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楊繼新父子倆正在談着體己的說話,忽聞得有一綷擦的聲響,像似有什麼人從樹林子中走了出來,不禁都怔上了一怔,忙向着這種聲響所傳來的方向,舉起眼來一看時,方知這走來的並不是別人,卻是蔣瓊姑。這倒使他們父於倆,都覺得其窘無比了。因爲,這且是不久便要公開的一個問題,然而你倘然是爽爽快快的正式向着蔣瓊姑提出,這是不關緊要的。如今在未正式提出以前,如果已給她竊聽了去,那是多麼的來得難爲情。而在楊繼新這方說起來,較之他的父親,更有上一種說不出的窘。原來他們伉儷間,本是十分恩愛的。照理,他父親適才所提議的那一番話,倘然是出於一種誤會的,他應該立刻切實的辯明。誰知,他雖沒有什麼贊成的麥示,面也沒有一句話來辯明,蔣瓊姑當然已把這一番情形瞧了去了。這明明表示出,他對於錢素玉確是有點幾意思的,而也就是愛情不專一的一個明證,這不是很有點對他的妻子蔣瓊姑不住麼?因之,他一見蔣瓊姑走了來,一張臉都漲得通紅起來。蔣瓊姑卻大方得很,像似一點不以爲意的,在向二人打上了個招呼以後,只閒閒的說道:“我因着無聊,到這園中來玩玩。公公向你所說的那番話,我己在無意中聽了來了。我們姊妹一向是很要好的,我本來也有上這一個直思,只是不便出之與口。如今公公既也是這般的說,那是再好沒有,我當然是十分贊成的。不過,我姊姊的脾氣最是古怪不過,只要有一句話說得不大對,就要把事情弄僵,還得由我伺看着機會,慢慢的向他陳說呢。·鍾廣泰聽了這話,連連把頭點着。櫥繼新卻沒有什麼襄示,蔣瓊姑不免又向楊繼新看了一眼,笑嘻嘻的問道:“那麼,你的意思怎樣?大概不致會反對這樁事情罷?”這一回,卻問得楊繼新更是窘不可官,回答不好,不回答又不好。半晌,方迸出這們幾句話來道:“爹爹和你既都有上這麼的一個意思,我那有反對之埋?何況,你們姊妹平素最是要好不過,差不多寸步都不肯離開的樣子,倘能如此,倒也是很好的一個辦法呢。”這話一說,例又招得蔣瓊姑噗嗤的笑出聲來了。
蔣瓊姑離了花園,回到房中以後,便一個人在心中籌畫着,應該如何的去和錢素玉開口淡起此事,方纔可以得她樂允,而不致把事情弄僵。正思量得有點兒頭緒,忽然簾子一掀,有一個人走進房來,倒把她駭了一駭,定睛看時,卻正是錢素玉。這錢素玉是何等聰明的,似早已瞧出了她在想心事的樣子,便笑了一笑說道:“你莫非一個人在想着什麼心事?我突然的走進房來,倒把你駭了一跳呢。但是照我想來,你目下的處境,也算如意極了,還有什麼心事可想?”蔣瓊姑也笑道:“照理說,似我目下所處的這種環境,是不應該再有什麼心事的,但我確有上一件很大的心事,好久不能委決得下。姊姊也是聰明人,難道還不知道麼?”錢素玉聽他這麼的一說,立刻露出很注意而又很驚詫的樣子,問道:“怎麼說,你確是有上一件很大的心事,而也是我所應該知道的麼?……哈,但我卻確確實實的一點都不知道,真是不聰明到了極點了。”蔣瓊姑道:“這不是不聰明,或者是姊姊還沒有注意到。只是照我想來,我的這件心事,除了姊姊以外,再沒有別人能知道得更明白的。姊姊,你不妨猜猜看。”
果然末後的這一句話,竟引起了錢素玉的一種興趣,偏了頭想上了一會兒,突然間像似領會了過來的,即笑逐顏開的說道:“哦,我知道了,我明白了。你莫非因着好逑已賦,熊夢猶虛,一心一意的,很想獲得一個玉雪可愛的麟兒麼?”蔣瓊姑忙把頭連連的搖着道:“不對的,姊姊猜錯了。我的年紀還很輕,怎麼會有上這般的心事?實對姊姊說了罷,我的這件心事,還是完全爲着你姊姊呢。”錢素玉更加驚詫起來道:“怎麼,你的這件心事,完全是爲着我?我真有些兒不懂起來了。”蔣瓊姑正色說道:“姊姊,你怎麼如此的不明白。你想,我們姊妹倆從小就是在一起的,--直到現在從沒有分離過,真比人家的親姊妹還要親熱上好幾倍。倘然一旦分離起來,大家都不知要怎樣的難堪。然而,要一輩子廝守着不分離,這實是一件做不到的事。因爲,無淪如何,姊姊遲早總要嫁人的。一嫁了人,那裏還能同住在一起,不是就要互相分離了麼。爲了這個緣故,所以我很是上了一點心事呢。”錢素玉笑道:“原來你爲的是這個,那你這心事也上得太無渭了。這有什麼要緊,我只要一輩子不嫁人就是,不是就可和你永永不分離了麼?”蔣瓊姑道:“一輩子不嫁人,也不過這麼說說罷了,事實上不見得能辦得到的。依我說,倒有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在此,那是我們姊妹倆最好能共事一夫。這在從前的歷史上看下來,並不是沒有這種事,帝堯的二個女兒娥皇和女英同時下嫁於舜,就是很好的一個先例。只是我雖有這個意思,但恐一個說得不好,姊姊聽了着惱,所以一向藏在心裏不敢說出來,不免就上了心事了。現在不知姊姊以爲怎麼樣?”她一壁這們的說着,一壁偷偷的去瞧望錢素玉的臉色,看她爲了此事,會不會着惱起來,很是擔上了一種心事。
誰知,真是出人意料之外的,錢素玉竟是一點兒臉色也不變,像似對於這番話,並不當作怎麼一回事,只淡淡的一笑,說道:“這是你一個人的意思呢,還是別人的意思也都是和你相同的?”蔣瓊姑暗想:這句話問得有點意思了,看來她對於這件事也是贊成的,不見得會怎樣着惱的了。我不如乘此機會,剴剴切切的向她進言一番,把這事弄上一個着實,否則,一旦有了變局,倒又不易着手。便立刻回答道:“最初是我有上這個意思,覺得要留我們姊妹倆永久團聚在一處,沒有再好過這個辦法的了。後來在空閒的時候,從容的向着家中人一說,差不多全家的人,對於這個辦祛,沒有一個不極口稱好的。因爲繼新他果然受過你的救命大恩,就是他們二老,也是全仗着你,才能從火窟中逃生出來。他們雖沒有什麼方法可以向你報得恩,然暗地卻總在默祝着你平安無恙,畢生不受到什麼風波。倘然一旦見你離開了他們,孤零零地到了別處去,實在很是放心不下的。如今我這個建議,倘能成爲事實,那大家就可永久團聚在一處,他們也就很可放下這條心了。姊姊,現在我斗膽請問一句,不知你意下以爲如何?倘然是贊成的話,那我就是退居於妾膀的地位,也是心甘情願的。”今天的錢素玉,真是有點奇怪,聽了這番話後,仍沒有什麼切實的表示,也沒有一點怕羞的樣子,然也並不着惱,只舉起一雙秀目,向着蔣瓊姑深深的一注視,然後又淡淡的一笑,說道:“原來這不止是你妹妹一個人的意見,你們全家人的意思,都是和你相同的。這未免太把我瞧看得起了,我當然是十分感暾的,而什麼報恩不報恩的話,更是使我承當不起。我不過偶然的出了一下力,又有什麼恩德於人呢。不過,你妹妹所建議的這樁事,總算得是一件大事,我不能馬上就答覆你,請讓我考量上幾天再講罷。只是請你不要誤會,我對於你的這番好意,只有感激的分兒,決計不有一點幾的着惱的。”說完,又閒淡了幾句,也就回到她自己房中去了。
蔣瓊姑等錢索玉走了以後,一時間也猜不准她究竟是贊成還是反對,不過仔細想上了一想,姊姊平日的脾氣,是何等不好惹的,倘然話說得不對勁,一定當場就要鬧了起來,如今一點兒也不鬧,顯然是心中並不怎樣的反對。何況,她還鄭重的向我聲明,教我不要誤會,她對於我一點兒也不着惱呢,由此看來,她對這件事很有點意思的了。但他終究是一個女孩子家,關於這種婚姻的事情,不免有些兒害臊,決不能人家向她一說,她就馬上答允下來。只要隔上幾天,再向她絮聒上一回,大概也就不成問題的了。她這麼一想時,覺得此事已經得到一個解決,心中很是歡喜,忙向二老和楊繼新去報告,他們當然也是暗暗的歡喜。不料,第二天到了八九點鐘的時候,還不見錢素玉走出房來,但大家並不在意,都以爲她大概是患了病,睡倒在牀了。只有蔣瓊姑,卻已暗暗的生驚,想:我這姊姊,比不得我,她的身體是十分強健的,從來沒有見她生過一回病,今兒怎麼會睡倒在牀呢?莫不是她昨天口中雖說不惱,心中卻是着惱到了萬分,因惱而氣,因氣而病,倒也是常有的事。倘然真是如此,那事情可就大了,也可就糟了。當下也不向大家說什麼,即皇急萬分的向着錢素玉的房中奔了去,口中連連的喚着:“姊姊,姊姊你怎麼啦?莫非病了麼?”然而盡她把喉嚨叫破,也聽不見錢素玉的一聲答應。再向房中一找時,更瞧不見錢素玉的一點影子。她這顆心,不禁怦懺的跳動着。同時,也有些恍然了,姊姊大概爲了昨天的那件事,對着我們很是不快,所以竟是不別而行了。果然,在她這們作想的時候,就在桌上找得了一封信,信中只是很簡單的幾句說話道:
盛意良足感。弟妹伉儷間愛情甚篤,姊不欲以第三者闖入其間,致蹈攘奪之名,因決意遠瞳避嫌。妹幸弗復以姊爲念,他日或尚有相見之時也。呂祖師所貽姊之飾物一包,挈帶不便,即以奉贈。蓋姊隨身攜有現銀,益以身負薄技,倘遇睏乏,不妨鬻技餬口,固不虞資斧之有匱乏耳。不及而別。伏維珍重。此清瓊妹青及。
姊素玉留言
蔣瓊姑讀了這一封留言以後,不禁泫然欲涕,暗想:該死,該死,這完全是我把她逼走了。但她的睥氣也真是古怪,既是對於這樁事不大願意,何妨明明白白的對我說出,我決不會去強迫她的,她又何必要不別而行呢。同時,復又想到,錢素玉雖是有上些隨身的武藝的,但終究是一個姑娘家,像這麼孤孤單單的獨個兒走出門去,而且沒有一定的目的地,到底帶上點危險的性質。倘然真的鬧出什麼大亂子來,那是我害了她了,在良心上又怎麼交代得過呢?她一想到這裏,立刻發生一念,既由我把她逼出了門,必由我把她拉了回來,方纔對得住人家。倘然我竟是找尋他不着,也只好拋棄了我的丈夫我的家庭,在江湖上流浪着一輩子了。蔣瓊姑把這個主意打定以後,忙先回到自己的房中,收拾了一番,然後提了一個小小的包囊,來到堂屋中。楊繼新和那二位老人家見了,不免都覺得有些詫異,忙向她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把這個小包裹提到了這裏來?你也找到了你的姊姊麼?”
蔣瓊姑即把錢素玉不別而行的事說了一說,又拿那張留言遞給他們瞧,他們不禁都怔呆了。隨又聽蔣瓊姑說道:“我如今要去尋找她了,待我尋找到了她,依舊要把她拉了回來的。”大家不免更是一怔,楊繼新便先開口道:“你要去尋找她,這個意思果然很爲不錯,但她又沒有告訴你的去處,在這人海茫茫中,你又從那裏去尋找她呢?不要在你自己的方面,倒又弄出什麼亂子來了。”蔣瓊姑一想,這一句話倒也說得不錯,但立刻又給她想出一種相當的理由來,可以抵制住這句話。便忙說道:“不,你不知道的。她在這留言上,雖不曾說出她的去處,但她平日和我談話,總說浙江新安是我們的故鄉,可惜從小就離開了那裏,不曾知道得是怎樣的一個情形,他日得有機會,定要回到故鄉去看上一下的。所以,我如今只要向着上浙江新安的這條路上追蹤而往,定可把她尋找到。一把她尋找到,就拉了她回來,還會有什麼亂子弄出來呢。”楊繼新見她的話說得頭頭是道,倒也不好去駁斥她,然仍是放心不下,便說道:“既然如此,不如由我陪伴着你一同前往,總比你單身獨行要好上一些。”他把這話一說,蔣瓊姑倒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並道:“唷唷,你是一個文弱書生,又能在路上幫助得我什麼呢。不要是我單身獨往,本來沒有什麼事情出的,爲了和你一同前去,要加上一分照顧你的心,反而弄出了什麼亂子來,那纔是天在的一樁笑話呢。”這倒是很實在的幾句話,然楊繼新終究是一個男子漢,聽了未免覺得有些難堪,並很爲慚愧,頓時把一張臉都漲得通紅,也就默然不語。然而要蔣瓊姑一個人孑然前往,在二老這方面看來,終究覺得有些不放心,便又想來阻擋着她。可是蔣瓊姑已不像往日的柔順,這時候把那小包裹向着肩後一背,並向二老拜了幾拜,算是行了一個告別禮,即頭也不一回的,邊向着門外走邊說道:“在這種情勢之下,我是決意要尋找我的姊姊去了。倘然二位老人家以爲我這般的執拗而不肯聽話,是不合於理的,那讓我尋到了姊姊回來之後,要怎樣的懲罰我,就怎樣的懲罰我好了,我是決無一句怨言的。”說到這裏,忽又立停下來,回頭向着楊繼新一望,說道:“我去了,所有關於侍奉二老的事,要請你暫時偏勞一下了,回來我要好好的向你道謝的。”即翩然出門而去。這一來,楊繼新和着二老,只好呆呆的望着她走出門去,不便再怎樣的硬把她攔阻住,心中卻都有點兒不大自在。
再說蔣瓊姑出了家門以後,即先把從這裏去到浙江新安是怎樣走法的,打聽得一個清清楚楚,然後照着他們所說的,趕速的按程前進。心想錢素玉這番倘然真是到新安去,那是沒有什麼一定目的的。並且她也不知道有人在後追趕着她,那她一路之上,一定隨處賞玩着山水,不見得會急急的趕路。自己只要兼程而進,就不難在路上追到他了。可是,飢餐夜宿,經過了好幾天,雖平平安安的沒有出一點亂子,卻也沒有見到錢素玉的一點影子,這一來,不免又使她懷疑起來,莫不是錢素玉預料到她要從後追趕了來,所以不打往新安這條路上走麼?還是自長沙去新安,是有上好幾條路的,現在大家各走了一條路,所以彼此碰不到她呢?她思量上一陣,仍決定以新安爲目的地,現在不去管他,且俟到達了新安再說。倘然到了新安,仍是遇不見餞素玉,只好再改從別一條路上找了去。總之,無論如何,她已是下了一個決心了,不把她這位姊姊找到,她再也不回長沙的了。
如是的又走了幾天。一天,正打一個山谷間經過,忽聞有說話的聲音,從再上的一個山峯上傳了下來,聽去十分穩熟,好像正是他姊姊的聲音。立時間,她的心不禁怦怦的跳動着。也不管是與不是,忙由一條山徑間,直向這個山峯上奔了去。等得到了那邊,舉目一瞧時,立在一棵大樹之前的,不是他的姊姊錢素玉,又是什麼人呢。她這一喜,真非同小可,正想歡然的向他姊姊叫上一聲,不料,兩眼偶爾向旁一瞥,又見到了一個人,這可又使他驚惶無比了,那裏再能開得什麼口來。原來這人不是別一個,就是把他們姊妹倆從小就抱了去,後來用以爲餌,勾攝許多青年男子的魂魄的這個劉鴻採。這時候錢素玉卻也巳見到了她,不禁突然的驚叫一聲,兩個臉頰素來很是慘白的,如今更是慘白得怕人,似乎萬料不到她會到這裏來,也萬不願意她恰恰在這當兒到這裏來的。但劉鴻採可不許他們姊妹倆交談什麼話,即聽他哈哈一笑,說道:“好,好,一個來了不算,兩個一齊來了。我本來算定了,可以在這山中遇見你們的啊。從前我受了你們一時之愚,紿你們逃出了我的掌握,現在瞧你們再能逃到了那裏去。……倘然再能從我手中逃了去,那我才佩服你們真有有耐呢,須知道這一次全要仗着你們自己的能爲,呂祖師是不能前來救援你們的了。”他正說到這裏:“忽聞幽幽的有人在說着話道:“呂祖師爺雖沒有來,我卻早已到來了,你難道沒有知道麼?”這一來,驚得他們姊妹倆面面相覷,不知什麼人在說着話。劉鴻採更是斂了笑容,露出一派驚惶之色。不知作這驚人之話的究竟是什麼人?且待第一百三十八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