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不一會,陸小青繞到了山門前面,定眼細看山門上的匾額,幸依稀辨認得出,果是“紅蓮寺”三個大金字。上面兩邊角上,還有兩個小些兒的,就形式猜去,大約是“敕建”二字。山門大開着不曾關閉,望見裏面佛殿上燈燭輝煌,無數的和尚都身披袈裟,手持法器,唸經的唸經,拜佛的拜佛。那種又華麗又莊嚴的氣象,使人在遠遠的望着,就油然生敬重三寶之心,不敢冒昧闖進去,擾亂他們的佛事。只得緩緩走進山門,拱立在佛殿下等候。雖隔幾年沒見知圓和尚了,然此時還認得出他正領率着衆和尚拜佛。衆和尚己有看見了陸小青的,但是都在一心拜佛,沒一個肯作理會,只當不曾看見的一樣。約莫經過了一頓飯久的工夫,功德才做完了。知圓和尚自走進佛殿裏面去了,其餘的和尚也都各歸各的素房,沒有一個開口說話的。陸小青暗想:這才真是整齊嚴肅,怪不得遠近的人,同聲稱讚紅蓮寺的法規好。不過他們都各自散了,我若再不上殿去,隨便拉住一個,說出借宿的話頭,一會兒都走散了,教我去那一間寮房裏找誰呢?一這們着想,便提步往佛殿上走。
就在這時候,只見一個五六十歲的老和尚,從衆和尚中走出佛殿,迎面向陸小青合掌唸了一聲佛,現出極謙和的神氣問道:“居士從哪裏來?有何貴幹?”陸小青連忙打拱,答道:“請恕冒昧,我是打從此地過路的,因貪着多走幾里路,錯過宿頭,天色己晚,前面山路不易行走,只好來寶剎借宿一夜,當隨緣奉納香金。”老和尚就佛殿上燈燭之光,略略打量了陸小青幾眼,說道:“原來是錯了宿頭來借歇的。這很容易,只是沒好款待。”陸小青連聲答謝。知客老和尚即引陸小青走下佛殿,到東邊一所連三間的房內。陸小青看這房中陳設的桌椅,雖很粗劣很破舊,然打掃得潔淨無塵。房中懸了一盞玻璃燈,燈光僅能看清房中的陳設,左右兩間的房門都開着,知客老和尚讓陸小青坐下,問道:“居士既是錯過了宿頭,想必此時還不曾吃晚飯。敝寺的齋供,苦不適口,只能充充飢腸,不嫌粗惡麼?”陸小青忙謝道:“承賜地方歇宿,已覺心裏不安,若再打擾,不太過分了麼?”知客老和尚謙遜了一句,轉身出去了。不一會,托出一個木盤來,盤裏一小桶飯,兩樣素菜,就桌上擺好碗筷,讓陸小青吃。陸小青正覺腹中飢餓了,看飯菜果不精美,知道紅蓮寺的和尚素來是飯食粗惡的,在勢不能爲招待俗客另辦精美的飲食。有兩樣素菜,還是款客的排場。寺中和尚每餐都只有一樣素菜。陸小青腹中正在飢餓的時候,雖是這般粗惡的飯菜,也一頓狼吞虎嚥的吃了。知客老和尚點了一枝寸多長的小蠟燭,送他到左邊房間裏,四圍靠壁都架了牀,好像是特地預備給俗客睡的。知客老和尚道了安置,自將小蠟燭插在壁縫中去了。陸小青獨自坐着太沒有趣咪,只得倒在牀上睡起來。
睡了一會睡不着,燭光一滅,忽見房中有月光射進。不由得暗自好笑道:“我這番出門,連走了五天路,前四天都落在飯店裏,雖不及在家時的飲食起居方便,然大致也還過得去。今日因是中秋節,不願意辜負了良宵,在上午就打算今夜要揀一處風景好些的飯店落下,準備弄些酒菜賞月,也可藉此以消客中寂寞。誰知在黃昏以前走過一處飯店,便直走到天黑,也再遇不着飯店了。幸虧有這紅蓮寺,素來喜與人方便,我才得了歇息之處。若不然,休說弄酒菜賞月,再走幾里路,落店太遲了,各飯店都住滿了旅客,還不見得能留一個安身的地方給我呢?即此可見是萬事皆由前定,合該我今年應在這紅蓮寺裏,過這種人世第一的寂寞中秋節,纔會轉那揀好飯店賞月的念頭。若沒有那樣念頭,前四日都是黃昏以前落店的,今日何獨不然呢?”陸小青自拜羅春霖爲師後,幾年來都是每到夜間睡覺,頭一落枕,便萬念俱寂,閤眼就悠然睡着了。前四夜在飯店裏歇宿,也是如此。獨這夜看見從窗格里射進來的月光無端的思潮起伏不定。輾轉了幾次,又忽然轉念笑道:“中秋的明月,難道定要在有風景的飯店裏,弄得酒菜來吃喝着才能賞的嗎?這也未免太俗了,這廟裏清高絕俗,正能替中秋的月光生色不少,只看從窗格里射進房來的這一點兒月光,有多明亮?我既睡不着,何不起來去外面欣賞一回?”一想到這裏,雅興頓增,一翻身就坐了起來。
熱天起睡,不須穿脫衣服,更覺便利。下牀開了房門,步出這一座三開間的房屋,走廊底下出來,就是大佛殿下面的一個大坪。坪地都用四方石塊鋪着,平坦坦的,受那極清明的月光照着,就和結了一層厚冰的水面一般。坪的兩邊。安放了兩隻高有一丈的鐵香爐,此外別無一物。陸小青反操着兩手,仰面在月光中走了幾轉,覺得萬物都靜悄悄的,連風動林葉的聲音都沒有。心想:這寺裏住了一百多個和尚,此時還不過二更時分,便各處全聽不出一些兒聲息,彷彿是一座無人的空廟,這種清規,確是旁的廟宇中和尚所萬萬不能遵守的。認真說起來,出家人實在應該如此,方足使人欽敬,若出家人的起居飲食及一切舉動,都和在家的俗人一樣,就只剃光了頭髮,穿上圓領大袖的衣,便算是和尚,受十方供養,那簡直是天地間的罪人,懶惰無業的遊民,都不妨藉着做和尚騙衣食了。只是可惜守清規守戒律的和尚,遠處的寺院如何,我不知道。這方圓數百里以內,就僅有這紅蓮寺。怪不得這寺裏的寺產豐富,原來寺裏的和尚,待自己都極刻苦,待人卻處處行方便,實行佛菩薩慈悲度人的志願。有錢的人不想積功德則已,想積功德,不拿錢捐助在這種寺裏,待捐助什麼地方呢?我父親給我的那些遺產,我一個人哪裏用得着那們多,我憑着胸中學問,手上的能爲,也不愁一生謀不着衣食,何不將遺產提一半出來,捐在這寺裏,替我父母做些功德呢?陸小青想到這一層,心裏異常高興,覺得這功德非做不可。
此時的月光己漸偏西了,照得東邊廊廡下安放了一口五、六尺高的大銅鐘。隨意走近前看那鍾,是雲白銅鑄的,上面鐫了製造的年月,計算已有百多年了。貢獻的人,是一個做湖南按察使的。細看那鍾並沒有破壞,鐘上打掃得乾淨,一點兒灰塵沒有,好像是才安放在這裏不久的樣子。正待伸手摩挲,猛覺得佛殿上有一陣很怪異的風,吹得殿上懸掛的東西,都瑟瑟作響。陸小青不覺回頭向佛殿上望去,那般莊嚴宏偉的佛殿上,只佛座前面,點了一盞懸掛的琉璃燈,以外別無燈火。琉璃燈的光線,四圍都還明亮,只燈的底下是照例有一塊籃盤大小的黑暗圓圈。陸小青朝佛殿上看時,那琉璃燈的寸長火焰,正在搖搖不定,因此燈底下的黑圓圈裏面,有好幾個婦人,集聚在那一塊地方,齊向佛像叩頭禮拜。陸小青不禁吃了一驚,暗想:這時分怎得有這們多婦人來拜佛呢?並且寺門關着,婦人從何處進來?不是奇了嗎?一面心裏這們想,一面再定睛看那燈下,卻是一個也不見了,只依稀隱約的看見一羣黑影,同時向佛座下藏躲的模樣。陸小青隨即吐了一口唾沫,低聲呸了幾下,說道:“這纔是活見鬼了。我這兩眼睛,自遇恩師之後,一日光明一日。近年來尋常人看不清晰的東西,我都能一望瞭然,昏花的毛病,一點兒沒有了,若在五年前看了這情形,還可以疑是兩眼昏花誤認。於今我自信不至如此,不是活見鬼了嗎?”當下舉眼向殿上四周看去。
陸小青初進紅蓮寺的時候,一因寺內的和尚都整齊嚴肅的唸經拜佛。不知不覺的發生了一種敬畏之心,不敢隨便擡頭亂看。二因此來目的是在借宿,在未得和尚許可以前,無心瀏覽景物。因此雖在佛殿下拱立了多時,然佛殿上的情形,並不曾看明在眼裏,此時纔看出這佛殿從殿基到屋脊。那蓮花座有一丈二三尺高,朱漆的蓮花前,一片一片張開來,每片和門板一般大小,蓮座前面的香案,也碩大無朋。佛像的兩旁,排列着許多金漆輝煌的木龕,龕里約莫是五百尊羅漢的像。因離琉璃燈太遠,只藉着佛殿下明月反射的光,陸小青又立的地方太遠,所以看不大明白。心裏又轉念道:“我爲什麼只管站在這廊廡下,朝佛殿上呆看呢?這時又沒有和尚往殿上做道場,索性上去瞻仰瞻仰不好麼?”
遂舉步向佛殿上走去。才走了幾步,偶一擡頭,又分明看見那琉璃燈底下,擁擠着一大堆的婦人,向佛像中叩頭禮拜。這次所見,比前次更多更清晰,前次大約只有十來個,這次就有二三十個了,陸小青既發見了這種怪異情形,只得立住不動,目不轉睛的望着燈底下,仔細看怎生變化。說起來奇怪極了,陸小青一仔細定睛,便看出那一大堆婦人,並不是陡然出現的,明明白白的一個個從蓮座下走了出來,向燈底下一擠,就掉轉身叩頭禮拜起來。每出一個都是如此。好像只有那燈底下的黑圓圈可以容身似的,漸出漸多,約計已有七八十個了。猛聽得“喀喇”一聲,佛殿上的瓦,好像被貓兒踏碎了一片,這響聲一出,燈底下的婦人,登時驚慌得往蓮座下一閃,睜眼便一無所見了,陸小青如癡似呆的望着,也被那響聲驚得清醒轉來了。連連說:“怪事,怪事!”三步作二步真走上佛殿。心裏自尋思道:“佛殿之上,是何等清淨莊嚴的地方,如何會有這些女鬼,齊集在此呢?並且看這些女鬼拜佛神情,好像是伸訴冤苦,哀求佛祖超度的一般。這是什麼道理?我兩次都看得明明白白,向這蓮座下一晃就沒看見了。剛纔更看得清楚,一個一個從蓮座下走了出來,莫不是這蓮座下有什麼蹊蹺?”
看香案上有點不完的蠟燭,便拔了一枝,跳上香案,就琉璃燈火上點着,細細的照看蓮座前面的蓮花瓣。一片片都看了幾眼,搖了幾下,看不出一點兒可疑的痕跡,也搖撼不動。
照到後面,畢竟被他看出一些破綻來了。原來其中有一片蓮瓣,邊上有數寸遠的所在,特別的光滑,可以看得出是時常在這地方捏手的。就那光滑的所在,用手捏住一搖,不搖這下沒要緊。只這們一搖,搖得那蓮瓣往旁邊一歪,裏面跟着一股陰冷之氣衝出來,只衝得陸小青皮膚起慄。古人說的好:藝高人膽大。雖則發現了這種可怕的情形,然陸小青仗着一身出色超羣的本領。並不知道害怕。換左手捏住蓮瓣,右手拿燭向衝出陰冷之氣的所在一照。只見這蓮瓣原是一扇洞門。蓮瓣讓開了,即時現出了一個洞口來。洞口裏面,漆也似的黑暗,就有燭也照不見洞有若干洞,洞裏有什麼東西。只覺得一股臭氣衝入鼻孔,比無論什麼臭氣都難當。使陸小青聞了,禁不住要嘔。心裏己猜着必是屍臭,正要想方法進洞裏探看一個究竟,陡聽得有腳步的聲音,嚇得陸小青忙噗的一口將燭吹滅,隨手仍將蓮瓣扶正。跳下來,將燭插在原處。打算回房再作計較,免得被和尚出來看見了,知道識破了他寺裏的機關,不是當耍的事。再聽腳步聲音倒沒有了,然在佛殿上徘徊也沒用處。仍由東廊廡下,走進那三開間的房。腳才跨迸睡房,就見那個知客老和尚坐在牀上,笑容滿面的立起身迎着說道:“居士適從何來?”陸小青這時真是懷着鬼胎的人,忽看見老和尚坐房裏,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不知他怎生支吾應付?且待第七十四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