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第八卷 公墓承接人們給它的任何東西|2

  五 靠醉酒來保證不死是不夠的

  第二天,太陽偏西時,梅恩大路上的寥寥幾個來往行人對一輛過路的靈車脫帽,那靈車是老式的,上面畫了骷髏、大腿骨和眼淚。靈車裡有一口棺材,棺材上遮著一塊白布,布上攤著一個極大的十字架,好像一個高大的死人,向兩邊垂著兩條胳膊,仰臥在那上面。後面跟著一輛有布帷的四輪轎車,行人可以望見那轎車裡坐著一個穿白袈裟的神甫和一個戴紅瓜皮帽的唱詩童子。兩個灰色制服上有黑絲帶盤花裝飾的殯儀執事走在靈車的左右兩旁。後面還有一個穿著工人服的瘸腿老人。送葬行列正向伏吉拉爾公墓走去。

  從那老人的衣袋裡,露出一段鐵錘的柄、一把鈍口鑿和一把起釘鉗的兩個把手。

  伏吉拉爾公墓,在巴黎的幾個公墓中是獨特的。它有它的特殊習慣,正如它的大車門和側門在附近一帶那些死記著古老字眼的老人們的嘴裡還叫做騎士門和行人門一樣。我們已談過,小比克布斯的伯爾納.本篤會的修女們獲得許可,可以葬在一小塊劃開的墳地上,並且可以在傍晚時下葬,因為那塊地在過去原是屬於她們修道院的。埋葬工人,為了這個緣故,在夏季的傍晚和冬季的黑夜如果還得在墳場裡工作,就必須遵守一條特殊的紀律。當年巴黎的各個公墓都得在太陽落山時關上大門,那是市政機關的規定,伏吉拉爾公墓,和其他公墓一樣,也得遵守。騎士門和行人門是兩道緊靠著的鐵欄門,旁邊有個亭子,是建築家貝隆內修建的,裡面住著公墓的看門人。因此那兩道鐵欄門,毫不留情,必須在太陽落到殘廢軍人院圓頂後面去時雙雙閉上。假如有個埋葬工人,到時候還不能離開公墓,他就只有一個出門的辦法,那就是憑他那張卡片,殯儀館行政部門填發的埋葬工人工作證。在門房的窗板上,掛著一個類似信箱的匣子。埋葬工人把他的卡片丟在那匣子裡,門房聽到了卡片落下的聲音,拉動繩子,行人門便開了。假如那埋葬工人沒有帶他的卡片,他就得說出自己的姓名,那門房,有時已經躺在床上,而且已經睡著,也得爬起來,走去認清了那個埋葬工人,這才拿出鑰匙來開門;那埋葬工人可以出去,但是得付十五法郎的罰金。

  這個公墓,由於它那些不合常規的規定,影響了行政上的管理。它在一八三○年過後不久便被取消了。巴納斯山公墓,也叫東墳場,接替了它,並且接管了伏吉拉爾公墓那家官商合營的著名飲料店,那飲料店的房頂上有一個畫在木板上的木瓜,店面在轉角處,一面對著客座,一面對著墳墓,招牌上寫著:「好木瓜」。

  伏吉拉爾公墓可以說是一個枯萎了的公墓。它沒落下來了,它被苔蘚侵襲又被花卉遺棄。大戶人家都不大樂意葬在伏吉拉爾,免得寒酸相。拉雪茲神甫公墓【註:法王路易十四的懺悔神甫,他在巴黎東郊有塊地改為公墓。】,恭喜恭喜!葬在拉雪茲神甫公墓就像有了紅木家具一樣。那地方給人一種華貴的印象。伏吉拉爾公墓是個古色古香的園子,樹木是按照法國古老園林格局栽植的。一條條筆直的小路,兩旁有冬青、側柏、枸骨葉冬青、古老的墳塚在古老的水松下面,草很高。入夜一片悲涼氣象。有些景色極其陰森。

  那輛蓋了一塊白布和一個黑十字架的靈車走進伏吉拉爾公墓大路時,太陽還沒有下去。走在車子後面的那個瘸腿老人便是割風。

  受難嬤嬤被安葬在祭臺下面的地窖裡,珂賽特被送出大門,冉阿讓溜進太平間,這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沒有發生任何阻礙。

  我們附帶說一句,把受難嬤嬤埋葬在修道院祭臺下這件事,在我們看來完全是無足輕重的。那種錯誤似乎也無悖於為人之道。修女們辦妥這件事,她們不但沒有感到慌亂,反而覺得心安理得。在修道院裡,一般所說的「政府」,只意味著當局的干預,這種干預總是成問題的。首要的是教規,至於法律,慢慢再看。人呀,你們高興訂多少法律,盡量去訂你們的,但是請你們都留給自己使用吧。對人主的貢獻從來就只能是對天主貢獻後的剩餘部分。王子在理性面前也一文不值。

  割風得意洋洋地跟著那靈車一步一拐。他那雙重祕密,他那對孿生的詭計,一個是和修女們串通的,另一個是和馬德蘭先生串通的,一個是向著修道院的,另一個是背著修道院的,都一齊如了願。冉阿讓的鎮靜是種具有強大感染力的鎮靜。割風不再懷疑是否成功這件事了。剩下來要做的事都算不了什麼。兩年以來,他把那埋葬工人,忠厚老實的梅斯千爺爺,一個臉胖胖的老好人,灌醉過十次。對梅斯千爺爺,他一向把他當作掌中物,隨意擺佈。他常把自己的意志和奇想當作帽子似的強加在他的頭上。梅斯千的腦袋總遷就割風的帽子。割風自信有絕對的把握。

  當行列轉入那條通向公墓的大路時,割風,心裡癢癢的,望著那靈車,搓著一雙大手,細聲說:

  「這玩笑開得可不小!」

  忽然,那靈車停住了,大家已經走到鐵欄門。得交驗掩埋許可證。殯儀館的一個人和那公墓的門房會了面。交涉總得使大家等上兩三分鐘,正在交涉的時候,有個人,誰也不認識的,走來站在靈車後面割風的旁邊。這是一個工人模樣的人,穿一件有大口袋的罩衣,胳肢窩裡夾著一把十字鎬。

  割風望著那個陌生人。

  「您是誰?」他問。

  那個人回答:

  「埋葬工人。」

  假如有個人當胸受了一顆炮彈而不死,他的面孔一定會和割風當時的面孔一個樣。

  「埋葬工人?」

  「對。」

  「您?」

  「我。」

  「埋葬工人是梅斯千爺爺。」

  「從前是的。」

  「怎麼!從前是的?」

  「他死了。」

  割風什麼都料到了,卻沒有料到這一著,沒有料到埋葬工人也能死。那卻是事實,埋葬工人一樣會死。人在不斷替別人挖掘墳坑時,也逐漸掘開了自己的墳坑。

  割風張著嘴,呆住了。他費了大勁,才結結巴巴說了一句:

  「這,這是不會有的事。」

  「現在就有了。」

  「可是,」他又上氣不接下氣地接著說,「埋葬工人,是梅斯千爺爺嘛。」

  「拿破崙以後,路易十八。梅斯千以後,格利比埃。鄉下佬,我叫格利比埃。」

  割風面無人色,打量著格利比埃。

  那是個瘦長、臉青、冷酷到極點的漢子。他那神氣就像一個行醫不得志改業做埋葬工人的醫生。

  割風放聲大笑。

  「哈!真是怪事!梅斯千爺爺死了。梅斯千小爺爺死了,但是勒諾瓦小爺爺萬歲!您知道勒諾瓦小爺爺是什麼嗎?那是櫃檯上六法郎一瓶的紅酒。那是敘雷訥的出品,真捧!巴黎地道的敘雷訥!哈!他死了,梅斯千這老頭兒!我心裡多麼不好受,那是個快活人。其實您也是個快活人。對不對,夥計?等一會兒,我們去乾一杯。」

  那人回答說:「我念過書。我念完了第四班【註:法國中小學十年一貫制,第四班即六年級。】。我從來不喝酒。」

  靈車又走動了,在公墓的大路上前進。

  割風放慢了腳步,這不完全是由於他腿上的毛病,多半是由於他心裡焦急。

  埋葬工人走在他前頭。

  割風對那個突如其來的格利比埃,又仔細打量了一番。

  那是一個那種年輕而顯得年老、乾癟而又非常壯實的人。

  「夥計!」割風喊道。

  那人回轉頭來。

  「我是修道院裡的埋葬工人。」

  「老前輩。」那個人說。

  割風雖然是個老粗,卻也精細,他懂得他遇到了一個不好對付的傢伙,一個能言善道的人物。

  他嘟囔著:

  「想不到,梅斯千爺爺死了。」

  那人回答說:

  「整個完了。慈悲的天主翻了他的生死簿。梅斯千爺爺的期限到了。梅斯千爺爺便死了。」

  割風機械地重複說:

  「慈悲的天主……」

  「慈悲的天主,」那人嚴肅地說,「按照哲學家的稱呼,是永恆之父,按照雅各派修士【註:屬天主教多明我會體系。】的稱呼,是上帝。」

  「難道我們不打算彼此介紹一下嗎?」割風吞吞吐吐地問。

  「已經介紹過了。您是鄉下佬,我是巴黎人。」

  「不喝不成知己,乾杯就是傾心。您得和我去喝一盅。這不該推辭。」

  「工作第一。」

  割風心裡想道:「我完了。」

  車輪只消再轉幾圈,便到修女們那個角落的小路上了。

  埋葬工人接著說:

  「我有七個小把戲得養活。他們要吃飯,我也只好不喝酒。」

  像個咬文嚼字的呆子似的,他還帶著自負的神氣補上一句:

  「他們的餓是我的渴的敵人。」

  靈車繞著一棵參天古柏,離開了大路,轉進了小路,走上了泥地,進入叢莽。這說明立刻就要到達那墳地邊上了。割風可以放慢自己的腳步,卻不能拖住那靈車。幸而土是鬆的,被冬季的雨水浸溼了,阻滯著車輪,降低了速度。

  他靠近那埋葬工人。

  「有一種極好的阿爾讓特伊小酒。」割風低聲慢氣地說。

  「村老倌,」那人接著說,「我來當埋葬工人,那原是不該有的事。我父親是會堂的傳達。他原希望我搞文學。但是他碰到了倒楣的事。他在交易所裡虧了本。我就只好放棄當作家的希望,不過我還是個擺攤子的寫字先生。」

  「那麼您不是埋葬工人了?」割風緊接著說,趕忙抓住這一線希望,雖然很微渺。

  「幹這一行還是可以幹那一行,我身兼二職。」

  割風不懂後面那句話。

  「來喝一杯。」他說。

  有一點得注意一下,割風帶著萬分焦急的心情請人喝酒,卻沒有表示誰付賬?從前,經常是割風請人喝酒,梅斯千爺爺付賬。這次請人喝酒,起因當然是那個新埋葬工人所造成的新局面,並且是應當請的,可是那老園丁並不是沒有打算,把人平日常說的「拉伯雷的那一刻鐘」【註】始終按下不提。割風儘管著了慌,卻絲毫沒有付錢的打算。

  【註】「拉伯雷的那一刻鐘」,通常是指沒錢付賬的窘困時刻。拉伯雷要去巴黎,走到里昂,沒有錢付旅費。他包了三個小包,上面分別註明:「給國王吃的毒藥」、「給王后吃的毒藥」、「給太子吃的毒藥」,並把這三個包放在他住房的附近。偵緝隊發現後,逮捕了拉伯雷,押送到巴黎,報告國王,國王弗朗索瓦一世大笑,立即釋放了他。

  那個埋葬工人,帶著高傲的笑容,接著說:

  「吃飯要緊。我繼承了梅斯千爺爺的職業。一個人在幾乎完成學業時,他就有一個哲學頭腦。在手的工作以外,我又加上胳膊的工作。我在塞夫勒街市場上有個寫字棚。您知道嗎?在雨傘市場。紅十字會所有的廚娘都來找我。我得替她們湊合一些表達情意的話,寫給那些淘氣鬼。我早上寫情書,晚上挖墳坑。土包子,這就是生活。」

  靈車直往前走。割風,慌亂到了無以復加,只朝四面亂望。

  大顆大顆的汗水從他的額頭上淌下來。

  「可是,」那埋葬工人繼續說,「一個人不能伺候兩個婆婆。我得選擇一樣,是筆還是鎬。鎬會弄壞我的手。」

  靈車停住了。

  唱詩童子從那裝了布帷的車子裡走出來。接著是那神甫。

  靈車前面的一個小輪子已經滾上了土堆邊,再過去,便是那敞著的墳坑了。

  「這玩笑開得可不小!」割風無限沮喪,又說了這麼一句。

  ※※※

  六 在四塊木板中間

  是誰在那棺材裡?大家都知道。冉阿讓。

  冉阿讓想出了辦法,在那裡面能活著,他勉強可以呼吸。

  確是奇怪,心境的安寧可以保證其他一切的安寧。冉阿讓在事先推測的一整套全配合的很好,並且從前一晚起,一切都進行得順利。他和割風一樣,把希望寄託在梅斯千爺爺身上。他對最後的結局毫不懷疑。從來沒有比這更緊張的情勢,也從來沒有比這更徹底的安定。

  那四塊棺材板形成一種駭人的寧靜。在冉阿讓的鎮定裡,彷彿真有從此長眠的意味。

  他從棺材底裡,能夠感受也確實是在感受他這次和死亡作遊戲的戲劇場面是怎樣一幕一幕進展的。

  割風釘完上面那塊蓋板以後不久,冉阿讓便覺得自己是在空間移動,繼又隨著車子向前進。由於震動的減輕,他感到他已從石塊路面到了碎石路面,那就是說,他已離開街道到了大路上。在一陣空廓的聲音裡,他猜想那是在過奧斯特里茨橋。在第一次停下來時,他懂得他就要進公墓了,在第二次停下來時,他對自己說:「到了墳坑邊了。」

  他忽然覺得有許多手把住了棺材,接著在四面的木板上,起了一陣粗糙的摩擦聲音,他明白,那是在棺材上繞繩子,準備結好了吊到洞裡去。

  隨後他感到一陣頭暈。

  很可能是因為那些殯儀執事和埋葬工人讓那棺材晃了幾下並且是頭先腳後吊下去的。他立即又完全恢復原狀,感到自己平平穩穩地躺著。他剛碰到了底。

  他微微地感到一股冷氣。

  從他上面傳來一陣淒厲而嚴肅的嗓音。他聽到一個個的拉丁字在慢慢地播送,他每個字都能抓住,但是全不懂:

  「睡在塵土中的人們,醒來,讓在永生中的人們和在屈辱中的人們永遠看得見。」

  一個孩子的聲音說:

  「從深淵的底裡。」

  那低沉的聲音又開始了:

  「主啊,請給他永久的安息。」

  孩子的聲音回答著:

  「永恆的光照著他。」

  他聽到在遮著他的那塊板上有幾滴雨點輕輕敲打的聲音,那也許是灑聖水。

  他心裡想:「快結束了。再忍耐一下。神甫快走了。割風帶著梅斯千去喝酒。大家把我留下。隨後割風獨自一人回來,我就出來了。這買賣總還得足足的一個鐘頭。」

  那低沉的聲音又說:

  「願他平安。」

  孩子的聲音說:

  「阿們。」

  冉阿讓,張著耳朵,聽到一陣彷彿是許多腳步往遠處走的聲音。

  「他們走了,」他心裡想道,「就剩下我一個人了。」

  突然一下,他聽見他頭上彷彿是遭到了雷打的聲音。

  那是落在棺材上的一鍬土。

  第二鍬土又落下了。

  他用來呼吸的孔已有一個被堵住了。

  第三鍬土又落下了。

  接著又是第四鍬。

  有些事是最堅強的人也受不了的。冉阿讓失去了知覺。

  ※※※

  七 「別把卡片丟了」【註】這句成語的出處

  【註】「丟失卡片」的含義是「張慌失措」。

  發生在那裝著冉阿讓的棺材上面的事是這樣的。

  當靈車已經走到老遠,神甫和唱詩童子也都上車走了時,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那埋葬工人的割風看見他彎下腰去取他那把直插在泥堆裡的鍬。

  這時候,割風下了無比堅定的決心。

  他走去站在墳坑和那埋葬工人的中間,叉著胳膊,說道「我付賬!」

  埋葬工人吃了一驚,瞪眼望著他,回答說:

  「什麼,鄉下佬?」

  割風重複說:

  「我付賬!」

  「什麼賬?」

  「酒賬!」

  「什麼酒?」

  「阿爾讓特伊。」

  「在哪兒,阿爾讓特伊?」

  「『好木瓜』。」

  「去你的!」埋葬工人說。

  同時他鏟起一鍬土,摔在棺材上。

  棺材發出一種空的響聲。割風感到自己頭重腳輕,幾乎摔倒在墳坑裡。他喊了起來,喉嚨已開始被聲氣哽塞住了。

  「夥計,趁現在『好木瓜』還沒有關門!」

  埋葬工人又鏟滿一鍬土。割風繼續說。

  「我付賬!」

  同時他一把抓住那埋葬工人的胳膊。

  「請聽我說,夥計。我是修道院裡的埋葬工人。我是來幫您忙的。這個工作,晚上也可以做。我們先去喝一盅,回頭再來做。」

  他一面這樣說,一面死死糾纏在這個沒有多大希望的頑固想法上,但心裡卻有著這樣淒慘的想法:「即使他肯去喝!他會不會醉呢?」

  「天哪,」埋葬工人說,「您既然這樣堅持,我奉陪就是。我們一道去喝。做好工作再去,工作以前,絕對不成。」

  同時他抖了抖他那把鍬。割風又抓住了他。

  「是六法郎一瓶的阿爾讓特伊呢!」

  「怎麼哪,」埋葬工人說,「您簡直是個敲鐘的人。丁東,丁東【註:影射dindon(愚人)。】,除了這,您什麼也不會說。走開,不用老在這兒囉嗦。」

  同時他拋出了第二鍬土。

  到這時割風已不知自己在說什麼了。

  「來喝一口嘛,」他吼道,「既然是歸我付賬!」

  「先讓這孩子睡安頓了再說。」埋葬工人說。

  他拋下了第三鍬。

  接著他又把鍬插進土裡,說道:

  「您知道,今晚天氣會冷,要是我們把這死女人丟在這裡,不替她蓋上被子,她會追在我們後面叫嚷起來的。」

  這時,那埋葬工人正彎著身子在鏟土,他那罩衫的口袋叉開了。

  割風的一雙倉皇無主的眼睛機械地落在那口袋上,注視著它。

  太陽還沒有被地平線遮住,天還相當亮,能讓他望見在那張著嘴的衣袋裡,有張白色的東西。

  一個庇卡底的鄉下人的眼睛所能有的閃光,從割風的眸子裡全都放射出來了。他忽然得了個主意。

  那埋葬工人正在注意他那一鍬土,割風乘其不備,從後面把手伸到他的衣袋裡,從袋子底裡抽出了那張白色的東西。

  那埋葬工人已向墳坑裡摔下了第四鍬土了。

  正當他要回轉身來取第五鍬的時候,割風不動聲色地望著他,對他說:

  「喂,初出茅廬的小夥子,您有那卡片嗎?」

  埋葬工人停下來說:

  「什麼卡片?」

  「太陽快下去了。」

  「讓它下去好了,請它戴上它的睡帽。」

  「公墓的鐵欄門快關上了。」

  「關了又怎樣?」

  「您有那卡片嗎?」

  「啊,我的卡片!」埋葬工人說。

  同時他搜著自己的衣袋。

  搜了一個,又搜另一個。他轉到背心口袋上去了,檢查了第一個,翻轉了第二個。

  「沒有,」他說,「我沒有帶我的卡片,我忘了。」

  「十五法郎的罰金。」割風說。

  埋葬工人的臉變青了。青就是鐵青面孔的沒有血色。

  「啊耶穌──我的──瘸腿──天主──蹲下了──屁股!十五法郎的罰金!」

  「那可是三枚一百個蘇的錢。」割風說。

  埋葬工人丟下了他的鍬。

  割風的機會到了。

  「不用慌,」割風說,「小夥子,不用悲觀失望。不值得為了這就想尋短見,就想利用這坑坑。十五法郎,就是十五法郎,並且您有辦法可以不付。我是老手,您是新手。我有許多辦法、方法、巧法、妙法。作為朋友我替您出個主意。有件事很明顯,太陽下去了,它已到了那圓屋頂的尖上,不出五分鐘,公墓大門就關上了。」

  「這是真話。」那埋葬工人回答說。

  「五分鐘裡您來不及填滿這個坑,它深到和鬼門關一樣,這墳坑,您一定來不及在關鐵欄門以前趕到門口鑽出去。」

  「這是對的。」

  「既是這樣,就免不了十五法郎的罰金。」

  「十五法郎……」

  「不過您還來得及……您住在什麼地方?」

  「離便門才兩步路。打這裡走去,一刻鐘。伏吉拉爾街,八十七號。」

  「您還有時間,拔腿飛奔,立刻跑出大門。」

  「一點不錯。」

  「出了大門,您趕快奔回家,取了卡片再回來,公墓的門房替您開開門。您有了卡片,就不會罰款。您再埋好您的死人。我呢,我替您在這裡守住,免得他開了小差。」

  「您救了我的命,鄉下佬。」

  「你快滾蛋。」割風說。

  那埋葬工人,感激到了心花怒放,握著他的手一抖再抖,颼的一聲跑了。

  埋葬工人消失在樹叢裡以後,割風又傾耳細聽,直到聽不到他的腳步聲了,他這才朝著那墳坑,彎下腰去,輕輕喊道:

  「馬德蘭爺爺!」

  沒有回答的聲音。

  割風渾身一陣寒戰。他爬了下去,不,應當說他滾了下去,跳到棺材頭上,喊著說:

  「您在裡面嗎?」

  棺材裡毫無動靜。

  割風抖到呼吸也停了,連忙取出他的鈍口鑿和鐵錘,撬開了蓋板。冉阿讓的臉,在那暮色裡顯得慘白,眼睛也閉上了。

  割風的頭髮直豎起來,他立起,靠著墳坑的內壁,幾乎坍倒在棺材上。他望著冉阿讓。

  冉阿讓直躺著,面色青灰,一動也不動。

  割風輕輕地,像微風吹過似的說道:

  「他死了!」

  他又站起來,狠狠地叉起兩條胳膊,用力之猛,使他兩個捏緊了的拳頭碰到了兩肩,他喊著說:

  「我是這樣搭救他的,我!」

  這時,那可憐的老人痛哭失聲。一面自言自語,有些人認為天地間不會有獨語的人,那是一種錯誤。強烈的激動是常會通過語言高聲表達出來的。

  「這是梅斯千爺爺的過失。他為什麼要死呢,這蠢材?他有什麼必要,一定要在別人料不到的時候上路呢?是他把馬德蘭先生害死的。馬德蘭爺爺!他躺在棺材裡了。他算是歸天了。全完了。所以,這種事,有什麼道理好講?啊!我的天主!他死了!好啊,他那小姑娘,我拿她怎麼辦?那賣水果的婆娘會說什麼呢?這樣一個人就這樣死了,會有這樣的鬼事!當我想起他從前爬到我的車子底下來的時候!馬德蘭爺爺!馬德蘭爺爺!天老爺,他被悶死了,我早就說過的。他硬不聽我的話。好呀,這傻事幹得真棒!他死了,這老好人,慈悲天主的慈悲人中的最最慈悲的人!還有他那小姑娘!啊!無論如何,我不回到那裡去了,我。我就待在這裡好了。做出了這種事!我們倆,都活到這把年紀了,還像兩個老瘋子似的,真不值得。不過,他究竟是怎樣鑽進那修道院的呢?那起頭就不對。那種事是做不得的。馬德蘭爺爺!馬德蘭爺爺!馬德蘭爺爺!馬德蘭!馬德蘭先生!市長先生!他聽不見我的聲音。請你趕快爬出來吧。」

  他揪自己的頭髮。

  遠處樹林裡傳來一陣尖銳的嘎嘎聲。公墓的鐵欄門關上了。

  割風低下頭去看冉阿讓,又突然猛跳起來,直退到坑壁。

  冉阿讓的眼睛睜開了,並且望著他。

  看見一個死人,是可怕的事;看見一個死而復活的人,幾乎是同樣可怕的。割風好像變成了一塊石頭,面如死灰,慌張失措,完全被驚愕激動的心情壓倒了,他不知道要應付的是個活人呢還是個死人,他望著冉阿讓,冉阿讓也望著他。

  「我睡著了。」冉阿讓說。

  他坐了起來。

  割風跪了下去。

  「公正慈悲的聖母!您嚇得我好慘!」

  隨後他又立起來,大聲說:

  「謝謝,馬德蘭爺爺!」

  冉阿讓先頭只是昏過去了一陣。新鮮空氣繼又使他蘇醒。

  歡樂是恐怖的回擊。割風幾乎要像冉阿讓那樣費了大勁才能蘇醒過來。

  「這樣說,您並沒有死!呵!您多麼會鬧著玩,您!要我千叫萬叫,您才醒過來。我看見您眼睛閉上時,我說:『好!他悶死了。』我幾乎變成了一個惡瘋子,一個非穿繩子背心不可的惡瘋子。我也許會被人送進比塞特。要是您死了的話,您叫我怎麼辦?還有您那小姑娘!那水果鋪的老板娘也會感到莫名其妙!我把孩子推到她的懷裡,回過頭來卻說公公死了!好古怪的事!我天堂裡的先聖先賢,好古怪的事!啊!您還活著,這是最精采的。」

  「我冷。」冉阿讓說。

  這句話把割風完全帶回了現實,當時情況是緊迫的。這兩個人,雖然都已蘇醒過來,但都沒有感到自己的神智還是昏沉的,他們的心裡還都有著一種奇怪的現象,那就是對當時險惡的處境還不能充分意識到。

  「讓我們趕快離開這地方。」割風大聲說。

  他從衣袋裡摸出一個葫蘆瓶,那是他早準備好的。

  「先喝一口。」他說。

  葫蘆瓶完成了由新鮮空氣開始的效果,冉阿讓喝了一大口燒酒,他這才完全感到恢復了。

  他從棺材裡爬出來,幫著割風再把蓋子釘好。

  三分鐘過後他們已到了墳坑的外面。

  割風這就放心了。他不慌不忙。公墓大門已經關上。不用顧慮那埋葬工人格利比埃的突然來到。那「小夥子」正在家裡找他的卡片,他絕不能從他屋子裡找到,因為卡片在割風的衣袋裡。沒有卡片,他便進不了墳場。

  割風拿著鍬,冉阿讓拿著鎬,一同埋了那口空棺材。

  坑填滿時,割風對冉阿讓說:

  「我們走吧。我帶著鍬,您帶著鎬。」

  天已經黑下來了。

  冉阿讓走起路來,行動還不大靈便。他在那棺材裡睡僵了,已經有點變成僵屍了。在那四塊木板裡,關節已和死人一樣硬化了。他必須在某種程度上先讓自己從那冰坑的冷氣裡恢復過來。

  「您凍僵了,」割風說,「可惜我是瘸子,不然的話,我們可以痛痛快快跑一程。」

  「不要緊!」冉阿讓回答說,「走上四步路,我的腿勁就又回來了。」

  他們沿著先頭靈車走過的那些小路走。到了那關了的鐵欄門和門房的亭子跟前,割風捏著埋葬工人的卡片,把它丟在匣子裡,門房拉動繩子,門一開,他們便出來了。

  「這真是方便!」割風說,「您的主意多麼好,馬德蘭爺爺!」

  他們輕易地越過了伏吉拉爾便門,沒有遇到絲毫困難。在公墓附近一帶,一把鍬和一把鎬等於是兩張通行證。

  伏吉拉爾街上一個人也沒有。

  「馬德蘭爺爺,」割風一面抬起眼睛望著街旁的房屋,一面走著說,「您眼睛比我的好。請告訴我八十七號在什麼地方。」

  「巧得很,就是這兒。」冉阿讓說。

  「街上沒有人,」割風接著說,「您把鎬給我,等我兩分鐘。」

  割風走進八十七號,受到那種時時都把窮人引向最上層的本能作用所驅使,他一直往上走,在黑暗中,敲著一間頂樓的門。有個人的聲音回答:

  「請進來。」

  那正是格利比埃的聲音。

  割風推開了門。那埋葬工人的屋子,正和所有窮苦人的住處一樣,是一個既無家具而又堆滿東西的破巢。一隻裝運貨物的木箱──也許是口棺材──代替櫥櫃,一個奶油缽代替水盆,草蓆代替床,方磚地代替椅子和桌子。在一個屋角裡鋪著一條破墊子,是一條破爛地毯的殘存部分,在那上面,有個瘦婦人和許多孩子,大家擠作一堆。這窮苦家庭裡的一切,都還留著一陣東翻西找的痕跡。幾乎可以說,在那裡發生過一場「個人」的地震。許多東西的蓋子都沒有蓋好,破衣爛衫散亂在四處,瓦罐被打破了,母親哭過了,孩子們也許還挨了打,那就是一陣頑強憤懣的搜查所留下的痕跡。顯然,那埋葬工人曾瘋狂地尋找他那張卡片,並且他把遺失的責任推到那破窩裡的一切東西和人的身上,從瓦罐一直到他的妻子。他正在愁苦失望。

  可是割風,因為他急於要結束當時的險境,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勝利的不幸的這一面。

  他走進去,說道:

  「我把您的鎬和鍬帶來了。」

  格利比埃滿臉驚慌,望著他說:

  「是您,鄉下佬?」

  「明天早晨您可以到墳場的門房那裡去取您的卡片。」

  同時他把鍬和鎬放在方磚地上。

  「這是怎麼說?」格利比埃問。

  「這就是說:您讓您的卡片從衣袋裡掉了出來,您走了以後,我從地上把它拾起來了,我把那死人埋好了,我把坑填滿了,我替您做完了工作,門房會把您的卡片還給您,您不用付十五法郎了。就這樣,小夥子。」

  「謝謝,村老倌!」格利比埃眉飛色舞地喊道,「下次喝酒,歸我付賬。」

  ※※※

  八 答問成功

  一個鐘頭過後,在黑夜裡,有兩個男人和一個孩子走到比克布斯小街六十二號的大門口。年紀較老的那個男人提起門錘來敲了幾下。

  那就是割風、冉阿讓和珂賽特。

  兩個老人已去過綠徑街,到了昨天割風託付珂賽特的那個水果店老板娘家裡,把她領來了。珂賽特度過了那二十四個小時,什麼也沒有懂,只是一聲不響地發著抖。她抖到連哭也沒有哭一下。她沒有吃東西,也沒有睡。那位老板娘真是名不虛傳,問了她百十來個問題,所得的回答只是一雙毫無神采的眼睛,始終是那個樣子。珂賽特對兩天以來的所見所聞全沒有絲毫洩露。她領會到他們正在過一個難關。她深深感到她「應當聽話」。誰沒有感受過人對著一個飽受驚嚇的幼童的耳朵,用某種聲調說出「什麼都不能講啊!」這樣一句話時的無比威力,恐怖是個啞子。況且,任何人也不能像孩子那樣能保守祕密。

  不過,當她經歷了那悲慘的二十四個小時又會見冉阿讓時,所發出的那樣一種歡樂的呼聲,善於思考的人聽了,會深深感到那種呼聲所表達的對脫離苦境的驚喜。

  割風原是修道院裡的人,他知道那裡的各種口語暗號。所有的門全開了。

  於是那個令人心悸的雙重困難問題:出去和進來的問題,得到了解決。

  門房早已得到了指示,他開了那道由院子通往園裡去的便門,那道門是開在院子底裡的牆上的,正對著大車門,二十年前,人們還可以從街上望見。門房領著他們三人一同由那道門進去,從那裡,他們便到了院內那間特備的接待室,也就是割風在前一天接受院長命令的那間屋子。

  院長,手裡拿著念珠,正在等候他們。一個參議嬤嬤,放下了面罩,立在她的旁邊。一支慘淡的細白燭照著,幾乎可以說,彷彿照的是那接待室。

  院長審視了冉阿讓。再沒有什麼比低垂著的眼睛更看得清楚的了。

  接著她問道:

  「您就是那兄弟嗎?」

  「是的,崇高的嬤嬤。」割風回答。

  「您叫什麼名字?」

  割風回答說:

  「于爾迪姆.割風。」

  他確有一個死了的兄弟叫于爾迪姆。

  「您是什麼地方人?」

  割風回答說:

  「原籍比奇尼,靠近亞眠。」

  「多大年紀了?」

  割風回答說:

  「五十歲。」

  「您是哪個行業的?」

  割風回答說:

  「園藝工人。」

  「您是好基督徒嗎?」

  割風回答說:

  「一家全是。」

  「這小姑娘是您的嗎?」

  割風回答說:

  「是的,崇高的嬤嬤。」

  「您是她的父親嗎?」

  割風回答說:

  「是她的祖父。」

  那參議嬤嬤對院長低聲說:

  「他回答倒不壞。」

  冉阿讓根本沒有說一個字。

  院長仔細望了望珂賽特,又低聲對那參議嬤嬤說:

  「她會長得醜。」

  那兩個嬤嬤在接待室的角落裡極輕聲地商量了幾分鐘,接著院長又走回來,說:

  「割爺,您再準備一副有鈴鐺的膝帶。現在需要兩副了。」

  第二天,的確,大家都聽到園裡有兩個鈴鐺的聲音,修女們按捺不住,都要掀起一角面罩來看看。她們看見在園子底裡的樹下,有兩個男人在一起翻地,割風和另外一個。那是一件大事。從來不開口的人也不免要互相告訴:「那是一個助理園丁。」

  參議嬤嬤們補充說:「那是割爺的兄弟。」

  冉阿讓算是安插妥當了,他有了那副結在膝上的革帶和一個鈴鐺,他從此是有正式職務的人了。他叫于爾迪姆.割風。

  讓他們入院的最大決定因素,還是院長對珂賽特所作的那句評語:「她會長得醜。」

  院長作了那樣的預測以後,立即對珂賽特起了好感,讓她在寄讀學校裡占了一個免費生名額。

  這樣做,一點也沒有不合邏輯的地方。修道院裡不許用鏡子,那完全是枉費心機,女人對自己的容貌都有自知之明,因此,知道自己生得漂亮的姑娘都不輕易讓人說服發願出家;宏願和美貌既然經常處在互相消長的地位,人們的希望便多半寄託在醜婦的一面,而不是在美人的一面。這就產生了對醜孩子的強烈興趣。

  這次意外事件大大提高了割風那好老頭的身分,他得到三方面的勝利,在冉阿讓方面,他救了他並且保衛了他;在埋葬工人格利比埃方面,他得到他的感激,認為割風幫他免去罰金;在修道院方面,由於他肯賣力,把受難嬤嬤的靈柩留在祭臺下面,修道院才能瞞過凱撒,滿足天主。在小比克布斯有個有屍的棺材,在伏吉拉爾墳場有個無屍的棺材,社會秩序固然受到了深重的攪亂,卻並沒有覺察到。至於修道院對割風的感激確實很大。割風成了最出色的佣人和最寶貴的園丁。不久以後,大主教來修道院視察時,院長把這一經過告訴了他,一面為她自己懺悔了一下,同時也為把自己誇耀一番。大主教,在走出修道院時,又帶著誇獎的語氣偷偷把這經過告訴了德.拉迪先生,御弟的懺悔神甫,也就是未來的蘭斯大主教和紅衣主教。對割風的好評確是傳得相當遠,因為它傳到了羅馬。在我們的手邊有封由萊翁七世寫給他的族人的信,萊翁七世是當時在位的教皇,他的那位族人便是教廷駐巴黎使館的大臣,和他一樣,也叫做德拉.讓加,信裡有這樣幾行字:「據說在巴黎的一個修道院裡有個非常出色的園丁,是個聖人,姓弗旺【註:教皇誤把「割風」寫成「弗旺」。】。」這種光榮一點也沒有傳到割風的破房裡去,他繼續接枝,鋤草,蓋瓜田,完全不知道他自己有什麼出色和超凡入聖的地方。《倫敦新聞畫報》刊載了達勒姆種牛和薩里種牛的照片,並且標明了「獲得有角動物展覽會獎狀的牛」,可是牛並不知牠獲得的光榮,割風對自己的光榮的認識,也不見得會比那些牛多些。

  ※※※

  九 潛 隱

  珂賽特到了修道院以後話仍不多。

  珂賽特極其自然地認為自己是冉阿讓的女兒。加以她什麼也不知道,也就說不出什麼來,並且在任何情況下,她也不肯說。我們剛才也指出了,沒有任何其他力量比苦難更能使孩子們養成緘口慎言的習慣。珂賽特受過種種痛苦,致使她對任何事,連說話,連呼吸,也都存有戒心。她時常會為一句話而受到一頓毒打!自從她跟了冉阿讓以後,心才開始寬了些。她對修道院裡的生活很快就習慣了。不過她時常想念卡特琳,卻又不敢說。但有一次她對冉阿讓說:「爹,要是我早知道,我就把她帶來了。」

  珂賽特做了修道院裡的寄讀生,換上了院裡規定的學生制服。冉阿讓得到許可,把她換下的衣服收回來。那還是在她離開德納第客店時他替她穿上的那身喪服。還不怎麼破爛。冉阿讓把這些舊衣,連同毛線襪和鞋,都收在他設法弄來的一隻小提箱裡,箱子裡放了許多樟腦和各種各樣的香料,這些都是修道院大量使用的東西。他把提箱放在自己床邊的一張椅子上,鑰匙老揣在身上。珂賽特有一天問他說:「爹,這是個什麼箱子,會這樣香?」

  割風爺,除了我們剛才敘述過而他自己卻沒有意識到的那種榮譽以外,也還從他的好行為裡得到了好報,首先,他為自己所作的事感到快樂;其次,他的工作有人分擔去了,這樣便減輕了他自己的負擔;最後,他非常愛吸菸,和馬德蘭先生住在一起,吸起來格外方便,和過去相比,他消耗的菸葉多了三倍,興趣的濃厚和從前也不能比,因為菸葉是由馬德蘭先生供給的。

  修女們毫不理睬于爾迪姆這名字,她們稱冉阿讓為「割二」。

  要是修女有沙威那樣的眼力,她們也許會發現,當園裡的園藝需要人到外面去跑腿時,每次總是割風大爺,老、病、瘸腿的那個去外面跑,從來不會是另一個,而她們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一點,那也許是因為隨時望著上帝的眼睛不善於偵察,也許是因為她們更喜歡把精力用在彼此互相窺探方面。

  冉阿讓幸虧是安安靜靜待著沒有動。沙威注視著那地區足足有一個多月。

  那修道院對冉阿讓來說,好像是個四面全是懸崖絕壁的孤島。那四道圍牆從今以後便是他的活動範圍了。他在那裡望得見天,這已夠使他感到舒適,看得見珂賽特,已夠使他感到快樂了。

  對他來說,一種非常恬靜的生活又開始了。

  他和老割風一同住在園底的破房子裡。那所破屋是用殘磚剩瓦搭起來的,一八四五年還在,我們知道,一共是三間,光禿禿的,除牆外一無所有。那間正房,在冉阿讓力辭不允的情況下,已由割風硬讓給馬德蘭先生了。那正房的牆上,除了掛膝帶和背籮的兩個釘子外,只在壁爐上釘了一張保王黨在九三年發行的紙幣,下面就是它的正確摹本:

  那張旺代【註:法國西部濱海地區,十八世紀大革命初期,貴族和僧侶曾在此發動叛亂。】軍用券是由以前的那個園丁釘在牆上的,他是一個老朱安【註:在法國西北幾省發動反革命叛亂的首領。】黨徒,死在這修道院裡,死後由割風接替了他。

  冉阿讓整天在園裡工作,很能幹。他從前當過修樹枝工人,當個園丁正符合他的願望。我們記得,在培養植物方面,他有許多方法和竅門。他現在可以加以利用了。那些果樹幾乎全是野生的,他用接枝法使它們結出了鮮美的果實。

  珂賽特得到許可,每天可以到他那裡去玩一個鐘頭。由於修女們全是愁眉苦臉而他又慈祥,那孩子加以比較,便更加熱愛他了。每天在一定時刻,她跑到那破屋裡來。她一進來,那窮酸的屋子立即成了天堂。冉阿讓喜笑顏開,想到自己能使珂賽特幸福,自己的幸福也賴以增加了。我們給人的歡樂有那樣一種動人的地方,它不像一般的反光那樣總是較光源弱,它返到我們身上的時候,反而會更加燦爛輝煌。在課間休息時,冉阿讓從遠處望著珂賽特嬉戲追奔,他能從許多人的笑聲中辨別出她的笑聲來。

  因為現在珂賽特會笑了。

  甚至珂賽特的面貌,在某種程度上也有了改變。那種抑鬱的神情已經消逝了。笑,就是陽光,它能消除人們臉上的冬色。

  珂賽特一直不漂亮,卻變得更惹人愛了。她用她那種嬌柔的孩子聲音說著許許多多入情入理的瑣碎小事。

  休息時間過了,珂賽特回到班上去時,冉阿讓便望著她課室的窗子,半夜裡,他也起來,望著她寢室的窗子。

  這中間也還有上帝的旨意,修道院,和珂賽特一樣,也在冉阿讓的心中支持並且完成那位主教的功業。好的品德常會引人走向驕傲自滿的一面,那是不假的。這中間有道魔鬼建造的橋梁。當天意把冉阿讓扔在小比克布斯修道院時,他也許早已不自覺地接近了那一方和那道橋梁了。只要他拿自己來和那位主教相比,他總還能認識到自己不成器,也就能低下頭來;可是最近一個時期以來他已開始和人比起來了,因而產生了自滿情緒。誰知道?他也許會漸漸地回到恨的道路上去呢。

  修道院在那斜坡上把他制住了。

  修道院是他眼見的第二處囚禁人的地方。在他的青年時期,也就是在他的人生開始的時期,甚至在那以後,直到最近,他見過另外一種囚禁人的地方,一種窮凶極惡的地方,他總覺得那裡的種種嚴刑峻法是法律的罪惡和處罰的不公。現在,在苦役牢之後,他看見了修道院,他心想,他從前是苦役牢裡的一分子,現在可以說是這修道院的一個旁觀者,於是他懷著惶惑的心情把那兩處在心上加以比較。

  有時,他雙手倚在鋤柄上,隨著思想的無底的回旋,往深處慢慢尋思。

  他回憶起舊時的那些夥伴,他們的生活多麼悲慘,他們在天剛亮時就得起來,一直勞苦到深夜,他們幾乎沒有睡眠的時間,他們睡在行軍床上,只許用兩寸厚的褥子,在那些睡覺的大屋子裡,一年到頭,只是在最難挨的幾個月裡才有火;他們穿著奇醜的紅囚衣,幸蒙恩賜,可以在大熱天穿一條粗布長褲,大冷天穿一件粗羊毛衫;他們只是在「幹重活」時才有酒肉吃。他們已沒有姓名,都按號碼來分別,彷彿人格只是幾個數目字;他們低著眼睛,低聲說話,剃髮,生活在棍棒下和屈辱中。

  隨後,他的思想又轉回來落在他眼前的這些人身上。這些人,同樣落髮,低眼,低聲,雖然不是生活在屈辱中,但卻受著世人的嘲笑,背上雖然不受捶楚,兩個肩頭卻都被清規戒律折磨到血肉模糊了。他們的姓名在眾人中也一樣消失了,他們只是在一些尊嚴的名稱下面生存。他們從來不吃肉,也從來不喝酒,他們還常常從早到晚不進食,他們雖不穿紅衣,卻得穿黑色毛料的裹屍布,使他們在夏季感到過重,冬季感到過輕,既不能減,又不能加,甚至想隨著季節換上件布衣或毛料外衣也辦不到;一年當中,他們得穿上六個月的嗶嘰襯衫,以致時常得熱病。他們住的,不是那種只在嚴寒時節升火的大屋子,而是從來就沒有火的靜室;他們睡的不是兩寸厚的褥子,而是麥秸。結果,他們連睡眠的機會也沒有了,在一整天的辛勞以後,每天晚上,正當休息開始、困倦逼人、沉沉入睡時,或是剛剛睡到身上有點暖意時,他們又得醒來,起來,走到冰冷陰暗的聖壇裡,雙膝跪在石頭上,做祈禱。

  在某些日子裡,他們每個人還得輪流跪在石板上,或是頭面著地、兩臂張開、像一個十字架似的伏在地上,連續十二個鐘頭。

  那些是男人,這些是女子。

  那些男人做過什麼呢?他們偷過,強姦過,搶過,殺過,暗殺過。那是些匪徒、騙子、下毒犯、縱火犯、殺人犯、弒親犯。這些女人又做過什麼呢?她們什麼也沒有做。

  一方面是搶劫、偷盜、欺詐、強暴、奸淫、殺害,形形色色的邪惡,各種各樣的罪行,在另一方面,卻只有一件:天真。

  極善盡美的天真,幾乎可以上齊聖母的懿德,在塵世還和賢淑近似,在天上卻已接近聖域了。

  一方面是有關罪惡的低聲自陳,另一方面是關於過失的高聲懺悔。並且是種什麼樣的罪惡!又算得了什麼的過失!

  一方面是惡臭,另一方面是一種淡遠的芬芳。一方面是精神上的癘疫,在槍口的監視下,慢慢吞噬患者的癘疫;另一方面卻是一爐冶煉靈魂的明淨的火焰。那邊是黑暗,這邊是陰暗,然而是一種充滿了光明的陰暗和光輝四射的光明。

  兩處都是奴役人的地方,不過在第一個地方,還有得救的可能,總還有一個法定的限期在望,再說,可以潛逃。在第二個地方,永無盡期,唯一的希望,就是懸在悠悠歲月的盡頭的一點微光,解脫的微光,也就是人們所說的死亡。

  在第一個地方,人們只受鏈條的束縛;在另外一個地方,人們卻受著自己信仰的束縛。

  從第一個地方產生出來的是什麼?是對人群的廣泛的咒罵,咬牙切齒的仇恨,不問成敗的凶橫,憤怒的咆哮和對上蒼的嘲笑。

  從第二個地方產生出什麼呢?恩寵和愛慕。

  在這兩個非常相似而又截然不同的地方,兩種絕不相同的人卻在完成同一事業:補償罪孽。

  冉阿讓很懂得第一種人的補償,個人的補償,對自己的補償。可是他不理解另外那些人的補償,那些毫無罪愆、毫無汙點的人的補償,他懷著戰慄惶恐的心情問道:「補償什麼?怎樣補償?」

  有種聲音在他心裡回答說:「是人類最卓越的慈愛,是為了別人的補償。」

  在這裡,我們自己的一套理論是被保留了的,我們只是轉述者,我們是站在冉阿讓的角度來表達他的印象。

  他看見了克己忘我行為的頂峰,絕無僅有的美德的最高點,恕人之過並代人受過的天真品德,承擔著的奴役,甘願接受的折磨,清白無辜的心靈為救援那些墮落的心靈而求來的苦刑,融會上帝的愛而又不與之混同。一心哀懇祈求的人類的愛,一些愁慘得像受了罪責而又微笑、像受了嘉獎而又和藹柔弱的人們。

  同時他回憶起從前他竟敢心懷怨憤!

  時常,在夜半,他起來聽那些在清規戒律下受煎熬的天真修女的感恩謝主的歌聲時,在想到那些受適當懲罰的人在仰望蒼天時總是一味褻瀆神明,他自己,蠢物一個,也曾對上帝舉起過拳頭,他感到血管裡的血也冷了。

  有一件最使他驚心動魄深思默想的事,彷彿是上蒼在他耳邊輕聲提出的一種告誡:他從前翻牆越獄,不顧生死,誓圖一逞,繼又經過了種種艱難困苦,才得上進,所有這一切為脫離那一個補償罪孽的地方而作的努力,全是為了進入這一個而作的。難道這就是他的命運的特徵嗎?

  這修道院也是一種囚牢,並且和他已經逃脫的地方有極其陰慘的相似之處,而他從前竟從來沒有這樣想到過。他又見到了鐵欄門、鐵門閂、鐵窗欄,為了防範誰呢?為了防範一些天使。

  他從前見過的那種圈猛虎的高牆,現在卻圈著羔羊。

  這是一種補償的地方,不是懲罰的地方,可是和另外一個地方相比,它更加嚴峻,更加淒慘,更加冷酷無情。這些貞女們比那些苦役犯更是被狠狠地壓得伸不起腰來。從前有過一種凜冽剛勁的風,把他的青春時期凍僵了的那種風,吹過那種拘鎖鴟梟的鐵牢;現在是另一種更加冷峭、更加刺骨的寒流在侵襲著白鴿的樊籠。

  為什麼?

  當他想到這一切時,他的心情和這種妙契道境完全溶合起來了。

  在這些沉思遐想中他的驕傲情緒消失了。他多次反問自己,他感到自己多麼渺小孱弱,而且還痛哭過無數次。他在六個月以來所遭遇到的一切已把他引回到那位主教的德化中了,珂賽特動以赤子之心,修道院則感以憫人之德。

  有時,在傍晚,當園裡已沒有人來往了,你會望見他雙膝跪在聖壇牆邊的那條小路中間,他初到那晚偷看過的那扇窗子前,他知道那裡有個修女正伏在地上,在為世人贖罪祈禱,他的臉便向著那裡。他就那樣跪在那修女跟前祈禱。

  他彷彿覺得他不敢直接跪在上帝跟前。

  他四周的一切,那幽靜的園子,那些香花,那些嬉笑歡呼的孩子,那些端嚴質樸的婦女,那肅寂的修道院,都慢慢滲進他的心裡,而且他的心也漸漸變得和那修道院一樣肅寂,和那些花一樣芬芳,和那園子一樣平靜,和那些婦女一樣質樸和那些孩子一樣歡樂了。他還想到那是他生命中連續兩次在危急關頭時為上帝收容的聖地,第一次是他遭到人類社會擯棄、所有的大門都不容他進去的那一次,第二次是人類社會又在追捕他、要把他送進苦役牢裡去的那一次,如果沒有第一處聖地,他會再次掉進犯罪的火坑,如果沒有第二處聖地,他也會再次陷入刑獄的痛苦中去。

  他的心完全溶化在感恩戴德的情感中了。

  這樣又過了好幾年,珂賽特成長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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