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戴福成心裏正在極難過的時候,聽了貫曉鍾那種小孩口腔的話,不由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舉手用衣袖揩了揩眼淚說道:“你哪裏知道我的苦處啊。我在這石穴裏三年的工夫,想不到就被師尊在我額頭上那一腳,踢得前功盡棄了。怪道我清醒轉來的時候,四肢也沒有力了,背也痛了,肚裏也餓了,全不像是曾做過道家工夫的人,我沒想到自己做的工夫,師尊也有法取了去,還想用五鬼搬運法搬東西來吃,險些兒倒連我自己的性命都被五鬼搬運去了。”說時,又流下淚來。接着說道:“我此刻的道法,反趕不上你初學的人。唉,就悔過也來不及了啊。”貫曉鍾看了這情形,仍回身在石上坐下來,說道:“我曾聽師尊說過,能悔過便是豪傑,哪有悔過也來不及的道理。方纔師尊臨走的時候,曾留下幾句話,教我在響過霹靂之後向你說。於今霹靂已經響過了,你聽着罷,師尊說:我原念你三年面壁,道法得來不易,不忍一旦盡行剝奪。無奈你下愚不移,隨時隨地都生妄念,實在玷我門牆。若再姑容,我必因你獲罪。”貫曉鍾述罷,默坐不話,嘻笑的態度,一點兒沒有了。
戴福成這才知道被師傅認真驅逐了,連道法都被剝奪得乾淨,不禁傷心痛哭起來。哭了一會,打算和貫曉鍾商量,看還有挽救的方法沒有?誰知貫曉鐘不待他開口,已向外面揮手,說道:“你快去罷。不是我不念同門之情,只因這裏地位絕高,不到日落,就寒惡不可當。你的道法既被師尊剝奪盡了,身上又沒有禦寒的衣服,必受不住寒冷。”戴福成被這幾句話提醒了,果然登時覺得冷起來,篩糠也似的發抖。再看貫曉鍾板着冷酷的面孔,絕沒有商量餘地的神氣。想起自己是他的師兄,剛纔還對着他說了許多自居先進的話,此時實無顏再說告哀乞憐的話。便也不說什麼了,垂頭喪氣的下山。還虧了懷中有那六十兩銀子,有盤纏能回四川。戴福成修道的事,就如此做了一場大夢,只略能記憶,不復有蹤影可尋了。笑道人自從誤收了戴福成這個不成材的徒弟,很受了黃葉道人幾番訓斥。以後收徒弟,便格外慎重了。這是後話,後文尚有交待。
於今,既因寫朱鎮嶽的身世,連帶將笑道人的來歷,說了個大概。這枝筆不能不回到陸偉成身上,再一個大彎子,繞到襄陽府的朱復身上去。
且說陸偉成自得了徐書元的指引,次日即獨自騎了一匹馬,到烏鴉山拜朱鎮嶽。這時候朱鎮嶽,年紀已有了六十多歲。他兒子朱寶誠,都已有二十多歲了,家務概由朱寶誠經理。朱鎮嶽夫妻兩個,對於一切外事都不過問,也不和世人來往。因此常德人只知道烏鴉山朱家是常德一府的世家大族,卻沒人知道朱鎮嶽夫婦,便是唐人小說中所稱述的劍仙一類人物。這日,陸偉成到了烏鴉山,由朱寶誠接見了。陸偉成說明了來意,要求見朱鎮嶽。朱寶誠見陸偉成是個貴家公子氣概,又來得很突兀,知道自己父親的脾氣,從來不肯傳授徒弟,而對於有富貴氣息的人,更不歡喜交談,逆料是決不肯接見陸偉成的。便對陸偉成說道:“家父年來精力衰竭,終日靜坐,尚惟恐家中人多紛擾,所以獨自住在一間樓上,多久就不能接見親友,不與聞外事。實在對不起,辜負了閣下一番跋涉。”陸偉成見朱寶誠這們說,把來求師的興頭掃了一個乾淨。只得說道;“我誠心前來拜師即不蒙收納,但求見一面也罷了。”朱寶誠也不知道陸偉成的來歷,以爲富家公子,不是真能有誠意拜師的人,若果是誠心前來拜師的,便不是這般口氣了。遂說道:“家父平生不曾收過徒弟,也本來沒有藝業可以傳人,閣下只怕是聽錯了。家父習靜已久,恕不能出來接待。”陸偉成只聽得徐書元說,究竟不知道朱鎮嶽是何等樣人,原沒有十分誠意。今見話不投機,只索作辭回家,很設有興致的坐在馬上,緩緩走進常德城。
常德城裏的街道不甚寬闊,這時的天色又快向晚了,行人本很擁擠。走到一條街上,只見前面擠滿了一街的人,都不走動,好像在那裏看什麼熱鬧。陸偉成策馬近前一看,原來許多行人都擠在一家酒樓門首,一個個擡頭顛腳,朝酒樓裏面望着。陸偉成在馬上比人高些,看見酒樓底下的帳桌跟前,立着一個年約四五十歲的人,蓬首垢面,身上穿着一件破舊不堪的藍布袍,寬大無比,使人一望便知道他所穿的,不是他本人的衣服。下面露出一雙精光的腳杆,只一隻腳趿了一隻破鞋。亂叢叢的頭髮,披滿一頭,像是多年不曾剃過的。靠帳桌立着,現出滿臉頑皮相,望着外面許多看熱鬧的人。帳桌這邊立着的像是個管帳的人,怒容滿面的向看熱鬧的人訴說這人的罪狀。
只聽得說道:“我見他這模樣,早已料到他是打算來吃白食的。他上樓我就關照堂倌,他若只吃一碗麪或是幾樣點心,事情不大,由他白吃一頓也罷了。像是一個顛子,能敷衍他出門便沒事。誰知他並不瘋顛,說話倒有板有路。坐下來就對堂倌說,我知道你們管帳的先生看了我這種模樣,疑心我是來吃白食的人,又疑心我是個顛子,想拿一碗麪或幾樣點心敷衍我出大門。這是你們管帳的先生看走了眼色。你們都只認得衣服,不認得人。我若沒有錢,也不上這裏來了。要吃麪,不會到麪館裏去嗎?要吃點心,不會到點心店裏去嗎?特地跑到這裏酒樓上來,不待說是要喝好酒,要吃好下酒菜。我自己很識趣,喝酒要喝得快活,你們疑心我,防備我,不敢給我吃喝,我有什麼興味呢?你們所慮的,不過怕我吃了不給錢。這很容易,我先交錢,後吃喝。有多少錢,吃多少錢,這樣行不行呢?堂倌只得說,我們管帳的先生並沒說這話,客人若怕銀錢放在身上遺失,就請暫時交給帳房保管也使得。吃完了,再還給客人。他說:‘很好。’隨即從身邊摸出一個大布手巾包,交給堂倌道:‘這裏面有十三兩五錢銀子,你去教帳房盡這數目給酒菜我吃,揀上等的辦來,不怕價錢大。’
“堂倌拿到我這裏,我用天平一秤,足有十七兩五錢。銀色雖低了些,因有十七兩五錢,無論要吃什麼東西,一個人總夠吃的了。便招呼廚房辦給他吃。誰知他的食量大的駭人,從正午吃到剛纔,獨自吃了一桌上等翅席,一缸陳酒,結算應該八兩七錢六分銀子,我照算當找他八兩七錢四分,我拿出他交存的銀子來找還。他看了看銀子,說我換了他的,他存的是十三兩五錢紋銀,這裏十七兩多,是假銀子。不錯,堂倌拿這銀包來的時候,我是不曾仔細得看走了眼。這時仔細一看,原來他交存的,是一包假銀子。請衆位評一評這道理我們規規矩矩做生意的人,哪裏會有假銀子換他的真銀子?分明他拿這假銀子來訛詐人,吃了酒菜,還想訛詐幾兩銀子去,看世間有沒有這道理?”
管帳的這般說,衆看熱鬧的人當中也有說:看這人的棋樣,是象使用假銀子的,也有說:只能怪帳房太粗心,做生意的人,不應看不出銀子的真假。當時看出是假銀子,就應該退還這人的。也有說:帳房因貪圖便宜,以爲可以多得這人四兩銀子,利令智昏,便不仔細看銀色的。只是各人雖有各人的議論不同,然沒一個肯出頭判斷一個是非曲直。
這人見帳房向大衆說了那一段話,也高着嗓子說道:“不用我說什麼,只就這管帳先生親口向衆位說的話,請衆位平心說句公道話。我只交存十三兩五錢銀子,若不是他們換了,如何會多出四兩來?如果我交存的是這們一包假銀子,他豈有看不出成色,並稱不出份量的道理?他不怕我吃了不給錢,便不會要我先拿出銀子來。別人交存的銀子,他還可以推說沒看得仔細。他既防備我沒有錢,我交出來的銀子,不待說比平常更要看得仔細些。像這樣一望而知的假銀子,能瞞得過他做管帳先生的眼睛麼?”當下有和這人表同情的,就隨聲附和道:“這銀子不是帳房換了,便是堂倌換了。上酒樓要先交出錢來,纔給人家吃喝的事,本來也沒有聽人說過。這是帳房沒有道理,太存心欺負沒好衣服穿的人了。”
帳房聽了這番話,只急得一副臉通紅,兩眼圓鼓鼓的對大衆說道:“這冤枉使我有口也難分辯。我說話不能不要天良,於今我自願吃虧,賠他的真銀子。不過我不是開設這酒樓的人,是在這酒樓管帳的,我一個月的薪俸,只有幾兩銀子。要我拿出四五個月的薪俸來賠他,我也沒有話說。但是要我賠銀子的事小,怪我拿假銀子換他的真銀子,這種聲名,我做生意的人擔不起。衆位街鄰在這裏,我拿出十三兩五錢銀子來,和他一同到城隍廟去,將銀子擱在城隍爺跟前香燭裏面,他只發一個誓,銀子就給他,我從此辭事,再也不給人管帳了。”
衆人還沒回答,這人已揚着雙手說道:“這話不對,這話不對。你不能拿着城隍爺來嚇我。我本來十三兩五錢紋銀交存在你這裏,爲什麼要當神發過誓才能拿去?你以爲你從此不給人管帳了,我就害怕麼?你管帳不管帳,與我有什麼相干?我花錢買酒菜吃,只知道吃了多少銀子,給多少銀子。”帳房聽了,也對外面揚着手喊道:“衆位街鄰聽罷,他交存的既不是假銀子,爲什麼不能同去城隍廟發誓?我沒做虧心的事,儘管到神前斬雞瀝血求菩薩把使用假銀子的人顯出來。”常德又最是信神的,大家都說這事不到城隍廟去,誰也斷不出究竟是誰的不是來。
這人忽然哈哈大答道:“也罷,也罷。你做生意的人吃不起這樣大的虧,我也不要你找還銀子給我,你也不要問我討酒菜錢,就是這們脫開。衆位說我這話公道不公道?”帳房連忙指着這人說道;“可見你交來的是這包假銀子,此刻怕去神前發誓,才說出這話來了。你存的果是十三兩五錢真銀子,照算應找給你的,爲什麼不說找還?你存的是十七兩五錢假銀子,吃了八兩七錢六分銀子酒菜,爲什麼不問你討酒菜錢?你做客人的得脫開,我管帳的收下這假銀子如何能脫開?”這人笑道:“你剛纔不是當衆一干說了,情願拿出四五個月薪俸來賠的嗎?怎麼一會兒就不作數了呢?”帳房更生氣道:“我賠是情願賭,但是要去神前發誓再賠。你不敢同去神前發誓,我豈僅沒有銀子賠,怕不把你進官,問你一個使用假銀子的罪嗎?”這人做出涎臉的樣子,說道:“好大的口氣。我一番體恤你的好意,你倒要搭起架子來了。老實說給你聽,我從來吃酒菜是不會帳的,越是怕我白吃,我越得多吃他些,今天還得算是吃得少的。”
看熱鬧的人一聽這話,都哄起來說:“這人真沒有道理。原來果是拿一包假銀子哄騙帳房。”帳房連忙接着說道:“這下子他自怕發誓,招出供來了。請衆位說,這樣沒天良的人,應該送官不應該送官?”有幾個嘴快的就說:“白吃的罪,還在其次,用假銀子就應重辦。”這話一說出來,便有堂倌模樣的人,走過這人跟前,一邊一個,將這人的胳膊拿住道:“這種東西不送官,我們還能做生意嗎?”
陸偉成看了這情形,覺得有些過不去。慌忙跳下馬來,分開衆人,走進酒樓門,向那帳房說道:“這事他原可以不招承的。他不招承,不發誓,論理也不愁你不找還他四兩多銀子。發誓無非表明心跡,你要表明心跡,應你發誓,他本可以不怕的。於今他既直說出來,可見他倒是一個有些良心的人,你反要拿住他送官,人情上未免說不過去。”帳房打量了陸偉成兩眼,料知是個有點兒來頭的人,不敢拿出對這人的輕悔態度對待。陪笑說道:“不是我定要拿他送官,只要他拿出八兩七錢六分銀子來,我就不說什麼了。這假銀子由他拿去,我也不追究。白吃是不行的,他一個人哪裏能吃下這們多?分明是存心來白吃,故意將酒菜糟蹋。我剛纔說了,我不是開設這酒樓的人,是在這酒樓管帳的人,漂了帳是要擔責任的。他既是有良心的人,爲什麼存心要害我賠這們多銀子?”這人雙手拍着鼓也似的肚皮說道:“你說我一個人吃不下這們多灑菜,我還覺得沒到半飽呢。你搭什麼架子,要拿我送官,倒看你憑什麼送我去。我只喝你四兩酒,四小碟下酒菜。你欺我是外省人,銀子到了你手裏,硬要訛詐我八兩七錢六分銀子。我正想去見官,看常德府的酒菜,如何這們昂貴?”
帳房見這人又變換了腔口,竟不承認吃了一桌上等翅席,一大壇陳酒的帳,不由得又冒火又着慌。爲什麼着慌呢?這帳房並不是個糊塗人,逆料這事當了官,論情論理,都說不過這人。本來獨自一個人,決吃不下一桌上等翅席,一大壇陳紹酒,官府斷不肯相信有這種事情。弄得不好,反把自己問成一個見財起意,訛詐客人的罪名,所以不能不着慌。只是面上不肯露出着慌的樣子來,也不和這人辯論,只向陸偉成說道:“我們做生意的人,多是安分怕惹麻頗的。先生和衆位街鄰都在這裏看了的事,於今他連吃下肚裏去了的酒菜都不肯認帳了,看有沒有這個道理?這酒樓在常德城裏開設了二三十年,我也在這裏管了六七年帳,憑衆位街鄰說,何嘗有一次訛詐過客人?這簡直是存心來搗亂的,望衆位街鄰參一句公道。”陸偉成道:“有什麼公道不公道?你既說怕惹麻煩他要就這們脫開,你便不應該不答應。好,大家都不用說了,你做帳房的賠不起帳,自是實在話。然看他身上這般衣服,就到縣衙裏去,姑無論這場官司問下來,誰曲誰直,即算能辦他使用假銀子的罪,判令他再拿出八兩多真銀子來還酒菜帳,你說他有真銀子拿出來麼?到底仍免不了是給他一場白吃。八兩多銀子,算不了什麼大事,我身上還有點兒散碎銀子,雖不曾秤過,不知有多少,然大約相差也不多,我替他會了這筆帳罷。若相差在一兩上下,說不得要你做帳房的吃點兒虧。”
陸偉成邊說邊將懷中所帶的散碎銀兩盡數掏了出來,放在帳桌上,教帳房用天秤量量看有多少。帳房看了看都是十足紋銀,拿到天秤盤裏量起來,笑道:“這真巧極了,一分不多,也一分不少,恰好是八兩七錢六分,衆位看巧不巧。”這人指着天秤盤裏的銀子,說道:“不要又看走了眼呢。於今有人替我會了帳,你還有什麼話說麼?”帳房笑道:“這位先生身上拿出來的銀子,那有假的道理。用假銀子是何等樣人呢?我這次不但看走了眼,簡直是瞎了眼。”說得衆人都笑起來。這人倒不覺得難爲情,向帳房要回假銀包,在手中掂了兩掂,笑道:“我有這包東西,到處有得酒菜吃,不一定要照顧你這裏。”說着,也不向陸偉成道謝,高一腳,低一腳,偏偏倒倒的往外走。衆人都說:這人真不是個好東西。有人替他會了帳,連姓名都不請教一聲,謝也不謝一句,就掉頭不顧的走了。陸偉成聽了,卻毫不在意。
等衆人散了,才待據鞍上馬,只見這人又走回頭來,走到陸偉成跟前,偏着頭在陸偉成渾身上下端詳了幾眼,問道:“剛纔替我會帳的就是你麼?”陸偉成原是一個聰明絕頂的人,在兩江總督衙門裏的時候,便能看出徐書元是個異人來。這番若不是覺得這人有些奇異之處,也不至出頭多管閒事。在陸偉成心裏想,在酒樓裏當帳房的人,銀子的真假應該落眼便能分別。這帳房既存心防備這人白吃,而這人竟能交出這們多銀子來,豈有不仔細看清成色的道理?並且說是十三兩五錢,秤起來又多了四兩,尤應該仔細看看。假銀子居然瞞過了帳房,這一層已很奇怪。一桌上等翅席,縱辦的不豐盛,大盤小碗也有二三十樣,一個人便有牛大的食量,也吃不下這些。一罈陳紹酒,怕不有二十來斤,一個人要一頓喝下肚裏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層就更是奇怪了。這假銀子帳房既當時不曾看出來,已代收管了半日。這人若一口咬定是帳房換了,數目又不相符,誰能說是這人沒道理的話。便鬧到官衙裏去,這人也擔不了什麼罪名。何苦自己招承出來,當着一干人丟自己的臉呢。城隍爺不是活神仙,這人豈真個不敢發誓,怕犯了咒神麼?這一層不也很奇怪嗎?
陸偉成因覺得有這幾種奇怪的地方,所以忍不住出頭多事。及至自己掏出來的銀數,恰好夠還帳,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心裏更驚詫的了不得。本想就當面請教這人姓名的,只因一轉念這裏看熱鬧的人太多了,異人決不肯在這種地方露出真面目。打算等衆人散了,才騎馬趕上去。想不到這人卻已回頭來了。聽了這人問的話,即陪笑說道:“小事何足掛齒.請問長者尊姓大名?仙鄉何處?”這人翻起兩眼,將陸偉成望了一會,也不回答,好像瘋了的人一般,忽然對陸偉成點了點頭,說道:“孺子可教。”說畢,又一偏一跛的走了。陸偉成此時雖覺得這人有些奇異之處,然自己畢竟是個讀書人,在父母師保跟前長大的,不明白江湖上三教九流的勾當,不知應如何對待纔好?隻眼睜睜的望着這人走得遠了,才上馬回家。
陸偉成家裏房屋很寬大,是常德城裏有名的巨第。陸偉成因圖讀書清淨,獨自住在靠花園的一間樓上。這夜因白天去烏鴉山拜師,來回騎了四五十里路的馬,身體覺得有些疲乏了。又因拜師遭了拒絕,心上甚不爽快,沒心情讀書,二更時分就上牀睡了。剛睡了一覺醒來,正待下牀小解,猛聽得花園裏風聲陡起,只颳得花枝樹葉瑟瑟作響。對園裏的窗門,原是關閉嚴密的,這一陣大風過去,接着就聽得喳喇一聲,兩扇窗門大開了。虧得房中的燈光是有琉璃罩籠着的,不曾被風颳息,只颳得一閃一閃,搖搖不定。
陸偉成的膽氣極壯,連忙翻身坐起來,打算下牀仍將窗門關好。才一伸手撩開帳門,舉眼向窗口一望,就見憑空飄進一個人來,直到牀前落下。陸偉成雖在這時候,心裏並不懼怯,只覺得很奇怪,也沒有防備這憑空飄進來的人,有加害自己的心思。目不轉睛的看飄進來的這人,衣服身段,和黃昏時在酒樓底下所見的一般無二。眼裏一看得明白,膽氣就更加壯了。慌忙跳下牀來,迎着這人一躬到地,說道:“我固知長者不是凡俗之輩,今果得法駕降臨,還求恕我不曾掃徑恭迎。”只見這人笑容滿面的說道:“有根氣的畢竟不同。徐黑子的眼力,果是不錯。”這人說時,彎腰取出一件黃燦燦的東西往桌上一擱,聽那擱下的響聲,很像有些份量。陸偉成就燈光看那東西時,不覺吃了一驚。不知是什麼東西?且待第四十六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