。那姑娘把身體向後微微挺了一下,同時也張了一下眼皮,意思彷彿說:「怎麼了,有什麼事?」

  這是他們的「初次爭吵」。

  正好在馬呂斯用眼睛和她鬧性子時,小路上又過來一個人。那是個殘廢軍人,背駝得厲害,滿臉皺皮,全白的頭髮,穿一身路易十五時期的軍服,胸前有一塊橢圓形的小紅呢牌子,上面是兩把交叉的劍,這便是大兵們的聖路易十字勳章,他另外還掛一些別的勳章:一隻沒有手臂的衣袖、一個銀下巴和一條木腿。馬呂斯認為已經看出這人的神氣是極其得意的。他甚至認為彷彿已看見這刻薄鬼在一步一拐地打他身邊走過時對他非常親昵、非常快樂地擠了一下眼睛,似乎有個什麼偶然機會曾把他倆串連到一起,共同享受一種意外的異味。這戰神的廢料,他有什麼事值得這麼高興呢?這條木腿和那條腿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呢?馬呂斯醋勁大發。「剛才他也許正在這兒,」他心裡想,「他也許真看見了。」他恨不得把那殘廢軍人消滅掉。

  時間能磨禿利器的鋒尖。馬呂斯對「玉秀兒」的怒火,不管它是多麼公正,多麼合法,終於熄滅了。他到底諒解了,但是得先經過一番很大的努力,他一連賭了三天氣。

  可是,經過這一切,也正因為這一切,那狂烈的感情更加熾熱了,成了瘋狂的感情。

  ※※※

  九 失 蹤

  我們剛才已看到馬呂斯是怎樣發現,或自以為發現了她的名字叫玉秀兒。

  胃口越愛越大。知道她叫玉秀兒,這已經不壞,但是還太少。馬呂斯飽啖這一幸福已有三或四個星期。他要求另一幸福。他要知道她住在什麼地方。

  他犯過第一次錯誤:曾在那角鬥士旁邊的板凳附近中計。他犯了第二次錯誤:白先生單獨去公園,他便不待下去。他還要犯第三次錯誤,絕大的錯誤,他跟蹤「玉秀兒」。

  她住在西街行人最少的地方,一棟外表樸素的四層新樓房裡。

  從這時起,馬呂斯在他那公園中相見的幸福之外又添了種一直跟她到家的幸福。

  他的食量增加了。他已經知道她的名字,她的教名,至少,那悅耳的名字,那個真正的女性的名字,他也知道了她住在什麼地方,他還要知道她是誰。

  一天傍晚,他跟著他們到了家,看見他們從大門進去以後,接著他也跟了進去,對那看門的大模大樣地說:

  「剛才回家的是二樓上的那位先生嗎?」

  「不是,」看門的回答說,「是四樓上的先生。」

  又進了一步。這一成績壯了馬呂斯的膽。

  「是住在臨街這面的嗎?」

  「什麼臨街不臨街,」看門的說,「這房子只有臨街的一面。」

  「這先生是幹什麼事的?」馬呂斯又問。

  「是靠年金生活的人,先生。一個非常好的人,雖然不很闊,卻能對窮人作些好事。」

  「他叫什麼名字?」馬呂斯又問。

  那門房抬起了頭,說道:

  「先生是個密探吧?」

  馬呂斯很難為情,走了,但是心裡相當高興。因為他又有了收獲。

  「好,」他心裡想,「我知道她叫『玉秀兒』,是個有錢人的女兒,住在這裡,西街,四樓。」

  第二天,白先生和他的女兒只在盧森堡公園待了不大一會兒,他們離開時,天還很亮。馬呂斯跟著他們到西街,這已成了習慣。走到大門口,白先生讓女兒先進去,他自己在跨門坎以前,停下來回頭對著馬呂斯定定地看了一眼。

  次日,他們沒有來公園。馬呂斯白等了一整天。

  天黑以後,他到西街去,看見第四層的窗子上有燈光,便在窗子下面走來走去,直到熄燈。

  再過一日,公園裡沒人。馬呂斯又等了一整天,然後再到那些窗戶下面去巡邏,直到十點。晚飯是談不上了。高燒養病人,愛情養情人。

  這樣過了八天。白先生和他的女兒不再在盧森堡公園出現了。馬呂斯無精打采地胡思亂想,他不敢白天去張望那扇大門,只好在晚上以仰望窗口玻璃片上帶點紅色的燈光來滿足自己。有時見到人影在窗子裡走動,他的心便跳個不停。第八天,他走到窗子下面,卻不見燈光。「咦!」他說,「還沒有點燈,可是天已經黑了,難道他們出去了?」他一直等到十點,等到午夜,等到凌晨一點。四樓窗口還是沒有燈亮,也不見有人回來。他垂頭喪氣地走了。

  第二天──因為他現在是老靠第二天過活的,可以說他已無所謂有今天了──第二天,他又去公園,誰也沒遇見,他在那兒等下去,傍晚時又到那樓房下面。窗子上一點光也沒有,板窗也關上了,整個第四層是漆黑的。

  馬呂斯敲敲大門,走進去問那看門的:

  「四樓上的那位先生呢?」

  「搬了。」看門的回答。

  馬呂斯晃了一下,有氣無力地問道:

  「幾時搬的?」

  「昨天。」

  「他現在住在什麼地方?」

  「我不知道。」

  「他沒把新地址留下?」

  「沒有。」

  看門的抬起鼻子,認出了馬呂斯。

  「嘿!是您!」他說,「您肯定是個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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