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朱復奉了他師傅的命,即時動身往江寧。到江寧的這日,即聽得滿城傳說:參將衙門裏,捉拿了兩個女刺客,年齡都在二十上下,都生得如花似玉。一個是道姑打扮。不知爲什麼事,要行刺蔘將慶大人?朱復一聽這種傳言,料知那兩個被捉的女刺客,必是自己的姊姊和胡舜華無疑。只猜不透自己姊姊爲什麼會來這裏行刺?並且朱復暗想:自己姊姊的本領很不爲弱,又有胡舜華同行,參將雖說是武官,不過會些武藝罷了,如何竟能把兩個有道法會劍術的人拿住呢?這不是奇事嗎?他兩個尚且被捉,我若憑本領去搭救,是決做不到的。師傅有信在這裏,我且將信送進參將衙門,看是怎樣?著書的寫到這裏,卻要另起爐竈,從別一方面着筆寫來。且說醴陵淥口地方,有一家鉅富,複姓歐陽。兄弟二人,長名繼祖,次名繼武。兄弟分析了多年。繼武捐了一個小小的前程,在南京候補,家眷也都住在南京。繼祖少年時候,也曾在外省幹過些撈錢的差事,只因他爲人過於柔懦,凡事沒有決斷,以致無論什麼好差事,總是以掛誤下場。繼祖四十二歲,才得了一個兒子,取名後成。古語說得好:有子萬事足。歐陽繼祖的家業本來很厚,加以自己撈來的錢,總共也有十多萬,預計不但是足夠自己一生的衣食,連子孫也夠混了。遂起了個林泉休養的念頭。全家回到淥口,過度安閒日月。歐陽後成的母親雖是繼配,然此時的年紀已有三十多歲了,歐陽繼祖覺得沒有風趣。飽暖思淫慾,於是就在醴陵縣城裏,花錢買了一個姓毛的小家女兒做姨太太。
這時毛氏只有一十八歲,在孃家已和一個姓潘名道興的道士通姦。潘道興略懂得些邪術,並會幾手拳腳,性情兇悍異常。時常在賭場裏,喝得大醉,與同賭的相打,誰也不敢惹他。毛氏本來生得有幾分姿色,十四五歲的時候,已惹得一般浮薄少年起鬨。醴陵的淫風素盛,湖南那時六十三州縣,沒一縣有醴陵那們淫亂無恥的風俗。小戶人家的女兒,偷人養漢,照例算不了什麼事。因此毛氏也無法獨善其身。一般和毛氏有染的,爲吃醋相打的事,不知鬧過多少次。直到姘識了潘道興,那些浮薄少年都自料不是潘道興的對手,才一個個銷聲匿跡,不敢再上毛氏的門。
歐陽繼祖這回因有事到縣城,就住在毛氏隔壁,隻眼裏看見了毛氏姿色之美,耳裏卻沒聽得毛氏聲名之壞,所以花錢討了回來。毛氏初到歐陽家的時候,還安分做姨太太。過了幾月,就漸漸的嫌歐陽繼祖柔懦無用了,心裏念念不能忘情於潘道興。潘道興也丟不開毛氏,悄悄的到淥口來住着,一有機會,便與毛氏幽會。這種姦情事,兩方越混越情熱,便越熱越膽大。兩人都欺歐陽繼祖年老懦弱,起初尚躲在外面相會,後來潘道興簡直偷進歐陽家裏來。一次,卻被後成的母親撞見了,氣忿不過,將撞見時的情形,一五一十的告知歐陽繼祖,以爲繼祖聽了,必然大發雷霆,把毛氏驅逐不要。誰知繼祖不但不生氣,並疑心是後成的母親吃醋,有意栽誣。一面將後成的母親責罵了一頓,一面把這些話轉告給毛氏聽。毛氏自然指天誓日,措嬌措癡的哭鬧,繼祖倒百般的安慰毛氏。
毛氏從這番哭鬧之後,恨後成的母親入骨。暗地和潘道興商議,要將後成的母親害死。潘道興會苗族詛咒的邪法,只須得着仇人的生庚八字,設壇詛咒四十九日,仇人便無病而死。潘道興被毛氏糾纏不過,自己也願意除去這個跟中釘,好與毛氏暢所欲爲,真個施出那種邪法來。
也是後成的母親壽數有限,丈夫納妾,他心裏已是抑鬱不樂,加以因撞見毛氏和潘祖興通姦的事,反受了丈夫的責罵,一肚皮怨恨無處發泄。女子的心性窄狹,處了這樣的境遇,便沒人用邪法詛咒他,也兔不了一死。而潘道興正在施行詛咒法的時候,這消息又被一個忠於後成母親的老媽子知道了,不知輕重的對後成母親一說,登時氣上加氣,便斷了氣死了。
這時,後成已有了七歲。他母親在將要斷氣的時分,緊握了他的小手哭道:“好孩子,你母親是被人害死的,你應永遠牢記在心上。將來長成了人,替你母親報仇雪恨。”後成的年齡雖小,心地卻極明白。當下跪着痛哭,發誓必替母親報仇。他母親聽了這話,即瞑目而逝。後成伏在他母親屍旁邊,直哭得死去活來,幾日飲食不進口。毛氏看了後成這種情形,非常忿恨。借事刁唆繼祖,將後成毒打。
說也奇怪,後成的母親死了好幾日,家中平安無事,並沒發生什麼怪異。自毛氏刁唆繼祖毒打後成一頓之後,這夜毛氏和繼祖睡着,就夢見後成的母親披散着頭髮,怒容滿面的走來,指着毛氏罵道:“你這淫婦,害死了我還不足意,七歲的無知小孩與你有什麼仇怨?要刁唆他父親將他這們毒打。”一邊罵着,一邊伸手來揪毛氏。毛氏嚇得大叫一聲,驚醒轉來。繼祖也從夢中驚覺,忙問毛氏爲什麼大叫?毛氏醒來半晌,一顆心尚兀自跳個不住,不敢直說夢中情景,拿別的言語,胡亂敷衍了一會。自此每夜必夢見後成母親前來斥罵,甚至將房裏的器皿打得一片聲響。毛氏不由得害怕起來,又與潘道興商量。潘道興道:“他既做了鬼,尚不安分。我救生不救死,只得再下一番毒手了。”
於是由毛氏拿出錢來,僱了幾個工人,半夜將後成母親的墳墓掘開,搬出棺木來,翻屍倒骨的弄了一會,用符水炒熱許多鐵菱角和川豆子,蓋在屍骨上面,仍舊埋好。妖法果然靈驗,經潘道興這們做作一番之後,毛氏再也不夢見後成母親了,房中器皿也沒聲響了。據潘道興說,已將後成母親的鬼魂禁錮起來。非待六十年後,不能投生爲人。毛氏這時心中的快活,自是形容不出,而忌惡後成的念頭,也就隨着這快活繼長增高。
後成長到九歲的時候,歐陽繼祖見兒子生得聰明,九歲正是發矇讀書的時候,就延了本地一個姓朱的秀才到家專教後成讀書。這姓朱的雖是個落魄的秀才,爲人倒還正直。因是本地方的人,知道歐陽家的事故,很有心想把後成扶植出來。及至後成母親被毛氏詛咒死了,朱秀才知道底細,心裏很爲不平。暗地勖勉後成認真讀書,不要悲哭,惹得毛氏忌恨。無奈後成的天性極厚,日裏當着人不哭,夜裏總是躲在沒人的地方哭到夜深才睡。朱秀才料知後成這種情形,決不能見容於毛氏。潘道興是個無惡不作的人,在醴陵一縣,早已沒人不知道,沒人不畏懼。既能用邪法害死後成母親,就不能連後成一同害死嗎?後成年紀太輕,不知道厲害。我和後成,既有師生之誼,憑天良不能眼睜睜的望着他給人害死。但是我一個落魄秀才,自己謀一身衣食的力量尚嫌不足,還有什麼力量能搭救後成呢?明知繼祖是個沒用的昏憤糊塗蟲,若拿這類話去和繼祖商量,不但沒有益處,反而促成毛氏謀害後成的決心。朱秀才思量了好幾日,卻被他想出一條門路來了。
這日藉故向繼祖支了半年束脩,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悄悄的將後成叫到跟前,問道:“你知道你死去的母親是怎生死的麼?”後成流淚說道:“我母親是仇人謀害死的。”朱秀才一面拿手帕替後成拭乾眼淚,一面問道:“你母親的仇人是誰呢?”後成掩面不做聲。朱秀才又問道:“你母親的仇人是不是你的仇人呢?”後成點頭應是。朱秀才道:“你母親的仇人能把你母親謀害死,難道你不怕你的仇人也把你謀害死嗎?”後成聽了這話,擡頭望着朱秀才,只管哽咽着,說不出話來。朱秀才看了後成那可憐的情形,也不禁流淚道:“好孩子,不用害怕,也不用着急,這地方,你是不能再住下去了。你父親懦弱無能,又被毛氏迷昏了,心目中除了毛氏,沒有第二個人。不論誰人說的話,你父親也不會聽。毛氏既能和潘道興將你母親害死,留下你在這裏,他們心裏必不安貼。他們若起念要連你一同謀害,並不是一件難事。你年輕固然不知道防範,只是他們用的是邪法,任憑什麼人,本也防範不了。我想你叔父現在南京,他爲人比你父親精明幹練,我少時也和他有點兒交情,不如將你送到他那裏去?他是個識大體的人,料不至漠視你,你願意去麼?”後成道:“願意是願意去,不過我記得我媽在日,曾對我說:叔叔的家離這裏遠得很,怎麼能去呢?”朱秀才不覺破涕爲笑道:“儘管再遠些,哪有不能去的道理?路費我都已安排好了,你既願意去,我們此刻就走罷。明日你父親不見了你,是要着急派人尋找的,但是毛氏必巴不得你走開,或者還阻止你父親不許尋找。好在我獨自一個人,沒有家室,你父親雖明知是我帶着你走了,他也沒法能奈何我。”後成見有自己先生同走,膽量就大了。當夜遂胡亂揀了幾件隨身要穿的衣服,做一個小包袱捆了,朱秀才也只帶幾件衣服,並那半年束脩。師徒二人,偷着從後門走出來,到江邊上了行走長沙的早班民船,不待天明便離開了淥口。由長沙一路水程到南京,途中有朱秀才照應,不到半月,已安然到了南京。
這時,歐陽繼武在兩江總督衙門裏當差,公館在參將衙門隔壁。歐陽家的花園和參將衙門的花園,只隔一堵短牆。那時參將是旗人慶瑞。慶瑞雖是鑲黃旗的人,學問人品在漢人的武員中,都很難得。歐陽繼武歡喜賦詩,和慶瑞極要好。彼此往來,無間朝夕。慶瑞因走大門出入,彼此都有不甚方便,特地將花園短牆打通,安一扇便門,名做好順門。慶瑞不到歐陽家來,繼武便過慶瑞那邊去.歐陽繼武看慶瑞在南京最要好來往最親密的朋友,除了自己而外,就只一個姓方名振藻的。
方振藻不知是哪一省的人?年紀四十來歲,生得兇眉惡眼,滿臉橫肉,一沒有一定的職業,二沒有一定的居處。時常喝得大醉,跑到參將衙裏來,同慶瑞要銀子去做賭本。慶瑞總是慇勤招待,方振藻要多少銀兩,慶瑞便如數拿給他。歐陽繼武見過無數次。慶瑞有一次拿銀子遲了三點兒,方振藻乘着酒興,竟拍桌大罵慶瑞。慶瑞只是笑嘻嘻的陪不是,方振藻還是忿忿不平的拿着銀子去了。
歐陽繼武看了,心裏實在代慶瑞不平,問慶瑞道:“軍門該欠了方君的銀子嗎?”慶瑞笑道:“你看他是能有銀子借給我的人麼?”歐陽繼武道:“然則方君憑什麼屢次向軍門要銀子呢?”慶瑞搖頭道:“他並不曾向我強要,是我願意送給他用的。”歐陽繼武聽了不明白,接着問道:“方君和軍門是有親麼?”慶瑞說:“不是,是很要好的朋友。”歐陽繼武心想:慶瑞雖是武職,卻是個文人,並且是世襲的武職,非寒素起家的可比,怎麼會有這們一個很要好的朋友呢?因問慶瑞道:“我聽說方君在外面的行爲很不免有些失檢的地方,軍門也微有所聞麼?”慶瑞道:“不知你所謂失檢的地方,是指那一類而言?”歐陽繼武道:“酗酒行兇,賭博相打,固是方君每日必有的尋常事,好像我還聽得人說:他在這南京城裏,行強霸佔有夫之婦,並將人丈夫打傷的事,已做了好幾次了。一般受他欺凌的人,就因他是軍門要好的朋友,不能奈何他。軍門耳裏也曾聽人說過這些事麼?”慶瑞點頭嘆道:“何嘗沒聽人說過。我就因爲他是我要好的朋友,不能將他怎樣。”歐陽繼武道:“不能勸他改過麼?”慶瑞道:“他肯聽我勸倒好了。”歐陽繼武不好再往下說,然心裏很不以慶瑞這般對待方振藻爲然。疑心慶瑞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陰私,被方振藻抓住了,因此不敢與方振藻反臉,歐陽繼武一有了這種疑心,對慶瑞也就漸漸的冷淡了。慶瑞到歐陽家三四次,歐陽繼武才肯去回看一次,慶瑞倒一點兒不覺着的樣子。
這日,朱秀才帶着歐陽後成來了。歐陽繼武一聽朱秀才說出來投奔的緣由,也很覺得悽慘,並十分感謝朱秀才護送後成的盛意。當下收拾了兩間近花園的房間,給朱秀才和後成住。歐陽繼武的子女,年紀都只得三四歲,繼武把後成作自己兒子看待。繼武的夫人,也很賢淑。後成住着,倒比在家適意。繼武見朱秀才這般仗義,甚是欽佩。就留在家中,仍教後成的書。後成雖則住在這裏比在家適意,然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起母親慘死,自己不知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報仇雪恨,不由得又傷心起來。卻又不敢出聲,怕叔父、嬸母聽了難過。總是躲在花園角上一株老梨花樹下,嚶嚶的啜泣。那梨花樹距離歐陽家內室遠,距離慶瑞的書房很近。
慶瑞這夜因在書房裏有事,直到三更時分還不曾安歇。忽聽得花園裏有哭泣的聲音,很吃了驚。連忙走到花園裏細聽,哭聲從短牆那邊梨花樹底下傳來。慶瑞身體矯健,一聳身就到了梨樹旁邊。這時後成只顧拿膀靠着梨樹,頭伏在手膀上抽咽不止,並不知道有人從牆頭上飛過來了。
慶瑞有幾日不曾過歐陽家來,不知後成師徒來投奔的事。一時忽見這們一個小孩,獨自在這人跡輕易不到的地方傷心痛哭,自不能忍住不問。遂輕輕在後成頭上拍了一下,問道:“你這孩子是那裏來的?在這裏哭些什麼?”後成不提防有人來,倒着實嚇了一跳。忙止了哭聲,擡頭一看,藉着星月之光,見是一個儀表魁偉的人,慈眉善目的望着自己,好像很希望自己快些回答他的模樣。後成看了,覺得詫異。暗想叔叔家裏,並沒有這們一個人,這人是那裏來的呢?並且他走到我跟前來,怎的一沒聽得門響,二沒聽得腳聲呢?後成心裏既有這種疑慮,便不先回答,反問慶瑞道:“你老人家貴姓?是怎樣進這花園來的?”慶瑞一聽後成的口音,和歐陽繼武相似,又見出言從容有禮,已料知必是繼武的同鄉或親戚,遂笑答道:“我是隔壁慶家的。(旗人本無族姓,漢人每以其名字之第一字爲姓。例如:呼榮祿爲榮中堂,呼端方爲端撫臺。)你是歐陽傢什麼人?有什麼事受了委屈?儘管向我說出來,我能替你作主。”
慶瑞這替後成作主的話,不過是哄騙後成,想後成說出所受委屈來的。在慶瑞這時心裏,以爲小孩便受委屈,也不過是要吃什麼沒吃着,要穿什麼沒穿着,或者因頑皮被大人責罵了,一時難過就哭了出來。而後成是個有根基的小孩,初到歐陽繼武家的這日,就聽得他嬸孃對他說過隔壁是參將衙門,參將慶瑞和他叔叔很要好的話。一聽慶瑞的言語,心裏也料知這人必就是慶參將,遂對慶瑞說道:“你老人家就是慶老伯麼?我叫歐陽後成,才從醴陵到我叔叔這裏來的。”
慶瑞既和歐陽繼武深交,繼武有兄有侄在醴陵居住,是知道的。當下點了點頭道:“不錯,令叔曾對我說過他有個哥子住在醴陵,他侄兒已將十歲了。你什麼事這時分一個人在這裏哭呢?你叔叔打了你麼?”後成連忙搖頭道:“叔叔很喜歡我,不會打我。”慶瑞笑道:“然你嬸孃打了你麼?’後成也搖頭道:“嬸孃更不會打我。”慶瑞道:“你這孩子真奇怪,既是沒人打你,你半夜三更的,獨自躲在這裏哭些什麼呢?也不怕你叔叔嬸孃聽了不快活。”後成道:“我就爲的是怕叔叔嬸孃聽了不快活,才獨自躲在這裏哭,沒想倒驚動了老伯,下次再不敢到這裏來哭了。”說罷,轉身要走的樣子。慶瑞聽了後成這幾句話,又看了後成的舉動,覺得不是尋常小孩,鬧穿鬧吃和受了責罵的哭法。不問個明白,似乎有些放心不下,遂伸手攔住後成,隨握了後成的小手,說道:“你同到我那邊去玩玩好麼?”後成仍低頭用手揩着眼淚,說道:“今夜已深了,明日當隨叔叔到老伯那邊請安。”慶瑞不依道:“夜深不要緊,來罷。”說時,拉着後成便走。開了好順門,把後成引到書房裏。就燈光看後成生得貌秀神清,姍姍如有仙骨,心裏不禁欣喜道:“你爲什麼事哭?說給我聽,我總有力量替你做主。”後成見慶瑞盤問,不能隱瞞不說,只得將家裏的情形和盤托出的說了一遍。說完了,又掩面抽咽起來。
慶瑞聽了,陡然站起身,咦了一聲道:“有這種事嗎?”仰面望着天花板,出了半晌神,才向後成道:“只管哭些什麼,專哭就算報了仇嗎?我問你;你想報仇不想報仇?”後成道:“除卻我短命死了,就不報仇。”慶瑞點頭問道:“你打算怎生報法?”後成道:“先生曾對我說過,要我發奮讀書,將來進學中舉點翰林,做了官,這仇便能報了。”慶瑞道:“若是你命裏沒有官做,不是一輩子也不能報仇嗎?並且你也得打算打算,你此時還只十來歲,也不曾讀幾年書,好容易由你的心願,要進學便進學,能中舉便中舉,想點翰林做官就點翰林做官嗎?即算件件都如了你的心願,毛氏和潘道興兩個東西,能長久留着性命在醴陵,等你發達了去報仇麼?”後成道;“我也就爲這個,不知道何時才能報這大仇,所以越想越傷心,忍不住就哭了。”慶瑞重複握了後成的手,嘆道:“精誠所至,金石爲開。這也是你的純孝感動神明,才得在這時遇了我。你只要肯聽我的言語,我包管你在數年之內,如願相償。”後成即忙跪了下去,說道:“老伯使我能在數年之內報仇,老伯就教我去死,也心甘情願。”慶瑞拉了後成起來道:“你今夜且回那邊去睡了,有話明日再說。不可再和剛纔一樣,獨自躲着哭了。”後成答應着,自回這邊安歇了。
次日上午,慶瑞來會歐陽繼武,見面便笑着問道:“令侄從醴陵來好幾日,你怎麼也不帶他到我那邊來玩玩呢?是你的侄兒,就不算是我的侄兒嗎?”繼武也笑道:“鄉村裏初出來的小孩,一點兒禮節也不懂得,沒得見笑,因此不曾帶過來給軍門請安。”慶瑞遣:“這話不像你我至好兄弟說的。聽說還有一位西席同來的,何不請他出來見見呢?”歐陽繼武即教人把朱秀才和後成請出來。見禮後,只閒談了幾句,慶瑞便向繼武說道:“我看令侄的器宇,將來必成大器。我心裏不知怎的,非常愛他。”繼武笑道:“這就是舍侄的福氣。”慶瑞道:“你打算就請朱先生在這裏教他讀書麼?”繼武點頭應是。慶瑞道:“我的大小兒,今年也有八歲了。去年就打算延先生到衙門裏教讀,只苦一時得不着相當的人,難得朱先生到了這裏。我想和你商量,屈朱先生到我那邊去住,令侄也一同過去。我以爲你們叔侄生親了,督率恐不免有難嚴密的地方,不如我替你代勞的好些。你的意思以爲怎麼樣?”繼武聽了,那有不願意的道理呢?即忙立起身拱手笑道:“得軍門這們格外栽培舍侄,這小子的造化真是不小。便是朱先生,也和我是總角之好,我素知他的性格。今得託庇軍門宇下,必十分相宜。”慶瑞異常高興。次日就親自送了聘朱秀才的關書,並贄敬銀兩過來。朱秀才遂帶後成到參將衙裏教書。慶瑞因心愛後成,白天教後成跟着朱秀才唸書,夜間帶着到上房裏睡覺。朱秀才和歐陽繼武,自是都巴不得後成能得慶瑞的歡喜。
後成在慶瑞上面房裏睡了幾夜,這夜慶瑞對後成道:“你想由讀書發展了再報仇,既是來不及,就只有於讀書之外,另學一點兒報仇的本領。我這裏有個人,本領極好,就是人品壞些。你專學他的本領,不學他的人品,是不妨事的。你願意,我就求這人收你做徒弟。”後成道:“老伯教我怎樣,我便怎樣,只求老伯作主便了。”慶瑞即點頭起身出去。一會兒同一個彪形大漢走了進來。後成偷眼瞧那大漢,醉態迷糊,斜披着一件衣服在肩上,敞開胸膛,露出漆黑的一片汗毛來,行動時昂頭天外,好像惟我獨尊,不把世間一切人物放在眼裏的樣子。進房就踞坐在上面一張椅上。慶瑞很誠敬的將後成來歷,略向這人說了一道,這人鼻孔裏哼了一聲。慶瑞招手教後成過去拜師,後成低頭過去,恭恭敬敬朝這人拜了四拜。這人雷也似的吼了一聲道:“錯了,錯了。”拔地跳起身,往旁一閃。嚇得後成幾乎抖起來,不知自己什麼事錯了。便是慶瑞也驚得呆了,望着這人發怔。
這人仰面朝天,好像默祝什麼。一會兒走到後成跟前,拉起後成來問道:“你認識我麼?”後成心裏好笑,暗想我從來不曾見過面,怎麼會認識呢?然心裏雖是這們想,口裏卻答道:“認識。”這人大笑道:“我也知道你必認識我。”慶瑞覺得後成的話答得奇怪。這孩子纔到南京來,怎麼會認識的咧?遂向後成問道:“你怎麼會認識呢?”後成還沒回答,這人已大聲說道:“認識,認識。不是冤家是對頭。”遂望着後成指了他自己的鼻尖道:“方振藻便是我。成全你的孝道,是一件好事,但是除了這房裏,你我三個人而外,是不能給第四個人知道的.你從此白天仍照常讀書,夜間我來傳你的本領。你本領到手的這一天,就是我成全你的日子。但是我成全了你,你也肯成全我麼?”
後成見方振藻酒醉得舌頭都大了,說出些話來,都在可解不可解之間。心想他成全我是不錯,但是怎麼倒問我肯不肯成全他呢?我既受了他的成全,就只怕我沒有力量,我若有力量能成全他,而他又恰好有事須我成全,我豈有不竭力成全他的道理?後成正在這們思索,方振藻已現出很惶恐的樣子,很失意的眼神望着後成催促道:“你怎麼不好好的回答我呢?”後成只得答道:“師傅若有須弟子成全的時候,弟子有一分力量,盡一分力量。”方振藻聽了,長嘆一聲,也不說什麼,提步往外便走了。慶瑞和後成都送出門來。方振藻頭也不回的去了。後成摸不着頭腦,跟在慶瑞後面,回房到上房。慶瑞問後成道:“你師傅問你認識他不認識他,你回答認識。你畢竟認識他麼?”不知後成怎生回答?且待第三十一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