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第五卷 結束與開端並不銜接

  一 荒園連著兵營

  珂賽特的痛苦,在四、五個月以前,還是那麼強烈,那麼敏銳,現在,連她自己也沒有想到,居然平息下去了。大自然、春天、青春、對她父親的愛、鳥雀的快樂、鮮花,已一點一點,一天一天,一滴一滴地把一種無以名之的類似遺忘的東西滲入了這個貞潔年輕的靈魂。這裡的火已完全熄滅了嗎?還是只蓋上了一層灰呢?事實是她已幾乎不再感到有劇痛的痛處了。

  一天,她忽然想起了馬呂斯。

  「啊!」她說,「我已經不再想他了。」

  正是在那一個星期裡,她發現一個相當俊美的長矛兵軍官打那園子的鐵欄門前走過,那軍官有著蜂腰、挺秀的軍服、年輕姑娘的臉、手臂下一把指揮刀、上了蠟的菱角鬍子、漆布軍帽,外加上淺黃頭髮、不凹不凸的藍眼睛、圓臉,他庸俗、傲慢而漂亮,完全是馬呂斯的反面形象。嘴裡銜一根雪茄。珂賽特在想:「這軍官一定是駐紮在巴比倫街的那個部隊裡的。」

  第二天,她又看見他走過。她留意了他走過的鐘點。

  從那時候起,難道是偶然嗎?幾乎每天她都看見他走過。

  那軍官的夥伴們也發現了在這座「不修邊幅」的園子裡,那道難看的老古董鐵欄門的後面,有一個相當漂亮的貨色,當那俊美的中尉走過時,幾乎老待在那地方,這個中尉,對讀者來說並不是陌生人,他叫忒阿杜勒.吉諾曼。

  「喂!」他們對他說,「那裡有個小娘們兒對你飛眼呢,留意留意吧。」

  「我哪有時間,」那長矛兵回答說,「如果要留意所有對我留意的姑娘,那還了得?」

  正在這時,馬呂斯懷著沉痛的心情,向著死亡的邊緣走下去,並且常說:「只要我能在死以前再和她見一次面就好了!」假使他的這個願望果真實現了,他便會看見珂賽特這時正在瞄一個長矛兵,他會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飲恨而死。

  這是誰的過錯?誰也沒有過錯。

  馬呂斯的性格是陷進了苦惱便停留在苦惱裡,而珂賽特是掉了進去便爬出來。

  珂賽特並且正在經歷那個危險時期,也就是女性沒人指點、全憑自己面壁虛構的那個一失足成千古恨的階段,在這種時候,孤獨的年輕姑娘便好像葡萄藤上的捲須,不管遇到的是雲石柱子上的柱頭還是酒樓裡的木頭柱子,都會一樣隨緣攀附。這對於每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女,無論貧富,都是一個危機,一種稍縱即逝、並且起決定作用的時機,因為家財並不能防止錯誤的擇配,錯誤的結合往往發生在極上層;真正的錯誤結合是靈魂上的錯誤結合,並且,多少無聲無臭的年輕男子,沒有聲名,沒有身世,沒有財富,卻是個雲石柱子的柱頭,能撐持一座偉大感情和偉大思想的廟宇。同樣,一個上層社會的男人,萬事如意,萬貫家財,穿著擦得光亮的長靴,說著像上過漆的動人的語言,如果不從他的外表去看他,而是從他的內心,就是說,從他留給一個婦女的那部分東西去看他,便只是一個至愚極蠢、心裡暗藏著多種卑汙狂妄的強烈欲念的蠢物,一根酒樓裡的木頭柱子。

  珂賽特的靈魂裡有了些什麼呢?平息了的或睡眠中的熱烈感情,游移狀態中的愛,某種清澈晶瑩、到了某種深度便有些混濁,再深下去便有些灰暗的東西。那個俊美軍官的形影是反映在表面的。在底層上有沒有印象呢?在底層的極下面呢?

  也許有。珂賽特不知道。

  突然發生了一樁少見的意外事件。

  ※※※

  二 珂賽特的恐懼

  在四月的上半月裡,冉阿讓作了一次旅行。我們知道,每隔一段很長的時間,他便要出一次門。每次離家一天或兩天,至多三天。他去什麼地方?沒有人知道,連珂賽特也不知道。可是有一次,在他動身時,珂賽特坐著馬車一直送他到一條小的死胡同口,她看見在那轉角的地方有幾個字:「小板巷」。到那地方以後他便下了車,原車又把珂賽特送回到巴比倫街。冉阿讓作這種短期旅行,常常是在家用拮据的時候。

  冉阿讓因而不在家。他臨走時說:「三天左右,我便回來。」

  那天上燈以後,珂賽特獨自待在客廳裡。為了解悶,她揭開了她的鋼琴蓋,一面唱,一面彈伴奏,唱《歐利安特》【註:韋伯的歌劇。】裡的那支《迷失在森林中的獵人們》,這也許是所有音樂中最美的作品了。唱完以後,她便坐著發怔。

  忽然,她彷彿聽見園子裡有人走路。

  不會是她的父親,他出門去了,也不會是杜桑,她已睡了。

  當時是晚上十點鐘。

  客廳裡的板窗已經關上,她過去把耳朵貼在板窗上面聽。

  彷彿是一個男人的腳步聲,並且走得很慢。

  她連忙上樓,回到她的臥室裡,打開板窗頭上的一扇小窗,朝園裡望。那正是月圓的時候。能看得和白天一樣清楚。

  園子裡卻沒有人。

  她又打開大窗子。園裡毫無動靜,她望見街上也和平時一樣荒涼。

  珂賽特心裡想,是她自己搞錯了。她自以為聽見了什麼聲音,其實是韋伯那首陰森神怪的合唱曲所引起的錯覺,那曲子展示在人們意境中的原是一種深邃駭人的景色,山林震撼的形象,在那裡,人們能聽到獵人們在淒迷的暮色中彷徨躑躅時枯枝脆葉在他們腳下斷裂的聲音。

  她不再去想它了。

  並且珂賽特生來就不怎麼知道害怕。在她的血管裡,生就了那種光著腳板跑江湖、擔風險的女人的血液。我們記得,她是百靈鳥,不是白鴿。她有一種粗放勇敢的氣質。

  第二天,比較早,在天剛黑時,她在園裡散步。她當時心裡正想著一些煩雜的事情,又彷彿聽到了昨晚的那種聲音,好像有人在離她不遠的那些樹下的黑地裡走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但她對自己說,再沒有什麼比兩根樹枝互相磨擦更像人在草叢裡走路的聲音了,她也就不再注意。況且她並沒有看見什麼。

  她從那「榛莽地」走出來,還得穿過一小片草坪才能走上臺階。月亮正從她背後升起,當地走出樹叢時,月光把她的身影投射在她面前的草地上。

  珂賽特突然站住,心裡大吃一驚。

  在她的影子旁邊,月光把一個怪可怕、怪嚇人的人影清清楚楚地投了在草地上,那影子還戴著一頂圓邊帽。

  那影子好像是立在樹叢邊,在珂賽特的背後,離她只有幾步遠。

  她好一陣說不出話,不敢叫也不敢喊,不敢動也不敢回頭。

  她終於鼓足了全部勇氣,突然把身子轉過去。

  什麼人也沒有。

  她再望望地上。那影子也不見了。

  她又回到樹叢裡,壯起膽子,到那些轉角裡去找,一直找到鐵欄門,什麼也不曾找著。

  她真覺得自己出了一身冷汗。難道這又是錯覺不成?笑話!一連兩天!一次錯覺,還說得過去,但是兩次錯覺呢?最使人放心不下的,是那影子肯定不是個鬼影。鬼從不戴圓邊帽子。

  第三天,冉阿讓回家了。珂賽特把她彷彿聽到的和見到的都講給他聽。她原希望能得到一些寬慰,估計她父親會聳聳肩頭對她說:「你這小姑娘發神經了。」

  冉阿讓卻顯得有些不安。

  「不能說這裡面沒有原因。」他對她說。

  他支吾了幾句,便離開她去園子裡,珂賽特望見他在仔仔細細地檢查那道鐵欄門。

  她半夜裡醒來,這一回她可聽真切了,清清楚楚,在她的窗子下面,緊靠著臺階的地方,有人在走路。她跑去把窗頭上的小窗打開。園裡果然有一個人,手裡捏著一根粗木棒。她正要嚷出來,卻又從月光中看清了那個人的側影。原來是她父親。

  她又睡下了,心裡想:「看來他很擔了些心事!」

  冉阿讓在園裡過了那一夜,接著又連守了兩夜。珂賽特能從她的板窗洞裡望見他。

  第三天,月亮漸漸缺了,升得也比較遲了,約莫在午夜一點鐘,她忽然聽見有人大笑,隨即又聽見她父親的聲音在喊她。

  「珂賽特!」

  她連忙跳下床來,套上她的長睡衣,開了窗子。

  她父親站在下面的草地上。

  「我把你喊醒,好讓你放心,」他說,「瞧,這就是你那戴圓邊帽的影子。」

  同時,他把月光投射在草地上的一個影子指給她看,那確實像一個戴圓邊帽的人的鬼影。但只是隔壁人家屋頂上一個帶罩子的鐵皮煙囪的影子。

  珂賽特也笑了出來,她所有種種不祥的猜想打消了,第二天,和她父親一同吃早點時,這個煙囪鬼盤桓的凶園子使她又說又笑。

  冉阿讓又完全安靜下來了,至於珂賽特,她並沒有十分注意那煙囪是否確實立在她所看見的或自以為看見過的那個人影的方向,也沒有注意當時月亮是否在天上的同一方位。她沒有追問自己:「那煙囪的影子怎麼會那麼古怪,當有人注意看它時,它居然怕被人當場捉住,趕忙縮了回去。」因為那天晚上,珂賽特一轉身,影子便不見了,這原是珂賽特深信不疑的。現在珂賽特完全放心了。她認為她父親的解說是圓滿的,即使有人可能在天黑以後或半夜裡在園裡行走,也不至於再使她胡猜。

  可是幾天過後,又發生了一件新的怪事。

  ※※※

  三 杜桑的敘述

  在那園裡,靠鐵欄門臨街的地方,有一條石凳,為了擋住人們好奇的視線,在石凳旁邊,栽了一排千金榆,但是,嚴格地說,一個過路人如果把手臂從鐵欄門和千金榆縫裡伸過來,仍能伸到石凳上面。

  仍是在那個四月裡,一天,將近黃昏時,冉阿讓上街去了,珂賽特坐在石凳上,當時太陽已經落山。樹林裡的風已經有些涼意,珂賽特正想著心事,一種莫來由的傷感情緒漸漸控制了她,蒼茫中帶來的這種無可克服的傷感,也許,是由在這一時刻的半開著的墳墓裡的一種神祕力量引起的吧,誰知道?

  芳汀也許就在迷濛的暮色中。

  珂賽特站起來,繞著園子,踏著沾滿露水的青草,慢慢地走,像個夢遊人,她淒聲說道:「這種時刻在園裡走,真非穿著木鞋不可。弄不好要感冒的。」

  她回到了石凳前。

  正待坐下去時,她發現在她原先離開的坐處,放了一塊相當大的石頭,這明明是之前沒有的。

  珂賽特望著石頭,心裡在問那是什麼意思。她想這塊石頭絕不會自己跑到坐位上來,一定是什麼人放在那裡的,一定有誰把手臂從鐵欄門的縫裡伸進來過。這個思想一出現,她便害怕起來了。這一次是真正害怕了。沒有什麼可懷疑的,石頭在那裡嘛,她沒有碰它,連忙逃走,也不敢回頭望一眼。躲進房子後她立即把臨臺階的長窗門關上,推上板門、門杠和鐵閂。她問杜桑說:

  「我爹回來了沒有?」

  「還沒有回來,姑娘。」

  (我們已把杜桑口吃的情形寫過了,提過一次,便不必再提。希望讀者能允許我們不再突出這一點。我們厭惡那種把別人的缺陷一板一眼記錄下來的樂譜。)

  冉阿讓是個喜歡思索和夜遊的人,他常常要到夜深才回家。

  「杜桑,」珂賽特又說,「您到夜裡想必一定會把對花園的板門關好,門杠上好,把那些小鐵件好好插在那些鐵環裡的吧?」

  「呵!您請放心吧,姑娘。」

  杜桑在這些方面從不大意,珂賽特也完全知道,但是她無法控制自己不加上這麼一句:

  「問題是這地方太偏僻了!」

  「說到這點,」杜桑說,「真是不錯。要是有人來殺害我們,我們連哼一聲的時間也不會有。特別是,先生不睡在這大房子裡。但是您不用害怕,姑娘。我天天晚上要把門窗關得和鐵桶一樣。孤零零的兩個女人!真是,我一想到,寒毛便會豎起來!您想想吧。半夜裡,看見許多男子漢走到你屋子裡來,對你說:『不許喊!』他們上來便割你的頸脖子。死,並沒有什麼了不起,要死就死吧,你也明明知道,不死沒有旁的路,可怕的是那些人走上來碰你,那可不是滋味。並且,他們那些刀子,一定是不大能割得動的!天主啊!」

  「不許說了,」珂賽特說,「把一切都好好關上。」

  珂賽特被杜桑臨時編出來的戲劇性臺詞嚇得心驚肉跳,也許還回想到在那個星期裡遇到的怪事,竟至不敢對她說:「您去看看什麼人放在石凳上的石塊嘛!」唯恐去園裡的門開了,那些「男子漢」便會闖進來。她要杜桑把所有的門窗都一一留意關好,把整所房子,從頂樓到地窖,全部檢視一番,回頭把自己關在臥房裡,推上鐵閂,檢查了床底下,提心吊膽地睡了。

  一整夜,她都看見那塊石頭,大得像一座山,滿是洞穴。

  出太陽的時候──初升太陽的特點便是叫我們嘲笑夜間的一切驚擾,嘲笑的程度又往往和我們有過的恐懼成正比──,出太陽的時候,珂賽特,醒過來,便把自己的一場虛驚看作了一場惡夢,她對自己說:「我想到哪裡去了?這和我上星期晚上自以為在園子裡聽到腳步聲是同一回事!和煙囪的影子也是同一回事!我現在快要變成膽小鬼了吧?」太陽光從板窗縫裡強烈地照射進來,把花緞窗簾照得發紫,使她完全恢復了自信心,清除了她思想中的一切,連那塊石頭也不見了。

  「石凳上不會有石頭,正如園裡不會有戴圓帽的人,全是由於我做夢,才會有什麼石頭和其他的東西。」

  她穿好衣服,下樓走到園裡,跑向石凳,覺得自己出了身冷汗,石頭仍在老地方。

  但這不過是一剎那間的事。夜間的畏懼一到白天便成了好奇心。

  「有什麼關係!」她說,「讓我來看看。」

  她搬開那塊相當大的石頭,下面出現一件東西,彷彿是一封信。

  那是一個白信封。珂賽特拿起來看。看這一面,沒有姓名地址,那一面也沒有火漆印。信封雖然敞著口,卻不是空的。裡面露出幾張紙。

  珂賽特伸手到裡面去摸。這已不是恐懼,也不是好奇心,而是疑惑的開始。

  珂賽特把信封裡的東西抽出來看。那是一小疊紙,每一張都編了號,並寫了幾行字,筆跡很秀麗,珂賽特心裡想,並且字跡纖細。

  珂賽特找一個名字,沒有,找一個簽字,也沒有。這是寄給誰的呢?也許是給她的,因為它是放在她坐過的條凳上的。是誰送來的呢?一種無可抗拒的誘惑力把她控制住了。她想把她的眼睛從那幾張在她手裡發抖的紙上移開。她望望天,望望街上,望望那些沐浴在陽光中的刺槐,在鄰居屋頂上飛翔的鴿子,隨後她的視線迅捷地朝下看那手稿,並對自己說,她應當知道那裡寫的究竟是什麼。

  ※※※

  四 石頭下面的一顆心

  她唸道:

  把宇宙縮減到唯一的一個人,把唯一的一個人擴張到上帝,這才是愛。

  愛,便是眾天使向群星的膜拜。

  靈魂是何等悲傷,當它為愛而悲傷!

  不見那唯一充塞天地的人,這是何等的空虛!呵!情人成上帝,這是多麼真實。人們不難理解,如果萬物之父不是明明為了靈魂而創造宇宙,不是為了愛而創造靈魂,上帝也會傷心的。

  能從遠處望見一頂紫飄帶白縐紗帽下的盈盈一笑。已夠使靈魂進入美夢之宮了。

  上帝在一切的後面,但是一切遮住了上帝。東西是黑的,人是不透明的。愛一個人,便是要使他透明。

  某些思想是祈禱。有時候,無論身體的姿勢如何,靈魂卻總是雙膝跪下的。

  相愛而不能相見的人有千百種虛幻而真實的東西用來騙走離愁別恨。別人不讓他們見面,他們不能互通音訊,他們卻能找到無數神祕的通信方法。他們互送飛鳥的啼唱、花朵的香味、孩子們的笑聲、太陽的光輝、風的嘆息、星的閃光、整個宇宙。這有什麼辦不到呢?上帝的整個事業是為愛服務的。愛有足夠的力量可以命令大自然為它傳遞書信。

  呵,春天,你便是我寫給她的一封信。

  未來仍是屬於心靈的多,屬於精神的少。愛,是唯一能占領和充滿永恆的東西。對於無極,必須不竭。

  愛是靈魂的組成部分。愛和靈魂是同一本質的。和靈魂一樣,愛也是神的火星;和靈魂一樣,愛也是不可腐蝕的,不可分割的,不會涸竭的。愛是人們心裡的一個火源,它是無盡期、無止境的,任何東西所不能局限,任何東西所不能熄滅的。人們感到它一直燃燒到骨髓,一直照耀到天際。

  呵,愛!崇拜!兩心相知、兩情相投、兩目相注的陶醉!你會到我這裡來的,不是嗎,幸福!在寥寂中並肩散步!美滿、光輝的日子!我有時夢見時間離開了天使的生命,來到下界伴隨人的命運。

  上帝不能增加相愛的人們的幸福,除非給予他們無止境的歲月。在愛的一生之後,有愛的永生,那確是一種增益;但是,如果要從此生開始,便增加愛給予靈魂的那種無可言喻的極樂的強度,那是無法做到的,甚至上帝也做不到。上帝是天上的飽和,愛是人間的飽和。

  你望一顆星,有兩個動機,因為它是發光的,又因為它是望不透的。你在你的身邊有一種更柔美的光輝和一種更大的神祕,女人。

  無論我們是誰,全有供我們呼吸的物質。如果我們缺少它們,我們便缺少空氣,不能呼吸。我們便會死去。因缺愛而死,那是不堪設想的。靈魂的窒息症!

  當愛把兩人溶化並滲合在一個極樂和神聖的一體中時,他們才算是找到了人生的祕密,他們便成了同一個命運的兩極,同一個神靈的兩翼。愛吧,飛翔吧!

  一個女人來到你的跟前,一面走,一面放光,從那時起,你便完了,你便愛了。你只有一條路可走,集中全部力量去想她,以迫使她也來想你。

  愛所開始的只能由上帝來完成。

  真正的愛可以為了一隻失去的手套或一條找到的手帕而懊惱,而陶醉,並且需要永恆來寄託它的忠誠和希望。它是同時由無限大和無限小所構成的。

  如果你是石頭,便應當做磁石;如果你是植物,便應當做含羞草;如果你是人,便應當做意中人。

  愛是不知足的。有了幸福,還想樂園,有了樂園,還想天堂。

  愛中的你呵,那一切已全在愛中了。靠你自己去找來。天上所有的,愛中全有,仰慕;愛中所有的,天上不一定有,歡情。

  「她還會來盧森堡公園嗎?」「不會再來了,先生。」「她到這個禮拜堂裡來做彌撒,不是嗎?」「她現在不來這兒了。」「她仍住在這房子裡嗎?」「她已經搬走了。」「她搬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她沒有說。」

  多麼淒慘,竟不知道自己的靈魂在何方。

  愛有稚氣,其他感情有小氣。使人變渺小的感情可恥。使人變孩子的感情可貴!

  這是一件怪事,你知道嗎?我在黑暗中。有個人臨走時把天帶走了。

  呵!手牽著手,肩並著肩,同睡在一個墓穴裡,不時在黑暗中相互輕輕撫摸我們的一個手指尖,這已能滿足我的永恆的生命了。

  因愛而受苦的你,愛得更多一點吧。為愛而死,便是為愛而生。

  愛吧。在這苦刑中,有星光慘淡的樂境。極苦中有極樂。

  呵,鳥雀的歡樂!那是因為它們有巢可棲,有歌可唱。

  愛是汲取天堂空氣的至上之樂。

  深邃的心靈們,明智的精靈們,按照上帝的安排來接受生命吧。這是一種長久的考驗,一種為未知的命運所作的不可理解的準備工作。這個命運,真正的命運,對人來說,是從他第一步踏出墓穴時開始的。到這時,便會有一種東西出現在他眼前,他也開始能辨認永定的命運。永定,請你仔細想想這個詞兒。活著的人只能望見無極,而永定只讓死了的人望見它。在死以前,為愛而忍痛,為希望而景仰吧。不幸的是那些只愛軀殼、形體、表相的人,唉!這一切都將由一死而全部化為烏有。

  應當知道愛靈魂,你日後還能找到它。

  我在街頭遇見過一個為愛所苦的極窮的青年。他的帽子是破舊的,衣服是磨損的,他的袖子有洞,水浸透他的鞋底,星光照徹他的靈魂。

  何等大事,被愛!何等更為重大的事,愛!心因激情而英雄化了。除了純潔的東西以外,心裡什麼也沒有了,除了高貴和偉大的東西以外,它什麼也不依附了。邪惡的思想已不能再在這心裡滋長,正如蕁麻不能生在冰山上。欲念和庸俗的衝動所不能攀緣的崇高寧靜的靈魂高踞青天,鎮壓著人世間的烏雲和黑影,瘋狂,虛偽,仇恨,虛榮,卑賤,並且只感別來自命運底下的深沉的震撼,有如山峰感知地震。

  人間如果沒有愛,那麼太陽也會熄滅。

  ※※※

  五 珂賽特看信以後

  珂賽特在讀信時,漸漸進入夢想。她看到那一疊紙的最後一行,抬起眼睛,恰巧望見那個俊美的軍官高仰著臉兒準時打那鐵欄門前走過。珂賽特覺得他醜惡不堪。

  她再回頭去細細玩味那疊紙。紙上的字跡非常秀麗,珂賽特這樣想,字是一個人寫的,但是墨跡不一樣,有時濃黑,有時很淡,好像墨水瓶裡新加了水,足見是在不同的日子裡寫的。因此,那是一種有感而作的偶記,不規則,無次序,無選擇,無目的,信手拈來的。珂賽特從來沒有見過這類東西。這隨筆裡所談的,她大都能領會,彷彿見了一扇半開著的寶庫門。那些奧妙語言的每一句都使她感到耀眼,使她的心沐浴在一種奇特的光裡。她從前受過的教育經常向她談到靈魂,卻從來沒有提到過愛,幾乎像只談熾炭而不談火光。這十五張紙上的隨筆一下子便把全部的愛、痛苦、命運、生命、永恆、開始、終止都一一溫婉地向她揭示開了。好像是一隻張開的手突然向她拋出了一把光明。她感到在那寥寥幾行字裡有一種激動、熱烈、高尚、誠摯的性格,一種崇高的志願,特大的痛苦和特大的希望,一顆抑鬱的心,一種坦率的傾慕。這隨筆是什麼呢?一封信。一封沒有收信人姓名,沒有寄信人姓名,沒有日期,沒有簽字,情詞迫切而毫無所求的信,一封天使致貞女的書柬,世外的幽期密約,孤魂給鬼影的情書。是彷彿準備安安靜靜到死亡中去棲身的一個悲觀絕望的陌生男子,把命運的祕密、生命的鑰匙、愛,寄給了一個陌生的女子。那是腳踏在墳墓裡,手指伸在天空中寫的。那些字,一個個落在紙上,可以稱之為一滴滴的靈魂。

  現在,這幾張東西是誰送來給她的呢?是誰寫的呢?珂賽特一點沒有產生疑問。一定是那個唯一的人。他!

  她心裡又亮了。她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樂和一種深切的酸楚。是他!是他寫給她的!是他到此地來過了!是他從鐵欄門外把手臂伸進來過了!當她把他忘了的時候,他又把她找著了!不過,她真把他忘了嗎?沒有!從來沒有!她在神志不清的時候曾偶然那麼想過一下。她始終是愛他的,始終是崇拜他的。她心中的火曾隱在它自己的灰底下燃燒了一段時間。但是她看得很清楚,它只是燃燒得更深入一些,現在重又冒出來了,把她整個人裹在火焰裡了。那一疊紙如同從另外一個靈魂裡爆出來落在她的火裡的一塊熾炭的碎片,她感到一場大火又開始了。她深入領會了那隨筆裡的每一個字:「是呵!」她說,「我深深體會到這一切!這完全是我從前從他眼睛裡看到過的那種心情。」

  當她第三遍讀完那手跡時,忒阿杜勒中尉又打那鐵欄門前走回來,一路踏著街心的石塊路面,把他靴上的刺馬距震得一片響,使珂賽特不得不抬起眼睛來望了一下。她覺得他庸俗、笨拙、愚蠢、無用、浮誇、討厭、無禮並且還非常醜。那軍官認為應當向她露個笑臉。她連忙把頭轉過去,感到丟人,並且生了氣,差一點沒有抓個什麼東西甩在他的頭上。

  她逃了進去,回到房子裡,把自己關在臥室裡反覆閱讀那幾篇隨筆,把它背下來,並細細思索,讀夠以後,吻了它一下,才把它塞在自己的襯衣裡。

  完了。珂賽特又深深地陷在仙境似的愛慕中了。神仙洞府裡的深淵又開放了。

  一整天,珂賽特都處在如醉如痴的狀態中。她幾乎不想什麼,腦子裡的思路成了一團亂麻。任何問題都無法分析,只能悠悠忽忽地一心期待。她不敢要自己同意什麼,也不願要自己拒絕什麼。面容憔悴,身體顫驚。有時,她彷彿覺得自己進入幻境;她問自己:「這是真實的嗎?」這時,她便捏捏自己衣服裡的那一疊心愛的紙,把它壓在胸口,感到紙角刺著自己的皮肉,如果冉阿讓這時候見了她,一定會在她眼裡溢出的那種空前光豔的喜色面前發抖。「是呀!」她想道,「一定是他!是他送來給我的!」

  她並且認為是天使關懷,上蒼垂念,又把他交還給她了。呵,愛的美化!呵,幻想!所謂上蒼垂念,所謂天使關懷,只不過是一個匪徒從查理大帝院經過拉弗爾斯監獄的房頂拋向獅子溝裡另一匪徒的一個麵包團罷了。

  ※※※

  六 老人好在走得及時

  黃昏時,冉阿讓出去了,珂賽特動手梳妝。她把頭髮理成最適合自己的式樣,穿一件裙袍,上衣的領口,因為多剪了一刀,把頸窩露出來了,按照姑娘們的說法,那樣的領口是「有點不正派」的。其實一點也沒有什麼不正派,只不過比不那樣的更漂亮些罷了。她這樣裝飾,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她想出去嗎?不。

  她等待客人來訪問嗎?也不。

  天黑了,她從樓上下來,到了園裡。杜桑正在廚房裡忙著,廚房是對著後院的。

  她在樹枝下面走,有時得用手去分開樹枝,因為有些枝子很低。

  她這樣走到了條凳跟前。

  那塊石頭仍在原處。

  她坐下來,伸出一隻白嫩的手,放在那石頭上,彷彿要撫摸它、感激它似的。

  她忽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在自己背後立著一個人,即使不看,也能感到。

  她轉過頭去,並且立了起來。

  果然是他。

  他頭上沒戴帽子,臉色顯得蒼白,並且瘦了。幾乎看不出他的衣服是黑的。傍晚的微光把他的俊美的臉映得發青,兩隻眼睛隱在黑影裡。他在一層無比柔和的暮靄中,有種類似幽靈和黑夜的意味。他的臉反映著奄奄一息的白晝的殘暉和行將遠離的靈魂的思慕。

  他像一種尚未成鬼卻已非人的東西。

  他的帽子落在幾步外的亂草中。

  珂賽特蹣跚欲倒,卻沒有喊一聲。她慢慢往後退,因為她感到自己被吸引住了。他呢,立著不動。她看不見他的眼睛,卻感到他的目光裡有一種說不上來的難以表達和憂傷的東西把她裹住了。

  珂賽特往後退時,碰到一棵樹,她便靠在樹身上。如果沒有這棵樹,她早已倒下去了。

  她聽到他說話的聲音,這確實是她在這之前從來沒聽到過的,他吞吞吐吐地說,比樹葉顫動的聲音大不了多少:「請原諒,我到這兒來了。我心裡太苦悶,不能再那樣活下去,所以我來了。您已看了我放在這……這條凳上的東西了吧?您認清我了吧?請不要怕我。已很久了,您還記得您望我一眼的那天嗎?那是在盧森堡公園裡,在那角鬥士塑像的旁邊。還有您從我面前走過的那一天,您也記得嗎?那是六月十六和七月二日。快一年了。許久許久以來,我再也見不著您。我問過出租椅子的婦人,她告訴我說她也沒有再看見過您。您當時住在西街,一棟新房子的四層樓上。您看得出我知道嗎?我跟過您,我。我有什麼辦法?過後,您忽然不見了。有一次,我在奧德翁戲院的走廊下面讀報紙,忽然看見您走過。我便跑去追原來並不是您。是個戴一頂和您的帽子一樣的人。到了晚上,我常來這兒。您不用擔心,沒有人看見我。我到您窗子下面的近處來望望。我輕輕地走路,免得您聽見,要不,您會害怕的。有一天晚上,我站在您的背後,您轉身過來,我便逃了。還有一次,我聽到您唱歌。我快樂極了。我在板窗外面聽您唱,您不會不高興吧?您不會不高興。不會的,對嗎?您明白,您是我的天使,讓我多來幾次吧。我想我快死了,假使您知道!我崇拜您,我!請您原諒,我和您說話。我不知道我說了些什麼,我也許使您生氣了;我使您生氣了嗎?」

  「呵,我的母親!」她說。

  她好像要死似的,癱軟下去了。

  他連忙攙住她,她仍往下墜,他只得用手臂把她緊緊抱住,一點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他踉踉蹌蹌地扶住她,覺得自己滿腦子裡煙霧繚繞,睫毛裡電光閃閃,心裡也迷糊了,他彷彿覺得他是在完成一項宗教行為,卻犯了褻瀆神明的罪。其實,他懷裡抱著這個動人的女郎,胸脯已感到她的體形,卻毫無欲念。他被愛情弄得神魂顛倒了。

  她拿起他的一隻手,把它放在胸口。他感到藏在裡面的那疊紙。他怯生生地說:

  「您愛我嗎?」

  她以輕如微風,幾乎使人聽不見的聲音悄悄地回答說:

  「不要你問!你早知道了!」

  她把羞得緋紅的臉藏在那個出類拔萃、心花怒放的青年的懷裡。

  他落在條凳上,她待在他旁邊。他們已不再說話。星光開始閃耀。他們的嘴唇又怎麼相遇的呢?鳥雀又怎麼會唱,雪花又怎麼會融,玫瑰又怎麼會開,五月又怎麼會紛紅駭綠,曙光又怎麼會在蕭瑟的小丘頂上那些幽暗的林木後面泛白呢?

  一吻,便一切都在了。

  他倆心裡同時吃了一驚,睜著雪亮的眼睛在黑暗中互相注視。

  他們已感覺不到晚涼,也感覺不到石凳的冷,泥土的潮,青草的濕,他們相互望著,思緒滿懷,不知不覺中,已彼此互握著手。

  她沒有問他,甚至沒有想到要問他是從什麼地方進來的,又是怎樣來到這園裡的。在她看來,他來到此地是一件極簡單自然的事!

  馬呂斯的膝頭間或碰到珂賽特的膝頭,他倆便感到渾身一陣顫。

  珂賽特偶爾結結巴巴地說上一兩句話。她的靈魂,像花上的一滴露珠,在她的唇邊抖顫。

  他們漸漸談起話來了。傾訴衷腸接替了代表情真意酣的沉默。在他們上空夜色明淨奇美。他倆,純潔如精靈,無所不談,談他們的懷念,他們的思慕,他們的陶醉,他們的幻想,他們的憂傷,他們怎樣兩地相思,他們怎樣遙相祝願,他們在不再相見時的痛苦。他們以已無可增添的極度親密互訴了自己心裡最隱密和最神祕的東西。他們各憑自己的幻想,以天真憨直的信任,把愛情、青春和各自殘剩的一點孩子氣全部交流了。彼此都把自己的心傾注在對方的心裡,這樣一個鐘頭過後,少男獲得了少女的靈魂,少女也獲得了少男的靈魂。他們互相滲透,互相陶醉,互相照耀了。

  當他們談完了,當他們傾吐盡了時,她把她的頭靠在他的肩上,問他說:

  「您叫什麼名字?」

  「我叫馬呂斯,」他說,「您呢?」

  「我叫珂賽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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