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奇俠傳第一百四十五回 抗暴無人氣塞胸懷 倒戈有人變生肘腋

  話說在那明瓦窗上,有一竈兩瓦接榫的地方,略略的露見了一條小縫。甘聯珠見到以後,即從這小縫中,把眼睛向着亭內張了進去。只見這亭內的地方尚還寬廣,燈火也是點得甚爲輝煌。正中設了一張供桌,桌後一個大木架,架上插着了一面黑綢子的大三角旗,上面隱隱約約的,似同紅線繡着什麼神像,這大概就是這“落魂陣”的陣旗了。供桌上,也放置了一個小木架,架上便插着那所謂招魂幡也者。前面陳設着供果之屬,大約在八盆至十二盆之間。這是關於亭內靜物一方面的情形。那麼,這時候可有什麼人在那裏面呢?哈哈,當然有人在裏面,如果沒有什麼人在內,只是見到一些靜物的話,怎麼會使甘聯珠又羞又急,到了這麼的一個樣子呢。原來在這供桌的前面,一併排的立上了九個人,全都是赤棵着上下身,一絲兒也不掛!真是不雅相到了極點了。他們好像正是對着那神像在行禮。一會兒,行禮已畢,又一齊轉過身來,把臉孔朝着外邊。這一來,甘聯珠更是把他們瞧得清楚了。方知,站在中央的那一個是老者,在那左右二邊,每一邊卻是二男二女相同的立着,都是很輕的年紀。照這情形瞧來,那老者定就是鏡清道人,左右二邊的那四男四女,大概便是他門下的男女弟子了。甘聯珠的出身雖不高,只是一個盜魁的女兒,然在平日之間,也和大家閨秀沒有什麼二樣,總是羞人答答的,伏處在閨中的。如今,教她那裏瞧得慣這些情形,不自覺的把一張臉都羞得通紅了起來。可是,她此來的目的,是要攻破了這個“落魂陣”,把他父母雙親被拘在這裏的靈魂劫了回去。決不能爲了瞧不慣這些情形,即望望然舍之而去。於是,羞急儘自讓她怎樣的在羞急昔,她的這個身子,卻依歸立在窗下,不曾移動得一步。

  一壁,更把這鏡清道人惱恨得什麼似的,暗地不住的在咒詛着道:“好個不要臉的妖道,竟是連禽獸都不如的了。他不但教那些男女弟子都赤裸着身體,他自己還以身作則,這還成個什麼體統呢。若再讓他胡鬧下去,到各處去提倡着他的這個長春教,這世界尚覆成爲一個世界麼?別人或者畏懼他的妖法,而把他寬容着。我是敢立上一個誓,決不畏懼他,也不能寬容他,定要和他周旋一下,而見個最後的高下的。”想時,又把牙齦重重的齧上一齧,大有如不撲殺此獠,誓不甘休之意。在這中間,鏡清道人不知在什麼時嵌,已把供桌間小木架上的那面招魂幡取在手中,復又走過數步,就着中央一立。那八名男女弟子,便圍着池的身體,川流不息的旋走起來。接着,鏡清道人又把手中的招魂幡揮動着,口中並唸唸有詞。當他念畢一句,那些男女弟子也接在下面,齊聲念上一句。瞧這情形,他們大概又是在作什麼妖法罷?甘聯珠一瞧到了這裏,再也忍耐不住,便想從腰間撞出那一柄刀來,大叫一聲,從外面殺進亭去。可是,就在這個當兒,又瞧到了一件驚駭得出人意外的事情了。

  只見鏡清道人忽然停口不念,並把招魂幡遞給了旁邊的一個男弟子,卻用騰了出來的那支右手,向着空中虛虛的一招。接着,便又是微微的一笑。原來,在他手掌之中,已招得了一件東西了。隨又展開手掌來,把這件東西向着空中一拋,這東西便屹然停立在空中不復動,好像很平正的粘了在那裏似的。那正面卻又對着甘聯珠所站立在下面的那個窗戶,更使甘聯珠瞧得一目瞭然。在這一瞧之下,任她怎樣的說着不畏懼鏡清道人的妖法,但到了這個時候,卻也使她不得不有些畏懼起來。可是,虛貼在空中的這件東西,既不是什麼飛刀,也不是什麼飛劍,更不是什麼其他的武器。說出來,也平常得很,卻只是在陣外的時候,馬天池所遞給他的那個小小的紙片。你想,那紙片明明是藏在甘聯珠的衣袋之中的。如今,只經鏡清道人在空中這麼的一招,即一點也不覺得的給他招了去,這怎教甘聯珠不要大大的驚駭了起來呢。而且,由此更可得到一個有力的證據,她的偷偷走入這“落魂陣”來,並偷偷的站立在這裏窺探他們的行動,已是完全爲鏡清道人所知道的了。而以鏡清道人這麼手段很辣的一個人,既事先把也衣袋中的那個紙片招了去,賣弄一下自己的本領,怕不在接踵之間,又要用什麼法子來對付着她麼?

  然而,甘聯珠畢竟不失爲一個將門之女,當那紙片給鏡清道人招了去以後,她這麼惴惴的恐慮着,也只是一剎那間的事。在一個轉念間,倒又覺得,她自己原是立志要和鏡清道人拚上一拚的。如今這妖道既先來找着她,那是好極了,她要怕懼些什麼呢。甘聯珠這麼的一想時,膽力不禁又壯了起來,即把腰間的刀一亮,大聲的叫喊着道:“好個不要臉的妖道,這是什麼的一種妖法,也值得如此的賣弄的。你姑娘現在來找到你了。”但當她剛把這話說完,尚沒有離開那窗戶之下,卻見鏡清道人又是微微的一笑,又是虛虛的一招手。甘聯珠早已身不由主的,被攝在半空之中,隨即如飛鳥一般的,投入中央的那個門中去了。比及到了那亭子的裏面,剛要經過鏡清道人的前面,鏡清道人只虛虛的比擬着,略把手向下一按,甘聯珠的這個身子,便又輕得如落葉一般的,向空中飄了下來。轉眼間,已是端端正正的,立在鏡清道人的面前了。好可惡的妖道,他一見甘聯珠已是被攝而至他的面前,心中好不得意。即做出一種十分輕薄的神氣,斜着眼睛向她睨上了幾眼,然後,方又笑着說道:“啊呀,甘小姐,我們真是不恭之至。不但對於你的光降陣中,沒有派人遠迎得,而且因爲正在作着一種特別法事的緣故,我們這許多人都光着一個身子,竟連衣服都來不及穿得,這總要請你加以海涵的啊。”

  這時候,甘聯珠的心中,仍是十分清楚的。一見鏡清道人竟是對她這般的嘲弄着,直把她氣得怒火直冒,馬上就想舉起手中的那一柄刀來,把這妖道的胸間刺成了一個透明的窟窿。然而,她又那裏知道,她已被攝在這妖道的妖法之下,怎能再由她做得一分的主。所以,盡是由他用足了平生之力,執刀的那一支手,卻像被定住了在那裏的一般,一分一毫都不能向外推動得。這一來,不免使她更是氣上加氣,惱上加惱,連得兩個眼睛中,都似乎有火星直冒出來了。鏡清道人一見這個情形,不由得又哈哈大笑道:“唉,甘小姐,你也不必這般的氣惱,倘然爲此而氣壞了自己的身體,那是很不值得的呢。其實,你不知道,我的不讓你把刀揮動着,也是十分體恤你,不使你白白費力的一種意思。因爲,你的這柄刀,也和那些小孩子們所玩的洋鐵刀沒有什麼二樣,並不算是怎樣的利器,就是真的向我身上斫了來,恐怕也不見得就能把我傷了罷。”鏡清道人說到這裏,卻又向着甘聯珠瞧上一瞧,似乎瞧她是怎樣的一種情形的。甘聯珠卻更是惱怒到了極點了,只不住的把怒目向鏡清道人瞪着,想要破口大罵時,這張口卻也巳噤閉着,發不出一些些兒的聲音來了。

  鏡清道人便又十分得意的一笑,接續着說下去道:“哈哈,你不相信我這句話麼?那麼,你不妨把這刀揮動上幾下,看它究竟能不能損傷我的毫髮來?”這真奇怪,剛纔甘聯珠用足了平生之力,尚不能這執刀的手向外推動得一些些。現在經他這麼的一說,甘聯珠雖然極不願舉得這刀,這支手卻已不由自主的動了起來,逕把這刀向着鏡清道人的身上斫了去。既已斫得一刀,也就用足了力勁,不住手的斫起來了。照理,既是這般的猛斫着,並還是斫在赤裸着的一個身體上,定要把這鏡清道人斫得東一處也是傷,西一處也是傷,揮身血淋淋的,成了一個血人了,誰知不然,鏡晴道人竟似毫不覺得的一般,身上連小小的一個傷口都沒有。約摸也斫上了二三十刀之後,鏡清道人忽又現出一種很不耐煩的神氣,倏的一伸手,把甘聯珠的那柄刀奪了奪來道:“唉,罷了,罷了,不必再白費氣力了,如此不中用的一把刀,又怎能斫得傷我?不要說你只是這麼輕輕的斫上幾下了,就是連吃奶的氣力都用了出來,再向我猛斫上數百刀,恐怕也是無濟於事。你要知道,我並不是一個尋常的人物,決非這一種尋常的刀所能斫得傷我的啊。”說着,又用手指在那刀口上錚錚的彈上幾下道:“哈哈,這聲音倒是怪好聽,然而要用之於殺人,那就未免差得太遠了。你瞧,我只要把這手指再彈得重一些,不是可把這鋒口一彈就彈了去麼?”鏡靖道人一壁如此的說,一壁便手指彈得再稍爲重上一些,果見那刀口上被彈之處,立刻發見了一個大缺口,那片廢鐵,即錚的一聲,向着外面飛了去了。於是,又聽見他的一陣哈哈大笑,笑後,復臉色一正,說道:“照此看來,你這一把刀,實在是一點也不中用的,留在你的身邊,徒然招得人家的笑話,不如由我代你拆了去罷。”鏡清道人倒是言出必行的,他一說完這話,也不等甘聯珠有怎樣的一種表示,即拿起那把刀來,就着中央一折,只輕輕的幾忻之間,那裏還成一把刀,只見無數小小的碎片,散落在地上就是了。

  至是,甘聯珠真是又氣又惱,又羞又愧。可是,氣惱又有什麼用?羞愧更又有什麼用?不要說她現在尚被攝在鏡清道人的妖法之下,便是不被攝在妖法之下,連得自己的一把刀都給人家折了去,赤手空拳的,又能幹出些什麼事情來呢?結果,也只有恨自家的本領,太是及不上人家,更恨自家也太不量力了一些。既是這般的沒有本領,爲什麼巴巴的要到這裏來獻醜?現在,倒成了一個來得去不得的局面了。在這般的情狀之下,在她的心中,好似有一團焦炭極猛烈的燒將起來,直鬧得她全身都發起燒來,一張臉更是蒸得紅紅的,兩眼中像有什麼火星冒出。

  鏡清道人是何等奸惡的,他現在直把甘聯珠視作一頭被捕到手的老鼠,而他自己卻是一頭貓。貓既把老鼠捕了來,在這老鼠未死以前,怎肯即此而止,不把這老鼠盡情的玩弄上一下的。因此,他又向甘聯珠睨上了一眼,佯作吃驚之狀道:“啊呀,你的這張臉怎麼紅得這般的一個模樣?莫非身上覺得熱了一些麼?那倒也是很容易的一樁事。你瞧我們的身上,不都是脫得光光的。所以,雖和你同處在一個室中,卻只覺得很爲涼爽,一點兒也不覺得熱。現在,你只要也學我們的樣子,把上下身的衣服一齊脫了去,那就一點不成問題的了。”鏡清道人雖只是輕飄飄的幾句話,然在甘聯珠一聽到以後,心中更是異常的着急了起來。這顯然的,那妖道還以剛纔這麼的玩弄着她爲不足,又要更進一步,也要教她把上下身的衣服都脫了去。倘然此事竟是實現,那還成個什麼樣子,不是生生的要把她羞死了麼?而那妖道的蓄意侮辱她,又是到了怎樣的一個程度呢?當下,她的一張口雖仍是噤着,說不出什麼反對的話,卻把兩隻手緊緊的抱着自己的身體,好像生怕那妖道走了過來,行強硬把他的衣服剝了去似的。

  鏡清道人見了這種情狀,又笑了一笑道:“莫非你寧願受着熱,不願把這上下身的衣服脫了去麼?哈哈,這是你中了那虛僞的所謂羞恥觀念的毒了。其實,我們的身體受之於父母,都是清清白白的,有什麼不可呈露在人家的面前?那裏還有羞恥不羞恥的這些話呢。而且,你要明白,我如果要教你把上下身都脫光了的話,那是再容易也沒有的一樁事。既不要你自己動得手,更不要我來動得手,只須我輕輕的一揮手之間,你的全身衣服就自會脫卸了下來了。他們幻術家所謂美女脫衣的那一套戲法,或者是不足信的一句空話,而在我卻是的的確確的有上這一點法力的呢。”的確,這倒不是鏡清道人在那裏吹什麼牛,如果他要來這一手的話,那是十分容易的。因此,他將這幾句話一說,更把甘聯珠發急得不知所云的了。知道在這情形之下,那妖道決不肯輕輕易易的便放過了她。她自己出乖露醜的時候,看來就在眼前的了。果然,她正在這麼的忖量着,早見鏡清道人已把一手舉了起來,好像馬上就要行使他的那種妖法了。

  誰知,正在這間不容髮之際,忽聞得有什麼人大喝了一聲,一觸耳就知道在這喝聲之中,很帶上一點嚴重的意味的。而在鏡清道人聽來,卻比之晴空中打下了一個霹靂來,還要使他來得震恐失措。因爲,這是什麼地方?這是什麼時候?這人竟膽敢這般的厲聲喝着,這顯然的是要來和他搗一下蛋的。而且,定是自負有一種相當的本領,可以和他來搗一下蛋的呢。於是不由自主的,把那支手放了下來。而循着這喝聲傳來的那個方向,倏的把視線移注了過去。一眼望去時,恰恰和那三角大旗上的那個神像觸個正着,別的卻一點也瞧不到什麼。他便一半兒帶着懷疑的神氣,一半兒有點開玩笑的意昧,也把兩眼圓圓的一睜,厲聲向着那神像喝道:“咄,剛纔這麼大聲大氣的喝着的,莫非就是你這個鬼東西麼?這是什麼意思?未免太放肆了一點了。”在他的意中,以爲旗上的那個邪神,完全是在他的帡蒙之下,而一切都是聽從他的指揮的。倘然剛纔那一聲,確是那個邪神喝出來的,那他把他責罵上一番,並不爲過。倘然並不是那邪神喝的,只算是罵錯了就完了,想那邪神也決計不會對他怎樣的反脣相譏呢。

  不料,在這裏,卻有一件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事情發見了。這邪神一聽這話以後,便也在像上把一張臉扳了起來,並兇狠狠的說道:“不錯,剛纔那一聲,果然是你老子所喝,老子喝也喝了,看你又能把老子怎麼樣。”那邪神不但是十分的嘴硬,並左一聲你老子,右一聲你老子,太是使人難堪了。這在鏡清道人遇到了這樣的情形,真好似統率三軍的大元帥,忽然間逢着部下向他倒起戈來。而且這個部下,還是以爲可以玩於股掌之上,一點不必加以防範的,那裏還會教他不大怒而特怒。頓時間,又大喝一聲道:“真是反了,反了!連你這般一個毫不足道的鬼東西,也敢和我鬥起口來麼?嘿,還不敢快走下來,向我賠上一個罪,否則,我是決不能寬赦了你的。”

  好邪神,真是倔強之至。他依舊一點兒聲色也不動,又橫眉鼓眼的,說道:“誰來向你賠什麼罪。像你剛纔這麼的把甘聯珠小姐愚弄着,倒得向着甘聯珠小姐賠上一個罪纔是呢。”聽他的口氣,非但十分同情於甘聯珠,竟是在那裏替甘聯珠打着抱不平的。於是,鏡清道人憤怒到了極點,再也不能有一分一毫的忍耐了,即伸出一個指頭來,指着那神像,喝道:“唗,還不和我滾了下來。”照他的法力而論,只要他這麼的一聲喝,並這麼的用手一指,就會使那邪神從像上滾跌了下來,如死了一般的委倒在地上。誰知,如今經他施法之後,這邪神果然已是從旗上滾落了下來,卻仍是屹然的立在地上,並兇狠狠的向他注視着。顯然的,鏡清道人所憑仗的這一點法力,已是不能制倒他的了。

  鏡清道人這一怒,真是非同小可,然一時間卻也不能有什麼話說。那邪神當然是得意到了萬分,便又聽他笑着說道:“哈哈,現在你且把我再瞧上一瞧,看我究竟是什麼人?”這句話很是有些兀突,一說出來之後,不但鏡清道人忙舉目向他一望,便是那八個男女弟子和着甘聯珠,也不約而同的都把視線射了過來。大家一望之下,不覺又是不約而同的,一齊喊上了一聲:“咦!”原來在這一轉眼之間,那邪神已是不知去向,卻換了一個鬚眉俱白,神采驚人的老者,含笑立在當地。不知這老者究竟是何許人?且待第一百四十六回再說。
Previous

Table of Cont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