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張汶祥聽柳無非問什麼事說得這們起勁,只得起身讓柳無非姊妹坐了,問道:“且待我說完了,二嫂欲知詳情,再問二哥吧。”當即繼續着說道:“我看那三條狗的來勢兇猛,便是空手也難招,那後生肩挑了豆腐擔,待放下來是萬分來不及的,不放下來卻怎生對付呢?在這時分,就顯出那後生的本領來了。只見那後生一手護着豆腐擔,一手從容向迎面撲來的那狗揮去,那狗的頸項,早被他抓住了,才一抓住,那兩條狗恰好撲到,就將手中的狗橫摜過去,只見狗碰狗,同時叫了一聲,三狗都跌在地下,幾翻幾滾,便和死了的一樣,不能動彈了。“那村莊裏的人,大約是聽得外面有狗叫的聲音,立時跑出一個年約三十多歲的莽漢來。一眼看見三條狗都死在地下,不由得怒衝衝的問道:‘你這東西是那裏來的?爲什麼把我家三條狗都打死?你能好好的照樣賠出三條狗來便罷,賠不出就得請你賠命。’後生也怒道:‘你家簡直是率獸食人,我正要找養狗的人問個道理,你倒來找我,很好,我且問你:你家爲什麼要養這般比豺狼還兇猛的狗咬人?今日幸虧是遇着我,若是年老人或小孩婦女,不要活活的被狗咬死嗎?’那漢子辯道:‘養狗的不僅我一家,鄉村裏人家,那有一家不養狗的。就是我家養狗,也不是從今日才養的。平日在我家來往及打這門口經過的人,也不知有多少,若依你說的,老年婦儒就得活活的被咬死,那麼我家應該遭了多少場人命官司了。你這東西定是個賊,存心打死我的狗,好來偷盜,真是好大膽的惡賊。’一面罵着,一面竄上去拿那後生。我看那漢子的身法好快,武藝必練得不弱。那後生竟是毫不在意似的,並不放下豆腐擔,只見他的手一舉,好像在那漢子的肩窩上點了一下,漢子的兩條腿,就和軟癱了的一般,登時支持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下,身體隨着向後一仰,面朝天的躺着,也和死了的一樣,一下也不曾動彈。後生這才從容放下豆腐擔來,笑道:‘就是紙紮的人,也不應該像這們不結實。’我這時與後生相隔不過丈來遠近,即走過去打了一拱,說道:‘好武功,佩服佩服!請教尊姓大名?有這樣好的武功,爲什麼做這小販生意?’
“後生剛待回答,才向我回拱了一手,莊子裏跟着便擁出七八個身強力壯的大漢來了。每個手中都操着兵器,單刀、花槍、雙鉤、棍棒都有,彷彿是事前準備了廝殺的。我想:這後生今番可糟了。看那七八個大漢的身手腳步,使人一望就知道不是好容易對付的,常言:好漢難敵三雙手。那後生又是赤手空拳,並是長衣大袖,倒要看他怎生對付?我那時心裏已抱定一個念頭:後生果有大能耐,能對付那些凶神煞惡便罷,萬一寡不敵衆,我就只好跳進圈子去,助那後生一臂之力,因爲七八個圍打一個,未免太欺人了。誰知那後生絕不把人看在眼裏,神色自若的舉手擺了兩擺,說道:‘你們這樣拿刀使杖的擁上來,是不是打算和我動手相打呢?’大漢之中的一個年歲略大些兒的,擎着一把雪亮的單刀,挺身走近後生跟前,答道:‘你打死了我家三條狗,還不認錯,公然敢動手將我的兄弟打死。我們豈但打算動手和你相打,不取你的狗命,替我家兄弟報仇,我們也不活在世間做人了。’後生哈哈笑道:‘你們一不與我沾親,二不與我帶故,你們不活在世間做人,幹我什麼事?我一點兒不着急。不過據我看你們這些笨蛋,那裏是我的對手,休說只有這幾個毛人,便再邀幾十幾百個來,也不夠我動一動手。我若不事先說給你們聽,就一陣將你們個個打死,所謂不教而誅,顯得我太殘忍了。於今我也沒精神和你們多說,只略給點兒能爲你們看。你們是有眼睛有心思的,看了自去思量,若自信能和我動手,被我打死了就不能怨我,你們仔細瞧着罷。’說畢,回頭看草地上有一個長方形的石蹬,現在草地上面的,有一尺五六寸高下,見方約一尺大小,半截埋入土中去了,卻看不出埋在土內的有若干深淺。後生望着這方石,點了點頭道:‘就拿這東西做個榜樣給你們看,你們有氣力好的,可將這石頭搖出來。’
“那些大漢好像都自知拿不起那石頭的樣子,大家不作理會。後生不慌不忙的走近石頭跟前,低頭看石上有兩處握手的地方露在外面,原來是一個練武的頭號石蹬。大概是因爲太重了,沒人能拿起來,年深月久,所以埋了半截到草地內去了。後生端詳了幾眼,也不用手去拿,只一腳橫掃過去,那石頭就連黃泥帶青草的翻了一個筋斗。後生並不躊躇,兩手捧住那石頭,輕輕往上一拋,伸左手託着,隨即舉右手對準石頭劈去,只聽得‘喳喇’一聲響,碎石四散。嚇得立在近處的人,連忙躲閃。後生指着散在地下的碎石,說道:‘你們自信比這石頭堅硬,就不妨前來和我試試。’那些大漢一個個驚得臉上變了顏色,沒一個敢動手的。
“就在這時候,又從莊子裏走出來一個鬚髮雪白的老頭,撐着柺杖,緩步走近後生面前,說道:‘你顯出來的能力是不錯,只是能力顯過了,這躺在地下的人和狗,你應該趕緊救轉來。’那後生看老頭精神充滿,顏色和平,便也改換了和易的神氣,說道:“要救轉來是極容易的事。不過你們莊子裏養了這種惡狗,白晝放出來咬人,還想歸咎於我,說我不應該打,我無論如何不能認這個錯。’老頭笑道:‘不能教人立着不動,送給狗咬,怎能歸咎你不應該打呢?這隻怪他們不懂禮節,又不懂人情。且請你將人和狗救轉來,我還有話向你說。’後生欣然點頭,走到躺地漢子身邊,一彎腰捉住漢子兩腳倒提起來,和爛醉的人一樣,渾身棉軟,似乎一點知覺沒有。後生將兩手拌動幾下,仍放下來伸手在漢子肋下一扭,扭得‘哎呀’一聲,即時如夢初醒,睜眼向四周望了一轉,托地跳起來,指着後生對老頭說道:‘師傅,看這王八蛋把三條狗都打死了,非教他償命不可。’
老頭兒厲聲叱道:‘休得胡言亂說,你知道是打死了嗎!’叱得這漢子不敢做聲了。轉臉又向那七八個手操兵器的大漢叱道:‘還不快給我滾進去,都站在這裏現世。’那些大漢被叱得滿面羞慚,-齊奔進莊子裏去了。我估量這老頭也不是尋常人物,既經遇着,豈可失之交臂。遂整衣上前施禮,請問他的姓氏,老頭拱了拱手,指着地下的狗對我說道:‘等這狗救轉來了,一同請到莊子裏指教指教。’只看那後生毫不費事的樣子,在每條狗身上踢了一腳,狗即隨腳而起,低頭撣尾的走開了。老頭向門裏叫了個漢子出來,替後生把豆腐擔挑進去,然後讓後生和我迸莊子。
“這莊子的房屋不小,進門經過一處方形的土坪,兩旁排列着刀槍架,架上有種種的兵器,一望而知這土坪是練武所在。土坪盡頭處,纔是三開間的房屋。看房中的陳設,可知是個務農之家。老頭讓我和後生在東首一間房裏坐下,說道:‘我並非這裏的主人,我是流落在此地,承這裏的主人賞識,留我在這裏,給碗閒飯我吃了,教我陪着他家的子弟練練武功。我原不懂得什麼武藝,又加以年老血氣衰頹,只好藉此騙碗飯吃罷了。難得今日無意中遇着兩位英雄豪傑之士,真是三生有幸。這裏的主人拜客去了,一會兒工夫就得回來。他也是一個歡喜結交的,請兩位多坐一會,等他回來了,我還有事奉求。’後生問道:‘我還沒有請教老丈和此間主人的尊姓大名?’老頭答道:‘說起來見笑,我的姓名,已有四五十年不用了。十年前皈依我佛的時候,承雪門恩師賜了慧海兩個字。原來認識我的人,都呼我爲在家的老和尚,其實我歷來無家,卻又不能出家了,只是一個老怪物罷了。聽兩位說話,都不是本地方口音。請問兩位因何到此鄉僻之處來了?’後生答道:‘我是湖北襄陽人,也是流落在此地,只得做做小販生意餬口。’老頭似不在意的聽了,掉轉臉來問我。我知道後生所說流落的話是假,但我也不願意說出真話來,隨口報了個姓名,並胡謅了幾句來歷。老頭略沉吟了一下,問後生道:‘你是襄陽人,知道有一個叫黃花鎮的地名麼?’後生忽然怔了一怔,說道:‘我就是住在黃花鎮的人。老丈曾到過那地方麼?’老頭含笑點頭道:‘離黃花鎮不遠有個柳仙祠,還有個藥王廟。你家既住在那裏,這兩處地方,應該都去玩耍過?’後生道:‘那地方是常去玩耍的。’老頭又問道:‘那藥王廟裏的沈師傅呢?你知道他老人家此刻還康健麼?’後生聽了,望着老頭出神道:‘老丈也認識沈師傅麼?’老頭笑道:‘論班輩,他老人家還是我的師叔,如何不認識?’後生至此,連忙立起身來,恭恭敬敬的向老頭叩拜道:‘沈師傅便是我的恩師。’老頭也慌忙立起身拉住那後生,笑道:‘你原來就是朱家的公子麼,得名師傳授,果是不凡,才幾年工夫,就有這般成就,佩服,佩服。’從此他們一老一少所談論的言語,我因不知底細,聽了也摸不着頭腦。但是可以聽得出老頭的能耐,比後生還要高強多少倍。時見後生很誠懇的求教。約坐談了一個時辰,我曾兩次作辭,被老頭留住不放。
“又過了一會,有一個人進房報道:‘少爺拜客回來了。’老頭揮手,說道:‘有稀客在這裏等過多久了,去請少爺快來。’來人應聲而去,即有一個面如冠玉的少年跨迸房來,口裏向老頭呼了聲師傅。老頭起身指着後生對少年笑道:‘這是趙承規公子,沈棲霞師傅的高足。難得有機緣在這裏遇着,快過來拜見拜見。’我聽了不由得心中疑惑,剛纔分明聽得老頭說道:這後生是朱家的公子,怎麼一會兒又說是趙承規公子呢。但是我心頭雖然疑惑,卻不便向他們盤問。少年很親熱的拜見之後,老頭又給我介紹見面。
“這少年姓魯,單名一個平字,好像他父親是個京官,此刻已經去世了。我陪着坐了些時,一則因他們有世誼,我是過路之人,久坐在那裏,使他們談話不便;二則我心裏時刻惦記關帝廟的醉人,猜度他必差不多睡醒了,想去見面探問一番,遂勉強作辭出來。老頭和趙、魯兩少年都送別門外,老頭忽然皺着雙眼伸手給我握着,說道:‘老哥氣色不大開朗,凡事以謹慎爲上。我知道老哥是個有作有爲的好漢,萬一此後有什麼爲難的事,請過來與我商量,我能爲力的,必當盡力。’我只得道謝走了。我心想:這老頭無端對我說出這些話,是什麼用意?我思索了好一會才明白了。因爲老頭自己說流落在這地方,後來趙公子也說是流落在此,我既不願說實話,也只好說是流落。老頭必是不知道我是隨口說的,以爲我真是流落無依,所以此後有爲難的事,可去與他商量,他必盡力。我想來不覺好笑。”
鄭時聽到這裏,忽向他問道:“那麼你從那邊走出以後,也曾會到關帝廟的醉人沒有呢?”不知張汶祥怎生回答?且待第九十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