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白先生的五個法郎的用途
那家裡的樣子一點沒有改變,只是那婦人和姑娘們取用了包裡的衣服,穿上了襪子和毛線衫。兩條新毛毯丟在兩張床上。
容德雷特顯然是剛剛回來。他還有從戶外帶來的那種急促的呼吸。他的兩個女兒坐在壁爐旁邊的地上,姐姐在包紮妹妹的手。他的女人好像洩了氣似的躺在靠近壁爐的那張破床上,臉上露出驚訝的神情。容德雷特在屋子裡大踏步地來回走動。他的眼睛異乎尋常。
那婦人,在她丈夫跟前好像有些膽怯,愣住了似的,壯著膽子對他說:
「怎麼,真的嗎?你看準了嗎?」
「看準了!已經八年了!但是我還認識他!啊!我還認識他!我一下便把他認出來了!怎麼,你就沒有看出來?」
「沒有。」
「但是我早就提醒過你,要你注意!當然,是那身材,是那相貌,沒有老多少,有些人是不會老的,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搞的,是那說話的聲音。他穿得比較好些就是了!啊!神祕的鬼老頭,今天可落在我掌心裡了,哈!」
他停下來,對他兩個女兒說:
「不要待在這兒,你們兩個!怪事,你竟沒有看出來。」
為了服從,她們站起來了。
那母親怯生生地說:
「她手痛也要出去?」
「冷空氣會對她有好處的,」容德雷特說,「去吧。」
這顯然是個那種不容別人表示不同意見的人。兩個姑娘出去了。
她們正要走出房門,父親拉住大姑娘的胳膊,用一種特殊的口氣說:
「五點正,你們得回到這兒來。兩個人都回來。我有事要你們辦。」
馬呂斯加倍集中了注意力。
容德雷特獨自和他女人待在一道,又開始在屋子裡走起來,一聲不響地兜了兩三個圈子。接著他花了幾分鐘把身上穿的那件女人襯衫的下襬塞進褲腰。
突然他轉向他女人,叉起兩條胳膊,大聲說:
「你要我再告訴你一件事嗎?那小姐……」
「怎麼?」那女人接著說,「那小姐?」
馬呂斯心下明白,他們要談的一定是她了。他以熾烈的焦急心情傾耳細聽。他的全部生命力都集中在兩隻耳朵上。
但是容德雷特彎下腰,放低了聲音和他女人談話。過後他才站起來,大聲結束說:
「就是她!」
「那東西?」女人說。
「那東西!」丈夫說。
任何語言都不能表達那母親所問的「那東西?」這句話裡的意思。那是攙雜在一種凶狠惡毒的聲調中的驚訝、狂暴、仇恨、憤怒。這痴肥疲軟的女人,經她丈夫在耳邊說了幾個字,大致是個什麼人的名字,便立即醒覺過來,從醜陋可憎變成猙獰可怕了。
「絕不可能!」她吼著說,「當我想到我的女兒都還赤著腳,而且還穿不上一件裙袍時,怎麼!又是緞斗篷,又是絲絨帽,緞子靴,一切!身上就已是兩百多法郎的家當!簡直像個貴婦人!不會的,你搞錯了!首先,那一個醜得很,這一個生得並不壞!
她的確生得不壞!這不可能是她!」
「我說一定是她。你等著瞧吧。」
聽見這斬釘截鐵的話,容德雷特婆娘抬起一張又紅又白的寬臉,用一種奇醜的神情,注視著天花板。這時,馬呂斯感到她的模樣比容德雷特更嚇人。那是一頭虎視眈眈的母豬。
「不成話!」她又說,「這個用憐憫神氣望著我那兩個閨女的不討人喜歡的漂亮小姐,竟會是那個小叫化子!呵!我恨不得提起木鞋,幾腳踢出她的肚腸。」
她從床上跳下來,蓬頭散髮,鼓起兩個鼻孔,掀著嘴,捏緊拳頭,身體向後仰著,站了不大一會兒,又倒在破床上。她男人只顧來回走動,毫不理會他老婆。
一會兒的寂靜無聲,他又走近女人跟前停住,像先頭那樣,叉起兩條胳膊。
「還要我再告訴你一件事嗎?」
「什麼事?」她問。
他用乾脆低沉的聲音回答說:
「我發了財了。」
女人呆望著他,那神氣彷彿是在想:「和我談話的這個人難道瘋了?」
他又說:
「他媽的!時間不短了,我老在這個『不挨凍你就得挨餓不挨餓你就得挨凍』的教區裡當一個教民!我可受夠窮罪了!我受罪,別人也受罪!我不願再開玩笑,我已不覺得那有什麼好玩的,好話聽夠了,好天主!不用再捉弄人吧,永生的天父!我要吃個夠,喝個痛快!塞飽,睡足,什麼事也不做!也該輪到我來享福了!在進棺材前,我要過得稍稍像個百萬富翁!」
他在那窮窟裡走了一圈,又加上一句:
「跟別人一樣。」
「你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那婦人問。
他搖頭晃腦,眯一隻眼睛,提高嗓門,活像一個在十字路口準備開始表演的賣藝人:
「什麼意思?聽我說!」
「輕點!」容德雷特大娘悄悄地說,「不要說這麼大聲,假使這是一些不能讓別人聽見的事。」
「沒關係!誰聽?隔壁那個人?我剛才看見他出去了。再說他能聽見嗎,這大傻子?沒有問題,我看見他出去了。」
可是,出於一種本能,容德雷特放低了聲音,卻也沒有低到使馬呂斯聽不見他的話。馬呂斯能完全聽清這次對話的一個有利條件,是街上的積雪減輕了過往車輛震動的聲音。
馬呂斯聽到的是:
「留心聽我說。他已被逮住了,那財神爺!等於被逮住了。已經不成問題。一切全佈置好了。我約了好幾個人。他今晚六點鐘便會來,送他那六十法郎來,壞蛋!你看到我是怎樣替你們操心的吧,我的那六十法郎,我的房東,我的二月四號!這根本就不是一個什麼季度的期限!真滑稽!他六點鐘要來!正是鄰居去吃晚飯的時候。畢爾貢媽媽也到城裡洗碗去了。這房子裡一個人也沒有。隔壁的鄰居在十一點以前是從不回來的。兩個小把戲可以把風。你也可以幫幫我們。他會低頭的。」
「萬一他不低頭呢?」那婦人問。
容德雷特做了個陰森森的手勢,說道:
「我們便砍他的頭。」
接著,他一陣大笑。
這是馬呂斯第一次看見他笑。笑聲是冷漠而平靜。教人聽了寒毛直豎。
容德雷特拉開壁爐旁的壁櫃,取出一頂鴨舌帽,用自己的袖口擦了幾下,把它戴在頭上。
「現在,」他說,「我要出去一下。我還要去看幾個人。幾個好手。你可以看見一切都會很順當。我盡早趕回來,這是一筆好買賣。你看好家。」
接著,他把兩個拳頭插在褲袋裡,想了一會兒,又大聲說:「你知道,幸而他沒有認出我來,他!假使他也認出了我,便不會再來了。他一向是躲著我們的!是我這鬍子把我救了!我這浪漫派的絡腮鬍子!我這漂亮的浪漫派的小絡腮鬍子!」
他又笑了出來。
他走到窗口。雪仍在下,把灰色的天劃成無數的條條。
「狗天氣!」他說。
他裹緊大衣。
「這腰身太寬了,不過沒關係,」他又加上一句,「幸虧他把它留下給我穿,那老雜種!要是沒有它,我便出不了門,這一套也就玩不起來了!可見事物是怎樣關聯著的!」
他把鴨舌帽拉到眼皮上,走了。
他在外面還沒有走上幾步,房門又開了,他那險惡狡猾的側影從門縫裡伸了進來。
「我忘了,」他說,「你得準備一爐煤火。」
同時他把「慈善家」留給他的那枚當五法郎的錢扔在女人的圍裙兜裡。
「一爐煤火?」那女人問。
「對。」
「要幾斗煤?」
「兩斗足足的。」
「這就得花三十個蘇。剩下的錢,我拿去買東西吃頓晚飯。」
「見鬼,那不成。」
「為什麼?」
「不要花光這塊錢。」
「為什麼?」
「因為我這方面也有些東西要買。」
「什麼東西?」
「有些東西。」
「你得花多少錢?」
「附近有五金店嗎?」
「穆夫達街上有。」
「啊,對,在一條街的轉角上,我想起那鋪子了。」
「你總可以告訴我你得花多少錢去買你的那些東西吧?」
「五十個蘇到三法郎。」
「剩下的用來吃飯已經不多了。」
「今天還談不上吃。有更重要的事要幹呢。」
「也夠了,我的寶貝。」
聽他女人說完,容德雷特又帶上了門,這一次,馬呂斯聽到他的腳步在過道裡越走越遠,很快便下了樓梯。
這時,聖美達教堂的鐘正敲一點。
※※※
十三 不想唸誦「我們的天父」
馬呂斯儘管是那麼神魂顛倒,但是,我們已經提到,他具有堅定剛強的性格。獨自思索的習慣,在他的同情心和憐憫心發展的同時,也許打磨了那種易於激動的性情,但是一點沒有影響他見義勇為的氣質。他有婆羅門教徒的慈悲和法官的嚴厲,他不忍傷害一隻癩蝦蟆,但能踏死一條毒蛇。而他現在所注視的正是一個毒蛇洞,擺在他眼前的是個魔窟。
「必須踏住這幫無賴。」他心裡想。
他希望猜出的種種啞謎一個也沒有揭開,正相反,也許每個都變得更加難於看透了。關於盧森堡公園裡那個美麗的女孩和他私自稱為白先生的那個男子,除了知道容德雷特認識他們外,其他方面的情況卻一點也沒有增加。通過聽到的那些曖昧的話,有一點卻揣摸清楚了,那就是一場凶險的暗害陰謀正在準備中,他們兩個都面臨著巨大的危險,她也許還能倖免,她父親卻一定要遭毒手,必須搭救他們,必須粉碎容德雷特的惡毒詭計,掃掉那些蜘蛛的網。
他對容德雷特大娘望了一陣。她從屋角裡拖出一個舊鐵皮爐子,又去翻動一堆廢鐵。
他極其輕緩地從抽斗櫃上跳下來,小心謹慎,不弄出一點聲音。
在策劃中的事給予他的驚恐以及容德雷特兩口子在他心裡激起的憎惡中,他想到自己也許能有辦法為他心愛的人出一把力,不禁感到一種快慰。
但是應當怎麼辦呢?通知那兩個遭暗算的人嗎?到什麼地方去找他們呢?他不知道他們的住址。她在他眼前重現了片刻,隨即又隱沒在巴黎的汪洋大海中了。傍晚六點,在門口守候白先生,等他一刻便把陰謀告訴他嗎?但是容德雷特和他的那夥人會看出他的窺探意圖,那地方荒涼,力量對比懸殊,他們有方法或把他扣住,或把他帶到遠處去,這樣他要救的人也就完了。剛敲過一點,謀害行動要到六點才能實行,馬呂斯眼前還有五個鐘點。
只有一個辦法。
他穿上那身勉強過得去的衣服,頸子上結一方圍巾,拿起帽子,好像赤著腳在青苔上走路那樣一點聲息也沒有,溜出去了。
而容德雷特大娘仍在廢鐵堆裡亂翻亂撈。
出了大門,他便走向小銀行家街。
在這條街的中段,有一道很矮的牆,牆上有幾處是可以一步跨過去的,牆後是一片荒地。他一路心中盤算,從這地方慢慢走過,腳步聲消失在積雪裡。他忽然聽見有人在他耳邊細聲談話。他轉過頭去望,街上一片荒涼,不見有人,又是在大白天,他卻明明聽見有人在談話。
他想起要把頭伸到身邊的牆頭上去望望。
果然有兩個人,背靠著牆,坐在雪裡低聲談話。
那兩個人的面孔是他從沒見過的。一個生一臉絡腮鬍子,穿件布衫,一個留一頭長髮,衣服破爛。生絡腮鬍子的那個戴一頂希臘式的圓統帽,另一個光著頭,雪花落在他的頭髮裡。
馬呂斯把腦袋伸在他們的頭上面,可以聽到他們所說的話。
留長髮的那個用肘彎推著另一個說:
「有貓老板,不會出漏子的。」
「你以為?」那鬍子說。接著留長髮的那個又說:
「每人一張五百大頭的票子,就算倒盡了楣吧,五年,六年,十年也就到了頂了。」
那一個伸手到希臘帽子下面去搔頭皮,遲疑不決地回答:
「是呀,這東西一點不假。誰也不能說不想。」
「我敢說這次買賣不會出漏子,」留長髮的那個又說,「那個老什麼頭的欄杆車還會套上牲口呢。」
接下去他們談起前一晚在逸樂戲院看的一出音樂戲劇。
馬呂斯繼續走他的路。
他感到這兩個人鬼鬼祟祟地躲在牆背後,蹲在雪裡,說了那些半明不白的話,這也許和容德雷特的陰謀詭計不是沒有關係的,「問題」便在這裡了。
他向聖馬爾索郊區走去,向最先遇到的一家鋪子探聽什麼地方有警察的哨所。
人家告訴他蓬圖瓦茲街十四號。
馬呂斯向那裡走去。
在走過一家麵包店時,他買了兩個蘇的麵包,吃了,估計到晚飯是不大靠得住的。
他一面走,一面感謝上蒼。他心裡想,他早上如果沒有把那五法郎送給容德雷特姑娘,他早已去跟蹤白先生的那輛馬車了,因而什麼也不會知道,也就沒有什麼能制止容德雷特兩口子的暗害陰謀,白先生完了,他的女兒也一定跟著他一同完了。
※※※
十四 警官給了律師兩拳頭
到了蓬圖瓦茲街十四號,他走上樓,要求見哨所所長。
「所長先生不在,」一個不相干的勤務說,「但是有一個代替他的偵察員。您要和他談談嗎?事情急嗎?」
「急。」馬呂斯說。
勤務把他領進所長辦公室。一個身材高大的人站在一道柵欄後面,緊靠著一個火爐,兩手提著一件寬大的、有三層披肩的加立克大衣的下襬。那人生就一張方臉,嘴唇薄而有力,兩叢濃厚的灰色鬢毛,形象極其粗野,目光能把你的衣服口袋翻轉。我們不妨說那種目光不能穿透卻會搜索。
這人神氣的凶惡可怕,比起容德雷特來也差不了多少,有時我們遇見一頭惡狗並不比遇見狼更放心。
「您要什麼?」他對馬呂斯說,並不稱一聲先生。
「是所長先生嗎?」
「他不在。我代替他。」
「我要談一件很祕密的事。」
「那麼談吧。」
「並且很緊急。」
「那麼趕緊談。」
這人,冷靜而突兀,讓人見了又害怕,又心安。他使人產生恐懼心和信心。馬呂斯把經過告訴他,說一個他只面熟而不相識的人在當天晚上將遭到暗害;他說自己,馬呂斯.彭眉胥,律師,住在那獸穴隔壁的屋子裡,他隔牆聽到了全部陰謀;說主謀害人的惡棍是個叫容德雷特的傢伙;說這人還有一夥幫凶,也許是些便門賊,其中有個什麼邦灼,又叫春天,又叫比格納耶的;說容德雷特的兩個女兒將擔任把風;說他沒有辦法通知那被暗算的人,因為他連他的姓名也不知道;最後還說這一切都將在當晚六點動手,地點在醫院路上最荒涼的地方,五○─五二號房子裡。
提到這號數時,偵察員抬起頭,冷冷地說:
「那麼是在過道底上的那間屋子裡吧?」
「正是,」馬呂斯說,他又加問一句,「您知道那所房子嗎?」
偵察員沉默了一陣,接著,他一面在火爐口上烘他的靴子後跟,一面回答:
「表面的一點。」
他又咬著牙齒,不全是對著馬呂斯,主要是對著他的領帶,繼續說:
「這裡多少有點貓老板的手腳。」
這話提醒了馬呂斯。
「貓老板,」他說,「對,我聽到他們提到這個名稱。」
於是他把在小銀行家街牆背後雪地上一個長頭髮和一個大鬍子的對話告訴了偵察員。
偵察員嘴裡嘟囔著:
「那長頭髮一定是普呂戎,大鬍子是半文錢,又叫二十億。」
他又垂下了眼瞼細想。
「至於那個老什麼頭,我也猜到了幾分。瞧,我的大衣燒著了。這些倒楣的火爐裡的火老是太旺。五○─五二號。從前是戈爾博的產業。」
接著他望著馬呂斯說:
「您只看見那大鬍子和那長頭髮嗎?」
「還看見邦灼。」
「您沒有看見一個香噴噴的小個子妖精嗎?」
「沒有。」
「也沒有看見一個又高又壯、長得像植物園的大象那樣結結實實一大塊的人嗎?」
「沒有。」
「也沒有看見一個類似從前紅尾那種模樣的刁棍?」
「沒有。」
「至於第四個,誰也沒有見過,連他的那些幫手、同夥和嘍囉也沒見過。您沒發現,那並不奇怪。」
「當然。這是些什麼東西,這夥人?」馬呂斯問。
偵察員繼續說:
「並且這也不是他們的時間。」
他又沉默下來,隨後說:
「五○─五二號。我知道那地方。沒辦法躲在房子裡而不驚動那些藝術家。他們隨時都可以停止表演。他們是那麼謙虛的!見了觀眾便扭扭捏捏。那樣不成,那樣不成。我要聽他們歌唱,讓他們舞蹈。」
這段獨白結束以後,他轉向馬呂斯,定定地望著他說:
「您害怕嗎?」
「怕什麼?」
「怕這夥人。」
「不會比看見您更害怕些。」馬呂斯粗聲大氣地回答,他開始注意到這探子還沒有對他稱過一聲先生。
偵察員這時更加定定地望著馬呂斯,堂而皇之地對他說:「您說話像個有膽量的人,也像個誠實人。勇氣不怕罪惡,誠實不怕官家。」
馬呂斯打斷他的話,說道:
「好吧,但是您打算怎麼辦?」
偵察員只是這樣回答他:
「那房子裡的住戶都有一把萬能鑰匙,晚上回家用的。您應當也有一把。」
「有。」馬呂斯說。
「您帶在身上了?」
「在身上。」
「給我。」偵察員說。
馬呂斯從背心口袋裡掏出他的鑰匙,遞了給偵察員,說:
「您要是相信我的話,您最好多帶幾個人去。」
偵察員對馬呂斯望了一眼,那神氣彷彿是伏爾泰聽到一個外省的科學院院士向他提供一個詩韻,他同時把兩隻粗壯無比的手一齊插進那件加立克大衣的兩個寬大無比的口袋裡,掏出兩管小鋼槍,那種叫做「拳頭」的手槍,他遞給馬呂斯,乾脆而急促地說:
「拿好這個。回家去。躲在您的屋子裡。讓別人認為您不在家。槍是上了子彈的。每支裡有兩粒。您注意看守。那牆上有個洞,您對我說過。那些人來了,讓他們多少活動一下。當您認為時機已到,應當及時制止了,便開一槍,不能太早。其餘的事,有我。朝空地方開一槍,對天花板,對任何地方,都行。特別留意,不能開得太早。要等到他們已開始行動後,您是律師,一定知道為什麼要這樣。」
馬呂斯接了那兩支手槍,塞在他上衣旁邊的一個口袋裡。
「這樣鼓起一大塊,別人能看出來,」偵察員說,「還是放在您背心口袋裡好。」
馬呂斯把兩支槍分藏在兩個背心口袋裡。
「現在,」偵察員接著說,「誰也不能再浪費一分鐘。什麼時候了?兩點半。他們要到七點才動手吧?」
「六點。」馬呂斯說。
「我還有時間,」偵察員說,「但只有這一點時間了。您不要忘了我說的話。砰。一槍。」
「放心。」馬呂斯回答。
馬呂斯正伸手要拉門閂出去,偵察員對他喊道:
「我說,萬一您在那以前還需要我,您來或是派人來這裡找我就是。您說要找偵察員沙威就行了。」
※※※
十五 容德雷特採購用品
過了一會兒,將近三點鐘,古費拉克在博須埃陪同下,偶然經過穆夫達街。雪下得更大了,充滿了空間。博須埃正在向古費拉克說:
「見了這種成團的雪落下來,就會說天上有成千上萬的白蝴蝶。」忽然,博須埃瞧見馬呂斯在街心朝著便門向上走去,神氣有些古怪。
「嘿!」博須埃大聲說,「馬呂斯!」
「我早看見了,」古費拉克說,「不用招呼他。」
「為什麼?」
「他正忙著。」
「忙什麼?」
「你就沒看見他那副神氣?」
「什麼神氣?」
「看來他是在跟一個什麼人。」
「的確是。」博須埃說。
「你看他那雙眼睛。」古費拉克接著說。
「可是他在跟什麼鬼呢?」
「一定是個什麼美美妹妹花花帽子!他正發情呢。」
「可是,」博須埃指出,「這街上我沒看見有什麼美美,也沒有妹妹,也沒有花花帽子。一個女人也沒有。」
古費拉克仔細望去,喊道:
「他跟一個男人!」
確是一個男人,戴鴨舌帽的,走在馬呂斯前面,相隔二十來步,雖然只望見他的背,卻能看出他的灰白鬍鬚。
那人穿一件過於寬大的全新大衣和一條破爛不堪、滿是黑汙泥的長褲。
博須埃放聲大笑。
「這是個什麼人?」
「這?」古費拉克回答,「是個詩人。詩人們常常愛穿收買兔子皮的小販的褲子和法蘭西世卿的騎馬服。」
「我倒要看看馬呂斯去什麼地方,」博須埃說,「看看那人去什麼地方,我們去跟他們,好嗎?」
「博須埃!」古費拉克興奮地說,「莫城的鷹!您真是個空前的搗蛋鬼。去跟一個跟人的人!」
他們返回往前走。
馬呂斯確是看見了容德雷特在穆夫達街上走過,便跟在後面偵察他。
容德雷特在前面走,沒想到已有隻眼睛盯住他了。
他離開了穆夫達街,馬呂斯看見他走進格拉西爾斯街上一棟最破爛的房子裡,待了一刻鐘左右又回到穆夫達街。他走進當年開設在皮埃爾.倫巴第街轉角處的一家鐵器店,幾分鐘過後,馬呂斯看見他從那鋪子裡出來,手裡拿著一把白木柄的鈍口鑿,往大衣下面藏。到了珀蒂.讓蒂伊街口,他向左拐彎,急匆匆走到小銀行家街。天色漸漸黑下來了,停過一會兒的雪又開始下起來。馬呂斯隱藏在素來荒涼的小銀行家街轉角的地方,沒有再跟容德雷特走。他幸虧沒有跟,因為容德雷特走近那道矮牆──剛才馬呂斯聽見長頭髮和大鬍子說話的地方,忽然回轉頭來,看看有沒有人跟蹤,肯定沒有人,他才跨過牆頭,不見了。
牆背後的那片荒地通向一個最初以出租馬車為業的人的後院,那人名聲素來很壞,已經破產,不過在他那停車篷裡還有幾輛破車。
馬呂斯想起,趁容德雷特不在家,趕快回去,比較穩妥。況且時間已經不早,每天下午,畢爾貢媽媽照例總在去城裡洗碗以前,在將近黃昏時把大門鎖上,馬呂斯已把他的鑰匙給了那偵察員,因此他必須趕快。
夜幕四合,天色幾乎完全黑了,在寥廓的天邊,只有一點是被太陽照著的,那便是月亮。
月亮的紅光從婦女救濟院的矮圓頂後面升起來。
馬呂斯邁開大步趕回了五○─五二號。他到家時,大門還開著。他踮起腳尖上了樓,再沿著過道的牆溜到自己的房門口。那過道兩旁,我們記得,是些破房間,當時全空著待人來租。畢爾貢媽媽經常是讓那些房門敞開著的。在走過那些空屋子門口時,馬呂斯彷彿看見在其中的一間裡有四個人頭待著不動,被殘餘的日光透過天窗照著,隱隱約約有點發白。馬呂斯怕引起注意,不便細看。他終於悄悄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裡,沒有讓別人看見。這也正是時候,不大一會兒,他便聽見畢爾貢媽媽走了,大門也關上了。
※※※
十六 改編的歌
馬呂斯坐在自己的床上。當時大致是五點半鐘。離動手的時間只有半個鐘頭了。他聽見自己動脈管跳動的聲音,正如人在黑暗中聽到錶的響聲。他想到這時有兩種力量正同時在暗中活躍。罪惡正從一方面前進,法律也正從另一方面到來。他不害怕,但想到即將發生的種種,也不能沒有戰慄之感。就像那些突然遭到一場驚人風險襲擊的人們,這一整天的經過,對他也像是一場惡夢,為了向自己證實完全沒有受到夢魘的控制,他隨時需要伸手到背心口袋裡去接受那兩支鋼手槍給他的冷的感覺。
雪已經不下了,月亮穿透濃霧,逐漸明朗,它的清光和積雪的白色反光交相輝映,給那屋子一種平明時分的景色。
容德雷特的窮窟裡卻有著光。馬呂斯望見陣陣紅光從牆上的窟窿裡像鮮血似的射出來。
從實際觀察,那樣的光是不大可能由一支蠟燭發出的。況且,在容德雷特家裡,沒有一個人活動,沒有一個人說話,聲息全無,那裡的寂靜是冰冷和深沉的,要是沒有這一點火光,馬呂斯會以為他是在墳墓的隔壁。
他輕輕地脫下靴子,把它們推到床底下。
幾分鐘過後,馬呂斯聽到下面的門在門斗裡轉動的聲音,一陣沉重急促的腳步上了樓梯,穿過過道,隔壁門上的鐵閂一聲響,門就開了,容德雷特回來了。
立即有好幾個人說話的聲音。原來全家的人都在那破窩裡,不過家長不在時誰也不吭氣,正如老狼不在時的小狼群。
「是我。」他說。
「你好,好爸爸!」兩個姑娘尖聲叫起來。
「怎麼說?」那母親問。
「一切順利,」容德雷特回答,「只是我的腳冷得像凍狗肉一樣。好。對的,你換了衣服。你得取得人家的信任,這是完全必要的。」
「我全準備好了,要走就走。」
「你沒有忘記我教你的話吧?你全能做到?」
「你放心。」
「可是……」容德雷特說。他沒有說完那句話。
馬呂斯聽見他把一件重東西放在桌上,也許是他買的那把鈍口鑿。
「啊,你們吃了東西沒有?」
「吃了,」那母親說,「我吃了三個大馬鈴薯,加了點鹽。我利用這爐火烘熟的。」
「好,」容德雷特說,「明天我領你們一道去吃一頓。有全鴨,還有配菜。你們可以吃得像查理十世那樣好。一切順利!」
繼又放低聲音加上一句:
「老鼠籠已經打開了。貓兒也全到了。」
他把聲音壓得更低,說道:
「把這放在火裡。」
馬呂斯聽到一陣火鉗或其他鐵器和煤塊相撞的聲音。容德雷特又說:
「你在門斗裡塗上了油吧?不能讓它出聲音。」
「塗過了。」那母親回答。
「什麼時候了?」
「快六點了。聖美達剛敲過半點。」
「見鬼!」容德雷特說,「小的應當去望風了。來,你們兩個,聽我說。」
接著是一陣喁喁私語的聲音。
容德雷特又提高嗓子說:
「畢爾貢媽走了嗎?」
「走了。」那母親說。
「你擔保隔壁屋子裡沒有人嗎?」
「他一整天沒回來,你也知道現在是他吃晚飯的時候。」
「你拿得穩?」
「拿得穩。」
「沒關係!」容德雷特又說,「到他屋子裡去看看他是不是在家,總沒有壞處。大姑娘,帶支蠟燭去瞧瞧。」
馬呂斯連忙兩手兩膝一齊著地,悄悄地爬到床底下去了。
他在床下還沒有捲伏好,便看見從門縫裡射來的光。
「爸,」一個人的聲音喊著說,「他出去了。」
他聽出是那大姑娘的聲音。
「你進去看了沒有?」她父親問。
「沒有,」姑娘回答,「他的鑰匙在門上,那他一定是出去了。」
她父親喊道:
「還是要進去看看。」
房門開了,馬呂斯看見容德雷特大姑娘走進來,手裡拿著一支蠟燭。她還是早上那模樣,不過在燭光中顯得更加可怕。
她直向床邊走來,馬呂斯一時慌到無可名狀,但是在床邊牆上,掛了一面鏡子,她要去的是這地方。她踮起腳尖,對著鏡子顧影自盼。隔壁屋子裡傳來一陣翻動廢鐵的聲音。
她用手掌抹平自己的頭髮,一面對著鏡子裝笑臉,一面用她那破裂陰慘的嗓子輕輕地哼著:
我們的恩愛整整延續了八天,
但是幸福的時刻短得可憐!
相親相愛八晝夜,快樂無邊!
愛的時間,應當永遠延綿!
應當永遠延綿!應當永遠延綿!
可是馬呂斯抖得厲害。他感到她不可能不聽到他呼吸的聲音。
她走到窗口,望著外面,用她所特有的半瘋癲的神態大聲說話。
「巴黎是真醜,當它穿上白襯衫的時候!」她說。
她又走到鏡子跟前,再作種種怪臉,時而正面,時而四分之三的側面,把自己欣賞個不停。
「怎麼了!」她父親喊,「你在那裡幹什麼?」
「我在看床底下,看家具底下,」她一面理自己的頭髮,一面回答,「一個人也沒有。」
「傻丫頭!」她父親吼了起來,「趕快回來!不要白費時間。」
「我就來!我就來!」她說,「在他們這破窯裡,老是急急忙忙,啥也幹不成。」
她又哼著:
你撇下了我去追求榮譽,
我這碎了的心,將隨時隨地與你同行。
她對著鏡子望了最後一眼,才走出去,隨手關上了門。
過一會兒,馬呂斯聽到兩個姑娘赤腳在過道裡走路的聲音,又聽到容德雷特對她們喊:
「要好好留心!一個在便門這邊,一個在小銀行家街的角上。眼睛一下也不要離開這房子的大門。要是看見一點點什麼,便趕快回來!四步當一步跑!你們帶一把進大門的鑰匙。」
大姑娘嘴裡嘟囔著:
「大雪天還得光著腳板去放哨!」
「明天你們就有閃緞靴子穿!」那父親說。
她們下了樓梯,幾秒鐘過後,下面的門砰的一聲關上了,這說明她們已到了外面。
現在,房子裡只剩下馬呂斯和容德雷特兩口子了,也許還有馬呂斯在昏暗中隱隱望見過的、待在一間空屋子門背後的那幾個神祕人物。
※※※
十七 馬呂斯的五個法郎
馬呂斯認為重上他那瞭望臺上的崗位的時刻已經到來。憑他那種年齡的輕捷勁兒,一眨眼,他便到了那牆上的小孔旁邊。
他注視著。
容德雷特住處的內部呈現著一種奇特的景象,馬呂斯還看出他剛才發現的那種怪光的來源,在一個起了銅綠的燭臺上點了一支蠟燭,但是真正照亮那屋子的並不是蠟燭,而是一個相當大的鐵皮爐子裡的一滿爐煤火,也就是容德雷特大娘在早上準備好的那個爐子,爐子放在壁爐裡,煤火的反射光把那屋子照得雪亮,火燒得正旺,爐皮已被燒紅,藍色的火焰在爐裡跳躍,使人容易看到容德雷特在皮埃爾.倫巴第街買來的那把鈍口鑿的形狀,它正深深地插在烈火中發紅。他還看見門旁角落裡有兩堆東西,一堆彷彿是鐵器,一堆彷彿是繩子,都像是事先安排好,放在那裡備用的。對一個不明內幕的人,這一切能使他的思想在一種極其凶險的和一種極為簡單的想法之間徘徊。這火光熊熊的窟穴與其說像地獄口,不如說像鍛冶房,可是那火光中的容德雷特不像是個鐵匠,而是個魔鬼。
爐火的溫度是那麼高,使桌子上那支蠟燭靠爐子的半邊熔了。燭芯在斜面上燃燒。壁爐上放著一個有掩光活門的舊銅燈籠,夠得上供給變成卡圖什的第歐根尼使用。
鐵皮爐放在壁爐膛裡幾根即將熄滅的焦柴旁邊,把它的煤氣送進壁爐的煙囪,沒有氣味散開來。
白潔的月光穿過窗子的玻璃,照著那紅光閃耀的窮窟,這對在戰鬥關口仍然詩情縈繞的馬呂斯來說,竟好像是上蒼的意圖來與人間的噩夢相會。
從那玻璃碎了的窗格裡吹進來的陣陣冷氣,也有助於驅散煤味並隱蔽那火爐。
我們從前曾談到過這所戈爾博老屋,讀者如果還能回憶起,便會知道容德雷特這獸穴,選來作行凶謀害的場所、犯罪的地點是最恰當不過的。這是巴黎一條最荒僻大路上的一所最孤單的房屋裡的那間最靠後的屋子。在這種地方,即使人間不曾有過綁架的暴行,也會有人創造出來的。
整所房子的進深和許多間沒人住的空屋子把這獸穴從大路隔離開來,它唯一的窗戶又正對著一片被圍在磚牆和木柵欄裡的大荒地。
容德雷特點燃了他的菸斗,坐在那張捅破了的椅子上吸菸。他的女人在和他低聲談話。
假使馬呂斯是古費拉克,就是說,是個能在生活中隨時發現笑料的人,見了容德雷特婆娘的模樣就一定會忍俊不禁。她頭上戴著一頂插滿了羽毛的黑帽子,頗像那些參加查理十世祝聖大典的武士們所戴的帽子,在她那條棉線編結的裙子上面扎了一塊花花綠綠的方格花紋的特大圍巾,腳上穿的是一雙男人鞋,也就是這天早上她女兒抱怨過的那雙。正是這身打扮曾獲得容德雷特的稱讚:「好!你換了衣服!你得取得人家的信任,這是完全必要的!」
至於容德雷特本人,他一直沒有脫掉白先生給他的那件過分寬大的全新外套,他這身衣服繼續保持著大衣與長褲間的對比,也就是古費拉克心目中的所謂詩人的理想。
忽然,容德雷特提高了嗓子:
「正是!我想起了。像這種天氣,他一定會乘馬車來。你把這燈籠點起來,帶著它下樓去。你去待在下面的門背後。你一聽到車子停下來,便立刻打開門,他上來時,你一路替他照著樓梯和過道,等他走進這屋子,你趕快再下樓去,付了車錢,打發馬車回去就是。」
「可是錢呢?」那婦人問。
容德雷特搜著自己的褲口袋,給了她一枚值五法郎的硬幣。
「這是哪裡來的?」她喊道。
容德雷特神氣十足地回答:
「這是鄰居今天早上給的那枚大頭。」
他又接著說:
「你知道?這兒得有兩把椅子才行。」
「幹什麼?」
「坐。」
馬呂斯感到自己腰裡一陣戰慄,當他聽到容德雷特大娘輕輕鬆鬆地回答:
「成!我去替你把隔壁人家的那兩把找來就是。」
話沒說完,她已開了房門,到了過道裡。
馬呂斯說什麼也來不及跳下抽斗櫃,再去躲在床底下。
「把蠟燭帶去。」容德雷特喊道。
「不用,」她說,「不方便,我有兩把椅子要搬。月亮照著呢。」
馬呂斯聽見容德雷特大娘的笨手在黑暗中摸索他的鑰匙。門開了。他驚呆了,只好待在原處不動。
容德雷特大娘進來了。
從天窗透進一道月光,光的兩旁是兩大片黑影,馬呂斯靠著的那堵牆完全在黑影中,因而隱沒了他。
容德雷特大娘昂著腦袋,沒有瞧見馬呂斯,拿起馬呂斯僅有的兩把椅子走了,房門在她背後砰的一聲又關上了。
她回到了那窮窟:
「兩把椅子在這兒。」
「燈籠在那兒,」她丈夫說,「趕快下去。」
她連忙服從。容德雷特獨自留下。
他把椅子放在桌子兩旁,又把爐火裡的鈍口鑿翻了個身,放了一道舊屏風在壁爐前面,遮住火爐,繼又走到那放著一堆繩子的屋角裡,彎下腰去,好像在檢查什麼。馬呂斯這才看出他先頭認為不成形的那一堆東西,原來是一條做得很好的軟梯,結有一級級的木棍和兩個掛鉤。
這條混在廢鐵堆中堆在房門後面的軟梯,和幾件真像是大頭鐵棒的粗笨工具,早上還沒有在容德雷特的屋子裡,顯然是下午馬呂斯外出時,搬來放在那裡的。
「這是些鐵匠師傅的工具。」馬呂斯想。
假使馬呂斯在這方面閱歷較多,他便會認出在他所謂的鐵匠工具中,有某些撬鎖撬門和某些能割能砍的工具,兩大類盜賊們稱之為「小兄弟」和「一掃光」的凶器。
壁爐、桌子和那兩把椅子都正對著馬呂斯。火爐被遮住了,屋子裡只有那支蠟燭的光在照著,桌上或壁爐上的一點點小破爛也都投出高大的黑影。一隻缺嘴水罐就遮沒半邊牆。屋子裡的平靜使人感到說不出的陰森可怕,感到有什麼凶險的事即將發生。
容德雷特已讓他的菸斗熄滅掉──思想集中的重要的跡象,並又轉回頭坐了下來。燭光把他臉上凶橫和陰險的曲角突現出來。他時而蹙起眉頭,時而急促地張開右手,彷彿是在對自己心中的密謀深算作最後的問答。在一次這樣的反覆暗自思量的過程中,他忽然拉開桌子的抽屜,把藏在裡面的一把尖長廚刀取出來,在自己的指甲上試著刀鋒。試過以後,又把那刀子放進抽屜,重行推上。
在馬呂斯這方面,他也從背心右邊的口袋裡取出手槍,把子彈推進了槍膛。
手槍在子彈進膛的時候,發出了一下輕微清脆的聲音。
容德雷特驚了一下,從椅子上欠身起來。
「誰呀?」他喊道。
馬呂斯屏住呼吸,容德雷特細聽了一陣,笑了起來,說道:
「我真傻!是這板牆發裂。」
馬呂斯仍把手槍捏在手裡。
※※※
十八 兩張椅子在對面擺著
令人悵惘的鐘聲忽然從遠處傳來,震撼著窗上的玻璃。聖美達正敲六點。
容德雷特用腦袋數著鐘聲,一響一點頭。第六響敲過以後,他用手指掐熄了燭芯。
接著他在屋子裡踱來踱去,細聽過道裡的動靜,聽聽走走,走走又聽聽。他嘴裡嘟囔著:「只要他真肯來!」隨後他又回到椅子邊。
他剛坐下,房門開了。
容德雷特大娘推開房門,自己留在過道裡,掩光燈上的一個窟窿眼兒從下面照著她那副滿臉堆笑的醜態。
「請進吧,先生。」她說。
「請進,我的恩人。」容德雷特連忙站起來跟著說。
白先生出現了。
他神態安詳,使他顯得異樣地莊嚴可敬。
他拿四個路易放在桌上。
「法邦杜先生,」他說,「這是給您付房租和應急的。以後我們再說。」
「天主保佑您,我的慷慨的恩人!」容德雷特說,隨即又連忙走近他女人身邊說道:
「把馬車打發掉!」
她悄悄地退了出去。她丈夫在白先生跟前極盡恭敬殷勤,扶著一把椅子請他坐下。過一會兒,她回來了,在他耳邊低聲說:
「成了。」
從早不斷落下的雪已積得那麼厚,沒人聽到馬車來,也沒人聽到馬車走。
這時白先生已經坐下。
容德雷特占了白先生對面的那把椅子。
現在,為了對以後的情節能有一個概念,希望讀者能從自己心中想像出一個嚴寒的夜晚,婦女救濟院那一帶荒涼地段全蓋滿了雪,在月光中,白得像一幅漫無邊際的殮屍布,稀疏的路燈把那些陰慘慘的大路和長列的黑榆樹映成了紅色,在周圍四分之一法里以內,也許一個行人也沒有,戈爾博老屋寂靜、黑暗,可怕到了極點,在這老屋裡,在這淒涼昏黑的環境中,唯有容德雷特的那間空闊屋子裡點著一支蠟燭,兩個男人在這窮窟裡坐在一張桌子的兩旁,白先生神色安詳,容德雷特笑容可掬而險惡駭人,他的女人,那頭母狼,待在一個屋角裡。隔牆背後,隱著馬呂斯,他立著不動,不動聲色,不漏掉一句話,不漏掉一個動作,眼睛窺察,手捏著槍。
馬呂斯只受到鄙視心情的激動,毫不畏怯。他緊捏著槍柄,滿懷信心。他心裡想道:「這壞蛋,我隨時都可以制伏他。」
他還覺得警察已埋伏在左近,等待著約好的信號,準備一齊動手。
此外,他還希望從容德雷特和白先生這次凶險的遭遇中透露出一點消息,使他能夠知道他所懷念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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