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第七卷 題外之談

  一 從抽象意義談修道院

  本書是一個劇本,其中的主要角色是無極。

  人是次要角色。

  既是這樣,我們在路上又遇到了一個修道院,我們便應當走進去。為什麼?因為修道院,西方有,東方也有,現代有,古代也有,基督教有,異教、佛教、伊斯蘭教也都有,它是人類指向無極的測量儀。

  這裡不是過分發揮某些思想的地方,不過,在絕對堅持我們的保留態度時,我們的容忍,甚至我們的憤慨,我們應當這樣說,每次當我們遇見無極存在於一個人的心中時,無論他的理解程度如何,我們總會感到肅然起敬。聖殿、清真寺、菩薩廟、神舍,所有那些地方都有它醜惡的一面,是我們所唾棄的,同時也有它卓絕的一面,是我們所崇敬的。人類心中的靜觀和冥想是了無止境的,是照射在人類牆壁上的上帝的光輝。

  ※※※

  二 從史實談修道院

  從歷史、理性和真理的角度出發,僧侶制度是該受譴責的。

  修道院在一個國家,如果發展過多,它便成了行動的累贅,絆腳的機構,它應是勞動的中心卻成為懶惰的中心。修道團體,對廣大的人類社會來說,正如樹上的寄生物,人體上的瘤。它們的興盛和肥壯正是地方的貧瘠。僧侶制度對早期的文化是有好處的,在精神方面它可以減少強暴的習氣,但到了人民精力飽滿時它卻是有害的。而且當它已衰敗時,當它已進入腐化時,正如層出不窮的事例所表現的那樣,所有一切在它純潔時期使它成為有益的因素,都變成使它成為有害的因素。

  修道院制度已經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修道院對現代文化的初步形成是有用處的,可是也會妨礙它的成長,更能毒害它的發展。從組織和教育人的方式著眼,修道院在十世紀是好的,在十五世紀開始有了問題,到十九世紀卻已令人厭惡。義大利和西班牙在多少世紀中,一個是歐洲的光輝,一個是歐洲的異彩,僧侶制度這一麻瘋病侵入那兩個燦爛的國家的骨髓後,到我們這時代,那兩個出類拔萃的民族只是在一七八九年那次健康而有力的治療中才開始康復。

  修道院,尤其是古代的女修道院,正如本世紀初還繼續在義大利、奧地利、西班牙存在,確是一種最悲慘的中世紀的體現。這種修道院,是各種恐怖的集中點。地道的天主教修道院是完全充滿了死亡的黑光的。

  西班牙的修道院最是陰慘,在那裡,有一座座大得像教堂高得像寶塔那樣的祭臺伸向昏暗的高處,煙雲迷漫的圓拱,黑影重重的穹窿;在那裡,黑暗中一條條鐵鏈掛著無數白色的又高又大的耶穌受難像;在那裡,有魁偉裸體的基督,一個個都用象牙雕成,陳列在烏木架上;那些像,不僅是血淋淋的,而且是血肉模糊的,既醜惡,又富麗,肘端露出白骨,髕骨露著外皮,傷口有血肉,戴一頂白銀荊棘冠,用金釘釘在十字架上,額上有一串串用紅寶石雕琢的血珠,眼裡有金剛鑽製成的淚珠。金剛鑽和紅寶石都好像是溼潤的,一些婦女戴著面紗,腰肢被氈毛內衣和鐵針製成的鞭子扎得遍體鱗傷,雙乳被柳條網緊緊束住,膝頭因祈禱而皮破血流,伏在雕像下的黑暗中哭泣,那是些以神妻自居的凡婦,以天女自居的幽靈。那些婦女在想什麼嗎?沒有。有所求嗎?沒有。有所愛嗎?沒有。是活的嗎?不是。她們的神經已成骨頭,她們的骨頭已成瓦石。她們的面紗是夜神織的。她們面紗下的呼吸好像是死人那種無以名之的悲慘氣息。修道院的女院長,惡鬼一個,在聖化她們,嚇唬她們。聖潔之主在她們之上,冷冰冰的。那便是西班牙古老修道院的面貌。殘忍的苦行窟,處女們的火坑,蠻不講理的地方。

  信奉天主教的西班牙,和羅馬相比實有過之而無不及。西班牙修道院是天主教修道院的典型。它具有東方情趣。大主教,天國的宦官頭目,他重重封鎖,密切注視著為上帝留下的後宮。修女是宮嬪,神甫是太監。怨慕深切的信女們常在夢中被選,並受基督的寵幸。夜裡,那赤裸裸的美少年從十字架上下來,於是靜室裡意狂心醉。重重高牆使那個把十字架上人當作蘇丹的蘇丹妃子幽禁起來,不許她得到一點點人生樂趣。朝牆外望一眼也算不守清規,「地下室」代替革囊。東方拋到海裡去的,西方丟在坑裡。東西兩地的婦女都一樣扼腕呼天,一方面是波濤,一方面是黃土,這裡水淹,那邊土掩,無獨有偶,慘絕人寰。

  到今天,厚古的人們,在無法否認那些事的情況下,便決計以一笑了之,並且還盛行一種奇特而方便的辦法,用來抹殺歷史的揭示,歪曲哲學的批判,掩飾一切惱人的事實和曖昧問題。靈活的人說:「這是提供花言巧語的好題材。」笨伯跟著說:「這是花言巧語。」於是盧梭是花言巧語的人,伏爾泰在卡拉斯,拉巴爾【註:十八世紀法國的世家子,因折斷了一個耶穌受難像被判處斬首,又被焚屍。伏爾泰曾替他申訴,無效。】和西爾旺【註:十八世紀法國新教徒,因不許其女信天主教,想迫害她,被判處死刑。伏爾泰代為申訴,死後五年,追判無罪。】的問題上也成了花言巧語的人。不知道是誰,最近還有所發明,說塔西佗是個花言巧語的人,而尼祿【註:一世紀羅馬帝國暴君。】則是被中傷,並且毫無疑問,我們應當同情「那位可憐的奧勒非【註:公元前六世紀新巴比倫王國的大將,在進犯猶太時被一個猶太美女所誘殺。】」。

  事實並不是能輕易擊退的,它不動搖。本書的作者曾到過離布魯塞爾八法里的維萊修道院,那是擺在大家眼前的中世紀的縮影,曾親眼見過曠野中那個古修道院遺址上的土牢洞,又在迪爾河旁,親眼見過四個一半在地下一半在水下的石砌地牢。那就是所謂「地下室」。每一個那樣的地牢都還留下了一扇鐵門、一個糞坑和一個裝了鐵條的通風洞,那洞,在牆外高出河面兩尺,在牆內離地卻有六尺。四尺深的河水在牆外邊流過。地是終年潮溼的。住在「地下室」裡的人便以那溼土為臥榻。在那些地牢中,有一個還留下一段固定在石壁裡的頸鐐的一段;在另外一個地牢裡,可以看到一種用四塊花崗石砌成的四方匣子,長不夠一個人躺下,高也不夠一個人直立。當年卻有人把一個活生生的人安置在那裡,上面再蓋上一塊石板。那是實實在在的。大家都看得見,大家都摸得到的。那些「地下室」,那些地牢,那些鐵門斗,那些頸鐐,那種開得老高、卻有河水齊著洞口流過的通風洞,那種帶花崗石蓋子的石板匣子,像不埋死人只埋活人的墳墓,那種泥濘的地面,那種糞坑,那種浸水的牆壁,難道這些東西也能花言巧語!

  ※※※

  三 我們在什麼情況下可以尊敬過去

  像存在於西班牙和西藏那樣的僧侶制度,對文化來說,那是一種癆病。它乾脆扼殺生命。簡單地說,它削減人口。進修道院,等於受宮刑。那已在歐洲成了災害。此外,還得添上經常加在信仰上的粗暴手段,言不由衷的志願,以修道院為支柱的封建勢力,使人口過多家庭的子女出家的宗子制,我們剛才談過的那些橫蠻作風──「地下室」,閉住的嘴,封鎖的頭腦,多少終身在地牢裡受折磨的智慧,服裝的改變,靈魂的活埋。除了民族的墮落以外,還得加上個人所受的苦難,無論你是誰,你在僧衣和面紗──人類發明的兩種裝殮死人的服飾──面前,你總會不寒而慄。

  可是,在某些角落和某些地方,出家修道的風氣竟無視哲學,無視進步,繼續盛行在十九世紀光天化日之下,更奇怪的是苦修習氣目前竟有再接再厲的趨勢,使文明的世界為之震驚。一些過了時的團體還想永遠存在下去,那種倔強的想法,就像要人把風乾的頭油往頭髮上抹的那種固執,把發臭的魚吃到肚裡的那種妄想,要大人穿孩子衣服的那種蠻勁,像回到家的僵屍要和活人捆抱的那種慈愛。

  衣服說:「你這忘恩負義的人!我在風雨中保護過你。現在你為什麼就不要我了呢?」魚說:「我出身於大海。」頭油說:「我是從玫瑰花裡來的。」僵屍說:「我愛過你們。」修道院說:「我教養過你們。」

  對那一切,我們只有一個回答:那是過去的事。

  夢想死亡的東西無盡期地存在下去,並採用以香料防止屍體腐爛的方法來管理人群,修整腐朽的教條,在法寶箱上重行塗上金漆,把修道院修繕一新,重行淨化聖器匣,補綴迷信上面的破綻,鼓動信仰狂的勁頭,替聖水瓶和馬刀重行裝柄,重行建立僧侶制度和軍事制度,堅信社會的幸福繫於寄生蟲的繁殖,把過去強加於現在,那一切,這好像很奇怪。可是確有支持那些理論的理論家。那些理論家,而且還都是些有才智的人,他們有一套極簡單的辦法,他們替過去塗上一層色彩,這就是他們所謂的社會秩序、神權、道德、家庭、敬老、古代法度、神聖傳統、合法地位、宗教,於是逢人便喊:「瞧啊!接受這些東西吧,誠實的人們。」那種邏輯是古人早知道了的。羅馬的祭司們便能運用那種邏輯。他們替一頭小黑牛抹上石膏粉,便說:「你已經白了。」

  至於我們,我們處處都心存敬意,也隨時隨地避免和過去發生接觸,只要過去肯承認它是死了。假使它要表示它還活著,我們便打它,並且要把它打死。

  迷信、過分虔誠、口信心不信、成見,那些魑魅魍魎,儘管全是鬼物,卻有頑強的生命力,它們的鬼影全有爪有牙,必須和它們肉搏,和它們戰鬥,不停地和它們戰鬥,因為和鬼魅進行永久性的鬥爭是人類必然的聽天由命的思想之一。要扼住鬼影的咽喉,把它制伏在地上,那是不容易的事。

  法國的修道院,在十九世紀太陽當頂時,是些陽光下梟鳥的窩。修道院在一七八九、一八三○和一八四八年革命發祥地的中心鼓吹出家修行,讓羅馬的幽靈橫行在巴黎,那是種違反時代的現象。在正常的年代,如果要制止一種過時的事物,使它消亡,我們只須讓它唸唸公元年代的數字便可以了。但是我們現在絕不是在正常的年代。

  我們必須抗爭。

  我們必須抗爭,也必須有所區別。真理的要旨是從不過分。真理還需要矯枉過正嗎?有些東西是必須毀滅的,有些東西卻只需要拿到陽光下看清就是了。嚴肅而與人為善的檢查,那是種多麼強的力量!陽光充足的地方一點不需要我們點起火炬。

  因此,現在既是十九世紀,那麼,無論是在亞洲或歐洲,無論是在印度或土耳其,一般說,我們都反對那種出家修行的制度。修道院等於汙池。那些地方的腐臭是明顯的,淤滯是有害的,發酵作用能使裡面的生物得熱病,並促使衰亡。它們的增長成了埃及的禍根,我們想到那些國家裡的托缽僧、比丘、苦行僧、聖巴西勒會修士、隱修士、和尚、行腳僧都在蠕蠕攢動,如蟻如蛆,不禁毛骨悚然。

  說了那些後宗教問題仍然存在。這問題在某些方面是神祕的,也幾乎是駭人的,希望能讓我們細心觀察一下。

  ※※※

  四 談談修道院的本質

  一些人聚集攏來,住在一起。憑什麼權利?憑結社的權利。

  他們閉門幽居。憑什麼權利?憑每人都有的那種開門或關門的權利。

  他們不出門。憑什麼權利?憑每人都有的來和去的權利,這裡也就包含了待在自己屋裡的權利。

  他們待在自己的屋裡幹些什麼?

  他們低聲說話,他們眼睛向下,他們工作。他們放棄社交、城市、感官的享受、快樂、虛榮、傲氣和利益。他們穿粗呢或粗布。他們中的任何人沒有任何財物。進了那扇大門後有錢人都自動地變成窮人。他把自己所有的東西分給大家。當初被稱作貴族、世家子、大人的人和當初被稱作鄉下佬的人,現在都一律平等。每個人的靜室都完全一模一樣。大家都剃同樣的髮式,穿同樣的僧衣,吃同樣的黑麵包,睡在同樣的麥秸上,死在同樣的柴灰上。背上背一個同樣的口袋,腰上圍一條同樣的繩子。如果決定要赤腳走路,大家便一齊赤著腳走。其中也許有個王子,王子和其他的人一樣也是個影子。不再有什麼頭銜,連姓也沒有了。他們只有名字。大家都在洗名的平等前低下頭去。他們離開了家庭骨肉,在修會裡組成了精神方面的家庭。除了整個人類,他們沒有其他親人。他們幫助窮人,他們照顧病人,他們選舉自己服從的人,他們彼此以友朋相稱。

  你拖住我,興奮地說:「這才真是理想的修道院呢!」

  只要那是可能存在的修道院,就足已使我加以重視了。

  因此,在前一卷書裡,我曾以尊敬的口吻談到一個修道院的情況。除了中世紀,除了亞洲,在保留歷史和政治問題之後,從純哲學觀點出發,站在宗教爭論的束縛之外,處在進修道院絕對出自志願、完全基於協議的情況下,我對修道團體就能以關切嚴肅的態度相待,甚至在某些方面以尊敬的態度相待。凡有團體的地方都有共同生活,有共同生活的地方也都有權利。修道院是從「平等、博愛」這樣一個公式裡產生的。啊!自由真偉大!

  轉變真燦爛!自由已足使修道院轉變為共和國。

  讓我們繼續談下去。

  可是這些男人,這些婦女,住在四堵高牆裡,穿著棕色粗呢服,彼此平等,以兄弟姊妹相稱,這很好,不過他們是否還做旁的事呢?

  做。

  做些什麼?

  他們注視著黑影,他們雙膝跪下,兩手合十。

  那是什麼意思?

  ※※※

  五 祈 禱

  他們祈禱。

  向誰?

  上帝。

  向上帝祈禱,這話怎麼理解?

  在我們的身外,不是有個無極嗎?那個無極是不是統一的,自在的,永恆的呢?它既是無極,是否必然是物質的,並以物質告罄的地方為其止境呢?它既是無極,是否必然有理智,並以理智窮盡的地方為其終點呢?那個無極是不是在我們心中喚起本體的概念,而我們只能賦予自己以存在的概念呢?換言之,難道它不是絕對而我們是它的相對嗎?

  在我們的身外既然有個無極,是否在我們的心中也同時有個無極呢?這兩個無極(這複數好不嚇人!)是不是重疊著的呢?第二個無極是不是第一個的裡層呢?它是不是另一個太虛的翻版、反映、回聲,有同一中心的太虛呢?這第二個無極是不是也有智力呢?它能想嗎?它有願望嗎?假如那兩個無極都有智力,那麼,兩個就都會產生願望,而且,正如在下面的這個無極裡有我一樣,在上面的那個無極裡也會有個我。下面的這個我就是靈魂,上面的那個我就是上帝。

  讓下面的這個無極通過思想和上面的那個無極發生接觸,那便是祈禱。

  不要從人的意識中除去任何東西,抹殺是件壞事,應當改革和轉變。人的某些官能是指向未知世界的,那是思想、夢想和祈禱。未知世界浩瀚無垠。良知是什麼?是未知世界的指針。思想、夢想、祈禱是神祕之光的大輻射。我們應當加以尊敬。靈魂的那種莊嚴光輝放射到什麼地方去呢?到黑暗中去,這也就是說,到光明中去。

  民主的偉大便是什麼也不否認,對人類什麼也不放棄。緊靠人的權利,至少在它近旁,還有感情之權。

  壓制狂熱,崇敬無極,這才是正道。僅僅拜倒在造物主的功果下面,景仰八方圍拱的群星是不夠的。我們有責任,要為人類的靈魂工作,保護玄義,反對奇蹟,崇拜未知,唾棄邪說,在不可理解的事物前只接受必然的,使信仰健康起來,除去宗教方面的迷信,翦除上帝左右的群丑。

  ※※※

  六 祈禱是絕對的善行

  至於祈禱的方式,只要誠摯,任何方式都是好的。翻轉你的書本,到無極裡去。

  我們知道有一種否認無極的哲學。按病理分類,也還有一種否認太陽的哲學,那種哲學叫做瞎眼論。

  把人們所沒有的一種感覺定為真理的本原,那真是盲人的一種別出心裁的傑作。

  奇怪的是那種瞎摸哲學在尋求上帝的哲學面前所採取的那種自負而又憫人的傲慢態度。人們好像聽到一隻田鼠在叫嚷:「他們真可憐,老說有太陽!」

  我們知道有些人是鼎鼎大名的強有力的無神論者。事實上,那些以自身的力量重返真理的人,究竟是不是無神論者也還不能十分肯定,對他們來說這只是個下定義的問題,況且,無論如何,即使他們不信上帝,他們的高度才智便已證實上帝的存在。

  我們儘管不留情地駁斥他們的哲學,但卻仍把他們當作哲學家來尊敬。

  讓我們繼續談下去。

  可佩服的,還有那種玩弄字眼的熟練技巧。北方有個形而上學的學派,多少被霧氣搞迷糊了,以為只要用願望兩字代替力量便可改變人們的認識。

  不說「草木長」,而說「草木要」,的確,如果再加上「宇宙要」意義就更豐富了。為什麼呢?因為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草木既能「要」,草木便有一個我;宇宙「要」,宇宙便有一個上帝。

  我們和那個學派不一樣,我們不會憑空反對別人的任何意見,可是那個學派所接受的所謂草木有願望的說法,據我們看,和他們所否認的宇宙有願望的說法比起來更難成立。

  否認無極的願望就是否認上帝,這只在否認無極的前提下才有可能。那是我們已經闡述過的。

  對無極的否認會直接導向虛無主義。一切都成了「精神的概念」。

  和虛無主義沒有論爭的可能。因為講邏輯的虛無主義者懷疑和他進行爭辯的對方是否存在,因而也就不能肯定他自己是否存在。

  從他的觀點看,他自己,對他自己來說,也只能是「他精神的一個概念」。

  不過,他絲毫沒有發現,他所否認的一切在他一提到「精神」一詞時,又都被他全部接受了。

  總之,把一切都歸納為虛無的哲學思想是沒有出路的。

  承認虛無的人也必然有個虛無要承認。

  虛無主義是不能自圓其說的。

  無所謂虛空。零是不存在的。任何東西都是些東西。沒有什麼東西沒有東西。

  人靠肯定來生活比靠麵包更甚。

  眼看和手指,這都是不夠的。哲學應是一種能量,它的努力方向應是有效地改善人類。蘇格拉底應和亞當合為一體,並且產生馬可.奧里略【註:西元二世紀,羅馬帝國五賢帝時代的最後一個皇帝。】,換句話說,就是要使享樂的人轉為明理的人,把樂園轉為學園。科學應是一種強心劑。享樂,那是一種多麼可憐的目的,一種多麼低微的願望!糊塗蟲才享樂。思想,那才是心靈的真正的勝利。以思想來為人類解渴,像以醇酒相勸來教導他們認識上帝,使良知和科學水乳似的在他們心中交融,讓那種神祕的對晤把他們變成正直的人,那才真正是哲學的作用。道德是真理之花,靜觀導致行動。絕對應能起作用,理想應是人類精神能呼能吸能吃能喝的。理想有權利說:「請用吧,這是我的肉,這是我的血。」智慧是一種神聖的相互感應。在這種情況下智慧不再是對科學的枯燥的愛好,而是唯一和至高無上的團結人類的方式,並且從哲學升為宗教。

  宗教不應只是一座為了觀賞神祕而建造在它之上的除了滿足好奇心外別無他用的花樓。

  等到以後再有機會時我們再來進一步發表我們的意見,目前我們只想說:「如果沒有信和愛這兩種力量的推動,我們便無從了解怎樣以人為出發點,又以進步為目的。」

  進步是目的而理想是標準。

  什麼是理想呢?上帝是理想。

  理想,絕對,完善,無極,都是一些同義詞。

  ※※※

  七 責人應有分寸

  歷史和哲學負有多種永恆的責任。同時也是簡單的責任,鬥爭大祭司該亞法【註:迫害耶穌的猶太大祭司。】、法官德拉孔【註:公元前七世紀末雅典的酷吏。】、立法官特利馬爾西翁【註:一世紀拉丁作家伯特洛尼所作小說《薩蒂尼翁》裡的一個色情人物。】、皇帝提比利烏斯【註:西元前一世紀,羅馬帝國暴君。】,毫無疑義,那是明顯、直接而清楚的。但是獨居的權利以及它的一些不利之處和種種弊端,卻必須加以研究和慎重對待。寺院生活是人類社會的一個重大問題。

  修道院是這樣一種場所,既荒謬而又清淨無垢,即使人誤入歧途卻又勸人存心為善,即使人愚昧又使人虔誠,即使人備受苦難又使人為之殉教,當我們談到它時,幾乎每次都要說又對又不對。

  修道院是一種矛盾,其目的是為了幸福,其方式是犧牲。修道院表現的是極端的自私,而結果是極端的克己。

  以退為進,這好像是僧侶制度的座右銘。

  在修道院裡,人們以受苦為達到歡樂的途徑。人們簽發由死神兌現的期票。人們在塵世的黑暗裡預支天上的光明。在修道院裡,地獄生活是當作換取天堂的代價而被人接受的。

  戴上面紗或穿上僧衣是一種取得永生的自殺。

  在這樣一種問題前,我們感到好笑是不被允許的。這裡無論好壞全是嚴肅的。

  公正的人蹙起眉頭,但從不會有那種惡意的微笑。我們能允許人的憤怒,而不能允許惡意的中傷。

  ※※※

  八 信仰和法則

  還有幾句話。

  我們譴責充滿陰謀的教會,蔑視政權的教權,但是我們處處尊崇那種思考問題的人。

  我們向跪著的人致敬。

  信仰,為人所必須。什麼也不信的人不會有幸福。

  人並不因為潛心靜思而成為無所事事的人。有有形的勞動和無形的勞動。

  靜觀,這是勞動,思想,這是行動。交叉著的胳膊能工作,合攏了的手掌能有所作為。注視蒼穹也是一種業績。

  泰勒斯【註:公元前六世紀,古希臘哲學的代表。】靜坐四年,他奠定了哲學。

  在我們看來,靜修者不是遊手好閒的人,違世遁俗的人也不是懶漢。

  神遊渺遠終極是一件嚴肅的事。

  如果不故意歪曲我們剛才所說的那些話,我們認為對墳墓念念不忘,這對世人是適當的。在這一點上,神甫和哲學家的見解是一致的,「人都有一死。」特拉帕苦修會【註:天主教隱修院修會之一,一六六四年建立。】的修道院院長和賀拉斯【註:西元前一世紀羅馬著名詩人。】所見略同。

  生不忘死,那是先哲的法則,也是苦修僧的法則。在這方面,修士和哲人的見解一致。

  物質的繁榮,我們需要,意識的崇高,我們堅持。

  心浮氣躁的人說:

  「那些一動不動待在死亡邊緣上的偶像要他們幹什麼?他們有什麼用?他們幹些什麼?」

  唉!圍繞我們和等待我們的是一團黑暗,我們也不知道那無邊的散射將怎樣對待我們,因此我們回答:「也許那些人的建樹是無比卓絕的。」而且我們還得補充一句:「也許沒有更為有效的工作了。」

  總得有這麼一些人來為不肯祈禱的人不停地祈禱。

  我們認為問題的關健在於蘊藏在祈禱中的思想的多少。

  祈禱中的萊布尼茨【註:偉大的德國數學家、唯心主義哲學家。】是偉大的,崇拜中的伏爾泰是壯美的,「伏爾泰仰望上帝。」

  我們為保護宗教而反對各種宗教。

  我們相信經文的空洞和祈禱的卓越。

  此外,在我們現在所處的這一會兒──這一幸而沒留下該會規章十分嚴格,主張終身素食,永久緘口,只以手勢示意,足不出院,故有「啞巴會」和「苦修會」之稱。

  十九世紀痕跡的一會兒,這多少人低著頭鼓不起勁的一會兒,在這充滿以享樂為榮、以追求短促無聊的物質享受為急務的行屍走肉的環境中,凡是離群遁世的人總是可敬的。修道院是退讓的地方,意義不明的自我犧牲總還是犧牲。把一種嚴重的錯誤當作天職來奉行,這自有它的偉大之處。

  如果我們把修道院,尤其是女修道院──因為在我們的社會裡,婦女受苦最深,並且在那種與世隔絕的修道院生活裡,也有隆重的諾言──置於真理的光中,用理想的尺度,就其本質,從各個角度加以公正和徹底的分析,我們便會感到婦女的修道院,無可否認,確有其莊嚴的地方。

  我們指出了一鱗半爪的那種極其嚴峻慘淡的修道院生涯,那不是人生,因為沒有自由,也不是墳墓,因為還不圓滿,那是一種奇特的場所,在那裡人們有如置身高山之巔,朝這一面可以望見我們現在所處的世界,朝另一面又可以望見我們即將前往的世界,那是兩個世界接壤的狹窄地帶,那裡霧靄茫茫,依稀隱現在兩個世界之中,生命的殘暉和死亡的冥色交相輝映,這是墓中半明半暗的光。

  至於我們,雖不相信這些婦女所信之事物,卻也和她們一樣是生活在信仰中的,當我們想到這些心驚膽戰而又充滿信心和誠意的女性,這些謙卑嚴肅的心靈,她們敢於生活在神祕世界的邊緣,守在已經謝絕的人世和尚未開放的天國之間,朝著那看不見的光輝,僅憑心中一點所謂自知之明而引為無上幸福,一心嚮往著萬仞深淵和未知世界,兩眼注視著毫無動靜的黑暗,雙膝下跪,胸中激動,驚愕,戰慄,有時一陣來自太空的長風把她們吹得飄飄欲起,當我們想到那些情形時,總不免愀然動容,又驚又敬,如見神明,悲憫和欽羨之情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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