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陸偉成見這人彎腰取出一件黃燦燦的東西擱在桌上,連忙就燈光看時,乃是一隻銅鑄的腳,形式大小和人腳一樣。正待問這人這銅腳有何用處?這人已指着銅腳說道:“你無須問我的姓名,只認明這個就得了。你是富貴中人,原不能甘寂寞耐勞苦,潛心學道。只因你在兩江總督衙門的時候,曾動過一點兒向道之念,我道家和佛家一般的以渡人爲主,我所以特地前來傳你道法。朱鎮嶽從來是個獨善其身的人,徐書元錯認了他,將你引上這條行不通的道路。”陸作成見銅腳道人說出來的話,和親目所見的一般,不由得不驚服。當下銅腳道人便傳陸偉成修養之道,隔幾日來指點一次,來時必在半夜。如是經過了一年多。一夜,銅腳道人向陸偉成道:“我不能長久在此地教你,你也不能長久住在家中修道。我於今有事須往別處去,此後你我何時再會,就得看你修持的力量和緣法.”陸偉成聽銅腳道人這般說,不覺黯然問道:“師傅此去何方,不能將地址說給弟子聽嗎?”銅腳道人搖頭道:“說給你聽,你也不能知道。”陸偉成道:“弟子他日若想尋覓師傅,可向何方尋覓呢?”銅腳道人笑道:“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尋覓是沒有用處的。”陸偉成道:“然則弟子這一年來,受了師傅成全之德,將如何報答呢?”銅腳道人道:“各結各的緣,各修各的道,無所謂成全報答。”陸偉成道:“話雖如此,然受恩的究不能忘報。”銅腳道人捏指輪算了一會,說道:“且等你到了襄陽再說。你此時還有什麼心事要說的麼?”陸偉成一時竟想不出要說的話來。銅腳道人好像等待什麼似的立了一會,見陸偉成沒話說,才嘆了一聲氣道:“緣盡於此矣。”話才說了,陸偉成再看銅腳道人時,已去的無蹤無影了,心裏很覺得奇怪。暗想:我原沒有要說的心事,何以師傅是這們問我呢?更何以忽然嘆氣說緣盡於此矣的話呢?
陸偉成正在疑惑,猛聽得花園裏有人發笑聲說道:“可惜,可惜。少爺爲什麼學了一年的道,不提起拜師的話呢?”陸偉成大吃一驚,聽聲音知道是徐書元。才放大了膽說道:“徐先生請上這裏來,我正在非常想念你。”陸偉成說畢,不聽得回答,高聲叫了兩遍,也沒人應。急忙趕到園裏尋找,哪裏還找得着徐書元呢?料知是說了那兩句話就走了。
當下陸偉成也研究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只失悔自己太不細心,叫了一年的師傅,竟不曾想起沒叩頭拜師,這師傅兩個字,從哪裏叫起?然而只心裏懊悔一陣,也就罷了。至於不叩頭拜師,何以就說緣盡於此的道理,陸偉成也不知道。
過了五六年之後,陸偉成得着陶文毅公的接引,由州縣次第升遷,這年升到襄陽府知府。陸偉成本是個能員,到任後愛民勤政,一府的百姓都很感念他。只是他上任的這一年,天時雨水極少,田禾都乾枯死了。入秋顆粒無收,災區並且極廣,把個陸作成急得什麼似的。只得召集襄陽一府的官紳大賈,募捐賑濟。但是災區既廣,災民自多,富紳大賈捐助的有限,杯水車薪,濟什麼事呢?陸偉成是個愛民的官,正急得無法可施。
這日,忽報玄妙觀的老道人求見。陸偉成到任的時候,就聽說玄妙觀的住持黃葉道人道行高妙,沒人知道這道人的年紀究有多少歲,每年必到襄陽玄妙觀住幾個月。襄陽七八十歲的老人,都說在做小孫子的時候,就看見這黃葉道人每年到襄陽玄妙觀住持幾個月,七八十年中沒有更變。道人的容顏神采,永遠如初見的時候,一些兒不覺得比前蒼老。道人每年到玄妙觀住持的時候,必做一罈水陸道場,賑濟一般孤魂野鬼,此外一事不做。玄妙觀的觀產極富,襄陽一府中,房屋田地最多的當首推玄妙觀。黃葉道人從來不肯結交官府,有許多貪婪的官垂涎觀產,藉故去拜黃葉道人的,都見道人不着。陸偉成知道黃葉道人不肯與官府往來,所以募捐不到玄妙觀去。
這日忽聽報黃葉道人來拜,不覺十分詫異。暗想黃葉道人是個歷來不與官府往來的人,我到任便聞他的名,就因爲前幾任的官府去拜都碰了釘子,恐怕他對我也一例拒絕不見。難得他今日竟肯來拜我,他來必有緣故。隨吩咐開中門迎接,自己也恭恭敬敬的降階恭候。不一會,只見一個鬚髮如銀的老道,身穿杏黃色道袍,瀟灑風神,望去如經霜之菊,全沒一些兒塵俗之氣。不問是什麼人見了,都得肅然起敬。
陸偉成的夙根甚深,生成一雙慧眼,少小時便能看出徐書元的根底。從銅腳道人學道年餘之後,兩眼觀人的能耐,當然比少小時更加確定了。何況一到襄陽府任,就聞黃葉道人的聲名呢。當下忙緊走幾步迎上去,打躬說道:“想不到法駕降臨,未曾薰沐敬候,罪過罪過。”黃葉道人回禮笑道:“不敢當,不敢當,折煞貧道了。”陸偉成側着身子,將黃葉道人引進客廳中,推在上面坐了,自己坐在下面相陪。黃葉道人只略略謙遜了兩句,便說道:“貧道因今年旱荒,爲百十年來不經見的大災,災地之寬廣,也爲從來所未有,百十萬饑民,都奄奄垂斃。貧道有白米三十萬石,願捐供賑濟,已派小徒從各處陸續運來襄陽河下。所以親身前來,請求委員分途按戶施放。”陸偉成聽說白米有三十萬石之多,料知足夠賑濟這一府的饑民了,不由得又驚又喜,更五體投地的欽佩,從心坎中說出許多代饑民感謝的話。黃葉道人只說明瞭這話,即告辭起身。陸偉成恭送出大門。回頭打發兩個衙役,去河邊看米船來了沒有。
衙役去不多時,兩人都氣急敗壞的樣子,回來報道:“河邊停泊的大小船隻,比平時果然多了幾十倍,並且都是重載船。但是各船上一律用蘆棚遮蓋得嚴密,一個船戶也沒看見。小人叫問了幾遍,不見船裏有人答應。只得揀一隻靠岸近些兒的大船,跳上去查問來歷。只見一個乞丐似的跛腳,從蘆棚裏爬出來喝問:‘是什麼人?跑到我船上來幹什麼事?’小人回他是府衙裏打發來的,看你這船上裝的什麼?叵耐那廝可惡,聽了小人說是府衙裏打發來的這句話,不但不趕緊迎接招待,反將兩個烏珠一瞪,對小人罵了許多無禮的話,小人不敢說出來。”陸偉成很驚異的問道:“罵了些什麼無禮的話?儘管說出來,不與你們相干。”衙役才接着說道:“那廝瞪着兩個烏珠罵道:‘我船上裝的什麼,關你們府裏什麼事?要你們來看些什麼?’小人見那廝敢如此無禮,實在是目無王法,打算將他拿回來。誰知那廝形同反叛,竟敢不由分說的一手一個,將小人抓着摜到岸去。並聲稱:你們回去告知陸某,要看我船上裝的是什麼,須他親自前來。打發你們來是不中用的。小人因那廝的形狀雖然猥瑣,氣力卻是很大,不敢再上船去拿他,只得回來稟報。”陸偉成一聽衙役的報告,也按不住冒火。但不便對衙役露沒度量沒涵養的樣子來,極力按納住問道:“沒船戶的大小船隻,共計約有多少艘?”衙役道:“一時也點數不清,大約至少也有幾百條。”陸偉成便傳諭親到河邊去。
那時的一個知府出門,前護後擁的好不炫赫。陸偉成因聽了衙役報告的話,心想如果是尋常馴良船戶,斷沒這大的膽量,敢將知府衙門裏的官差,胡亂抓着往岸上摜,並說出那些橫蠻無禮的話。便是黃葉道人派遣的運賑米的徒弟,就應該知道賑米當然得由府衙裏派人接收,然後分途施放。更不敢對我打發去的人,有那種荒謬言動。也沒有數百號米船上,不見一個船戶的道理。陸偉成心裏一有這種思想,便不能不預防有意外變動的心思,因此所帶隨從的人,比平時出門更加多了。
一路鳴鑼喝道,全副儀仗的擁到河干。陸偉成坐在大轎中,舉目向河邊一望,只見一字長蛇陣也似的排列着無數的船隻,牽連一二里路遠近。每隻船桅上,懸掛黃色長方旗一面,旗上分明寫着玄妙觀賑濟襄陽之米九個斗大的黑字。棚席都已除掉,露出一艙一艙的白米來。每船二三個、四五個船戶,都寂靜無嘩的在船頭立着。那一種整齊嚴肅的氣概,與衙役所稟報的絕對不相符合,正待將那兩個衙役傳來,問他謊報之罪。忽一眼看見一艘最大的船上,一個蓬首垢面的人,斜靠着船艙打盹,一雙赤腳向前伸直,一隻是平常人肉腳,一隻黃光燦爛,一望就看得出是銅腳。陡然觸發了少年時學道的事,不由得吃了一驚。兩眼不轉睛的盯住那人,想看個仔細。只是那人低着頭打盹,面部又不清潔,認不出是否銅腳道人?陸偉成正在注意的時候,那兩個衙役已到轎前稟道:“小人剛纔來這裏探看的時分,這些船隻多不曾靠岸停泊,離岸有丈來遠。也沒有旗幟,也沒有船隻,全不是於今這種氣象。不知怎的變換得這們快?惟有抓着小人摜上岸的那廝,此刻還是在那條大船上,靠着船桅打盹的便是。”陸偉成點了點頭,吩咐停轎,自己走下轎來,向那大船走去。
那人忽伸着懶腰,打了一個呵欠,朝河岸立起身來。仔細看時,不是銅腳道人是誰呢?陸偉成一看出是銅腳道人,便不敢慢忽了。也顧不得自已是襄陽府的知府,河邊有多少人民注目。急忙走上那船,朝着銅腳道人雙膝跪下,叩頭說道:“想不到在這裏得拜見師傅。”銅腳道人忙伸手將陸偉成扶起來,笑道:“你還沒忘記嗎?只是於今已拜的太遲了些呢。我當日已說過了,你要報答我的話,且等你到了襄陽再說。這回我師傅要廣行功德,委我運來白米三十萬石,賑濟這一府饑民。只是從來辦理賑務,經手的人莫不希圖中飽,難民所受的實惠有限。你此番能認真辦理,使這三十萬石米,顆顆得到饑民肚中,就算是你報答了我。而你辦好了這回的事,你自己的功德也無量。”陸偉成至此,才知道銅腳道人還是黃葉道人的徒弟。
陸偉成本是個愛民如子的好官,賑濟饑民的事,原來辦得十分認真,便沒有銅腳道人一番囑託,也不至和尋常借賑災撈錢的樣,經手的只圖中飽,何況有番囑託?不待說一府的饑民,沒一個不實受其惠。賑務辦了之後,官廳對於捐錢出力的人,照例有一大批保奏。陸偉成因黃葉道人的功績太大,不能與尋常捐錢出力的人一例保奏。親自步行到玄妙觀,請示黃葉道人,看他心裏想得何種褒榮之典。黃葉道人從來不按見官府的,這回卻破例迎接陸偉成到靜室裏款待。陸偉成表明來意,黃葉道人表示不願意的神氣說道:“貧遭自行功德,別無他項念頭。無論何種褒榮之典,在貧道看來,都覺得不堪,不是小家修道的人所應當膺受的。”陸偉成那裏知道黃葉道人是朱明之後,正恨挽不同劫運,不能把清室推翻,光復他朱明的故物,怎麼反想得清室褒榮之典呢?以爲黃葉道人是客氣的推辭,很誠懇的說道:“你老人家雖是清高,不存這種念頭,然朝廷酬庸之典,是沒有偏私的。”黃葉道人見陸偉成說得極誠懇,遂點頭說道:“貧道個人實用不着何等褒榮,但我住持這玄妙觀的年數不少了,卻沒一些兒可以留作紀念傳之久遠的東西。你能爲玄妙觀奏請領下全部道藏,倒可以作鎮觀之寶。”陸偉成聽了,自是欣然應諾,轉奏上去。不料部裏竟批駁下來。陸偉成在官場中混的日子不多,又是個科甲出身,不大明白部裏需索銀錢的手段。見保奏上去,居然批駁了,只急得什麼似的。黃葉道人倒知道部裏批駁的用意,親自進京,花了上萬的運動費,經過一年多的時日,纔將全部道藏請下來。這一路運回襄陽,沿途官府都焚香頂禮。陸偉成事先就滿城張貼了告示:道藏運到襄陽的這日,家家戶戶都得在門口陳設香案。襄陽一府的百姓,受了黃葉道人賑濟之德,異口同聲的稱黃葉道人爲萬家生佛,沒一個不想瞻仰丰采。
朱復姊弟和胡舜華,正在這日由金陵到了襄陽,看了這家家點燭戶戶焚香的情形,不知道爲的什麼。向人打聽,才知道是迎接玄妙觀從清廷請下來的道藏。朱復也不明白道藏是什麼東西,有何焚香頂禮迎接的必要。少年人好事,定要參觀一番。朱惡紫、胡舜華也願意看個究竟。三人便雜在瞧熱鬧的人叢中,等待道藏經過。耳裏就聽得瞧熱鬧的人議論黃葉道人如何高壽,如何富足,和陸知府如何要好,這一部道藏的價值是三十萬石白米。朱復一聽黃葉道人的名字,心裏就是一驚。正待和朱惡紫說話,忽前面鼓樂聲喧,兩旁鞭炮齊響,原來道藏已由這裏經過。只見十幾口木箱,每口用四人擡着,木箱上有繡金龍的黃緞子覆着。前面八人扛擡,擡着聖旨兩字。後面一個黃袍老道,也坐着八人大轎,還有許多官員的轎子,跟隨在後。
朱復看了聖旨兩字,便不由得氣忿,不高興再看。帶着惡紫、舜華,投到一座古廟裏。悄悄的向朱惡紫說道:“姊姊知道方纔坐八轎的老道是誰麼?”朱惡紫搖了搖頭道:“我和你一般的,今日初次到這裏,誰知道什麼老道?是好東西,當不至有這番舉動。”朱複道:“這事很奇怪。據路旁人說,這個老道,便是黃葉道人。我師傅曾對我說過,他老人家平生最欽佩的,碧雲禪師之外,就只黃葉道人和金羅漢。並說過黃葉道人的胸襟行徑,教我將來行事,當推黃葉道人的馬首是瞻。只是照方纔的情形看起來,何嘗是和我們同道的人呢?”胡舜華道:“只怕不是師傅所欽佩的那個黃葉道人。師傅怎麼會欽佩這種勢利出家人呢?”朱複道:“沒有第二個。黃葉道人在南七省,出家人無不推祟,有誰能假?幾省玄妙觀的總住持,更不是別人假冒得來的。”朱惡紫道:“不管他是真是假,我們到了藥王廟,會見棲霞師傅之後,就自然知道詳細了。”胡舜華道;“不錯,棲霞師傅與這裏相隔咫尺,斷無不知道詳情之理。”朱複道:“不然,這事用不着問棲霞師傅。並且道藏今日纔到,棲霞師傅也未必便知道詳盡。不如今夜我親往玄妙觀探看一遭,務必探個水落石出。”朱惡紫勸他不要去,朱復一定不肯。朱惡紫道:“也罷,就讓你去走一遭。惟對於老前輩千萬不可有無禮的舉動。這古廟不好停留。我二人可先去藥王廟,你探過玄妙觀便來。”朱復應是。朱惡紫遂同胡舜華去柳仙村藥王廟。朱復獨自等到夜深,在古廟中改了裝束,穿檐越棟,向玄妙觀奔來。不知他探得了什麼情形?且待第四十七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