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柳遲仍到壇跟前,看藍辛石將鐵鏈撥出一端來,紅得通明透澈,隨意伸手握住,拖蛇尾巴也似的,拖出火盆來。火星四迸,立在數尺以外的人,頭臉都被火逼得痛不可當。藍辛石絕不在意的,提起那紅鐵鏈,往他自己肩部上一繞,鐵鏈着處,只聽得喳喳的響,身上皮肉被燒得濃煙突起。在旁邊看的,沒一個不嚇得心膽俱寒。就是柳遲也不禁吐舌搖頭。藍辛石把鐵鏈在身上盤繞了兩三匝,騰出兩手來,仍是一手提戒足,一手託磁壇,口裏喝道:“再不降服,更待何時?”隨即就見火盆裏起了一道黑煙,在空中嫋了幾嫋,才射進這壇裏去。藍辛石用戒尺在壇口畫了符。柳遲又湊耳去聽,這鬼的聲口,更兇狠異常了,竟是潑口大罵道:“你藍辛石是個苗子,我們都是漢人,兩不相干,要你替劉家出死力和我們作對做什麼?我們都來不報這仇恨,也算不了好漢。”柳遲聽了,又禁不住笑道:“你們本來要算幾個好漢,藍法師也只好等着你們將來報仇雪恨了。”
說時,看藍辛石才把第五道符燒化。臉上就露出驚怪的神氣,口中默唸不到幾句,即連連跺腳說道:“不好,不好。已被他逃跑了。這東西真有點兒抻通。於今要去追他,倒是一件很麻煩的事。這卻怎麼辦呢?”柳遲也驚問道:“怎麼會讓他逃了的呢?”藍辛石道:“我在棗樹上等候你呼喚的時候,已經把網張好了,逆料他們沒能耐逃出去。不過我的網張了十里,他此刻是不是已逃出了羅網,或者還在羅網內藏匿,一時尚不可知。”旋說旋躊躇了一會,忽然笑道:“不要緊,我有對付他的法子了。柳遲忙問有什麼法子,藍辛石道:“方圓十里的地方,可以暫時藏匿的所在,自是不少。我所慮就是我一離開此地,他立刻就回來騷擾,他不回頭來則已,回頭必比前次更鬧得兇狠。這四個磁壇,不能在此地久留,務必送到和寶慶交界的十字路上,掘土埋藏,方可保他們不爲後患。我此刻動身去,至快也得明日下午才得回來。在我未回來以前,就恐怕那在逃的東西,又乘隙前來作祟。我於今想了個主意,再用法術將這所房子團團圍了,不但我去寶慶的這當兒不怕他來爲難,便是他這番已逃出了羅網,只要在六十年以內,無論什麼時候,休說這種作惡多端的厲鬼,不能進這所房屋來,就是已成了鬼仙的,也不容易踏進我的羅網一步。”柳遲此時還不懂得這類神通,只有連聲應好。
藍辛石直到這時才解了盤繞在身上的鐵鏈,用手蘸了碗裏的清水,在身上被鐵鏈烙傷了的地方摸擦一過,比什麼靈丹妙藥都來得神效,清水一着上去,立時腫退紅消,和不曾被烙的皮膚一樣。將披散了的頭髮也挽結起來,仍是赤膊從碗裏拔出那把有連環的師刀。吩咐劉家當差的,準備燈籠火把應用。又上壇念起咒來。不一會,當差的己安排了幾個燈籠火把,每人拿了一個,在壇下候着。藍辛石唸完了咒詞,忽然在壇上翻身一個筋斗,打下壇來。對一個提燈籠的當差說道:“你提燈籃在前面,旋走旋照着我,走出大門外,朝西圍着這房屋緩緩的走,繞到東邊,仍從大門進來。這些燈籠火把,都跟隨在我後面。”衆當差的答應理會了。藍辛石便隨着那燈籠,一路筋斗打出來。劉家的房屋寬大,繞周圍打一遍筋斗,足打了八百多個,才從東邊打到了大門。這一遍筋斗打過,天已半夜了。藍辛石趁着天色未亮,提起四壇惡鬼,帶了一把鐵鍬,動身向寶慶交界的路上走去,片刻也不敢耽擱。直走到次日早點以後,纔到了可以埋藏的所在。深深的將四壇惡鬼埋了。
據當時在旁邊看見藍辛石埋藏的人傳說,藍辛石用鐵鍬揀適宜的所在,掘好了一個大窟窿,原打算四壇做一處幽囚的。剛提起磁壇要放下去,只聽得西個壇裏同時大叫着藍法師,說道:“我們不曾到你家擾害過,與你有什麼仇恨,值得用這們狠毒的手段對付我,並且法師是苗人,平日和劉家絕無來往,又豈值得這們替他出死力。我們於今向法師求情,法師如肯開一條方便之路,只鬆鬆的將浮土掩上,我們將來重見天日的時候,決不尋法師爲難。若一定要做惡人做到底,我們此刻雖是奈何你不得,你須知我們終有出頭的時候,到那時你自討麻煩,便怨不得我們了。我們五兄弟,你僅收服了我們四個,你知道不曾收伏的那個,就是將報復你的禍根麼?”藍辛石毫不遲疑的笑答道:“倒虧你們提醒了我,是這們做一個窟窿埋了,果然不妥。萬一那個在逃的東西,前來相救,豈不很容易的就被他救了去?報復我,向我尋麻煩,都是廢話,不但我不怕,諒你們也不敢。我倒有些怕你們出來的快,漢人當中少有能收服你們的,將來受你們害的人家必多。我不能貪懶,將你們埋做一個窟窿,須分做四處掩埋才妥當。”壇裏惡鬼聽了藍辛石的話,登時都鼓譟起來。藍辛石也不作理會,拿鐵鍬衛掘了三個窟窿,一個一個埋下去。此時壇裏的惡鬼,有哭的,有恨聲不絕的,有抱怨不該向藍法師求情,反增加痛苦的。在旁邊看的人,都一一聽到了耳裏。
藍辛石掩埋停當了,便向旁邊的人說道:“本來應該在半夜三更的時候到這裏來掩埋,無奈我沒有時候等待。你們今日適逢其會看見了,就得借你們的口傳出幾句話去,這地底埋的是四個惡鬼,以後有誰觸動了這上面的土,誰就得被這惡鬼纏擾,輕則送丁自己個人性命,重則鬧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確不是一件當耍的事。”那些人聽了這話,都不由得毛骨竦然。藍法師的聲名,從這番以後,不多時就傳遍了周圍數百里地面。湖南人本極迷信,凡是藍法師吩咐的話,誰也不敢故意違犯。至今藍法師在新寧、寶慶一帶的奇情怪事甚多,如一棵樹,一塊石頭,只要故老相傳藍法師曾吩咐不許人動,即父誡其子,兄勉其弟,永遠沒人敢動。間有冒失鬼或不知道忌諱的人,偶然在藍法師吩咐不許動的東西上面動了一下,無不當面見效。或即時倒地不省人事,或歸家便頭痛發熱,並有鬼物憑附在病人身上,胡說亂道。但是這都是後話,趁這時表過不提。
且說藍辛石當下吩咐了看的人,仍提了鐵鍬回劉家來,到劉家已是黃昏向後了。柳遲的姨父母感念藍辛石出力救了自家女兒性命,特地辦盛筵款待。藍辛石在席上向柳遲的姨父說道:“這回你家小姐的病,雖經我治好了,然除了這種病,不久那種病又要來糾纏的。若但求治標,不僅不勝其煩,且恐怕有治不了的時候。”柳遲的姨父問道:“治標固是不好,但是治本須怎生治法呢?”藍辛石笑道:“說起來很奇怪,或者你府上的人聽了也不相信。你小姐近來不是正在商議許配人麼?”柳遲的姨衛聽了,隨望丁柳遲一眼,點頭說道:“我和內人雖有替小女議親的意思,然現在還只商議商議,並不曾說妥當。”藍辛石也點頭管道:“我也知道還只商議。就因爲還在商議,纔有可救藥,若已經說妥當了,只怕你小姐的病,尚不止此呢。我勸你快把這一段婿姻的念頭打消,另擇高門,便是治本的方法。說時,用手指着柳遲說道:“我曾聽得我師傅說,他的夙根極深,然夙孽也跟着極重。這番在府上騷擾的五鬼,便是他的孽障,暫時決躲避不了的。”柳遲的姨父雖不十分相信這些夙根夙孽的話,只是既聽說自己女兒的奇病,是由於許配柳遲發生的,當然把這種念頭打消。柳遲在未動身來新寧的時候,就佔了一卦,知道自己婚姻不在此地,且相差成親的年數還遠,因此聽了並不在意。
藍辛石這夜在席上被主人敬了多少杯酒,已喝得有八九成醉意了。天色也己過了二更,此時正是四月間初夏天氣,夜間的月光甚好。劉家原挽留藍辛石休息一夜,次日纔回苗峒去的。藍辛石不肯在漢人家歇宿,定要乘着酒興,踏月回家,荊家的主人只得謝了他,和柳遲同送出來。柳遲有些依依不捨的說道:“我們在這時別後,不知又須什麼時候,才得見面。”藍辛石回身笑道:“這有何難,我們不久便又有見面的時候。”柳遲心裏想問究在何時,應在何處?只是還沒問出來,偶然一眼向前面橋上望去,忽見一個黑影,伏在橋那邊石柱之下。柳遲生成的一雙明察秋毫的眼,沒有能在他眼前逃得過去的形影。當時既發見橋柱下的黑影,便停了那話不問,悄悄的指着那橋柱,對藍辛石把所見的情形說了,藍辛石胡亂向橋上看了看,搖頭說道:“月光底下看不分明,有我在這裏,有什麼東西敢來這橋上伏着。我就得經過橋上走過去,你們在此等着,看有什麼沒有?”說罷,一路趔趔趄趄的走向橋上去了。直走過橋那邊。回頭大笑道:“可瞧着了什麼嗎?”覓劉柳二人都轉身進去了,才徑向歸家的這條路上,高一步,低一步,一偏一倒的走。
這時雖是初夏的天氣,然深宵半夜,又在山野之間,一陣陣冷風吹來,仍不免吹得肌膚起粟。藍辛石初從劉家出來的時候,因酒喝的多了。有些發熱,將胸前的衣服解開,袒出胸膛來。走了一會,被幾陣冷風,吹的覺得有些寒侵肌肉,其得仍將胸前的衣服理好,酒意也被吹醒了幾成。他是醉後的人,又在這種清涼的深夜,獨自行走叢山曠野之中,心境自不期然而然的覺着悽楚,無端的要發生許多感喟。藍辛石身抱奇能絕藝,並擅文才,這種能爲的人,在漢人當中,尚千萬人難得一個,何況是在苗族裏面呢?然藍辛石儘管有這般奇能絕藝,終日只在苗峒中,仗着一己能爲,替同族人除害,如毒蛇猛獸、野魅山魈等類傷人的惡物,不遇在他手裏則已,一落到他手裏,便休想能脫逃出去。和他同族的苗人,都能享受他的利益,而他卻絲毫沒有騰達得意的機會。
他的神力是得之於天的,並不是由練習得來,他在十零歲還未成年的時分,最喜在山澗裏面尋覓魚蝦,弄回家下飯,每日總得去山澗中盤桓好一會。附近他家的一條山澗,某處有巖,某處有穴,他都探尋得異常熟悉。這日,他正去澗中捕魚,忽見一條碗口粗細的大蛇,約有二三丈長,遍體赤鱗,在澗水裏面翻來滾去,好像洗澡的樣子,攪得澗水四面濺潑,澗邊的砂石都飛揚起來。這種駭人的情形,若在尋常未成年的小孩看了,能不嚇得兩腿痠軟,連跑也跑不動麼?但藍辛石生成是這些惡物的對頭,見面不但毫不害怕,並且立時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恨不得一下將這赤蛇打死。
只是他向來捕捉魚蝦,就是憑一雙空手,不曾攜帶一尺長的器具來。這蛇如此長大,又在澗水之中,赤手空拳,如何能打得死呢?心裏一着急,就四處尋覓可以當兵器的東西。澗邊巖穴裏面,他平日都摸熟了,記得有一個穴內,時常有一件圓而且硬的長東西觸手,彷彿是釘下去保護澗邊的木樁。平日因無可用之處,就觸手也不在意,於今既用得着打蛇的兵器,不由得想起來了。連忙跑到那穴旁伸手往穴內一摸,果然還在裏面觸手。即握住一搖,似手釘的很牢,隨手不能搖動。遂伸進兩手去,竭力往穴外一拖。想不到用力過猛,幾乎仰後跌了一交,那東西居然被拖了出來,甚是沉重。看時,不禁吃了一驚,哪裏是什麼木樁呢,原來是好好的一把大砍刀,連柄有四尺多長,五寸多寬,刀背有二寸來厚,刀口雖不甚鋒利,然逆料用斬這蛇,是斷沒有斬不死的。全體是純鋼造就,形式雖古,卻沒生一點兒鏽。是誰將這刀擱在這穴裏,是什麼時候擱的,都無從知道。藍辛石此時也不暇思量許多,雙手將那刀擎起來,直向那條蛇奔去。
藍辛石在水裏的日子多,水性原來很熱,趕到此蛇切近,一刀劈將下去。那蛇也合該死在他手,躲閃都來不及,就被劈做一刀兩段。藍辛石既劈了赤虻,得意非常,提刀玩弄了一會回家。他家中人看了這刀,都驚訝問從那裏得來的?藍辛石將原由說了。家裏人想接過去看,哪裏能拿得起?掉落在地下,直陷下地半寸來深。四個人上前扛擡,才能勉強扛動,尚不能提步,提步便閃傷了腰肢。藍辛石的神力,因此才顯了出來。從得刀以後,猛獸被殺死在這刀下的,不計其數。後來他長大了,覺得這刀雖好,苦於太苯重,一則週轉不靈,二則刀口不甚鋒利。於是又造了一把重六十斤的鋼叉,殺豺狼虎豹之類的猛獸,便用這鋼叉。自遇方紹德收他做徒弟之後,又得了許多道法。
他既懷抱這些本領,少年人飛黃騰達的念頭,自然很重。只是僅進了一個學,便沒了上進的機會。酒後觸動了愁懷,對着那般悽清的景物,不覺邊走邊悠悠然嘆了一聲。長嘆的聲音才歇,就聽得有一種哭泣的聲音,被風吹蕩得侵入耳鼓。藍辛石正在感嘆的時候,一聞這哭聲,也不暇細聽,更覺得悽然不樂。低着頭慢慢的向前行走,很不願意聽那哭聲。叵耐那哭聲越聽越清晰,藍辛石原是存心不做理會的,至此雖欲不聽,已不能把兩耳塞住,只得將自己的心事丟開。聽那哭聲中還帶看訴苦,一聽便能分出是個女子。那聲音約發在一里之外,尋常人雖在萬籟俱寂的深夜,相隔這們遠的哭聲,也決不能聽得。藍辛石是個修天耳通的,所以聽得清晰。不知聽得訴些什麼?且待第六十一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