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楊繼新正和新娘說着,衆丫鬟笑嘻嘻的推門進房,爭着向新郎新娘道喜。楊繼新也笑向衆丫鬟說道:“你們今日且慢道喜,留待明早再來罷。”新娘瞟了楊繼新一眼,楊繼新立刻自悔失言。幸虧來的都是些小丫鬟,聽得和不曾聽得一樣,胡亂敷衍了一會,衆丫鬟都退去了。新娘從此對楊繼新的情形,似乎親密了許多,不像昨夜那般羞澀了。一日三餐,都是極豐美的酒席,開到新房裏來,由新娘陪着同吃。這日早起,楊繼新原要新娘帶他去給老頭請安。新娘說:“用不着,父親已於清晨出門去了,一時不得回來。”楊繼新見如此說,樂得終日在房中,與新娘廝守。楊繼新無淪說笑什麼,新娘都陪着說笑,儼然是一對新結婚的恩愛夫妻。只楊繼新一動邪念,或緊相偎傍,或伸手去撫摸,新娘便立時站起來,或閃過一邊,或正色說不可輕薄。楊繼新恐怕又和昨夜一樣,弄成對面不相逢的局面,只得竭力的收勒住意馬心猿。心想:等他上了牀,我把燈火吹滅了,從暗中摸索,他沒有害羞的心思,便可以爲所欲爲了。
這日楊繼新盼望天黑的心,急切萬分。好容易盼到天已昏黑了,便催促新娘上牀。這新娘的性質很奇特,在白天裏和楊繼新有說有笑,姿態橫生,一點兒羞澀的神氣沒有。一到了夜間,房中高燒了兩枝兒臂粗的紅燭,在燭光之下,看新娘的神氣,就漸漸的改變了,好像有禍事將臨頭,急須設法避免的樣子。楊繼新見天光一黑,就精神陡長,興致勃然,七扯八拉的,尋些使新娘聽了開心的話來說。新娘聽了,都似不甚在意,並顯出時時刻刻防備楊繼新去動手輕薄他的神氣。楊繼新以爲,少女初經人手羞怯自是常情。尋出許多“男女居室,人之大倫”的腐話來譬慰,想借這些道理,壯一壯新娘的膽氣。誰知新娘聽了,又好像全不懂得有這們一回事似的。楊繼新催促新娘上牀,新娘半晌不說話,只坐着不動。楊繼新催了兩遍,新娘才說道:“你先上牀罷。”楊繼新既不敢接二連三的催,更不敢伸手去拉,只得遵命,先自解衣上牀。心裏計算,等新娘上了牀,再起來將燭光吹滅,重新上牀摟抱,便不愁不如願以償了。叵耐這新娘教楊繼新上牀,自己卻坐在牀沿上,低着頭彷彿思量什麼,約摸坐了一個更次,還不表示睡意。
楊繼新獨自睡在那軟溫香膩的被中,就沒有這個玉天仙坐在旁邊,也不免要存些遐想。何況與這個玉天仙已廝混一晝夜,到這時候,如何再能忍耐得住呢?但是仍不敢過於魯莽。只在被中說道:“我遵老丈人之命,與小姐成爲夫婦,非是我無端的敢對小姐存邪念。昨夜小姐因怪我魯莽,以致我咫尺天涯,無由得親薌澤。今夜我實在未嘗魯莽,而小姐卻只坐在牀沿不動,神氣之間,似乎是厭棄我的一般。究竟小姐是如何存心呢?如果是厭棄我,不妨明說出來。我不是承老丈人恩遇,沒有今日。既不蒙小姐見愛,我何敢勉強咧?若不是厭棄我,此刻已不早了,滿屋的人都久已熟睡得寂靜無聲,小姐還不上牀,更待何時呢?”新娘初聽時,似不理會,及楊繼新說了,新娘忽然掉下淚來,忙用手帕揩拭。楊繼新一見新娘流淚,嚇的翻身坐起來,用極懇切的態度問道:“小姐有什麼委屈的心事,請直說出來,我斷無不見諒的道理。”楊繼新其所以說這般幾句話,是以爲新娘不肯上牀同睡,被催急了就哭,是因自己已非紅花閨女,曾和人有過私情,怕被丈夫識破出來的緣故。這幾句才說出口,新娘已換了副笑臉,站起身來說道:“睡罷,睡罷。你勸我睡,怎麼自己反坐了起來呢?”楊繼新笑道:“小姐忽然哭起來,叫我怎麼睡着。索性下來吹滅燭光,好使小姐安心睡覺。”新娘也不做聲。
楊繼新跳下牀,把燭光吹滅了,回身一把抱住新娘,連推帶抱的上了牀,新娘驚得氣吁氣喘的說道:“你又是這們強暴嗎?”楊繼新此時情急到極點,也不顧新娘說什麼。以爲緊緊抱住不放,不怕再有昨夜那種現象。儘管新娘撐拒,只顧緊壓在新娘身上,騰出一隻手來,替新娘解衣鬆帶。誰知才放鬆一隻手,就被新娘用雙手在胸前一推,楊繼新一隻手當然摟抱不住,被推得離開了新娘的身體。楊繼新想:已經行了強,不能由他推開我,便是這們罷休了。不如索性再強迫他一下。估料新娘沒起來這般快,隨將身體又壓了下去,想不到竟撲了個空,新娘已不知閃躲到什麼地方去了。因房中漆黑,什麼東西也看不見,只得一面懇求:“小姐恕我。”一面張開兩手,向牀上摸索。
但是說盡了懇求的話,不見新娘答應,滿牀都摸索遍了,除被褥帳幔之外,空無一物。牀上摸索不着,就張開兩手,在房中一來一去,和小孩們玩捉瞎子把戲的一般。滿房也都摸索了好幾遍,不僅沒新娘觸手,連躲閃的腳步聲,和鼻口呼吸的聲,也沒聽得一點。楊繼新急得無可奈何了,說道;“小姐既是厭棄我,不願意和我做夫婦,何不在未成婚的時候說出來,使我好遊歷別處去呢?我與小姐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何苦是這般作弄我?”楊繼新雖則向空這們說,然心裏已疑惑是與昨夜一般的情形,昨夜房中有照徹如白晝的燭光,尚且一霎眼就見不着影子了,今夜房中漆黑,必更沒有希望了。
真是作怪!楊繼新說畢,以爲是沒有答覆的。卻聽得新娘柔脆的聲音,近在耳邊說道:“恐怕不能怨我作弄你,我已說了上牀睡覺,你爲什麼把燭吹滅,向我行強呢?你枉做了個讀書人,舉動比武人還粗野可怕。我今夜斷不敢和你同睡,你一個人且再睡一夜。”楊繼新聽聲音靠近右耳根,冷不防對準發聲之處,一把抱過去。只聽得劈拍一聲響,額頭正碰在一張衣櫥上,只碰的眼中金花四迸,痛不可當。兩手腕撞在櫥角上,也撞的臂膊痠麻了,並不曾挨着新娘的衣服。這一碰,碰得楊繼新忍不住生氣了,連說:“可惡,可惡。”接着又聽得新娘在房外笑個不止,就和看見楊繼新碰痛了額頭,他在旁邊看了開心的一般。楊繼新正待責備新娘太殘忍,新娘已在窗外停了笑,說道:“誰教你把燭吹滅,還是這們強暴呢?你越是這們強暴,我越不敢近你,不使你孤苦兩夜,你的強暴舉動,大概也改變不了。”楊繼新趕緊說道:“我從此若對小姐再有半點像今昨兩夜的強暴舉動,就天誅地滅,立刻化身體爲灰塵。我於今已對小姐發過了誓,小姐可以回房了麼?小姐若嫌這誓發的還輕了,不問什麼重誓願,我都可以發得。”
說罷,靜聽新娘的回答。好一回寂然沒有聲息。想把吹滅了的燭點燃,又苦尋不着火鐮。緩緩的摸到牀沿上坐了。思量這兩夜的情形,很覺得蹊蹺。自己盤問自己道,這地方的風俗,雖說離奇,一般人都重武輕文,因此有女想嫁個文人,甚不容易。但是這河南居中國之中區,四通八達之地,即算這縱橫數十里以內的地方文人稀少,數十里以外,哪裏就會少了文人呢?有這們大的家財,又有這們嬌麗的女子,竟因這一隅之地,沒有文人,便養在家中。胡亂遇見路上一個讀書人,就於立談之間可以招做女婿。這種情形,也很不近情理了。我一時色令智昏,不暇細想,居然答應他拜堂成禮,至今還沒有問他家的姓氏。這不怪我太荒唐了嗎?新娘這般嬌弱的身體,我是一個少年男子,竟摟抱他不住。他只把手一推,我就不因不由的離開了他的身體。這一點已很奇了。而我僅低頭作一個揖的工夫,伸起腰來看新娘便已不知去向,遍尋沒有。這不是奇而又奇嗎?
姑退一步說,這地方的風俗,是輕文重武。新娘住在這裏,也練會了一身武藝,能來去得極快,使我看不見。然據他今日早晨對我說,他並不曾走開,親眼看見我如何如何的舉動,我卻連影子也不見他。這又是什麼道理呢?十七八歲的閨女,無論在如何守禮謹嚴的家中,斷沒有完全不懂人事的。並且看這新娘的神情言語,也不是不懂人事的模樣。何以這樣害怕呢?我雖是過於急色了點兒,但在將睡的時候,摟抱摟抱,也不能說是魯莽。分明是藉詞歸罪於我罷了。照這種種情形看起來,簡直是凶多吉少。我應如何才能逃得出這是非之場咧?”
楊繼新是這般思量了一遍,隨又轉了一個念頭道:我是一個光身的遊客。既沒有金銀珠寶,又沒有結怨於這家的人,謀害我有何用意?即令有誤害我的心,要謀害一個文弱書生,豈不易如反掌?爲什麼要費這些周折,鬧這些玩意呢。古今筆記小說諸書上面,謀害過路行人的很多,然從來不見有毫無用意,又費這許多周折,以謀害人的。並且我昨日從飯店裏出來,在路上遇見這新娘之後,隨即有那個老頭出來,分明指引我這條道路,說包我可得一個老婆。那老頭滿面慈善之氣,又有那們高的年紀,何至無緣無故的陷害我呢?
照這方面的情形想來,又可以斷定沒有兇險。各人有各人的性情不同,舉動也就跟着有分別。新娘膽怯,怕我太魯莽了難堪,不敢與我交接,也在情理之中。我剛纔吹滅燭光,用強將他摟抱,按在牀上解衣的舉動,本來也太顯得強暴了。昨夜只抱了他一下,就嚇得他不敢同睡。今夜就應該凡事順着他纔是。比昨夜更變本加厲,怎能怪他閃躲呢?橫豎我已做了這裏的贅婿,一個光身人,也不怕損失我什麼。今夜是已經無望了,明夜我只百依百隨,誠惶誠恐的伺候着他,他不開口叫我睡,我就坐到天明也不睡。睡了他不表示可以親暱,我就連睡十夜八夜,也只當他不在牀上。是這們順從他多少時候,靜待他的春情發動,料沒有妻子永遠畏避丈夫的。”楊繼新自以爲得計,心安神逸的上牀睡覺。
睡到次早醒來,看房中仍沒有新娘。時光像已不早了,只得起來,丫鬟送水來盥洗。楊繼新拖住丫鬟,問道:“二小姐現在哪裏?你知道麼?”丫鬟笑道:“姑少爺還問二小姐呢?”楊繼新聽了這語氣很奇特,緊跟着問道:“二小姐怎麼,我爲何問不得?”丫鬟抿着笑道:“我家二小姐,不是昨夜被姑少爺嚇壞了嗎?於今正發寒熱。睡在大小姐牀上,不能起來哩。”楊繼新急得跺腳道:“我真荒謬糊塗!他是個膽小嬌養慣了的人,房中有那們大的燭光,他尚且怕了我。我怎麼糊塗到這一步,反把燭光吹滅了,去對他動手動腳呢。我昨夜將他按倒在牀上的時候,聽得他氣吁氣喘的,就像是驚駭到了極點的樣子。我不憐惜他,已是荒謬糊塗了。倒趁他驚駭得心膽俱碎之際,騰出手來解他的衣裳。幸喜他力能把我推開,若再遲延一時半刻,怕不把他嚇的連命都送掉嗎?”楊繼新對着丫鬟是這們自怨自艾,丫鬟只是望着楊繼新笑。
楊繼新要丫鬟帶他去大小姐房裏探病,丫鬟搖頭笑道:“姨姊的房,姑少爺也好進去的麼?”楊繼新正色道:“凡事有早有權,若在平常,無端;跑進姨姊的房,果然非禮。但此時不能一概而論。”丫鬟只管搖頭道:“姑少爺再說得有道理些,我也不敢帶姑少爺去。”楊繼新道:“你爲什麼不敢帶我去呢?”丫鬟道:“姑少爺不知道我家大小姐的脾氣,全不和二小姐一樣容易說話。有時不高興起來,連老太爺都讓他幾分。就是老太爺要帶姑少爺到他房裏去,也得先問過他,他答應了,才能帶姑少爺去。不先得他答應,誰也不敢冒昧。”楊繼新見這丫鬟說話,伶牙利齒,想將所思量種種可疑的情形在這丫鬟口中盤問一番。還不曾說出口,已有個丫鬟在外面叫換,這丫鬟慌忙掙脫手出去了。楊繼新好納悶。直到下午,還不見新娘進房來。獨自坐在房中,覺得太寂寞不堪。便走出房來,觀察前後房屋的形勢。
他曾在後山上,看過這所房子的結構,知道新房離花園不遠。也不叫丫鬟帶領,反操着兩手,慢慢向後花園踱去。一路踱進花園,不曾遇見一個人。這時的紅日已將西下,照映得園中花木分外生色。只是楊繼新的形式上雖是遊園,然實際哪裏有心情賞玩景物。走到前日從門縫裏窺見衆丫鬟灌花的所在,只見那些花枝花葉上面,都水淋淋的,地下也是溼漉漉的,像個才澆灌了不久。楊繼新暗悔來遲了一步,大姨姊已澆花進去了,不得飽餐秀色。即蹲下身來,望着枝葉上的水點,一滴一滴的遞落而下。心裏就思量前日所見的情形,是覺得這個大姨姊的神情,比新娘冷峻,像是一個胸有城府,不容易被人看破的樣子。心中正在這們想像,忽聽得近處有枝葉挨擦的響聲,像是有人從花叢中走過的。立起身朝響處一看,原來就是他心中正在想像的大姨姊。仍是淡雅的裝束,手中提着一把灌花的水壺,獨自分花拂柳的向園外走去,低着頭並不回望一眼。楊繼新越看越覺可愛可敬,躡足潛蹤的跟在後面偷看,並想趁這機會問問新娘昨夜嚇病了的情形。才追了十來步,相離只在五步以內了,他大姨姊好像已知道他在後面跟蹤偷看,驀地停步,回頭說道:“你爲輕薄的緣故,死在臨頭了。還敢來輕薄我嗎?追着偷看些什麼?”
楊繼新一聽這話,不由得大驚。只急到雙膝望地下一跪,說道:“姊姊救我,我實在非敢在姊姊跟前輕薄。我追蹤上來,是想向姊姊打聽令妹的病狀。我經過這兩夜的情形,已覺得在這裏是凶多吉少。只因我是個沒見識沒閱歷的人,想不到有什麼兇險。不蒙姊姊矜憐,便得不着姊姊這話。姊姊救了我,此後有生之年誓不敢忘記姊姊恩德。”說罷,叩頭流淚不止。大姨姊回頭向園外望了一望,略躊躇了一下,問道:“你真能不忘記我麼?”楊繼新連忙指天誓日。大姨姊走近了兩步,教楊繼新立起身來,說道:“你用不着求我救你,你只求你的夫人就行了。”楊繼新緊接着說道:“他不是被我嚇病了,睡在姊姊房裏,不能起牀了嗎?”大姨姊笑着點頭問道:“你這兩夜和他睡了,他對你曾說了些什麼呢?”楊繼新急急的分辯道:“他何嘗和我同睡過一時半刻呢,兩夜都是一霎眼就不見他的蹤影了。”大姨姊道:“你等他今夜進房之後,冷不防將他頭上的帽子搶下來摜到窗外去,再上前摟抱他。他便不能走了。你和他成了夫婦以後,他自然會救你。不過你那時不可忘記了我。”楊繼新聽了,莫名其妙,正想問個仔細。大姨妹彷彿聽得什麼聲響,怕有人來發覺似的朝四處望了一望,急匆匆的出園去了。楊繼新也思量不出是什麼道理?但是相信大姨姊說的,決有妙用,不至無故作弄他。回到房中,坐待新娘進來。
天色已到黃昏時候,新娘才蓮步姍姍的來到屋裏。楊繼新看新娘的神色,確是有病的樣子,大不是前昨兩日那般說也有,笑也有的姿態了。進房一聲不做,直上牀沿坐下。楊繼新上前賠罪,說道:“我問丫鬟,知道小姐爲我病了。我聽了這話,心裏不知如何的難過,當下要丫鬟帶我去大小姐房裏看小姐。無奈丫鬟說大小姐的脾氣不同,不敢冒昧帶我去。我只得獨坐在這裏着急。昨夜小姐去後,我已對虛空過往神祇發過了大誓願,此後我若再敢在小姐跟前,有前昨兩夜一般的魯莽無禮舉動時,便天誅地滅,此身立刻化爲塵埃。只求小姐莫拿我當虎狼蛇蠍般看待,我生生世世,感激無涯。”新娘微露笑容,說道:“我自有我的病與你不相干。不過我這病久已不發,這兩夜因害怕你行強暴的緣故,將病引發了。我待你有什麼好處,你何必對我這般癡情呢?”楊繼新兩眼又流出許多眼淚來,說道:“小姐許我伺候妝臺,這恩典已是天高地厚了。”新娘瞟了楊繼新一眼,隨即掉頭望着別處。半晌,才悠悠的嘆了一聲,也不說什麼。楊繼新問道:“小姐心中有什麼不如意的事,如何長嘆呢?”新娘搖頭笑道:“我沒有什麼不如意的事,偶然抽一口氣罷了。”楊繼新便不再問了。
晚膳過後,楊繼新乘新娘對窗戶坐着的時候,一面尋些閒話,逗着新娘說笑,一面在新娘背後踱來踱去。踱到切近,猛然一伸手,便將新娘頭上的軟帽搶下來,隨手向窗外一撂。新娘驚起來搶奪時,已被楊繼新攔腰抱住了,不由分說的擁到牀上,脫衣解帶,新娘並不和前昨兩夜那般撐拒,只口裏說道:“冤孽,冤孽。必是大丫鬟向你說的。但是我雖長到一十八歲,並不曾經過這羞人的事,望你憐惜我一點兒。”楊繼新到此,才真個銷魂了。春風已度玉門關之後,新娘整衣理鬢起來。楊繼新拉住道:“不睡卻坐起來做什麼,你難道又想走了嗎?”新娘回頭笑道:“你真不知道死活。我如今既弄假成真的與你成了夫婦,怎能望着你把性命斷送?快起來,不趕緊逃走,誠恐逃不了性命。”
楊繼新雖在花園中,曾聽過他大姨姊死在臨頭的話。然少年人一爲色慾所迷,無論如何切身的利害,都不暇慮了。以晉文公那們精明能幹的人,尚且爲貪戀一個女色,把復國的大事,置之腦後不管。何況精明能幹,遠不及晉文公的書呆子楊繼新呢?既與新娘遂了于飛之願,也早把大姨姊死在臨頭的話,連同新娘的軟帽,丟到窗戶外面去了。及聽得新娘重提這話,才現出驚慌樣子,拖住新娘問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是誰要害他的性命?新娘說道:“此時萬來不及訴說情由。你且坐在這裏不要動,我去取點兒東西來。”楊繼新叮囑道:“你不可同昨晚一樣,一去不回。”新娘也懶得回答,摔開楊繼新的手,急走出房去了。楊繼新呆呆的坐着。
不等到一刻工夫,只見新娘右手提了一隻大雄雞,左手挽了一段紅綢,走進房來。楊繼新認得那段紅綢,就是他做新貴人的時候,掛在頸上,兩個小丫鬟,每人手握一端的。也猜不透拿來這兩樣東西,有什麼用處?新娘將紅綢和雄雞都放地下,端了一張小凳子,安在牀頭,墊腳立了上去,抽出一根懸掛帳幔的竹竿來。跳下地將雄雞捉在手中,用紅綢捆縛了,綁在竹竿顛上。楊繼新看新娘的舉動態度,異常矯捷,全不是前次溫柔旖旎,弱不勝衣的樣子。又看了這種種奇特不可思議的行徑,正在非常詫異。
新娘綁好雄雞,交給楊繼新道:“你將這竹竿挑在肩上,即時從後花園逃出去,逕向西方快跑。不問跑得如何疲乏,萬不能在路上休息。約摸跑了三十里,才能略略的走慢些,然仍是不能坐下來。在這慢走的時候,若忽然覺得背後有風聲響亮,其聲又來得十分尖銳,你切忌不可回頭反顧,只反顧一眼,就沒了性命。儘管不住的往前走,等到聽得這挑在肩上的竹竿,喳喇響了一聲,你就把竹竿向背後一丟,空手再快跑。跑到路旁有一棵大槐樹的所在,方可在樹下坐下來休息,性命便可無憂了。”楊繼新道:“這些做作。究竟是什麼意思呢?你何妨說給我聽?”新娘着急道:“此刻若有工夫向你說明,何待你來問我?於今救性命要緊,你依我的話快去罷,實在不夠耽擱了。”楊繼新看了新娘慌急的神色,料知必是極兇險的事。只得把雄雞挑在肩上,向道:“你怎麼樣呢?就讓我一個人逃去嗎?”新娘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去了,我豈能留在這裏。你在槐樹下等着,我隨後就到了,斷不使你坐在那裏着急。”楊繼新道:“然則何不就在此刻,和我一同逃走呢?”新娘只急得跺腳道:“我能和你一同逃走,還待你說嗎?你且快走!我到槐樹下,自然會將詳細情由說給你聽。”楊繼新不敢怠慢,急匆匆出房。幸虧白天到過後花園,路徑熟悉,花園的後門,因初到的時候,在那裏蹲了許久,也不待尋覓,直走了出去。依照新娘的言語,向西狂奔。不知如何逃出了性命?且待第五十一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