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第十卷 一八三二年六月五日

  一 問題的表面

  暴動是什麼東西構成的?一無所有,而又一切都有。一點一點放出的電,突然燃燒的火焰,飄遊的力,流動的風。這風碰到有思想的頭腦、虛幻的念頭、痛苦的靈魂、熾烈的情感和呼號的苦難,並把這些一齊帶走。

  帶到什麼地方?

  漫無目標。通過政府,通過法律,通過別人的豪華和蠻橫。

  被激怒的信念,被挫傷的熱忱,被煽動的怨憤,被壓抑的鬥志,狂熱少年的勇敢,輕率慷慨的豪情,好奇心,見異思遷的習性,對新鮮事物的渴慕,使人愛看一場新劇的海報並喜歡在劇場裡聽布景人員吹哨子的那種心情;種種隱恨,宿怨,懊惱,一切怨天尤人自負不凡的意氣;不自在,不著邊際的夢想,困在重圍絕境中的野心;希望在崩塌中尋得出路的人;還有,處於最底層的泥炭,那種能著火的汙泥,這些都是暴動的成分。

  最偉大的和最低微的,在一切之外閒遊窺伺希圖乘機一逞的人,流浪漢,遊民,十字路口的群氓,夜間睡在人煙稀少的荒涼地段,以天上寒雲為屋頂的人,從來不肯勞動專靠乞討維生的人,貧苦無告兩手空空的光棍,赤膊,泥腿,都依附於暴動。

  任何人,為地位、生活或命運等方面的任何一件事在靈魂中暗懷敵意,便已走到暴動的邊緣,一旦發生暴動,他便會開始戰慄,感到自己已被捲入漩渦。

  暴動是社會大氣中的一種龍捲風,在氣溫的某些條件下突然形成,並在它的旋轉運動中奔騰轟劈,把高大個子和瘦小個子、堅強的人和軟弱的人、樹身和麥稈、一齊捲起,鏟平,壓碎,摧毀,連根拔起,裹走。

  誰要是被它裹走,誰要是被它碰著,定遭不幸。它會把他們在相互的衝突中毀滅。

  它把一種不知是什麼樣的非凡的威力輸送給它所控制的人。它把時局造成的力量充實第一個碰到的人,它利用一切製造投射的利器。它使卵石變成炮彈,使腳夫成為將軍。

  某些陰險毒辣的政治權威認為,從政權的角度看,稍微來點暴動是可喜的。他們的理論是,推翻不了政府的暴動正可用以鞏固政權。暴動考驗軍隊,團結資產者,活動警察的肌肉,檢查社會結構的力量。這是一種體操,幾乎是一種清潔運動。

  政權經過暴動會更健壯,正如人體經過按摩會更舒暢。

  暴動在三十年前還有過另外一種看法。

  對每件事都有一種自命為「正確思想」的理論,反對阿爾賽斯特的非蘭德【註:莫里哀戲劇《憤世者》裡兩個人物,阿爾賽斯特堅持是非觀念,非蘭德調和是非。】,居於真理和謬論之間的折中主義,解釋、勸告、既有譴責又有原諒的雜拌兒,自以為高人一等、代表哲理的中庸之道往往只是迂腐之見。一整套政治學說,所謂中庸之道便是從這裡產生出來的。處於冷水和熱水之間的是溫水派。這個學派,貌似精深,實是淺薄,它只細查效果,不問起因,從一種半科學的高度它責罵公共廣場上的騷動。

  這個學派說:「那幾次暴動攪渾了一八三○年的成就,因而這一偉大事業的部分純潔性消失了。七月革命是人民的一陣好風,好風過後,立即出現了晴朗的天。可是暴動又使天空陰雲密布,使那次為人們一致歡慶的革命在爭吵中大為減色。七月革命,和其他連連突擊而得來的進步一樣,造成不少潛在的骨折,暴動觸痛了這些暗傷。人們可以說:『啊!這裡是斷了的。』七月革命過後,人們只感到得了救,暴動過後,人們只覺得遭了殃。

  「每次暴動,都使店鋪關門,證券跌價,金融萎縮,市面蕭條,事業停頓,破產紛至遝來,現金短缺,私人財產失去保障,公眾的信用動搖,企業紊亂,資金回籠,勞力貶值,處處人心浮動,波及一切城市。因而險象環生。人們計算過,暴動的第一天使法國損耗了兩千萬,第二天四千萬,第三天六千萬。三天暴動就花了一億二千萬,這就是說,僅從財政的角度著眼,那等於遭受一場水旱災害,或是打了一次敗仗,一個有六十艘戰艦的艦隊被殲滅。

  「當然,在歷史上,暴動有它的美,用鋪路石作武器的戰爭和以樹枝木梃為武器的戰爭,兩相比較,前者的宏偉悲壯並不亞於後者;一方面有森林的靈魂,另一方面有城市的肝膽;一方面有讓.朱安,另一方面有貞德。暴動把巴黎性格中最有特色的部分照得鮮紅而又壯麗:慷慨,忠誠,樂觀,豪放,智勇兼備的大學生,絕不動搖的國民自衛軍,店員的野營,流浪兒的堡壘,來往行人對死亡的蔑視。學校和兵團對峙。總之,戰士與戰士之間只有年齡的差別,種族相同,同是一些百折不回的人,有的二十歲為理想而死,有的四十歲為家庭而亡。軍隊在內戰中心情總是沉重的,它以審慎回擊果敢。暴動表現了人民的無畏精神,同時也鍛鍊了資產者的勇氣。

  「這很好。但是為了這一切,就值得流血嗎?並且除了流血以外,你還得想想那暗淡下去的前途,被攪亂了的進步,最善良的人的不安,失望中的誠實自由派,因見到革命自己傷害自己而感到幸運的外國專制主義,一八三○年被擊潰的人現在又趾高氣揚起來了,他們還這樣說:『我們早說過了的!』再加上:『巴黎壯大了,也許,但是法國肯定縮小了。』還得再加上:『大規模的屠殺(我們應把話說透)固然是勝利地鎮壓了瘋狂的自由,維持了治安,但是這種血腥的治安並不光榮。』總之,暴動是件禍國殃民的事。」

  那夥近似高明的人──資產者──這樣談著,那夥近似的人,就很自然地感到滿足了。

  至於我們,我們摒棄那過於含糊,因而也過於方便的「暴動」一詞。我們要區別對待一個民眾運動和另一個民眾運動。我們不過問一次暴動是否和一次戰爭花費同樣多的錢。首先,為什麼會有戰爭?這裡,提出了一個戰爭問題。難道戰爭的禍害不大於暴動的災難嗎?其次,一切暴動全是災難嗎?假使七月十四日得花一億二千萬,那又怎樣呢?把菲力浦五世安置在西班牙【註:菲力浦五世是路易十四的孫子。十八世紀初,西班牙國王去世,路易十四乘機把菲力浦五世送去當西班牙國王,因而與英、奧、荷蘭聯軍作戰多年。】,法國就花了二十億。即使得花同樣的代價,我們也寧願花在七月十四日。並且,我們不愛用這些數字,數字好像很能說明問題,其實這只是些空話。既然要談一次暴動,我們得就它本身加以剖析。在上面提到的那種教條主義的反對言論裡,談到的只是效果,而我們要找的是起因。

  讓我們來談個清楚。

  ※※※

  二 問題的實質

  有暴動也有起義,這是兩種不同性質的憤怒,一種是錯誤,而另一種是權利。在唯一公平合理的民主政體中,一小部分人有時會篡取政權,於是全體人民站起來,為了恢復自身的權利,可以走上武裝反抗的道路。在所有一切涉及集體的主權問題上,全體反對部分的戰爭是起義,部分反對全體的進攻是暴動;要看杜伊勒里宮接納的是什麼人,如果它接納的是國王,對它進攻便是正義的,如果它接納的是國民公會,對它進攻便是非正義的。同一架瞄準民眾的大炮,在八月十日是錯的,在葡月十三日【註:公元一七九五年十月五日。這天,保王黨人在巴黎暴動,向國民公會所在地杜伊勒里宮武裝進攻。拿破崙指揮軍隊擊潰了保王黨人。】卻是對的。外表相似,本質不同,瑞士雇傭軍保護的是錯誤的,波拿巴保護的是正確的。

  普選在自由和自主的情況下所作的一切,不能由街道來改變。在純屬文明的事物中也是這樣,群眾的本能,昨天清晰,明天又可能糊塗。同一種狂怒,用以反對泰雷【註:法王路易十五的財政總監,為人貪狠。】是合法的,用以反對杜爾哥卻是謬誤的。破壞機器,搶劫倉庫,掘起鐵軌,拆毀船塢,聚眾橫行,不按照法律規定對待進步人士,學生殺害拉米斯【註:十六世紀法國學者,參加宗教改革運動,在巴托羅繆節大屠殺中被天主教徒殺害。】,用石頭把盧梭趕出瑞士【註:一七六五年,盧梭在瑞士居住時,曾有一群反動青年,在教士的唆使下向他的住宅投擲石塊。】,這些都是暴動。以色列反對摩西,雅典反對伏西翁,羅馬反對西庇阿【註:羅馬統帥,執政官,後為西班牙總督。】,是暴動,巴黎反對巴士底,是起義。士兵反對亞歷山大,海員反對哥倫布,是同樣的反抗,狂妄的反抗。

  為什麼?因為亞歷山大用劍為亞洲所做的事,也就是哥倫布用指南針為美洲所做的事,亞歷山大和哥倫布一樣,發現了一個大陸。向文明贈送一個大陸,這是光明的極大增長,因而對此的任何抗拒都是有罪的。有時人民對自己也變得不忠誠。群眾成為人民的叛徒。比如私鹽商販的長期流血抗爭,這一合法的慢性反抗,一旦到了關鍵時刻,到了安全的日子,人民勝利的日子,卻忽然歸附王朝,一變而為朱安暴亂,使反抗王室的起義,轉為擁護王室的暴動!無知的悲慘傑作!私鹽商販們逃脫了王室的絞刑架,頸子上的絞索還沒有解下來,便又戴上白帽徽,「打倒食鹽專賣政策」,忽又變成「國王萬歲」。真是咄咄怪事!聖巴托羅繆節的殺人者【註: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四日夜,亨利二世之妻,太后卡特琳,利用納瓦爾的亨利與國王姐姐的婚禮,在首都集會之際,突然對胡格諾派教徒進行大屠殺,海軍上將科里尼(胡格諾派)等均遭害。】、九月的扼殺者【註:即指「九月暴徒」。】、殺害科里尼的凶手、殺害德.朗巴爾夫人【註:路易十六王后的密友,一七九二年九月被處死。】的凶手、殺害布律納的凶手、米克雷【註:原為受招安的西班牙匪幫,參加西班牙軍隊。拿破崙在一八○八年創建法國的米克雷軍團,用以鎮壓西班牙。】、綠徽黨【註:在王朝復辟的恐怖時期,保王分子佩帶綠色帽徽。】、辮子兵【註:一七九四年熱月政變後年輕保王派的髮式。】、熱胡幫【註:熱月政變時法國南方的熱月派。】、鐵臂騎士【註:這裡是雨果對昂古萊姆公爵的黨徒諷刺性的稱呼,因他們在左臂佩帶綠色袖章。】,這些都是暴動。旺代是天主教的一次大暴動。人權發動的聲音是可以辨別的,它不一定出自群眾奔突衝撞的雜遝聲,有失去理智的暴怒,有坼裂的銅鐘,號召武裝反抗的鐘不一定全發出青銅聲。狂熱和無知的騷亂不同於前進中的動蕩。站起來,可以,但只應當是為了向上。請把你選擇的方向指給我看。起義只能是向前的。其他一切的「起來」都不好。一切向後的強烈步伐都是暴動,倒退對人類是一種暴行。起義是真理的怒火的突發。為起義而掘起的鋪路石迸發著人權的火花。這些石塊留給暴動的只是它們的泥渣。丹東反對路易十六是起義,阿貝爾反對丹東是暴動。

  因此,正如拉斐德所說,在某種情況下,如果起義能是最神聖的義務,暴動也可以是無可挽回的罪行。

  在熱能的強度方面也有所區別,起義是火山,暴動是草火。

  我們說過,反抗有時發生在政權的內部。波林尼雅克搞的是暴動,卡米爾.德穆蘭治理國家。

  有時,起義就是起死回生。

  用普選來解決一切問題還是個嶄新的方法,以前的四千年歷史充滿了人權被蹂躪和人民遭災難的事實,每個歷史時期都帶來了適用於當時的抗議形式。在凱撒的統治時期,不曾有過起義,但有尤維納利斯。

  憤怒代替了格拉古兄弟的悲劇。

  在凱撒時代有流放賽伊尼【註:埃及地名,即今亞斯文地區。】的犯人,也有歷史年表裡的人物。

  我們在這裡不談論巴特莫斯【註:愛琴海斯波拉澤斯群島之一。】的巨大放逐,這件事也引起理想世界對現實世界的強烈抗議,使成為大規模的諷刺,使尼尼微的羅馬、巴比倫的羅馬和所多瑪的羅馬作出《啟示錄》的光輝啟示。

  約翰【註:耶穌十二門徒中四大門徒之一,晚年被流放。】站在山石上就像斯芬克司蹲在底座上,人們可能不理解他,他是猶太人,寫的是希伯來語,但寫《編年史》的是拉丁人,說得更恰當一些,他是羅馬人。

  那些尼祿們的黑暗統治,應同樣被描繪出來,僅以刻刀雕琢是平淡無味的,應使刻痕具有簡練而辛辣的文風。

  暴君有助於思想家的觀察,接二連三的言論是猛烈的言論。當某一主宰剝奪群眾的言論自由時,作者就要再三加強他的語氣。沉默會產生神祕的威力,使思想經過篩濾如青銅般堅硬,歷史上的壓制造成了歷史家的精確性。某些文章像花崗石一樣堅固,實際上是暴君的壓力形成的。

  暴君制度迫使作者把敘述的範圍縮小了,也就增添了力量,在羅馬的西塞羅時代,對韋雷斯【註:古羅馬地方總督,在西西里島貪汙,為當時政治家西塞羅所批判。】的評論多少有些力量,可是對卡利古拉就遜色了。詞句簡練而加強了打擊力,塔西佗的思想是強有力的。

  一個偉人的正義感是由公正和真理凝合而成的,遇事給予雷霆般的打擊。

  順便談一談,應當注意到塔西佗不是在歷史上壓倒了凱撒。羅馬王族是保留給他的。凱撒和塔西佗是相繼出現的兩個非凡人物。他們的相遇是神祕的、不經安排的,在世紀的舞臺上規定了他們的入場和出場。凱撒是偉大的,塔西佗是偉大的,上帝免去了這兩個偉人相遇。裁判官在打擊凱撒時可能過火了,因而成為不公正。上帝並不願意如此。非洲和西班牙的戰爭,西西里島上的海盜被消滅,把文化引進到高盧、布列塔尼以及日耳曼地區,這些光榮遮蔽了魯比肯【註:義大利和高盧邊界的一條小河,為了避免衝突,雙方相約不准越過此河,但凱撒沒有遵守。】事變。這正是神聖正義的微妙表示,不批判著名篡位者的令人生畏的歷史學家在猶豫不決,於是使凱撒得到塔西佗的寬恕,這樣就給予英才一些可減輕罪行的情況。

  當然,專制政治總是專制政治,就是在有才能的專制君主統治之下,在有名的暴君之下,也有腐化和墮落,但是在一些喪失廉恥的暴君的統治之下道義方面的災害是更醜惡的。在這些朝代裡恥辱是不加遮蓋的,塔西佗和尤維納利斯這些表率人物,在人類面前有意地批判痛斥這些無可辯解的恥辱。

  羅馬在維特里烏斯【註:羅馬國家活動家,西元六○年代為日耳曼行省總督,西元六十九年一月被推為皇帝,在同年年底綿延不斷的內戰中戰敗被殺。】統治時期比西拉時代更壞。在克勞狄烏斯和多米齊安時代,其卑劣畸形是符合暴君的醜惡面貌的。奴隸們的卑鄙是由專制君主直接造成的,在這些沉淪的內心中散發出來的濁氣反映了他們的主人。社會的權力是汙濁的,人心狹窄,天良平凡,精神如臭蟲。卡拉卡拉【註:一─二世紀,羅馬皇帝,以奪權開始,以被刺結束,在位時擴大羅馬民法。】時代是這樣,康莫德【註:二世紀,羅馬皇帝,馬可.奧里略之子,以殘酷著名,後被毒死。】時代是這樣,海利奧加巴爾【註:三世紀,羅馬皇帝,他的名字成為揮霍、獨裁和淫亂的代名詞。】時代也是這樣。可是在凱撒時代,在羅馬元老院內只散發出一些鷹巢內本身的臭味。

  從這時起出現了塔西佗和尤維納利斯等人,看來似乎遲了一點,這時期明顯地產生了示威運動者。

  如尤維納利斯和塔西佗,同樣如《聖經》時代的以賽亞以及中古時代的但丁,都是個人,可是暴動和起義是群眾,有時是錯誤的,有時是正義的。

  一般的情況,暴動由物質現實所引起,而起義總是一種精神的現象,暴動就如馬贊尼洛【註:漁民,一六四七年那不勒斯反對西班牙統治的人民起義領袖。】,而起義是斯巴達克。起義是局限在思想領域裡,而暴動屬於飢餓方面。加斯特【註:法國古小說中人物,此詞的意義是肚子或胃。】冒火了,加斯特未必總是缺理的。在饑荒問題上,暴動,例如比尚賽【註:是指法國國王路易十五的一個情婦,挑動國王去領導軍隊。】事件,出發點是正確的,悲壯和正確,為什麼還只是暴動呢?因為它實質上雖然有理,但在形式上是錯誤的。雖有權力,但行動橫蠻,雖然強大,但殘暴不堪,亂打一陣,像一隻瞎了眼的象,在前進中摧殘一切,在後面留下一批老幼婦女的屍體,他們不知不覺犧牲了那些天真無辜者的鮮血。哺養人民是一個好願望,而殘殺他們是一個壞方法。

  一切武裝起義,包括合法的,如八月十日和七月十四日,在開始時都有同樣的混亂。在法定權力被解放以前總有些騷動和糟粕,起義的前奏是暴動,同樣一條河流是由急流開始的,通常起義是歸納到革命的海洋中。有時起義從高山出發,那裡是正義、明智、公理,民權的天地,理想純潔如白雪,經過岩石到岩石的長距離傾瀉,並在它明鏡似的流水中反映了蔚藍的天空之後,就成為壯大的百條巨川,具有勝利的雄壯氣概,突然,起義事業迷失在資產者的窪地中,像萊茵河那樣流入了沼澤。

  這些都是往事,未來則又不同。普選有這樣可欽佩之處,它原則上消除暴動,當你給起義者以選舉權,你就解除了他們的武裝。戰爭就此消滅了,不論是街壘戰或是國境戰。這就是必然的進步。不問今天的情況如何,和平是明天的事。

  總之,起義不同於暴動,可是真正的資產者,不能理解這種細微的差別。在他們看來,這一切都是民變,純粹是叛亂,是看門狗的反抗,想咬主人;想咬人就得用鐵鏈鎖起來關在籠子裡,狗用大聲或小聲狂吠著,直到狗頭的形象突然變大的一天,暗中隱約出現了一隻獅子的臉。

  於是資產者就喊起來:「人民萬歲!」

  經過這樣的解釋,根據歷史的觀點,一八三二年六月的運動是什麼?是暴動?還是起義?

  這是一場起義。

  從這場可怕事變的舞臺佈置,我們可能把它說成暴動,但這僅是表面現象,同時我們要具有區分暴動的形式和起義的實質的能力。

  這次一八三二年的事變,在它爆發的速度和它悲慘的熄滅中都表現出無限偉大,就是那些只認為它是暴動的人也不能不以尊重的態度來談論它。在他們看來這僅是一八三○年事件的餘波。他們說,被激動的思想不會在一日之內平靜下去。一切革命不能一刀把它垂直地切斷。在回到平靜時期之前必須經過一段波折,好像高山慢慢達到平原一樣,好比沒有汝拉山區就沒有阿爾卑斯山脈,沒有阿斯圖里亞斯,就沒有庇里牛斯山脈。

  在近代史中,這次感動人心的危局,在巴黎人的記憶中稱之謂「暴動時期」,這肯定是本世紀風暴中最突出的一個時期。

  在言歸正傳之前再來談一件事。

  下面我要談的是件活生生的戲劇性的事,歷史家由於缺少時間和機會而把它忽略了,可是,我們要特別指出,在這件事裡有生活,使人忐忑不安和發顫,我們好像以前曾講過,有些細節,好像巨大事變中的一些小枝葉,已在遙遠的歷史裡消失了。在所謂的暴動時期有許多這類瑣事。有些司法部門的調查,由於其他原因而不是為了歷史,沒有把一切都揭發出來,也可能沒有深入了解。在已經公布的眾所周知的一些特殊情況裡,還有些事,或是因為遺忘,或因當事人已死,沒有流傳下來,我們因而來揭露一些。這些宏偉場景中的大多數演員已經不在了,相隔一日,他們已經沉默。而我們在下面要講的,可以說是我們親眼見到的。我們更改了一些人名,因為歷史是敘述而不是揭發,但是我們描寫的是真實的情節。我們寫這本書時的條件只能顯示某一事件的某一方面,當然是一八三二年六月五、六兩天中最沒有被人注意到的情節。我們要做到使讀者在我們揭起暗淡的帷幕後,能約略見到這次可怕的群眾事變的真實面貌。

  ※※※

  三 埋葬:再生之機

  一八三二年春,儘管三個月以來的霍亂已使人們精神活動停止,並在他們激動心情上蒙上一層說不上是什麼的陰沉的死氣,巴黎仍處於長期以來就有的那種一觸即發的情緒中。正如我們先前說過的,這個大城市就像一尊大炮,火藥已經裝上,只待一粒火星落下便會爆炸。在一八三二年六月,那粒火星便是拉馬克將軍之死。

  拉馬克將軍是個有聲望也有作為的人。他在帝國時期和王朝復辟時期先後表現了那兩個時期所需要的勇敢:戰場上的勇敢和講壇上的勇敢。他那雄辯的口才不亞於當年的驍勇,人們感到他的語言中有一把利劍。正如他那老一輩的富瓦一樣,他在高舉令旗以後,又高舉著自由的旗幟。他坐在左與極左之間,人民愛他,因為他接受未來提供的機會,群眾愛他,因為他曾效忠於皇上。當初和熱拉爾伯爵和德魯埃伯爵一道,他是拿破崙的那幾個小元帥之一。一八一五年的條約把他氣得七竅生煙,如同受了個人的侮辱。他把威靈頓恨之入骨,因而為群眾所喜愛,十七年來他幾乎不過問這其間的多次事件,他巋然不動地把滑鐵盧的痛史銘刻心中。他在彌留時,在那最後一刻,把百日帝政時期一些軍官贈給他的一把劍緊抱在胸前。拿破崙在臨終時說的是「軍隊」,拉馬克臨終時說的是「祖國」。

  他的死,原是預料中的,人民把他的死當作一種損失而怕他死,政府把他的死當作一種危機而怕他死。這種死,是一種哀傷。像任何苦痛一樣,哀傷可以轉化為反抗。當日發生的情形正是這樣。

  六月五日是拉馬克安葬的預定日期,在那天的前夕和早晨,殯儀行列要挨邊路過的聖安東尼郊區沸騰起來了。這個街道縱橫交錯的雜亂地區,處處人聲鼎沸。人們盡可能地把自己武裝起來。有些細木工帶上他們工作檯上的鐵夾「去撬門」。他們中的一個用一個鞋匠用來引線的鐵鉤,去掉鉤子,磨尖鐵柄,做了一把匕首。另一個,急於要「動手」,一連和衣躺了三夜。一個叫龍比埃的木工,遇見一個同行問他:「你去哪兒?」「我呀!我還沒有武器。」「怎辦呢?」「我到工地上去取我的兩腳規。」「幹什麼?」「不知道。」龍比埃說。一個叫雅克林的送貨工人,遇見任何一個工人便和他談:「你跟我來。」他買十個蘇的酒,還說:「你有工作嗎?」「沒有。」「到費斯比埃家裡去,他住在蒙特勒伊便門和夏羅納便門之間,你在那裡能找到工作。」費斯比埃家裡有些子彈和武器。某些知名的頭頭,「搞著串連」,就是說,從這家跑到那家,集合他們的隊伍。在寶座便門附近的巴泰勒米的店裡和卡佩爾的小帽酒店裡,那些喝酒的人,個個面容嚴肅,聚在一起密談。有人聽到他們說:「你的手槍在哪裡?」「在我的褂子裡。你呢?」「在我的襯衣裡。」在橫街的羅蘭作坊前面,在一座著過火的房子的院裡,工具工人貝尼埃的車間前,一堆堆的人在低聲談論。在那群人裡有個最激烈的人,叫馬福,他從來沒有在同一個車間裡做上一個星期,所有的老板都不留他。「因為每天都得和他爭吵。」馬福第二天便死在梅尼孟丹街的街壘裡。在同一次戰鬥中被打死的卜雷托,是馬福的助手,有人問他:「你的目的是什麼?」他回答說:「起義。」有些工人聚集在貝爾西街的角上,等候一個叫勒馬蘭的人,聖馬爾索郊區的革命工作人員。口令幾乎是公開傳達的。

  六月五日那天,時而下雨,時而放晴,拉馬克將軍的殯葬行列,配備了正式的陸軍儀仗隊,穿過巴黎,那行列是為了預防不測而稍微加強了的。兩個營,鼓上蒙著黑紗,倒背著槍,一萬國民自衛軍,腰上掛著刀,國民自衛軍的炮隊伴隨著棺材。柩車由一隊青年牽引著。殘廢軍人院的軍官們緊跟在柩車後面,手裡握著桂樹枝。隨後跟著的是無窮無盡的人群,神情急躁,形狀奇特,人民之友社的社員們、法學院、醫學院、一切國家的流亡者,西班牙、義大利、德國、波蘭的國旗,橫條三色旗,各色各樣的旗幟,應有盡有,孩子們揮動著青樹枝,正在罷工的石匠和木工,有些人頭上戴著紙帽,一望而知是印刷工人,兩個一排,三個一排地走著,他們大聲叫喊,幾乎每個人都揮舞著棍棒,有些揮舞著指揮刀,沒有秩序,可是萬眾一心,有時混亂,有時成行。有些小隊推選他們的領頭人,有一個人,毫不隱諱地佩著兩支手槍,好像是在檢閱他的隊伍,那隊人便在他前面離開了送葬行列。在大路的橫街裡、樹枝上、陽臺上、窗口上、屋頂上,人頭像螞蟻一樣攢動,男人、婦女、小孩,眼睛裡充滿了不安的神情。一群帶著武器的人走過去,大家驚驚慌慌地望著。

  政府從旁注視著。它手按在劍柄上注視著。人們可以望見,在路易十五廣場上,有四個卡賓槍連,長槍短銃,子彈全上了膛,彈盒飽滿,人人騎在鞍上,軍號領頭,一切準備就緒,待命行動;在拉丁區和植物園一帶,保安警察隊從一條街到一條街,分段站崗守衛著;在酒市有一中隊龍騎兵,格雷沃廣場有第十二輕騎聯隊的一半,另一半在巴士底,第六龍騎聯隊在則助斯定,羅浮宮的大院裡全是炮隊。其餘的軍隊在軍營裡,巴黎四周的聯隊還沒計算在內。提心吊膽的政府,在市區把二萬四千士兵,在郊區把三萬士兵,壓在橫眉怒目的群眾頭上。

  送葬行列裡流傳著種種不同的小道消息。有的談著正統派的陰謀;有的談到雷希施塔特公爵【註:拿破崙之子,即羅馬王,又稱拿破崙第二,病死於一八三二年。】,正當人民大眾指望他起來重建帝國時,上帝卻一定要他死去。一個沒有暴露姓名的人傳播消息說,到了一定時候有兩個被爭取過來的工頭,會把一個武器工廠的大門向人民開放。最突出的是,在這行列中,大多數人的臉上都已流露出一種既興奮又頹喪的神情。這一大群人已激動到了急於要做出些什麼暴烈而高尚的行動來,其中也偶爾攙雜著幾張出言粗鄙、貌似匪徒,他們在說著:「搶!」某些騷動可以攪渾一池清水,從池底攪起一陣泥漿。這種現象,對「辦得好」的警署來說,是一點也不會感到奇怪的。

  送葬行列從死者的府邸,以激動而沉重的步伐,經過幾條大路,慢慢走到了巴士底廣場。天不時下著雨,人們全不介意。發生了幾件意外的事:柩車繞過旺多姆紀念碑時,有人發現費茨.詹姆斯公爵【註:法蘭西世卿及極端保王派。】站在一個陽臺上,戴著帽子,便向他扔了不少石塊;有一根旗杆上的高盧雄雞【註:法國在大革命時期,旗杆頂上裝一隻雄雞,名為高盧雄雞,這種裝飾,到拿破崙帝國時期被取消了,到一八三○年菲力浦王朝時期又被採用。】被人拔了下來,在汙泥裡被拖著走;在聖馬爾丹門,有個憲兵被人用劍刺傷;第十二輕騎聯隊的一個軍官用很大的聲音說:「我是個共和黨人」;綜合工科學校的學生,在強制留校不許外出之後突然出現,人們高呼:「萬歲!共和萬歲!」這是發生在送葬行列行進中的一些花絮。氣勢洶洶的趕熱鬧的人群,像江河的洪流,後浪推前浪,從聖安東尼郊區走下來,走到巴士底,便和送葬隊伍匯合起來,一種翻騰震蕩的駭人聲勢開始把人群搞得更加激動了。

  人們聽到一個人對另一個說:「你看見那個下巴下有一小撮紅鬍子的人吧,等會兒告訴大家應在什麼時候開槍的人便是他。」據說後來在引起另一次暴動的凱尼賽事件中,擔任同一任務的也是這個小紅鬍子。

  柩車經過了巴士底,沿著運河,穿過小橋,到達了奧斯特里茨橋頭廣場。它在這裡停下來了。這時,那股人流,如果從空中鳥瞰,就活像彗星,頭在橋頭廣場,尾從布爾東河沿開始擴展,蓋滿巴士底廣場,再順著林蔭大道一直延伸到聖馬爾丹門。柩車的四周圍著一大群人。嘩亂的人群忽然靜了下來。拉斐德致詞,向拉馬克告別。那是一種動人心弦的莊嚴時刻,所有的人都脫下帽子,所有的心都在怦怦跳動。突然有個穿黑衣騎在馬上的人出現在人群中,手裡擎著一面紅旗,有些人說是一根長矛,矛尖頂著一頂紅帽子。拉斐德轉過頭來。埃格澤爾芒【註:法國元帥。】離開了隊伍。

  這面紅旗掀起了一陣風暴,隨即不見了。從布爾東林蔭大道到奧斯特里茨橋,人聲鼓噪有如海潮咆哮,人群動蕩起來了。兩聲特別高亢的叫喊騰空而起:「拉馬克去先賢祠!拉斐德去市政府!」一群青年,在大片叫好聲中,立即動手將柩車裡的拉馬克推向奧斯特里茨橋,挽著拉斐德的馬車順著莫爾朗河沿走去。

  在圍著拉斐德歡呼的人群中,人們發現一個叫路德維希.斯尼代爾的德國人,並把他指給大家看,那人參加過一七七六年的戰爭,在特倫頓【註:紐澤西州的州府。】在華盛頓的指揮下作戰,在布朗蒂溫,在拉斐德的指揮下作戰,後來活到一百歲。

  這時在河的左岸,市政府的馬隊趕到橋頭擋住去路,在右岸龍騎兵從則肋斯定開出來,順著莫爾朗河沿散開。挽著拉斐德的人群在河沿拐彎處,突然看見他們,便喊道:「龍騎兵!龍騎兵!」龍騎兵緩步前進,一聲不響,手槍插在皮套裡,馬刀插在鞘裡,短槍插在槍托套裡,神色陰沉地觀望著。

  離開小橋兩百步的地方,他們停下來了。拉斐德坐的馬車直到他們面前,他們向兩旁讓出一條路,讓馬車通過,繼又合攏。這時龍騎兵和群眾就面對面了。婦女們驚慌失措地逃散了。

  在這危急時刻發生了什麼事呢?誰也搞不清楚。那是兩朵烏雲相遇的陰暗時刻。有人說聽到在兵工廠那邊響起了衝鋒號,也有人說是有個孩子給一個龍騎兵一匕首。事實是突然連響三槍,第一槍打死了中隊長灼雷,第二槍打死了孔特斯卡爾浦街上一個正在關窗的聾老婦,第三槍擦壞了一個軍官的肩章。有個婦人喊道:「動手太早了!」人們忽然看見一中隊龍騎兵從莫爾朗河沿對面的兵營裡衝了出來,舉著馬刀,經過巴松比爾街和布爾東林蔭大道,橫掃一切。

  到此,風暴大作,事已無可挽回。石塊亂飛,槍聲四起,許多人跳到河岸下,繞過現已填塞了的那段塞納河灣,盧維耶島,那個現成的巨大堡壘上聚滿了戰士,有的拔木樁,有的開手槍,一個街壘便形成了,被攆回的那些青年,挽著柩車,一路飛跑,穿過奧斯特里茨橋,向著保安警察隊衝去,卡賓槍連飛奔過來,龍騎兵逢人便砍,群眾向四面八方逃散,巴黎的四面八方都響起了投入戰鬥的吼聲,人人喊著:「拿起武器!」人們跑著,衝撞著,逃著,抵抗著。怒火鼓起了暴動,正如大風煽揚著烈火。

  ※※※

  四 當年的沸騰

  沒有什麼比暴動的最初騷亂更奇特的了。一切同時全面爆發。這是預見到的?是的。這是準備好的?不是。從什麼地方發生的?街心。從什麼地方落下來的?雲端。在這一處起義有著密謀的性質,而在另一處又是臨時發動的。第一個見到的人可以抓住群眾的共同趨勢並牽著他們跟他一道走。開始時人們心中充滿了驚恐,同時也攙雜著一種駭人的得意勁頭。最初,喧囂鼓噪,店鋪關門,陳列的商品失蹤;接著,零散的槍聲,行人奔竄,槍托衝擊大車門的聲音,人們聽到一些女僕在大門後的院子裡笑著說:「這一下可熱鬧了。」

  不到一刻鐘,在巴黎二十個不同的地方就幾乎同時發生了這些事:

  聖十字架街,二十來個留著鬍鬚和長髮的青年走進一間咖啡館,隨即又出來,舉著一面橫條三色旗,旗上結一塊黑紗,他們的三個領頭人都帶著武器,一個有指揮刀,一個有步槍,一個有長矛。

  諾南第耶爾街,有個衣服相當整潔的資產者,腆著肚子,聲音洪亮,光頭高額,黑鬍鬚硬邦邦地向左右張開,公開地把槍彈散發給過路行人。

  聖彼得蒙馬特爾街,有些光著胳膊的人舉著一面黑旗在街上走,黑旗上寫著這麼幾個白字:「共和或死亡!」絕食人街、鐘面街、驕山街、曼達街,都出現一群群的人揮動著旗子,上面的金字是「區分部」【註:一七九○年,制憲議會把巴黎劃分為四十八個行政區,設立區分部。】,並且還有一個編號。其中的一面,紅藍兩色之間夾著一窄條白色,窄到教人瞧不見。

  聖馬爾丹林蔭大道的一個武器工廠被搶,還有三個武器商店也被搶,第一個在波布爾街,第二個在米歇爾伯爵街,另一個,在大廟街。群眾的千百隻手在幾分鐘之內便抓走了二百三十支步槍,幾乎全是兩響的,六十四把指揮刀,八十三支手槍。為了武裝較多的人,便一個人拿步槍,一個人拿刺刀。

  在格雷沃河沿對面,有些青年拿著短槍從一些婦女的屋裡對外發射。其中的一個有一支轉輪短槍。他們拉動門鈴,走進去,在裡面做子彈【註:當時的子彈殼是紙做的,裝有底火,這部分由武器廠完成,「做子彈」就是把彈藥裝進子彈殼。】。這些婦女中的一個敘述說:「我從前還不知道子彈是什麼東西,我的丈夫告訴了我才知道。」

  老奧德里耶特街上的一家古玩鋪被一群人衝破門,拿走了幾把彎背刀和一些土耳其武器。

  一個被步槍打死的泥水匠的屍體躺在珍珠街。

  接著,在右岸、左岸、河沿、林蔭大道、拉丁區、菜市場區,無數氣喘吁吁的人、工人、大學生、區的工作人員讀著告示,高呼:「武裝起來!」他們砸破路燈,解下駕車的馬匹,挖起鋪路的石塊,撬下房屋的門板,拔樹,搜地窖,滾酒桶,堆砌石塊、石子、家具、木板,建造街壘。

  人們強迫資產者一同動手。人們走進婦女的住處,要她們把不在家的丈夫的刀槍交出來,並在門上用白粉寫上「武器已交」。有些還在刀槍的收據上簽上「他們的名字」,並說道:「明天到市政府去取。」街上單獨的哨兵和回到區公所去的國民自衛軍被人解除了武裝。軍官們的肩章被扯掉。在聖尼古拉公墓街上,有個國民自衛軍軍官被一群拿著棍棒和花劍的人追趕著,好不容易才躲進一所房子,直到夜裡才改了裝出來。

  在聖雅克區,一群群大學生從他們的旅館裡湧出來,向上走到聖亞森特街上的進步咖啡館,或向下走到馬蒂蘭街的七球檯咖啡館。在那裡,有些青年立在大門前的牆角石上分發武器。人們搶劫了特蘭斯諾南街上的建築工場去建立街壘。只有一處,在聖阿瓦街和西蒙.勒弗朗街的轉角處,居民起來反抗,自己動手拆毀街壘。只有一處,起義的人退卻了,他們已在大廟街開始建立一座街壘,在和國民自衛軍的一個排交火以後便放棄了那街壘,從製繩街逃走了。那個排在街壘裡拾得一面紅旗、一包彈藥和三百粒手槍子彈。那些國民自衛軍把那紅旗撕成條條,掛在他們的槍刺尖上。

  我們在此一件件慢慢敘述的一切,在當年卻是那城市在每一點上同時發出的喧囂咆哮,有如無數道閃電匯合成的一陣霹雷滾滾聲。

  不到一個鐘頭,僅僅在那菜市場區,便平地造起了二十七座街壘。中心是那座著名的第五十號房子,也就是從前讓娜和她一百零六位戰友的堡壘,在它的兩旁,一面是聖美里教堂的街壘,一面是莫布埃街的街壘,這三座街壘控制著三條街,阿爾西街、聖馬爾丹街和正對面的奧白利屠夫街。兩座曲尺形的街壘,一座由驕山街折向大化子窩,一座由熱奧弗瓦.朗之萬街折向聖阿瓦街。巴黎其他的二十個區,沼澤區、聖熱納維埃夫山的無數個街壘沒有計算在內,梅尼孟丹街上的一座,有一扇從門臼裡拔出來的車馬大門,另一座,在天主醫院的小橋附近,是用一輛卸了馬的蘇格蘭大車翻過來建造的,離警署才三百步。

  在遊鄉提琴手街的街壘裡,有個穿得相當好的人向工人們發錢。在格爾內塔街的街壘裡出現一個騎馬的人,向那好像是街壘頭目的人交了一捲東西,像是一捲錢幣,並說道:「喏,這是作開銷用的,葡萄酒,等等。」一個白淨的年輕人,沒有結領帶,從一個街壘到一個街壘傳達口令。另外一個,握著一把指揮刀,頭上戴一頂警察的藍帽子,在派人放哨。在一些街壘的內部,那些酒廳和門房都變成了警衛室。並且暴動是按最高明的陸軍戰術進行的。令人折服地選擇了那些狹窄、不平整、彎曲、凸凹、轉拐的街道,特別是菜市場那一帶,有著像森林一樣紊亂的街道網。據說,在聖阿瓦區指揮那次起義的是人民之友社。一個人在朋索街被殺死,有人在他身上搜出了一張巴黎地圖。

  真正指揮暴動的,是空氣中一種說不出的躁急情緒。那次起義,突然一手建起了街壘,一手幾乎全部抓住了駐軍的據點。不到三個鐘頭,像一長串火藥連續在延燒,起義的人便侵占了右岸的兵工廠、王宮廣場、整個沼澤區、波邦古武器製造廠、加利奧特、水塔、菜市場附近的每一條街道,左岸的老軍營、聖佩拉吉、莫貝爾廣場、雙磨火藥庫和所有的便門。到傍晚五點,他們已是巴士底、內衣商店、白大衣商店的主人,他們的偵察兵已接近勝利廣場,威脅著銀行、小神父兵營、郵車旅館。

  巴黎的三分之一已在暴動中。

  在每一處鬥爭都是大規模進行的,加以解除武裝,搜查住宅,積極搶奪武器商店,結果以石塊開始的戰鬥變成了火器交鋒。

  傍晚六點前後,鮭魚通道成了戰場。暴動者在一頭,軍隊在另一頭。大家從一道鐵欄門對著另一道鐵欄門對射。一個觀察者,一個夢遊人,本書的作者,曾去就近觀望火山,被兩頭的火力夾在那過道裡。為了躲避槍彈,他只得待在店與店之間的那種半圓柱子旁邊,他在這種危殆的處境中幾乎待了半個小時。

  這時敲起了集合鼓,國民自衛軍連忙穿上制服,拿起武器,憲兵走出了區公所,聯隊走出了兵營。在鐵錨通道的對面,一個鼓手挨了一匕首。另外一個,在天鵝街,受到了三十來個青年的圍攻,他們捅穿了他的鼓,奪走了他的刀。另一個在聖辣匝祿麥倉街被殺死。米歇爾伯爵街上,有三個軍官,一個接著一個地倒在地上死了。好幾個國民自衛軍在倫巴第街受傷,退了回去。

  在巴塔夫院子前,國民自衛軍的一個支隊發現了一面紅旗,旗上有這樣的字:「共和革命,第一二七號。」難道那真是一次革命嗎?

  那次的起義把巴黎的中心地帶變成了一種曲折錯亂、叫人摸不清道路的巨大寨子。

  那地方便是病灶,顯然是問題的所在。在其餘的一切地方都只是小衝突。能證明一切都取決於那地方的,是那裡還一直沒有打起來。

  在少數幾個聯隊裡士兵是不穩的,這更使人因不明危機的結局而更加驚恐。人們還記得在一八三○年七月人民對第五十三聯隊保持中立的歡呼聲。兩個經受過歷次大戰考驗的猛將,羅博元帥和畢若將軍,掌握著指揮權,以羅博為主,畢若為副。由幾個加強營組成的巡邏隊,在國民自衛軍幾個連的全體官兵護衛和一個斜挎著綬帶的警務長官的率領下,到起義地區的街道上去進行視察。起義的人也在一些岔路口的路角上佈置了哨兵,並大膽地派遣了巡邏隊到街壘外面去巡邏。雙方互相監視著。政府手裡有著軍隊,卻還在猶豫不決,天快黑了,人們開始聽到聖美里的警鐘。當時的陸軍大臣,參加過奧斯特里茨戰役的蘇爾特元帥,帶著陰鬱的神情注視著這一切。

  這些年老的軍人,素來只習慣於作正確的戰爭部署,他們的力量的泉源和行動的指導只限於作戰的謀略,面對著這種汪洋大海似的所謂人民公憤,竟到了不辨方向的程度。革命的風向是難於捉摸的。

  郊區的國民自衛軍匆匆忙忙亂哄哄地趕來了。第十二輕騎聯隊的一個營也從聖德尼跑到了,第十四聯隊從彎道趕到,陸軍學校的炮隊已經進入崇武門陣地,不少大炮從萬塞納下來。

  杜伊勒里宮一帶冷冷清清。路易.菲力浦泰然自若。

  ※※※

  五 巴黎的特色

  兩年以來,我們已提到過,巴黎見過的起義不止一次。除了起義的地區以外,巴黎在暴動時期的面貌一般總是平靜到出奇的。巴黎能很快習慣一切;那不過是一場暴動,並且巴黎有那麼多事要做,它不會為那一點點事而大驚小怪。這些龐大的城市單憑自己就可以提供種種表演。這些廣闊的城市單憑自己就可同時容納內戰和那種說不上是種什麼樣的奇怪的寧靜。每當起義開始,人們聽到集合或告警的鼓聲時,店鋪的老板照例只說一聲:

  「聖馬爾丹街好像又在鬧事了。」

  或者說:

  「聖安東尼郊區。」

  常常,他漫不經心地加上一句:

  「就在那一帶。」

  過後,當人們聽到那種陰慘到令人心碎的稀疏或密集的槍聲時,那老板又說:

  「認起真來了嗎?是啊,認起真來了!」

  再過一陣,如果暴動到了近處,勢頭也更大了,他便連忙關上店門,趕快穿上制服,這就是說,保障他貨物的安全,拿他自己去冒險。

  人們在十字路口、通道上、死胡同裡相互射擊,街壘被占領,被奪回,又被占領;血流遍地,房屋的門牆被機槍掃射得彈痕累累,睡在床上的人被流彈打死,屍體布滿街心。在相隔幾條街的地方,人們卻能聽到咖啡館裡有象牙球在球檯上撞擊的聲音。

  好奇的人在離這些戰火橫飛的街道兩步遠的地方談笑風生,戲院都敞開大門,演著鬧劇。出租馬車穿梭來往,過路的人進城宴飲,有時就在交火的地區。一八三一年,有一處射擊忽然停了下來,讓一對新婚夫婦和他們的親友越過火線。

  在一八三九年五月十二日的那次起義中,聖馬爾丹街上有個殘廢的小老頭,拉著一輛手推車,車上載著一些盛滿某種飲料的瓶子,上面蓋著一塊三色破布,從街壘走向軍隊,又從軍隊走向街壘,一視同仁地來回供應著一杯又一杯的椰子汁,時而供給政府,時而供給無政府主義。

  再沒有什麼比這更奇特的了,而這就是巴黎暴動所獨具的特徵,是任何其他都城所沒有的。為此,必須具備兩件東西:

  巴黎的偉大和它的豪興。必須是伏爾泰和拿破崙的城市。

  可是在一八三二年六月五日的這次武裝反抗中,這個大城市感到了某種也許比它自己更強大的東西。它害了怕。人們看見,在那些最遠和最「無動於衷」的區裡,門、窗以及板窗在大白天也都關上了。勇敢的拿起了武器,膽小的躲了起來。街上已見不到那種不聞不問、單為自己奔忙的行人。許多街道都像早晨四點鐘那樣,不見人影。大家都嘮嘮叨叨地談著一些驚人的新聞,大家都散播著一些生死攸關的消息,說什麼「他們已是國家銀行的主人」,「僅僅在聖美里修道院,他們就有六百人,在教堂裡挖了戰壕並築了工事」,「防線是不牢固的」,「阿爾芒.加萊爾【註:法國政論家,自由派。】去見克洛塞爾【註:伯爵,法國將軍,一八三一年起是元帥。】元帥,元帥說:『您首先要調一個聯隊來。』」,「拉斐德在害病,然而他對他們說:『我和你們在一起。我會跟著你們去任何地方,只要那裡有擺一張椅子的地方』」,「應隨時準備好,晚上會有人在巴黎的荒僻角落裡搶劫那些孤零零的人家(在此我們領教了警察的想像,這位和政府混在一起的安娜.拉德克利夫【註:英國女作家,著有一些描寫祕密罪行的小說。】)」,「奧白利屠夫街設了炮兵陣地」,「羅博和畢若已商量好,午夜或至遲到黎明,就會有四個縱隊同時向暴動的中心進攻,第一隊來自巴士底,第二隊來自聖馬爾丹門,第三隊來自格雷沃,第四隊來自菜市場區;軍隊也許會從巴黎撤走,退到馬爾斯廣場;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但是,這一次,肯定是嚴重的」,「大家對蘇爾特元帥的猶豫不決都很關心」,「他為什麼不立即進攻?」「肯定他是高深莫測的。這頭老獅子好像在黑暗中嗅到了一隻無名的怪獸」。

  傍晚時分到了,戲院都不開門,巡邏隊,神情鬱怒,在街上來回巡視,行人被搜查,形跡可疑的遭逮捕。九點鐘已經逮捕了八百人,警署監獄人滿,刑部監獄人滿,拉弗爾斯監獄人滿。特別是在刑部監獄,在人們稱為巴黎街的那條長地道裡鋪滿了麥稈,躺在那上面的囚犯擠成了堆,那個里昂人,拉格朗日【註:在里昂建立「進步社」,一八三四年他領導里昂工人起義。】,正對著囚犯們大膽地發表演說。這些人躺在這些麥稈上,一動起來,就發出一陣下大雨的聲音。其他監獄裡的囚犯,都一個壓著一個,睡在敞開的堂屋裡。處處空氣緊張,人心浮動,這在巴黎是少有的。

  在自己的家裡人也都採取了防禦措施。做母親的,做妻子的,都惴惴不安,只聽見她們說:「啊,我的天主!他還沒有回來!」難得聽到一輛車子在遠處滾動。人們立在大門口聽著那些隱隱傳來的、不清晰的鼓噪、叫喊、嘈雜的聲音,他們說:「這是馬隊走過。」或者說:「這是裝彈藥箱的馬車在跑。」他們聽到軍號聲、鼓聲、槍聲,最揪心的是聖美里的警鐘聲。人們等待著第一聲炮響。一些拿著武器的人忽然出現在街角,喊道:「回家去,你們!」隨即又不見了。大家趕緊推上門閂說道:「幾時才鬧得完啊?」隨著夜色的逐漸加深,巴黎暴動的火焰好像也越來越顯得陰慘駭人了。
上一頁
Amazon AD

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