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第八卷 作惡的窮人|3

  十九 暗箭傷人

  白先生剛坐下,便轉眼去望那兩張空著的破床。

  「那可憐的小姑娘,受了傷,現在怎樣了?」他問。

  「不好,」容德雷特帶著苦惱和感激的笑容回答,「很不好,我的高貴的先生。她姐領她到布爾白包紮去了。您回頭就能看見她們,她們馬上便要回來的。」

  「法邦杜夫人好像已經好些了?」白先生又問,眼睛望著容德雷特大娘那身奇裝異服,這時她正站在他和房門之間,彷彿她已開始在把住出口,擺出一副威脅的、幾乎是戰鬥的架勢注視著他。

  「她快嚥氣了,」容德雷特說,「但是有什麼辦法呢,先生?這女人,她素來是那麼頑強的!這不是個女人,是一頭公牛。」

  容德雷特大娘,深受這一讚揚的感動,像一條受到拂弄的怪獸,裝腔作勢地大聲嚷道:

  「你對我老愛過分誇獎,容德雷特先生!」

  「容德雷特,」白先生說,「我還以為您的大名是法邦杜呢。」

  「法邦杜,又叫容德雷特!」她丈夫趕緊聲明,「藝術家的藝名!」

  同時,對他女人聳了一下肩頭,白先生卻沒有看見,接著他又改用緊張激動而委婉動聽的語調往下說:

  「啊!可不是麼,我和我這可憐的好人兒之間是一向處得很好的!要是連這一點情分也沒有,我們還能有什麼呢!我們的日子過得太苦了,我的可敬的先生!我有胳膊,卻沒有工作!我有心,卻沒有工作!我不知道政府是怎樣安排這些事的,但是,我以我的人格擔保,先生,我不是雅各賓派,先生,我不是布桑戈派,我不埋怨政府,但是如果我當了大臣,說句最神聖的話,情況就會不一樣。比方說,我原想讓我的兩個女兒去學糊紙盒子的手藝。您也許要對我說:『怎麼!學一種手藝?』是呀!一種手藝!一種簡單的手藝!一種吃飯本領!多麼丟人,我的恩人!回想起我們從前的情況,這是何等的墮落!唉!我們當年興盛時期的陳跡一點也沒能留下來。只剩下一件東西,一幅油畫,是我最捨不得的,卻也可以忍痛出讓,因為,我們得活下去,無論如何,我們總得活下去呀!」

  容德雷特顯然是在胡謅,雖然語無輪次,從他的面部表情看,卻仍然是心裡有底和機靈的,這時,馬呂斯抬起眼睛,忽然發現屋子的底裡多了一個人,是他先頭不曾見過的。這人剛進來不久,他動作那麼輕,因而沒人聽見門樞轉動的聲音。他穿一件針織的紫色線背心,已經破舊,滿是汙跡,皺褶處都裂著口,下面是一條寬大的棉線長褲,腳上套一雙墊木鞋用的布襯鞋,沒有襯衫,露著頸脖,光著兩條刺了花紋的胳膊,臉上抹了黑。他一聲不響地叉著手臂坐在最近的那張床上,由於他坐在容德雷特大娘後面,別人便不大能看見他。

  白先生在那種觸動視覺的磁性直覺的影響下,幾乎和馬呂斯同時轉過頭去。他不期而然地作了一個驚訝的動作,容德雷特立即看出來了。他以殷勤討好的姿態扣著身上的衣扣,大聲說道:

  「啊!我知道!您在看您這件大衣吧?我穿得很合身!的確,我穿得很合身!」

  「這是個什麼人?」白先生說。

  「這?」容德雷特說,「是個鄰居。您不用管他。」

  那鄰居的模樣卻有些特殊。當時在聖馬爾索郊區有不少化工廠,許多工人的臉確是燻黑了的。白先生對人也處處表現出一種憨直無畏的信心。他接著說:

  「對不起,法邦杜先生,您剛才在和我談什麼呀?」

  「我剛才在和您談著,先生,親愛的保護人,」容德雷特說下去,同時把兩肘支在桌上,用固定而溫柔的眼睛,像一條大蟒似的注視著白先生,「我剛才在和您談到一幅想出賣的油畫。」

  房門輕微響了一下。又進來一個人,走去坐在床上,容德雷特大娘的後面。這第二個人,和第一個一樣,也光著胳膊,還戴著一個塗了墨汁或松煙的面具。

  這人儘管是溜進來的,卻沒辦法不讓白先生發覺。

  「您不用理會,」容德雷特說,「都是些同屋住的人。我剛才說,我還有一幅油畫,一幅珍貴的油畫……先生,您來瞧瞧吧。」

  他站起來,走到牆邊,把我們先頭提到過的那畫幅,從牆根前提起翻過來,仍舊把它靠在牆上。那確是一種像油畫似的東西,燭光多少也照著它。馬呂斯一點也瞧不清楚,因為容德雷特正站在畫和他之間,他只隱約望見一種用拙劣手法塗抹出來的東西,上面有一個主要的人物形象,色彩生硬刺目,類似那種在市集上叫賣的圖片或屏風上的繪畫。

  「這是什麼東西?」白先生問。

  容德雷特讚不絕口:

  「這是一幅名家的手筆,一幅價值連城的作品,我的恩人!對我來說,它是和我的兩個閨女一樣寶貴的,它使我回憶起不少往事!但是,我已經向您說過,現在仍這麼說,我的境遇太困苦了,因而我想把它賣掉……」

  也許是出於偶然,也許是由於開始有了戒心,白先生的眼睛儘管看著那油畫,卻也在注意那屋子的底裡。這時,已經來了四個人,三個坐在床上,一個站在門框邊,四個全光著胳膊,待著不動,臉上抹了黑。在床上的那三個人中,有一個靠在牆上,閉著眼睛,好像睡著了。這是個老人,黑臉白頭髮,形狀駭人。其他兩個還年輕,一個有鬍鬚,一個披著長髮。沒有一個人穿皮鞋,不是穿著布襯鞋,便光著腳底板。

  容德雷特注意到白先生的眼睛老望著這些人。

  「這是些朋友,挨著住的人。」他說,「他們臉上烏黑,是因為他們整天在煤堆裡工作。他們是通煙囪的。您不用管他們,我的恩人,還是買我的這張油畫吧。您發發慈悲,搭救我這窮漢。我不會向您討高價的。您看它能值多少呢?」

  「可是,」白先生,像個開始戒備的人那樣,瞪著眼,正面望著容德雷特說,「這是一種酒鋪子的招牌,值三個法郎。」

  容德雷特和顏悅色地回答:

  「您的錢包帶來了吧?我只要一千埃居就夠了。」

  白先生直立起來,靠牆站著,眼睛很快地向屋子四面掃了一遍。他有容德雷特在他左邊,靠窗的一面,容德雷特大娘和那四個男人在他右邊,靠門的一面。那四個男人沒有動,甚至好像沒有看見他似的,容德雷特又開始帶著可憐巴巴的聲音嘮叨起來,他的眼睛是那樣迷迷瞪瞪,語調是那麼淒慘,幾乎使白先生認為在他眼前的只不過是一個窮到發瘋的人。

  「親愛的恩人,假使您不買我這幅油畫,」容德雷特說,「我沒有路走,便只好去跳河了。當我想到我只一心指望我的兩個女兒能學會糊那種半精緻的紙盒,送新年禮物的那種紙盒。可是!總得先有一張那種靠裡有塊擋板的桌子,免得玻璃掉到地上,也非得有一個專用的爐子,一個那種隔成三格的缽子,用來盛各種密度不同的漿糊,有的是糊木皮的,有的是糊紙或糊布料的,也還得有一把切硬紙板的刀,一個校正紙板角度的模子,一個釘鐵件的錘子,還有排筆,和其他的鬼玩意兒,我哪能知道那麼多呢,我?而這一大攤子只是為了每天掙四個蘇!還得工作十四小時!每個盒子在一個工人的手裡得經過十三道工序!又得把紙弄潮!又不許弄上跡印!又不能讓漿糊冷掉!說不完的鬼名堂,我告訴您!每天四個蘇!您要我們怎麼活下去?」

  容德雷特只顧往下說,白先生注意地望著他,他卻不望白先生。白先生的眼睛盯在容德雷特身上,容德雷特的眼睛老瞟著房門。馬呂斯心跳氣急,來回注視著他倆。白先生似乎在想:這難道是個痴子不成?容德雷特用種種有氣無力、哀求訴苦的聲調,接二連三地說著:「我只有去跳河,沒有其他辦法了!前些日子,在奧斯特里茨橋附近的河岸上,我已經朝水裡走下去過三步!」

  忽然,他那雙陰沉沉的眼睛一下子突然亮了,冒著凶狠的光焰,這小子豎起來了,氣勢咄咄逼人,向著白先生走上一步,像炸雷似的對他吼道:

  「這全是廢話!你可認得我?」

  ※※※

  二十 謀害

  窮窟的門突然開了,出現三個男子,身上穿著藍布衫,臉上戴著黑紙面具。第一個是個瘦子,拿著一根裹了鐵的粗木棒。第二個是一個彪形大漢,倒提著一把宰牛的板斧,手捏在斧柄的中段。第三個,肩膀寬闊,不像第一個那麼瘦,不像第二個那麼壯,把一把從監獄門上偷來的奇大的鑰匙緊捏在拳頭裡。

  容德雷特等待的大概就是這幾個人的到來。他急忙和那拿粗木棒的瘦子問答了幾句話。

  「全準備好了?」容德雷特問。

  「全準備好了。」那瘦子回答。

  「巴納斯山呢?」

  「小夥子在和妳的閨女談話。」

  「哪一個?」

  「老大。」

  「馬車在下面了?」

  「在下面了。」

  「那欄杆車也套上了牲口?」

  「套好了。」

  「是兩匹好馬吧?」

  「最好的兩匹。」

  「在我指定的地方等著嗎?」

  「是的。」

  「好。」容德雷特說。

  白先生臉色蒼白。他好像已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切實注意著那屋子裡在他四周的一切,他的頭在頸子上慢慢轉動,以謹慎驚訝的神情,注視著那些圍繞他的每一個腦袋,但是絕沒有一點畏怯的樣子。他把那張桌子當作自己的臨時防禦工事,這人,剛才還只是個平易近人的好老頭,卻一下子變成了一個赳赳武夫,把兩隻粗壯的拳頭放在他那椅背頭上,形態威猛驚人。

  這老者,在這樣一種危險關頭,還那麼堅定,那麼勇敢,想必是出於那種因心善而膽益壯,臨危坦然無所懼的性格。我們絕不會把衷心愛慕的女子的父親當作路人。馬呂斯覺得自己在為這個相見不相識的人感到驕傲。

  那三個光著胳膊、被容德雷特稱為「通煙囪的」的人,從那廢鐵堆裡,一個揀起了一把剪鐵皮用的大剪刀,一個揀了一根平頭短撬棍,另一個揀了個鐵鎚,全一聲不響地攔在房門口。老的那個仍舊待在床上,只睜了一下眼睛。容德雷特大娘坐在他旁邊。

  馬呂斯認為只差幾秒鐘便是應當行動的時候了,他舉起右手,朝過道的一面,斜指著天花板,準備隨時開槍。

  容德雷特和拿粗木棒的人密談過後,又轉向白先生,帶著他特有的那種低沉、含蓄、可怕的笑聲,再次提出他的問題:

  「難道你不認得我嗎?」

  白先生直對著他的臉回答:

  「不認得。」

  於是容德雷特一步跨到桌子邊。身軀向前湊到蠟燭的上面,叉著手臂,把他那骨角外凸、凶形惡狀的下巴伸向白先生的臉,儘量逼近,正像一頭張牙待咬的猛獸,白先生卻泰然自若,紋絲不退。他在這種姿勢中大聲吼道:

  「我並不叫法邦杜,也不叫容德雷特,我叫德納第!我就是孟費郿的那個客店老闆!你聽清楚了吧?德納第!你現在認得我了吧?」

  白先生的額上起了一陣不顯著的紅潮,他以一貫的鎮靜態度,聲音既不高,也不抖,回答說:

  「我還是不認得。」

  馬呂斯沒有聽到這回答。誰要是在這時在黑影中看見了他,就能見到他是多麼惶惑、呆傻、驚慌。當容德雷特說著「我叫德納第」時,馬呂斯的四肢一下全抖了起來,他連忙靠在牆上,彷彿感到有一把利劍冷冰冰地刺穿了他的心。接著,他的右臂,原要開槍告警的,也慢慢垂了下來,當容德雷特重複著說「你聽清楚了吧?德納第!」時,他那五個癱軟了的手指幾乎讓手槍落了下來。容德雷特在揭露自己時,沒有驚擾白先生,卻把馬呂斯搞得六神無主。德納第這名字,白先生似乎不知道,馬呂斯卻知道。讓我們回憶一下,這名字對他意味著什麼!這名字,是他銘篆在心的,是寫了在他父親的遺囑上的!這名字,是印在他思想的深處,記憶的深處,載在那神聖的遺訓中的:「一個叫德納第的人救了我的命。我兒遇見他,望盡力報答他。」這名字,我們記得,是他靈魂所傾倒的對象之一,是和他父親的名字並列在一起來崇拜的。怎麼!在眼前的便是德納第,在眼前的便是他這麼多年來尋求不著的那位孟費郿的客店老闆!他到底遇見他了,可真是無奇不有!他父親的救命恩人竟會是一個匪徒!他,馬呂斯,一心希望捨命報答的這個人竟會是一個魔鬼!搭救彭眉胥上校的那位義士竟在幹著犯罪的勾當,馬呂斯雖然還弄不清楚他打算幹的究竟是什麼,但卻已具有謀財害命的跡象了!況且是誰的命呵,偉大的上帝!這遭遇太險惡了!命運也未免太作弄人了!他父親從棺材中命令他盡力報答德納第,四年來,馬呂斯唯一的思想便是要為他父親了清這筆債,可是,正當他要用法律的力量逮捕一個行兇匪徒的時候,命運卻向他吼道:「這是德納第!」在壯烈的滑鐵盧戰場上他父親的生命,被人從彈雨中救出來,他正可以對這人償願報恩了,卻又報以斷頭臺!他私自許下的心願是,一旦找到了這位德納第,他一定要在相見時拜倒在他的膝前,現在他果然找到了,但又把他交給劊子手!他父親對他說:「救德納第!」而他以消滅德納第的行動來回答自己所愛慕的這一神聖的聲音!他父親把冒著生命危險把他從死亡中拯救出來的這個人託付給他馬呂斯,現在卻要他父親從墳墓中望著這人在他兒子的告發下被押到聖雅克廣場上去受極刑!多少年來,他一直把他父親親筆寫下的最後願望牢記在心,卻又背棄遺訓,反其道而行之,這將是多麼荒唐可笑!但是,在另一方面,眼見這場謀害而不加以制止!怎麼!坐視受害人受害並聽憑殺人犯殺人!對這樣一個惡棍,難道能因私恩而縮手?馬呂斯四年來所有的種種思想全被這一意外攪亂了。他渾身顫慄。一切都取決於他。他一手掌握著這些在他眼下紛紛擾擾的人,雖然他們全不知道。假使他開槍,白先生能得救,德納第卻完了;假使他不開槍,白先生便遭殃,並且,誰知道?德納第逃了。鎮壓這一個,或是讓那一個去犧牲!他都問心有愧。怎麼辦?怎麼選擇?背棄自己素來引以自豪的種種回憶,背棄自己在心靈深處私自許下的種種諾言,背棄最神聖的天職,最莊嚴的遺言!背棄他父親的遺囑,要不就縱容罪行,讓它成功!他彷彿一方面聽見「他的玉秀兒」在為她的父親向他央求,一方面又聽見那上校在叫他照顧德納第。他覺得自己瘋了。他的兩個膝頭只往下沉。他甚至沒有充分時間來仔細思考,因為他眼前的事態正在瘋狂地向前演變。那好像是一陣狂瀾,他自以為居於操縱著它的地位,其實已處於被動。他幾乎昏了過去。

  德納第──我們以後不再用旁的名字稱呼他了──這時卻在桌子前面踱來踱去,既茫然不知如何是好,又得意到發狂。

  他一把抓起燭臺,砰的一下把它放在壁爐上,他用力是那麼猛,使燭芯幾乎熄滅,燭油也飛濺到了牆上。

  接著,他轉向白先生,齜牙咧嘴地狂叫著:

  「火燒的!煙燻的!千刀萬剮的!抽筋去骨的!」

  跟著他又來回走動起來,暴跳如雷地吼道:

  「啊!我到底找著你了,慈善家先生,穿破爛的百萬富翁!送泥娃娃的大好佬!裝蒜的傻老頭!啊!你不認得我!當然不會認得我!八年前,一八二三年的聖誕前夕來到孟費郿,到我那客店裡來的不是你!從我家裡把芳汀的孩子百靈鳥拐走的不是你!穿一件黃大氅的不是你!不是!手裡還提一大包破衣爛衫,就和今早來到我這裡一樣!喂,我的妻!這個老施主,他到人家家裡去,手裡不拿幾包毛線襪,好像就過意不去似的!百萬富翁先生,敢情你是衣帽店老闆!你專愛把你店裡的底貨拿來送給窮人,你這聖人!你的把戲算耍得好!啊!你不認得我?可我,我認得你!你這牛頭一鑽進這地方,我便立刻把你認出來了。啊!你現在總學到了乖了吧,像那樣隨隨便便跑到別人家裡去,藉口是住客店,穿上舊衣服,裝窮酸相,一個蘇也肯要的樣子,欺瞞人家,擺闊氣,騙取人家的搖錢樹,還要在樹林裡進行威嚇,不許人家帶回去,等到人家窮下來了,便送上一件大得不成樣子的外套和兩條醫院用的蹩腳毯子,老光棍,拐帶孩子的老賊,你現在總學到乖了吧,你的這一套不一定耍得成!」

  他停下了。好像是在對自己說著什麼。他的那股厲氣平息下去了,有如大河的巨浪瀉進了落水洞,隨後,好像是要大聲結束他剛才低聲開始的那段對自己說的話,他一拳捶在桌上吼道:

  「還帶著他那種老好人的樣子!」

  他又指著白先生說:

  「說正經的!你當初開過我的玩笑。你是我的一切苦難的根子!你花一千五百法郎把我的一個姑娘帶走了,這姑娘肯定是什麼有錢人家的,她已替我賺過許多錢,我本應好好靠她過一輩子的!在我那倒楣的客馬店裡,別人吃喝玩樂,可我,像個傻子,把我的一切家當全賠進去了,我原要從那姑娘身上全部撈回來的!呵!我恨不得那些人在我店裡喝下去的酒全都是毒藥!這些都不用提了!你說說!你把那百靈鳥帶走的時候,你一定覺得我是個傻瓜蛋吧!在那樹林裡,你捏著一根哭喪棍!你比我狠。一報還一報。今日卻是我捏著王牌了!你玩完了,我的好老頭!啊呀,我要笑個痛快。說真話,我要笑個痛快!這下子他可落在圈套裡了!我對他說,我當過戲劇演員,我叫法邦杜,我和馬爾斯小姐、繆什小姐演過喜劇,明天,二月四號,我的房東要收房租,可他一點也沒看出來,限期是二月八號,並不是二月四號!傻透了的蠢材!他還帶來這四個可憐巴巴的菲力浦【註:值二十法郎的路易。】!壞種!他連一百法郎也捨不得湊足!再說,我的那些恭維話說得他心裡好舒服喲!真有意思。我心裡在想:『冤桶!這下子,我逮住你了!今天早晨我舔了你的爪子,今天晚上,我可要啃你的心了!』」

  德納第停了下來。他的氣喘不過來了。他那狹窄的胸膛,像個熔爐上的風箱,不斷起伏。他的眼睛充滿了那種下賤的喜色,也就是一個無能、不義、凶殘成性的人在有機會踐踏和侮辱他所畏懼過、諂媚過的對象時具有的那種喜色,一個能把腳跟踩在巨人頭上的侏儒的歡樂,一隻豺狗在開始撕裂一頭病到已不能自衛、卻還有知覺感受痛苦的雄牛時的歡樂。

  白先生不曾打斷過他的話,只是在他住嘴時,才向他說:

  「我不知道您要說的是什麼。您弄錯了。我是一個很窮的人,遠不是個百萬富翁。我不認得您。您把我當作另一個人了。」

  「啊!」德納第語不成聲,「你真會胡扯!你堅決要開玩笑!你是在自欺欺人,我的老朋友!啊!你想不起來嗎?你看不出我是誰嗎?」

  「對不起,先生,」白先生以一種在這種時刻難免顯得很奇特有力的斯文口吻回答,「我看得出您是個匪徒。」

  誰也了解,卑鄙的人同樣也有自尊心,妖魔鬼怪也愛聽恭維話。提到匪徒這兩個字,那德納第的女人從床上跳下來了,德納第抓住了他的椅子,好像要把它捏碎。「不許動,你!」他對他的女人吼道,繼又轉向白先生:

  「匪徒!對,我知道你們這些有錢人是這樣稱呼我們的!可不是!確是這樣,我破了產,我躲了起來,我沒有麵包,我連個蘇都沒有,我是個匪徒!我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了,我是個匪徒!啊!至於你們,你們烘腳,你們穿沙可斯基式的輕便鞋,你們穿那種舒適的大衣,同有些大主教一樣,你們住在有門房的房子的二層樓上,你們吃蘑菇,你們吃那種在正月裡要賣四十法郎一紮的龍鬚菜,你們用青豌豆來填脖子,當你們要知道天氣冷不冷,你們只消到報紙上去找舍華列工程師的寒暑表的記錄。我們呢!我們自己便是寒暑表!我們用不著跑到河沿鐘樓角上去看冷到多少度,我們自己知道血管裡的血在凍結,冰已進入心臟,我們說:『上帝是不存在的!』你現在卻來到我們的洞裡,是呀,我們的洞裡,來叫我們匪徒!但是我們會把你吃掉!我們這些窮小子,會把你吞下去!百萬富翁先生!你應當懂得這一點:我是個經營過事業的人,我領到過執照,我當過選民,我是個紳士,我!而你,你卻不一定是!」

  說到這裡,德納第朝那幾個守在房門口的人跨上一步,渾身發抖地說道:

  「當我想到他竟敢跑來把我當做一個補破鞋的看待!」

  隨後又以更加狂暴的氣勢對著白先生說:

  「慈善家先生!你也還應該懂得這一點:我不是一個來歷不明的人,我!我不是一個那種沒名沒姓跑到人家家裡去拐帶孩子的人!我是一個法蘭西的退伍軍人,我本應得到一個勛章!我參加過滑鐵盧戰役,我!我在那次戰鬥中救出過一個叫做什麼伯爵的將軍!他曾把他的名字告訴我;但是他那狗聲音是那麼小,因而我沒有聽清楚。我只聽到什麼「眉胥」。我寧願知道他的名字,不在乎他謝不謝。知道了名字,我便有辦法找到他。你看見的這張油畫是大衛在布魯克塞爾【註:比利時首都布魯塞爾的誤讀。】畫的,你知道他畫的是誰嗎?他畫的是我。大衛要讓這一英勇事蹟永垂不朽。我背上背著那位將軍,把他從炮火中救出來。經過就是這樣。那位將軍,他從來沒有為我做過一點什麼事,他並沒有什麼地方比其他的人好些!我卻沒有因此就不冒生命的危險去救他的命,我的口袋裡裝滿證件。我是滑鐵盧的一名戰士,他媽的上帝!現在,我沒有嫌麻煩,已把這一切告訴了你,言歸正傳,我要錢,我要許多錢,我要大量的錢,要不,我就要你的命,慈悲上帝的雷火!」

  馬呂斯已能稍稍控制他的焦慮心情,他在靜聽著。最後的一點疑雲已經消散,這人確是遺囑裡所指的那個德納第了。馬呂斯聽到他責備他父親有恩不報,不禁渾身顫慄,內心萬分痛苦,幾乎要承認那種責備是對的。因此他更感到左右為難,不知所措了。並且,在德納第所說的那一切話裡,在那種語調、那種姿勢、那種使每一個字都發出火焰的眼神裡,在一個性情惡劣的人的這種和盤托出的爆發裡,在這種誇耀和猥瑣、傲慢和卑賤、狂怒和傻樂的混合表現裡,在這種真悲憤和假感情的攙雜現象裡,在一個陶醉於逞兇洩憤的歡暢滋味中的這種狂妄行為裡,在一個醜惡心靈的這種無恥的暴露裡,在一切痛苦和一切仇恨的這種匯合裡,也確有一種像罪惡一樣不堪注目,像真情一樣令人心酸的東西。

  他要求白先生收買的那幅所謂名家手筆,大衛的油畫,讀者已經猜到,只不過是他從前那客馬店的招牌,我們記得,是他自己畫的,是他在孟費郿破產時留下來的唯一的破爛。

  由於他這時沒有擋住馬呂斯的視線,馬呂斯能細看那貨色了,他果真看出塗抹在那上面的是一個戰場,遠處是煙,近處是一個背上背著一個人的人。那兩個人便是德納第和彭眉胥,救人的中士和被救的上校。馬呂斯好像醉了似的,他彷彿看見他的父親在畫上活了起來,那已不是孟費郿酒店的招牌,而是死者的復活,墓石半開,亡魂起立了。馬呂斯聽見自己的心在太陽穴裡怦怦地響,他耳朵裡有滑鐵盧的炮聲,他父親隱隱約約出現在那醜惡的畫面上,流著血,神色倉皇,他彷彿看見那個不三不四的形象在定定地望著他。

  德納第,當他氣息平復以後,把他一雙血紅的眼睛盯著白先生,輕聲乾脆地對他說:

  「你有什麼要說的嗎,在我們請您乾幾杯以前?」

  白先生沒有作聲。在這沉寂當中,有一個破嗓子從過道裡發出了這麼一句陰森的玩笑話:

  「假使要砍木頭,有我在!」

  是那個拿板斧的人在尋開心。

  同時,一張毛茸茸、黑漆漆的大寬臉咧著嘴從門口笑著進來,形狀駭人,露著滿嘴的獠牙。

  這便是那個拿板斧的人的臉。

  「你為什麼把臉罩取掉?」德納第對他暴跳如雷大吼起來。

  「笑起來方便。」那人回答。

  已經好一會兒了,白先生似乎一直在密切注意著德納第的每一個動作,而德納第卻已被他自己的沖天怒氣搞得頭暈眼花,老在那窮窟裡來回走動,滿以為可以萬無一失,房門有人把守住了,他們人人有武器,被逮的人卻手無寸鐵,並且是以九個人對付一個人,假定德納第大娘只算是一個人的話。當他斥責那個拿板斧的人時,他的背是對著白先生的。

  白先生趁這機會,一腳踢開椅子,一拳推開桌子,一個縱步,輕捷得出奇,德納第還沒有來得及轉身,他已到了窗口。開窗,跳上窗檯,跨出窗外,那只是一秒鐘的事。他已經半截身子到了外面,六隻強壯的手一齊抓住了他,又使勁把他拖回那窮窟裡。跳上去抓他的人是那三個「通煙囪的」。德納第大娘也同時揪住了他的頭髮。

  其他的匪徒,聽到眾人躥動的聲音,全從過道裡跑來了。那個躺在床上、彷彿喝醉了酒的老頭從床上跳下來,手裡捏一個修路工人用的鐵鎚,和大家站在一起。

  蠟燭正照著那幾個「通煙囪的」中的一個,儘管他臉上抹了黑,馬呂斯仍認出那人就是邦灼,又叫春天,又叫比格納耶的,這人把一根那種在鐵桿兩端裝了兩個鉛球的悶棍舉在白先生的頭頂上。

  馬呂斯見到這情況,實在忍不住了。他私自說道:「我的父親,請原諒我!」同時他的手指也在找手槍的扳機。正要開槍時,他又聽見德納第喊道:

  「不要傷害他!」

  受害人這次所作的掙扎,不但沒有激怒德納第,反而使他鎮靜下來了。他原是由兩個人構成的,一個凶橫的人和一個精明的人。直到這時,在他躊躇滿志的情況下,在受害人束手無策、不動彈的時候,支配著他的是那個凶橫的人;現在受害人掙扎起來了,並且似乎要戰鬥,那精明的人便又出現並佔了上風。

  「不要傷害他!」他又說了一次。他這話的最直接的效果,這是他不知道的,是把那待發的槍聲止住了,並軟化了馬呂斯,在馬呂斯看來,緊急關頭已過,在新形勢面前再觀望一下,絲毫沒有不妥的地方。誰知道不會出現什麼機會能把他從無法使玉秀兒的父親和上校的救命恩人兩全的難題中拯救出來呢?

  一場惡鬥開始了。當胸一拳,白先生把那老頭送到了屋子中間去亂滾,接著就是兩個反手的巴掌把兩個對手打倒在地上,兩個膝頭各壓住了一個;那兩個無賴,處在這種壓力下,好像被石磨壓住了似的,只有呻吟的分兒;但是其餘那四個抓住了這勇猛非凡的老人的臂膀和後頸,把他壓伏在那兩個被壓的「通煙囪的」身上。這樣,既制人,又為人所制,既壓著在他下面的人,又被在他上面的人所扼住,盡力掙扎而無法擺脫堆在他身上的力量,白先生消失在那一群橫蠻的匪徒下面了,正如一頭野豬消失在一堆怪叫的獵狗下面。

  他們終於把他掀翻在最近窗口的那張床上,使他動彈不得。德納第大娘一直沒有放鬆他的頭髮。

  「你,」德納第說,「不用你管。小心撕破你的圍巾。」

  德納第大娘放了手,好像母狼服從公狼,咬著牙低聲咆哮了一陣。

  「你們,」德納第又說,「搜他身上。」

  白先生彷彿已放棄了抵抗的念頭。大家上去搜他身上。他身上只有一個皮荷包和一條手絹,荷包裡盛著六個法郎,再沒有旁的東西。

  德納第把手絹揣在自己的衣袋裡。

  「怎麼!沒有票夾子?」他問。

  「也沒有錶。」一個「通煙囪的」回答。

  「沒有關係,」那個臉上戴了面具、手裡捏著一把大鑰匙的人用肚子裡的聲音陰陰地說,「這是個老滑頭!」

  德納第走到門角落裡,拿起一把繩子,丟向他們。

  「把他捆在床腳上,」他說。繼而又望著那個被白先生一拳打倒、直挺挺躺在屋子中間不動的老頭:

  「蒲辣禿柳兒是不是死了?」他問。

  「沒有死,」比格納耶回答,「他喝醉了。」

  「把他掃到屋角裡去。」德納第說。

  兩個「通煙囪的」用腳把那醉漢推到了那堆廢鐵旁邊。

  「巴伯,你為什麼帶來了這麼多的人?」德納第低聲問那拿粗木棒的人,「用不著這樣。」

  「我不好辦,」拿粗木棒的人回答,「他們全要插一手。這季度清淡,找不著買賣。」

  白先生躺著的那張床是醫院裡用的那種粗木床,四隻床腳都幾乎沒有好好加工過。白先生任他們擺佈。匪徒們要他立在地上,牢牢地把他綁在離窗口最遠、離壁爐最近的床腳上。

  最後一個結打好了,德納第拿了一把椅子,走來坐在白先生的斜對面。德納第已不像他原來的樣子,他的面容已從凶橫放肆慢慢轉為溫和安靜而狡猾。馬呂斯很不容易從這斯文人的笑容裡認出那張近似猛獸、剛才還唾沫橫飛的嘴。他望著這一奇怪、令人不安的轉變,為之駭然,他的感受正如一個人看到一隻老虎變成了律師。

  「先生……」德納第說。

  同時他做個手勢叫那些還抓住白先生的強盜走開:

  「你們站遠一點,讓我和這位先生談談。」

  大家一齊退向門口。他接著說:

  「先生,您打錯主意了,您不該想到要跳窗子。萬一折斷一條腿呢?現在,假使您允許,我們來心平氣和地談談。首先,我應當把我注意到的一個情況告訴您,那就是您直到現在還沒有喊過一聲。」

  德納第說得對,這一細節是實在的,儘管馬呂斯在慌亂中沒能察覺出來。白先生只稍稍說過幾句話,並且沒有提高過嗓子,更怪的是,即使是在窗口旁和那六個匪徒搏鬥時,他也緊閉著口,一聲不吭。德納第繼續說:

  「我的天主!您原可以喊上一兩聲『搶人啊』,我絕不會感到那有什麼不妥當。救命啊!在這種情況下是誰也要喊的,在我這方面,我絕對不會說這不應該。當我們看見自己遇到了一些不能使我們十分相信的人時,我們哇哩哇啦一陣子,那原是非常簡單的。要是您那麼做了,我們也不會打擾您的。連一個塞子我們也不會塞到您的嘴裡。讓我來告訴您這是為什麼。因為這屋子是間啞屋子。它只有這麼一個優點,但是它有這個優點。這間屋子是個悶葫蘆。您就在這裡丟一個炸彈吧,最近的警察哨所聽了,也只當是個酒鬼的鼾聲。在這裡,大炮也只『呯』那麼一下,雷也只『噗』那麼一下。這是個舒服的住處。但是,總而言之,您沒有喊一聲,這樣最好,我佩服您的高明,我並且要把我從這裡得出的結論說給您聽:我的親愛的先生,要是您喊,誰會來呢?警察。警察來過以後呢?法律制裁。因而您沒有喊,足見您並不比我們更樂於看見警察和法律制裁來到我們身上。也可以看出──我早已懷疑到這一點──由於某種利害關係,您就有某種東西需要加以隱藏。在我們這方面,我們也有同樣的利害關係。因此我們是可以談得攏的。」

  德納第一面這樣談著,他那雙盯著白先生的眼睛,彷彿也在著意要把從它瞳孔裡冒出的尖針一一刺到他俘虜的心裡去。此外,他所用的語言,雖然帶著一種溫和而隱蔽的侮辱意味,卻是含蓄的,幾乎是經過一番斟酌的。這人。剛才還只是個盜匪,現在在我們的印象中卻是個「受過傳教士教育的人」了。

  那俘虜所保持的沉默,他的那種不惜冒著生命危險來堅持的戒備,對叫喊這一極自然的動作的抗拒,這一切,我們應當指出,對馬呂斯都是不愉快的,並且使他驚訝到了痛苦的程度。

  這個被古費拉克栽上「白先生」綽號的人,在馬呂斯的心目中,原是一個隱現在神祕氛圍中的嚴肅奇特的形象,現在經過德納第的這一切合實情的觀察,馬呂斯感到更加看不清楚了。但是,不管他是什麼人,他雖已受到繩索的捆綁,劊子手的層層包圍,半陷在,不妨這樣說,一個隨時往下沉的土坑裡,無論是在德納第的狂怒或軟磨面前,這人始終寂然不動,馬呂斯此時也不能不對這沉鬱莊嚴的容貌肅然起敬。

  這顯然是個恐懼不能侵襲,也不知什麼叫驚慌失措的心靈。這是一個那種能在絕望的環境中抑制慌亂情緒的人。儘管情況是那麼極端凶險,儘管災難是那麼無可避免,這裡卻一點也沒有像慘遭滅頂的人在水底下睜著一雙驚駭萬狀的眼睛的那種悲痛神情。

  德納第從容不迫地站起來,走向壁爐,挪動屏風,把它靠在爐旁的破床邊上,讓燒著一爐旺火的鐵皮爐子露出來,被綁的人完全可以看見躺在爐子裡的那把已經燒到發白、密密麻麻散佈著許多小紅點的鈍口鑿。

  接著,德納第又過來坐在白先生旁邊。

  「我繼續談,」他說,「我們是可以談得攏的。讓我們對這問題來一個友好的解決。剛才我發了火,不應該,我不知道我的聰明剛才到哪裡去了,我確是做得太過分了,我說了些不中聽的話。比方說,因為您是百萬富翁,我便向您要錢,要許多錢,大量的錢。那樣做是不近情理的。我的天主,您有錢也不一定就寬舒,您有您的種種負擔,誰又沒有負擔呢?我並不想要您傾家蕩產,我究竟還不是一個潑皮。我也不是一個那種因為形勢對自己有利,便利用形勢來變得庸俗可笑的人。聽我說,我可以讓一步,犧牲一點我這方面的利益。我只要求二十萬法郎。」

  白先生一個字也沒有說。德納第跟著又說:

  「您瞧我在我的酒裡已攙了不少的水了。我不知道您的經濟情況,但是我知道您花錢是不大在乎的,並且像您這樣一位慈善家很可以贈送二十萬法郎給一個境遇不好的家長。同時您也是個明理的人,您絕不至於認為:像我今天這樣勞民傷財,像我今晚這樣佈置──在場的諸位先生們都一致同意,認為這一工作是安排得很好的──只是為了向您弄幾文到德努瓦耶店裡去喝喝十五法郎一瓶的紅葡萄酒和吃吃小牛肉而已。二十萬法郎,值得呢。只要您把這一點點雞毛蒜皮從您的袋子裡掏出來了,我擔保,絕不改口,您盡可以放心,誰也不會再動您一根毛。您一定會對我說:『可是我身上沒有帶二十萬法郎。』呵!我是不喜歡小題大做的。我現在並不要您付錢。我只要求您一件事。勞您駕把我要唸的寫下來。」

  德納第說到這裡,停了一下,隨即又以著重的語氣,朝小火爐那面丟了一個笑臉,說道:

  「我預先告訴您,如果您說您不會寫字,我是不能同意的。」

  高明的檢察官見了他那笑臉也要自愧不如。

  德納第把桌子推向白先生,緊緊地靠著他,又從抽屜裡拿出一個墨水瓶、一桿筆和一張紙,讓那抽屜半開著,露出一把雪亮的長尖刀。

  他把紙放在白先生面前。

  「寫。」他說。

  那被綁的人終於說話了。

  「您要我怎麼寫?我是綁著的。」

  「這是真話,請原諒!」德納第說,「您說得很對。」

  他轉向比格納耶說:

  「放開先生的右邊胳膊。」

  邦灼,又叫春天,又叫比格納耶的,執行了德納第的命令。當被綁人的右手鬆了綁以後,德納第拿著筆,蘸上墨水,遞給他,說:

  「請您好好注意,先生,您是在我們的管制中,在我們的掌握中,絕對在我們的掌握中,任何人間的力量都不能把您從這裡救出去,要是我們被迫而不得不幹出一些不愉快的極端行為。那我們真會感到很抱歉。我不知道您的姓名,也不知道您的住址,但是我要預先告訴您,您馬上要寫一封信,我會派一個人去送信,在送信的人回來以前,我不會鬆您的綁。現在請您好好地寫。」

  「寫什麼?」被綁人問。

  「我唸,你寫。」

  白先生拿起了筆。

  德納第開始唸:

  「我的女兒……」

  被綁人吃了一驚,抬起眼睛望著德納第。

  「寫『我親愛的女兒』。」德納第說。

  白先生照寫了。德納第再念:

  「你立即到這裡來……」

  他停住不唸了,說道:

  「您平時對她說話是說『你』的,對嗎?」

  「誰?」白先生問。

  「還需要問!」德納第說,「當然是說那小姑娘,百靈鳥。」

  白先生面色不改,回答說:

  「我不懂您的話。」

  「您照寫就是。」德納第說,接著他又開始唸:

  「你立即到這裡來。我絕對需要你。送這封信的人是我派來接你的。我等你。放心來。」

  白先生全照寫了。德納第又說:

  「啊!不要『放心來』,這句話可能引起猜疑,使人認為事情不那麼簡單,不敢放心來。」

  白先生塗掉了那三個字。

  「現在,」德納第跟著又說「請簽名。您叫什麼名字?」

  被綁人把筆放下,問道:

  「這信是給誰的?」

  「您又不是不知道,」德納第回答,「是給那小姑娘的。我剛才已經告訴過您了。」

  德納第顯然不願意把那姑娘的名字說出來。他只說「百靈鳥」,他只說「小姑娘」,可是他不提名字。這是精明人在他的爪牙面前保密的戒備手段。說出名字,便會把「整個買賣」揭露出來,把不需要他們知道的東西也告訴了他們。

  他又說:

  「請簽名。您叫什麼名字?」

  「玉爾邦.法白爾。」被綁人說。

  德納第,像隻老貓似的,連忙伸手到他的衣袋裡,把那條從白先生身上搜到的手絹掏出來。他找那上面的記號,湊近蠟燭去看。

  「U.F.,對。玉爾邦.法白爾。好吧,您就簽上U.F.。」

  被綁人簽了。

  「您折信得有兩隻手,給我,我來折。」

  折好信,德納第又說:

  「寫上收信人的地址,姓名。『法白爾小姐』,還有您的住址。我知道您住的地方離此地不會很遠,在聖雅克.德.奧.巴附近,您每天都去那兒望彌撒,但是我不知道哪條街。在名字上,您既沒有撒謊,在住址上,想必您也不會撒謊吧。您自己把住址寫上。」

  被綁人若有所思地呆了一會,繼又拿起筆來寫:

  「聖多米尼克.唐斐街十七號,玉爾邦.法白爾先生寓內,法白爾小姐收。」

  德納第以痙攣性的急促動作抓著那封信。

  「我的妻!」他喊。

  德納第大娘跑上前去。

  「信在這兒了。你知道你應當怎麼辦。下面有輛馬車。快去快回。」

  又轉向那拿板斧的人說:

  「你,既然已經取掉臉罩,你就陪著老闆娘去走一趟。你坐在馬車後面。你知道欄杆車停的地方嗎?」

  「知道。」那人說。

  他把板斧放在屋角,便跟著德納第大娘往外走。

  他們出去後,德納第把腦袋從半開著的門縫中伸到過道裡,喊道:

  「小心不要把信弄丟了!好好想想你身上帶著二十萬法郎呢。」

  德納第大娘的啞嗓子回答說:

  「放心。我已把它放在肚子裡了。」

  不到一分鐘,便聽見馬鞭揮動的噼啪聲,聲音越來越弱,很快便聽不到了。

  「好!」德納第嘟囔著。「他們走得很快。像這樣一路大跑,只要三刻鐘,老闆娘便回來了。」

  他把一張椅子移向壁爐,坐下,交叉著胳膊,朝鐵皮爐伸出兩隻靴子。

  「我腳冷。」他說。

  在那窮窟裡,同德納第和那被綁人一道留下來的只有那五個匪徒了。這夥人,為了製造恐怖,臉上都戴著臉罩或抹了黑脂膠,裝成煤炭工人、黑種人、鬼怪的樣子,在這副外貌下面,卻露著呆傻鬱悶的神情,使人感到他們是抱著做正事的態度在執行一項罪惡勾當,安安靜靜,無精打采,沒有憤恨,也不憐憫,他們好像是一群白痴,一句話也不說,擠在一個角落裡。德納第在烘他的腳。那被綁的人又回復到沉默狀態。剛才還充滿這屋子的凶暴的喧嚷已被一種陰沉沉的寂靜所代替。

  燭芯上結了個大燭花,把那空闊的破爛屋子照得朦朦朧朧,煤火也暗下去了,所有那些鬼怪似的腦袋把一些不成形的影子映在牆壁和天花板上。

  除了那老醉漢從熟睡中發出的勻靜的鼻息聲外,什麼聲音也沒有。

  這一切使馬呂斯的心情變得更加焦灼萬分,他等待著。這啞謎越來越猜不透了。被德納第稱為「百靈鳥」的那個「小姑娘」究竟是什麼人?是指他的「玉秀兒」嗎?被綁的老人聽到「百靈鳥」這稱呼似乎全無反應,只毫無所謂地淡淡回答了一句:「我不懂您的話。」在另一方面,U.F.這兩個字母有了解釋,是玉爾邦.法白爾的首字。玉秀兒已不再叫玉秀兒了。這是馬呂斯看得最清楚的一點。一種喪魂失魄似的苦惱心情把他釘了在那俯瞰全盤經過的位置上。他立在那裡,好像已被眼前的種種窮凶極惡的事物搞得精疲力竭,幾乎失去了思考和行動的能力。他待等著,盼望能發生某種意外,任何意外;他無法理清自己的思緒,也不知道應當採取什麼態度。

  「不管怎樣,」他暗暗想道,「如果百靈鳥就是她,我一定能看見她,因為德納第大娘將會把她帶來。到那時候,毫無問題,必要時我可以獻出我的生命和血,把她救出來!任何東西都不能阻擋我。」

  這樣過了將近半點鐘。德納第彷彿沉浸在陰暗的思索中。被綁人沒有動。可是,有好一陣子,馬呂斯似乎聽到一種輕微的窸窸窣窣的聲音,若斷若續地從被綁人那方面傳出來。

  忽然,德納第粗聲大氣地對被綁人說:

  「法白爾先生,聽我說,我現在把這話告訴您也一樣。」

  這句話彷彿要引出一段解釋。馬呂斯側耳細聽。德納第繼續說:

  「我的老伴快回來了,您不用急。我想百靈鳥確實是您的女兒,您把她留在身邊,我也認為那是極自然的。不過,您聽我說。我的女人帶著您的信,一定會找到她。我曾囑咐我的女人換上衣服,像您剛才看見的樣子,為的是好讓您那位小姐能跟著她走,不至於感到為難。她們倆會坐在馬車裡,我那夥計坐在車子後頭。在便門外的某個地方,有一輛欄杆車,套上了兩匹極好的馬。他們會把您的小姐帶到那地方。她將走下馬車。我那夥計領她坐上欄杆車,我的女人回到此地對我們說:『辦妥了。』至於您那小姐,不會有人虐待她的,那輛欄杆車會把她帶到一個地方,她可以安安穩穩地待在那裡,等到您把區區二十萬法郎交了給我,我們立即把她送還給您。要是您叫人逮捕我,我那夥計便會給百靈鳥一腳尖。就這樣。」

  那被綁人一個字也不答。停了一會,德納第又說:「事情很簡單,您也懂得。不會有什麼為難的事,如果您不想為難的話。我把這話說給您聽。我事先告訴您,讓您知道知道。」

  他煞住了。被綁人仍不作聲,德納第接著又說:

  「等到我的老伴回來了,並告訴我說『百靈鳥已在路上了』,我們便放您走,您可以自由自在地回家去睡覺。您瞧,我們並沒有什麼壞心思。」

  在馬呂斯的腦子裡,卻出現了觸目驚心的景象。怎麼!他們要綁走那姑娘,他們不把她帶來此地?這一夥妖魔鬼怪中的一個要把她帶去隱藏起來?那是什麼地方?「……並且萬一就是她呢!並且顯然就是她了!」馬呂斯感到他的心停止跳動了。怎麼辦?開槍嗎?把這些惡棍全交到法律的手中嗎?可是那個拿板斧的凶賊會仍然扣著那姑娘,逍遙法外,馬呂斯想到德納第的這句話,隱隱感到話裡的血腥味:「要是您叫人逮捕我,我那夥計便會給百靈鳥一腳尖。」

  現在不僅是上校的遺囑,也還有他的戀情,他意中人的危險,都在使他進退兩難。

  這種已經延續了一個多小時的險惡遭遇仍在隨時改變形勢。馬呂斯已有勇氣來反覆剖析種種最痛心的臆測,想找出一線希望,但是一無所得。他腦子裡的喧囂和那窮窟裡墳墓般的寂靜恰成對比。

  在這沉寂中,樓梯下忽然傳來大門開閉的聲音。

  被綁的人在他的綁索中動了一下。

  「老闆娘回來了。」德納第說。

  話還沒說完,德納第大娘果然衝進了屋子,漲紅了臉,呼吸促迫,喘不過氣來,眼裡冒著火,用她的兩隻肥厚的手同時捶自己的屁股,吼道:

  「假地址!」

  她帶去的那個匪徒跟在她後面進來,重新拿起了板斧。

  「假地址?」德納第跟著說。

  她又說道:

  「鬼也沒有找到一個!聖多米尼克街十七號,沒有法白爾先生!誰也不知道他。」

  她喘不過氣,只得停下來,繼又說道:

  「德納第先生!這老鬼給你上了當!你太老實了,懂嗎!要是我呀,一上來我就先替你,替你們把他的嘴巴砍作四塊再說!要是他逞強,我就活活地把他烤熟!他應當說實話,說出那姑娘在什麼地方,說出那隱藏的錢財在什麼地方!要是我,我就那麼辦,我!怪不得人家要說男人總比女人蠢些!鬼也沒有一個,十七號!那是一扇大車門。沒有法白爾先生,聖多米尼克街!又是一路大跑,又是馬車伕的小費,又是什麼的!我問了門房和他的女人,那女人倒生得又漂亮又結實,可他們不知道!」

  馬呂斯吐了口氣。她,玉秀兒或百靈鳥,他已不知道應當怎樣稱呼的那個人兒,脫險了。

  當他那氣瘋了的女人大嚷大叫時,德納第坐到了桌子上,他有好一陣子沒說話,晃著他的右腿,橫眉瞪眼地望著小火爐發呆。

  最後,他用慢吞吞的、狠得出奇的語調對被綁人說:

  「一個假地址?你究竟是怎樣打算的?」

  「爭取時間!」被綁人以洪亮的嗓子大聲回答。

  同時,他一下子掙脫了身上的綁索,綁索早已斷了。他只有一條腿還被綁在床腳上。

  那七個人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向他衝上去,他已鑽到壁爐下面,把手朝小火爐伸去,接著立了起來;到這時,德納第,他的女人,還有那七個匪徒,都一齊被他嚇倒,全向屋子的底裡退去,驚愕失措地望著他把那發出一片凶光的、通紅的鈍口鑿高舉在頭頂上,幾乎可以為所欲為,形象好不嚇人。

  法院調查戈爾博老屋謀害案件的記錄時曾提到,警察進入現場以後,找到一個經過特殊加工的很大的蘇。這種很大的蘇是苦役牢裡的一種極為精巧的工藝品,靠耐力在黑暗中精心製造出來為祕密活動服務的奇異產品,也就是說,是一種越獄的工具。這種出自高超手藝的精細而醜惡的產物,在奇珍異寶中,有如詩歌裡的俚語俗話。獄中有不少的貝弗努托.切利尼【註:十六世紀義大利雕塑家及金銀器皿鏤刻藝術家。】,正如文壇上有維庸【註:十五世紀法國詩人,一生好與盜匪為伍。】這一類人物。在獄中煎熬的人們渴望自由,便想盡方法,用一把木柄刀,或是一把破刀,有時全無工具,把一個蘇剖成兩個薄片,並在不損壞幣面花紋的情況下,把這兩個薄片挖空,再在邊緣上刻一道螺旋紋,使這兩個薄片能重行合攏,可以隨意旋開合上,成為一個匣子。匣子裡藏一條錶的彈簧,這條錶彈簧,在好好加工以後,能鋸斷粗鏈環和鐵條。別人以為這苦役犯帶著的只是一個蘇,一點也不對,他帶著的是自由。日後調查本案案情的警察在那窮窟窗子前面的破床下找到的正是這樣一個分成兩片的大個的蘇。他們還找到一條藍鋼小鋸,可以藏在那大個的蘇裡面。當時的情況很可能是這樣:匪徒們搜查被綁人時,他把帶在身上的這大個的蘇捏在手裡,隨後,他有一隻手鬆了綁,便把那個蘇旋開,用那條鋸子割斷了身上的繩索,這正好說明馬呂斯注意到的那種覺察不出來的動作和輕微的聲音。

  當時他怕人發現,不便彎腰,因而左腿上的綁索未能割斷。

  那些匪徒已從最初的驚訝中醒了過來。

  「不用慌,」比格納耶對德納第說,「他還有一條腿是綁著的,他沒法逃走。我擔保。是我把他那蹄子捆上的。」

  這時被綁人提高嗓子說:

  「你們這些倒楣蛋,要知道,我的這條命是不值得怎麼保護的。可是,你們如果認為有本領強迫我說話,強迫我寫我不願意寫的什麼,說我不願意說的話……」

  他翻起左邊衣袖,說道:

  「瞧。」

  同時他伸直左臂,右手捏住鈍口鑿的木柄,把白熱的鑿子壓在赤裸裸的肉上。

  肉被燒得哧哧作響,窮窟裡頓時散佈開了行刑室裡特有的臭味。馬呂斯嚇得心驚肉跳,兩腿發軟,匪徒們也人人顫慄,而那奇怪的老人只是臉上微微有點緊蹙,當那塊紅鐵向冒著煙的肉裡沉下去時,他若無其事地,幾乎是威風凜凜地,把他那雙不含恨意的美目緊盯著德納第,痛苦全消失在莊嚴肅穆的神態中了。

  在偉大崇高的性格裡,軀殼和感官因肉體的痛苦而起的反抗能使靈魂顯現於眉宇,正如士兵們的嘩變迫使軍官露面。「你們這些可憐蟲,」他說,「不要以為我有什麼比你們更可怕的地方。」

  說著,他把鑿子從傷口裡拔出來,向開著的窗子丟出去,那發紅的駭人工具連翻幾個筋斗,消失的黑夜中,遠遠地落在積雪裡熄滅了。

  那被綁人又說:

  「你們要拿我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他已經放棄了自衛武器。

  「抓住他!」德納第說。

  兩個匪徒抓住了他的肩膀,那個戴著面具、用肚子說話的人,走過去立在他對面,舉起那把鑰匙,準備在他稍稍動一下的時候,便捶通他的腦門。

  這時,馬呂斯聽到有人在他的下面,牆腳邊,低聲交談,但因靠得太近,望不見說話的人,他們說的是:

  「只有一個辦法了。」

  「把他一劈兩半!」

  「對。」

  是那夫婦倆在商量。

  德納第慢吞吞地走到桌子眼前,抽開抽屜,拿出那把尖刀。

  馬呂斯緊捏著手槍的圓柄,為難到了極點。兩種聲音在他心裡已經攪了一個鐘頭了,一個教他尊重父親的遺囑,一個喊著要他救那被綁的人。這兩種聲音仍在無休無止地搏鬥,使他瀕於死亡。他一直在渺渺茫茫地希望能找到一條孝義兩全的路,卻始終沒有發現這種可能性。但是危險已逼近,觀望已超出最終的極限,德納第手執尖刀,站在和被綁人相距幾步的地方思忖。

  馬呂斯慌亂無主,朝四面亂望。這是人在絕望中的無可奈何的機械動作。

  他忽然驚了一下。

  圓月的一道亮光正照射在他腳旁的桌子上,彷彿要把一張紙指給他看。他瞥見了德納第家大姑娘早晨在紙上寫下的那行大字:

  雷子來了。

  一線光明穿過馬呂斯的腦子,他有了一個主意,這正是他所尋求的方法,解決那個一直使他痛苦萬分,既要撇開凶手,又要搭救受害人的難題的辦法。他跪在抽斗櫃上,伸出手臂,抓起那張紙,輕輕地從牆上剝下一塊石灰,裹在紙裡面,通過牆窟窿丟到了隔壁屋子中間。

  正是時候。德納第已克服他最後的恐懼或最後的顧慮,正走向那被綁人。

  「掉下了什麼東西!」德納第大娘喊道。

  「什麼?」她的丈夫問。

  那婦人向前搶上一步,把裹在紙裡的石灰拾了起來。

  她把它遞給丈夫。

  「這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德納第問。

  「見鬼!」那婦人說,「你要它從什麼地方來?是從窗口來的。」

  「我看見它飛進來的。」比格納耶說。

  德納第連忙把紙打開,湊到蠟燭旁邊去看。

  「這是愛潘妮的字。有鬼!」

  他向他女人做了個手勢,她連忙上前,他把寫在紙上的那行字指給她看,隨即低聲說:

  「快!準備軟梯!讓這塊肥肉留在老鼠洞裡,我們趕快逃!」

  「不捅這人的脖子了?」德納第大娘問。

  「來不及了。」

  「從哪兒逃?」比格納耶接著問。

  「從窗口,」德納第回答。「潘妮既然能從窗口把這石子丟進來,說明房子的這面還沒有被包圍。」

  那個戴著臉罩、用肚子說話的人把他的大鑰匙放在地上,向空舉起他的兩條胳膊,一言不發,急急忙忙把他的兩隻手開合了三次。這好比船員發出準備行動的信號。抓住被綁人的那兩個匪徒也立即鬆了手,一轉眼,那條軟梯已吊在窗子外面,兩個鐵鉤牢固地鉤住了窗沿。

  被綁人沒有注意到他身旁發生的這些事,他好像是在沉思或祈禱。

  軟梯剛掛好,德納第便喊道:

  「來!老闆娘!」

  他自己也衝向窗口。

  但是,正當他要跨過窗檯,比格納耶卻狠命一把拖住他的衣領。

  「喂,客氣點,老賊!讓我們先走!」

  「讓我們先走!」匪徒們一齊喊。

  「你們真是孩子,」德納第說,「不要浪費時間。冤家已在我們腳跟後面了。」

  「好吧,」一個匪徒說,「我們來抽籤,看誰應當最先走。」

  德納第吼道:

  「你們瘋了!你們發痴了!你們這一堆傻瓜蛋!耽誤時間,是吧?抽籤,是吧?猜手指頭!抽草梗兒!寫上我們每個人的名字!放在帽子裡!……」

  「你們要不要我的帽子?」有人在房門口大聲說。

  大家回轉頭去看。是沙威。

  他手裡捏著他的帽子,微笑著把它伸向他們。

  ※※※

  廿一 受害人跑了

  傍晚,沙威便已把人手部署好了,他自己躲在戈爾博老屋門前大路對面的那條哥白蘭便門街的樹後面。他一上來便「敞開了口袋」,要把那兩個在窮窟附近把風的姑娘裝進去。但他只「筐」住了阿茲瑪。至於愛潘妮,她不在她的崗位上,她開了小差,因此他沒有能逮住她。沙威隨即埋伏下來,豎著耳朵等候那約定的信號。那輛馬車的忽來忽往早已使他心煩意亂。到後來,他耐不住了,並且,看準了那裡面有一個「狼窩」,看準了那裡面有一筆「好買賣」,也認清了走進去的某些匪徒的面孔,他決定不再等待槍聲,徑直上樓去了。

  我們記得他拿著馬呂斯的那把萬能鑰匙。

  他到得正是時候。

  那些嚇慌了的匪徒全又把先頭準備逃跑時扔在屋角裡的凶器撿起來。不到一秒鐘,七個人都齜牙咧嘴地相互靠在一起,擺出了抗拒的陣勢,一個拿著他的棍棒,一個拿著他的鑰匙,一個拿著他的板斧,其餘的拿著鑿子、鉗子和錘子,德納第捏著他的尖刀。德納第大娘從窗旁的屋角裡抱起她女兒平日當凳子坐的一塊奇大的石磴攬在手裡。

  沙威戴上帽子,朝屋裡走了兩步,叉著胳膊,腋下夾根棍子,劍在鞘中。

  「不許動!」他說,「你們不用從窗口出去,從房門走。這樣安全些。你們是七個,我們是十五個。你們不用拼老命,大家客客氣氣才好。」

  比格納耶從布衫下抽出一支手槍,放在德納第手裡,對著他的耳朵說:

  「他是沙威。我不敢對他開槍。你敢嗎,你?」

  「有什麼不敢!」德納第回答。

  「那麼,你開。」

  德納第接過手槍,指著沙威。

  沙威離他才三步,定定地望著他,沒有把他放在眼裡,只說:

  「還是不開槍的好,我說!你瞄不準的。」

  德納第扳動槍機。沒有射中。

  「我早已說過了!」沙威說。

  比格納耶把手裡的大頭棒丟在沙威的腳前。

  「您是魔鬼的皇帝!我投降。」

  「你們呢?」沙威問其餘的匪徒。

  他們回答說:

  「我們也投降。」

  沙威冷靜地說:

  「對了,這樣才好,我早說過,大家應當客客氣氣。」

  「我只要求一件事,」比格納耶接著說,「在牢裡,一定要給我菸抽。」

  「一定做到。」沙威回答。

  他回過頭來向後面喊道:

  「現在你們進來。」

  一個排的持劍的憲兵和拿著大頭捧、短棍的警察,聽到沙威喊,一齊湧進來了。他們把那些匪徒全綁了起來。這一大群人,在那微弱的燭光照映下,把那獸穴黑壓壓地擠得水洩不通。

  「把他們全銬起來!」沙威喊著說。

  「你們敢動我!」有個人吼著說,那聲音不像是男人的,但誰也不能說是女人的聲音。

  德納第大娘守在靠窗口的一個屋角裡,剛才的吼聲正是她發出的。

  憲兵和警察都往後退。

  她已丟掉了圍巾,卻還戴著帽子,她的丈夫,蹲在她後面,幾乎被那掉下來的圍巾蓋住了,她用自己的身體遮著他,兩手把石磴舉過頭頂,狠巴巴像個準備拋擲岩石的女山魈。

  「小心!」她吼道。

  人人都向過道裡退去。破屋子的中間頓時空了一大片。

  德納第大娘向束手就縛的匪徒們望了一眼,用她那沙啞的嗓子咒罵道:

  「全是膽小鬼。」

  沙威笑眯眯地走到那空處,德納第大娘睜圓雙眼盯著他。

  「不要過來,滾開些,」她喊道,「要不我就砸扁你。」

  「好一個榴彈兵!」沙威說,「老媽媽!你有男人的鬍子,我可有女人的爪子。」

  他繼續朝前走。

  蓬頭散髮、殺氣騰騰的德納第大娘叉開兩腿,身體向後仰,使出全身力氣把石磴對準沙威的腦袋拋去。沙威一彎腰,石磴從他頭頂上過去了,碰在對面牆上,砸下了一大塊石灰,繼又彈回來,從一個屋角滾到另一屋角,幸而屋裡幾乎全是空的,最後在沙威的腳跟前不動了。

  這時沙威已走到德納第夫婦面前。他那雙寬大的手,一隻抓住了婦人的肩膀,一隻貼在她丈夫的頭皮上。

  「手銬拿來。」他喊著說。

  那些警探又湧進來,幾秒鐘過後,沙威的命令便執行好了。

  德納第大娘完全洩了氣,望著自己和她丈夫的手全被銬住了,便倒在地上,嚎啕大哭,嘴裡喊著:

  「我的閨女!」

  「都已看管好了。」沙威說。

  這時警察去料理睡在門背後的那個醉漢,使勁搖他。他醒來了,迷迷糊糊地問道:

  「完事了吧,容德雷特?」

  「完了。」沙威回答說。

  接著,他以弗雷德里克二世在波茨坦檢閱部隊的神氣,挨個兒對那三個「通煙囪的」說:

  「您好,比格納耶。您好,普呂戎。您好,二十億。」

  繼又轉向那三個面罩,對拿板斧的人說:

  「您好,海嘴。」

  對拿粗木棒的人說:

  「您好,巴伯。」

  又對著用肚子說話的人:

  「敬禮,鐵牙。」

  這時,他發現了被匪徒俘虜的人,自從警察進來以後,還沒有說過一句話,他老低著頭。

  「替這位先生解開繩子!」沙威說,「誰也不許出去。」

  說過後,他大模大樣地坐在桌子跟前,桌上還擺著燭臺和寫字用具,他從衣袋裡抽出一張公文紙,開始寫他的報告。

  當他寫完最初幾行套語以後,他抬起眼睛說:

  「把剛才被這些先生們捆住的那位先生帶上來。」

  警察們朝四面望。

  「怎麼了,」沙威問道,「他在哪兒?」

  匪徒們的俘虜,白先生,玉爾邦.法白爾先生,玉秀兒或百靈鳥的父親,不見了。

  門是有人守著的,窗子卻沒人守著。他看見自己已經鬆了綁,當沙威正在寫報告時,他便利用大家還在哄亂,喧嘩,你推我擠,燭光昏暗,人們的注意力都不在他身上的一剎那間,跳出窗口了。

  一個警察跑到窗口去望。外面也不見人。

  那軟梯卻還在顫動。

  「見鬼!」沙威咬牙切齒地說,「也許這正是最肥的一個!」

  ※※※

  廿二 野孩子

  在醫院路那所房子裡發生這些事的次日,有一個男孩,彷彿來自奧斯特里茨橋的那面,順著大路右邊的平行小道走向楓丹白露便門。當時天已全黑。這孩子,臉色蒼白,一身瘦骨,穿著撕條掛縷的衣服,二月裡還穿一條布褲,卻聲嘶力竭地唱著歌。

  在小銀行家街的轉角處,一個老婆子正彎著腰在迴光燈下掏垃圾堆,孩子走過時,撞了她一下,隨即後退,一面喊道:

  「喲!我還以為是只非常大的,非──常──大──的狗呢!」

  他的第二個「非常大的」是用那種惡意的刻薄聲調說出來的,只有用大號字才稍稍可以把那味道表達出來:是個非常大的,非──常──大──的狗呢!

  老婆子伸直了腰,怒容滿面。

  「戴鐵枷的小鬼!」她嘟囔著,「要是我沒有彎著腰,讓你瞧瞧我腳尖會踢在你的什麼地方!」

  那孩子早已走遠了。

  「我的乖!我的乖!」他說,「看來也許我並沒有搞錯。」

  老婆子恨得喉嚨也梗塞了,完全挺直了腰板,路燈的帶紅色的光照在她那土灰色的臉上,顯出滿臉的骨頭影子和皺紋,眼角上的鵝掌紋一條條直繞到嘴角。她身體隱在黑影中,只現出一個頭,好像是黑夜中被一道微光切削下來的一個耄齡老婦人的臉殼子。那孩子向她仔細望去,說道:

  「在下沒福氣消受這樣美麗的娘子。」

  他仍舊趕他的路,放開嗓子唱著:

   大王「踢木鞋」

   出門去打獵,

   出門打老鴉……

  唱了這三句,他便停下來了。他已到了五○─五二號門前,發現那門是關著的,便用腳去踢,踢得又響又猛,那股勁兒來自他腳上穿的那雙大人鞋,並非完全由於他的小人腳。

  這時,他在小銀行家街轉角處遇見的那個老婦人跟在他後面趕來了,嘴裡不斷叫嚷,手也亂揮亂舞。

  「什麼事?什麼事?上帝救世主!門要被踢穿了!房子要被捅垮了!」

  孩子照舊踢門。

  「難道今天人們是這樣照料房子的嗎!」

  她忽然停下來,認出了那孩子。

  「怎麼!原來是這個魔鬼!」

  「喲,原來是姥姥,」孩子說,「您好,畢爾貢媽。我來看我的祖先。」

  老婦人作了個表情複雜的鬼臉,那是厭惡、衰老和醜態的巧妙結合,只可惜在黑暗中沒人看見。她回答說:

  「家裡一個人也沒有,小牛魔王!」

  「去他的!」孩子接著說,「我父親在哪兒?」

  「在拉弗爾斯。」

  「喲!我媽呢?」

  「在聖辣匝祿。」

  「好吧!我的兩個姐呢?」

  「在瑪德欒內特。」【註:以上三處都是監獄的名稱。】那孩子抓抓自己的耳朵背後,望著畢爾貢媽說:

  「啊!」

  接著他旋起腳跟,來了個向後轉,過一會兒,老婦人站在門外的臺階上,還聽見他清脆年輕的嗓子在唱歌,一直唱到在寒風中瑟縮的那些榆樹下面去了:

   大王「踢木鞋」

   出門去打獵,

   出門打老鴉,

   踩在高蹺上。

   誰打他的下面過,

   還得給他兩文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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