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第二卷 沉淪|1

  一 步行終日近黃昏

  一八一五年十月初,距日落前約一點鐘,有一個步行的人走進了那小小的迪涅城。稀稀落落的居民在他們家門口或窗前,帶著一種不安的心情瞧著這個行人。要碰見一個比他更襤褸的過路人是很不容易的了。他是一個中等身材的人,體格粗壯,正在盛年,可能有四十六或四十八歲。一頂皮沿便帽壓齊眉心,把他那被太陽曬黑、淌著大汗的臉遮去了一部分。從他那領上扣一個小銀錨的黃粗布襯衫裡露出一部分毛茸茸的胸脯,他的領帶扭得像根繩子,藍棉布褲也磨損不堪,一個膝頭成了白色,一個膝頭有了窟窿;一件破舊襤褸的老灰布衫,左右兩肘上都已用麻線縫上了一塊綠呢布;他背上有隻布袋,裝得滿滿的也扣得緊緊的;手裡拿根多節的粗棍,一雙沒有穿襪子的腳踩在兩隻釘鞋裡,光頭,長鬚。

  汗、熱、奔走和徒步旅行替那潦倒的人添上了一種說不出的狼狽神情。

  他的頭髮原是剃光了的,但現在又茸茸滿頭了,因為又開始長出了一點,還好像多時沒有修剪過似的。

  誰也不認識他,他自然只是一個過路人。他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呢?從南方來的或是從海濱來的。因為他進迪涅城所走的路,正是七個月前拿破崙皇帝從戛納去巴黎時所經過的路。這個人一定已走了一整天,他那神氣顯得異常疲乏。許多住在下城舊區裡的婦人看見他在加桑第大路的樹底下歇了一回腳,又在那廣場盡頭的水管裡喝了些水。他一定渴極了,因為追著他的那些孩子還看見他在兩百步外的那個小菜場的水管下停下來喝了水。

  走到了巴許維街轉角的地方,他向左轉,朝市政廳走去。他進去,一刻鐘過後又走了出來。有個警察坐在門旁的石凳上,那正是三月四日德魯埃將軍立上去向著驚駭萬狀的迪涅民眾宣讀茹安港【註:在戛納附近,拿破崙在此登陸時曾發出宣言。】宣言的那條石凳。那漢子脫下他的便帽,向那警察恭恭敬敬行了一個禮。

  警察沒有答禮,只仔細打量了他一會,眼光送了他一程,就走到市政廳裡去了。

  當時,迪涅有一家華美的旅舍叫「柯耳巴十字架」。旅舍主人是雅甘.拉巴爾。城裡的人都認為他是另外一個拉巴爾的親族,另外那個拉巴爾在格勒諾布爾開著三太子旅舍,並且做過嚮導【註:替拿破崙當嚮導。】。據當時傳說,正月間貝特朗將軍曾經喬裝為車夫,在那一帶地方往來過多次,把許多十字勳章分給一些士兵,把大量的拿破崙【註:金幣名,值二十法郎。】分給一些士紳。實在的情形是這樣的:皇帝進入格勒諾布爾城以後,不願住在省長公署裡,他謝了那位市長,他說:「我要到一個我認識的好漢家裡去住。」他去的地方便是那三太子旅舍。三太子旅舍的那個拉巴爾所得的榮耀一直照射到二十五法里以外的這個柯耳巴十字架旅舍的拉巴爾。城裡的人都說他是格勒諾布爾那位的堂兄弟。

  那人正向著這旅舍走去,它是這地方最好的旅舍了。他走進了廚房,廚房的門臨街,也和街道一般平。所有的灶都升了火,一爐大火在壁爐裡熊熊地燒著。那旅舍主人,同時也就是廚師,從灶心管到鍋盞,正忙著照顧,替許多車夫預備一頓豐盛的晚餐,他們可以聽見車夫們在隔壁屋子裡大聲談笑。凡是旅行過的人都知道再也沒有什麼人比那些車夫吃得更考究的了。穿在長叉上的一隻肥田鼠夾在一串白竹雞和一串雄山雉中間,在火前轉動。爐子上還烹著兩條樂愁湖的青魚和一尾阿綠茨湖的鱸魚。

  那主人聽見門開了,又來了一個新客人,兩隻眼睛仍望著爐子,也不抬頭,他說:

  「先生要什麼?」

  「吃和睡。」那人說。

  「再容易也沒有,」主人回答說。這時,他轉過頭,目光射在旅客身上,又接著說:「……要付錢的呀。」

  那人從他布衫的袋裡掏出一個大錢包,回答說:

  「我有錢。」

  「好,我就來伺候您。」主人說。

  那人把錢包塞回衣袋裡,取下行囊,放在門邊的地上,手裡仍拿著木棍,去坐在火旁邊的一張矮凳上。迪涅在山區,十月的夜晚是寒冷的。

  但是,旅舍主人去了又來,來了又去,總在打量這位旅客。

  「馬上有東西吃嗎?」那人問。

  「得稍微等一會兒。」旅舍主人說。

  這時,新來的客人正轉過背去烘火,那位像煞有介事的旅舍主人從衣袋裡抽出一支鉛筆,又從丟在窗臺旁小桌子上的那張舊報紙上扯下一角。他在那白報紙邊上寫了一兩行字,又把這張破紙折好,並不封,交給一個好像是他的廚役又同時是他的跑腿的小廝。旅舍主人還在那小夥計耳邊說了一句話,小夥計便朝著市政廳的方向跑去了。

  那旅客一點也沒有看見這些經過。

  他又問了一次:

  「馬上有東西吃嗎?」

  「還得等一會兒。」旅舍主人說。

  那孩子回來了。他帶回了那張紙。主人急忙把它打開,好像一個等候回音的人,他彷彿細心地讀了一遍,隨後又點頭,想了想。他終於朝著那心神似乎不大安定的旅客走上一步。

  「先生,」他說,「我不能接待您。」

  那個人從他的坐位上半挺著身子。

  「怎麼!您恐怕我不付錢嗎?您要不要我先會賬?我有錢呢,我告訴您。」

  「不是為那個。」

  「那麼是為什麼?」

  「您有錢……」

  「有。」那人說。

  「但是我,」主人說,「我沒有房間。」

  那人和顏悅色地說:「把我安頓在馬房裡就是了。」

  「我不能。」

  「為什麼?」

  「那些馬把所有的地方都占了。」

  「那麼,」那人又說,「閣樓上面的一個角落也可以。一捆草就夠了。我們吃了飯再看吧。」

  「我不能開飯給您吃。」

  那個外來人對這種有分寸而又堅硬的表示感到嚴重了,他站立起來。

  「哈!笑話!我快餓死了,我。太陽出來,我就開始走。走了十二法里【註:現在的四公里。】的路程。我並不是不付錢。我要吃。」

  「我一點東西也沒有。」旅舍主人說。

  那漢子放聲大笑,轉身朝著那爐灶。

  「沒有東西!那是什麼?」

  「那些東西全是客人定了的。」

  「誰定的?」

  「那些車夫先生定了的。」

  「他們多少人?」

  「十二個人。」

  「那裡有二十個人吃的東西。」

  「那都是預先定好並且付了錢的。」

  那個人又坐下去,用同樣的口吻說:

  「我已經到了這客棧裡,我餓了,我不走。」

  那主人彎下身子,湊到他耳邊,用一種使他吃驚的口吻說:

  「快走。」

  這時,那旅客彎下腰去了,用他棍子的鐵梢撥著火裡的紅炭,他驀地轉過身來,正要開口辯駁,可是那旅舍主人的眼睛盯著他,照先頭一樣低聲說:

  「我說,廢話已經說夠了。您要我說出您的姓名嗎?您叫冉阿讓。現在您要我說出您是什麼人嗎?您進來時,我一見心裡就有些疑惑,我已派人到市政廳去過了,這是那裡的回信。您認識字嗎?」

  他一面那樣說,一面把那張完全打開了的、從旅舍到市政廳、又從市政廳轉回旅舍的紙遞給那客人看。客人在紙上瞟了一眼。旅舍主人停了一會不響,接著又說:

  「無論對什麼人,我素來都是客客氣氣的,您還是走吧。」

  那人低下了頭,拾起他那隻放在地上的布袋走了。

  他沿著那條大街走去。好像一個受了侮辱、滿腔委屈的人,他緊靠著牆壁,信步往前走。他的頭一次也沒有回轉過。假使他回轉頭來,他就會看見那柯耳巴十字架的旅舍主人正立在他門口,旅舍裡的旅客和路上的行人都圍著他,在那裡指手畫腳,說長論短;並且從那一堆人的驚疑的目光裡,他還可以猜想到他的出現不久就會使迪涅滿城風雨。

  那些經過,他完全沒有瞧見。心情沮喪的人,總是不朝後面看的,他們只覺得惡運正追著他們。

  他那樣走了一些時候,不停地往前走,信步穿過了許多街道,都是他不認識的,忘了自身的疲乏,人在頹喪時是常有這種情況的。忽然,他感到餓得難熬。天也要黑了。他向四周望去,想發現一處可以過夜的地方。

  那家華麗的旅館既享以閉門羹,他便想找一家簡陋的酒店,一所窮苦的破屋。

  恰好在那條街的盡頭,燃起了一盞燈,在半明半暗的暮色中,顯出一根松枝,懸在一條曲鐵上。他向那地方走去。

  那確是一家酒店。就是沙佛街上的那家酒店。

  那行人停了一會,從玻璃窗口望那酒家底層廳房的內部,看見桌上的燈正點著,壁爐裡的火也正燃著。幾個人在裡面喝酒。老板也傍著火。一隻掛在吊鉤上的鐵鍋在火焰中燒得發響。

  這家酒店,同時也是一種客棧,它有兩扇門,一扇臨街,另一扇通一個糞土混積的小天井。

  那行人不敢由臨街的門進去。他先溜進天井,待了一會,再輕輕地提起門閂,把門推開。

  「來的是誰?」那老板問。

  「一個想吃晚飯和過夜的人。」

  「好的,這兒有飯吃,也有地方可以住。」

  跟著,他進去了。那些正在喝酒的人全都轉過頭來。他這面有燈光照著,那面有火光照著。當他解下那口袋時,大家都打量了他好一會兒。那老板向他說:

  「這兒有火,晚餐也正在鍋裡煮著。您來烤烤火吧,夥計。」

  他走去坐在爐邊,把那兩隻累傷了的腳伸到火前,一陣香味從鍋裡衝出。他的臉仍被那頂壓到眉心的便帽半遮著,當時所能辨別出來的只是一種若隱若現的舒適神情,同時又攙雜著另外一種由於長期苦痛而起的愁容。

  那是一副堅強有力而又憂鬱的側影。這相貌是稀有的,一眼看去像是謙卑,看到後來,卻又嚴肅。眼睛在眉毛下炯炯發光,正像荊棘叢中的一堆火。

  當時,在那些圍著桌子坐下的人中有個魚販子。他在走進沙佛街這家酒店以前,到過拉巴爾的旅舍,把他的馬寄放在馬房裡,當天早晨他又偶然碰見過這個面惡的外來人在阿塞灣和……(我已忘了那地名,我想是愛斯古布龍)之間走著。那外來人在遇見他時曾請求讓他坐在馬臀上,他當時已顯得非常困頓了,那魚販子卻一面支吾,一面加鞭走了。半點鐘以前,那魚販子也是圍著雅甘.拉巴爾那堆人中的一個,並且他親自把當天早晨那次不愉快的遭遇告訴了柯耳巴十字架旅舍裡的那些人。這時他從他座上向那酒店老板使了個眼色。酒店老板就走到他身邊。彼此低聲交談了幾句。那個趕路的客人卻正在想他的心事。

  酒店老板回到壁爐旁邊,突然把手放在那人的肩上,向他說:

  「你得離開此地。」

  那個生客轉過身來,低聲下氣地說:

  「唉!您知道?」

  「我知道。」

  「他們把我從那個旅舍裡攆了出來。」

  「又要把你從這兒趕出去。」

  「您要我到什麼地方去呢?」

  「到旁的地方去。」

  那人提起他的棍和布袋,走了。

  他走出店門,又遇到幾個孩子,扔著石子打他,那些孩子是從柯耳巴十字架跟來,專在門口候他出來的。他狼狽地回轉來,揚著棍子表示要打,孩子們也就像一群小鳥似的散了。

  他走過監獄,監獄的大門上垂著一根拉鐘的鐵鏈。他便拉動那口鐘。

  牆上的一個小洞開了。

  「看守先生,」他說,一面恭恭敬敬地脫下他的便帽,「您可願意開開牢門讓我住一宵?」

  有個人的聲音回答說:

  「監牢又不是客棧。你得先叫人逮捕你。這門才會替你開。」

  那小牆洞又閉上了。

  他走到一條有許多花園的小街。其中的幾處只用籬笆圍著,那樣可以使街道顯得更生動。在那些花園和籬笆之間,他看見一所小平房的窗子裡有燈光。他從那玻璃窗朝裡看,正好像他先頭望那酒店一樣。那是一大間用灰漿刷白了的屋子,裡面有一張床,床上鋪著印花棉布的床單,屋角裡有個搖籃,幾張木椅,牆上掛著一枝雙管槍。屋子中間有桌子,桌上正擺著食物。一盞銅燈照著那塊潔白寬大的檯布,一把燦爛如銀的盛滿了酒的錫壺和一隻熱氣騰騰的栗黃湯缽。桌子旁邊坐著一個四十歲左右喜笑顏開的男子,他用膝頭顛著一個小孩,逗他跳躍。一個年紀正輕的婦人在他旁邊餵另外一個嬰孩的奶。父親笑著,孩子笑著,母親也微微地笑著。

  這個異鄉人在那種溫柔寧靜的景物前出了一會神。他心裡想著什麼?只有他自己才能說出來。也許他正想著那樣一個快樂的家庭應當是肯待客的吧,他在眼前的那片福地上也許找得著一點惻隱之心吧。

  他在玻璃窗上極輕地敲了一下。

  沒有人聽見。

  他敲第二下。

  他聽見那婦人說:

  「當家的,好像有人敲門。」

  「沒有。」她丈夫回答。

  他敲第三下。

  那丈夫立起來,拿著燈,走去把門開了。

  他是一個身材高大,半農半工模樣的人。身上圍著一件寬大的皮圍裙,一直圍到他的左肩,圍裙裡有一個鐵錘、一條紅手巾、一隻火藥匣、各式各樣的東西,都由一根腰帶兜住,在他的肚子上鼓起來。他的頭朝後仰著,一件翻領襯衫大大敞開,露出了白皙光滑的牛脖子。他有濃厚的眉毛,臉頰上留著一大片黑鬍鬚,眼睛突出,下頦微凸,在那樣的面貌上,有一種說不出的怡然自得的神氣。

  「先生,」那過路人說,「請原諒。假使我出錢,您能給我一盆湯,讓我在園裡那棚子裡的角上睡一宵?請您說,您可以嗎,假使我出錢的話?」

  「您是誰?」那房子的主人問。

  那人回答說:

  「我是從壁馬松來的。我走了一整天,我走了十二法里。您同意嗎?假使我出錢?」

  「我並不拒絕留宿一個肯付錢的正派人,」那農人說,「但是您為什麼不去找客棧呢?」

  「客棧裡沒有地方了。」

  「笑話!沒有的事。今天又不是演雜技的日子,又不是趕集的日子。您到拉巴爾家去過沒有?」

  「去過了。」

  「怎樣呢?」

  那過路人感到為難,他回答說:

  「我不知道,他不肯接待我。」

  「您到沙佛街上那叫做什麼的家裡去過沒有?」

  那個外來人更感困難了,他吞吞吐吐地說:

  「他也不肯接待我。」

  那農民的臉上立刻起了戒懼的神情,他從頭到腳打量那陌生人,並且忽然用一種戰慄的聲音喊著說:

  「難道您就是那個人嗎?……」

  他又對那外來人看了一眼,向後退三步,把燈放在桌上,從牆上取下了他的槍。

  那婦人聽見那農民說「難道您就是那個人嗎?……」以後,也立了起來,抱著她的兩個孩子,趕忙躲在她丈夫背後,驚慌失措地瞧著那個陌生人,敞著胸口,睜大了眼睛,她低聲說:「佐馬洛德。」【註:法國境內阿爾卑斯山區的方言,即野貓──作者原注。】這些動作比我們想像的還快些。屋主把那「人」當作毒蛇觀察了一番之後,又回到門前,說道:

  「滾!」

  「求您做做好事,」那人又說,「給我一杯水吧!」

  「給你一槍!」農民說。

  隨後他把門使勁關上,那人還聽見他推動兩條大門閂的聲音。過一會兒,板窗也關上了,一陣上鐵門的聲音直達外面。

  天越來越黑了。阿爾卑斯山中已經起了冷風。那個無家可歸的人從蒼茫的暮色中看見街邊的一個花園裡有個茅棚,望去彷彿是草墩搭起來的。他下定決心,越過一道木柵欄,便到了那園裡。他朝著那茅棚走去,它的門只是一個狹而很低的洞,正像那些築路工人替自己在道旁蓋起的那種風雨棚。他當然也認為那確實是一個築路工人歇腳的地方,現在他感到又冷又餓,實在難熬。他雖然已不再希望得到食物,但至少那還是一個避寒的地方。那種棚子照例在晚上是沒有人住的。他全身躺下,爬了進去。裡面相當溫暖,地上還鋪了一層麥秸。他在那上面躺了一會,他實在太疲倦了,一點也不能動。隨後,因為他背上還壓著一個口袋,使他很不舒服,再說,這正是一個現成的枕頭,他便動手解開那捆口袋的皮帶。正在這時,他忽然聽見一陣粗暴的聲音。他抬起眼睛。黑暗中瞧見在那茅棚的洞口顯出一個大狗頭。

  原來那是一個狗窩。

  他自己本是膽大力壯,猛不可當的人,他拿起他的棍子,當作武器,拿著布袋當作藤牌,慢慢地從那狗窩裡爬了出來,只是他那身襤褸的衣服已變得更加破爛了。

  他又走出花園,逼得朝後退出去,運用棍術教師們所謂「蓋薔薇」的那種棍法去招架那條惡狗。

  他費盡力氣,越過木柵欄,回到了街心,孤零零,沒有棲身之所,沒有避風雨的地方,連那堆麥秸和那個不堪的狗窩也不容他涉足,他就讓自己落(不是坐)在一塊石頭上,有個過路人彷彿聽見他罵道:「我連狗也不如了!」

  不久,他又立起來,往前走。他出了城,希望能在田野中找到一棵樹或是一個乾草堆,可以靠一下。

  他那樣走了一段時間,老低著頭。直到他感到自己已和那些人家離得遠了,他才抬起眼睛,四面張望。他已到了田野中,在他前面,有一片矮丘,丘上覆著齊地割了的麥碴,那矮丘在收獲之後就像推光了的頭一樣。

  天邊已全黑了,那不僅是夜間的黑暗,彷彿還有極低的雲層,壓在那一片矮丘上面,繼又漸漸浮起,滿布天空。但是,由於月亮正待上來,穹蒼中也還留著一點暮色的餘暉,浮雲朵朵,在天空構成了一種乳白的圓頂,一線微光從那頂上反照下來。

  因此地面反比天空顯得稍亮一些,那是一種特別陰森的景色,那片矮丘的輪廓,荒涼枯瘦,被黑暗的天邊襯托得模糊難辨,色如死灰。所有這一切都是醜惡、卑陋、黯淡、無意義的。在那片田野中和矮丘上,空無所有,只見一棵不成形的樹,在和這個流浪人相距幾步的地方,捲曲著它的枝幹,搖曳不定。

  顯然,這個人在智慧方面和精神方面都談不上有那些細膩的習氣,因而對事物的神祕現象也就無動於衷;可是當時,在那樣的天空中,那樣的矮丘上,那樣的原野裡,那樣的樹杪頭,卻有一種驚心動魄的淒涼意味,因此他在凝神佇立一陣以後,也就猛然折回頭走了。有些人的本能常使他們感到自然界是含有惡意的。

  他順著原路回去。迪涅的城門都已關上了。迪涅城在宗教戰爭【註:指十六世紀中葉法國新舊兩派宗教進行的戰爭。】中受過圍攻,直到一八一五年,它周圍還有那種加建了方形碉樓的舊城牆,日後才被拆毀。他便經過那樣一個缺口回到城裡。

  當時應已是晚上八點鐘了,因為他不認識街道,他只得信步走去。他這樣走到了省長公署,過後又到了教士培養所。在經過天主堂廣場時,他狠狠地對著天主堂揚起了拳頭。

  在那廣場角上有個印刷局。從前拿破崙在厄爾巴島上親自口授,繼又帶回大陸的詔書及《羽林軍告軍人書》便是在這個印刷局裡第一次排印的。

  他已經困憊不堪,也不再希望什麼,便走到那印刷局門前的石凳上躺下來。

  恰巧有個老婦人從那天主堂裡出來,她看見這個人躺在黑暗裡,便說:

  「您在這兒幹什麼,朋友?」

  他氣沖沖地、粗暴地回答說:

  「您瞧見的,老太婆,我在睡覺。」

  那老太婆,確也當得起這個稱呼,她是R侯爵夫人。

  「睡在這石凳上嗎?」她又問。

  「我已經睡了十九年的木板褥子,」那人說,「今天要來睡睡石板褥子了。」

  「您當過兵嗎?」

  「是呀,老太婆。當過兵。」

  「您為什麼不到客棧裡去?」

  「因為我沒有錢。」

  「唉!」R夫人說,「我荷包裡也只有四個蘇。」

  「給我就是。」

  那人拿了那四個蘇。R夫人繼續說:

  「這一點錢,不夠您住客棧。不過您去試過沒有?您總不能就這樣過夜呀。您一定又餓又冷。也許會有人做好事,讓您住一宵。」

  「所有的門我都敲過了。」

  「怎樣呢?」

  「沒有一個地方不把我攆走。」

  「老太婆」推著那人的胳膊,把廣場對面主教院旁邊的一所矮房子指給他看。

  「所有的門,」她又說,「您都敲過了?」

  「敲過了。」

  「敲過那扇沒有呢?」

  「沒有。」

  「去敲那扇去。」

  ※※※

  二 對智慧提出的謹慎

  那天晚上,迪涅的主教先生從城裡散步回來,便關上房門,在自己屋子裡一徑待到相當晚的時候。當時他正對「義務」問題進行一種巨大的著述工作,可惜沒有完成。他起初要把從前那些神甫和博士們就這一嚴重問題發表過的言論細心清理出來。他的著作分兩部分;第一部分是大眾的義務,第二部分是各個階層中個人的義務。大眾的義務是重要義務。共分四種。根據聖馬太的指示,分作對天主的義務(《馬太福音》第六章),對自己的義務(《馬太福音》第五章第二十九、三十節),對他人的義務(《馬太福音》第七章第十二節),對眾生的義務(《馬太福音》第六章第二十、二十五節),關於其他各種義務,主教又在旁的地方搜集了一些關於其他各種義務的指示和規定,人主和臣民的義務,在《羅馬人書》裡;官吏、妻子、母親、青年男子的義務,是聖保羅明定了的;丈夫、父親、孩童、僕婢的義務,在《以弗所書》裡;信徒的義務,在《希伯來書》裡;閨女的義務,在《哥林多書》裡。他正苦心孤詣地著手把所有這些條規編成一個協調的整體,供世人閱讀。

  八點鐘他還在工作,當馬格洛大娘按平日習慣到他床邊壁櫃裡去取銀器時,他正在一張小方紙上勉強寫著字,因為他膝頭上正攤著一本礙手礙腳的厚書。過了一會,主教覺得餐具已經擺好,他的妹子也許在等待,他才闔上書本,起身走進餐室。

  那餐室是一間長方形的屋子,有個壁爐,門對著街(我們已經說過),窗子對著花園。

  馬格洛大娘剛剛把餐具擺好。

  她儘管忙於工作,卻仍和巴狄斯丁姑娘聊天。

  桌子靠近壁爐,桌上放了一盞燈。爐裡正燃著相當大的火。

  我們不難想見那兩個都已年逾六十的婦人:馬格洛大娘矮小、肥胖、活躍,巴狄斯丁姑娘溫和、瘦削、脆弱,比她哥哥稍高一點,穿件藏青色綢袍,那是一八○六年流行的顏色,是她那年在巴黎買的,一直保存到現在。如果我們用粗俗的字眼來說(有些思想往往寫上一頁還說不清楚,可是單用一個俗字便可表達出來),馬格洛大娘的神氣像個「村婆」,巴狄斯丁姑娘卻像「夫人」。馬格洛大娘戴頂白色邊飾帽子,頸上掛個小金十字,算是這家裡獨一無二的首飾了。她身穿玄青粗呢袍,袖子寬而短,領口裡露出一條雪白的圍脖,一根綠帶子攔腰束住一條紅綠方塊花紋的棉布圍裙,外加一塊同樣布料的胸巾,用別針扣住上面的兩隻角,腳上穿雙馬賽婦女穿的那種大鞋和黃襪。巴狄斯丁姑娘的袍子是照一八○六年的式樣裁剪的,上身短,腰圍緊,雙肩高聳,盤花扣絆。她用一頂幼童式的波狀假髮遮著自己的斑白頭髮。馬格洛大娘的神氣是伶俐、活潑、善良的,她的兩隻嘴角,一高一低,上唇厚,下唇薄,使她顯得急躁和不安分。只要主教不說話,她總用一種恭敬而又不拘形跡的態度和他談個不休;主教一開口,她又和那位姑娘一樣,服服貼貼唯命是從了,這是大家都見過的。巴狄斯丁姑娘連話也不說。她謹守在聽命與承歡的範圍以內。即使是少年時期她也並不漂亮,她的藍眼睛鼓齊面部,鼻子長而曲;但是她的整個面龐和整個人都含有一種說不出的賢淑氣度,那是我們在開始時談過的,她生性仁厚,而信仰、慈悲、願望,這三種使心靈溫暖的美德又漸漸把那種仁厚升為聖德了。她天生就是一頭馴羊,宗教卻已使她成為天使。可憐的聖女!不可回首的甘美的回憶!

  巴狄斯丁姑娘曾把當天晚上發生在主教院裡的那些事對人傳述過無數次,以致幾個現在還活著的人都還記得極其詳盡。

  主教先生走進來時,馬格洛大娘正在興高采烈地說著話。她正和「姑娘」談著一個她所熟悉而主教也聽慣了的問題,那就是關於大門的門閂問題。

  好像是馬格洛大娘在買晚餐食料時,在好幾處聽見了許多話。大家說來了一個奇形怪狀的宵小,一個形跡可疑的惡棍,他大約已到了城裡的某個地方,今晚打算深夜回家的人也許會遭殃,而且警務又辦得很壞,省長和市長又互不相容,彼此都想惹出一些事故,好嫁禍於人。所以聰明人只有自己負起警察的責任,好好地保護自己,並且應當小心,把各人的房子好好地關起,閂起,堵塞起來,尤其要好好地把各人的房門關上。

  馬格洛大娘把最後那句話說得格外大聲,但是主教從他那間冷冰冰的屋子裡走進來坐在壁爐面前烤著火,又想著旁的事了。他沒有讓馬格洛大娘剛才說的話產生影響。她只得再說一遍,於是巴狄斯丁姑娘為了想救馬格洛大娘的面子而又不觸犯哥哥,便冒著險,輕輕說道:

  「哥,您聽見馬格洛大娘說的話沒有?」

  「我多少聽見了一點。」主教回答說。

  隨後,他把椅子轉過一半,兩手放在膝上,爐火也正從下面照著他那副笑容可掬的誠懇面孔,他抬起頭對著那年老的女僕說:

  「好好的。有什麼事?有什麼事?難道我們有什麼大不了的危險?」

  於是馬格洛大娘又把整個故事從頭說起,無意中也不免稍稍說得過火一些。據說有一個遊民,一個赤腳大漢,一個惡叫化子這時已到了城裡。他到過雅甘.拉巴爾家裡去求宿,拉巴爾不肯收留他,有人看見他沿著加桑第大路走來,在街上迷霧裡蕩來蕩去。他是一個有袋子、有繩子、面孔凶惡的人。

  「真的嗎?」主教說。

  他既肯向她探問,馬格洛大娘自然更起勁了,在她看來,這好像表明主教已有意戒備了,她洋洋得意地接著說:「是呀,主教。是這樣的。今天晚上城裡一定要出亂子。大家都這樣說。加以警務又辦得那樣壞(這是值得再提到的)。住在山區裡,到了夜裡,街上連路燈也沒有!出了門就是一個黑洞。我說過,主教,那邊的姑娘也這樣說……」

  「我,」妹子岔著說,「我沒有意見。我哥做的事總是好的。」

  馬格洛大娘仍繼續說下去,好像沒有人反對過她似的:

  「我們說這房子一點也不安全,如果主教准許,我就去找普蘭.繆斯博瓦銅匠,要他來把從前那些鐵門閂重新裝上去,那些東西都在,不過是一分鐘的事,我還要說,主教,就是為了今天這一夜也應當有鐵門閂,因為,我說,一扇只有活閂的門,隨便什麼人都可以從外面開進來,再沒有比這更可怕的事了,加以主教平素總是讓人隨意進出,況且,就是在夜半,呵,我的天主!也不用先得許可……」

  這時,有人在門上敲了一下,並且敲得相當凶。

  「請進來。」主教說。

  ※※※

  三 絕對服從的英勇氣概

  門開了。

  門一下子便大大地開了,好像有人使了大勁和決心推它似的。

  有個人進來了。

  這人我們已經認識,便是我們剛才見過,往來求宿的那個過路人。

  他走進來,向前踏上一步,停住,讓門在他背後敞著。他的肩上有個布袋,手裡有根木棍,眼睛裡有種粗魯、放肆、困憊和凶狠的神情。壁爐裡的火正照著他,他那樣子真是凶惡可怕,簡直是惡魔的化身。

  馬格洛大娘連叫喊的力氣都沒有了。她大吃一驚,變得目瞪口呆。

  巴狄斯丁姑娘回頭瞧見那人朝門裡走,嚇得站不直身子,過了一會才慢慢地轉過頭去,對著壁爐,望著她哥哥,她的面色又轉成深沉恬靜的了。

  主教用鎮靜的目光瞧著那人。

  他正要開口問那新來的人需要什麼,那人雙手靠在他的棍上,把老人和兩個婦人來回地看著,不等主教開口,便大聲說:

  「請聽我說。我叫冉阿讓。我是個苦役犯。在監牢裡過了十九年。出獄四天了,現在我要去蓬塔利埃,那是我的目的地。我從土倫走來,已經走了四天了,我今天一天就走了十二法里。天黑時才到這地方,我到過一家客店,只因為我在市政廳請驗了黃護照,就被人趕了出來。那又是非請驗不可的。我又走到另外一家客店。他們對我說:『滾!』這家不要我。那家也不要我。我又到了監獄,看門的人也不肯開門。我也到過狗窩。那狗咬了我,也把我攆了出來,好像牠也是人似的,好像牠也知道我是誰似的。我就跑到田裡,打算露天過一宵。可是天上沒有星。我想天要下雨了,又沒有好天主阻擋下雨,我再回到城裡,想找個門洞。那邊,在那空地裡,有一塊石板,我正躺下去,一個婆婆把您這房子指給我瞧,對我說:『您去敲敲那扇門。』我已經敲過了。這是什麼地方?是客店嗎?我有錢。我有積蓄。一百零九個法郎十五個蘇,我在監牢裡用十九年的時間做工賺來的。可以付賬。那有什麼關係?我有錢。我睏極了,走了十二法里,我餓得很。您肯讓我歇下嗎?」

  「馬格洛大娘,」主教說,「加一副刀叉。」

  那人走了三步,靠近臺上的那盞燈。「不是,」他說,彷彿他沒有聽懂似的,「不是這個意思。您聽見了沒有?我是一個苦役犯,一個罰作苦役的罪犯。我是剛從牢裡出來的。」他從衣袋裡抽出一張大黃紙,展開說:「這就是我的護照。黃的,您瞧。這東西害我處處受人攆。您要唸嗎?我能唸,我,我在牢裡唸過書。那裡有個學校,願意讀書的人都可以進去。您聽吧,這就是寫在紙上的話:『冉阿讓,苦役犯,刑滿釋放,原籍……』您不一定要知道我是什麼地方人,『處獄中凡十九年。計穿牆行竊,五年。四次企圖越獄,十四年。為人異常險狠。』就這樣!大家都把我攆出來,您肯收留我嗎?您這是客店嗎?您肯給我吃,給我睡嗎?您有一間馬房沒有?」

  「馬格洛大娘,」主教說,「您在壁廂裡的床上鋪上一條白床單。」

  我們已解釋過那兩個婦人的服從性是怎樣的。

  馬格洛大娘即刻出去執行命令。

  主教轉過身來,朝著那人。

  「先生,請坐,烤烤火。等一會兒,我們就吃晚飯,您吃著的時候,您的床也就會預備好的。」

  到這時,那人才完全懂了。他的那副一向陰沉嚴肅的面孔顯出驚訝、疑惑和歡樂,變得很奇特,他好像一個瘋子,低聲慢氣地說:

  「真的嗎?怎麼?您留我嗎?您不攆我走!一個苦役犯!您叫我做『先生』!和我說話,您不用『你』字。『滾!狗東西!』人家總那樣叫我。我還以為您一定會攆我走呢。並且我一上來就說明我是誰。呵!那個好婆婆,她把這地方告訴了我。我有晚飯吃了!有床睡了!一張有褥子、墊單的床!和旁人一樣!十九年我沒有睡在床上了,您當真不要我走!您是有天良的人!並且我有錢。我自然要付賬的。對不起,客店老板先生,您貴姓?隨便您要多少,我都照付。您是個好人。您是客店老板,不是嗎?」

  「我是一個住在此地的神甫。」主教說。

  「一個神甫!」那人說,「呵,好一個神甫!那麼您不要我的錢嗎?本堂神甫,是嗎?那個大教堂裡的本堂神甫。對呀!真是,我多麼蠢,我剛才還沒有注意看您的小帽子!」

  他一面說,一面把布袋和棍子放在屋角裡,隨後又把護照插進衣袋,然後坐下去,巴狄斯丁姑娘和藹地瞧著他。他繼續說:

  「您是有人道的,本堂神甫先生。您沒有瞧不起人的心。一個好神甫真是好。那麼您不要我付賬嗎?」「不用付賬,」主教說,「留著您的錢吧。您有多少?您沒有說過一百零九個法郎嗎?」

  「還得加上十五個蘇。」那人說。

  「一百零九個法郎十五個蘇。您花了多少時間賺來的?」

  「十九年。」

  「十九年!」

  主教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那人接著說:

  「我的錢,全都在。這四天裡我只用了二十五個蘇,那二十五個蘇是我在格拉斯地方幫著卸車上的貨物賺來的。您既是神甫,我就得和您說,從前在我們牢裡有個布道神甫。一天,我又看見一個主教。大家都稱他做『主教大人』。那是馬賽馬若爾教堂的主教。他是一些神甫頭上的神甫。請您原諒,您知道,我不會說話;對我來說,實在說不好!您知道,像我們這種人!他在監獄裡一個祭臺上做過彌撒,頭上有個尖的金玩意兒。在中午的陽光裡,那玩意兒照得多麼亮。我們一行行排著,三面圍著。在我們的前面,有許多大炮,引火繩子也點著了。我們看不大清楚。他對我們講話,但是他站得太靠裡了,我們聽不見。那就是我見過的一個主教。」

  他談著,主教走去關上那扇敞著的門。

  馬格洛大娘又進來,拿著一套餐具,擺在桌子上。「馬格洛大娘,」主教說,「您把這套餐具擺在靠近火的地方。」他又轉過去朝著他的客人:

  「阿爾卑斯山裡的夜風是夠受的。先生,您大約很冷吧?」

  每次他用他那種柔和嚴肅、誠意待客的聲音說出「先生」那兩個字時,那人總是喜形於色,「先生」對於罪犯,正像一杯水對於美杜莎【註:美杜莎,船名,一八一六年七月二日在距非洲西岸四十海浬地方遇險。一百四十九個旅客改乘木排,在海上飄了十二天,旅客多因饑渴死去。得救者十五人。】的遭難者。蒙羞的人都渴望別人的尊重。


  「這盞燈,」主教說,「太不亮了。」

  馬格洛大娘會意,走到主教的臥室裡,從壁爐上拿了那兩個銀燭臺,點好放在桌上。

  「神甫先生,」那人說,「您真好。您並不瞧不起我。您讓我住在您的家裡,您為我點起蠟燭。我並沒有瞞您我是從什麼地方來的,也沒有瞞您我是一個倒楣蛋。」

  主教坐在他身旁,輕輕按著他的手。

  「您不用向我說您是誰。這並不是我的房子,這是耶穌基督的房子。這扇門並不問走進來的人有沒有名字,但是要問他是否有痛苦。您有痛苦,您又餓又渴,您安心待下吧。並且不應當謝我,不應當說我把您留在我的家裡。除非是需要住處的人,誰也不是在自己家裡。您是過路的人,我告訴您,與其說我是在我的家裡,倒不如說您是在您的家裡。這兒所有的東西都是您的。我為什麼要知道您的名字呢?並且在您把您的名字告訴我以前,您已經有了一個名字,是我早知道了的。」

  那個人睜圓了眼,有些莫名其妙。

  「真的嗎?您早已知道我的名字嗎?」

  「對,」主教回答說,「您的名字叫『我的兄弟』。」

  「真怪,神甫先生,」那人叫著說,「我進來時肚子是真餓,但是您這麼好,我已經不知道餓了,我已經不餓了。」

  主教望著他,向他說:

  「您很吃過一些苦吧?」

  「穿紅衣,腳上拖鐵球,睡覺只有一塊木板,受熱,受冷,做苦工,編到苦囚隊裡,挨棍子!沒有一點事也得拖上夾鏈條。說錯一個字就關黑屋子。病在床上也得拖著鏈子,狗,狗還快樂些呢!十九年!我已經四十六歲了。現在還得帶張黃護照,就這樣。」

  「是呀,」主教說,「您是從苦地方出來的。您聽吧。一個流著淚懺悔的罪人在天上所得的快樂,比一百個穿白衣的善人還更能獲得上天的喜愛呢。您從那個苦地方出來,如果還有憤怒憎恨別人的心,那您真是值得可憐的;如果您懷著善心、仁愛、和平的思想,那您就比我們中的任何人都還高貴些。」

  馬格洛大娘把晚餐開出來了。一盆用白開水、植物油、麵包和鹽做的湯,還有一點鹹肉、一塊羊肉、無花果、新鮮乳酪和一大塊黑麥麵包。她在主教先生的日常食物之外,主動加了一瓶陳年母福酒。

  主教的臉上忽然起了好客的人所特有的那種愉快神情。

  「請坐。」他連忙說。如同平日留客晚餐一樣,他請那人坐在他的右邊,巴狄斯丁姑娘,完全寧靜自如,坐在他的左邊。

  主教依照他的習慣,先做禱告,再親手分湯。那人貪婪地吃起來。

  主教忽然說:「桌上好像少了一件東西。」

  馬格洛大娘的確沒有擺上那三副絕不可少的餐具。照這一家人的習慣,主教留客晚餐時,總得在檯布上陳設上那六份銀器,這其實是一種可有可無的陳設。那種溫雅的假奢華是這一家人的一種饒有情趣的稚氣,把清貧的景象提高到富華的氣派。

  馬格洛大娘領會到他的意思,一聲不響,走了出去,不大一會,主教要的那三副食具,在三位進餐人的面前整整齊齊地擺出來了,在檯布上面閃閃發光。

  ※※※

  四 蓬塔利埃乳酪廠的詳情

  現在,為了把那餐桌上經過的事大致地說一說,最好是把巴狄斯丁姑娘寫給波瓦舍佛隆夫人的信中的一段抄下來,那苦役犯和主教的談話,在那上面都有了坦率而細緻的敘述。

  「……那人對誰也不注意。他餓鬼似的貪婪地吃著。吃完湯以後,他說:

  「『慈悲上帝的神甫先生,這一切東西對我來說還確確實實是太好了,但是我得說,不肯和我一道吃飯的那些車夫比您還吃得好些呢。』

  「說句私話,我覺得這話有些刺耳。我哥哥答道:

  「『他們要比我疲勞些。』

  「『不,』那人接著說,『他們的錢多些。您窮。我看得出來。您也許連本堂神甫也還不是吧。您只是一個普通神甫吧?豈有此理,如果慈悲上帝是公平的話,您理應當個神甫。』

  「『公平兩字遠遠不能全部表達慈悲上帝的好處。』我哥哥說。

  「過了一會,他又說:

  「『冉阿讓先生,您是要到蓬塔利埃去嗎?』

  「『那是指定的路程。』

  「我想他一定是那樣說的。隨後他接著說:

  「『明天一早我就得動身。這段路是很難走的。晚上冷,白天卻很熱。』

  「『您去的地方倒是個好地方,』我哥哥說,『在革命時期我家破了產,起初我躲在法蘭什、康地,靠自己的兩條胳膊做工度日。我的毅力好。在那裡我找到許多工作,只要我們肯選擇。有造紙廠、製革廠、蒸餾廠、榨油廠、大規模的鐘錶製造廠、煉鋼廠、煉銅廠,鐵工廠就至少有二十個,其中四個在洛茲、夏蒂榮、奧當庫爾和白爾,這些廠都是很大的。』

  「我想我沒有搞錯吧,我哥哥說的幾個名字一定就是那幾個了,隨後他自己又把話打斷,對我說:

  「『親愛的妹子,我們有些親戚住在那裡嗎?』

  「我回答說:

  「『我們從前有過的,在那些親戚裡有德.呂司內先生,革命以前,他是蓬塔利埃的衛戍司令。』

  「『對的,』我哥哥接著說,『但到了九三年大家都沒有親戚了,都只靠自己的兩隻手。我做過工。在蓬塔利埃,您,冉阿讓先生,將要去的那地方,有一種歷史悠久而極有趣的實業,我的妹妹,這就是他們叫做果品廠的那些乳酪廠。』

  「於是我哥哥一面勸那人吃,一面把篷塔利埃果品廠的內容非常詳細地說給他聽。廠分兩種,『大倉』是富人的,裡面有四十或五十頭母牛,每個夏季可以產七千到八千個酪餅;還有合作果品廠是窮人的,半山裡的鄉下人把他們的牛合起來大夥公養,產品也由大夥分享。他們雇用一個製酪工人,管他叫格魯闌;格魯闌把各會友的牛乳收下來,每天三次,同時把分量記在雙合板上。四月末,乳酪廠的工作開始;六月中,那些製酪工人就把他們的牛牽到山裡去了。

  「那人一面吃,一面精神也振作起來了。我哥哥拿那種好的母福酒給他喝,他自己卻不喝,因為他說那種酒貴。我哥哥帶著您所知道的那種怡然自得的愉快神情,把那些瑣事講給他聽,談時還不時露出殷勤的態度。他再三重複說那些格魯闌的情況良好,好像他既迫切希望那人能懂得那是個安身的好地方,而又感到不便直截了當開導他似的。有件事給了我強烈的印象。那人的來歷我已向您說過了,可是,我的哥哥,在晚餐期間直到就寢前,除了在他剛進門時說了幾句關於耶穌的話以外,再也沒有說過一個字可以使那人回憶起他自己是誰,也沒有一個字可以使那人看出我的哥哥是誰。在那種場合,似乎很可以告誡他幾句,並且可以把主教壓在罪犯的頭上,暫時給他留下一個印象。如果是別人碰上了這樣一個可憐人,他也許會認為,在給以物質食糧的同時,還應當給以精神食糧,不妨在譴責當中附帶教訓開導一番,或是說些憐惜的話勉勵他以後好好做人。我哥哥卻連他的籍貫和歷史都沒有問。因為在他的歷史裡,有他的過失,我哥哥彷彿要避免一切可以使他回憶起那些事的話。他談到蓬塔利埃的山民,只說他們接近青天,工作舒適。他還說他們快樂,因為他們沒有罪過,正說到這兒,他突然停了下來,唯恐他無心說出的那兩個字含有可以觸犯那人的意思。我仔細想過以後,自信領會了我哥哥的心思。他心裡想,那個叫作冉阿讓的人,腦子裡苦惱太多了,最好是裝出完全沒有事的樣子,使他感到輕鬆自在,使他認為他是和旁人一樣的一個人。那樣,即使只是片刻,也是好的。那豈不是對慈善的最深切的了解嗎?我慈祥的夫人,他那樣撇開告誡、教訓、暗示,豈不是體貼入微,確實高明無比嗎?人有痛處,最好的愛護,難道不是絕不去碰它嗎?我想這或者就是我哥哥心裡的想法了。無論怎樣,我可以說,即使他有過那些心思,卻對我也不曾流露過,自始至終,他完全是平時那個人,他那晚和冉阿讓進餐,正和他陪著瑞德翁.勒普萊服先生或是總司鐸管轄區的司鐸進晚餐一樣。

  「晚餐快完,大家吃著無花果時,有個人來敲門。那是瑞波媽媽,手裡抱著她的小孩。我哥哥吻了吻那孩子的額頭,向我借去身上的十五個蘇,給了瑞波媽媽。那人到了這時,已經不大留心,注意力已不怎麼集中了。他不再說話,顯得非常疲倦。可憐的老瑞波走了以後,我哥哥唸了謝食文,隨後又轉過身去,向那人說:『您大概很需要上床休息了。』馬格洛大娘趕忙收拾桌子。我知道我們應當走開,讓那旅客去休息,兩個人便一同上了樓。過了一會,我又派馬格洛大娘把我房裡的那張黑森林麂子皮送到那人的床上。夜間冰冷,那東西可以禦寒。可惜那張皮已經舊了,毛已落光。它是我哥哥從前住在德國多瑙河發源地附近的多德林根城時買的,我在餐桌上用的那把象牙柄的小刀也是在那地方同時買的。

  「馬格洛大娘幾乎即刻就上樓來了,我們在晾洗衣服的屋子裡禱告了上帝,隨後,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間,沒有再談什麼。」

  ※※※

  五 恬靜

  卞福汝主教和他的妹子道過晚安以後,從桌上拿起一個銀燭臺,並把另外那一個交給他的客人,說:

  「先生,我來引您到您的房間裡去。」

  那人跟著他走。

  我們在上面已經談到過那所房子的結構形式,到那間有壁廂的祈禱室裡去,或是從裡面出來,都得經過主教的臥室。

  他們穿過那屋子時,馬格洛大娘正把那些銀杯盞塞進他床頭的壁櫥,那是她每晚就寢以前要做的最後一件事。

  主教把他的客人安頓在壁廂裡。那裡安著一張潔白的床。

  那人把燭臺放在一張小桌上。

  「好了,」主教說,「好好唾一晚吧。明天早晨,您在動身以前,再喝一杯我們家裡的熱牛奶。」

  「謝謝教士先生。」那人說。

  那句極平靜的話剛說出口,他忽然加上一個奇怪的動作,假使那兩個聖女看見了,她們一定會嚇得發呆的。直到現在,我們還難於肯定他當時是受了什麼力量的主使。他是要給個警告還是想進行恐嚇呢?還是他受了一種連他自己也無法了解的本能的衝動呢?他驀地轉過身來對著那老人,叉起胳膊,用一種凶橫的目光望著他的房主,並且粗聲地喊道:

  「呀哈!真的嗎?您讓我睡在離您這樣近的地方嗎?」

  他又接上一陣猙獰的笑聲,說道:

  「您全想清楚了嗎?誰向您說我不曾殺過人呢?」

  主教抬起頭,望著天花板,回答說:

  「那是上帝的事。」

  隨後,他嚴肅地動著嘴唇,好像一個做禱告或自言自語的人,伸出他右手的兩個指頭,為那人祝福,那人並沒有低頭,他不掉頭也不朝後看,就回到自己的屋子裡去了。

  壁廂裡有人住時,他總把一方大嗶嘰帷布拉開,遮住神座。主教走過帷布跟前,跪下去做了一回短短的祈禱。過了一會,他到了他的園裡,散步,潛思,默想,心靈和思想全寄託在上帝在晚間為所有尚未合眼的人顯示的偉大神祕的事物上面。

  至於那人,確是太睏了,連那潔白的床單也沒有享用,他用鼻孔(這是囚犯們的作法)吹滅了蠟燭,和衣倒在床上,立即睡熟了。

  主教從園中回到他住宅時,鐘正敲著十二點。

  幾分鐘過後,那所小房子裡的一切全都睡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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