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醫生

    自治局醫院。早晨。

    由於醫師不在,跟警官一塊兒出外打獵去了,醫院裏就由兩名醫士,庫茲瑪·葉果羅夫和格列勃·格列貝奇,給病人們看玻病人大約有三十名。趁病人們正在掛號,庫茲瑪·葉果羅夫坐在診病室裏,一邊等着,一邊喝加了菊苣的咖啡①。格列勃·格列貝奇有生以來從沒洗過臉,也從沒梳過頭,這時候把胸部和肚子靠緊桌子;怒氣衝衝,給病人們掛號。登記病人是爲統計用的。他得填寫病人的本名、父名、姓氏、身分、住址、文化程度、年齡,然後,等到看完病,還要填寫疾病的種類和發給的藥品。

    “鬼才知道這是什麼鋼筆!”格列勃·格列貝奇生氣地說着,在大冊子和一些小紙片上歪歪斜斜地寫下大得出奇的字母。“這算是什麼墨水?這是煤焦油②,算不得墨水!這個地方自治局真叫我覺得奇怪!它叫人登記病人,可又一年只給兩戈比的墨水錢!你走過來!”他叫道。一個臉上包着繃帶的農民和“男低音歌手”③米海洛一起走過來。

    “你叫什麼名字?”

    “伊凡·米庫洛夫。”

    “啊?什麼?說俄國話!”

    “伊凡·米庫洛夫。”

    “伊凡·米庫洛夫!我又不是問你!走開!你!你叫什麼名字?”

    米海洛微笑了。

    “莫非你不認識我?”他問。

    “你笑什麼?鬼才知道他們這些人是怎麼回事!這兒忙得不得閒,時間又寶貴,他們卻嘻嘻哈哈的!你叫什麼名字?”

    “莫非你不認識我了?你中煤氣毒,迷了心竅了?”

    “我認識你,可我還是得問,因爲這是公事。我纔不會中什麼煤氣毒,迷了心竅呢。我又不象尊駕那樣是個醉鬼。我可不死命地灌酒。你叫什麼,姓什麼?”

    “既然你認識我,我又何必對你說這些?你認識我五年了。

    莫非到第六年你就忘光了?”

    “我沒忘光,可這是公事!明白嗎?莫非你不懂俄國話?

    公事嘛!”

    “好,既然是公事,那就隨你!你寫吧!米海洛·費多狄奇·伊茲穆倩科。”“不是伊茲穆倩科,而是伊茲穆倩科夫。”

    “就算是伊茲穆倩科夫吧。④你愛怎麼寫就怎麼寫,只要能給我看病就成。哪怕寫上小丑伊凡內奇⑤都沒關係。反正都一樣。”“是什麼身分?”

    “男低音歌手。”

    “多大歲數?”

    “誰知道呢!我沒受過洗禮,我不知道。”

    “有四十了吧?”

    “也許有了,也許還沒有。你愛怎麼寫就怎麼寫吧。”

    格列勃·格列貝奇把米海洛端詳一忽兒,想了想,寫上“三十七”。隨後,他又想了想,把“三十七”勾掉,寫上“四十一”。

    “你識字嗎?”

    “難道做歌手的能不識字?你這個腦袋瓜呀!”

    “當着大家的面,你對我得稱呼‘您’,別這麼哇哇地嚷。

    下一個!你是什麼人?叫什麼名字?”

    “米基佛爾·普果洛瓦,哈普洛瓦村的人。”

    “哈普洛瓦村的人不在我們這兒治病!下一個!”

    “您發發上帝的慈悲吧。老爺。我一步一步走了二十俄里路吶。”“哈普洛瓦村的人不在我們這兒治病!下一個!你走開!

    不要在這兒吸菸!”

    “我沒吸菸,格列勃·格列貝奇!”

    “那你手裏拿的是什麼?”

    “這是我的手指頭紮上繃帶了,格列勃·格列貝奇!”

    “那不是菸捲?哈普洛瓦村的人不在我們這兒治病!下一個!”格列勃·格列貝奇登記完畢。庫茲瑪·葉果羅夫也喝夠咖啡,就開始診玻格列勃·格列貝奇承擔藥劑師的工作,這時候走到藥房裏去。庫茲瑪·葉果羅夫承擔內科醫師的工作,繫上漆布面的圍裙。

    “瑪麗雅·扎普拉克西娜!”庫茲瑪·葉果羅夫看着冊子叫道。

    “來了,老爺子!”

    一個小老太婆走進診病室裏來,生得身材矮小,滿臉皺紋,彷彿惡運把她壓癟了似的。她在胸前畫個十字,恭敬地對診病的人鞠躬。

    “嗯。關上門!哪兒痛?”

    “腦袋痛,老爺。”

    “哦。是整個腦袋痛,還是隻有半邊痛?”

    “整個痛,老爺,整個腦袋到處都痛。”“腦袋根本用不着包上。你把那塊破布摘下來!腦Φ繃棺牛教跬扔Φ迸牛磣佑Φ輩煥洳蝗取!愣親硬緩?受嗎?”

    “不好受,老爺。”

    “哦。那你用手把你的下眼皮往下拉!好,行了。你貧血。我給你點藥水喝。早晨喝十滴,中午和傍晚也一樣。”

    庫茲瑪坐下來,開方子:

    處方:Liquorferri⑥。從窗臺上放着的瓶子裏取出三喱,可是架子上放着的瓶子,伊凡·亞卡甫裏奇吩咐說他不在就不許開封每天三次每次十滴交瑪麗雅·扎普拉克西娜。

    老太婆問明白藥水該怎樣喝法,就鞠個躬,走出去。庫茲瑪·葉果羅夫把方子從牆上挖成的小窗口丟到藥房裏,然後叫下一個病人。

    “季莫費依·斯土科捷依!”

    “來了!”

    斯土科捷依走進診病室,他又高又瘦,頭很大,遠遠看去,很象一根球頂手杖。

    “哪兒痛?”

    “心痛,庫茲瑪·葉果雷奇。”

    “什麼地方?”

    斯土科捷依指了指心口。

    “哦。很久了嗎?”

    “從復活節開的頭。前些日子我趕路,一路上歇了十來次。有時候身上發冷,庫茲瑪·葉果雷奇。有時候可又渾身發燒,庫茲瑪·葉果雷奇。”

    “哦。還有哪兒痛?”

    “老實說,庫茲瑪·葉果雷奇,到處都痛喲。不過呢,您光是把心痛治一下就成,別處都不用您操心了。別處就讓那些娘們兒去治吧。您給我點酒精什麼的,免得我心口再憋悶。要不然這心口老是那麼憋悶啊,憋悶啊,隨後,忽然有點揪痛,喏,就是這個地方,於是那兒背上也痠痛。腦袋裏好象裝着塊石頭。而且我還咳嗽。”

    “胃口怎麼樣?”

    “壞透了。”

    庫茲瑪·葉果羅夫走到斯土科捷依跟前,把他的身子彎過去,用拳頭按緊他的心口。

    “這樣痛嗎?”

    “哎喲哎喲痛呀!”

    “那麼這樣痛嗎?”

    “喔喹…痛得要死!!”

    庫茲瑪·葉果羅夫又問他幾個問題,想了想,就把格列勃·格列貝奇叫來幫忙。會診開始了。

    “把舌頭伸出來!”格列勃·格列貝奇對病人說。

    病人就把嘴張得大大的,伸出舌頭來。

    “再伸長點!”

    “再伸長就辦不到了,格列勃·格列貝奇!”

    “這個世界上什麼事都辦得到。”

    格列勃·格列貝奇瞧一忽兒病人,又苦苦地思索一陣,然後聳聳肩膀,一句話也沒說就走出了診病室。

    “一定是炎症!”他在藥房裏嚷道。

    ①咖啡里加上用菊苣研成的粉,是爲了增添香味,節省咖啡。

    ②煤焦油又黑又稠。

    ③指鄉村教堂唱詩班的歌手。

    ④在俄國,有許多烏克蘭人的姓以“科”結尾,並不是他說錯了自己的姓。

    ⑤俄國的罵人話,近似我國的“傻老二”。

    ⑥拉丁語:鐵溶液。

    “您給他點oleiricini①和ammoniicaustici②吧!”庫茲瑪·葉果羅夫嚷道。“要他早晨和傍晚揉肚子。下一個!”

    病人從診病室裏出去,走到過道里藥房的小窗口跟前。格列勃·格列貝奇在茶杯裏倒三分之一蓖麻油,遞給斯土科捷依。斯土科捷依慢騰騰地喝下去,舔舔嘴脣,閉上眼睛,用一個指頭擦另一個指頭,也就是要求吃點什麼東西解解藥味。

    “這就是你要的酒精!”格列勃·格列貝奇交給他一小瓶阿莫尼亞水,嚷道。“早晨和傍晚用一塊粗呢子蘸上它揉肚子。

    瓶子要交還!不要把胳膊肘支在窗臺上!走開!”

    這時候格利果利神甫家的廚娘彼拉蓋雅走到小窗口跟前來,用圍巾捂住嘴,不住地笑。

    “您有什麼事要我效勞,”格列勃·格列貝奇問她說。

    “麗扎薇達·格利果利耶芙娜③問候您,格列勃·格列貝奇,而且跟您要一點薄荷藥片。”

    “遵命。爲美麗的女性,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格列勃·格列貝奇從架子上取下一罐薄荷藥片來,往彼拉蓋雅的手帕上倒出半罐。

    “請您告訴她,”他說,“就說格列勃·格列貝奇倒出藥片來的時候,由於感情激動而不住微笑。我的信收到了嗎?”

    “收到了,而且撕掉了。麗扎薇達·格利果利耶芙娜對談戀愛不感興趣。”

    “她是個多麼調皮的姑娘啊!請您告訴她,就說她是個調皮的姑娘!”

    “米海洛·伊茲穆倩科夫!”庫茲瑪·葉果羅夫叫道。

    “男低音歌手”米海洛走進診病室。

    “米海洛·費多狄奇!向您致最深切的敬意!您哪兒痛?”

    “嗓子痛,庫茲瑪·葉果雷奇!我來找您,說實在的,是希望您,說句不怕您見怪的話,爲了我的健康那個我的嗓子倒不算太痛,可就是害得我吃了虧。有了病,我就不能唱歌。我少參加一次彌撒,唱詩班的領班就扣掉我四十戈比。少參加一次晚禱扣掉二十五戈比。如今老爺們家裏做安魂祭,歌手們得三盧布,可是我那一份,就因爲我有病,一個錢也拿不着。說句不怕您見怪的話,關於我的嗓子,我不妨對您作如下的推測④:很痛,沙啞。倒好象我的嗓子眼裏有隻貓,伸出爪子來那個咳咳咳”“那麼,這是因爲喝了烈酒吧?”

    “認真說來,我也說不清我這個病是怎麼得的。不過我可以向您表明,說句不怕您見怪的話,烈酒對男高音纔有影響,對男低音連一點影響也不會有。男低音喝了烈酒,庫茲瑪·葉果雷奇,聲調反而更低沉,更威嚴。倒是感冒對男低音的影響大得多呢。”

    格列勃·格列貝奇在小窗口那兒伸出頭來。

    “該給老太婆什麼藥呢?”格列勃·格列貝奇問。“窗臺上放着的那瓶鐵溶液已經用完了。我把架子上那一瓶打開吧。”

    “不行,不行!伊凡·亞卡甫裏奇不準啊!他要生氣的。”

    “那給她點什麼藥呢?”

    “隨便給點什麼吧!”

    在格列勃·格列貝奇的語言裏,“隨便給點什麼”就等於“給點蘇打”。

    “烈酒是不應該喝的。”

    “我已經有三天沒喝酒了。我得病是因爲感冒。確實,白酒能弄得男低音沙啞,不過,庫茲瑪·葉果雷奇,您知道,嗓音沙啞一點,八度音倒更好聽了。我們這班人不喝白酒不行。不喝白酒還算什麼歌手呢?那就不成其爲歌手了,說句不怕您見怪的話,那簡直就成了諷刺!要不是我幹了這個行當,我纔不會往嘴裏灌這種該死的玩意兒。白酒就是撒旦的血嘛。”“那就這麼辦。我給您點藥粉。您把它放在瓶子裏,對上水,化開,然後您一早一晚拿它漱嗓子。”

    “可以嚥下去嗎?”

    “可以。”

    “很好。要是不能嚥下去,心裏總覺得不痛快。漱啊漱的,結果哇的一口吐出去,太可惜了!還有,喏,認真說來,我有一件事要問您。再者⑤,由於我腸胃弱,而且就因爲這個緣故,說句不怕您見怪的話,我每個月都從身上放出點血去,還要喝湯藥,那麼我可以明媒正娶,解決婚姻大事嗎?”

    庫茲瑪·葉果羅夫想了一忽兒,說:“不,我不主張!”

    “我滿腔感激地謝謝您。您可真是我們的良醫啊,庫茲瑪·葉果雷奇!比任什麼大夫都高明!真的!有多少人在爲您禱告上帝!嘿嘿!多的是呢!”庫茲瑪·葉果羅夫謙虛地低下眼睛,果敢地在藥方上寫下natribicarbonici,也就是蘇打。

    ①拉丁語:蓖麻油(輕瀉劑)。

    ②拉丁語:阿莫尼亞水(鎮靜劑)。

    ③她是格利果利神甫的女兒,因爲她的父名是“格利果利耶芙娜”。

    ④應是“說明”,由於掉文而說錯。

    ⑤應是“那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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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契訶夫
类型:短篇小说
总字数:3960
阅读量: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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