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衆紳士看了這情形,一則替藍辛石着急。二則爲地方耽憂,都皇皇然不知要怎樣纔好。恨不得大家一捕上山,將那虎圍住打死。只是如何能有這種勇氣呢?正打算招藍辛石下山,暫時不與那虎鬥了,從容商議驅除之策。只見藍辛石在山顛上禹步作法:一會兒雙手據地,兩腳朝天倒豎起米。說也奇怪,藍辛石手舞數十斤的銀叉,大砍刀,與那虎奮鬥的時候,那虎一些不畏懼,卒將叉刀都奪了擊,而此時藍辛石一倒豎在地,那虎反現出畏□退縮的樣子。決鬥時威武的神氣,一點也沒有了。幾次回身現出要逃跑的模樣,不知因甚緣故,回身才走幾步,就彷彿有什麼東西在暗中堵截了韻一般,又俯首貼耳的走了回來。這方面走不去,又向那方面走,也只走得幾步。就退了回來。四方都走遍了,那虎就如冬天在冰雪之中,耐不住那寒威的一樣,抖瑟瑟的立了一會,三條腿漸漸軟了下去,伏在地下不動了。藍辛石才一個筋斗翻了過來,在那虎身上,從頭至尾仔細端詳了一舍。走到一棵松樹下,伸手攜了一根二尺長的松枝,在虎背上打了兩下,和趕牛羊一般的趕得立起來,一顛一聳的走下山。那虎在未經藍辛石用法力降服以前,雖是三條腿走路,反比尋常四條腿的虎還要走的快些,並一些兒看不出是斷了一條腿的,此時一經藍辛石法力的壓服,那腿就彷彿才斷不久,負痛不能行走的,一瘸一跛。衆紳士看了,好不高興。兩個苗蠻幹也歡欣鼓舞的迎上去。藍辛石將虎趕刊山腳下,交給二個苗蠻子說道:“趁他此刻正技我的法力制住了,從速將他的皮剝下來。過了時,又得費事了。”兩個蠻子聽了,一齊動手,也和屠夫捉豬的一樣,一個揪往虎的兩耳,一個扭住虎的尾巴。真是一對蠻子,將虎撳翻在地。就從腰間拔出解腕尖刀來,從虎口的下頜起,一刀劈到肛門,把虎肚皮劈了一條裂縫,實施剝皮的手段。藍辛石因通身衣褲都汗透了,祖師的偶像還在胸前。急忙回家安放了祖師的像,更換丁一套衣服。因許多紳士尚在門外,不曾作別回去,不能不出外應酬。又惦記那虎的皮,不知已剝下來了沒有?遂回身走了出來。衆紳士這才一齊上前,向藍辛石道賀道謝。藍辛石說道:“這回的事,全仕祖師的威力,與諸位先生的鴻福,方能將這孽障克服下來。祖師原不許我去的,就是我自己,也委實不願意滿額。無奈這孽障竟是有意與我爲難,居然敢到我對面山上來長嘯大吼。我若再不出去,說不定這孽障就要找上我的門來。我一時憤不可遏,不暇問祖師許與不許,惟有一面請祖師同行,一面心中發下誓願:但能仗祖師的威力,除了這孽障,從此永遠不再殺虎,雖在狹路相逢,亦只有避讓,如起絲毫殺虎的念。即死於虎口。只是我雖發了這個誓願,上山與這孽障比並起來,祖師仍不肯附體。所以三次都被這孽障將刀叉奪過去了。我在這時候,已危急到了萬分。心想。祖師附我的體已十多年了,爲什麼忽然在這緊要的時候,使我爲難呢?大約是不相信我的誓願,真能此後與虎狹路相逢。不起殺念。因爲我生性不能與毒蛇猛獸相見,見面便如仇讎,不殲滅不痛快。十多年來的習慣,又是遇寄必除,一時未必果能變易舊性。只得重新戢禱祖師,但能杖祖師成力,除了這孽障,我情願從此成爲廢人,永遠不能殺虎。發了這個大願,祖師才肯附我的體了。我其所以披髮倒豎起來,便是祖師的法身出現。任憑這孽障的神通再大些,見了祖師的法身,也不由他不貼伏了。”
藍辛石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所立的地位,離虎不遠。那兩個苗子已將虎皮剝下丁一半,因聽藍辛石說話聽出了神,忘記將虎按住,以爲皮且剝了一半,也用不着再提防逃跑了。誰知那虎乘兩個苗於不在意的當兒,一鬣劣跳了起來,對準藍辛石狠命一撲。藍辛石正在說話,也沒提防有此一着。猛然見一團黑影,從側面瓤自己撲來,哪裏來得及避讓呢?只連忙振左臂一揮,也對準黑影迎上去,失口一聲哎呀沒叫出,那虎已被藍辛石一臂膀,揮撲一丈開外,跌下來又死丁。不過藍辛石這條臂膊,也同時如受了刀劈,摔下來血流不止,連同衣抽被虎爪抓破了一道足來長的裂口,已傷了筋絡,從此使不動鋼叉了。好在藍辛石業已發願成廢人,並不懊喪,送衆紳士擊後,即收拾起刀叉,不再入山打獵,一心跟着他師傅方紹德修煉。
這日,正是八月十四。藍辛石正自在家研練法木。忽聽得有人在門外高聲喊道:“二師弟在家麼?。藍辛石知道是大師兄盧瑞來了。這盧瑞是個什麼人呢?就是柳遲被困在荒山之中,聽得與周季容談話的那個壯士。看官們大約也還記得,那時盧瑞與周季容所談的,是關於盧瑞本人犯了色戒,決心伏罪自殺的事。盧瑞犯戒的端末,已在盧瑞口中述了一個大概。至於盧瑞的出身履歷,因與本書有些關係,只得趁這時候紀述一番。
盧瑞是江西吉安府人。盧家世代經商,到盧瑞生長十一二歲的時候,他父親的年紀,已有五十多歲了。因歷代經商的貯積,已將近百萬的產業。在各省開設的商行字號,雖仍繼續營業,不曾收歇,然他父親以年老不欲過於操勞,各處的店務,都完全委託夥友。自己就住在吉安府家中,安享清閒日月。盧家住的地方,地名就叫做盧家堡。因是居住年久的緣故,盧家的人口又多,房屋又大,所以地方人都順口叫爲盧家堡。
盧瑞的父親名敦甫,是一個膽量極小,心計極工的人。自五十歲以後,雖然終年閒住在家中安享,然對於各處所開設商行字號的盈虧消長,以及各夥友的賢奸勤惰,皆能瞭然於心,絲毫不能在他跟前掉槍花,使手段。因此盧家的家業,月不同月,年不同年的繼長增高,商行字號每年盈餘下來的金銀,都歸總在盧家堡一處。盧敦甫恐怕金銀存積的太多,容易惹得盜賊的眼睛發紅。吉安一府的富商最多,尋常富商收藏銀兩的方法,普通都是在家裏深奧的房中,掏掘一十土坑,將所有的銀於,用大鋼爐熔化成汁,傾入土坑之內,使成一個大塊。下次熔了。仍向坑裏加上去。加到不能加了,就在旁邊又掘一坑。那時是承平之世,爲人一生到老不見有刀兵之禍,銀兩是這們藏着,永也推不去,火也燒不去,竊賊不待說奈何不得便是有明火執仗的強盜,明知銀坑的所在,像這般山丘也似的銀塊,倉卒之間,又有何方法能移到別處去暱?因此一般大富商,皆以此爲藏銀最妥當的方法。盧敦甫存積的銀兩一多,也就仿教這種方法,收藏起來。但是像這最收藏最妥當的,僅有銀兩,銀兩以外的貴重東西,便不能照這種辦法。盧敦甫爲防範盜賊起見,在住宅周圍,攏了一道護莊河,就將挑河的泥沙,築成至座土城。出入均由一道木橋,橋共有鐵柵門,柵門旁有一所小房屋,用了兩個壯健漢子看守。房量的牆壁,也建造得十分堅固,決不是一般竊賊所船挖掘得通的,盧敦甫還嫌不穩固,尋常富商之家,照例都請了會武藝朗人,常年住在家中保鏢的。盧家歷世豪富,這種保鏢的武士,也歷世豢養了不少。傳到盧敦甫手裏,專一注重防範盜賊的方法,就覺得家中歷來豢養的武士,多沒有驚人的本領,想再聘請一個武藝最高強的使遠近盜賦聞風膽怯,不敢來盧家堡嘗試。大凡豪富之家,越是注意防範盜賊,盜賊越是爭先恐後的轉他的念頭。盧家堡在未經盧教甫有這種設備以前,每年總有幾次盜賊來光顧的事。保鏢的武士,因有一班將賦捉住丁一個,進到縣衙裏辦了。在逃的賊,使銜恨那個動手捉拿的武士,不到兩個月,竟想方設計,把那個武士謀害死了,替那被捉的賊夥報仇。有此一來,其餘的武士,自後遇了盜賊前來光顧,多是有意裝聾作啞,等賊人略得了些東西到手,才大呼小叫的,把賦人嚇跑,不敢認真和盜賊爲難作對了。盧敦甫就爲這些情形氣忿不過,而家業又更加富足了,所以不能不如此認真防閒。
那時江西有一個唱大花臉的戲子姓胡,因身材生得異常高大,認識他的人,都稱他爲胡大個子。這胡大個子從小練得一身驚人出衆的武藝,年紀才十八歲,便隨着戲班到湖南唱戲。那戲班裏面撫州人居多,撫州人的口音,有幾個字從來咬不像京音。唱起戲來,遇了那幾個咬不像的宇,仍是用撫州的口音說出,在臺下看戲的聽了,總是齊聲喝謝採。江西戲班在湖南受這種倒採,也實在受的太多了,然沒有方法對付,只得忍氣吞聲。胡大個子這戲班到湖南來,也受了幾次這種倒採。胡大個子年輕氣性大,又仗着會些武藝,哪裏忍耐得住?悽巧那個戲班裏的角色,會武藝的共有十多個,其餘的雖不會武藝,然是唱戲出身的人,手腳宄竟比尋常人便捷些。胡大個子一人被倒採喝的忍耐不住,就用言語激動全班的人,主張將所有看戲的人毒打一頓,以泄胸中積忿。有了十多個會武藝的在一塊,有什麼禍撞不出呢?
那次唱戲的地點,在湘譚城隍廟。全班戲子都暗中準備停當了,出臺故意唱出撫州口音來。看戲的如何想得到戲子已安排報復的手段,照例一聲倒採喝出來。這一聲倒採纔出口,臺上的鑼頓時停了,裝戲的各人掣出兵器在手,也是齊發一聲吼,一個個從臺上跳下來,各舞手中兵器,向人叢中殺擊。看戲的一則沒有防備,二則老弱小孩居多,少壯的也多不武藝,哪裏是這班戲子的對手?真是斬瓜截菜一般的,只殺得滿廟的人,抱頭亂竄,廟門旱被班裏的人關閉下鎖了,逃也逃不出去。不須片刻工夫。死的死,傷的傷,所剩不過十之三四了。幸虧戲子停鑼動手的時候,有立在廟門口的人,見機得早,抽身逃出了幾個,往四處大喊救命;鬧得湘潭一縣的人,都和發了狂的一般,奔到城隍廟來救人。城隍廟的廟門,有四寸多厚,用鐵皮包裹了的,堅固非常,裏面的門閂更粗壯,加上了鎖,外面的人想衝破進來,委實不是一件客易辦的事。並且聞風奔到城隍廟來的人,手中沒帶兵器的居大半,就是帶了兵器。也不過是單刀、鐵尺之類,怎能衝破這城門也似的廟門呢?因此奔來救人的人雖多,只是都擁在廟門外,望着廟門着急。分明聽得廟裏殺的鬼哭神號,無法進廟援救。有些年輕力壯的,扛起街石來,對準廟門亂撞,無奈那門太厚太牢了,撞了好大一會撞不破。虧得驚動丁一個姓鄧的好漢,奮勇跑到城隍廟來,大聲叫衆人讓開,將廟門兩旁安設的兩個大石獅子,一手挽住一個,立在廟門中間,左一下,右一下,朝廟門碰去,不過三五下就把門斗碰破了。廟外的八,就此一擁衝進去了。看了廟裏盤人死傷狼藉的情形,沒一個不雙眼發紅,拚命與那些戲子廝殺。這一來澈動丁公憤。滿城的湘潭人,抓着江西人便殺。清朝二百六十多年第一件械鬥最烈,而又最沒來由的,便是這件案。爲這件案,也不知參革了多少有關係的官員。這案倡首釀成的人,就是這胡大個子。胡大個子這次殺人極多,自己居然一點兒沒受損傷,乘着紛亂的時候,逃離了險地。他那一班的戲子,安然逃出來的,只有他一人。
他逃回江西后,仍以唱戲爲業,武藝也更練得高強了。江湖上會把勢的人,多有聞名拜訪他的。知趣的多不敢與他較量,不知趣的動手無不被他打得大敗。唱戲唱到四十歲,不知何故,忽然啞了嗓子,不能上臺了。有一個吉安的富商,仰慕他的威名,就禮聘到他家裏保鏢。有了他那們大的聲名,果然嚇得一般盜賊不敢妄動慾念。盧敦甫的家財,漸慚要成爲吉安一府的首富了。久聞胡大個子的名,便託人暗地向胡大個子子說,願意加倍出錢,請胡大個子到盧家來。胡大個子眼睛只認的是錢,有什麼不可?避託故辭了老東家,變成盧家堡的鏢師了。
那時盧瑞的年紀,正是十二歲,延了先生在家裏讀書。盧瑞讀書聰悟絕頂,然極不喜用功,成日成夜的只歡喜和一班保家的武士,在一塊兒使槍弄棒。自胡大個子進門後,便一心要跟着胡大個子練武藝。盧敦甫愛子情切,並且富家子弟。能學會些武藝,自然很好。遂教盧瑞上半日讀書,下半日從胡大個子學武。夜間也和胡大個子做一間房睡覺,以便早晚練日。
這日,正是八月十四夜間,胡大個子教盧瑞練了一會拳腳,很疲乏的睡了。約莫睡到三更時候,朦朧中忽覺有人揭動帳門。替富商保鏢的人,自是隨時隨地都很警覺,提防有人暗算。胡大個子才覺得帳門一動,立刻一翻身坐起來,順勢一腿就往帳門外掃去。並沒掃着什麼,卻聽得房中有冷笑的聲音。胡大個於一聽到達冷笑之聲,那敢怠慢。他夜間從來擁着一把單刀同睡的,這時已綽刀在手,一手將帳門撩起,待躥下牀來。不知房中究是何人冷笑?且待第六十五回再說。