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紅姑同了那婆子,歷盡艱難,到得中央那座高樓上,正站在一間屋子的門前,側耳傾聽着,只聞得那哭道人和一個婦人在屋內吵着嘴。一會兒,忽聞到那婦人要衝出屋子來。這一來,倒把她們二人大大的駭上了一跳。因爲這婦人一衝出屋子來,逆料這惡道也要追出來的,這不是糟糕麼?不過,二人的心思也各有各的不同。在紅姑呢,只想悄悄的就把繼志盜了回來,不必驚動得這個惡道。在那婆子暱,也只想把這裏的機關探聽得一個明白,並不想和這惡道動得手。如今這惡道倘然一追了出來,當然要把她們發見,不免把他們預定的計劃全行打破,你就是不願驚動他,不願和他動得手,也是不可得的了。但是“人急智生”這句話,真是不錯的,就在這十分吃緊的當兒,她們忽瞥見離開這房門口不遠,有一個凹了進去的暗陬,很可躲藏得幾個人,便各人受了本能的驅使,肘與肘互觸了一下,即不待屋中人衝出來,相率向這暗陬中奔了去。誰知這一下,可大大的上了當了。也不知是否那惡道所弄的一種狡獪,故意布成了這種疑兵,逼迫着她們,不得不向這暗陬中奔了去的。當下,只聞得豁啷啷的一陣響,她們所置足的那塊地板,立刻活動起來,她們的身子,即如弓箭離弦一般的快,向着下面直墜,看去是要把她們墜向千丈深坑中去的了。幸而她們都是練過不少年的工夫的,早運起一股罡氣,以保護着身體,免得着地時跌傷了筋骨。好容易方似停止了下墜之勢,又像在下面什麼地方碰擊了一下,起了一個狠劇烈的反震,便把她們翻落在地了。照理講,他們早已有上一個預防,運起罡氣保護着身體,這一跌不見得就會把她們弄成怎麼一個樣子。但是,很使她們覺得難堪的,她們並不是跌在什麼平地上,卻好像是跌落在一個水池之中,而且有一股穢惡之氣和血腥之氣,向着鼻孔內直鑽。於是她們二人都大吃一驚的想到:我們莫不是跌落在水牢之中了?同時,卻又聞得一種聲浪,從很高很高的地方傳了下來,這是紅姑一屬耳就能辨別出來的,作這聲浪的主人翡,除了那個惡道,還有什麼人。細聆之下,他挾了十分高亢的音調,在上面很得意前說道:“你們兩個婦人好大膽,竟敢闖進我這龍潭虎穴中來了。如今怎樣,不是隻須我略施小計,就把你們弄成來得去不得了麼。現在我也別無所敬,只好委屈你們在這裏喝上幾口血水罷。”說完這話,又是一陣哈哈大笑。此後即不聞得什麼聲音,大概這惡道已是去了。他們一聞得惡道說上喝血水這句話,更覺得有一股不可耐受的血腥氣,向着四面包圍了來。這在那婆子還沒有什麼,紅姑是修道的人,當然不歡迎這一類的東西,教她哪得不把眉峯緊促起來呢。然四圍也是黑魆魆的,他們雖能在黑暗中辨物,卻不能把四周圍看得十分清晰。於是促動紅姑,想起他身上所帶的那件寶貝來了。只一伸手間,早巳把那件寶貝取了出來,卻是一顆夜明珠。
這是他有一次到海底去玩,無意中拾了來的。拿在手中時,真是奇光四徹,無遠勿屆,比燈臺還要來得明,比火把還要照得遠。同時,也把他們現在所處的環境,瞧看得一個清清楚楚了。原來這那裏是什麼水池,也不是什麼水牢,簡直是一個很大很大的血污池。在池中浮動着的,全是一派污穢不堪,帶着赭色的血水,而且有一種小生物在這血水中蠕動着,卻是一種血蛆,繁殖至於不可思議,數都數不清楚。那婆子見紅姑把夜明珠取出來,頗露着一種驚訝的神氣。比見到這血水中的許多血蛆,又早已叫起來道:“啊呀,這是些什麼東西?適才我見了那些龐大的鱷魚,倒一點也不懼怕,很有勇氣的和他們廝戰着,如今卻一些兒勇氣也鼓不起來,只覺得全身毛聳呢。”說時,身上早巳爬滿了這些蛆,有幾條向上緣着,竟要爬到她的頸項上、臉部上去了。引得他只好用兩手去亂撣。紅姑也笑道:“不錯,越是這些小小的醜物,越是不易對付得,倒是適才的那些鱷魚,有方法可以制伏他們。你瞧,這些蠕蠕而動的血蛆,難道可以用劍來斫麼?就是用劍斫,也斫不了許許多多呀。如今第一步的辦法,最好把這一池血水退他一個盡,只要池水一退盡,這血蛆就無存在的餘地了。”
她邊說邊又從身上取出一個小葫蘆來,而把手中的那顆夜明珠,遞與那婆子執着,說道:“你且替我執着了這東西,讓我作起法來。”這時紅姑雖不知婆子是什麼人,那婆子卻早已知道他是紅姑了。心想,紅姑在崑崙派中,果然算得是一個重要的人物,有上了不得的本領,但瞧這葫蘆,只有這一些些的大,又有什麼用處?難道說她能把這一池子的血水,都裝入這小小的葫蘆中去麼?當下,露着很爲疑惑的樣子,並喃喃的說道:“這葫蘆不免太小了一點罷?你瞧,只要把一掏的水放進去,就會滿溢了出來的。”紅姑也懂得他的意思,但仍微笑不語。隨即把這葫蘆平放在血水中,聽憑那晃動着的血水,從這葫蘆口中衝進去。說也奇怪,看這葫蘆的容積雖是很小報小,只要一小掬的水放進去,都會滿溢了出來的,可是如今任這血水怎樣的續續流入這葫蘆,都儘量的容積下來,沒有一些些的溢出,看來盡你來多少,它能容得下多少的,真可稱得上一聲仙家的法寶了。不一會,早把這一池子的血水,吸得個乾乾淨淨了,就是那些血蛆,也沒有一條的存在,都順着這血水流動的一股勢,流入了胡蘆中去。於是紅姑很高興的一笑,隨手把這葫蘆系在腰間,又把身上的衣服抖了幾抖,似欲把衣服上所餘留的那些血蛆,也一齊抖了去的。一邊說道:“現在第一步的辦法,我們總算已是做了,所幸的,我們都不是什麼邪教士,衣服上就沾上了這些污血穢水,討厭雖是討厭,卻一點也不要緊。倘使這惡道易地而處,那就有些難堪了,恐非再經過若干時的修煉,不能恢復原狀呢。”那婆子最初也照了紅姑的樣子,抖去了衣服上所餘留的那些血蛆,此後卻直着兩個眼睛。只是望着那個葫蘆,好似出神一般。紅姑一眼瞥見,早已理會得他的意思,便又笑着說道:“這沒有什麼不能理解的。講到道與法二樁事,道是實的,法是虛的。道是真的,法是假的。唯其是虛是假,所以一般修道士所作的法,也正和幻術家的變戲法差不多,表面上看去雖是如此,其實也只是一種遮眼法,不能正正經經的去追究他的實在情形呢。依此而講,我的這個小小的葫蘆中,能把這一池子的血水都裝了進去,就沒有什麼可以疑惑的了。但是你要說我這葫蘆中,實在並沒有裝得這些血水麼?卻又不盡然。那我只要再作一個法,把這胡蘆盡情的一傾潑,立刻又可把這一池子的血水,重行傾潑出來呢。”
那婆子至是,纔像似領悟了的,而對於紅姑的信仰,不免也增高了幾分,不似先前這般的懷疑了,便又說道:“那麼,我們現在第二步的辦法,應當怎樣呢?”紅姑道:“第二步的辦法,當然是要在這間地室中,找尋到一個出路了。”說了這話,便從那婆子手中取過了那顆夜明珠來,又走至靠邊的地方,很仔細的照了一照。見這間地室,完全是岩石所鑿成的,複用指向石上叩了去,並在四下又試驗上了好多次,每次只聞得一種實篤篤的聲音,從那些石上發出來,並不聽到有一點的回聲。不免很露失望之色,喃喃的說道:“這是一間四面阻塞的地室,恐難找得到一條出路呢,別的且不用講,只要待在這裏再長久一些,悶也要把我們悶死了。”那婆子這時自己巳想不出什麼主意,也施展不出什麼能爲,只把這個同舟共難的虹姑,仰之若帝天,奉之如神明。以爲有她這麼一個能人在這裏,還怕什麼,要走出這間石室,那是一點也不成問題的。如今一聽這話,倒又驚駭起來了,不免露着很殷切的神情,問道:“怎的,你也沒有方法走出這間地室麼?那麼,我們隨身所帶的寶劍,不是都沒有失去麼?這岩石雖是十分的堅實,卻終敵不過這寶劍的犀利,我們就用寶劍斫石,闢成一條道路,你瞧,好不好?”紅姑仍把頭搖了幾搖道:“這只是一個不得已而思其次的方法,這裏距離着山的邊端,不知要有多少路,倘然單仗着我們這二把寶劍,一路的開闢過去,恐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萬一路還沒有闢成,我們已悶斃在這亂石堆裏,不是白費了許多的力氣麼?”
於是那婆子對於紅姑的信仰,不免又有些動搖,很失望的瞧了紅姑一眼,悻悻的說道:“如此說來,難道我們只好坐以待斃麼?”隨又像想得了一件什麼的事情,陡露欣喜之色,望着紅姑又說道:“用寶劍來闢路,果然太費時光,現在我們只要有穿山甲這麼一類的東西,就可打穿了石巖逃出去。難道在你隨身所帶的許多法寶中,竟沒有這一類的東西麼?”這雖只是一個問句,然而很有一種肯定的意味,以爲象紅姑這般一個有法力的人,一定攜有這一種法寶的。但在紅姑聽到以後,不免笑了起來,半晌方說道:“不論怎樣會施用法術的人,不見得件件法寶都有。我更是非到萬不得已不肯用法的一個人,平素對於法寶一點也不注意,適才的那兩件東西,也不過是偶然帶在身上,想不到都會有用得着的地方,此外可就沒有什麼別的法寶了。”這一說,說得那婆子又第二次失望起來,而且是失望到了極點,對於紅姑的那種信仰心,也根本動搖起來了,不禁喃喃的說道;“如此講,我們真只好坐以待斃。”
正在這個當兒,忽聞得從什麼地方傳來了一種絕輕微的聲響,很帶點鬼鬼祟祟的意味。她們二人縱是怎樣的武藝高膽力大,然在此時此地,聽得了這種聲響,也不免有些毛骨竦然。她們第一個所能想得到的意念,這定是那個惡道,還以把他們囚禁在這地室中爲不足,又派遣了什麼人,或竟是那惡道自己,前來暗害他們。於是她們受了本能的驅使,各自暗地戒備起來,決意要和進來的那個人大大地廝戰上一場,不至勢窮力竭不止,萬不能像尋常的懦夫一般,俯首受命,聽他的屠殺的。而在同時,紅姑倒又從萬分絕望之中,生出了一線希望之心。原來她是這麼的在想:照這一派鬼鬼祟祟的聲響聽去,那人已到了這岩石之後了,那麼,他既能走到這岩石之後,可見定有一條道路可通,不是通至山上,就是通至山下的。那如今最緊要的一樁事情,只要把那個人打倒,就可從這條路上逃走出去了。不是比之他們自己,設法要把這地室鑿通,反來得便利多了麼?再一側耳靜聽這聲響的來源,似發自這地室的南端,而就那丁丁的聲響聽去,似又正把斧子這一類的東西,鑿在岩石之上,只因恐給人家聽見,所以一下下的鑿得很輕微、很當心的。當下紅姑向耶婆子使了一個眼色,即向這聲響傳來的所在走了去。但離開岩石邊約有十多步路便立停了,又把這顆夜明珠,也藏進身畔一個黑黝黝的革囊中去。於是,全個地室復入於洞黑之中,更加重了一種陰森的意味。至此,這真是一個很吃緊的時候了。倘熱能乘他一個措手不及,就把走進來的那個人殺了去,那他們立刻就有逃出去的希望,否則,勢必有一場大大的廝殺,究竟誰勝誰敗,可不能預先斷定。
幸而紅姑天生成的一雙電光神目,那婆子雖然及不上他,然因曾下了苦功練習過目力的關係,也能在黑夜中辨物,只是不能十分清晰。因此他們二人,都睜着一雙眼睛,凝神注意的向着那岩石邊望了去。不一會,只聞得砰砰的幾聲響,即有不少塊的岩石落進地室中來,原來已給那個人在岩石上鑿成了一個圓圓的洞了,並有一股冷氣衝了進來,這一來他們二人更加小心在意,竟連大氣都不敢透一透,生怕那人知道了她們預伏在這岩石邊似的。隨即見黑黝黝的一件東西,像是一個人頭,從洞的那邊伸了進來,顯然的,那個人把岩石鑿通,就要爬了講來呢。這時紅姑怎敢怠慢,馬上走前幾步,舉起手中的那把劍,很迅速的就向象煙人頭的那個東西斫了去,只一劍,那件東西早撲的滾下地來。並聞着很驚怖的一聲叫喊,此後即不聞得有別的聲響。在紅姑還想再靜靜的等待上一會,倘有第二個送死者伸進頭來,不妨再如法炮製。不料,那婆子已一些不能忍耐了,即出聲說道:“我看,這癱在地下的,並不像什麼人頭。大概是那廝先用什麼東西來試探上一下,知道我們巳有上準備,便爾逃走了。我們不要久處在這黑暗之中了。還是拿出你的那件法寶來,照上一照罷。”
這幾句話,倒又引起了紅姑的疑心,果然,這不像是什麼人頭。人頭滾下地來,定要發出較重的響聲,決不會這般的悄無聲息的。而且這婆子既已喊出聲來,倘若有人站在洞的那一邊的話,一定已經聽見,她也用不着再靜默,再取着祕密的態度了。因此,又把那顆夜明珠從革囊中取了出來,比拿在手中一照時,果然見臥在地上的,那裏是什麼人頭,只是十分敞舊的一頂氈帽。倒不禁自己暗暗有些好笑起來,道真是三十年老孃倒繃孩兒了。氈帽和人頭都分辨不出,竟會把寶劍斫了下去,還能稱得什麼夜光神眼呢。誰知這時候,倒又有一個真的人頭,從洞外伸了進來。紅姑正在沒好氣,便一點也不躊躇,又舉起劍來,想要使勁的斫下去。但是還沒有斫得,早從斜刺裏伸出一支手來,把他的手腕托住,一壁很驚惶的呼道:“斫不得,斫不得,這是那個姓馬的。”
原來這時候,那婆子他倒已把鑽進洞來那個人的面目瞧清楚了。紅姑便也收了劍,又向那姓馬的很仔細的瞧了幾眼。那姓馬的倒似乎不知道自己適才的處境是怎樣的危險,倘沒有那婆於托住了紅姑的手腕,現在早巳是身首異處了,卻夷然不以爲意的,向地室中瞧了一下,悠然的說道:“你們二位的法力真是不小,竟把這一池子的血水都退得乾乾淨淨的了,如今可不必多耽擱,請隨我走出山去罷。”紅姑在這時和那婆子,似乎都很信託他的,此中決不會寓有什麼詭計,便也一點不露躊躇之色,等他把頭連身子退回洞外以後,也都從這圓洞中走了出來,步入一條長長的隧道之中。當步行之際,那姓馬的又向他們談起一切的事情,方知道隧道和那石室,都是天生成的,並不是人工所開鑿的,自從那惡道把那石室圈爲血污池,作爲一種機關後,方把那石室及隧道的入口都一齊堵塞起來。然他是不論什麼都知道的,所以一聽到他們二人被囚禁在這石室來的消息,即偷偷的把堵塞着的隧道口挖開,忙不及的趕了來,想把她們救了出去呢。至於他因恐哭道人對他下毒手,早已偷偷的逃了出來。哭道人說已把他殺死,那只是恫嚇他母親的一種說話。而仗着對於這山上及山洞中的地理十分熟悉,又有從哭道人那兒盜來的幾道符作他的一種幫助,倒常能掩到洞中去,探聽到各種消息,只是要把哭道人殺死,卻也沒有這種本領罷了。紅姑便又問道:“那麼,你的母親現在仍住在這山洞中麼?適才和那惡道的大吵大鬧,不知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當將在門邊偷聽到的一番話,對他說了一說,並說到他們就因此而跌入了這個血污池中去的。在珠光照耀中照見那姓馬的聽了這一席話後,很露出一種不安和抱愧的神氣,似乎把他的母親失身於惡道,很引作爲一種羞恥的。-壁說道:“他們是常常吵鬧的,今天的這件事,或者是適逢其會。然那惡道最是詭計多端的,或是他把我母親的生魂拘了來,故意互相口角着,布成這種疑兵,以引你們二位入彀也有點說不定,我可不能知道了。”
大家談了半天,不知不覺的,把這條長長的隧道走完,早已到了入口處。他們便從那兒走了出來,卻在靠近山腰的一個地方,曉日正從雲端徐徐下窺,已是清曉的時候。那姓馬的,爲免哭道人啓疑起見,早把剛纔取下來的大石條重行蓋覆上去,又在外面堆掩了許多的泥。不料,紅姑剛放眼向山峯間看去,卻見一個人立在山峯上面,正向他們這兒瞧視着。啊呀!這不是別人,卻就是那個惡道。這時那惡道似也巳瞧見了他們了,立時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即從鼻孔中噴出二道黑霧,直向着他們所站立的地方射了來,滃滃然的,幾乎把峯巒間都籠罩着了,但紅姑只在眉頭一皺間,似早已想得了一個防禦的方法,即把腰間那個小小的葫蘆解下,高高的舉了起來。一壁笑道:“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在這兒可用得着這兩句話了。”不知紅姑與那惡道究竟有怎樣的一場鬥法?且待第一百三十四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