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奇俠傳第一百三十五回 憂嗣續心病牽身病 樂天倫假兒共真兒

  話說楊繼新到了第二天,同了錢素玉,蔣瓊姑,前去隱居山拜坊柳大成。柳大成和柳遲即把他們迎接到屋中去,柳大成又把金羅漢帶來的書信看了一看,即笑容滿臉的說道:“這件事情我早巳知道了,並且令尊和令堂,早幾天已到舍間住下,專等你的到來。這一下子,你們真可骨肉團圓的了。”楊繼新一聽這突如其來的話,不禁愣住了在一傍。心想:骨肉團圓,果然是極美好的一個名詞,也是極幸福的一件事。不過自己是得不到父母歡心的一個人,而爲什麼得不到父母的歡心,自己卻也莫名其妙。那就是團聚在一處,依舊是得不到父母的歡心的,又能嘗得到什麼天倫樂趣。私心所希翼的只是,或者爲了這數年的離別,反能使父母想念着他,對於他生起疼愛的心腸來。倘能如此,那就好極了。但當自己離家的時候,父母還好好的住在廣西,爲什麼會到這湖南來?又何由而知道他會來。到這柳家,竟先在這裏等候着他?這豈不是更奇怪的一樁事情麼。且住,這確是很奇怪的一件事。不特要把楊繼新愣住在一傍了,就是讀者們看了,恐怕也有些摸不着頭腦。因爲楊繼新的父親楊祖植,同了夫人離了廣西思恩,來到湖南平江,住在他岳父葉素吾的家中,前書中雖也有得提起,但何由知道楊繼新會來到這柳家,競先到這裏來等陝着,卻沒有怎樣的一個交代呢?如今,且讓我騰出筆來,再把他倒敘上一下罷。且說楊祖植夫婦到了平江,住到葉家去後,葉素吾是極愛這女兒的,由女兒復兼愛到這女婿,當然把他們二人待得非常的好。所以,在楊祖植一方,並不以寄居岳家而有所傷感,覺得和住在自己家中沒有什麼兩樣。每日逍遙自在,樂其所樂,一點也不感到怎樣的不滿足。只有這位葉家的小姐,雖是住的孃家,平素又深得父母的疼愛,照理應該比他丈夫更來得安樂些。但是不知爲了何故,心頭常像已掛上一件什麼事情的。換一句話說,已給她發見了一樁絕大的缺憾,原來她巳感覺到膝下的空虛了。然而,這番意思,他只能在楊祖植的面前偶然說上幾句,在自己父母的面前,是不便說出來的。可是,就對楊祖植說說,又有什麼用處,除了當時得到楊祖植幾聲的慰勸以外,事實上卻得不到一點兒的補救。因爲,照他們的年歲講起來,雖只是剛過中年,然要再得子息,看上去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楊繼新究不是自己親生的,他的歸來不歸來,和將來仍得團聚與否,都是不成問題。現在她唯一的癡心妄想,最好是把他們當時掉落在河中的那個兒子找了來。但一想到當掉下水去的時候,河水是何等的湍急,小孩子方在襁褓之中,又是不會泅水的,眼見得一落水就沉底,那裏會有生望。並且就算僥天之悻,尚有生望,或者竟給人家撈救了去,可是事情已經隔上了這許多年,在這茫茫人晦之中,又能用什麼方法,把這小孩子招尋了回來呢?因此,覺得她這癡心妄想,終於成爲一種癡心妄想罷了。

  她這般的悶在心中既久,不免就悶出了毛病來,並且病勢很是不輕。這一來,可把葉素吾二老夫婦急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忙忙的延醫生來爲她診視。但這是一種心病,倘無心藥來醫,便把平江的名醫延遍了,也是無濟於事的。正在束手無策之際忽走來了一個老道,也不求見葉素吾,只向葉家的下人問道:“你家的姑奶奶不是病了麼?不是延請了許多名醫來,都醫治不好這病麼?”下人們都是具有一種勢利的根性的,見這老道也是一個尋常的道人,並不見得有一些些的仙風道骨,還疑心他是借醫病爲名來騙錢米的。便冷冷的回答道:“是的:難道你會醫病?連名醫看不好的病都會醫治麼?”老道對於他的過番冷待,似乎一點也不覺得,仍和顏悅色的說道:“不,我是一個道人,那裏去替人家醫病,不過你們姑奶奶所生的,也不能算得是一種病,我現有一個水晶球送給她,他只要向這水晶球中仔細瞧看上一會,包她此病立刻便可霍然,也算是我們的一種緣法。”當下,即從袖中取出一個晶瑩潤澈的水晶球來,遞在下人的手中,教他送了進去。

  誰知,這下人拿到了這個水晶球,不免好奇之心大起,一時並不就走,倒拿起水晶球,放在眼睛前,自己先向球中望了去,看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奇蹟。只一望之間,卻見現形在這球上的,便是這個老道,可不似先前這般的慈眉善目了,正瞠起一雙怒目,兇狠狠的凝望着他。隨又見老道把嘴-呶動,像似在念什麼咒語一般,即有一頭斑斕虎,從這老道的身後衝了出來,倏忽間,這水晶球和這猛虎的輪廓,都逐漸的擴大起來,這猛虎似乎就要從這水晶球上猛對他撲了來了,他這一驚,真非同小可。出於本能的,忙把水晶球放下眼來,險些沒有把這水晶球滾落在地上。瞧那老道時,早已走得不知去向,立刻追出大門外去望望,也不見有一點影蹤。湖南人的迷信鬼神,素來較之別省人來得厲害,這一來,知道這老道定是一位神仙了,因爲倘是常人,決沒有這般的足力,轉眼間就會走得無影無蹤的。這不是神仙是什麼。何況,還有這個彌着奇蹟的水晶球,現成成的在他手中執着呢。當下,即爬下地去,很虔誠的磕了幾個響頭,求神仙恕他愚昧,不要以他適才這般的冷待神仙而加罪。隨又從地上爬起,把那水晶球高高的捧着,一路喊了進去道:“好了,好了,難得有神仙爺走上門來,我們姑奶奶的病一定有救了。”

  葉素吾給他這麼的一嚷鬧,倒弄得莫名其妙,忙喝問他:“你莫非發了瘋了?這麼大嚷小叫的算什麼。”這下人喘息略定,便把這件事對他主人詳詳細細的一說,又拿那水晶球給他瞧。葉素吾也是素來相信神鬼之說的,立刻也信是神仙前來救他的愛女了,忙從下人手中,接過這水晶球來,逕向女兒房中跑去。一見到女兒的面,也不說旁的什麼話,只說:“你快向球中望望罷,這是一位神仙送來的,說是能醫治好你的病。”他女兒也就無可無不可的,把這水晶球接到手中,向着球中凝望起來。在這一望之間,可覺得真有意思。原來這時在球上現出來的,乃是一片汪洋浩瀚的河流,而在中流,卻有一艘大紅船,方乘風破浪的前進。船頭上有一個奶媽模樣的人,正抱着一個剛過週歲的小孩,在那裏玩耍着。這不明明映現着當時他們僱舟歸去,小孩子未落水以前一種實在的情形麼?誰知,這時候這小孩忽在奶媽的手中亂跳亂動起來,奶媽一個不留神,竟脫手把小孩掉下了河裏去。急忙順手一撈時,卻只撈得了一頂風帽,這小孩早已飄流得不知去向。葉家小姐看到了這裏,不自禁的喊了一聲:“啊呀!”同時,兩滴痛淚也落了下來。暗想:這真是一頁傷心史,無論什麼人看了,都要惻然生憫,掉下了眼淚來。何況,我就是局中人,就是這孩子的母親呢。而一手造成這番傷心的資料的,就是這該死的奶媽,爲了她一時的疏忽,竟使我遭到莫大的慘痛了。

  她一壁想,一壁又忍着痛瞧下去,這水晶球上所映現的,卻早又另換了一幕的情節了。雖仍是這麼的一道河流,但那艘大紅船已是不見,卻有一個小小的漁划子,由老夫婦二人駕着,向這河中駛了來。已而,忽有一件紅紅綠綠的東西,隨着流水,一起一伏的朝着這漁劃淌來。老夫婦二人見了,當然沒有不撈取之理。比及撈取一瞧時,卻是一個剛在襁褓中的小孩。而葉家小姐一見小孩子這身的衣服,早已認識出便是他們所掉落水去的那個小孩。方知這小孩當時並沒有沉入河底去,卻是順着流水淌了去,而爲漁劃上的這一雙老夫婦撈救了去了。深悔當時沒有沿着這湘河的上下流訪尋上一下,倘然立刻就訪知了這一段的情節,而把小孩要了回來,這事豈不多好麼。然爲了已知這小孩並沒有沉入水底,卻爲漁劃上救了去,不兔生了一線的希望,心上倒又安定了一些。當下出於不自覺的低低的歡呼上一聲,便又急急的望下瞧去,要知道這被漁劃上撈救去的小孩,一條小性命究竟是有救沒有救?比看了此下的數幕,見這小孩非但已是保全了這條小性命,並一年年的長大起來,竟能入墊讀書了。葉家小姐很是爲之快慰,不覺在樂極而垂淚之外,還在臉上微微的露出點幾笑容來。但一看到這小孩被牛角挑仿,跌入山澗裏面去的一節事,不禁又轉喜爲悲,大大的耽起心事來,生怕這小孩的性命仍是不能保,而這小孩受了重傷的腰背和大腿,和流在地上的一大灘紫血,歷歷的射入她的眼簾來,更是觸目驚心,慘不忍睹。幸而緊接其下映現出來的,便是一個道人走來採藥,恰恰瞧見了這一樁慘事,即把這小孩救起,馱到了一個道觀中去,並用了種種救治的方法,把這小孩的傷完全醫好了。

  葉小姐方始又重重的吁了一口氣,把這一顆心放了下去。而且,更有一樁可以快慰之事,這小孩子已得了安身立命之所,從這道人學起道來了。最後的一幕,卻見這小孩已是長大成人,一股英武之氣,自然而然的從眉宇間流露出來,令人見而生愛,正向着那道人拜別了,朝着山下走來。葉家小姐見了,不免暗想道:他辭別了師傅下山,莫非要找尋他的父親麼?但是,可憐的孩子,我們巳由廣西思恩來到這湖南平江,你又從那裏去找尋我們呢?正在此時,忽見水晶球上諸象皆杳,卻有一行大字現出來道:“如欲骨肉團圓,速至長沙隱居山下柳大成家。”這一行字,是何等的有力,真使葉家小姐驚喜交集了。心想:果真有這骨肉團圓的一天麼?好,想來神仙總不會騙人的。我就依照着這神仙所詔告的話,前去長沙隱居山柳家走上一遭罷。隨又目不轉睛的,向這水晶球中凝望着,看還有什麼別的跡象映現出來沒有?可是,一個驚人的奇蹟,又出現在此時,原來半空中忽隱隱的起了一些雷聲,這水晶球即從他的手掌中飛騰而起,在金光閃爍之中,衝破屋瓦飛了出去了。葉家小姐在當時雖也怔驚了一下,然轉眼間即復了常度,似乎並不以這水晶球的突然飛去爲奇異,一壁卻像似急於要走下牀來的樣子,口中在嚷叫着道:“我們快去長沙隱居山柳家,我們那孩子恐怕已在那裏等候着了。”

  這時候,不但是葉素吾,便連葉素吾的夫人同着楊祖植,也都聞得了這件事,趕來站在她的牀邊。他們只見她向這水晶球凝望着,一回兒笑,一回兒哭。一回兒驚,又一回兒喜。卻不知她在水晶球中,究竟瞧到了些什直東西?比見半空中雷聲一震,這水晶球忽從他的手中躍出,衝破屋瓦飛了去,更把他們震驚得不知所云了。如今,忽又見他要走下牀來,還疑心是適才的那件事太出於常軌一點,駭破了她的神經,所以有這般瘋瘋顛顛的樣子發見。忙一齊向她勸阻道:你不是生了好久的病麼,在這病體還未復元之際,下牀來都不可以,那裏可以去得長沙?你還是睡在牀上安心靜養罷,不要這般的胡說亂道了。但這幾句話並沒有多大的效力,只博得他噗哧的一笑,笑後又說道:“誰在胡說亂道?你們不知道,我生的並不是病,就算是病,也只是一種心病。如今已得到了一種心藥,早把這心病醫好,身體完全覺得康健了,爲什麼不能去長沙?”這一來,連楊祖植也只懂得了他一半的聲思,那葉素吾二老夫婦,當然更愣住在一旁了。

  葉家小姐方把自己得這心病的由來,對着他們二老一說,又把在水晶球上前後所見到的各種跡象,詳詳細細的說出。然後又單獨的朝着楊祖植說道:“如此看來,我們當年掉落在水中的那個小孩,不是還在人間,並已長大成人了麼。而照這神仙所詔示我們的,這孩子想來已在柳大成家中等候着,我們應得早去長沙隱居山爲是。”於是大家都歡喜起來,並相信這老道定是神仙的化身,特來指示他們的。當向空中拜了幾拜,表示感謝之意。這時葉家小姐心病已除,果然回覆了原來的健康。隨即夫婦二人一起登程,向着長沙隱居山進發。也不管和柳大成以前認識與否,此舉冒昧不冒昧了。未幾,便到了長沙,誰知找到了隱居山,向柳大成家中一問時,並沒有他們所期望着的這個人在那裏。倒又疑心這老道不見得是什麼神仙,這水晶球上所映現出來的種種,完全都是靠不住的,一時頗有點進退維谷起來。幸虧柳大成是十分好客的,而柳遲對於他大師兄楊天池幼年的一番歷史,又頗有所聞,知道這定是大師兄的父母到來了。便硬把他們留了下來,柳遲並對楊祖植夫婦說道:“照你們二位的一番說話聽來,你們所尋找尋的,大概就是我那大師兄楊天池了。他不久就要到這裏來。且委屈二位在寒舍等上他幾天罷。”

  楊祖植夫婦見柳遲既是如此說,也就在柳家住了下來。不料,揚天池還沒有來,楊繼新倒先到柳家來了。這在柳遲,很明白這不是楊祖植夫婦所期待着的人。但柳大成對於這件事,究竟不甚弄得清楚,又見金羅漢給他的信中,有骨肉團圓這麼的一句話,還以爲楊繼新這一來,果真就可完了這骨肉團圓的一局了。便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聲就教人去把楊祖植夫婦請出來,說是他們的少爺已是到來,快請來相會罷。楊祖植夫婦在柳宅巳等候了好幾天,還不見楊天池到來,心中正是十分的焦悶,如今聽得這麼的一說,心花都是怒放了。兩夫婦來不及的走到廳上去,滿以爲迭一次總可見到他們所盼望着的那個兒子,骨肉團圓了。葉家小姐並在擬想着,在水晶球上所見到的他們的這個愛子,相貌是長得何等的英武,想來本人也不致會有怎樣的差異罷?不料,走到廳上,一眼望去,卻只有一個文弱無比的楊繼新立在那裏。

  這誤會真是誤會得可笑,可把他們二夾婦怔着了。然楊繼新在名義上,總是他們的兒子,且不問他爲什麼找尋到這裏來,然總不外於是要來找尋他們,他們在表面上又怎可冷淡了他?因此在一怔之後,忙都又裝出一副笑臉來,前去接受他的敬禮,並問長問短的,和他這麼敷衍着。楊繼新已是久離膝下了,一見父母走到廳上來,倒不自禁的有上一種說不出的樂趣。然他是何等聰明的,忽見父母最初對他竟是一怔,似乎料不到所見到的會是他,隨後方都又裝出一副笑容來,然這笑容也裝得十分勉強,一看就可看出,因此他心中很覺得有些不自在。心想,照此看來,父母到底是不很歡喜我的。否她,我離開膝下巳有這幾年,一旦見我平安歸來,又得骨肉重逢,應該如何出自衷心的歡喜起來,爲什麼會有這種神情流露出來暱?可是,盡他內在如何的痛心,表面上也不得不和他的父母一般,裝出一副極歡樂的神氣來。先是跪下地去,向父母行了一個大禮,又引錢素玉,蔣瓊姑二姊妹和父母相見,並說明自己爲了不得已的緣故,不得父母之命,已擅自在外續娶了。又問問家中的情形,併爲了什麼會到長沙來的。其實那裏是什麼天倫快敘,兩方面都感到苦痛極了。他們盡是這們戴着假面具,假意的兩下敷衍着,在旁邊陪着的柳大成,卻一點兒不明白箇中的內容,還以爲真是照了金羅漢來書上所說的話,他們巳得骨肉團圓了,暗地也替他們在歡喜。

  就在這個當兒,忽有一個雖是書生模樣,而英武之氣自從眉宇間流露而出的少年,自外闖然而入,口中在喚道:“柳遲師弟,你在那裏?我來了。”這時別人對於這個來客,倒並沒有怎樣的表示,葉家小姐卻只一眼瞧見,心中即不期然的卜突卜突的跳上幾跳。暗想,這老道真是一位神仙,一點也不欺人,這孩子果然來找尋我們了,而且他的面貌,竟與水晶球上所映現的一般無二呢。她一壁想,一壁即發了瘋也似的奔了過去,把郊個少年緊緊的摟抱着,並歡呼道,“我的孩兒呀,你把爲孃的想得好苦呀!”這一來,倒把大家都怔呆在那裏了,不知這少年是不是楊天池?且待第一百三十六回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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