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朱復從古廟中出來,穿檐越棟,不一會便到了玄妙觀。這玄如觀的規模極大,有五重大殿,壯闊異常。朱復不曾到過,不知道黃葉道人是住在那間房內。伏在瓦上靜聽了些時,下面寂寂無聲,連掉下一枚繡花針,都可以聽得出聲息。每間屋上都聽過了,直聽到第五重大殿旁邊一間房上,才聽得下面有人談笑的聲音,並聽得很清晰。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沒緣分的,竟會如此當面錯過。”接着就聽得一個聲音也很蒼老的說道:“修持的事,成功遲早真難說。我就爲得不着一個有緣的徒弟,使我得遲六十年成功。……”話才說到這裏,忽截然停止了。仍是靜悄悄的,沒一點兒聲息。朱復伏着聽了一會,不聽得再往下說了,只得飛身下到殿後院落裏,一看那房中燈燭輝煌,從窗格子裏透出來的燈光,都照徹得院落裏如同白晝。房門窗戶都關着,朱復便走近窗戶跟前,從紙縫中朝房裏窺探。只見房中陳設得和天宮一般,朱復雖生長在富厚之家,卻不曾見過這般富麗莊嚴的器具。對面一張金碧燦爛的大交椅,椅上端坐的就是白天所見那個坐八人大轎,身穿黃袍的黃葉道人。垂眉合目,靜坐養神的樣子。交椅前面,安放着一座四方八角的爐鼎,約有二尺多高,鼎內有一縷一縷的青煙嫋出來。鼎的兩旁,有兩張形式略小些兒的交椅,東邊椅上,危坐着一個也是道家裝束的老頭,滿身土頭土腦的氣概。一領黑色的佈道袍,破舊得不成個模樣,還有一把破雨傘,和一個黃不黃白不白的大布包袱,擱在交椅旁邊。這般裝束和行李,在這種富麗莊嚴的房間裏,一眼看去,不但有雅俗之分,簡直有仙凡之別。再看這老道人的臉色,雖則黃中透黑,卻有一種光輝,和坐在正中的黃葉道人一般神氣,也是閉着兩眼,不言不動。回頭再看西邊交椅上坐着的,也是一個年紀很大的人,身上的衣服,比這老道人更是破舊得難看,無淪是誰見着,都得認做在鄉下乞食的老頭,面龐枯瘦得像是已有多少日子,不曾吃着什麼,餓成如此情形的模樣。兩個眼眶陷了進去,是閉着呢,還是睜着,也看不出來。
朱復邊看邊尋思道:“這老頭可怕的樣子,我眼裏不是曾在什麼地方見過的嗎?”思索了一會,猛然想起來了。暗自詫異道:“這老頭分明就是我那次跟着師傅,在土地廟裏看見的劉景福,怎麼於今還活着到了這裏呢?那次-我見他已死了,後來走出土地廟的時候,雖看見他已端坐在石供案上面,然當時據師傅說,那便是坐化,軀殼已沒了知覺。怪道剛纔在房上,聽得說爲得不着一個有緣的徒弟,得遲六十年成功的話。不過師傅當日,只說遲五十年,這裏多說十年,略有點兒不對。
朱復心裏正在這們胡想,忽覺得頭頂上有一陣清風吹過,便見房中琉璃燈光,同時搖閃了幾下。朱復的眼光,也就跟着撩亂起來,彷彿被極強烈的閃電,閃得人眼花搖盪似的。朱復也不知道是什麼原故。只連忙將兩眼閉着。凝了凝神,再看房中並無變態,只見又多了一個穿破舊藍布道袍的老道。朝着黃葉道人,雙膝跪在爐鼎前面,連叩了三個頭。起來的時候,隨手將放在旁邊地下的一個小紅漆木箱提起,閃在劉景福背後站着,笑容滿面回頭望着窗外。
朱復見這道人的眼光,正對着自己,禁不住打了個寒噤。但是還疑心是偶然望到這方面來了。隔了一堵這們厚的磚牆,又相離這遠,未必就真個被他一眼就瞧出來了。也不畏懼,仍不轉睛的向裏面窺探。可是作怪,那道人居然向朱復笑嘻嘻的點頭。這一來,卻把朱復急壞了。心想:我雖不是盜賊,只是這地方非同小可。這黃葉道人的班輩,比我師傅還大。我師傅尚且非常欽仰他,可見他的尊嚴了。我深夜偷來此地窺探,自是無禮的舉動。見着面怎麼好支吾呢?不如趕緊逃走,免得當面受辱。朱復此時那敢遲慢,一抹頭便躥上了房檐,比飛鳥還快的向前狂逃,惟恐那望着他笑的道人出來追趕。一口氣約摸奔逃了二三十里,纔敢將腳步略慢些,留神聽背後有不有腳步聲響。聽了沒有,纔敢回頭朝背後望了望。
這夜月色清明,不見有追來的人影,纔敢坐下來吐一吐氣。暗想今夜真僥倖。那望着我笑的道人,我並不曾看見他從什麼地方進房,只一霎眼,就見他跪在地下叩頭。窗戶房門都關着,不但沒見開動,並沒聽得有什麼聲響。可見得他的本領,已是不小。他尚且朝着黃葉道人叩頭,黃葉道人的本領,不是更大嗎?他們必已知道我的來歷,沒有想將我拿住的心思,若打算將我拿住,只怕出逃不到這裏。我聽了姊姊的話,不來窺探倒好了。於今什麼也沒被我探着,弄巧反拙,將來師傅還說不定要責備我荒唐無禮。朱復想到這裏,很覺懊悔。只是事已如此,懊悔也沒有用處。只得無精打彩的起身,想投奔柳仙村藥王廟來。舉眼向四面辨別地勢方向,只是從玄妙觀逃出來的時候,一時心慌意亂,見路便奔,沒閒心辨別東西南北,此時既決定要往柳仙村去,自不能不認明方向,但是舉眼向四面望了一會,只覺得四方都霧沉沉的,五丈以外,即模糊不能辨認。耳裏卻聽得遠近都有雄雞報曉的啼聲,並聽得有更鑼的聲音。心裏陡然吃驚道:“難道我逃了這們遠,還不曾逃出襄陽城嗎?怎麼會聽得更鑼的聲音,就在近處呢?我記得從玄妙觀逃出來的時分,明明白白的躥過了一道很高的城牆,照着一條白色的道路奔跑,直跑到這裏才坐下。這裏分明是一個荒村,即算附近村莊裏有雞叫,這更鑼從那裏來呢?”兀自思想不出道理,只好仍依着白色的道路走去。以爲在這曉霧迷離的當中,自是不能辨明方向。只待天光一亮,就容易辨認了。果然漸走漸覺得四面的霧都稀薄了,隱隱的看見前面有一片樹林。走到跟前,只見樹林底下,青草如鋪着一層綠褥,登時覺得身體異常疲乏,昏昏的想睡。遂走進樹林就青草上坐下來,將背倚靠着一株大些兒的樹打盹。
剛睡了一會兒,彷彿有人在背上推了-把道:“還不醒來,這裏豈是你鼾睡的地方嗎?”朱復驚醒轉來,睜眼看時,紅日當空,樹陰覆地,好像已到了正午。忙立起身來,一看樹林外面的情形,不由得一怔。原來一堵丈多高的白粉牆,矗立在樹林外面。跑出樹林看時,更驚得手足無措。這地方哪裏是什麼荒村曠野呢?分明認得還是在玄妙觀的第五重大殿後院之中。昨夜因房裏進出來的燈光。照耀得院中如同白晝,院中景物都看得明白。窗門依舊,昨夜窺探的所在,就在眼前。只院中地下,用白粉畫棋盤似的,畫了許多界線,這是昨夜不曾看出來的。
朱復心想:這道人的神通真大。能使我在這一個小小的院落當中,奔逃一夜,一點兒不曾察覺。夜間尚且逃不了,此時是更毋庸動這要逃的念頭了。我本來到這裏,並不爲偷盜,有什麼不能見人的事定要拚命的逃走?事到於今,倒不如索性進去說個明白,免得盜賊也似的怕人追趕。想罷,覺膽氣壯了許多。正待走上前推門,只見那門已呀的一聲開了。昨夜那個提紅漆木箱,望着他笑的道人,飄然走了出來,仍舊笑嘻嘻的向他點頭,招手說道:“辛苦了賢侄臺。請進裏面來,老祖有話和賢侄臺說。”朱復雖自覺沒有什麼不能見人的事,只是一見這道人,想起昨夜望着自己笑嘻嘻點頭的情形,就和此刻所見的一樣,不知不覺的面紅耳赤起來,話更不好怎生回答。只得合掌行了個禮,低頭跟着道人進房。
這房裏的情形,昨夜已看得仔細。只偷眼看爐鼎兩旁的椅上,那土頭土腦的老道人和劉景福都不見了。爐鼎中嫋出的一縷青煙,仍不斷的如蠶吐絲。有一股香氣,衝入鼻觀,非蘭非麝。聞了這香氣之後,頓覺神志清爽,五體舒暢。看黃葉道人還端坐在正中交椅上,不敢怠慢,急就昨夜那道人跪拜的所在,叩頭下去。
只聽得黃葉道人帶笑說道:“你昨夜探得了我什麼情形沒有?你真糊塗,全不懂得混俗和光的妙用。不過你的志向還不差,你於今切身的大仇已在雲南報過了,可算是你一個人的大事已了。你師傅智遠和尚,他有他的正事,你此後跟他得不着益處。你的孽緣甚重,你師傅爲掩人耳目,纔將你剃度,於今你師傅得劉景福的提攜,已在我萬載玄妙觀閉關修養。你此後可拜他爲師。”說時,伸手指着那引他進房的道人,接着說道:“他在清虛觀裏,他的門徒很多。你從他可得不少益處。”朱復起身,待向清虛道人叩拜。黃葉道人忙搖手止住道;“還不曾到拜師的時候。得等你去萬載玄妙觀,見過你前師智遠和尚之後,方能拜他。到了清虛門下,便可蓄髮返俗,了你自己的冤孽。你父親未了的志願,只能委之天數。你不能了,我也不能了,自有代你我來了的人。此時尚在襁褓之中,我將來還有緣可以見得着。
朱復聽了,很驚疑的問道:“其人姓什麼?叫什麼名字?現在那裏呢?”黃葉道人搖頭道:“這卻不知道。你也用不着打聽。”朱復不敢再問。黃葉道人繼續說道:“你此刻也毋須往別處去,且等你將來的同門師弟到了,再去萬載。你姊姊和胡舜華,藥王廟不是他二人歸宿之處。等你同門師弟到了,自有區處。”朱復心想,我跟了師傅這們多年,不曾見師傅說有第二個徒弟,哪有同門師弟到這裏來呢?正打算問個明白,見黃葉道人已將兩眼合上,像是入了睡鄉的樣子。清虛道人朝着他笑道:“你從昨夜到此刻,不曾吃着什麼,腹中大概久已鬧饑荒了。跟我來,給點兒東西你充飢。”說着,往左首一個門裏走去。
朱復跟在後面,經過幾間很幽靜的房子,到一個大殿上。只見二三十個道人,都穿着花花綠綠的法衣,整齊嚴肅的在殿上做法事。香菸滿室,樂聲盈耳。昨日白天所看見的那幾口黃緞覆着的道藏箱,做兩行排列在殿上。朱復留心看這殿,是玄妙觀的第三層。清虛道人並不在殿上停留,直將朱復引到一間靜室裏。朱復看這房很小,房中也沒多的陳設,牀幾桌椅都不精緻。牆上嵌着一塊二尺多長,尺多寬的青石,石上彷彿刻了些行書字。一時也沒心細看。清虛道人教朱復坐下,便轉自出去。隨即有個火工道人,託了一盤飯菜進房。朱復正苦餓的難受,狼吞虎嚥的把飯菜吃了。心裏終覺得疑疑惑惑的,不明白黃葉道人的言語舉動,更猜不透清虛道人給他吃一頓飯,爲什麼要引他到這房裏。
吃完了飯之後,火工道人又將盤碗收去了,仍不見清虛道人進來。坐着無聊,只好起身在房中踱來踱去。默想黃葉道人所說的話,記得自己師傅因在湘潭救周敦秉,見過劉景福之後,曾對自己說過:將來劉景福可幫助師傅得地。黃葉道人所說得劉景福提攜的話,必就是這點兒來歷。只是昨夜坐在劉景福對面椅上的那個土頭土腦的道人又是誰呢?胡思亂想了一陣,偶然一眼看見牆上的青石,上面粘了很厚的灰塵,看不明白字跡。隨彎腰脫了一隻草鞋,將灰塵拂去。看石上字道:
收拾起大地河山一擔裝,四大皆空相。歷盡了渺渺窮途,漠漠平林,磊磊高山,滾滾長江。
似這般寒雲慘霧和愁織,訴不盡苦雨悽風帶怨長。雄城壯看江山無恙,誰識我一瓢一笠到襄陽。
朱復雖則是一個繼承父志、圖復明社的人,然少時讀書不多,失學太早,這詞的來歷,苦不能懂。不過看了這詞句中的口氣意思,料知必是一個前朝被難蒙塵的皇帝,也是假裝出家人,到了此地,感懷身世,便做了這一首詞,以抒憤慨。
朱復當下看了幾遍,心中也就有無限的感慨。覺得自身和朱惡紫、胡舜華三人,都還沒有歸宿之處。報仇的事業,能做到與不能做到,何以委之天數,人力不能勉強。至於自己安身之所,是不能委之天數的。又想到自己的姊姊朱惡紫,雖說願遁跡空門,終身修道,然他是個生長禮義之家的女子,父母俱已去世,嫁人的事,當然不便由本人說出口來。只一個如重生父母的了因師傅,都已固寂了。朱惡紫嫁人的事,非由自己做兄弟的作主,實沒有能代替作主的人。但是朱復知道朱惡紫的本領性格,要物色一個資格相當的人物,很不容易。
朱復正在思潮起伏不定的時候,清虛道人走進房來,笑道:“你不要在這裏胡思亂想。一飲一啄,莫非前定。豈必大事纔是天數,小事便不是天數嗎?何況安身立命,原是無大不大的事呢。
你只須安心在此地住幾日,自有你安身之所,並代替你姊姊作主的人來。”朱復聽了,雖摸不着頭腦,然相信黃葉老祖和清虛道人所說的話,必不是誑人的。朱復自己也正苦不好去柳仙村藥王廟居住,就在玄妙觀住了些時。
原來歐陽後成在陝西奉碧雲禪師之命到襄陽來,那信中就是教朱復與胡舜華完婚,並替朱惡紫作伐,配給清虛道人大徒弟楊天池。朱復得了那信,即到萬載玄妙觀,稟明智遠禪師。第十九回書中所寫的少年和尚,跪在智遠禪師所坐木龕前面,口中唸經一般的唸誦,爲向樂山、解清揚二人所見的,就是朱復爲稟明這事。
所以向智遠禪師稟明之後,出來便實行拜清虛道人爲師。從此朱復脫卻僧袍,蓄髮還俗,姊弟兩個一娶一嫁,都成立了家室。只是這些事,與本書無重要的關係,不過略述來歷,沒工夫去細細寫他。於今,卻要另寫一人。這人的歷史,凡是看過第一集奇俠傳的看官們,腦筋裏大約都還有他的影子。這人姓楊,名繼新。看官們看了楊天池娶朱惡紫小姐爲妻的事,總應該想到楊天池的替身上去。這楊繼新便是楊天池的替身。這段奇情,在第一集第五回書中,已紀述得詳細,此時自毋庸重述了。
楊天池的年齡,比楊繼新實際上小几個月。楊天池都已到成家立室的時候,楊繼新替楊天池的缺,在楊晉谷那種富貴人家長大,楊晉谷望曾孫的心切,不待說是特別的早婚。楊晉谷只在衡州做了三四年的官,就因掛誤了公事,把官丟了,帶着全家回廣西原籍。楊繼新從此便離開他父母之邦了,才長到十三歲,楊晉谷因自己已有六十多歲了,急想見着自己的曾孫,方死無遺憾。
就吩咐楊祖植給楊繼新娶媳婦。富貴之家的子弟,不愁沒得門當戶對的女兒結親。很容易的,楊繼新便娶了妻。但是楊晉谷命裏不該見着曾孫,孫媳婦雖進門了三四年,只因身體孱弱,夫婦的年齡又都太輕,所以沒有生育。而楊晉谷卻已老態龍鍾竟等不到曾孫出世,就嗚呼死了。楊祖植是一個完全當少爺出身的人,也沒有什麼學問能力。楊晉谷死後,他也不想做官,也不打算經商。因楊晉谷做了大半世的官,積蓄的資財,足夠楊祖植一生溫飽而有餘。當慣了公子少爺的人,家產又很富足,吃觀成的飯,穿現成的衣,享安閒自在的福,何等逍遙快樂。哪裏還有上進的心呢?就在廣西思恩府原籍廣植田園,實行安享。
但是對於楊繼新,因不是自己親生的骨血,當楊晉谷在日,不便露出不鍾愛的樣子來,恐怕被楊晉谷看出破綻。及至楊晉谷死了,對楊繼新父子之情,便不免漸漸的淡薄了。只是仍不肯把楊繼新實是長沙鍾廣泰裁縫店的兒子的話說出來,也恐怕楊繼新知道了這段歷史,不把楊祖植當父親孝順。楊繼新只覺得自己父親,待自己很淡漠,並不知道何以忽然淡漠的原因。爲人子的,不得於其父,在家庭中便失了天倫的樂趣。
楊繼新既不得於其父,楊繼新的媳婦,也就跟着不得姑的歡心。這媳婦的身體,原不甚強壯,所以難於生育。就因沒有生育,不能如祖父的願,心中加以憂急,體質更形虧弱了。即令楊祖植夫婦歡喜他,替他醫治調養,尚怕不得永年,何況不拿他當自己兒媳看待呢?因此楊晉谷去世才三年,楊繼新的媳婦也就隨着夭折了。楊繼新已經不得父親的歡心,有一個知痛識癢的妻子在身邊,還可以得着些兒安慰。於今連這個唯一無二安慰自己靈魂的妻子都死了。這種拂逆人意的境遇,教這正在少年的楊繼新如何能安處呢?還虧了楊晉谷在日,雖把楊繼新看待得寶貝一般,但是不似普通不懂得教養的上人,一味糊里糊塗的溺愛。
從楊繼新長到五六歲,便專聘了有學問道德的先生,在家中教讀。楊繼新投生在一個多兒多女的窮裁縫家,而後來居然能成就一個人物,當然不是一個根基薄弱的人。讀書長進得很迅速,讀到楊晉谷死的時候,楊繼新年紀雖只十八歲,學問文章,已很負些時望了。楊繼新幸有這一肚皮的學問,在家庭中不能安處,不怕出外沒有自謀生活的能力。遂決心出外謀事,不在家中過那沒生趣的日月。親自將這出外謀事的心思,對楊祖植夫婦陳明。楊祖植夫婦心裏既不愛他這個非親生的兒子,聽他要出門,自沒有不肯的。誰知楊祖植夫婦,都是三十年前享爺福,三十年後享兒福的命。楊繼新一離家,家中就接連不斷的飛來橫禍,二三年之間,就把家業敗盡了。說起來,看官們必不相信,楊祖植因楊繼新單身出門去了,夫妻商量納妾,想再生育。在納娶的這日,來了許多賓客。楊祖植正在興高彩烈的時候,忽聽得大門外有人吵鬧,並夾雜着哭泣的聲音。楊祖植聽了這哭聲,覺得不吉利,異常忿怒,自己走到門口去看。原來有幾個乞丐,爲爭打發,和自家當差的口角起來。當差的仗主人勢力,伸手就抓着一頓打。乞丐中老實些兒的,被打得哭起來,強悍些兒的不服,也有回手反抗的,也有回口惡罵的。
楊祖植聽得有一個乞丐,被當差的打得一邊閃躲,一邊指着當差的罵道:“你狗仗人勢,兇什麼?你也是吃着旁人的,只要你東家說一聲,叫你滾蛋,怕你不和我一樣嗎?休說你這樣狗仗人勢的東西,就是你東家,也說不定沒有像我一般討着吃的這一天呢。”楊祖植起初聽得哭泣之聲,心裏已十二分的忿怒。此時更聽得這們罵,以爲這乞丐有意來破他的禁忌,壞他的彩頭的。再也按納不住胸中三丈高的無名業火,幾步趕到乞丐跟前,揮退當差的,自己向乞丐問道:“你這畜牲,存心趁我的喜慶日子來破我的禁忌麼?爲什麼要罵我有像你一般討吃的這一天呢?”這乞丐被當差的打橫了心,也不知道忌諱了。見楊祖植趕過來問他這話,就翻起一雙白眼,望着楊祖植說道:“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你能保的住永遠沒像我的這一天嗎?老實說給你聽,我少年的時候,在家也有三妻四妾,出外也是前護後擁,哪一件趕不上你?你少兇點兒。”楊祖植被罵得氣破了胸脯,指着乞丐的臉,厲聲叱道:“你若不是一個不成材的東西,何至好好的家業會弄到討吃。你知道我有多大的家業?不和你一樣不成材,怎麼有弄到像你的這一天?”乞丐反湊近身來,對準楊祖植的臉,做出鄙視不屑的樣子,哼了一聲說道:“且慢誇口。三場人命兩次火,看你像我不像我。”楊祖植看了這情形,氣得說話不出,提起腳就是一下,不偏不倚,正正的踢在乞丐小腹當中。
這乞丐本來是癆病鬼模樣,也合該楊祖植家裏得遭橫禍,乞丐受了這一腳,登時倒在地下,只叫了一聲哎呀,打了幾個滾,兩眼往上一翻,兩腳往下一伸。楊祖植怒還不息,待趕上去再踢兩下時,乞丐已無福消受,被踢死了。楊祖植也不放在心上,拿了幾串錢給地保,叫地保領屍安埋。那知道這乞丐所說少年時候在家有三妻四妾,出外前護後擁的話,並不虛假。他確是一個官宦人家的子弟,就因不務正業,無所不爲,被家裏驅逐出來。他生成執拗的性質,既被家裏驅逐,寧肯在外乞食度日,不願再回家去。
他家裏曾屢次派人來接他,他踩也不睬,情願討一頓吃一頓,終年挨飢忍凍。已如此經過好幾年了。於今被楊祖植一腳踢死,當時就有他同伴的乞丐,報信到他家裏。古人說的:人命關天。楊祖植在忿怒的時候,踢了這一腳不打緊,這一場人命官司遭下來,便非同小可了。耗費了家產的大半,結果才免了罪戾。
這場人命官司剛打完結,接着又鬧出了一場人命。這場人命,就是因楊祖植新納的妾不安於室。楊祖植爲這妾進門的這日,家中就遭了人命官司,覺得這妾的命運極壞。正在和乞丐家屬打官司的時候,退財嘔氣,對這妾當然說不到寵愛兩個字上去。當小老婆的人,如何能耐得住冷淡?偷偷摸摸的,便和那個打乞丐的當差的勾搭起來了。楊祖植直到打完了官司,心裏才略略的安逸了些兒,就發覺小老婆和當差的曖昧情事。這一氣,竟比受乞丐的惡罵還要厲害幾倍。公子少爺的性格,心平氣和的時候處事,尚且不知道思前慮後,何況失意之餘,又在氣忿填膺的時候呢?當時一發覺了這姦情,就將當差的毒打了一頓,並定要送官懲辦。幸虧了他夫人是平江大紳士葉素吾的小姐,很精明賢德,勸了又勸,楊祖植才只把當差的斥退了。
這小老婆見姦情敗露,姦夫捱了打還要送官,料知自己也免不了有一場大羞辱,一時情急起來,竟乘着楊祖植正在打當差的時候,悄悄的拿一盒宮粉,往口裏一倒。待楊祖植走進小老婆房裏來時,已是不可救藥了。小老婆雖是花錢買來的,然不遭橫死則已,一遭了橫死,便是平日和小老婆絕不相干的流氓痞棍,遇了這種場合,立時都變成小老婆的親戚故舊了,成羣結隊的跑到楊家來鬧。這個問楊祖植:“爲什麼將我的姑子逼死?”那個問楊祖植;“爲什麼把我外孫女兒逼死?”說起來,沒一個不是小老婆的至親。楊祖植明知是一般痞棍想借事來訛詐銀錢的,自然恃強不理。然而有那個被毒打斥退的當差從中主使,竟告了官。
這一場人命官司雖不比打死乞丐那們大,但也耗費了不少的銀錢。這兩場人命官司下來,楊晉谷大半世宦囊所積蓄的,已所餘無幾了。田園產業,都已歸了別人。只略餘了一點兒衣服細軟,在楊祖植這種揮霍慣了的人手裏,區區之數,算不得是財產了。而那個被斥退的當差,還記恨在心,不肯善罷甘休,無時無地不暗中和楊祖植爲難。把楊祖植嚇得連樹上掉下一片枯葉,都疑心是大禍臨頭了。他夫人覺得思恩府萬不能住了,勸他趁這時還有點兒衣服細軟在手裏,可以當盤川,夫妻兩個動身到平江來,依賴岳父度日。好在葉素吾家業極富,葉素吾夫婦原來極痛愛女兒,巴不得女兒女婿長遠住在家裏。
楊祖植夫婦到平江來後,楊天池纔去廣西尋覓父母。楊天池並不知道他父親是廣西哪府哪縣的人,泛泛的訪問,偌大一個廣西省,又在楊祖植夫婦已離開了廣西之後,莫說費四年的時間訪不着,便是四十年,又如何訪得着呢?不過楊天池既是生成的天性篤厚,又練就了這一身的本領,越是訪不着,越覺得這身子沒有來歷,算不得英雄豪傑。經碧雲禪師作伐,與朱惡紫小姐結婚之後,成立了室家,更日夕不輟的,思念親生父母。
一日,向清虛道人說道:“我記得蒙師傅當日救活弟子的時候,曾說過能使弟子一家團圓的話。於今弟子已承師傅栽培,練就了這些本領,併成就了家室。師傅待弟子的恩重如山,弟子就粉身碎骨,也永遠報答不了。惟有盡今生今世的壽命,時刻在師傅左右伺候。只是生育我的父母,至今還在人世,弟子受了一場生育之恩,不但毫沒報答,即見一面,使兩老略得安慰的事都做不到,心裏實在過不去。弟子深知道師傅通天徹地的道法,看天下萬事萬物,直如掌上觀紋,斷沒有不知道弟子親生父母所在的道理?無論如何,得懇求慈悲,指引弟子前去。弟子只將父母親迎接到這裏來供養,仍頃刻不離師傅左右。”說時,兩淚直流下來。清虛道人微微的點頭道:“你骨肉團圓的時期,已在眼前了。但是你的骨肉固應團圓,須知因你而分離他人的骨肉,也應同時團圓,方可以見造物之巧,天道之公。天道不能偏厚偏薄於一人,我有何道法,敢逆天偏厚於你呢?”楊天池揩乾了眼淚,問道:“師傅所講因弟子而分離他人的骨肉,應如何才得同時團圓呢?”不知清虛道人怎生回答?且待第四十八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