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第一卷 正直之人|2

  十 主教走訪不為人知的哲人

  我們在前面幾頁提過一封信,在那信上所載日期過後不久的一個時期裡,他又做了一件事,這一件事,在全城的人的心目中,是比上次他在那強人出沒的山中旅行,更加來得冒失。

  在迪涅附近的一個鄉村裡住著一個與世隔絕的人。那人曾經當過……讓我們立即說出他那不中聽的名稱:國民公會【註】代表。他姓G.。

  【註】國民公會成立於一七九二年九月二十一日,是由人民大眾選舉產生的。會議宣布法蘭西共和國的成立,判處國王路易十六和王后瑪麗.安托瓦內特死刑。

  在迪涅那種小天地裡,大家一談到國民公會的那位G.代表,便有談虎色變之感。一個國民公會代表,那還了得!那種東西是大家在以「你」和「公民」【註:革命期間,人民語言中稱「你」不稱「您」。稱「某某公民」而不稱「某某先生」。】相稱的年代裡存在過的。那個人就差不多是魔怪。他雖然沒有投票判處國王死刑,但是已相去不遠。那是個類似弒君的人。他是橫暴駭人的。正統的王爺們回國【註:一八一四年,拿破崙帝國被顛覆,王室復辟,路易十六之弟路易十八回國稱王。】後,怎麼會沒有人把他告到特別法庭裡去呢?不砍掉他的腦袋,也未嘗不可,我們應當寬大,對的;但是好好地來他一個終身放逐,總是應當的吧?真是怪事!諸如此類的話。他並且和那些人一樣,是個無神論者──這些全是鵝群詆毀雄鷹的妄談。

  G.究竟是不是雄鷹呢?如果我們從他那孤獨生活中所特有的蠻性上著眼,他的確是。由於他沒有投票贊成處決國王,所以屢次的放逐令上都沒有他的名字,他也就能留在法國。

  他的住處離城有三刻鐘的路程,遠離一切村落,遠離一切道路,不知是在哪個荒山野谷、人跡不到的角落裡。據說他在那裡有一塊地、一個土洞,一個窩巢。沒有鄰居,甚至沒有過路的人。那條通到他那裡去的小路,自從他住在那山谷裡以後,也就消失在荒草中了。大家提起他那住處,就好像談到劊子手的家。

  可是主教不能忘懷,他不時朝著這位老代表的住處,有一叢樹木標誌著的山谷,遠遠望去,他還說:「那兒有個孤獨的靈魂。」

  在他思想深處,他又說:「我遲早得去看他一遭。」

  但是,老實說,那個念頭在起初雖然顯得自然,經過一番思考之後,他卻又好像覺得它奇怪,覺得這是做不到的,幾乎是不能容忍的。因為實際上他也具有一般人的看法,那位國民公會代表使他莫名其妙地產生一種近似仇恨的惡感,也就是「格格不入」這四個字最能表達的那種惡感。

  可是羔羊的癬疥應當使牧人卻步嗎?不應當。況且那又是怎樣的一頭羔羊!

  那位慈祥的主教為之猶豫不決。有時,他朝那方向走去,隨即又轉回來。

  一天,有個在那窯洞裡伺候那位G.代表的少年牧人來到城裡找醫生,說那老賊已經病到垂危,他得了癱瘓症,過不了夜。這話在城裡傳開了,許多人說:「謝天謝地。」

  主教立即拿起他的拐杖,披上他的外衣(因為,正如我們說過的,他的道袍太舊了,也因為將有晚風),一徑走了。

  當他走到那無人願提、無人願去的地方,太陽正往西沉,幾乎到了地平線。他的心怦怦跳動,他知道距那獸穴已經不遠。他跨過一條溝,越過一道籬,打開柵門,走進一個荒蕪的菜圃,相當大膽地趕上幾步,到了那荒地的盡頭,一大叢荊棘的後面,他發現了那窩巢。

  那是一所極其低陋狹窄而整潔的木屋,前面有一排葡萄架。

  門前,一個白髮老人坐在一張有小輪子的舊圍椅裡,對著太陽微笑。

  在那坐著的老人身旁,立著個少年,就是那牧童。他正遞一罐牛奶給那老人。

  主教正張望,那老人提高嗓子說:

  「謝謝,我不再需要什麼了。」

  同時,他把笑臉從太陽移向那孩子。

  主教繼續往前走。那坐著的老人,聽見他的腳步聲轉過頭來,如聞空谷足音,臉上露出極端驚訝的表情。

  「自從我住到這裡以來,」他說,「這還是第一次有人上我的門。先生,您是誰?」

  主教回答:

  「我叫卞福汝.米里哀。」

  「卞福汝.米里哀!我聽人說過這名字。老鄉們稱為卞福汝主教的,難道就是您嗎?」

  「就是我。」

  那老人面露微笑,接著說:

  「那麼,您是我的主教了?」

  「有點兒像。」

  「請進,先生。」

  那位國民公會代表把手伸給主教,但是主教沒有和他握手,只說道:

  「我很高興上了人家的當。看您的樣子,您一點也沒有病。」

  「先生,」那老人回答,「我很好。」

  他停了一會,又說:

  「再過不了三個鐘頭,我就要死了。」

  隨後他又說:

  「我稍稍懂一點醫道,我知道臨終的情形是怎樣的。昨天我還只是腳冷;今天,冷到膝頭了;現在我覺得冷齊了腰,等到冷到心頭,我就停擺了。夕陽無限好,不是嗎?我叫人把我推到外面來,為的是在臨終前,最後一次看看這一切景物。您可以和我談話,一點也不會累著我的。我由衷地感到欣慰,您會趕來看我這個快死的人。這種時刻,能有一兩個人相伴,確是難得。非分之想人人都有,我此刻就希望能拖到黎明。但是我知道,我只有不到三個鐘頭的時間了。到那時,天已經黑了。其實,有什麼關係!死是一件簡單的事。並不一定要在早晨。就這樣吧。我將與星星相伴、與月亮相隨而去。」

  老人轉向那牧童說:

  「你,你去睡吧。你昨晚已經守了一夜。你累了。」

  那孩子回到木屋裡去了。

  老人用眼睛送著他,彷彿對自己說:

  「他入睡,我長眠。同是夢中人,正好相依相伴。」

  主教似乎會受到感動,其實不然。他不認為這樣死去的人可以悟到上帝。讓我們徹底談清楚,因為寬大的胸懷中所含的細微的矛盾也一樣是應當指出來的。平時,遇到這種事,如果有人稱他為「主教大人」,他認為不值一笑,可是現在沒有人稱他為「我的主教」,卻又覺得有些唐突,並且幾乎想反過來稱這位老人為「公民」了。他在反感中突然起了一種想對人親切的心情,那種心情在醫生和神甫中是常見的,在他說來卻是絕無僅有的。無論如何,這個人,這個國民公會代表,這位人民喉舌,總當過一時的人中怪傑,主教覺得自己的心情忽然嚴峻起來,這在他一生中也許還是第一次。

  那位國民公會代表卻用一種謙虛誠摯的態度覷著他,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出其中含有那種行將物化的人的卑怯神情。

  在主教方面,他平素雖然約束自己,不起窺測旁人隱情的心思,因為在他看來,蓄意窺測旁人隱情,即是對人不尊重、對他人權利的侵犯,可是對這位國民公會代表,卻不能不細心研究;這種不是由同情心出發的動機,如果去對待另一個人,他也許會受到自己良心的責備。但是一個國民公會代表──他的思想多多少少不同於別人──甚至連寬厚的法律也是不予保護的,更何況是他。

  G.,這位八十歲的魁梧老叟,態度鎮定,軀幹幾乎挺直,聲音宏亮,足以使生理學家驚歎折服。革命時期有過許多那樣的人,都和那時代相稱。從這個老人身上,我們可以想見那種經歷過千錘百煉的人。離死已經那樣近了,他還完全保有健康的狀態。他那明炯的目光、堅定的語氣、兩肩強健的動作,都足以使死神望而生畏。伊斯蘭教中的接引天使阿茲拉伊爾【註:司死亡的天使。】也會望而卻步,以為走錯了門呢。G.的樣子好像即將死去,那只是因為他自己願意那樣的緣故罷了。他在臨終時卻仍能自主,只是兩條腿僵了,他只是在那一部分被幽魂扼制住了。兩隻腳死了,也冷了,頭腦卻還活著,還保持著生命的全部活力,並且似乎還處在精神煥發的時期。G.在這一嚴重的時刻,正和東方神話中的那個國王相似,上半身是鮮活的肉體,下半身是冰冷的石頭。

  他旁邊有塊石頭。主教便在那上面坐下。他們突然開始對話。

  「我祝賀您,」他用譴責的語氣說,「您總算沒有投票贊成判處國王死刑。」

  國民公會代表好像沒有注意到「總算」那兩個字所含的尖刻意味。他開始回答,臉上的笑容全消失了:

  「您祝賀得太過分了,先生。我曾投票表決過暴君的末日。」

  那種剛強的語氣是針對著嚴肅的口吻而發的。

  「您這話怎講?」

  「我的意思是說,人類有一個暴君,那就是蒙昧。我表決了這個暴君的末日。王權就是從那暴君產生的,王權是一種偽造的權力,只有知識才是真正的權力。人類只應受知識的統治。」

  「那麼,良心呢?」主教接著說。

  「那是同一回事。良心,是存在於我們心中與生俱有的那麼一點知識。」

  那種論調對卞福汝主教是非常新奇的,他聽了,不免有些詫異。

  國民公會代表繼續說:

  「關於路易十六的事,我沒有贊同。我不認為我有處死一個人的權利;但是我覺得我有消滅那種惡勢力的義務。我表決了那暴君的末日,這就是說,替婦女消除了賣身制度,替男子消除了奴役制度,替幼童消除了不幸生活。我在投票贊成共和制度時也就認可了那一切。我支持博愛、和諧和光明!我出力打破了邪說和謬見。邪說和謬見的崩潰造成了光明。我們這些人推翻了舊世界,舊世界就好像一個苦難的瓶,一旦翻倒在人類的頭上,就成了一把歡樂的壺。」

  「奇異的歡樂。」主教說。

  「您不妨說是多災多難的歡樂,一八一四年革命成果被顛覆以後,時至今日,也只剩下曇花一現的歡樂了。可惜!那次的事業是不全面的,我承認;我們在實際事物中摧毀了舊的制度,在思想領域中卻沒能把它完全鏟除掉。消滅惡習是不夠的,還必須轉移風氣。否則就像風車已經不存在了,而風卻依然吹著。」

  「您做了摧毀工作。摧毀可能是有好處的。可是對夾有怒氣的摧毀行為,我就不敢恭維。」

  「正義是有憤怒的,主教先生,並且正義的憤怒是一種進步的因素。沒關係,無論世人怎樣說,法蘭西革命是自從基督出世以來人類向前走得最得力的一步。不全面,當然是的,但是多麼卓絕。它揭穿了社會上的一切黑幕。它滌蕩了人們的習氣,它起了安定、鎮靜、開化的作用,它曾使文化的洪流廣被世界。它是仁慈的。法蘭西革命是人類無上的光榮。」

  主教不禁囁嚅:

  「真的嗎?九三【註:一七九三年的簡稱,那是革命進入高潮、處死國王路易十六的一年。】!」

  國民公會代表直從他的椅子上站立起來,容貌嚴峻,幾乎是悲壯的,盡他瞑目以前的周身力氣,大聲喊著說:

  「呀!對!九三!這個字眼我等了許久了。滿天烏雲密布了一千五百年。過了十五個世紀之後,烏雲散了,而您卻要譴責那帶來曙光的人。」

  那位主教,嘴裡雖未必肯承認,卻感到心裡有什麼東西被他擊中了。不過他仍然不動聲色。他回答:

  「法官說話為法律,神甫說話為慈悲,慈悲也不過是一種比較高級的法律而已。公眾的譴責總不致於弄錯對象吧。」

  他又聚精會神覷著那國民公會代表,加上一句:

  「路易十七【註:法國大革命時被關,十歲時死於獄中。】呢?」

  國民公會代表伸出手來,把住主教的胳膊:

  「路易十七!哈。您在替誰流淚?替那無辜的孩子嗎?那麼,好吧。我願和您同聲一哭。替那年幼的王子嗎?我卻還得考慮考慮。在我看來,路易十五的孫子是個無辜的孩子,他唯一的罪名是做了路易十五的孫子,以致殉難於大廟;卡圖什【註:人民武裝起義領袖,一七二一年被捕,被處死刑。】的兄弟也是一個無辜的孩子,他唯一的罪名是做了卡圖什的兄弟,以致被人捆住胸脯,吊在格雷沃廣場,直到氣絕,那孩子難道就死得不慘?」

  「先生,」主教說,「我不喜歡把這兩個名字聯在一起。」

  「卡圖什嗎?路易十五嗎?您究竟替這兩個中的哪一個叫屈呢?」

  一時相對無言。主教幾乎後悔多此一行,但是他覺得自己隱隱地、異樣地被他動搖了。

  國民公會代表又說:

  「咳!主教先生,您不愛真理的辛辣味兒。從前基督卻不像您這樣。他拿條拐杖,清除了聖殿。他那條電光四射的鞭子簡直是真理的一個無所顧忌的代言人。當他喊道『讓小孩子到我這裡來!』時,他對於那些孩子,並沒有厚此薄彼的意思。他對巴拉巴【註:和耶穌同時判罪的罪犯。】的長子和希律【註:紀元前猶太國王。】的儲君能同眼看待而無動於衷。先生,天真本身就是王冕。天真不必有所作為也一樣是高尚的。它無論是穿著破衣爛衫或貴為公子王孫,總是同樣尊貴的。」

  「那是真話。」主教輕輕地說。

  「我堅持我的看法,」國民公會代表G.繼續說,「您對我提到過路易十七。讓我們在這上面取得一致的看法。我們是不是為一切在上層和在下層的無辜受害者、殉難者、孩子們同聲一哭呢?我會和您一道哭的。不過,我已對您說過,我們必須追溯到九三年以前。我們的眼淚應當從九三年以前流起。我一定和您同哭王室的孩子,如果您也和我同哭平民的幼童。」

  「我為他們全體哭。」主教說。

  「同等分量嗎?」G.大聲說,「這天平如果傾斜,也還應當偏向平民一面吧。平民受苦的年代比較長些。」

  又是一陣沉寂。突破沉寂的仍是那國民公會代表。他抬起身子,倚在一隻肘上,用他的拇指和曲著的食指捏著一點腮,正如我們在盤問和審訊時無意中作出的那種樣子,他向主教提出質問,目光中充滿了臨終時的全部力氣。那幾乎是一陣爆炸。

  「是呀,先生,平民受苦的日子夠長了。不但如此,您走來找我,問這問那,和我談到路易十七,目的何在?我並不認識您呀。自從我住在這地方,孤零零的我在這圍牆裡過活,兩隻腳從不出門,除了那個幫我的小廝以外誰也沒見過。的確,我的耳朵也偶爾刮到過您的名字,我還應當說,您的名氣並不太壞,但是那並不說明什麼問題,聰明人自有層出不窮的辦法來欺哄一個忠厚老實的平民。說也奇怪,我剛才沒有聽到您車子的聲音,也許您把它留在岔路口那面的樹叢後面了吧。我並不認識您,您聽見了吧。您剛才說您是主教,但是這話一點也不能對我說明您的人格究竟怎樣。我只得重複我的問題。您是誰?您是一個主教,那就是說一個教門裡的王爺,那些裝了金,穿著鎧甲,吃利息,坐享大宗教款的人中的一個──迪涅的主教,一萬五千法郎的正式年俸,一萬法郎的特別費,合計二萬五千法郎……,有廚子,有隨從,有佳肴美酒,星期五吃火雞,僕役在前,僕役在後,高視闊步,坐華貴的轎式馬車,住的是高樓大廈,捧著跣足徒步的耶穌基督做幌子,高車駟馬,招搖過市,主教便是這一類人中的一個。您是一位高級主教,年俸、宮室、駿馬、侍從、筵席、人生的享樂,應有盡有,您和那些人一樣,也有這些東西,您也和他們一樣,享樂受用,很好,不過事情已夠明顯了,但也可能還不夠明顯;您來到此地,也許發了宏願,想用聖教來開導我,但是您並沒有教我認清您自身的真正品質。我究竟是在和什麼人談話?您是誰?」

  主教低下頭,回答:「我是一條蛆。」

  「好一條坐轎車的蛆!」國民公會代表咬著牙說。

  這一下,輪到國民公會代表意氣洋洋,主教低聲下氣了。

  主教和顏悅色,接著說:

  「先生,就算是吧。但是請您替我解釋解釋:我那輛停在樹叢後面不遠的轎車,我的筵席和我在星期五吃的火雞,我的二萬五千法郎的年俸,我的宮室和我的侍從,那些東西究竟怎樣才能證明慈悲不是一種美德,寬厚不是一種為人應盡之道,九三年不是傷天害理的呢?」

  國民公會代表把一隻手舉上額頭,好像要撥開一陣雲霧。

  「在回答您的話以前,」他說,「我要請您原諒。我剛才失禮了,先生。您是在我家裡,您是我的客人。我應當以禮相待。您討論到我的思想,我只應當批判您的論點就可以了。您的富貴和您的享樂,在辯論當中,我固然可以用來作為反擊您的利器,但究竟有傷忠厚,不如不用。我一定不再提那些事了。」

  「我對您很感謝。」主教說。

  G.接著說:

  「讓我們回到您剛才向我要求解釋的方面去吧。我們剛才談到什麼地方了?您剛才說的是……您說九三年傷天害理嗎?」

  「傷天害理,是的,」主教說,「您對馬拉【註:法國政論家,雅各賓派領袖之一。】朝著斷頭臺鼓掌有怎樣一種看法?」

  「您對博須埃【註:法國天主教的護衛者,是最有聲望的主教之一。】在殘害新教徒時高唱聖詩,又是怎樣想的呢?」

  那種回答是犀利的,直指目標,銳如利劍。主教為之一驚,他絕想不出一句回駁的話,但是那樣提到博須埃,使他感到大不痛快。再高明的人也有他們尊奉的偶像,有時還會由於不受別人的同等尊重而痛恨在心。

  國民公會代表開始喘氣了,他本來已經力氣不濟,加以臨終時呼吸阻塞,說話的聲音便成了若斷若續的了,可是他的眼睛表現出他的神志還是完全清醒的。

  他繼續說:

  「讓我們再胡亂談幾句,我很樂意。那次的革命,總的說來,是獲得了人類的廣泛讚揚的,只可惜九三年成了一種口實。您認為那是傷天害理的一年,但就整個專制政體來說呢,先生?卡里埃【註:國民公會代表,一七九四年上斷頭臺。】是個匪徒;但是您又怎樣稱呼蒙特維爾【註:十七世紀末法國新教徒的迫害者。】呢?富基埃.泰維爾【註:法國十八世紀末革命法庭的起訴人,恐怖時期尤為有名,後被處死。】是個無賴;但是您對拉莫瓦尼翁.巴維爾【註:法國總督,一六八五年無情鎮壓新教徒。】有什麼見解呢?馬亞爾【註:執行一七九二年九月的大屠殺。】罪大惡極,但請問索爾.達瓦納【註:達瓦納的貴族,一五七二年巴托羅繆屠殺案的唆使者之一。】呢,杜善伯伯【註:原是笑劇中一個普通人的形象,後來成了平民的通稱。】橫蠻凶狠,但對勒泰利埃神甫【註:耶穌會教士,路易十四的懺悔神甫,曾唆使路易十四毀壞王家港。】,您又加上怎樣的評語呢?茹爾丹屠夫【註:馬蒂厄.儒弗,一七九一年法國阿維尼翁大屠殺的組織者,後獲得屠夫茹爾丹的稱號。】是個魔怪,但是還比不上盧夫瓦【註:路易十四的軍事大臣,曾劫掠巴拉丁那。】侯爺。先生呀,先生,我為大公主和王后瑪麗.安托瓦內特叫屈,但是我也為那個信仰新教的窮婦人叫屈,那窮婦人在一六八五年大路易當國的時候,先生呀,正在給她孩子餵奶,卻被人家捆在一個木樁上,上身一絲不掛,孩子被放在一旁;她乳中充滿乳汁,心中充滿愴痛;那孩子,飢餓不堪,臉色慘白,瞧著母親的乳,有氣無力地哭個不停;劊子手卻對那做母親和乳娘的婦人說:『改邪歸正!』要她在她孩子的死亡和她信心的死亡中任擇一種。教一個做母親的人受那種眼睜睜的生離死別的苦痛,您覺得有什麼可說的嗎?先生,請記住這一點,法國革命自有它的理論根據。它的憤怒在未來的歲月中會被人諒解的。它的成果便是一個改進了的世界。從它的極猛烈的鞭撻中產生出一種對人類的愛撫。我得少說話,我不再開口了,我的理由太充足。況且我快斷氣了。」

  隨後這位國民公會代表的眼睛不再望著主教,他只用這樣的幾句話來結束他的思想:

  「是呀,進步的暴力便叫做革命。暴力過去以後,人們就認識到這一點:人類受到了呵斥,但是前進了。」

  國民公會代表未嘗不知道他剛才已把主教心中的壁壘接二連三地奪過來了,可是還留下一處,那一處是卞福汝主教防衛力量的最後泉源,卞福汝主教說了這樣一句話,幾乎把舌戰開始時的激烈態度又全流露出來了:

  「進步應當信仰上帝。善不能由背棄宗教的人來體現,無神論者是人類的惡劣的帶路人。」

  那個年邁的人民代表沒有回答。他發了一陣抖,望著天,眼睛裡慢慢泌出一眶眼淚,眶滿以後,那眼淚便沿著他青灰的面頰流了下來,他低微地對自己說,幾乎語不成聲,目光迷失在穹蒼裡:

  「呵你!呵理想的境界!唯有你──理想才是永存的!」

  主教受到一種無可言喻的感動。

  一陣沉寂過後,那老人舉起一個指頭,指著天說:

  「無極是存在的。它就在那裡。如果無極之中沒有我,我就是它的止境;它也不成其為無極了;換句話說,它就是不存在的了。因此它必然有一個我。無極中的這個我,便是上帝。」

  那垂死的人說了最後幾句話,聲音爽朗,還帶著靈魂離開肉體時那種至樂的顫動,好像他望見了一個什麼人似的。語聲歇了過後,他的眼睛也合上了。一時的興奮已使他精力涸竭。他剩下的幾個鐘頭,顯然已在頃刻之中耗盡了。他剛才說的那幾句話已使他接近了那位生死的主宰。最緊要的時刻到了。

  主教懂得,時間緊迫,他原是以神甫身分來到此地的,他從極端的冷淡一步步地進入了極端的衝動,他望著那雙閉了的眼睛,他抓住那隻枯皺冰冷的手,彎下腰去向那臨終的人說:

  「這個時刻是上帝的時刻了。如果我們只這樣白白地聚首一場,您不覺得遺憾嗎?」

  國民公會代表重又張開眼睛。眉宇間呈現出一種嚴肅而陰鬱的神情。

  「主教先生,」他說,說得很慢,那不單是由於力氣不濟,還多半由於他心靈的高傲,「我在深沉的思考、專心地致學和細密的觀察當中度過了這一生。我六十歲的時候祖國號召我去管理國家事務。我服從了。當時有許多積弊,我進行了抵制;有暴政,我消除了暴政;有人權和法則,我都公布了,也進行了宣傳。國土被侵犯,我保衛了國土:法蘭西受到威脅,我獻出我的熱血。我從前並不闊氣,現在也沒有錢。我曾是政府領導人之一,當時在國庫的地窖裡堆滿了現金,牆頭受不住金銀的壓力,隨時都可能坍塌,以致非用支柱撐住不可,我卻在枯樹街吃二十二個蘇一頓的飯。我幫助了受壓迫的人,醫治了人們的痛苦。我撕毀了祭壇上的布毯,那是真的,不過是為了裹祖國的創傷。我始終維護人類走向光明的步伐,有時也反抗過那種無情的進步。有機會,我也保護過我自己的對手,就是說,你們這些人。在佛蘭德的比特罕地方,正在墨洛溫王朝【註:法國第一個王朝,從五世紀中葉到八世紀中葉。】夏宮的舊址上,有一座烏爾班派的寺院,就是波里爾的聖克雷修道院,那是我在一七九三年救出來的。我盡過我力所能及的職責,我行過我所能行的善事。此後我卻被人驅逐,搜捕,通緝,迫害,誣衊,譏誚,侮辱,詛罵,剝奪了公民權。多年以來,我白髮蒼蒼,只覺得有許多人自以為有權輕視我,那些愚昧可憐的群眾認為我面目可憎。我並不恨人,卻樂於避開別人的恨。現在,我八十六歲了,快死了。您還來問我什麼呢?」

  「我來為您祝福。」主教說。

  他跪了下來。

  等到主教抬起頭來,那個國民公會代表已經神色森嚴,氣絕了。

  主教回到家中,深深沉浸在一種無可言喻的思緒裡。他整整祈禱了一夜。第二天,幾個膽大好奇的人,想方設法,要引他談論那個G.代表,他卻只指指天。從此,他對小孩和有痛苦的人倍加仁慈親切。

  任何言詞,只要影射到「G.老賊」,他就必然會陷入一種異樣不安的狀態中。誰也不能說,那樣一顆心在他自己的心前的昭示,那偉大的良心在他的意識上所起的反應,對他日趨完善的精神會毫無影響。

  那次的「鄉村訪問」當然要替本地的那些小集團提供饒舌的機會:

  「那種死人的病榻前也能成為主教涉足的地方嗎?明明沒有什麼感化可以指望。那些革命黨人全是背棄聖教的。那,又何必到那裡去呢?那裡有什麼可看的呢?真是好奇,魔鬼接收靈魂,他也要去看看。」

  一天,有個闊寡婦,也就是那些自作聰明的冒失鬼中的一個,問了他這樣一句俏皮話:「我的主教,有人要打聽,大人您在什麼時候能得到一頂紅帽子【註:即參加革命的意思。】。」

  「呵!呵!多麼高貴的顏色,」主教回答,「幸而鄙視紅帽子的人也還崇拜紅法冠呢。」

  ※※※

  十一 心中的委屈

  如果我們就憑以上所述作出結論,認為卞福汝主教是個「有哲學頭腦的主教」或是個「愛國的神甫」,我們就很可能發生錯誤。他和那國民公會G.代表的邂逅──幾乎可以說是他們的結合,只不過給他留下了一種使他變得更加溫良的驚歎的回憶。如是而已。

  卞福汝主教雖然是個政治中人,我們或許也還應當在這裡極簡略地談談他對當代的國家大事所抱的態度,假定卞福汝主教也曾想過要採取一種態度的話。

  我們不妨把幾年前的一些事回顧一下。

  米里哀先生升任主教不久,皇上便封了他為帝國的男爵,同時也封了好幾個旁的主教。我們知道,教皇是在一八○九年七月五日至六日的夜晚被拘禁的,為了這件事,米里哀先生被拿破崙召到巴黎去參加法蘭西和義大利的主教會議。那次會議是在聖母院舉行的,一八一一年六月十五日,在紅衣主教斐許主持下,召開了第一次會議。九十五個主教參加了會議,米里哀先生是其中之一。但是他只參加過一次大會和三、四次特別會。他是一個山區的主教,平時過著僻陋貧困的生活,和自然環境接近慣了,他覺得他替那些達官貴人帶來了一種改變會場氣氛的見解。他匆匆忙忙地回到迪涅去了。有人問他為什麼回去得那樣匆促,他回答:

  「他們見了我不順眼。外面的空氣老跟著我鑽到他們那裡去。我在他們的眼裡好像是一扇帶不上的門。」

  另外一次,他還說:

  「有什麼辦法?那些先生們全是王子王孫。而我呢,只是一個乾癟癟的鄉下主教。」

  他確是惹人嫌,不時說些奇怪的話。有一晚,他在一個最有地位的同道家裡,說出了這樣的話,也許是脫口而出的:

  「這許多漂亮的掛鐘!這許多漂亮的地毯!這許多漂亮的服裝!這些東西好不麻煩!我真不願意聽這些累贅的東西時常在我的耳邊喊『許多人在挨餓呢!許多人在挨凍呢!窮人多著呢!窮人多著呢!』。」

  我們順便談談,對華貴物品的仇恨也許是不聰明的,因為這種仇恨隱藏著對藝術的敵意。不過,就教會中人來說,除了表示身分和舉行儀式而外,使用華貴物品是錯誤的。那些東西彷彿可以揭露那種並非真心真意解囊濟困的作風。教士養尊處優,就是離經叛道。教士應當接近窮人。一個人既然日日夜夜和一切災難、苦痛、貧困打交道,難道在他自己身上竟能不像在勞動中沾上一些塵土那樣,一點也不帶那種聖潔的清貧味嗎?我們能想像一個人站在烈火旁而不感到熱嗎?我們能想像一個工人經常在熔爐旁工作,而能沒有一根頭髮被燒掉,沒有一個手指被燻黑,臉上沒有一滴汗珠,也沒有一點灰屑嗎?教士,尤其是主教,他的仁慈的最起碼的保證,便是清苦。

  這一定就是迪涅主教先生的見解了。

  我們還不應當認為他在某些棘手問題上肯迎合那種所謂的「時代的思潮」。他很少參加當時的神學爭辯,對政教的糾紛問題,他也不表示意見;但是,如果有人向他緊緊追問,他就彷彿是偏向羅馬派方面而並不屬於法國派【註:一六八二年起,法國天主教不完全接受羅馬教皇的命令,直到一八七○年,法國天主教始完全依附於羅馬教皇。】。我們既然是在描寫一個人,並且不願有所隱諱,我們就必須補充說明他對那位氣焰漸衰的拿破崙,可以說是冷若冰霜的。一八一三年以後,他曾經參與,或鼓掌贊同過各種反抗活動。拿破崙從厄爾巴島【註:拿破崙在一八一四年四月六日被迫遜位後,即被送往厄爾巴島。】回來時,他拒絕到路旁去歡迎他,在「百日帝政」【註:拿破崙於一八一五年三月一日在茹安登陸,六月二十二日第二次遜位,那一時期叫「百日帝政」。】期間,也不曾替皇上佈置公祭。除了他的妹子巴狄斯丁姑娘以外,他還有兩個親兄弟,一個當過將軍,一個當過省長。他和他們通信,相當頻繁。有個時期,他對第一個兄弟頗為冷淡,因為那個兄弟原來鎮守普羅旺斯【註:法國南部一省。】。戛納登陸時那位將軍統率一千二百人去截擊皇上,卻又有意放他走過。另外那個兄弟,當過省長,為人忠厚自持,隱居在巴黎卡塞特街,他給這個兄弟的信就比較富於手足之情。

  足見卞福汝主教也偶爾有過他的政見、他的苦悶、他的隱情。當年的愛憎的暗影也曾穿過他那顆溫和寬厚、追求永恆事物的心。當然,像他那樣的人最好是沒有政治見解。請不要把我們的意思歪曲了,我們所說的「政治見解」並不是指那種對進步所抱的熱望,也不是指我們今天構成各方面真誠團結的內在力量的那種卓越的愛國主義、民主主義和人道主義思想,彼此不可相混。我們不必深究那些只間接涉及本書內容的問題,我們只簡單地說,假使卞福汝不是保王黨,假使他的目光從來一刻也不曾離開過他那種寧靜的景仰,並且能超然於人世的風雲變幻之外,能在景仰中看清真理、公正、慈善等三道純潔光輝的放射,那就更美滿了。

  我們儘管承認上帝之所以創造卞福汝主教,絕不是為了一種政治作用,也仍然可以了解和欽佩他為人權和自由所提出的抗議,也就是他對那位不可一世的拿破崙所抱的高傲的對立態度和公正而危險的抗拒行為。但是藐視一個失勢的人究竟不如藐視一個得勢的人那樣足快人意。我們只愛具有危險的戰鬥,在任何情況下,只有最初參加戰鬥的戰士才有最後殲滅敵人的權利。誰沒有在全盛時期提出過頑強的抗議,等到垮臺時,誰就不該有發言權。只有控訴過勝利的人才有權裁判失敗。至於我們,在上天不佑、降以大禍時,我們只能聽其自然。一八一二年開始解除我們的武裝。一八一三年,那個素來默不作聲的立法機構,在國難臨頭時居然勇氣百倍,大放厥詞,這樣只能令人齒冷,何足鼓掌稱快?一八一四年,元帥們出賣祖國,上院從一個汙池進入另一汙池,始則尊為神人,繼乃橫加侮瀆,從來崇拜偶像,忽又中途變節,反唾其面,這些事理應引起我們的反感;一八一五年,最後的災難步步進逼了,法蘭西因大禍臨頭而危險了,滑鐵盧好像也展開在拿破崙跟前隱約可辨了;那時,軍士和人民對那個祚運已盡的人的壯烈歡呼絕沒有什麼令人感到詫異的,並且,先不論那個專制魔王是個怎樣的人,當此千鈞一髮之際,這偉大的民族和這偉大的人傑間的緊密團結總是莊嚴動人的,像迪涅主教那樣一個人的心,似乎不應當熟視無睹。

  除此以外,無論對什麼事,他從來總是正直、誠實、公平、聰明、謙虛、持重的,好行善事,關心別人,這也是一種品德。他是一個神甫,一個賢達之士,也是一個大丈夫。他的政治見解,我們剛才已經批評過了,我們也幾乎還可以嚴厲地指責他,可是應當指出,他儘管抱有那種見解,和我們這些現在在此地談話的人比較起來,也許還更加厚道,更加平易近人一些。市政府的那個門房,當初是皇上安插在那裡的。他原是舊羽林軍裡的一名下級軍官,奧斯特里茨【註:在捷克境內,一八○五年,拿破崙在此戰勝奧俄聯軍。】戰役勳章的獲得者,一個像鷹那樣精悍的拿破崙信徒。那個倒楣鬼會時常於無意中吐出一些牢騷話,那是被當時法律認為「叛逆言論」的。自從勳章上的皇帝側面像被取消以後,為了避免佩帶他那十字勳章,他的衣著就從來不再「遵照規定」(照他的說法)。他親自把皇上的御影從拿破崙給他的那個十字勳章上虔誠地摘下來,那樣就留下了一個窟窿,他卻絕不願代以其他的飾物。他常說:「我寧死也不願在我的胸前掛上三個癩蝦蟆!」他故意大聲挖苦路易十八【註:路易十六的兄弟,拿破崙失敗後,他在英普聯軍護送下回到巴黎,恢復了波旁王室的統治。】。他又常說:「紮英國綁腿的爛腳鬼!快帶著他的辮子到普魯士去吧!」他以能那樣把他最恨的兩件東西,普魯士和英格蘭,連綴在一句罵人的話裡而感到得意。他罵得太起勁了,以致丟了差事。他帶著妻子兒女,無衣無食,流浪街頭。主教卻把他招來,輕輕責備了幾句,派他去充當天主堂裡的持戟士。

  米里哀先生在他的教區裡是一個名副其實的神甫,是大眾的朋友。

  九年以來,由於他行為聖潔,作風和藹,卞福汝主教使迪涅城裡充滿一種柔順的風氣。連他對拿破崙的態度也被人民接受,默宥了,人民原是一群善良柔弱的牛羊,他們崇拜他們的皇上,也愛戴他們的主教。

  ※※※

  十二 卞福汝主教門庭冷落

  在將軍的周圍,常有成群的青年軍官,在主教的周圍,幾乎也常有成批的小教士。這種人正是可愛的聖方濟各.撒肋【註:日內瓦主教,能文,重振天主教勢力。】在某處所說的那些「白口教士」。任何事業都有追求的人,追隨著此中的成功者。世間沒有一種無嘍囉的勢力,也沒有一種無臣僕的尊榮。指望前程遠大的人都圍繞著目前的顯貴奔走鑽營。每個主教衙門都有它的幕僚。每個稍有勢力的主教都有他那群天使般的小修士在主教院裡巡邏、照顧、守衛,以圖博取主教大人的歡心。獲得主教的賞識,也就等於福星高照,有充當五品修士的希望了。求上進是人情之常,上帝的宗徒是不會虧待他的下屬的。

  在別處有高大的帽子,教堂裡也同樣有巍峨的法冠。這種人也就是那些主教,他們有勢,有錢,坐收年息,手腕靈活,受到上層社會寵信,善於求人,當然也善於使人,他們指使整個主教區的教民親自登門拜謁,他們充當教會與外交界之間的橋梁,他們足為教士而不足為神甫,足為教廷執事而不足為主教。接近他們的人都皆大歡喜!那些地位優越的人,他們把肥的教區、在家修行人的贍養費、教區督察官職位、隨軍教士職位、天主堂裡的差事,雨一般的撒在他們周圍的那些殷勤獻媚,博得他們歡心,長於討好他們的青年們的頭上,以待將來再加上主教的尊貴。他們自己高升,同時也帶著衛星前進;那是在行進中的整個太陽系。他們的光輝把追隨著他們的人都照得發紫。他們一人得志,眾人都蔭餘福高升。老板的教區越廣,寵幸的地盤也越大,並且還有羅馬在。由主教而總主教而紅衣主教的人可以提拔你為紅衣主教的隨員,你進入宗教裁判所,你會得到繡黑十字的白呢飄帶,你就做起陪審官來了,再進而為內廷機要祕書,再進而為主教,並且只須再走一步就由主教升為紅衣主教了,紅衣主教與教皇之間也不過只有一番選舉的虛文。凡是頭戴教士小帽的人都可以夢想教皇的三重冕。神甫是今天唯一能按部就班升上王位的人,並且那是何等的王位!至高無上的王位。同時,教士培養所又是怎樣一種培植野心的溫床!多少靦腆的唱詩童子,多少年輕的教士都頂上了貝萊特【註】的牛奶罐!包藏野心的人自吹能虔誠奉教,自以為那是輕而易舉的事,也許他確有那樣一片誠心,誰知道?沉迷久了,自己也就有些莫名其妙。

  【註】拉封丹的寓言談到一個送牛奶的姑娘,叫貝萊特,她頭上頂一罐牛奶進城,一路夢想把牛奶賣了,可以買一百個雞蛋,孵出小雞養大,賣了買豬,豬賣了又買牛,牛生了小牛,她看見小牛在草地上跳,樂到自己也跳起來,把牛奶罐翻在地上,結果是一場空。

  卞福汝主教謙卑、清貧、淡泊,沒有被人列入那些高貴的主教裡面。那可以從在他左右完全沒有青年教士這一點上看出來。我們已經知道,他在巴黎「毫無成就」。沒有一個後生願把自己的前程託付給那樣一個孤獨老人。沒有一株有野心的嫩苗起過想在他的庇蔭了發綠的傻念頭。他的那些教士和助理主教全是一些安分守己的老頭兒,和他一樣的一些老百姓,和他一同株守在那個沒有福氣產生紅衣主教的教區裡,他們就像他們的那位主教,不同的地方只是:他們是完了事的,而他是成了事的。大家都覺得在卞福汝主教跟前沒有發跡的可能,以致那些剛從教士培養所裡出來的青年人,經他任為神甫之後,便都轉向艾克斯總主教或歐什總主教那裡去活動,趕忙離開了他。因為,我們再說一次,凡人都願意有人提拔。一個過於克己的聖人便是一個可以誤事的夥伴,他可以連累你陷入一條無可救藥的絕路,害你關節僵硬,行動不得,總之,他會要你躬行實踐你不願接受的那種謙讓之道。因此大家都逃避那種癩疥似的德行。這也就是卞福汝主教門庭冷落的原因。我們生活在陰暗的社會裡,向上爬,正是一種由上而下的慢性腐蝕教育。

  順便談一句,成功是一件相當醜惡的事。它貌似真才實學,而實際是以偽亂真。一般人常以為成功和優越性幾乎是同一回事。成功是才能的假相,受它愚弄的是歷史。只有尤維納利斯【註:一世紀羅馬詩人。】和塔西佗【註:一世紀羅馬歷史學家。】在這方面表示過憤慨。在我們這時代有種幾乎被人公認為哲學正宗的理論,它成了成功的僕從,它標榜成功,並不惜為成功操賤役。你設法成功吧,這就是原理。富貴就等於才能。中得頭彩,你便是一個出色的人才。誰得勢,誰就受人尊崇。只要你的八字好,一切都大有可為。只要你有好運氣,其餘的東西也就全在你的掌握中了。只要你能事事如意,大家便認為你偉大。除了五、六個震動整個世紀的突出的例外以外,我們這時代的推崇全是近視的。金漆就是真金。阿貓阿狗,全無關係,關鍵只在成功。世間俗物,就像那顧影自憐的老水仙【註:據神話,水仙在水邊望見自己的影子,一往情深,投入水中,化為水仙花。】一樣,很能讚賞俗物。任何人在任何方面,只要達到目的,眾人便齊聲喝采,誇為奇才異能,說他比得上摩西、埃斯庫羅斯【註:古希臘悲劇家。】、但丁、米開朗基羅或拿破崙。無論是一個書吏當了議員,一個假高乃依【註:法國十七世紀古典悲劇作家。】寫了一本《第利達特》【註:一世紀亞美尼亞國王。】,一個太監亂了宮闈,一個披著軍服的紙老虎僥倖地打了一次劃時代的勝仗,一個藥劑師發明了紙鞋底冒充皮革,供給桑布爾和默茲軍區而獲得四十萬利弗的年息,一個百貨販子盤剝厚利,攢聚了七、八百萬不義之財,一個宣道士因說話帶濃重鼻音而當上了主教,一個望族的管家在告退時成了巨富,因而被擢用為財政大臣,凡此種種,人們都稱為天才,正如他們以穆司克東【註:大仲馬小說《二十年後》中人物,是個貪吃懶動,紅光滿面的僕人。】的嘴臉為美,以克勞狄烏斯【註:羅馬政治活動家,凱撒的擁護者。】的派頭為儀表一樣。他們把穹蒼中的星光和鴨掌在爛泥裡踏出的跡印混為一談。

  ※※※

  十三 他所信的

  在宗教的真諦問題上,我們對迪涅的主教先生不能作任何窺測。面對著像他那樣一顆心,我們只能有敬佩的心情。我們應當完全信服一個心地正直的人。並且,我們認為,在具備了某些品質的情況下,人的品德的各種美都是可以在和我們不同的信仰中得到發展的。

  他對這樣一種教義或那樣一種神祕究竟作何理解呢?那些隱在心靈深處的祕密,只有那迎接赤裸裸的靈魂的墳墓才能知道。不過有一點我們可以肯定,那就是,在解決信仰方面的困難問題時,他從來不採取口是心非的虛偽態度。金剛石是絕不至於腐爛的。他盡他力所能及,竭誠信仰,「信天父。」他常說。此外,他還在行善中希求一定程度的、無愧於良心也無愧於上帝的滿足。

  我們認為應當指出的是,主教在他的信心之外(不妨這樣說)和這信心之上,還存在著一種過分的仁愛。正是在那上面,「由於多愛」,他才被那些「端莊」、「嚴肅」和「通達」的人認為是有缺點的:「端莊」、「嚴肅」、「通達」這些字眼也正是我們這個淒慘世界裡那些全憑貶抑別人來誇耀自己的人所喜聞樂見的。他那種過分的仁愛是什麼?是一種冷靜的對人關切的心,他關心眾人,正如我們指出過的已經無微不至,有時還關心到其他的生物。他一生不曾有過奚落人的心。他對上帝的創造從不苛求。任何人,即使是最善良的人,對待動物,無意中總還保留一種暴戾之氣。許多神甫都具有這種暴戾之氣,而迪涅的這位主教卻一點也沒有。他雖然還沒有達到婆羅門教的境界,但對聖書中「誰知道動物的靈魂歸宿何處?」這一句話,似乎作過深長的思索。外形的醜陋和本性的怪異都不能驚動他,觸犯他。他卻反而會受到感動,幾乎起愛憐的心。他聚精會神,彷彿要在生命的表相之外追究出其所以然的根源、理由或苦衷。有時他好像還懇求上帝加以改造。他用語言學家考證古人遺墨的眼光,平心靜氣地觀察自然界中迄今還存在著的多種多樣的混亂現象。那種遐想有時會使他說出一些怪話。一天早晨,他正在園裡,他以為身邊沒有人,其實他的妹子在他後面跟著走,他沒有瞧見,忽然,他停下來,望著地上的一件東西,一隻黑色、毛茸茸、怪可怕的大蜘蛛。他妹子聽見他說:

  「可憐蟲!這不是牠的過錯。」

  那種出自菩薩心腸的孩兒話,為什麼不可以說呢?當然那是一種稚氣,但是這種絕妙的稚氣也正是阿西西的聖方濟各【註:方濟各會創始人,生於義大利阿西西。】和馬可.奧里略【註:羅馬皇帝,斯多葛派哲學家。】有過的。一天,他為了不肯踏死一隻螞蟻,竟扭傷了筋骨。

  這個正直的人便是這樣過活的。有時他睡在自己的園裡,那真是一種最能令人嚮往的事。

  據傳說,卞福汝主教從前在青年時期,甚至在壯年時期,都曾是一個熱情的人,也許還是一個粗暴的人。他後來的那種普及一切的仁慈,與其說是天賦的本性,不如說是他在生活過程中一步步逐漸達到大徹大悟的結果,因為,人心和岩石一樣,也可以有被水滴穿的孔。那些空隙是不會消失的,那些成績是毀滅不了的。

  在一八一五年,我們好像已經說過,他已到了七十五歲,但是看去好像還沒有過六十。他的身材是矮矮胖胖的,為了避免肥滿,他常喜歡作長距離的步行;他腿力仍健,背稍微傴一點,這些全是不重要的事,我們不打算在這上面作什麼結論。格列高利十六【註:一八三一年至一八四六年為羅馬教皇。】到了八十歲還是身軀挺直、笑容滿面的,但他仍是一個壞主教。卞福汝主教的相貌正像老鄉們所說的那種「美男子」,但他的和藹性格已使人忘了他面貌的美。

  他在談話中不時嬉笑,有些孩子氣,那也是他的風采之一。這我們已經說過了,我們和他接近就會感到身心怡暢,好像他的談笑會帶來滿座春風。他的膚色紅潤,他保全了一嘴潔白的牙齒,笑時露出來,給他添上一種坦率和平易近人的神氣,那種神氣可以使一個壯年人被人稱為「好孩子」,也可以使一個老年人被人稱為「好漢子」。我們記得,他當年給拿破崙的印象正是這樣的。乍一看來,他在初次和他見面的人的心目中,確也只不過是一個好漢子。但是如果我們和他接觸了幾小時,只須稍稍望見他運用心思,那個好漢子便慢慢變了樣,會令人莫名其妙地肅然生畏;他那廣而莊重、原就在白髮下顯得尊嚴的前額,也因潛心思考而倍加尊嚴了;威神出自慈祥,而慈祥之氣仍不停散布;我們受到的感動,正如看見一個笑容可掬的天使在緩緩展開他的翅膀,一面仍不停地露著笑容。一種敬意,一種無可言喻的敬意會油然而生,直入你的胸臆,於是我們感到在我們面前的確是一位堅定、飽經世故的仁厚長者,他的胸襟既那麼開朗,那他的思想也就必然溫柔敦厚的了。

  我們已經見過,他一生中每一天的時刻都是被祈禱、上祭、布施、安慰傷心人、種一小塊園地、實行仁愛、節食、招待過路客人、克己、信人、學習、勞動這些事充滿了的,「充滿」這兩個字是恰當的,並且主教過的這種日子又一定洋溢著善良的思想、善良的言語和善良的行為,直到完善的境界。但是,到了晚上,當那兩個婦女已經退去休息時,如果天冷,或是下雨,使他不能到園裡去待上一兩個鐘點再去就寢的話,他那一天也還是過得不滿足的。面對著太虛中寥廓的夜景,默然沉思,以待瞌睡,在他,這好像已是一種儀軌了。有時,夜深人靜以後,那兩個老婦人如果還沒有睡著,她們常聽見他在那幾條小道上緩步徘徊。他在那裡,獨自一人,虔誠,恬靜,熱愛一切,拿自己心中的謐靜去比擬太空的謐靜,從黑暗中去感受星斗的有形的美和上帝的無形的美。那時,夜花正獻出它們的香氣,他也獻出了他的心,他的心正像一盞明燈,點在繁星閃閃的中央,景仰讚歎,飄遊在造物的無邊無際的光輝裡。他自己也許說不出縈繞在他心中的究竟是什麼,他只感到有東西從他體中飛散出去,也有東西降落回來。心靈和宇宙的交匯──神祕的交匯!

  他感受到上帝的偉大,也感受到上帝和他同在;想到綿綿無盡的將來是一種深不可測的神祕,無可窮盡的往古,更是神祕渺茫;想到宇宙在他的眼底朝著各個方面無止境地擴展延伸;他不強求了解這種無法了解的現象,但是他凝神注視著一切。他不研究上帝,他為之心曠神怡。他涉想到原子的奇妙結合能使物質具有形象,能在組合時發生力量,在整體中創造出個體,在空間創造出廣度和長度,在無極中創造出無量數,並能通過光線顯示美。那樣的結合,生生滅滅,了無盡期,因而有生死。

  他坐在一條木凳上,靠著一個朽了的葡萄架,穿過那些果樹的瘦弱捲曲的暗影,仰望群星。在那四分之一畝的地方,樹木既種得那樣少,殘棚破屋又那麼擠,但是他留戀它,心裡也知足。

  這個老人一生的空閒時間既那麼少,那一點空閒時間在白天又已被園藝占去,在晚上也已用在沉思冥想,他還有什麼希求呢?那一小塊園地,上有天空,不是已足供他用來反覆景仰上帝的最美妙的工作和最卓絕的工作嗎?的確,難道那樣不已經十全十美,還有什麼可奢求的呢?一院小小的園地供他盤桓,一片浩闊的天空供他神遊。腳下有東西供他培植收獲,頭上有東西供他探討思索,地下的是幾朵花,天上的是萬點星。

  ※※※

  十四 他所想的

  最後幾句話。

  由於這種詳細的敘述,特別是在我們這時代,很可能賦予迪涅的這位主教一副泛神論者(暫用一個目下正流行的名詞)的面貌,加以我們這世紀中的哲學流派多,那些紛紜的思想有時會在生活孤寂的人的精神上發芽成長,擴大影響,直到取宗教思想的地位而代之,我們的敘述,又還可以使人認為他也有他一套獨特的人生觀,無論這對他是指責還是讚揚,我們都應當著重指出,凡是認識卞福汝主教的人,沒有一個敢有那樣的想法。他之所以光明磊落,是由於他的心,他的智慧正是由那裡發出的光構成的。

  他不守成規,又勇於任事。探賾索隱,每每使他神志昏瞀;他是否窺探過玄學,毫無跡象可尋。使徒行事,可以大刀闊斧,主教卻應當謹小慎微。他也許認為某些問題是應當留待大智大慧的人去探討的,他自己如果推究太深,於心反而不安。玄學的門,神聖駭人,那些幽暗的洞口,一一向人打開,但是有一種聲音向你這生命中的過客說「進去不得」。進去的人都將不幸!而那些天才,置身於教律之上(不妨這樣說),從抽象觀念和唯理學說的無盡深淵中,向上帝提出他們的意見。他們的禱告發出了大膽的爭論。他們的頌讚帶著疑難。這是一種想直接證悟的宗教,妄圖攀援絕壁的人必將煩惱重重,自食其果。

  人類的遐想是沒有止境的。人常在遐想中不避艱險,分析研究並深入追求他自己所讚歎的妙境。我們幾乎可以這樣說,由於一種奇妙的反應作用,人類的遐想可以使宇宙驚奇,圍繞著我們的這個神祕世界能吐其所納,瞻望的人們也就很有被瞻望的可能。無論怎樣,這世上確有一些人(如果他們僅僅是人),能在夢想的視野深處清清楚楚地望見絕對真理的高度和無極山峰的驚心觸目的景象。卞福汝主教完全不是這種人,卞福汝主教不是天才。他也許害怕那種絕頂的聰明,有幾個人,並且是才氣磅礴的人,例如斯維登堡【註:瑞典通靈論者。】和帕斯卡爾【註:法國數學家,物理學家,哲學家。】,就是因為聰明絕頂而墮入精神失常的狀態的。固然,那種強烈的夢想,對人的身心自有它的用處,並且通過那條險阻的道路,我們可以達到理想中的至善境界。可是他,他採擇了一條捷徑──《福音書》。

  他絕不想使他的祭服具有以利亞【註:猶太先知(《聖經.列王記》)。】的法衣的皺褶,他對這黑暗世界中人事的興衰起伏,不懷任何希冀;他不希望能使一事一物的微光集成烈火,他絲毫沒有那些先知和方士們的臭味。他那顆質樸的心只知道愛,如是而已。

  他的祈禱具有一種不同於一般人的憧憬,那是極可能的,但是必須先有極其殷切的愛,才能作出極其殷切的祈禱,如果祈禱的內容越出了經文的規範,便被認為異端,那麼,聖泰莉莎和聖熱羅姆豈不都成了異端了?

  他常照顧那些呻吟床褥和奄奄垂斃的人。這世界在他看來好像是一種漫無邊際的病苦,他覺得遍地都是苦難,他四處診察疾苦,他不想猜破謎底,只試圖包紮創傷。人間事物的慘狀使他具有悲天憫人的心,他一心一意想找出可以安慰人心和解除痛苦的最妥善的辦法,那是為他自己也是為了影響旁人。世間存在的一切事物,對這位不可多得的慈悲神甫,都是引起惻隱之心和濟世宏願的永恆的動力。

  多少人在努力發掘黃金,他卻只努力發掘慈悲心腸。普天下的愁苦便是他的礦。遍地的苦痛隨時為他提供行善的機會。

  「你們應當彼此相愛」,他說如果能這樣,便一切具足了,不必再求其他,這便是他的全部教義。一天,那個自命為「哲學家」的元老院元老(我們已經提到過他的名字)對他說:「您瞧瞧這世上的情形吧,人自為戰,誰勝利,誰就有理。您的『互愛』簡直是胡說。」卞福汝主教並不和他爭論,只回答:「好吧,即使是胡說,人的心總還應當隱藏在那裡,如同珍珠隱在蚌殼裡一樣。」他自己便隱藏在那裡,生活在那裡,絕對心滿意足,不理睬那些誘人而又駭人的重大問題,如抽象理論的無可揣摹的遠景以及形而上學的深淵,所有那些針對同一問題的玄妙理論他都拋在一邊,留給上帝的信徒和否定上帝的虛無論者去處理,這些玄論有命運、善惡、生物和生物間的鬥爭、動物的半睡眠半思想狀態、死後的轉化、墳墓中的生命總結、宿世的恩情對今生的「我」的那種不可理解的糾纏、元精、實質、色空、靈魂、本性、自由、必然,還有代表人類智慧的巨神們所探索的那些窮高極深的問題,還有盧克萊修【註:羅馬詩人,無神論者。】、摩奴【註:印度神話中之人類始祖。】、聖保羅和但丁曾以炬火似的目光,凝神仰望那彷彿能使群星躍出的浩闊天空。

  卞福汝主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他只從表面涉獵那些幽渺的問題,他不深究,也不推波助瀾,免得自己的精神受到騷擾,但是在他的心靈中,對於幽冥,卻懷著一種深厚的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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