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趙振武對柳遲、陸小青二人述那老和尚搭天橋的事,述到衆人中有人大呼天橋搭下來了的時候,柳遲截斷話頭問了那們一句。趙振武不慌不忙的笑道:“自然是真個有天橋搭下來了,只是衆人看那天橋,不過有兩尺來寬。因爲起了極濃厚的霧,看不了多遠,但是確見有兩盞雲燈。燈光能照透重霧,眼力足的少年,能隱約希得見兩盞天燈之中,有一個彷彿似門的黑洞,大家都斷定那黑洞便是天門。再仔細定睛一瞧,這座天橋,就是從那天門裏搭出來的。想看天橋的人雖多,敢上天橋的卻少,立處與天橋相近的幾個人,趔趄不敢上去。立在遠處有的想上去的,又被人多擁擠住了,一時走不到橋前,只急得大喊道:‘前面的人想登天堂的就得快走,沒有這種福分的,就得趕緊滾開些,讓我們好上去!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豈可錯過?有多少修道的人,勤修苦練一輩子,還不能上天堂。我們若不是蒙活佛臨凡指引,誰知道玉帝有這道意旨,連搭三夜天橋來接引凡夫呢?’在前面的人,所得後面的人這們說,登時都鼓起一腔勇氣,同聲應道:‘不錯,不錯!我們記得活佛曾說過的,我等若是塵緣未盡,暫迸不能脫離塵世的,到天堂遊觀一會,仍可由天橋上走回塵世來。活佛吩咐的話,決沒有虛假!我們即算沒有登天堂的福分,到天常上去開一開眼界也是好的。’這些人說着,真個舉步向天橋上走去。
“凡事難於創始,沒有人奮勇上前,大家都存心觀望。一見有人走第一,以下走第二第三的,就接着爭先恐後了。當時也沒人在旁數,大約已走上去二三十人了,忽然兩盞天燈同時熄滅,天橋跟着往上一收,天門也隨即關閉了。已走上天橋的人,一個也不曾掉下,只在天橋剛收上去的時候,隱約聽得半空中‘喀喳’響了一聲,於是來不及上去的人,同聲喊道:‘天橋收了,天橋收了!’有許多跺腳嘆息,歸咎各自的福命薄不能走這條捷徑上天堂的。有歸咎天橋太收快了的。有怪立在天橋跟前的人,既自己無福上去,就應該趕緊走開,讓一條路給旁人上去的。總之,無一個不以未得走上天橋爲可惜。那二三十個已經走上天橋去了的,各人家中都有親戚六眷及地方鄰居前去道喜。都說,這樣上天堂,就和修道的白日飛昇一樣,一人得道,雞犬同升,將來各家都是要得好處的。相信最篤的人,以爲不得上去,是由於心不虔誠,多有在元宵節這一日,齋戒沐浴,焚香禱祝虛空過往神,保佑他得上天堂。滿城人如發了狂的一般,簡直沒人敢說半句輕慢侮辱的話。
“這夜到大西門外去看的,比昨夜更多了。昨夜有些等不及回去了的,都後悔不迭,這夜誓必等到天明!這夜的天橋,比昨夜卻搭的早些了,纔到三更時分,便和昨夜一樣,陡起一天濃霧,濃霧一起,天燈即懸掛出來,天橋也就接着搭下來了。昨夜悔恨不曾上去的人,今夜一見天橋,一個個爭先向天橋跑。約莫已跑上去了五六十個,地下的人正接連要往上跑,天橋忽然收了,天燈也熄了,天門也關了。須臾之間,一陣怪風突起,吹得雲消霧散,一輪寒月當空,天上除幾點寒星而外,什麼東西也沒有。地下想上去不曾來得及的人,都捶胸頓足的哭起來,長沙是這般一連鬧了兩夜。如此奇怪消息,傳播得比什麼還快,四鄉的人,二三裏遠近的,都趕到省城來看。
“那時是我高祖趙星橋做湖南巡撫。聽了這消息,明知沒有真個搭天橋的事,不過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老人家也猜度不出。逆料兩夜上天橋的人,必無生還之理。心裏着急長是這們鬧下去,一則妖言惑衆。煽亂人心。二則一般無知無識的愚民相率是這般平白無端的枉送了性命,也太覺可憐可憫,待出示禁止妖言,不許衆人在大西門外集聚罷,只因天橋天燈,確有那件東西,經數千百人的眼睛看見的。要出示禁止一般愚民上去,告示上面須說出一個不足信的所以然來。自己既不知追究竟,幾句空空洞洞的官樣文章,如何能禁得住那一般愚民呢?他老人家都急得無可奈何,只得瞞着滿衙門的人,獨自改裝一個平常人出來,打聽外面的議論,並查訪兩夜上天橋的實在情形。
“在大西門外搭天橋的地方,勘驗了好一會,看不出一點兒可疑的痕跡。當下找了一個接連看過兩夜搭天橋的船戶問道:‘你記得那兩盞天燈懸掛在什麼地方麼?’船戶答道:‘我當時看的最清楚,兩次的天燈,都懸掛在一處地方,沒有移動。天燈的光亮,彷彿看見是淡綠色的,若不是有那們厚的霧,我連遠近都能看的出來。’他老人家一聽船戶這們說,就覺得這裏有可疑之處,連忙問道:‘天燈懸掛在天上,你怎麼能看得出遠近呢?’船戶伸手向那方一指,說道:‘確實就在那地方,雖是在霧裏看見,但我駕了半生的船,在河江裏遇霧,是極尋常的事。我兩隻眼睛,看霧也看慣了,不過前昨兩夜的霧,比平日濃厚幾倍,所以我只對看得出那地方。畢竟離地下有多遠,不敢亂估。’他老人家就船戶指的方向看去,好像就在嶽麓山頂上,他老大家連問了幾遍,船戶斷定是那地方。船戶走開後,他老人家獨自遠望着嶽麓山頂山神。
那時天氣晴明,從大西門河岸到嶽麓山頂,照弓丈量起來,雖也有好幾里路,然山頂的樹木房屋,尚能歷歷看得分明。忽見那山頂上有兩隻黑鳥,一上一下的翱翱飛舞。有時沖天高舉,健翮凌雲;有時斂翼卑飛,疾如星火。我高祖心想:相隔這們遠。平日山頂上有人,立在這裏尚看不清楚,如何能看見飛起來的鳥雀呢?這必是我的眼睛發花,不是真個有這們兩隻鳥在那裏飛舞。一時心裏雖這般疑惑,然放不下就此不看個仔細。用衣袖將兩眼揉了幾下,自覺很光明瞭,再定睛看那山頂,實在是有兩隻黑鳥,飛起來的時候,並能看得出兩鳥的肚皮上,都有一塊白毛。我高祖看得仔細了,不禁大吃一驚!暗想,這是從那裏來的這樣兩隻怪鳥?若不是比尋常鳥雀高大到數百倍,相離這們遠,決看不見。方纔船戶說天燈懸掛的地方,就是嶽麓山頂上,而此時又湊巧看見,這般兩隻怪鳥,我何不趁現在天色尚早,親到山頂上察看一番?若因此看得出一些兒形跡來,能設法將前昨兩夜的事弄明白,豈非地方人民之福?我高祖生性極強毅,膽量又極大,主意一定,便僱了一隻划船,頃刻就渡河到了嶽麓山下。擡頭看兩隻黑鳥,已不知飛到哪裏去了,只是既到了山下,不能因看不見兩鳥,便不上山,振作起精神,一口氣走上山巔。舉眼向四處一望,飛來飛去的小鳥很多,再也尋不見那大鳥的影子,其他可疑的形跡,更是一點也看不出。在山頂上立了些時,覺得上山很吃力,身體異常疲乏,口裏也渴得厲害,只得走迸雲麓宮去。
“剛跨進山門,只見一個童顏鶴髮的道人,迎面走了出來,顯出很誠謹的樣子,向我高祖行禮。說道:‘貧道早知今日有貴人降臨,只因不便遠迎,尚希原諒。’那道人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很低,好像怕旁人聽去的樣子。我高祖那時雖己在湖南做了一年多的巡撫,然不曾到過嶽麓山。這道人是誰,更沒有見過。這回微服私訪,連衙門裏左右的人都不知道,這道人怎麼說早已知道今日有貴人降臨呢?這不是很奇怪嗎?並且道人既是知道我高祖是貴人,這日會到雲麓宮來,何妨大大方方的出來迎接。說這幾句客氣話,又要是這門低聲,怕人聽見做什麼呢?我高祖當時着實吃了一驚。欲待不承認自己是貴人,因料想這道人必有些來歷,決難賴過去,只得答禮謙遜。那道人不再開口說話,即邀我高祖到裏面一間樓上。那樓上陳設得非常精雅,毫無塵俗之氣,已有一個白鬚老頭,笑容可掬的立在樓上,好像知道有客來,特地起身迎訝的樣子。看那老頭的頭頂光溜溜的一根頭髮沒有,頷下那部雪白的鬍鬚,倒十分茂密,飄飄過腹。面目慈祥,風神瀟灑,和這道人一樣的仙風道骨,不是尋常年老人的氣概,使我高祖看了肅然起敬。
“道人指着老頭介紹道:‘這位是貧道老友呂宣良,江湖上人稱他爲金羅漢的便是。因知道大人今日想爲民除害,必親身來這山裏探看,我願助大人一臂之力,所以在此恭候。’我高祖一聽這話,又是驚訝,又是歡喜,連忙向呂宣良拱手道:‘幸會,幸會,難得老先生如此古道熱腸,但不知前昨兩夜那種奇離的景象,究竟是何妖魅,竟敢如此橫行?兩位想必知道詳細。’呂宣良笑道:‘老朽是山野之夫,舉動言語,素來放淡慣了,不知道禮節,望不見怪。這樓上是我這位道友靜修的地方,四圍窗壁,都貼了符錄,不問什麼妖魔鬼怪,都不敢到這樓上來。我們無論如何縱談,都不要緊,若出這樓門一步,我便不敢回答了。’我高祖纔想起進山門時低聲說話的情形來,原來果是怕有妖物在旁聽得。
“呂宣良又接着說道:‘我們這位道友,因生性喜種梅花,又喜畫梅花,就自稱梅花道人。在這樓上已七十多年了。前、昨兩夜那種景象,非妖非魅,乃是一條數千年的大蟒。相傳禹王治水的時候,這大蟒就在洞庭湖裏興妖作祟。禹王用法術將他拿住,鎖在嶽麓山上飛雲洞裏,因恐年深鎖壞,又逃出來害人,當時並刻畫一道符篆在一塊大石碑上,就用這石碑堵住洞口,把飛雲洞封了。這碑便是現在大家都知道的禹王碑。也是合該長沙的人民要遭劫!
幾千年來,不曾有人敢將禹王碑污穢。偏幾個月以前,忽有一隻母狗,在禹王碑旁邊深草裏面,產了一窩小狗,糊了許多狗血在禹王碑上,將碑靈污穢了。這大蟒身上的鎖練,久已鏽斷,只因有這一塊碑封住洞口不能衝出來。既污穢得不靈了,哪裏還禁得他住呢?就在產小狗的這夜,衝出洞來,出洞便化一個老和尚,來雲麓宮求見梅花道人。道人知道這東西陰毒異常,接見必受其害,不敢出面。雲麓宮大門上,有這人的符篆,他也不敢冒昧進宮裏來。
“這幾個月內,他每日到城裏化齋。我這道友就知道他是存心欺騙愚民,好落他的圈套。他的本身,能大能小。小的時候,和平常的水蛇無異。大時十數丈數十丈不等。發威的時候、充其量能長至百多裏,昂頭與衡嶽齊高。他因爲顯出本身來,雖在黑夜。也容易被人看出,所以前、昨兩夜特地先噴了一天濃霧,然後顯形。他的心思,原想欺騙得一般愚民都信仰他到了極點,以爲真是上天堂捷徑的天橋,源源不斷的走上去。那天橋到底是什麼呢?
就是他本身上的一條舌頭。大人請想:他頭在這嶽麓山頂上,舌頭能伸過河去,使一般愚民認做天橋。可想見他的身體,有多們長,有多們大!’我高祖聽了這些駭人的話,在正哪們寒冷的天氣,都驚得遍體流汗,即截住問道:‘那們長大的身體,當時卻在何處呢?’呂宣良笑道:‘地下那有好安放他的所在,當時僅有頭擱在這山頂上,身體還懸在半空中。依他幾個月的處心積慮,本打算只須三次,便能輕輕巧巧,吃盡一省城的人民,虧了這位道友在這山上,不容他如此作惡,特地找我來做幫手,然我和道人都沒有收伏這東西的力量,僅能使他略略受創,不得安心吃人。兩夜都乘他剛將舌頭伸過河去的時候,同時各賞了他一劍,所以兩夜都只走上幾十個人,他就負痛不能不將舌頭收回。若不是這們對付,只怕省城裏的人民,此時已存留不到一半了。道人算定這東西,非有大人這般福分與剛正之氣的人,斷不能傷損他,預知大人今日必親臨此地,已爲大人準備了軟胎弓,鵰翎箭,箭簇上並敷好了見血封喉的毒藥,憑大人的威福,雖未必能取他的性命,使他終身殘廢,也可減退他不少的惡焰,料他以後不敢再來肆毒了。’我高祖見說前、昨兩夜,因有呂宣良和梅花道人兩個,在暗中各刺了大蟒一劍,舌頭才收得那們快,使滿城的愚民,免遭大劫,一時心裏感激真是不可言喻。立起身來,恭恭敬敬的向兩人作了兩個揖道:‘我枉受朝廷重寄,作一省封疆大員,坐視人民被毒蟒吞噬,不能解救,真教我愧怍欲死,苟非兩位道長仁愛爲懷,救人民於毒蟒之口,這樣亙古未有奇禍,出在長沙,我便萬死也不足以蔽辜了,只是雖承兩位道長的仁愛,已替我準備弓箭,無奈這惡物在伸舌頭吃人的時候,身體懸在天空,又在夜深霧厚之際,尋常弓箭如何能射傷他呢?並且說起來愧煞,我的射法平常,更久疏弓馬,沒得倒打草驚蛇,惡物不曾受傷,反惹發了他的毒性,益發肆無忌憚,那卻怎麼好咧?’梅花道人大笑道:‘這不過憑仗大人的威福,假手大人射他而已。若專憑本領去射他,休說大人射他不着,就是養由基來,也奈何他不得!’梅花道人話才說到這裏,只見一個小道竟走進樓來,直到梅花道人身邊,湊近耳朵低聲說了幾句話,只見梅花道人臉上登時露出驚疑的樣子。我高祖以爲,必是那毒蟒在外面又有了什麼舉動,道童前來報信,所以道人現出驚疑的臉色。我高祖心裏也不由得有些驚慌不定,呆呆望着梅花道人,看道人有什麼言語舉動?只見突然伸手向呂宣良一指,笑道:‘哦,是了,一定是你兩位高足乾的玩意,不能胡亂怪火工道人!’呂宣良也現出吃驚的樣子,問道:‘什麼事是我小徒乾的?’梅花道人笑道:‘去年有一個獵戶,送兩條臘鹿腿給我。我一向因沒有嘉賓,不捨得弄來吃。今日難得有貴人光降,早就吩咐火工取一條好生烹治出來,餉宴貴客。此刻小徒來報說:兩條臘鹿腿,素來是掛在廚房裏的,昨夜還看見掛在原處,方纔打算取下來,不知怎的兩條腿都已沒有了。小徒說曾屢次聽得火工道人說,這們肥的鹿腿,好生用文武火燉出來,想必好吃得很,可惜師傅不教燉了吃,我們也就沒有這樣口福。火工道人本來嘴饞,又曾說過這些想吃的話,因此疑心是他偷吃了。我想火工道人雖說嘴得,究沒有這們大的膽量,豈有他偷吃了,我推算不出來道理?並且即算他忍不住饞,竟敢偷吃,至多也不過偷吃一條。我此刻雖不曾推算,然估料偷我這兩條臘腿的,必是你兩位高足無疑。’”不知這兩條臘腿究竟是何人偷吃的?且待第七十八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